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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这时候我是狼吗还是人 光头族(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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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加建[秋夜独行者]
李加建作品集

五品知州
(再努力一把就是四品大员了!)
五品知州<BR>(再努力一把就是四品大员了!)


注册时间: 2005-05-29
帖子: 271
来自: 四川省.自贡市作家协会

帖子发表于: 星期日 一月 27, 2013 7:10 am    发表主题: 我不知道,这时候我是狼吗还是人 光头族(之三) 引用并回复

我不知道,这时候我是狼吗还是人
光头族(之三)



关在看守所的人,叫做“未决犯”。
未决,“悬而未决”。让你的心整日整夜悬吊吊的,不得安宁。
那时候,抓人、判决人,不是以严谨的法律条文为依据,而是按“政策”走向。“政策”以“毛泽东思想”为指导,也即是体现落实“毛泽东思想”。
毛泽东主席公开宣称:“我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
我是以“反革命”罪名被逮捕的。在当时,“反革命罪”可是个挺严重的罪名。50年代初全国大规模镇压反革命的时候,我在部队,担任过几次大逮捕的周边警戒,没有亲手去捕过人捆过人,但我远远地看过枪毙反革命的场面:一排一排地,跪下,砰砰砰砰砰……脑浆迸射。那时这种行刑方式,叫做“敲沙罐”。
余下不敲沙罐的,也会判重刑。
我自幼追随革命、参加革命,直到一闷棒被打成右派之前,我仍然认为自己是个革命者,怎么一下就成了“反革命”了?
当时,我仍然在想要申辩,这种机会,只能在法院提审我的时候。
可他们一直不来提审我。
“你就安心泡下来吧,”一个老犯人劝告我,“这里的人,是风都吹得进来,牛都拉不出去。”
这里有的人已经泡了几年了。他们说:“就是要把你们泡脱几层皮!”
老犯人们将这种把人抓进来长期不理不睬的做法叫做“泡”。这让我想起四川人的“泡咸菜”。活鲜鲜的蔬菜摘来丟进一个大瓦罐的盐水里,然后再在罐口扣上一个瓦钵。瓦罐里密不透风,一团漆黑,只有盐水在无声地侵蚀你身上和心上的伤口。
肉体和精神上的窒息感本来已经逼得我快要发疯,何况还要加上这种“未决”的恐惧!



