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我-北美枫

[李加建]

（小说）
魂来枫林青
李加建

1

山区之夜格外沉重，压得满山遍野屋前屋后的虫子，彻夜发出哀鸣。又常下雨，细细地，无声。渐密之后，虫们不叫了，夜又变得粘稠。
山脚下，大宅院四周的茨竹林里，雾似的雨，在竹叶儿上凝聚。渐大、渐园，成一粒粒水珠，一下滚落，滴在散落于腐草败叶丛中的笋壳上，敲出清脆的嗒嗒声。
这座宅院挺大，一共三十八个房间。解放不久，老地主被敲了砂罐，埋进宅后的竹林，十一户翻身农民便住进了这里。此刻，这些人家都早已沉沉入睡。偶尔，有谁家圈里仅存的一只瘦猪，扭动身子，哼哼叽叽一阵，又安静下来，似乎是要摆脱这浓浓夜色的粘糊，却不能够。
住在大宅院围墙西南角碉楼里的杨婆婆，又在喃喃地对谁说话了。
杨婆婆是个孤人，夜夜摸黑纺线。那纺车在无尽的呜呜声中，吐一根细细的丝，把纷繁的人世与这地球密密缠绕，最后，这世间，只剩下了她，和她的那个人。
时光把往事越推越远，晦暗的日子把年华沤得褪尽了颜色。月亮的刀刃把它们切成碎片，又在太阳的火焰里烧化成灰。清末民初，这两层的碉楼曾经是保卫这座地主大院的重要支撑点。时过境迁，逐渐成了上一层堆放杂物、下一层住人的地方。解放后，就分给了杨婆婆家，向外另开了一道门户。
天气晴朗的日子，杨婆婆也偶尔坐到门前一个小石凳上，望那山。痴痴地，一坐很久。那山，有什么望的？癞痢头似地，一些灰灰的石头和黑黑的荆棘。有时，飞来一只白嘴黑羽毛的老鸦，哇哇地叫两声，就铁铸似地凝在那枯枝上了。
那山，从前倒是长满了茂盛的香樟和楠木，一片碧绿，秋来更有些红红的枫叶点缀其间，惹得一群群鸟儿飞上飞下，蝴蝶蜜蜂嗡嗡营营。一座座绿色的、毛绒绒的山岭，远望如一群蹲伏的野牛。大跃进那年月，滚烫的开水泼了下来，把牛烫熟了，便拨毛，一根也不剩，露出撕裂的红土肌肉与灰白的岩石骨骼。一群群城里来的人和乡民，蚂蚁似地在山上爬来爬去，垒起一座座大炼钢铁的土高炉，那烟气把鸟儿全部薰死。杨婆婆的丈夫，就是在一座土高炉崩塌的时候，被铁水烫死的。那几天，她分不清白天黑夜，头脑发胀皮肤发热背心发冷。等到逐渐清醒过来，睁开干涩肿痛的眼晴环顾四周，终于明白，和自已共同生活了三十几年的丈夫，是再也不会从山上回来了。夜里，听到头顶树杆铺成的楼板上柴禾堆里老鼠追逐奔跑的声音，望着丈夫灵位前那盏摇摇欲灭的小油灯，她感到泥地里的寒气直往上窜。裹着破棉被，迷迷糊糊。她记不清丈夫年青时候的模样，眼前总是他那患水肿病的虚胖面孔；可她清楚地记起了三十年前自已儿子园园的小脸，儿子那笑起来略微有点儿斜视的大眼睛。她奶过主人家两个孩子，他们儿时的容貌都模糊了，只记得夭折了的儿子，因为儿子永远不满一岁。儿子咬着手指头，斜着眼睛看爸爸。丈夫刚从田里回来，放下锄头，就扑过来俯下身抱孩子——杨婆婆一下看清了丈夫年青时的脸——憨厚粗糙的脸梦一样柔和。那双眼睛和他儿子一模一样，明亮清沏，笑起来也略微有些斜视。
她的心一下紧缩，清醒过来。冷风从门缝里吹来，有什么窸窸窣窣的响声，缓缓地、轻轻地，从墙角阴影里传来，似乎是怕惊吓了她。丈夫使用的那把锄头，就靠在进门的墙角。灵位前的小油灯暗淡的光，照出上半截白木做的锄把。他出工时伸手取出，收工回来又顺手放在那里。都说人死了以还有灵魂，他的魂会回来，把他生前走过的路再走一遍，收回他曾经留在这些路上的脚印。哦哦，那细碎的响声是从门后的墙角传来的。哦，那只白木锄把动了一动。……哦，是你吗？……你出来吧，我不怕……哦，那是什么？……果真像祖先所说的，死去的亲人的灵魂，会变成一条家蛇吗？……我看见你了！呵，你舍不下这把锄头，还来缠着它？……呵，我的亲人，过来吧！你晓得这边是你的灵位吗？爬过来吧，到这盏小油灯前面来，这里有给你上供的一块包谷粑。好几天啦，你在山上，该会饿极了吧？……来吧，你听我说……
一个雨夜，住在碉楼隔壁的瘸子老汉，被风湿痛折磨醒来，隐隐听得那碉楼里，传来杨婆婆喃喃的说话声，却又听不清楚在说些什么。唉，人老了，癫冬了，自言自语罗！于是，瘸子老汉想起了杨婆婆年青时候的样子，想到她的苦命，也想到自已命也苦，狠狠叹了一口气。
又一个雨夜，老汉的孙子出门拉屎，刚往檐角下一蹲，便楞住了。不多久，一下跳起提着裤子跑了回来。他听见，碉楼里，杨婆婆正在和一个人说话。杨婆婆说：你咋好几天都不回来哟！柜子都给老鼠咬坏了。这一阵常常下雨，你在山上，冷不冷呵？吃的东西好不好找？要吃，就吃老鼠，千万别伤害其它生灵呵……
孙子吓坏了，晚上屙屎再不敢到门外去，偷偷拉到老汉的鱼篓里，结果挨了一顿打。老汉训斥道：半夜三更，碉楼里哪来的外人？唉，杨婆婆她人老了，癫冬罗！

