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我-北美枫

[李加建]

孔孔隆隆…孔孔隆隆…列车在广西境内行驶。我读完了洛夫的一本随笔，合上书从硬卧的床板上坐起身来，准备喝几口热茶抽一只烟。冬天了，车窗外一片萧瑟景象。这时，我才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对面铺位上坐着一个中年汉子，留着寸头，头发已经花白，脸上染着红晕，隐隐散发出酒气，目光却炯炯有神。
我抽烟，似乎把他的烟瘾也逗发了，他掏出一个扁扁的烟盒，捏了捏，已经空了，一脸失望。
我忙递给他一只。来，我这里有，我说，出门在外，有烟大家抽，别客气！
他看了看我，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接了，说了一声谢谢！
都说四川话。亲不亲，家乡人！话自然也就多了起来。东拉西扯，从九岁的女娃当妈谈到考上大学没钱交学费的农村娃儿自杀。
我也自杀过，中年汉子突然说，跳楼！
跳楼？我大吃一惊。看他那样子，是个饱经风霜意志坚定的人，怎么会去跳楼自杀？
公司倒闭，婆娘离婚，读大学的女儿跟洋人跑了。他说话的语气非常平淡，像在摆谈旁人的故事：那天我出去找朋友借钱，一个个都找各种理由推脱，我回到空空的屋子里呆坐到黄昏，下班的人正陆续回家。我突然感到心里头一片空白，啥子亲情、友情？啥子事业、家庭？一切全他妈烟消云散了，我活起还有啥意思，干脆一了百了！
我住在六楼，爬过窗台站到空调风机上，往下一看，悬吊吊地，一阵头晕。我闭上眼睛，想想在死以前还有哪些事最后该了结的？这时候听见下面有人在喊了：要不得要不得！有啥子问题说出来我们大家帮你解决嘛！我睁开眼睛一看，原来下面已经站了一大群人，都在仰着头看我。听见喊声住在底楼的张经理跑了出来，知道是怎么回事以后，仰头冲着我大声骂道：你要跳楼吗另外找个地方嘛！我又没惹到你，咋个专捡我这窗户外头跳？砸烂我几个花钵不说，摔得血沽淋裆的，哪个来给我打扫？
这个龟儿子！上前天他家的水管坏了，我还去帮他修理过呢！他这一骂，不由我心头火起，一时还真不想跳了。几个半截子娃儿正在拿着相机和摄像机对着我调焦距，一个崽儿大声招呼他的伙伴说：不忙拍不忙拍。等他跳下来的过程中拍，这样才有动感？
动感？啥子鸡儿动感？老子这条命只是为了你几爷子的动感才舍的？越想越冒火，我不由地伸出一只手往回抓住了窗框。还没等我考虑好跳还是不跳，嘎地一声，一辆小车在路边停了下来，车窗里伸出一张胖婆的脸和戴着金手镯的肥手，冲我大声喊道：跳哇！怎么不跳哇？快点跳下来！是不是不敢跳？你是一个男子汉，不敢跳，我们女人来跳给你看。
从结果看，这胖婆还真是我的救命恩人。为满足这些人的愿望去死，值么？
原来，仇恨也可以支持一个身处困境的人活下去！从此，我一有空闲就看书，历史书，社会科学书，老革命的回忆录，同时结合自己的经历找原因，有些事这才慢慢地明白过来。中年汉子说着说着有些激动，从枕头旁边摸出半瓶酒，递给我，说：整两口！
不，我有高血压，我说，你这个事是有点气人，还有更气人的呢！1970年代我的弟弟在新疆打工，有次乘公交车走过沙漠，看到两个人在炎阳下拦车，司机却不停。我弟弟年轻气盛，便去把车的方向盘抓住强迫司机停下，那两人才得以上车免去焦渴而死的厄运。此时，司机却关了引擎，说是我的弟弟下车去他才开车。这下，全车乘客都迁怒于我弟弟，怪他耽误了大家时间，刚上车的两人更是强行把我弟弟推下了车。后来，幸好有辆军车路过，他才没有死于自己的好心肠。
中年汉子听了这个故事，似乎稍稍感到宽慰，因为受到委屈的，全国远远不止他一人。他喝了一口酒，抹抹嘴唇，对我说道：那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又该咋个讲？
我说，咳，还真有恶有恶报的。1960年代我在《415信箱》修铁路，队里有个右派，重庆人。解放初期，贯彻阶级斗争，大讲划清界线要作到六亲不认。这家伙为了争取表现入团入党，就向上级举报，谎称他哥哥是国民党员分队长，弄得他这个哥哥戴上历史反革命帽子、判处管制。后来他入团入党不成，不免小有牢骚，1957年反右被人举报，划成右派。当然，你遇到的事和我讲的这些，都是极个别的，生活中绝大部分还是好人多。
你统计过吗？你是咋个统计的？中年汉子冲我说道：想过没有？人为啥都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还真没有仔细想过。
你呀老兄，中年汉子说，凡事都有个前因后果。生活为啥会变成这个样子？人为啥会变成这个样子，是因为，第一……
这时，列车飞快进入了一个长隧道，轰轰隆隆、轰轰隆隆，这人讲得慷慨激昂，我只好连连点头，至于他究竟说了些什么，我一点也没有听清楚，过完了隧道，我又不好再问。