天气逐渐热起来。炎热在这石头匣子中唯一显示的积极功能是加速细菌的繁殖,其他的一切似乎都已经停滞下来,连时间也变得像狱墙外的蝉声那样黏稠。
在昏昏沉沉的烘烤之中,有过一次痢疾的流行。连续的腹泻,使本来就已肠胃空空的光头们只能从浮肿的泡泡肉里抽取水分,混合了肠子里溃疡的血污从肛门喷出。于是,这些死者的尸体就不像肿病死者那样具有一种革命浪漫主义般的肥硕,而是显示了更加富于现实主义色彩的枯瘦。
死了人,光头们并不立即上报,而是要冒领死者那份少得可怜的囚粮来均分。例行的“查仓”时把死者弄来靠墙坐着冒充活人。查仓的看守兵队长照例只是推开铁门上的水饭洞往里匆匆晃上一眼,看看人少不少,有无异常情况。他看到的是光头们全都靠墙坐着,低着头,面目浮肿,神情麻木。死人与活人一个模样!
就这样,直到身边的尸体发臭,光头们这才大声冲岗楼上的枪兵喊道:“报告管理员,这里死了个人!”
对我来说,这时已经不是流不流泪,而是做人还是做狼的问题。我必须先活下来,我可不想像这些发臭了的尸体那样,被两个人抬出来,裹上一床草席,挖个坑埋了。为了避免发疯,我得找些事情来做做。
做什么呢?那一晚上我整夜失眠无法入睡。
过了两天之后,一个行动计划在我头脑中酝酿成熟。早晨例行查仓,我向那往水饭洞里探看的看守兵队长报告:有重要情况,紧急求见看守所长。
那个绰号叫做“猩猩”的队长,瞪眼望着我,久久不作回答。我又说道:“队长,请你记住,我是向你报告了的。你如果不去转告所长,耽搁了时间误了大事,那就不该我来负这个责了!”
看守所长姓赵,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他叫押送我的看守兵退出之后,让我这个犯人在他办公桌旁边一张椅子里坐下来。
“你找我有啥事情?说吧。”所长自己点燃一支香烟,也递了一支给我。我接过来,几口便抽完了它。
“所长,”我喷出一串长长的浓烟,说道,“我想先问个问题,行吗?”
“问吧。”所长笑了笑,说道。
“我犯的什么法?为什么逮捕我?”
“咦?”所长十分吃惊,问道,“你没有看过逮捕证吗?”
“看过,”我答道,“上面写的‘反革命’罪。我有什么具体反革命行为?”
“什么具体行为?”所长答道,“那我就不晓得了。他们把你送到这里来关押,大概就是让你自己来交代吧。”
“好吧,”我努力平静下来,接着又问道,“所长你看,根据我的情况,还不至于枪毙吧?”
“我看,”所长又笑了笑,说道,“还不至于吧!”
“那好,”我道,“以后我能够活着出去,也就能够把今天监狱里的情况,向外面的人讲了。”
“你敢!”所长一听这话,立即拉长了脸,正色说道,“这监狱里的情况,属于国家机密,出去谁也不准说,说了就是犯罪。”
“算了吧,”我一时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立即反驳道,“我在空军搞过机要性质的工作,什么是国家机密,我清楚得很。所长,我所要说的是,现在仓里有些情况不应该发生,违背了党的政策,如果外面知道了……”
“你以前的情况我知道一些,”所长打断我的话,说道,“你当过革命军人和国家干部,你一定懂得顾全大局。有什么问题,不能扩散出去,你就直接向我反映嘛!”
我谈到仓内死亡率不断上升的情况,并指出如果不立即改善恶劣的生活条件,死亡人数还会增多。那必然会引起上级的注意、追究责任的。我正是本着革命军人和国家干部从全局着眼的立场,为所长承担的责任考虑,这才来提醒所长注意的。
这番说辞显然收到了良好的效果,所长又递给了我一支香烟,说道,“依你的意思,该咋个办呢?”
“天气这么热,”我道,“为了防止疫病流行,首先得让犯人洗澡。”
“呵——这不行!”所长将身子靠向椅背,摇摇头说道,“澡堂在下面大院子里。我们看守所关的未决犯是一步也不准出大仓门的。”
“那就派人下去挑水上来洗嘛。”我说。我知道,尽管上级关于未决犯有所长说的那样的规定,但在实际管理当中,监狱当局也时不时地抽调少数案情较轻的青壮年犯人出仓去干一些杂活。
对于我这个建议,所长只是默默抽烟,不置可否。看来是默认了。
“一周洗两次,行吗?”我紧接着说道。
“不行!”所长坐直了身子,掸去烟头上的烟灰,继续说道,“一周一次,已经够了!”
我想了想,点点头。接着,我又把仓里死了人瞒着不报骗领囚粮的事,向所长讲了。所长皱了眉头,低下头想了一阵,抬起头对我说道:“哎,我看这样吧,你是作家,文化高觉悟高,你就来当个大仓组长,协助政府管理好这些犯人。原来那个大仓组长,和他们串通一气,是个混账球,撤了!”
我想了想,点点头。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因为“靠拢政府”打小报告受到提拔。想到这点,我只有暗自苦笑。
但我毕竟大权在握了!