2

十几年了，杨婆婆就这么过着，全不管碉楼外面的世界发生了怎样的变化，直到大救星毛主席的亲密战友刘少奇成了叛徒、内奸、工贼，才有人往这破碉楼的门上，替杨婆婆贴上一个斗大的“忠”字，表示天下的受苦人与不受苦人全都无限忠于伟大领袖毛主席，让他老人家看了放心。
杨婆婆如今己是枯瘦如柴皱成一条干丝瓜瓤子，却依然活着，夜夜用她纺车的呜呜声，把这世界和自已的心缠紧。
一天，几个大队干部领着一个警察来到这里。他们把全大队社员集中在大院坝内，把杨婆婆也找了去，说是召开一个具有战略意义的大会。对着屏息静坐的人群，警察宣布：劳教犯人们要在这一带修铁路。一个右派劳教中队的工棚，就要搭在这大宅院旁边。什么叫右派？右派就是反革命，就是国民党，就是地主资本家的凶恶代表，他们反对毛主席共产党，要搞反革命复辟。我们贪下中农要提高革命警惕，加强对他们的监督，不准和他们来往……不准……不准……不准……
地主要复辟，这大院里的贫下中农当然不会答应。他们现在住的房屋，就是地主的房屋；种的地，就是地主的地。于是，听到警察训话的阶级兄弟们，认真地点点头，嗯嗯几声，表示已经提高了阶级觉悟与革命警惕，不过，隐隐又感觉到，这样一来，自已同时也被严格管制了起来。
不久，那些右派劳教犯人果然来了，就在紧靠碉楼的小河石滩上搭起了工棚。他们大多数人还很年青，有的还穿着军衣，看年龄，解放的那年大多不过十几二十岁。老人们心中犯疑：地主、资本家，哪得这样年轻？白天这些人出工开山放炮，晚上全集合在大院坝里，开批判会或者分组学习。一些好奇的后生，坐在旁边屋檐下看热闹，慢慢也就听出了一些门道。原来，这些人都是机关干部、教师、医生之类，不少人还当过解放军，也有一小部份大学生娃娃。他们之中，很多人原来就是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
人们觉得受了骗，有些愤然；可是看到管右派的那些警察那付面孔，又不禁为自己这种想法害怕，赶忙把眼睛一眯，头低下，不敢再想下去。
杨婆婆依然夜夜摸黑纺线，越来越频繁地停下纺车，一个人叹气。人越老，血气越衰，越难于用纺车的呜呜声，把回忆与晚年的孤独缠紧。有一天深夜，她又喃喃地说话了。她问丈夫，为什么这么久了不回来看她？她说：你别害怕，工棚里这些人不是地主，平日的行为也不像坏人。前天下午，我到小河边去提水，碰见一个年轻右派在洗菜。他抬起头来看我，那对眼睛，很像我们那个儿子。看他那个样子，好像有病，却硬要帮我把水提回家来，一路上直喘粗气。这两天，我用的水都是他提的。听他说，他也是从农村出来当干部的，有一个老母亲，也是患风湿病，没钱治，瘫痪了。今天下午，他听说我有风湿病，说是他会针炙。他要借几支银针来，给我扎针呢。
杨婆婆第二天没有扎成针，有银针的中队卫生员向队部告了密，说是这人要用扎针的办法来拉拢贫下中农，和党争夺领导权。于是，当晚便在大院坝里开斗争会，吵吵嚷嚷了大半夜，还听见有人高声喊打。
此后几个晚上，杨婆婆没有纺线，摸黑坐着。她有好多话，要向自已的丈夫讲，可他也被那斗争会吓着了，一直没回来。
有一天晚上，下半夜下起了小雨。有人轻轻敲门、轻轻说话。原来是那个挨斗的右派。他说老妈妈，我托人买回了银针，给你扎针来了。杨婆婆不开门，说你回去吧，他们晓得了，又要斗你。右派说老妈妈，你开门。我妈在很远的地方，我没法给她治病；今日，你就权当是我妈吧！
大宅院的人，都睡着了；工棚里的人，都睡着了。他们全都提心吊胆，被困在一个关于幸福生活的梦里。从此，杨婆婆夜里纺线的呜呜声，一到下半夜，便不再响。她不用再拿这呜呜声来缠绕这世界；这世界，也能在黑暗中长出一些绿的芽子。
