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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的樟树[下雨的樟树] 下雨的樟树作品集 四品府丞 (封疆大吏也!)
注册时间: 2004-09-12 帖子: 404 来自: 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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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星期五 十月 28, 2005 11:36 am 发表主题: 退 化 (中篇小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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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 化
(中篇小说)
他和往日一样,骑着一辆已经二十多年,接近于纪念品兮兮的破旧自行车,驶过一块搭在十里阴沟上的灰色水泥板,就减慢车速。
又到家了。
他不住在单身宿舍,和他一起分配来的,也不住在单身宿舍,而是住在多身宿舍——家属区里。
这也奇怪,不过,似乎还够不上奇怪。他们确确实实不住在单身宿舍。从历史角度考察,这要追溯从前分房的事。每幢宿舍有九间房子,一个家庭最多只能分二间,自然多了一间,不是当厕所。此地不必要产生厕所,不管男女,一到晚上,处处可以方便,也非常方便,可以节省的应该节省,发扬优良传统嘛。多出一间,就分配他们。
他懒洋洋地跨下自行车,自行车安然靠在邻居鸡铺上。他的门前原来也有鸡铺,但没有马桶没有尿布。不久前人家的鸡铺迫不得已迁走了。现在,堆在他眼里的是一堆垃圾,有许多废报纸呆在那儿,整张的,扯破的,剪过的,揉过的,也有一块块棉絮,五颜六色,显然是擦过颜料,摸过墨汁的,有时还有许多剩菜剩饭,破玻璃和甘蔗皮还不算在内。
他刚分配来的时候,地,每天必扫一次,窗玻璃,每天必擦一次。邻居的胖阿姨(决不是怀孕准备生孩子,而是已经退休了的)就非常喜欢他,赞他聪明,能干,爱干净,会料理生活,真是学校出来的,有教养,今后找的老婆福气一定很好,还时常放下手中的活儿,绘声绘色地打比方,从前啊从前那,住在这儿的两个小青年多少多少地懒什么什么地,垃圾一堆堆堆在门口,上面黑压压的一层苍蝇,能装满一辆钢丝车……每当夸耀他时,他只是抿嘴笑笑,胖阿姨就满意极了。只是为了尊重老同志,心底却也常常想到这一句:女性的本能使女人学会了赞美,生孩子的经验使女人学会了讲话,传统的习惯是催化剂。
苍蝇去了,蚊子来了。日子久了,习惯了。他也不再一天一次地扫地,而是凭兴致,有时一个月一次都没有。不过,他最愤恨的是走廊上的鸡粪鸭尿。有时下班回来,门前就点缀着一堆堆冒热气散发人生短暂,造型颇美的鸡粪,似软雕。有一次,大概有二百五十堆,创最高记录,原想好好表扬鸡鸭们,但它们早已回家探亲,下次再见了,于是他刮光胡子满怀喜悦地赞叹这儿的家属能干、勤劳、不怕臭、不怕脏、自私自利地养鸡养鸭,不愧为发扬了优良传统,足以为国家争外汇。
有一次,他用拖把把房间和走廊拖得干干净净,刚把拖把整理好,回头一眸,蓦地发现大母鸡热乎乎很鲜美的大便又拉在门前了,母鸡镇静自若,富有经验,还轻一步重一步地走,高高地举起得意洋洋的肛门,美极了。他感觉到了什么,若生这种气,真是毫无裨益,终于没生气,母鸡安然地踱来踱去:原来大便是一种结晶啊,是三十年的结晶。你瞅那灰里透白,鲜里藏红的大便,真是清水出芙蓉,天然的艺术精品。
从此,他再没有扫垃圾。
窗门久久紧闭着,他懒洋洋地从裤袋里拉出一串钥匙,猛地推开了房门,迎面挤出里面许多沉沉的空气,一阵浓浓的酣睡味,男人味,没头没脑地塞进鼻子。
真不愧为“工农兵旅馆”。每天下午五点钟下班,上午六点半上班。
他怒气冲天,愤愤然地堆开所有的窗门,刚分配来时是毫不掩饰地发牢骚,畅快地骂一顿,天真味比味精还鲜甜。久而久之,就适应习惯,大便畅通了。
现实生活告诉他,他不再像在学校时那样侃侃而谈喜欢雄辩喜欢评论喜欢争吵喜欢得罪人,和同学聊聊家乡聊聊童年聊聊书法。现在他几乎不要讲话。监房,工地,“旅馆”是他生活的三要素。当管教还要给犯人点名教育,当指导员还要召集开会,而他呢?仅仅是带班,带班不必多讲话,整天不讲也没关系。
他下意识地觉得自已好久没讲话了,真是无聊,想这些有啥意思,他觉得自己够荒唐的,把那躲躲闪闪的幻觉毁了。
他无所事事地呆在门口,冷冷地环视房间,天花板上曾经掉下一大块陈旧的石灰,足有二平方米,那时还是两个人一间,重重地压在另一位同学的身上,压坏鼻子,据说,有一个星期左右失去嗅觉,嗅不出哪位是领导,哪位是一般干部。后来才知那天花板是刚补好的,别的房间还没有天花板,所以你若啰哩啰嗦,千说不好万说不好,别人就会来和你调房间,到那时,可别怪人家眼红。
后窗的两旁,挂着两幅油画,都是同学送给他的,一幅是黄色主调的“湖光山色”,很有意境,像早晨刚苏醒的样子;一幅是蓝色主调的“河边小舍”,很和诣;谁都能看懂,他只能欣赏谁都能看懂的画。对抽象绘画,达达主义、幻觉主义的,他曾费了许多精力,还是看不懂,最后也就算了,从此不愿朋友送给他这方面的画。
前窗的左边,曾挂着一幅八十厘米长,六十厘米宽的素描,也是朋友赠送他的,许多陌生的小伙子(特别是那些待业的和在食堂烧饭的),都曾为了能欣赏这幅画,故意借口到他房间玩。为此,他接到了许多高级香烟。
有一次,他下班回来,门口二位老太婆要来看看他的房间,他爽快地同意,其中一位是第一次。她好奇地看这看那,看什么讲什么,能摸的,看到什么摸什么。后来也聚精会神对付这幅素描。
“喂。你来看看,那是不是一条狗啦?”她半信半疑,失望地惊恐地。
“那是不是一条狗啦??”