中国历代的统治者使用“以夷治夷”的策略,一直是行之有效的。分化瓦解,既削减了对立面,还能将一部分对抗力量转化为镇压对抗的力量,让它们互相斗争自我损耗,坐收渔人之利。其次,“夷”对“夷”类的情况及其弱点十分了解,归顺的“夷”能将最详尽的情报告密给主子,并在需要整治对抗的“夷”时,找准最致命的地方下口。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书架、案上、床头堆满古籍,他深谙此一权术,把“马列主义和中国革命实际”这么一“相结合”,在“阶级斗争”的总口号之下,将这“以夷治夷”策略,贯彻进了全社会各个阶层,连监狱也概莫能外。我所在的第三大仓共有七间小仓,每间小仓各设小组长一名。七名小组长之上,有一名大仓组长。凡是犯人内部各级管理机构之“头儿”,其基本职司乃是充当监狱当局的耳目、做告密者,其次,才是一些琐细的日常生活管理。而大组长,则是一个大仓内权力之顶峰。
“权”这东西,真是法力无边,连在监狱里犯人手中也不会影响它那控制与支配的力量。前面我曾经谈到饥饿的巨大政治作用,我一旦当上大组长,便掌握了每顿囚粮的分配之权。别看那一柄小小的勺子,在这个石头匣子之内,它的轻重深浅,不但立即决定了一个人的哀与乐,还将最终影响一个人的生与死。我这个大组长,现在就背靠岗楼上的刺刀,手握调节生死的勺子,在这个特殊的国度特殊的年代特殊的环境之中,便有了一种神秘且隐藏最深的暴力附身,得以将个人的意愿强化为集体的行动。
现在,洗澡无疑是我上任之后第一个德政。为了消除物资匮乏必然产生的绝对平均主义所引起的纠纷,尽量提高水的使用价值,我征得所长同意,决定用一团碎布堵塞住大仓院坝的排水洞,让这院坝成为一方浅浅的水池,然后全大仓的犯人一齐来这池里洗澡、洗衣服。同时,我还与那选拔出来挑水的几个光头约定,每挑上三挑水,我这个大组长在开饭时就给他多舀一勺菜叶渣稀饭。这一招果然奏效,那几名年轻且体质较好的汉子,虽然也患了轻度水肿挑起水来气喘如牛,但冲着这勺子里比任何理想信念具体得多的烂菜叶子稀饭,仍然挺腰鼓眼伸脖,两腿硬是颤巍巍地把水一挑一挑从下面挑了上来。
光头们从上午一直盼望到黄昏,第三大仓的院坝终于成了一方浅浅的水池。一声“出仓,洗澡 !”七个小仓的门一齐洞开,在几十名裸身的光头欢呼雀跃声中,以优秀运动员才有的优美的鱼跃姿势砰砰啪啪扑进了池里。这池水因为吸收了院坝石板内贮存的日晒热能,竟然是温热的。闭上眼睛把这水浇在身上,叫人想起节假日的公共澡堂,想起家,想起那些宁静的日子……噢!
洗去长期堵塞毛孔的垢腻,该多舒畅呵!洗净被臭汗泡得黏稠厚实的衣裳,该多清爽呵!光头们一时竟忘了身在何处,一边搓洗,一边嬉笑打闹,直到岗楼上的看守兵一声断喝:“不洗了,滚回去!”这才一个个禁了声,拖着脚回到各自的小仓,“咣、咣、咣”一间间铁门重又关上,而那渐渐平息下来的水面上,已然浮了一层厚厚的垢腻,在渐浓的夜色中,发出灰黑的微光。



我当上大组长之后,真是官运亨通福星高照。不知是因为我和所长的那次谈话,还是上头的政策有了变化,就在光头们获准洗澡之后不几天,监狱当局宣布放松犯人家属探监时送进物品的限制,准予送进少量食物。有家属的光头们,当然对此感激万分,即使无家的光头,也感到些宽慰,说不定哪个好心肠的难友,还可能给自己一点剩下的食物残渣。至少,又可以亲眼目睹一些长久没见过的品种,闻一闻那气味吞吞口水,总比在梦中见到而又只感受一种捞肠刮肚的滋味过瘾得多了。
在获准洗澡之后,接着又有了准予送进食物的恩典,光头们一方面口头衷心感激毛主席共产党宽大为怀,另一方面心中认为,如若不是李大组长去替他们争取,那他们断断不会享受到这般恩泽的。
看到如此这般一弄,效果良好,我便第二次去“靠拢政府”。
我对所长说道:“报告所长,您指示给犯人洗澡这件事,产生了极好的政治影响。犯人们在底下都在说,赵所长是执行毛主席革命人道主义的好干部。政府的关怀,更加坚定了我们改造的信心。大家都在说,如果哪天有上级来检查工作,我们一定要反映这个情况。”
“是不是哦?”所长示意我坐下,递给我一支香烟,把火柴盒推到我面前。
“我怎敢欺骗政府?”我点燃烟,狠狠吸了一口,说道,“你不信去问问他们好了。不过,他们还有个要求……”
所长一下坐直了身子,“你们还想干啥?”
我又吸了口烟,缓缓吐出烟柱,不慌不忙回答道:“政治学习。”
“你说啥?政治学习?”所长身子前倾,惊奇地直望着我。
“对!他们要求政治学习。”我说。
“嘿,怪了!”所长缩回到椅子靠背,呆呆地望着我。
“顺理成章,一点都不怪,”我说。至于为啥是顺理成章,我一时也找不到适当的说辞。
这种沉默绝不能太久。我看到所长犹疑的神态,便赶紧补上了一句。
“要求政治学习,用毛泽东思想改造自己,这点是谁也不敢否定的。”
所长明显感到了我这句话的压力,皱了眉头,然后有些生气地大声说道:“毛主席的书不能带进监狱这种地方,那会亵渎他老人家!”
我心里暗笑:这分明是对我无可奈何的侧面反击。“那就读报纸吧。”
“报纸只能读旧报纸,一个月以前的!”
“好。您这真是给大家做了一件好事!”
这是这次整个会见中,我对赵所长说的唯一一句真心话。



