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我-北美枫

何均

疯狂的古拉格（组诗）
——读【俄】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古拉格群岛》
何均

逮捕

每个人都有被逮捕的可能

你反对国家专政机器
想捣毁它，仅仅为民主和自由
自己的和民众的
随时准备牺牲
用鲜血和生命来唤醒麻木

你不反政府，只想做个顺民
但你是第一种人的亲朋好友
是余孽，必须铲草除根
也许你很无辜
只怨你投错胎，只得认命

专政机关要完成抓捕的人数
正好你碰上了
不要问为什么，也不要问什么罪名
逮捕本身就说明你有罪
政府从不抓错人

优秀的都逮捕进监狱了
留在外面，你似乎很自由
但惶恐孤独，到处是不信任的目光
与其担惊受怕度日
不如早点进去见老朋友踏实

每个人似乎都听到
——你被捕了，跟我们走！

挖坑

给别人挖坑，设置陷阱
用有形或无形的罪名逮捕人犯
政治犯最好的出路就是流放

自由已是奢侈，每个人朝不保夕
随时都可能陷入别人挖的坑
乌云翻滚，难有艳阳朗照灰暗的心

谈人权已是愚蠢，每个人
都是待宰的羔羊，被无形的手卡住脖子
牢牢摁在断头台上，只等一声令下

最折磨人的莫过于无限期延长
看一个个同伴的头滚瓜
你只有最后彻底崩溃，彻底疯掉

掌声

小礼堂。区党代会正在进行
结束时通过致最高领袖斯大林的效忠信
全体起立。掌声雷动。欢呼经久不息

三分钟，四分钟，五分钟
手掌拍疼了，手臂发麻了
上了年纪的人喘不过气来
就是谁也不敢第一个停下来
掌声持续到六分钟，七分钟，八分钟
欢呼声被淹没了。他们已经停不下来

造纸厂的厂长也在主席台上鼓掌
九分钟，十分钟。他望着区委书记
区委书记却不敢停下来
——发疯了！大家发疯了！
造纸厂厂长在第十一分钟停止鼓掌
在主席台上自己的座位坐下来

奇迹发生了：所有人掌声停止了
所有人都坐了下来
他们得救了。松鼠猜到了该从转轮上跳出来

然而，当夜，造纸厂厂长被捕了
以别的罪名判刑十年。侦查员最后告诫他
——永远不要第一个停止掌声！

大撤退

1941年，战争爆发，开始大撤退

那些政治犯怎么办？牢门打开
开枪射击。你垂死的呼喊
除了监狱的石墙，谁也听不见
谁也不会传出去
都在忙着大撤退，谁还会管你！

德军包抄并切断了塔干罗格
车站的货车里还留着待撤退的犯人
犯人总不能释放吧，也不能交给德国人
拉来油罐车，往货车车厢浇油
然后点燃。什么犯难的事都化解了

在塔尔图监狱，枪杀192人
尸体全部扔进井里，够仁慈
在很多地方，还在紧急抓捕人犯
火烧眉毛：大撤退的任务更紧

二进宫

1937年留下一条命的不幸囚徒
终于熬过难以忍受的十年
得以踏上自由的土地
希望能了度残生。可在1948年
却被某种野蛮的幻想
弄得斯大林发狂，发布了一道新命令
把他们重新关起来，无需新的罪行