“那是不是一条狗啦???”
老太婆接连不断地发问,她看不明白是什么,好奇心又驱使她,并不亚于专家们的寻根究底。
“不是。那是一位姑娘。衣服都没穿,光屁股的。”胖阿姨边说边笑,眼神弥漫含羞,“那只奶奶是很大很大的喂!——你看看”胖阿姨笑眯眯,象年轻时那种笑,又甜又灿烂,虽然皱纹象鱼鳞,鼻孔也不美了。
“那不是狗啊?”
老太婆十分失望,心情复杂,差一点儿想哭,呆在画前。她气得嘴里直嘟囔,吓得跳出了房间,感觉遇到一条蛇,站在门口外喘息,心跳加快,血压升高,再不敢瞧一眼那幅画。她脸色臊红,火辣辣地疼,总感觉自己身体的东西给他看见了,很不自然。激动之时,她立在门口盯他,鄙视他,催胖阿姨快走。
从此,他的墙壁上,再也没有出现这幅画。
东西两堵墙上,有两个书法大字:“安”、“静”。一看就知道是现代书法,是最单纯的抽象艺术。生动多变,以纯艺术形式出现,虽然失去了可读性,但更富有舞蹈的动态美和音乐的节奏美,明暗分明,又具有绘画之特点,融各家艺术之一体。颇具风格和个性。每每凝视,他都油然想起当初挥毫的情景:中午时分,左手拿着面包,嘴里咬着一口,抬头忽见对面叶子上两条青虫你追我赶,他倐地涌现灵感,创作欲异常兴奋,于是慌忙找工具,把这两字宣泄出来。一次伟大的抒情,最彻底的再现。他是非常喜欢自己这幅作品的。因为它断裂了传统,超脱现实。别人进来,看到两字,心里明白,一分钟就走了。看不懂的,有些就问问,之后就“恍然大悟”,也走了。有些人爱理不理的,对这两个字不屑一顾,放在鼻孔下,仍就照常不误地聊他们的天,聊天有超级、高级、低级之分,而这些人,聊天都属低级之列,他讨厌死了。后来他察觉是椅子太多的缘故,于是,他干脆把七条椅子全送给犯人,再加之他冷若冰霜地接待对方及特地和来的人讲书法艺术,这样,人家比听天书还乏味——厌烦,久而久之,不来玩。最后剩下他自已,他真“安静”许多。他还特地的为此事成功庆贺自已,烧几个好菜,吃下一斤五加皮,没醉。
油画下面放着一堆纸箱,有装信 、装书、装宣纸、装衣服、装笔、墨的,也有装食物的。还有许多旧报纸。
床铺在房间中央,有一种孤怜怜的感觉。以前每天回来,他象看女朋友一样,兴奋而又乐滋滋地先跑到床边,一本正经地说:
“喂,你现在还没有起床,人家已经工作一天,下班回来了,象什么话。”他边说边把未叠好的被子折好,仔仔细细地把被子放到床中央,这样才差不多,才象个成熟的老婆。他每天都这样,下午下班回来才折被子,并且都要把这句话塞进被子里。今天也是这样,他没有奚落被子,捷步过去办完这事,安慰被子老婆,但是没有讲这句话。
桌子零乱得很,满桌是书,桌上还有香烟、香水瓶、珍珠霜,还有什么烫发器,还有别的许多。不过书占多数,法律书、哲学书,对,他想去读自修大学——法律系。他虽然心底有数,对现实,其实这些,学起来是没有多大用处的。那个畜牧师不是还住半间房子吗?他还是全农场的高级知识分子,领导谁会来管他?不过,他还是要学。尽管别人都满不在乎地说:“学起来有啥用,不是为了加一级工资,让领导有个好印象吗?”