我坐在第三大仓院坝中间一只矮凳上(从社会主义等级观念来看,这坐的空间位置也是十分重要的),面对下面(对了,二十公分的高差,当然可以使用“下面”一词)十多排席地而坐,因为病、饿而东倒西歪的光头们,清清嗓子,我大声宣布;“奉上级……(谁是你们的上级?如今你们是犯人。你们的上级只能是美帝国主义和国民党反动派!)”,发觉说走了嘴,我干咳两声掩饰了过去,重又大声说道,“奉政府指示,现在开始进行‘改恶从善前途光明’的政治学习。记住,你们之所以——哦,哦,你们记住(我又赶忙改口,更大声地说道)我们之所以犯罪,就是从放松了政治学习开头的。政府为了挽救我们,把我们关进来,这是治标;现在又让我们每天集中学习,这是治本。”
讲到这里,我瞥见了看守队长躲在岗楼上哨兵背后偷听,心中不禁油然生起捉弄他的念头,便信口胡扯起来:“你们晓得不?伟大的革命先辈马克思就曾经在‘莱茵河之波’(对,是‘文件’。这样说才有威慑力)这篇文件中说过,犯人一定要每天集中学习。另一位革命导师列宁,也在斯德哥尔摩的会上作过指示,犯人每天起码要学习两个小时以上。毛主席发展了马克思列宁主义,提出了‘改恶从善前途光明’。啥子叫‘发展’?发展就是把它伸长弄大的意思。现在,赵所长龙队长亲自来领导落实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现在,请——”我突然身子一转,伸手指向岗楼,大声说道,“请龙队长给我们作指示。大家欢迎!”
光头们一阵劈里啪啦的掌声,弄得毫无思想准备的看守队长面红耳赤,只好从哨兵背后站了出来。平日,他只会向犯人吹胡子瞪眼,在听了我刚才这一番宏论之后,你叫他还拿什么来作“指示”?不过,在平日,只有他不断接受别人“指示”的份,今日竟有像我这等文化人也来请他作“指示”,暗地里心中自然是十分受用。于是,便也故作庄重,挥了挥手,讷讷地“指示”道:“这个嘛,嗯,你们大组长讲得很对,就是要听政府的话。唔——”突然,看守队长两眼一瞪,吼道:“哪个人学习迟到早退,就给老子捆起!”
“好!”我带头鼓掌,接着说道,“根据龙队长的指示,这个学习要长期坚持下去。除了天下雨,每天吃过中午饭,都要集中到院坝里来学习报纸,要反复学习、深入学习,结合自己所犯罪行不断反省。每个小仓,出一个人来轮流读报纸。现在解散,各人找个地方坐下,面向院坝中间,听读报。”
我对读报的人要求十分简单:你给我从第一个字读到最后一个字。标点符号也要读,慢慢读。每人反复读它三遍,再移交给下一个人照此办理。
于是,高墙之内,出现了这样一幅奇特的“政治学习”景观:沿着四面墙根,歪靠着形容枯槁神情萎靡的光头们。一个人坐在院坝中央,手捧一张报纸,他以世界上最迟缓的阅读速度、最含混的声调、最单调的节奏,从头版的出报日期到末版的报社地址,一字不落地喃喃读着。除了我之外,光头们完全不知道读报人在念些什么,他们各自在这喃喃声中各行其是:或脱衣扪虱,或交头接耳,或闭目养神,或挖鼻搓脚,只要你睡着了不扯起蒲鼾,便没有人会来打搅你享受这比小仓更大的空间与流动的空气。
龙队长向赵所长报告:学习情况一切正常。