来抓的人无精打采地抓
被抓的人无精打采地去

他们穿上比较脏的衣服
将马合烟装满劳改营制的烟荷包
就去签署笔录

——是你坐过牢吗？
——是我。
——再坐十年。

刑讯

一般从夜审开始

受“熬鹰”的折磨——不准睡觉
恫吓与引诱、许愿相结合
比如利用亲人威胁
如遇顽固不化的，就用噪音、灯光
让你神志不清，还用呵痒寻开心

有的在你手臂掐灭烟卷
听皮肤灼烧的吱吱声
和闻人肉烧焦的气味
有的放进饥饿的臭虫隔离室
让臭虫吸血
当然，辅以罚跪、罚站与罚不吃饭
这些都是轻的
最严酷的在后边

用铁环箍紧脑门
用针刺进指甲
用烧红的通条插进肛门
用靴子踩压性器官，让你不再是男人
用水灌胀你的肚皮，直至胀破
用酸性液给你洗澡

狱医

——不舒服？
——牙痛。
——拔掉。可以上点砷制剂。
——请治疗治疗吧。
——这里不治疗。

遭毒打的囚犯醒了
狱医走过来把把脉搏
说：可以接着打，脉搏正常

关五昼夜冷禁闭室的囚犯
狱医瞧了瞧冻僵的赤裸身体
说：可以接着关

如果死了，狱医签署笔录
因肝硬变、血管梗塞死亡

俘虏

红军不允许当俘虏
可以有战争，有死亡，但不能有俘虏
那你就去死吧，我们乐见你去死

哪怕你丢了一条腿
拄着拐杖从俘虏营回来
回来，好啊，我们就审判你
而且代表祖国和人民
别人都逃不出来
你怎么逃出来的？一定有问题！
说吧，毒蛇，让你带什么任务来的！

祖国就这样抛弃了俘虏
还有那少数的人民
他们在敌人和盟友眼中最无价值
他们不愿死于德军的枪弹下
多不容易从俘虏营活着回到祖国
却死于祖国的子弹
有人死于敌人之手很光荣
成为烈士，而他们死于自己人之手

却是败类：俘虏，祖国的叛徒

革命法庭

全俄中执委可以不受任何限制地
自行决定赦免或处决
比如，把六个月的判决改为十年
这些使我们的制度优越于虚伪的分权理论
如立法权和执法权不那么截然分开
一切问题都可以迅速解决
有时就一个电话

革命法庭是工人进行阶级斗争的机关
是用来对付敌人
人并不是人，而是一定思想的代表
从阶级适宜性的观点作出评价
遵循的不是条文
也不是减轻处罚情节的程度

一个被告遭到惩罚
不是他已经做了的事
而是如果不枪毙他
他将来就会做不利于工农愿望的事
革命法庭不仅要防患于已然
而且还要防患于未然

革命法庭在幼年时期
就是一个胖乎乎的淘气孩子
随心所欲处决工农群众不喜欢的人
有的是敌人
有的是同志

“最高措施”

革命急于把一切改名换姓
以便使每个事物看起来都是新的
如：监狱改称隔离所
刑罚改称社会保卫措施
死刑改称最高措施

临时政府在就职时完全废除了死刑
1918年初，审判海军上将阿列克谢•夏斯特内
审判长卡尔克林宣布：24小时内枪决
厅内一片喧哗：死刑已废除了
检察长克雷连科解释说：废除的是死刑
而夏斯特内我们不是处以死刑，而是枪决
于是，海军上将还是被处决了

1918年6月起，死刑就完全恢复了
只是不说处以死刑，而说处以“最高措施”
来自克拉斯诺达尔的材料说
1937年至1938年，国家政治保卫局主楼里
每夜枪毙200多人。据另一些材料
在1939年1月1日前
我们的政府共枪决170万人