“没那么简单,那真是太目光短浅了。”对这样的人,他总是嗤之以鼻,其实他心底里确确实实也是为了多一级工资,给领导留一个好印象,装饰门面,否则,这玩意儿也只能抵个香屁,要知道,每年分配来的大学生,在这儿都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中午菜太咸,叫那烧菜的犯人少加点盐,他就是不听,还解释讲豆腐本来咸的,洗不掉!有点口渴,他便用电饭锅烧开水,不到半小时,水“嘟嘟嘟”地开了,他悻悻地走过去,轻轻地把盖子往上一拎,热气真往他的脸弥漫,镜片就灰了,眼睛模糊,难受。
“真他妈的,戴眼镜是鼻子犯罪。”哎?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也许是自已三心二意地讲这句话,于是又重讲了一遍:“真他妈的,戴眼镜是鼻子犯罪。”仍就一点也没有声音,他清清楚楚的感觉到自已的舌头、口腔、嘴唇,呼吸都是和平时讲话一样活动的,可是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一种神密的奇怪袭击他,难道耳朵聋了吗???不会的。
他匆忙地找到收音机,打开开关,有清晰的声音。
他对刚才发生的事,象谜一样解不开,格外发慌。他拼命地叫拼命地吼,可是始终没有声音,只有气喘嘘嘘的呼吸声,他感觉到,这和往日一样,没有变。可是声音怎么会消失的呢?消失得那么突然那么快那么失望。
他迅速从书架上拿出《现代汉语词典》,从第1页翻到724页,又从724页倒翻第1页,一本正经地找出九个字:八个响亮级的宽韵字和一个细微级的窄韵字。
他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大声朗读:
爬!享!杀!转!旋!化!性!退!宫!
还是寂静无声。
他异常痛苦地狂喊,多么希望能听到自己的话。现在什么话都有,脸部极富有表情,但不象哑巴们一样,,用一副猜疑的眼睛,鼻子,嘴和脸,看人家说话。一切都用和往常一样讲话的方式来讲,但是明摆着的事实让他的情绪顿落千丈。他绝望了,他能听到外面的风声雨声,一位情妇在追赶家狗的声音,狗放屁的声音也能听到,就是听不见自已的声音。他又打开收音机,收音机里正清晰地播讲“有感于项羽是文学家”的文章,换另一个台,那人正在播讲“爱的粉抵霜,爱的系列化妆品。”他绝望地把收音机甩到地上,零件散满灰色的墙角。
生理上没有感到什么痛苦,而精神上已经有极大的压抑,他开始摆脱不开这种折磨,像一口苦痰堵在食道和呼吸道中间,滋味够可怜的。
他想起了医务室,很想去一趟,找找医生,可一想起那儿的医生, 他就犹豫不决,那女医生个子高相貌平平乳房平平,因要调动工作,但不成功而不安心工作,又有张快餐面式的嘴巴,他更左右不定了。假如医生检查后,自已突然会讲话了,有声音了,那她一定会添油加味精地讲出去,若她再加一句:
“到我这儿来看病的,希奇古怪的都有,有位正正堂堂的小伙子就到我面前装哑巴,好象我什么病都不懂。”
她说完,若再做个难为情的动作兮兮笑,那岂不糟了?岂不害臊?这儿的人的嘴巴都是快餐面,不要半个小时,就会把你的事传遍六百多名干工的大队,教你永远抬不起头,无脸做男子汉,那就会害自已一辈子。
徬徨中,他怀疑自己也许长久没有和别人聊天讲话而导致声带失灵,是一种神经紊乱吧。于是他比往日更认真、耐心地开始读刑法,读共产主义,读劳动改造条例,读散文读诗读碑文,嘴唇不停地启动,读起来也津津有味,像从前一样,然而他一想到自己就知道失败了,只听到唾液和口舌和口腔撞击的声音,这声音象洗衣机洗脏裤子的声音。
他瘫到在床上,忧郁、困惑、恐慌、苦闷。
幸亏是自己一个人,别人还不知道啊。想到这里,他心里平衡了些,感到很欣慰,他又有了勇气,从心底里升起一般雄风。
他准备睡觉,一觉醒来,也许明天就会讲话,就有声音的。这种希望又抑制不住地涌上来,杀掉了他许多痛苦的倒霉情绪。
想不到,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被窝渐渐热了,似乎太热了一点。他把背心脱了,又躺下睡,还是睡不着。他觉得自己大脑异常兴奋,头额很热,灯光沉默寡言地窥视抚摸他洁白的皮肤,肌肉极有弹性,很有美感和魅力。他又进了被窝里,开始数一、二、三、四……不管用,仍就不能入睡。又用同语反复地默讲“我睡不着我睡不着我睡不着……”也不顶用,头昏昏沉沉,胀得厉害,心烦意乱, 长久没有失眠的痛苦,今夜又复发了,难道要熬一个通宵吗?