杨婆婆觉得风湿痛在逐渐减轻，夜里来扎针的这年轻人却一天天消瘦。有天晚上，杨婆婆发觉他边扎针边流眼泪，便问他，出了啥事？这人说：邻居写信来，我那瘫痪的妈，用一根带子挂在床架，上吊死了。
这年轻人病倒了，躺在工棚角落的草铺上，头旁边放着一碗冷稀饭。杨婆婆用卖线的钱买了十个鸡蛋，给他送去，不巧被干部看见了，挨了一顿训斥，赶出工棚。
这天晚上，公社电影队来大院坝放映革命样板戏《红灯记》，附近生产队的人都来了，右派劳教队也全体集合去受教育。杨婆婆揣上两个鸡蛋，提着屋里那个多年没用的“气死风”灯笼，灯笼里还剩下一小截当年的蜡烛。她带上门走出碉楼。她要到田野里的十字路口、桥头、水边，去为这患病的右派孩子叫魂。
这是我们的祖先，为了挽救下一代的生命，留给母亲最神圣的权利与最庄严的仪式。当一切医疗手段在疾病面前都显得无能为力的时候，显然，这是病者的灵魂，被躯体遗落在某个地方，迷了归来的路，这才使病者不能只靠医药来消除病痛。只有母亲的声音，才能召引儿子的魂魄归来。
时令已近初冬。下弦月还没有升起，淡淡的天光从薄云里透出。透过灯笼细篾丝的微弱烛光，照出弯弯小路，如一根飘忽的带子。
蜡烛很快就燃尽了，四周一片混沌。可她熟悉这坡地、田坎与河滩。从小姑娘背一个小背篼打兔儿草起，几十年来，她一直在这一带劳动。这一带，到处都有她年华和生命的痕迹。可现在，她顾不得去想这些，她得把这右派孩子的魂魄喊回来，不让它浸在水里、挂在树上、卡在乱石堆里。求求那些威严的山神、狡黠的桥神、与无处不在的土地爷，不要阻断它归来来的路。
她摸摸索索，来到小河上那座石桥桥头。这里，是一条石板路，从桥那头通向几十里外的珙县；又有另一条小路，横着交叉穿过，从漆树沟通往巡场。杨婆婆站下来，一手举着灯笼，一手托着鸡蛋，开始叫魂。她一张口，这才想起，这么久了，她还没问过那年轻人叫什么名字。
她开口叫魂了，一出声，那年轻人和自已的儿子自然融在了一起：“儿呵，你丢了的魂快回来！山神土地莫挡倒，桥神土地莫挡倒。儿呵，妈在喊你，你的魂快回来哟……”
这呼唤声在山野间回荡不绝：树上括起了风，河底涌出了浪；这呼唤声使得没有了蜡烛的灯笼重新发光。杨婆婆举起灯笼，转过身往回走，听见身后有窸窸窣窣的轻响，沿路跟着她。她不能回头。她得把这右派孩儿的魂魄，一直领回家。
大宅院上空，一团光晕忽明忽暗，电影队的喇叭轰轰响。走近了，听出了一个老太婆凄凉的唱腔，被胡琴艰难地拖着走。然后，静下来。猛然，迸出一句响亮的男声道白：谢谢妈！
杨婆婆一惊。
走拢碉楼，她看到门缝里漏出一线闪烁的红光，赶忙推门进去。在小泥灶灶口射出的火光里，她认出坐在小凳上添柴禾的，是那个她正为他叫魂的年轻右派。泥灶上鼎锅里热气腾腾，一股奇特的肉香。
“老妈妈，你回来了？我给你弄了点吃的。”这孩子扶着墙，慢慢起身，让出小凳，自已蹲在灶边。杨婆婆感到有些恍惚，一股暖流摇晃着她。她拉住这孩子的手，问道：“你身体这样虚弱，起来干啥？”
“老妈妈，我给你炖的蛇肉。这可是治风湿的最好偏方！”
杨婆婆心头一紧，手缩了回来，忙问：“你从哪里弄来的？”
那孩子笑了笑，说道：“我听见你屋里有响动，耽心有贼进来，就拿来电筒，推门一照，看到这条蛇正盘在桌上……”
杨婆婆一听，惨叫一声，从小凳上跌下来，牙齿咬得格格响。她推开这右派来掺扶的手，嘶声说道：“天啦！……你、你杀了、我、我的丈夫！”
她顺手抓过身边的小板凳，狠劲向那右派低垂的头顶砸去。