很长一段时间,大概由于国内外形势紧张,看守所极少放风。即使偶尔放风,我也无心与这些光头们往来,往往是独自一人靠墙坐着想自己的心事。自从“政治学习”开始之后,我这个大组长这才有机会直接接触到治下的臣民。
新关进来的人自然不用说,就是三大仓原来关押的那些老犯人,我也只是在担任了大组长之后,每顿饭提着木桶到各小仓分发食物,才从门上狭小的水饭洞里窥见他们的面孔。当然,为了要履行我这个大组长向监狱当局汇报情况的职责,我有权在这种时候通过水饭洞观察每个小仓里的动静。我看见的几乎都是千篇一律的萎靡与消沉的面孔以及猥琐的目光,因此,每次我都是公事公办式地往里面匆匆一瞥。夏天里有过的每周一次的洗澡,只是一些人影晃动水花飞溅的印象,裸体人的面貌更是模糊。因此,每当我被叫到看守所办公室去汇报仓内情况时,我总是像电影《平原游击队》里那个村长一样,一边有气无力地敲着木棒,一边向皇军的岗楼喊叫道:“平安无事哟——”
现在的情况可是大大不同了。现在我可以明目张胆甚至是冠冕堂皇地为了我自己的目的,与这些“不准互相串联”的光头们公开接触、交谈,也就是说,我可以在“政治学习”的场合,为了“掌握学习情况”,随意挪动自己的位置,随意找人谈话。而这,对一般光头们来说,是只有在“学习”中间宣布休息十分钟的时间内,才允许这样做的。
我在院坝里游动,迎接我的,大都是敬畏的目光和阿谀的笑容。只有一个人毫不掩饰他对我的敌意,投来冷冷地刀刃般的目光。这个身材粗壮的莽汉,一颗光头又大又圆,结实如一个铜球,左脸颊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我回忆起,前不久所长叫我代造的花名册上,此人的代号是“0017”,民国末年的抢劫杀人犯,当地解放时即已在监狱之中。1955年释放不到两个月,又因涉嫌盗窃武装部枪支一案被捕,关押至今尚未判决。在大饥荒的年月,在石头匣子这样的环境里,此人竟有能耐保持这么壮实的体魄,不由得使人感到一种神秘的威慑力量。
此人就关在四小仓。
自从新来的被捕者增多之后,我常在夜半听到一种奇特的声音。仔细听去,似乎是一种沉闷的击打与压抑住的哀号。在监狱里,有时看守兵也会在半夜打人,可那是公开的殴打,击打声明确而响亮,伴以执行专政者的笑骂声。而现在我听到的这种声音,却是含混而又缥缈,有如囚室砖墙上若隐若现的血痕。
原来在石头匣子的犯人中间,早就存在有一张黑网,它牢牢地罩住了犯人中间那些懦弱的可怜虫,控制了他们的生存方式,甚至可以决定这些可怜虫的生死。这个监狱里的黑帮,对那些新抓进来、茫然无措的人敲诈勒索,瓜分他们的口粮,抢占他们家属送来的衣物食品。稍有反抗,就是一顿拳打脚踢,还不准叫出声来。若再不屈服,就陷害诬告。这最后一招,往往能致人于死地。前一段时间,四小仓与五小仓的死人事件,就是这帮人逼出来的。中国的统治术中,向来有“分而治之”、“以夷治夷”的传统,监狱当局,充分利用这帮败类,对被关押的人实行有效的压迫和监控。按照当时的“阶级分析”方法,犯人中的一般刑事犯罪分子,往往被当作“人民内部矛盾”看待,而对那些与当局看法与意见不一致的“政治犯”,则一律按“敌我矛盾”对待,实行严酷的专政。因之,监狱当局对这帮败类的暴行,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就更加助长了这帮人的气焰,使他们干起坏事来有恃无恐。
我还了解到,操纵这张黑网的,就是那个身材粗壮、目光阴沉,头如铜球,脸上有一条长长刀疤的代号“0017”的惯犯。此人由于长期蹲在监狱,熟悉情况,加之以无家室牵挂敢于玩命、手段凶残,自然就成了狱中一霸。石头匣子之中,除了不知什么缘故长期没有判决的犯人之外,还有一些在劳改队里重新作恶又抓回来关押的家伙。这类人中间,好大一部分都是他的党羽。他们织就的这张黑网,已经牢牢地罩住了三大仓,成了“专政力量”的变种体现。
面对这么一股强大的有微妙政治背景的恶势力,我不禁不寒而栗,但随之胸中就涌起一股岩浆般沉重的热流。这股热流似乎来自深深的地心,又像是来自悠悠的远古。它绷紧人的神经、鼓胀人的肌肉,激起一种冲击与碰撞的强烈欲望。我明白,我不会回避这场斗争,何况它是在这种屈辱的特殊处境中,能向邪恶继续冲击的唯一途径。
当年,军号声中,涌起的就是这种岩浆般的意志和激情。
我决心打掉这个团伙!
可要打掉它,又谈何容易!