粉红色的床单也不很好看的映山红是很美很美的故乡的前山后山有许多映山红春天的时候就去摘来许多映山红在墨水瓶里现在墨水瓶已经没人要了在前年的暮春里突然死于车祸而只睡过一次觉的女友又笑盈盈地温暖他他说在那时疯狂地要跳楼自杀触电自杀吃毒药自杀想到已经不再会有的爱情人活着还有什么味呢她还活着的话她的皮肤是多么洁白捧着嫩嫩的脸蛋吻个不停那多甜那她还活着的话自己天天和她开玩笑自己不会讲话没有声音电视里的声音很动听特别那位七巧板的女播音员或者说是节日主持人吧可看电视只能到监房和犯人一起看黑白电视挺不安全够危险的好长时间没有学书法了,学书法是女朋友教给他的墨水瓶里没墨水了应该唱唱那首歌那首很难听的歌……
他真的失眼了,那时他不知流了多少泪水,人的灵魂在过去和现在之间游逛。从前他是不懂得笑的,哭的男人总被他嘲笑,自从有工作以后,他总爱流泪,人也变得倔强,从那以后,他不再相信“男子汉是不流泪的。”而确信“男人有泪不轻弹,只是末到伤心处。”
黎明已经敲醒了他的窗玻璃,可爱的阳光触得他的鼻孔痒痒,嘴唇暖呼呼的,眼睛很干燥,头还挺痛,他醒来了,一声尖叫:
“喂——你是谁——?”
丝毫声音也没有,昨夜的寄托一笔勾销,他委屈痛苦地抽泣,格外不由自主。
眼泪是像哭泣的眼泪,脸部表情是像哭泣的脸部表情,嘴唇的启合也象哭泣时的启合,可就是一点儿声音也没有。连哭泣也欺服我。他焦虑地想。即使讲话没有声音,那也够吃亏了,可连哭泣也没有声音,这是怎么了?他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给什么东西欺负过,后来觉得这种哭泣没劲,不畅快,就用冷水小心翼翼地洗脸上的痕迹,不再哭了,可眼的周围已经很红肿。他尽量让脸部表情恢复正常状态,否则,别人会好奇地追问自己。
应该去找医生。最好不要去找医生,过一天再说吧!反正一般不会被别人察觉的,何况自己本来就不太讲话。耳朵还是灵的,自己能分析,自己知道就行了,他在犹豫中安定了自己。
他又庆幸自己没有耳聋,这一点比那些聋哑的人好一半,他想。所以嗑瓜子的声音还能听见,口琴都还不会没有用,电子琴也不必转卖给人家了。
次日,他没去上班,过了一天,到了九点钟,他悄悄地骑自行车出去了。他始终没去单位的医务室,而是到镇上的一个医院去看病。他已经想妥的,为什么要到镇上去看病 。
他心里很焦虑,昨晚也没有睡好。他还是装作很自然的样子,碰见熟人,比以前多几分笑意,加快车速,希望不要碰见想和他聊天的人。
这儿到镇上有七点二四公里,好几个山坡只有一条机耕路。在那儿,曾有一位书法追求者,获奖发表较多,他曾去拜访过。人家对他很关心,他们差点成为好朋友了,。
翻过了六个路坡,到了第七个路坡,迎面驶来一辆飞快的自行车,那人也靠右骑。他想让开,自己先往路中骑,可那人也发现他自己骑错了左右,也让开往路中骑,好,只有四米,三米,二米一米,两辆自行车撞上了,他感到右手有些麻木无力,渐渐觉得有些痛,真有些难忍,从前脚底下刺进二公分长的玻璃片也没有这样痛。他觉得衣袖很潮湿,才知是血,鲜血流出来,非常好看,他用左手去摸,左手就鲜红鲜红的。对方是一位年少的男孩,男孩顿时吓得哭了,无可奈何,他的自行车也碰坏。
当时双方都摆了许多正正方方长长扁扁的道理,他也没有冲过去揍他,他还是和往日一样,和对方辩得头头是道,稍停片刻,对方马上流露出惊讶的目光,端详他,知道碰上了标准合格的哑巴,有理无理都解释不清。他也马上反应过来,才觉苦笑不得,无可奈何。
对方同意扶着他的手,赔他去医院,。
医生一看,见是鲜血直流,用手一捏伤处便诊断是右手骨折,以为是打架引起的。
他呢?对骨折的事其实还不介意,一路上所想的全是来看“讲话没声音”的病,骨折自然会影响他的情绪,可骨折不会影响他和同事之间的一切,不会有非议。
医生很不高兴地把他拉到外科室。外科室里全是女医生。
外科室的医生很热情,遇上骨折象遇上旅游归来的亲人,她们问这问那问了许多,但他始终不吱一声,起初,医生以为他憋着发火,可事实上,并不像她们所料的,有时候,也看到他嘴唇,开开合合,露出男人少有的洁白整齐的牙齿。她们终于摆摆头,听不懂也根本没听见这位英俊潇洒但不太标准的哑巴,按理,对医生来讲,哑巴的长相和举止是相当有数的,她们很失望,站在眼前的人,若不是哑巴那该有多好。说不定还要升起或者说是产生某种什么欲望呢。真是太失望了。