3

碉楼里，躺着两个相依的死人。
黎明迟迟到来，远山如利齿，直啃向渗血的东方。

——1986.10。2 黄昏，初稿。
2002.10.3 午夜 再订.

[[秋夜独行者]]

（小说）
魂来枫林青
李加建

1

山区之夜格外沉重，压得满山遍野屋前屋后的虫子，彻夜发出哀鸣。又常下雨，细细地，无声。渐密之后，虫们不叫了，夜又变得粘稠。
山脚下，大宅院四周的茨竹林里，雾似的雨，在竹叶儿上凝聚。渐大、渐园，成一粒粒水珠，一下滚落，滴在散落于腐草败叶丛中的笋壳上，敲出清脆的嗒嗒声。
这座宅院挺大，一共三十八个房间。解放不久，老地主被敲了砂罐，埋进宅后的竹林，十一户翻身农民便住进了这里。此刻，这些人家都早已沉沉入睡。偶尔，有谁家圈里仅存的一只瘦猪，扭动身子，哼哼叽叽一阵，又安静下来，似乎是要摆脱这浓浓夜色的粘糊，却不能够。
住在大宅院围墙西南角碉楼里的杨婆婆，又在喃喃地对谁说话了。
杨婆婆是个孤人，夜夜摸黑纺线。那纺车在无尽的呜呜声中，吐一根细细的丝，把纷繁的人世与这地球密密缠绕，最后，这世间，只剩下了她，和她的那个人。
时光把往事越推越远，晦暗的日子把年华沤得褪尽了颜色。月亮的刀刃把它们切成碎片，又在太阳的火焰里烧化成灰。清末民初，这两层的碉楼曾经是保卫这座地主大院的重要支撑点。时过境迁，逐渐成了上一层堆放杂物、下一层住人的地方。解放后，就分给了杨婆婆家，向外另开了一道门户。
天气晴朗的日子，杨婆婆也偶尔坐到门前一个小石凳上，望那山。痴痴地，一坐很久。那山，有什么望的？癞痢头似地，一些灰灰的石头和黑黑的荆棘。有时，飞来一只白嘴黑羽毛的老鸦，哇哇地叫两声，就铁铸似地凝在那枯枝上了。
那山，从前倒是长满了茂盛的香樟和楠木，一片碧绿，秋来更有些红红的枫叶点缀其间，惹得一群群鸟儿飞上飞下，蝴蝶蜜蜂嗡嗡营营。一座座绿色的、毛绒绒的山岭，远望如一群蹲伏的野牛。大跃进那年月，滚烫的开水泼了下来，把牛烫熟了，便拨毛，一根也不剩，露出撕裂的红土肌肉与灰白的岩石骨骼。一群群城里来的人和乡民，蚂蚁似地在山上爬来爬去，垒起一座座大炼钢铁的土高炉，那烟气把鸟儿全部薰死。杨婆婆的丈夫，就是在一座土高炉崩塌的时候，被铁水烫死的。那几天，她分不清白天黑夜，头脑发胀皮肤发热背心发冷。等到逐渐清醒过来，睁开干涩肿痛的眼晴环顾四周，终于明白，和自已共同生活了三十几年的丈夫，是再也不会从山上回来了。