我明白,我当上“大仓组长”完全是一种偶然、一个特例。这是在完全控制之中的“废物利用”。一旦要和刑事犯较起真来,我将不得不冒极大的风险。
我现在还弄不清楚事情的真相,只是隐隐感受到其中的凄惨与血腥。一种与凶残兽类搏斗的欲望,像突然闪现的一道亮光,把我灰暗沉闷的生活硬壳劈开了一条裂口,当年从军时的热血又在胸中涌动起来。我并不怎么把刀疤脸的敌意放在心上,就算要进行一次最原始最凶残的流血搏斗吧,我受过严格的军事训练,更何况,如今又来了一个强有力的伙伴。
这伙伴就是这次捕人浪潮中最先关进七小仓的新来者。尽管他初来时一言不发,我却很快从他穿的那套服装和敏捷的动作与刚毅的神情里判定他曾经也在空军服过役。于是,第二天清晨,趁着同仓的偷牛贼和巫医还在呼呼大睡,我故意轻声地哼起一首歌:“马达在怒吼/热血在燃烧/我们张开钢铁的翅膀/从祖国怀抱飞向云霄//人民抬起头来/用眼睛寄给我们希望……”那人听到这里,不禁翻身坐起,望着我,开口道:“你在空军干过?”
“嗯,”我答道,“2537部队。”
“我是空降一师的。”那人道,向我伸出手来,紧紧一握手。
“开封。是个好地方。”我转过头,望着窗外的天空,“我到你们那里出过差。”
“你们是飞强击机的。”
“对呀,你怎么知道的?”
“我们有个战术教员是从你们那里调来的。”那人凑近我,眼睛发亮:“强击机和我们空降兵关系密切。”
“我们掩护你们着陆。”我点点头,笑了。
这时候,岗楼上的看守兵虽然听不清七小仓里的人在说些什么,但却看到了那两个人未经他的允许便坐起身自由交谈,感到自己的权威受到了蔑视,不由心中火起,冲着七小仓大声喝道:“七小仓!还没叫起床。给我躺下!”
“吼个球!”空降兵瞪着眼睛,低声回骂,依旧坐着不动。
看守兵“哗啦”一拉枪栓,将枪口指向七小仓,吼道:“你想暴动?老子一枪崩了你!”
“算啦,”我把空降兵拉下躺倒,低声说道,“这些小子从来都没有见过阵仗,随时都在想过过枪瘾。只有向你我开枪,他们才可能成为英雄。”
空降兵叫什么名字,过了这么多年,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他是1955年高中毕业之后便参了军。由于他出身电业工人家庭,入伍不久之后便入了党。大饥荒年月,军队的给养必须确保,空降兵的待遇比陆军高,因此,他对于“三面红旗”赞歌声中“一个指头”的“自然灾害”,虽有所闻,毕竟缺乏切身的体会。等到他退伍一出军营,从河南返回四川,沿途的所见所闻,使他大为震惊。回到家乡,那只够人勉强吊命的粮食定量,更令他难以忍受,终天有一天,他被公安局从电业局外线队抓走了,以“恶毒攻击三面红旗”的罪名,关进了这里。
“你呢?你是怎么进来的?”他问我。
我看了看同囚室的光头,全都还在熟睡之中,便低声向他简略地介绍了自己的情况,并且把自己对三大仓近期出现的恐怖迹象的疑虑,告诉了这位战友。
他想了想,抬起头来,小声说道:“我们真是闯到鬼了!我看,不单是在这个监狱里,就是我们整个国家,不知道在哪个关键环节上出了大问题。为啥现实情况这样糟糕,报纸上还在鬼吹成绩巨大呢?为啥我一个工人家庭出身的退伍军人共产党员,仅只是说了几句真话,就被关进了我们共产党自己的监狱?说我是造谣污蔑,恶毒攻击三面红旗!是现行反革命!我看,他妈的《人民日报》才是总造谣……”
他的声音越说越大,我只得打断他,急说道:“小声点!别说了!有人告上去,那可不得了哟!”
“啥不得了?充其量把老子枪毙!”空降兵苦笑了一下,“想当年参加部队满腔热血,梦想去解放台湾,思想上早就做好了挨一枪壮烈牺牲的准备,想不到,台湾没解放,今日倒成了这些狗儿兵的枪靶子!战友你说,我们他妈的哪点儿是坏人?我们不都是按照党和毛主席教导的去做的吗?那些代表组织整我们的上级,真的就不明白这点吗?还有,那些很了解我们不是坏人的朋友同志,为啥也跟着起哄?”
空降兵越说越激动,他的声音已足够把小仓内的光头们吵醒,我用手势制止他不要再讲下去。谁知他冲着已经醒来了的光头们把眼一瞪,小声喝道:“你们听好!我和他都是部队侦察兵出身,一掌能劈断几块砖头。今日暂时落难关进这里。你们当中,哪个不识时务敢打老子们的小报告,老子先掐断他的脖子!”
光头之中那个老巫医一见空降兵咬牙切齿眼露凶光,忙欠身拱手,应道:“不敢不敢。老夫虽然出身草莽,但也略知相人之术。一见二位眉宇间英气充盈,便知不是等闲之辈。今日虎落平阳,难免被犬所欺。我等庸人能与二位豪杰共处一室,实乃前生缘分,自当互相扶助,岂可萁豆相煎?我们之中,如若哪个黑良心出卖同窗难友,定然会遭到报应,死无葬身之地。”
“就死在这间屋里!”空降兵补充道。
众光头悚然变色。我这才放下心来。