为了弄清骨折的原因,她们寻找那位送他来的男孩,可他已经溜之大吉。
后来她们特地请来了一位聋哑老师,不亚于特邀的,当然如果能请到聋哑医生,那就更好。
聋哑老师毕竟是老师,对聋哑人的心情比较贴体、理解。她刚到,就很甜蜜地和他笑笑打招呼,不停地做手挚。旁边围成一堆的女医生们都直盯盯地注视他,有一、二位还要伸出嫩嫩洁白的手指头擦擦痒痒的黑洞洞的鼻腔,或者把小嘴上下扭一扭。对眼前发生的一切,反而乱了他的情绪,他能听懂医生们讲的话,可怎么也看不懂聋哑老师做的手势。他偶尔也勉强地做几个简单的手势,把手捏了捏或用头摇了摇,本来会做一点的哑语,倒给她们弄乱了。折腾了半个小时,聋哑老师终于愠怒。
“我的手势,他一点也看不懂,真奇怪,他的智商会这么低。”她显得很遗憾。她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哑巴。
“已经是个大人,还不会打手势。”她耸了耸肩,悻悻地走掉。
医生终于没有巧计弄清她骨折的原因,用多情又神密的目光久久地凝视着眼前这位标准的哑巴,既同情又怜悯,单身处女特有的感情就涌出来。她虽然和他讲了许多,但她相信他是哑巴,她心里闷得慌乱极,无奈只能给他上药包扎,并开了一张药方。
他接过药方,怒视“哑巴”二字写在姓名栏里,他气得直哆嗦,随手把药方撕得粉碎,大家都被他这一反常的举动吓呆,对哑巴比对正常人怀有更多的歧视。这时候,刚才开药方的姑娘委屈得哭了。
“他说不定是认识字的,叫他写几个字吧。”后面靠在窗户的一位无所事事的护士自言自语似的,声音却很响。
“连手势都不会打,还会写字?”那眼睛很小,蹙着眉毛的中年医生气愤地冷笑。
“那也不一定。让他试一试吧。”
他不停地点头,感激的表情,不停地注视刚才说话的那位,心里的感觉被人理解,滚烫的泪水噙满眼眶,不幸的是他的右手骨折了,他又从来没有用左手写过字,医生们似乎发现什么,有的拿来画眉毛的眉笔,妆饰口袋用的圆珠笔,唱歌得奖来的金笔,都无济于事。他哭笑不得,突然,蹲到地板上,用左手食指写出两个字。
“他要毛笔!”
于是,毛笔、墨汁、纸,都送来了,大家急忙围拢,看他会写出什么。
“他的毛笔字还挺有功底的呢。”有人兴奋。
“哑巴的人,都有点特长的。我们村的那个哑巴画画很不错呢。”
“……”大家沉默不语,他写的内容让她们惊诧:
“我不是哑吧。讲话没声音是从前天夜里开始的。”
“你看,蛮有文化的。把‘哑巴’叫做‘讲话没声音’,多么婉转啊。”有人漏出了一句,噗嗤地笑了。
“我是司法警察,在农场上班。我是不得已来看这个病的,路上被别人撞伤才骨折的。并不是‘哑巴’来看骨折的手。”
他慢慢抬头,久久委屈的目光里,渴望医生通情达理的理解。
有的人流淌眼泪,挖苦的那位,已经意识到自己的过错,很难为情,有几位惊慌失措,想开口又不敢说,不由自主地去摸同伴的纤腰。
事情似湖水一清见底,她们恍然大悟。
那位负责包扎的医生,冷静地注视这位坐在对面的“新报到的哑巴”。他的身份,使她十分殷勤。为了重新表露周到体贴,又沏茶又请坐(换成一条比较好的櫈子),问寒问暖,柔情周到,问从前有没有出现过这种病,有没有家属史,比如说爸爸、妈妈是不是哑巴,或者说,他们的上辈有没有哑巴,或者说他们的上辈的上辈有没有哑巴,即使有过三、四分钟也是一条很重要的线索啊。
他毕恭毕敬地听,他的表情,又象作哑剧表演。房间里静悄悄,只听到他的三寸舌头撞击口腔的声音。他用毛笔写一些可以简单回答的问题,至于上辈的上辈,他当然不是考古的,即便爱好也不是,根本不知道。
口腔、声带、支气管的例行检查,一切正常,医生忙得头脑发热,也很惊讶,不得已硬着头皮请来医院最有威望的医生,折腾了半个多小时,无济于事,诊断的结果令人遗憾,他更绝望了。
医生蹙着眉头,无奈地给他开了一些声调失常的药品,没有副作用,让他试试看,要耐心。
“过七天再来吧,那时候,也许会有变化。”
现在,骑车、开门、倒水、洗脸、洗脚、拉大便,对他来说是一项繁重又极端困难的事,可是脸非洗不可,否则,厚的话就太胖了。他把洁白的脸盆放到地上,又把毛巾扔进脸盆里,要拿出毛巾拧干,异常费力。往常,两手轻轻一转,水哗啦啦一响,再往脸頬一摸,挺畅快很舒服的,抹上一点白玉霜,嗅觉也灵敏了。而今呢,一块水淋淋的毛巾,怎么样也拧不干,稍微往脸上一抹,脸上全是水,痒丝丝的,他又重复一次,还是一样。