死刑犯

死刑犯的任务是等死
等待枪毙

死刑犯要饱受寒冷之苦
只能睡在水泥地上
窗外零下三度
还没枪毙，就冻坏了

在等死的过程中
还要受拥挤和憋气之苦
一个单人囚室
要塞进7名、15名或25名死刑犯
一住就是几星期或几个月

在等死的过程中
还要受饥饿之苦
他们恐怖的不是枪决
早枪决早解脱
而是饥饿的折磨
有的饿得浮肿，不能走路

当然，在等死的过程中
他们也要受无医疗救助之苦
本来就是等死之人
还有必要救吗？浪费医药
还是等待枪毙吧

死刑犯的任务是等死
等待枪毙

白波运河

题记：运河是遵照斯大林同志的倡议和指示修建的！

白波运河：全称为白海、波罗的海运河。
时间：20个月。（1931年9月——1933年4月）一天也不许拖延！
长度：226公里。有沼泽，多乱石。
人员：10万犯人。实际超过100万。
资金：一分钱的外汇也不给。
工具：只有平板大车，一切用人力，后来才有搅拌机。
器材：钢材没有，用木材代替。
进度：1933年5月1日前夕，运河按期竣工。
结果：1933年7月，苏维埃领袖们乘船巡视检阅。斯大林吸着烟，谈笑风生。

冬天，每天收工后，工地上留下许多尸体
两个楼在一起冻死了。夜间
派雪橇来收尸，车夫把尸体扔上雪橇时
发出木头似的梆梆声
夏天，没有及时收走的尸体只剩下骨头
连同石渣一道进入混凝土搅拌机
运河建在上百万犯人的骨头上

白波运河河床很浅，才五米
还有半年的封冻期，或许更长
那白波运河究竟有什么用呢
为什么要建这一大工程呢
只有伟大领袖斯大林知道
至少在他的朝代
留下了一座金字塔式的宏伟纪念碑

政治犯替身的罪名

裁缝将针别在墙上的报纸
刚好戳进卡冈诺维奇的眼珠子
五十八条，十年

女售货员在报纸上记账
肥皂的块数正好写在斯大林的脑门上
五十八条，十年

拖拉机手为了暖脚
撕一张候选人布告垫脚
反革命鼓动，十年

看门老头买斯大林半身塑像回家弄不走
解下皮带，套在斯大林脖子上扛
恐怖行为，十年

海员卖喀秋莎牌打火机给英国人
要了一英镑作纪念币
损害祖国声誉，五十八条，十年

母牛不听话，放牛人气头上骂了一句
集体农庄的骚娘们
五十八条，判刑

又聋又哑的木匠在俱乐部铺地板
将上衣和帽子搭在列宁半身塑像上
五十八条，十年

楚瓦什族中学生用非民族的俄语
写错了壁报上的标语
五十八条，十年

斯摩棱斯克省的格里戈里
因与老婆不和酗酒
仇恨苏维埃政权，十年

伊琳娜走出教堂被捕
罪名：祈祷让斯大林快点死（谁听见呢？）
恐怖行为，二十五年

还有如下罪名——
破坏领袖威信，对集体农庄持否定态度
对公债持否定态度，对斯大林宪法持否定态度
对党的（当前）措施持否定态度
同情托洛茨基，同情美国——如此等等

政治犯替身从哪里来的呢？
告——密

政治苦役犯

苦役刑和绞刑的命令
在1943年4月17日颁布施行
绞刑的恢复是为了延长死亡的过程
达到震慑的目的
苦役犯加上政治就有了特殊身份
自然会得到特殊的待遇

住7米宽20米长的简易工棚
没有窗户。每间200人，两班倒
冬天，工棚酸臭潮湿。去厕所食堂
都是通过马桶或送饭窗口解决
12小时休息要经过早晚两次点名
每班100名政治苦役犯
被点的人一昼夜要两次毫不含糊
毫不迟疑大声回答自己的号码、姓名
出生年、出生地和自己所犯法律条文
刑期、判决机关以及满刑日期
他们顶多休息4小时

除了苦役劳动和这间工棚
在北极地区的黑夜里
他们脑海里什么都不可能存在
他们就这样顺利垮掉
顺利地，很快死去
沃尔库塔劳改营的2万8千名政治苦役犯
在一年内
顺利地，全部“入土”了

【说明】
1、古拉格：劳动改造营总管理局简称的译音。
2、诗中运用的材料和数据均出自《古拉格群岛》，未逐一注明。此一并感谢作者。
3、2014年9月至12月，读书过程中，零零星星所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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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