我感觉到,在对这个黑社会团伙的斗争中,一支强大的增援部队已经到达我的身边。
我决定背水一战发起攻击。我把空降兵拉到一旁,悄悄谈起了这个战役的计划。
我们完全明白这次搏斗的风险:一旦恶棍们反扑,只要有两三个他们的成员出来“证明”空降兵和我在下面“喊反动口号”,我们不但会被判处重刑,还会先被这帮恶棍打个头破血流肢残体裂。
然而,我们已经义无反顾。
我们决定采取行动。

我不失时机得寸进尺,第三次主动“靠拢政府”,向赵所长提出了“政治学习必须理论联系实际”的建议。
“咋个联系法?”赵所长问道。
“当前的实际,就是改造。”我接过所长赏赐的烟,狠抽两口,徐徐说道,“而这改造的第一步,就是犯人必须遵守仓规纪律。”
“对,对!”所长连连点头,复问我道,“你有啥具体想法?”
“我想,”我回答道,“在前一阶段政治学习的基础上,第二步该是整顿仓规纪律了。”
“好呀,”所长说道,“你就按这样整嘛。”
我站起身,却不走,讷讷地说:“不过……不过……”
“什么不过?”所长问道。
“应该找个坏典型,狠狠打击一下。”我回答道。
“打就打呀!”
我心中暗喜:搞斗争抓典型是共产党的传统,这下点到穴位了!“我还有个要求……”
所长有些不耐烦了,大声道:“你讲你讲!”
“我们开会整治坏典型的时候,请岗楼上的管理员不要干涉。”
“好好好,”所长挥挥手道,“你回去吧!”
我刚要出门,所长又叫住我叮嘱道:“掌握好分寸,别整出残疾来!”
真是经验之谈,原则指示!