妈妈也许割菜去了。妹妹也许没回家吧,今天又不是星期六。爸爸想来看他,他也没有同意,他只是冷漠地回一句:“我那儿是鬼地方,比我们村子还差,你们不要来,来也没地方睡。”
对目前发生的一切,家里人是根本不会知道的,他也不准备写信告诉爸爸妈妈,他一个人去医院一个人回来。室内静得生恐,他哭了,泪没命地流,只有眼泪没有声音,像做哑剧练习。
“喂!你干啥的!怎么不去上班?作旷工处理。”指导员骑着自行车在他门口停留,用骂犯人的口吻责怪他。
他哭泣正浓的时候,突然有一种高频的声音,倒是让他惊走了哭泣,但也没有激起他异常的憎恨。平时的话,他会追过去嘻皮笑脸地骂他一句:“你是老婆生的,老子好好教训你。”
他总以为指导员会跑进来的,然而指导员已飞车而去。窗外没有雨也没有风没有阳光也没有月亮,一堆腐烂的垃圾没有搬掉,一位小孩正在小便。
晚饭后,大队里各个中队都要召开队务会。在会上,指导员严肃批评他没去上班,过后语重心长地教诲:
“已经上报行政办公室,按旷工处理,希望你吸取沉痛的教训。学校刚出来,思想觉悟应该比一般人好。”
接着,指导员用水果刀刮胡子。这意味着,会开完,大家可以开玩笑、聊天了。
生产队长是位矮小粗壮,长脸宽嘴,大耳曲发的男子,他最兴致勃勃谈的是追捕和住旅馆的事,什么十元、二十元、三十元一夜的旅馆都住过,如果五元以下的,即使为他特地配一名女服务员,他也不住(虽然,他今年已经三十一岁,即便对面走来一位缺嘴唇的老姑娘,也要盯着看)。还讲睡觉,讲睡觉如何如何舒服,不吃饭也甘心情愿,讲他一吃饭就想睡觉,一当睡觉,衣服裤子都来不及脱,讲睡觉一睡就是十二个小时,第二天不到十点钟不起床——小便预感他的睡眠。每天这样,起床喝两杯牛奶,又讲牛奶是那位那位相好的农民老太婆送的,分文不要,像醉在情人怀里讲梦话,讲他的脚气一年四季都有,痒得舒服。说得头头是道,最精彩的是他的人工喷泉,唾液四溅 ,如春节烟花正闹。有条件的话,在他的面前装一盏五支光的紫色灯炮,你坐在对面看,最美了。
管教队长最擅长讲他在商标厂工作时的雅兴,讲外出采购,到过庐山、泰山、华山、西湖、太湖、黄果树,再讲他有如何如何多的朋友,都很好很好,不过他又惋惜地说,他们都没有给他来信,于是大家哈哈大笑。他又接着讲熟人,省文化厅有位阿姐是记者,发射台有位阿姐是编辑,于是大家又笑了,说他讲错了,他又补充一句,是阿姐的阿姐。他又讲百货公司有位表哥,讲油漆店有位表妹,卖清漆、立德粉、牛皮胶的,讲车站有二位剪票的同学,坐车如何方便,养鸡场有位朋友,买鸡蛋是多么便宜。他边讲边微笑,不停地用中指去摸鼻孔里流出来的水,每次都这样。说来说去,偶尔讲火葬场有位阿弟,大家讨厌死了,骂他讲得最没劲。
接着是一位带班的队长讲,父亲如何如何对他好,讲父亲原来是某某农场的政委,讲母亲是某某农场原来政委的阿姐,再者就是讲女人,可以从姑娘一直讲到少女,女中学生,女儿童,女孩子,女婴儿甚至女胎,上可以讲到情妇,中年妇女,更年期妇女及性欲旺盛的老太婆,讲女人是他的特长,有时从女人的左手讲到右手,有时从女人的头发讲到脚指甲,有时从女人的皮肤讲到内赃,够精通的,当他想讲他的第二特长的时候,指导员也耐不住了:
“你这人最糟糕了,整天吃酒吃酒女人女人的,老婆的肚皮都给你弄大六个月了,还幼稚得很。唉!——今夜就你一个人讲讲吗?”
这时,他像老鼠见了猫,半句话也不敢说,虽然心有怨言,但丝毫反抗也没有,沿大肠而将从肛门放出来的屁,又急急忙忙收了回去,拼命地收回肛门,活受罪。
他呢?从前,指导员都鼓励他讲,他也很热情地讲,可看见同事们目瞪口呆地装听,什么现代书法艺术可以脱离字而存在,只有无标题书法才能走向世界,在学校时组织书画展,成立书画社,这,对同事们来讲,并不亚于默哀一样的难受,似对牛弹琴,于是大家对他失望了,指责他高调十足,婉转一点的,说自己没文化,放屁也没文化的,有几个还担心他不理会,于是就放几个没有文化的屁,节奏时断时续。久而久之,每次轮到他讲时,他就死不死活不活地讲几句:
“吃香糯米的时候,放出的屁是不是香的?”