夜里，听到头顶树杆铺成的楼板上柴禾堆里老鼠追逐奔跑的声音，望着丈夫灵位前那盏摇摇欲灭的小油灯，她感到泥地里的寒气直往上窜。裹着破棉被，迷迷糊糊。她记不清丈夫年青时候的模样，眼前总是他那患水肿病的虚胖面孔；可她清楚地记起了三十年前自已儿子园园的小脸，儿子那笑起来略微有点儿斜视的大眼睛。她奶过主人家两个孩子，他们儿时的容貌都模糊了，只记得夭折了的儿子，因为儿子永远不满一岁。儿子咬着手指头，斜着眼睛看爸爸。丈夫刚从田里回来，放下锄头，就扑过来俯下身抱孩子——杨婆婆一下看清了丈夫年青时的脸——憨厚粗糙的脸梦一样柔和。那双眼睛和他儿子一模一样，明亮清沏，笑起来也略微有些斜视。
她的心一下紧缩，清醒过来。冷风从门缝里吹来，有什么窸窸窣窣的响声，缓缓地、轻轻地，从墙角阴影里传来，似乎是怕惊吓了她。丈夫使用的那把锄头，就靠在进门的墙角。灵位前的小油灯暗淡的光，照出上半截白木做的锄把。他出工时伸手取出，收工回来又顺手放在那里。都说人死了以还有灵魂，他的魂会回来，把他生前走过的路再走一遍，收回他曾经留在这些路上的脚印。哦哦，那细碎的响声是从门后的墙角传来的。哦，那只白木锄把动了一动。……哦，是你吗？……你出来吧，我不怕……哦，那是什么？……果真像祖先所说的，死去的亲人的灵魂，会变成一条家蛇吗？……我看见你了！呵，你舍不下这把锄头，还来缠着它？……呵，我的亲人，过来吧！你晓得这边是你的灵位吗？爬过来吧，到这盏小油灯前面来，这里有给你上供的一块包谷粑。好几天啦，你在山上，该会饿极了吧？……来吧，你听我说……
一个雨夜，住在碉楼隔壁的瘸子老汉，被风湿痛折磨醒来，隐隐听得那碉楼里，传来杨婆婆喃喃的说话声，却又听不清楚在说些什么。唉，人老了，癫冬了，自言自语罗！于是，瘸子老汉想起了杨婆婆年青时候的样子，想到她的苦命，也想到自已命也苦，狠狠叹了一口气。
又一个雨夜，老汉的孙子出门拉屎，刚往檐角下一蹲，便楞住了。不多久，一下跳起提着裤子跑了回来。他听见，碉楼里，杨婆婆正在和一个人说话。杨婆婆说：你咋好几天都不回来哟！柜子都给老鼠咬坏了。这一阵常常下雨，你在山上，冷不冷呵？吃的东西好不好找？要吃，就吃老鼠，千万别伤害其它生灵呵……
孙子吓坏了，晚上屙屎再不敢到门外去，偷偷拉到老汉的鱼篓里，结果挨了一顿打。老汉训斥道：半夜三更，碉楼里哪来的外人？唉，杨婆婆她人老了，癫冬罗！