—2013.11.16凌晨。

[[秋夜独行者]]

孔孔隆隆…孔孔隆隆…列车在广西境内行驶。我读完了洛夫的一本随笔，合上书从硬卧的床板上坐起身来，准备喝几口热茶抽一只烟。冬天了，车窗外一片萧瑟景象。这时，我才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对面铺位上坐着一个中年汉子，留着寸头，头发已经花白，脸上染着红晕，隐隐散发出酒气，目光却炯炯有神。
我抽烟，似乎把他的烟瘾也逗发了，他掏出一个扁扁的烟盒，捏了捏，已经空了，一脸失望。
我忙递给他一只。来，我这里有，我说，出门在外，有烟大家抽，别客气！
他看了看我，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接了，说了一声谢谢！
都说四川话。亲不亲，家乡人！话自然也就多了起来。东拉西扯，从九岁的女娃当妈谈到考上大学没钱交学费的农村娃儿自杀。
我也自杀过，中年汉子突然说，跳楼！
跳楼？我大吃一惊。看他那样子，是个饱经风霜意志坚定的人，怎么会去跳楼自杀？
公司倒闭，婆娘离婚，读大学的女儿跟洋人跑了。他说话的语气非常平淡，像在摆谈旁人的故事：那天我出去找朋友借钱，一个个都找各种理由推脱，我回到空空的屋子里呆坐到黄昏，下班的人正陆续回家。我突然感到心里头一片空白，啥子亲情、友情？啥子事业、家庭？一切全他妈烟消云散了，我活起还有啥意思，干脆一了百了！
我住在六楼，爬过窗台站到空调风机上，往下一看，悬吊吊地，一阵头晕。我闭上眼睛，想想在死以前还有哪些事最后该了结的？这时候听见下面有人在喊了：要不得要不得！有啥子问题说出来我们大家帮你解决嘛！我睁开眼睛一看，原来下面已经站了一大群人，都在仰着头看我。听见喊声住在底楼的张经理跑了出来，知道是怎么回事以后，仰头冲着我大声骂道：你要跳楼吗另外找个地方嘛！我又没惹到你，咋个专捡我这窗户外头跳？砸烂我几个花钵不说，摔得血沽淋裆的，哪个来给我打扫？
这个龟儿子！上前天他家的水管坏了，我还去帮他修理过呢！他这一骂，不由我心头火起，一时还真不想跳了。几个半截子娃儿正在拿着相机和摄像机对着我调焦距，一个崽儿大声招呼他的伙伴说：不忙拍不忙拍。等他跳下来的过程中拍，这样才有动感？
动感？啥子鸡儿动感？老子这条命只是为了你几爷子的动感才舍的？越想越冒火，我不由地伸出一只手往回抓住了窗框。还没等我考虑好跳还是不跳，嘎地一声，一辆小车在路边停了下来，车窗里伸出一张胖婆的脸和戴着金手镯的肥手，冲我大声喊道：跳哇！怎么不跳哇？快点跳下来！是不是不敢跳？你是一个男子汉，不敢跳，我们女人来跳给你看。
从结果看，这胖婆还真是我的救命恩人。为满足这些人的愿望去死，值么？
原来，仇恨也可以支持一个身处困境的人活下去！从此，我一有空闲就看书，历史书，社会科学书，老革命的回忆录，同时结合自己的经历找原因，有些事这才慢慢地明白过来。中年汉子说着说着有些激动，从枕头旁边摸出半瓶酒，递给我，说：整两口！
不，我有高血压，我说，你这个事是有点气人，还有更气人的呢！1970年代我的弟弟在新疆打工，有次乘公交车走过沙漠，看到两个人在炎阳下拦车，司机却不停。我弟弟年轻气盛，便去把车的方向盘抓住强迫司机停下，那两人才得以上车免去焦渴而死的厄运。此时，司机却关了引擎，说是我的弟弟下车去他才开车。这下，全车乘客都迁怒于我弟弟，怪他耽误了大家时间，刚上车的两人更是强行把我弟弟推下了车。后来，幸好有辆军车路过，他才没有死于自己的好心肠。
中年汉子听了这个故事，似乎稍稍感到宽慰，因为受到委屈的，全国远远不止他一人。他喝了一口酒，抹抹嘴唇，对我说道：那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又该咋个讲？
我说，咳，还真有恶有恶报的。1960年代我在《415信箱》修铁路，队里有个右派，重庆人。解放初期，贯彻阶级斗争，大讲划清界线要作到六亲不认。这家伙为了争取表现入团入党，就向上级举报，谎称他哥哥是国民党员分队长，弄得他这个哥哥戴上历史反革命帽子、判处管制。后来他入团入党不成，不免小有牢骚，1957年反右被人举报，划成右派。当然，你遇到的事和我讲的这些，都是极个别的，生活中绝大部分还是好人多。
你统计过吗？你是咋个统计的？中年汉子冲我说道：想过没有？人为啥都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还真没有仔细想过。
你呀老兄，中年汉子说，凡事都有个前因后果。生活为啥会变成这个样子？人为啥会变成这个样子，是因为，第一……
这时，列车飞快进入了一个长隧道，轰轰隆隆、轰轰隆隆，这人讲得慷慨激昂，我只好连连点头，至于他究竟说了些什么，我一点也没有听清楚，过完了隧道，我又不好再问。

—2013.11.16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