“我们大队的妇女,正处在怀胎的鼎盛时期,两个早产,两个难产,两个轻轻松松。”
无论同事是勃然大怒,还是凝神细听,他每次都把他应讲的话讲完,就闭口细看别人。
别人也不在意他只有几句话,而今天,他一句也不讲,别人也就轻而易举地接下去讲了。生产队长又讲追捕;管教又讲朋友,指导员又讲刚生过孩子的老婆……按圆周运动,一定不会偏差。
他去过医务室,医生正在蒸蛇吃,他就回家睡觉。
到了第四天,事情刚好发酵完毕,从生下来不到一岁的婴儿到躺在床上等死的老人都参加议论他的事情,老人可以益寿,小孩可以利于长大,而大队领导正在认真地运用“敌情分析法”来分析他的事情,已有眉目。
第一,他没有事先请假,擅自离开本单位不上班,理应作旷工处理,扣一个月岗位津贴,检讨书一份——还要存档案,让他吸取教训,领导本打算叫他在大会上照读一遍,加深认识,幸亏政工干事在教导员耳边,用尽全身力气,塞进半句:“他已哑巴了,没有声音。”吓得教导员怒气冲冲:“我自己晓得的——那也要叫个人来代他读!”这可委屈了政工干事,有理讲不清。
然而,这不是受奖大会,谁也不愿代读,最后经领导成员激烈讨论,采取无记名投票,还是取消读检讨书的资格。诚然,大家都为没有听哑巴读检讨而扫兴。中途早退的极多。
第二,医疗费是否可以报销的问题,医务室同意报销,领导不同意,原因是,医务室不是没有药,即使没有药,那也是医生的事,而私自到外面看病,自然是不想上班。未经单位同意,无组织无纪律地到外面看病,本身就是不允许的,是私伤不是公伤,再者,到外面看病还有没有别的目的?要派人去调查,领导问他为什么不上班还藐视领导,态度就不端正。所以,二十五元一角的医疗费还欠那个医院。
第三,以后要不要上班的问题,讨论非常激烈,分三派:
甲派认为:仅仅是讲话没有声音,别的一切都好,加之他本人也并不爱讲话,一直沉默寡言,对上班无妨。他若不上班的话,他那个中队带班的队长就只有一个了,另一个学习马列,生产队长忙于恋爱,大龄青年,理应照顾。指导员一个星期带班二天,加之老婆刚生孩子,大便、小便都离不开他。管教队长不必带班。所以他不能不上班。
乙派认为:会讲话是司法干警必备的条件,哑巴不能教育犯人,犯人也不会理哑巴队长,否则特殊学校必须开个哑语班了,应该马上调离原工作岗位,想办法退回学校,或单位出面和福利工厂联系。要提高干部的素质,这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劳改单位要改革,这是一个缺口,我们必须打破铁饭碗。
丙派认为:他的病是突然来的,以后,有可能恢复讲话的能力,他也属于病人,应允许他请病假,治病休息,要关心干部,特别是新来的干部,何况是正规学校出来的干部,更应处处关心他们。
三派鼎立,好不热闹。难以一锤定音。因此在末解决之前,他照常上班。他不再象从前那样执拗了。
对书法已经失去兴趣,法律的书也不看。没有人和他讲话,没有人和他打招呼,没有人和他微笑,他已经很想和别人讲讲话,那怕是叫一声在地上玩的两只鸡也好。
他开始有了一些自己发明出来的简单而易懂的手势,去打开水,买饭,买菜,对方都认真仔细地看他表演,比如买四量饭时,他就伸出四个手指头,这很方便,只要把当年在学校学敬礼的大拇指往手心一勾,就是了,他尽量每次都吃四量,让对方一见他就条件反射,为了不让对方厌倦,他又聪明一点,换了许多一量,二量的饭票,吃三两,五两的话,他就先付饭票,四量饭就是手一伸。买菜时,因为菜的品种多,用买饭的方法显然失效,所以得灵活,不能像从前的中国人照搬马列主义那样。起先,天生一个小屁股的服务员特别照顾他,让他进里面挑选,久而久之,他也摸到了一些规律,买肉片炒地瓜时先付七毛,买糖醋鸡骨头时先付九毛,买冷盘青菜时,先付二毛五,有相同价格的菜,服务员就边看他边用勺在各只大菜盆上一敲,他要的菜就把头一点,大家都不必费唾液。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和从前一样可以到窗口买,不必转二十一米长的七个弯才进厨房,很方便。
他讨人买了一块250×210厘米见方的镜子,于是每天下班回来,他就习惯呆在镜子前,一呆就是二、三个小时,孤独、委屈,寂寞象萝卜煮豆付一样搅在一起。
星期天到了,是一个好晴天,若从前,一定是到市区玩,或看书法展,或到书店买书,逛马路:
那街上迷人的人群一条电线掉下来前面有红灯一个漂亮的姑娘逃票乘车被检查到一个英俊的小伙子把失手丢在街上的冰棒又拾回来吃那双性饥饿的眼睛她也许失恋过的吧潮湿的阴沟停靠站就在厕所旁边看到都是系裤带出来的男女独轮车翻倒了流出来的都是大便原来是大便车的大便沿街流着漂亮的“的士”从上面开过去下面是蔬菜市场非常热闹去看电影吧电影院门口人多屁不少呶对面有个姑娘看过来了挺不错进去看看再说原来生得这么丑还东看西看图书馆就很近的工作人员一步一个脚印原来是拐脚的拐得像个姑娘年纪好象过了三十八。
他安坐在靠椅上,其实在胡思乱想。今天他根本没去市区,太麻烦了。他正在看一张报纸。
一棵泛绿的大树上有一条刚死的树丫,有一点淡淡的阳光和温暖的空气,很潮湿。
他感觉到一辆自行车从远处骑来。
“你今天没出去呀?”隔壁一个矮个子的姑娘回来了。
他只对她点点头,含甜笑,但没回答。
“清明快到了,我们那儿准备春游,我们准备了许多节目,有些人带吉他、口琴,相声、唱歌、跳舞。真的,每个人都准备一个节目,我的是‘情人献花’要两个人,另一个是我们大队的干事,身高一米八,我的一半——不,我让他高一半,团支部书记说,这样的节目都要一高一矮的,很精彩的,我就报名了。”那女人下车就兴奋地讲个不停,没来得及把车停稳就拼命地拉紧腰间的皮带。
少顷,她这儿就来了许多人,有打毛线的,有干干净净穿着衣服准备聊天的,有抱着小孩有空摸摸大腿的准备听聊天度日的,有洗脚剪脚趾甲的,也有进入更年期的老大婆,也有未到四十岁,性欲旺盛的。
“我们大队又多了一个哑巴。”一位女人一边认真地打毛线一边不认真地抛了一句。
“他本来不太讲话的。”刚回来的姑娘一边认真地不服一边不认真地洗嫩脚,不时地偷看他。
“真的,我爸爸在家里也讲过。”一位小姑娘一边认真地玩一边不认真地讲。
“学校出来的,都不是好东西,不是不安心工作想调出去,就是装哑巴。”一个女人一边认真地给婴儿擦刚拉完大便的肛门一边认真地吐了一句。
“你也太过分了。你认为你丈夫降职是他们来的原因吗?”