三大仓院坝中间,安放了一张大方桌,而我这次坐的,不再是掌握“政治学习”时坐的那只高出地面二十公分的小木凳,而是与大方桌配套的两人座长凳子。
我往方桌后面长凳上一坐,面对下面黑压压一片的光头们,他们正在窃窃私语,不知今天这个阵仗究竟为了何事,传来一阵嗡嗡之声(我心想,就只差“惊堂木”了!)。
这时候,我看到了坐在刀疤脸侧后不远处的空降兵,他正在用一种信赖的目光仰望着我,同时轻轻地点了点头,好像在向我报告:我们安排的人已经全部按计划就位。
破釜沉舟,我已经无处可退。置之死地而后生!狭路相逢勇者胜!
我胸中再一次涌起向前冲击的激情。我用拳头重重地敲了几下桌面,大声说道:“安静,安静!不要说话!”
下面的嗡嗡声逐渐沉落下去,光头们一个个仰起了脸,于是,我看到了一大片沼泽般的眼睛。
“今天,”我清了清喉咙,开始一板一眼地说道,“我受政府委派,负责来整顿仓规纪律。前段时间,仓里有人公开违反政府规定,无视上级领导,组织小集团,搞资本主义复辟。他们掌红吃黑、敲诈勒索、栽赃陷害、逼死人命,情节十分严重,性质特别恶劣。这是我们绝对不能允许的!”我越说越进入角色,仿佛又回到了当年作为革命军人面对敌人的情景里,气势和声音也就逐渐大了起来。众光头感到今日气氛不同寻常,回头去望龙队长,那人早已不见踪影。
我继续说道:“现在,我宣布三条规定:一,一律不准请假;二,不准打瞌睡;三,不准交头接耳。对于那些犯错误的人,自己心里明白,今天政府给你一个机会,主动出来交代为好。还是那个老规矩: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我看到刀疤脸在仰头望天,瘪着嘴,一副不屑于听我讲话的样子,便又接着说道:“有的人不要错估形势、不听招呼、自己跳岩。不要以为你是老油条,死猪不怕开水烫……”
“呸!你说我的球!”坐在下面前排的刀疤脸早就听得不耐烦了,这时实在忍耐不住,狠狠向我啐了一口。
我把桌子一拍,大声说道:“你们大家都听到的哈!我说的这些,都是政府叫我传达的话,他说这是说他的球。”
“你少给老子扯筋奔卵!”刀疤脸使劲把腿一拍,吼道,“老子不得虚你的火。”
我不动声色,把眼一眯,说道:“你们给他端正态度。”
我一拍桌子,刀疤脸四周忽地站起四条汉子,其中两人一伸手抓住刀疤脸的胳臂,一下把他拉了起来。刀疤脸完全没有想到有人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竟然被一下拉了个趔趄。他很快回过神来,站稳脚跟,一挥手左右开弓,咚咚两拳就把拉住他的人打翻在地。此时只见人影一闪,空降兵已扑到刀疤脸面前,迎面抓住这家伙左右双肩,快速转体180度,一个“过肩扛摔”动作,把刀疤脸“啪”的一声摔在了水泥地上,痛得这家伙嗷嗷直叫,大呼:“报告管理员,他们打人啰!”
众光头抬眼望那岗楼,只见楼上的看守兵双手扶着枪,缓缓背转过身去。
刀疤脸见求救无望,索性在地上乱滚乱叫:“打死人啰!打死人啰!”
我冷冷一笑,站起身来,从腰后摸出一束棕绳,往地下一掷,下了命令:“给我捆来吊起!”
现在出手的这几个人,虽然关进来不久,但都同样熟悉这道工序。他们之中,或是当过兵,或是受过刀疤脸一伙的迫害,因此,一接过绳子,毫不犹豫,立即就行动起来。转眼工夫,这个为首的黑帮恶棍已经被捆好吊在了一扇铁窗的横格之上,仅仅脚尖挨着地面。这家伙开始还勉力支撑骂声不绝,过不多久便松垮下来,全身下坠的重量把绳子收紧,那吼叫的声音也就逐渐嘶哑。
与此同时,我看也不看被吊的人,自顾向下面的光头们训话,讲的也无非是改恶从善前途光明抗拒改造死路一条之类的套话空话。不过,表面上看去我对刀疤脸的死活似乎置若罔闻,暗地里却时不时地用眼角掠过那边,一见刀疤脸快要晕过去了,便示意空降兵松绳子把那家伙放到地面,待他稍稍缓过气来,又一下拉起。
如此三弄两弄,刀疤脸终于叫道:“我错了我错了。我有罪,我交代……”



我背水一战大获全胜。
刀疤脸毕竟是老犯人,深谙人民政府“坦白从宽”的规矩,他把对他的一切指控全都包揽了下来。按照对方的意愿“自证其罪”,彼此都少去不少麻烦,报酬是免受皮肉之苦。反正罪名早经拟定,你不坦白交代自证,那就是“抗拒从严”,活该你倒霉了!
刀疤脸虽然痛恨我,现在也无力反扑,因为那人是政府指派的,更何况他的身边,又有了几个复员军人。从意志与力量对比来说,复员军人这股势力,当然比自己这一伙弟兄强大。转念一想,这次虽然可能被判重刑,但也遂了自己早日走出石头匣子出去劳改的心愿(只要出去劳改,就有逃跑的可能),真是“因祸得福”,这点,倒要感谢这位大组长。
中国人从古至今都匍匐在神权与君权之下,从骨子里崇拜强者,哪怕他是自己从前的敌人。外貌的凶猛无法填补意志的怯懦,这就是龙的传人在或强或弱的对手面前,轮番转换为羊和狼的原因。刀疤脸在床上躺了几天,双臂稍稍恢复活动能力之后,也就自己来到院坝参加学习。他一见到我,立即拱手抱拳、低头说道:“大哥,兄弟服了你了!以前多有得罪之处,还望大哥海涵。今日你我兄弟虎落平阳,共同在此遭受牢狱之灾,也算是个缘分。总之一句话,今后大哥有什么差遣,尽管发话就是了。”
我点点头,微微一笑。当天吃晚饭,把自己那一勺菜叶渣稀饭给了刀疤脸,说了一句“兄弟保重!”
从此,进步学生革命军人青年作家右派分子我,不但是监狱当局指定的牢头,同时也操起了提起脑壳耍的黑社会老大。
我不知道,这时候我是狼吗还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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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四 一月 31, 2013 7:26 p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逼急了,兔子还咬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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