2

十几年了，杨婆婆就这么过着，全不管碉楼外面的世界发生了怎样的变化，直到大救星毛主席的亲密战友刘少奇成了叛徒、内奸、工贼，才有人往这破碉楼的门上，替杨婆婆贴上一个斗大的“忠”字，表示天下的受苦人与不受苦人全都无限忠于伟大领袖毛主席，让他老人家看了放心。
杨婆婆如今己是枯瘦如柴皱成一条干丝瓜瓤子，却依然活着，夜夜用她纺车的呜呜声，把这世界和自已的心缠紧。
一天，几个大队干部领着一个警察来到这里。他们把全大队社员集中在大院坝内，把杨婆婆也找了去，说是召开一个具有战略意义的大会。对着屏息静坐的人群，警察宣布：劳教犯人们要在这一带修铁路。一个右派劳教中队的工棚，就要搭在这大宅院旁边。什么叫右派？右派就是反革命，就是国民党，就是地主资本家的凶恶代表，他们反对毛主席共产党，要搞反革命复辟。我们贪下中农要提高革命警惕，加强对他们的监督，不准和他们来往……不准……不准……不准……
地主要复辟，这大院里的贫下中农当然不会答应。他们现在住的房屋，就是地主的房屋；种的地，就是地主的地。于是，听到警察训话的阶级兄弟们，认真地点点头，嗯嗯几声，表示已经提高了阶级觉悟与革命警惕，不过，隐隐又感觉到，这样一来，自已同时也被严格管制了起来。
不久，那些右派劳教犯人果然来了，就在紧靠碉楼的小河石滩上搭起了工棚。他们大多数人还很年青，有的还穿着军衣，看年龄，解放的那年大多不过十几二十岁。老人们心中犯疑：地主、资本家，哪得这样年轻？白天这些人出工开山放炮，晚上全集合在大院坝里，开批判会或者分组学习。一些好奇的后生，坐在旁边屋檐下看热闹，慢慢也就听出了一些门道。原来，这些人都是机关干部、教师、医生之类，不少人还当过解放军，也有一小部份大学生娃娃。他们之中，很多人原来就是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
人们觉得受了骗，有些愤然；可是看到管右派的那些警察那付面孔，又不禁为自己这种想法害怕，赶忙把眼睛一眯，头低下，不敢再想下去。
杨婆婆依然夜夜摸黑纺线，越来越频繁地停下纺车，一个人叹气。人越老，血气越衰，越难于用纺车的呜呜声，把回忆与晚年的孤独缠紧。有一天深夜，她又喃喃地说话了。她问丈夫，为什么这么久了不回来看她？她说：你别害怕，工棚里这些人不是地主，平日的行为也不像坏人。前天下午，我到小河边去提水，碰见一个年轻右派在洗菜。他抬起头来看我，那对眼睛，很像我们那个儿子。看他那个样子，好像有病，却硬要帮我把水提回家来，一路上直喘粗气。这两天，我用的水都是他提的。听他说，他也是从农村出来当干部的，有一个老母亲，也是患风湿病，没钱治，瘫痪了。今天下午，他听说我有风湿病，说是他会针炙。他要借几支银针来，给我扎针呢。
杨婆婆第二天没有扎成针，有银针的中队卫生员向队部告了密，说是这人要用扎针的办法来拉拢贫下中农，和党争夺领导权。于是，当晚便在大院坝里开斗争会，吵吵嚷嚷了大半夜，还听见有人高声喊打。
此后几个晚上，杨婆婆没有纺线，摸黑坐着。她有好多话，要向自已的丈夫讲，可他也被那斗争会吓着了，一直没回来。
有一天晚上，下半夜下起了小雨。有人轻轻敲门、轻轻说话。原来是那个挨斗的右派。他说老妈妈，我托人买回了银针，给你扎针来了。杨婆婆不开门，说你回去吧，他们晓得了，又要斗你。右派说老妈妈，你开门。我妈在很远的地方，我没法给她治病；今日，你就权当是我妈吧！
大宅院的人，都睡着了；工棚里的人，都睡着了。他们全都提心吊胆，被困在一个关于幸福生活的梦里。从此，杨婆婆夜里纺线的呜呜声，一到下半夜，便不再响。她不用再拿这呜呜声来缠绕这世界；这世界，也能在黑暗中长出一些绿的芽子。
杨婆婆觉得风湿痛在逐渐减轻，夜里来扎针的这年轻人却一天天消瘦。有天晚上，杨婆婆发觉他边扎针边流眼泪，便问他，出了啥事？这人说：邻居写信来，我那瘫痪的妈，用一根带子挂在床架，上吊死了。
这年轻人病倒了，躺在工棚角落的草铺上，头旁边放着一碗冷稀饭。杨婆婆用卖线的钱买了十个鸡蛋，给他送去，不巧被干部看见了，挨了一顿训斥，赶出工棚。