“他哪里会哑巴的?”那刚回来的姑娘还是不相信,“喂,苹果吃不吃?快来拿。”她已经站起来,往他这边移动了三步。
“你真傻,他是哑巴,哑巴都是耳聋的。”
“可能是装哑巴。”还是那位擦肛门的女人,“他们新来的,很会装,听讲有几位大学生,一到我们单位就不上班,就要调动工作,连政委都不怕。”
“……”无人讲了。
“装哑巴就可以调动了。”她边讲边朝他盯了两眼,深恐他听见。
他也狠狠地盯回去,她着了慌,下意识用力地往婴儿的肛门擦去,差点把拇指塞进婴儿嫩嫩的肛门,婴儿“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他看过来了,轻一点。”
“你也太疑神疑鬼了,讲话不要这样不负责任。”
他轻轻地按上门,声音全挡在外面。
他步到床边,顺着床单坐下,偶尔发现床边的口琴,一惊,就拿上试吹几下。
耳朵是忠实的,正因为忠实,所以也给他带来苦恼。想当初,耳朵还能听见是多么高兴,现在他才清醒,唯有耳聋和哑巴是孪生史弟,唯有耳聋才更安静,舒服,他痛苦耳不聋。
他扑在床上无声地痛哭。
他穿过一条很窄很长很黄的田埂,前方就是一条宽宽而又浅浅的溪,溪从那边弯过来,又从这边弯出去,静静地躺在大自然怀里,溪水显得新鲜而温柔,有许多落花从上游漂来,也有烂树、绿叶。过浅溪就是幽静的山林,山前面是一块长着嫩草的草坪。
风吹着溪那边的翠竹,翠竹殷勤地无私地点头,竹叶子浓得可笑,黄得同情。
“刚出笋的季节吧。”故乡的竹林是有百合花、兰花的,还有许许多多的大蚊子。他懒洋洋地从草地里拾起一块莹石,端祥良久后又无心地仍进溪里,不远处有一座古色古香的竹桥,闲意地架在山的大腿上。
忽然听到小鸟的恋歌,米黄色的小鸟在枝叶上蹦跳。
他痴迷地欣赏,下意识地想到了《春天的景色》
“川端康成,他好么?——真傻,他早就死了呢!”
“她也爱听小鸟唱歌的。她若在身边多好呀。”他想到了死于车轮下的女友,虽然在那个雨意朦胧,宁静香甜的小夜,只呆过一日。他的大脑象刺进一枚长针似的,让他差点昏过去。
“紫色,她最喜爱了。”从此,他一直爱上了紫色。他感觉看到了自己的坟墓。是幻觉吗?
好久好久没回老家看看爸爸妈妈了。
你也太没良心了。这么长时间没回家。妈妈来信,总要在末尾加上这么伤心的一句。他斜躺在大自然怀里,远远看去象一朵已谢了花瓣还鲜着花心的花朵。他边欣赏大自然边回忆往事,童年的故乡,故乡的小溪,小溪里的鱼,很闲意的夏夜。
“还是不回去好,否则,妹妹也会哭的。”
他身边的萋萋小草,很鲜很绿,半红半黄,半黄半白,半白半紫,半紫半红的小花。
“这儿好宁静啊!”他转了转身。
啊?——蛇?
一条很粗的蛇正抬着头,一动不动,滑出鲜红而细长的舌头,收听响声。离他只有二点一米。
“啊?——”
“五步蛇。蛇。”他还是失声地叫起来,下意识地动了一下手。
蛇,“嗖、嗖……”地逼近他。
阳光很暖和很暖和。
1987年4月于浙江 _________________ http://miaoyong.poco.c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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