这天晚上，公社电影队来大院坝放映革命样板戏《红灯记》，附近生产队的人都来了，右派劳教队也全体集合去受教育。杨婆婆揣上两个鸡蛋，提着屋里那个多年没用的“气死风”灯笼，灯笼里还剩下一小截当年的蜡烛。她带上门走出碉楼。她要到田野里的十字路口、桥头、水边，去为这患病的右派孩子叫魂。
这是我们的祖先，为了挽救下一代的生命，留给母亲最神圣的权利与最庄严的仪式。当一切医疗手段在疾病面前都显得无能为力的时候，显然，这是病者的灵魂，被躯体遗落在某个地方，迷了归来的路，这才使病者不能只靠医药来消除病痛。只有母亲的声音，才能召引儿子的魂魄归来。
时令已近初冬。下弦月还没有升起，淡淡的天光从薄云里透出。透过灯笼细篾丝的微弱烛光，照出弯弯小路，如一根飘忽的带子。
蜡烛很快就燃尽了，四周一片混沌。可她熟悉这坡地、田坎与河滩。从小姑娘背一个小背篼打兔儿草起，几十年来，她一直在这一带劳动。这一带，到处都有她年华和生命的痕迹。可现在，她顾不得去想这些，她得把这右派孩子的魂魄喊回来，不让它浸在水里、挂在树上、卡在乱石堆里。求求那些威严的山神、狡黠的桥神、与无处不在的土地爷，不要阻断它归来来的路。
她摸摸索索，来到小河上那座石桥桥头。这里，是一条石板路，从桥那头通向几十里外的珙县；又有另一条小路，横着交叉穿过，从漆树沟通往巡场。杨婆婆站下来，一手举着灯笼，一手托着鸡蛋，开始叫魂。她一张口，这才想起，这么久了，她还没问过那年轻人叫什么名字。
她开口叫魂了，一出声，那年轻人和自已的儿子自然融在了一起：“儿呵，你丢了的魂快回来！山神土地莫挡倒，桥神土地莫挡倒。儿呵，妈在喊你，你的魂快回来哟……”
这呼唤声在山野间回荡不绝：树上括起了风，河底涌出了浪；这呼唤声使得没有了蜡烛的灯笼重新发光。杨婆婆举起灯笼，转过身往回走，听见身后有窸窸窣窣的轻响，沿路跟着她。她不能回头。她得把这右派孩儿的魂魄，一直领回家。
大宅院上空，一团光晕忽明忽暗，电影队的喇叭轰轰响。走近了，听出了一个老太婆凄凉的唱腔，被胡琴艰难地拖着走。然后，静下来。猛然，迸出一句响亮的男声道白：谢谢妈！
杨婆婆一惊。
走拢碉楼，她看到门缝里漏出一线闪烁的红光，赶忙推门进去。在小泥灶灶口射出的火光里，她认出坐在小凳上添柴禾的，是那个她正为他叫魂的年轻右派。泥灶上鼎锅里热气腾腾，一股奇特的肉香。
“老妈妈，你回来了？我给你弄了点吃的。”这孩子扶着墙，慢慢起身，让出小凳，自已蹲在灶边。杨婆婆感到有些恍惚，一股暖流摇晃着她。她拉住这孩子的手，问道：“你身体这样虚弱，起来干啥？”
“老妈妈，我给你炖的蛇肉。这可是治风湿的最好偏方！”
杨婆婆心头一紧，手缩了回来，忙问：“你从哪里弄来的？”
那孩子笑了笑，说道：“我听见你屋里有响动，耽心有贼进来，就拿来电筒，推门一照，看到这条蛇正盘在桌上……”
杨婆婆一听，惨叫一声，从小凳上跌下来，牙齿咬得格格响。她推开这右派来掺扶的手，嘶声说道：“天啦！……你、你杀了、我、我的丈夫！”
她顺手抓过身边的小板凳，狠劲向那右派低垂的头顶砸去。

3

碉楼里，躺着两个相依的死人。
黎明迟迟到来，远山如利齿，直啃向渗血的东方。

——1986.10。2 黄昏，初稿。
2002.10.3 午夜 再订.

[白水]

老师好文笔, 学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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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好文笔, 学习了

[庞非]

细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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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致啊

[icecanadaice]

好深刻的文字.好文!

[[皇甫丽雯]]

好深刻的文字.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