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我-北美枫

[主持]

做小孩子真好，因為有“年”可以過。

　　一年的好日子像是全都濃縮在那幾天，北風一吹，過年的氣氛就在空中飄揚起來，街角上已經響起零碎的鞭炮聲，大人牽著小孩子的手進澡堂子搓下厚厚的一層垢泥，出來之後臉孔通紅頭冒蒸汽。壓在箱底裏的新衣服拿了出來，袖管褲腳好像短了點，穿在身上還是煥然一新換了個人似的。房子從裏到外清掃過了，案頭供上一盆碧綠的水仙，門楣上剛貼好的春聯還墨汁淋漓。街上熱鬧得很，熙熙攘攘都是置辦年貨的人群，風雞臘鴨吊在屋簷下，油炸食品的香味從弄堂口飄到弄堂底。樓下的寧波阿娘在公用廚房裏做水磨年糕，浸了水的糯米從小小的磨眼裏放進去，老太太一手轉動磨盤一手用只小茶杯灌水，一股細細的白色水粉從磨道流入一個布袋裏，把水擠幹後，寧波阿娘把糯米粉捏成鞋底的形狀，晾乾之後就可以一片片切來做炒年糕了。

　　真饞啊。那麼多好吃的東西竟然在短短的幾天中全部出現了，雞是每到過年才能吃一次的，還有臘肉，放在飯鍋裏蒸出來，瘦肉的部分鮮紅，連著皮的肥肉卻透明，想起口水都要掉下來，蹄膀被仔細地拔去了毛之後，放上蔥薑醬油冰糖在煤球爐子上礅過夜，捧上桌來濃油赤醬香氣四溢。小小的廚房裏擠了四隻煤球爐子，各家的主婦滿頭大汗地煎炸烹煮為年夜飯作最後的衝刺，張家姆媽在一把小圓匙上做蛋餃，先把蛋汁均勻地攤成一張薄薄的蛋皮，把肉餡放進去，手腕一勾，蛋皮合起來就成了一個小巧鮮黃的蛋餃。寧波阿娘在切咸板鴨，案板上還有一大碗雪裏紅烤發芽豆。我媽在做蔥烤鯽魚。亭子間裏剛結婚的新嫂嫂還不大會做菜，主婦們忙裏抽閒教她幾招：怎樣炸春捲，怎樣爆腰花，四鮮烤麩要先做好吃冷的，紅燒豬腳要放一點鹼才會酥。

　　孩子們被菜肴的香味所吸引，粘在廚房裏絆手絆腳，大人轉不開身，從米缸裏挖出一罐米，或是黃豆，打發他們出去。在弄堂口有安徽鄉下人生了個小爐子爆米花，一大群小孩子圍成一圈，看著鄉下人吱呀吱呀地搖那個烏黑的爆米花罐，捂著耳朵，開心地等待爆米花好了那一聲轟響。每個人的嘴巴都沒停過，塞滿了噴香的爆米花，爆黃豆，爆年糕片，吃得不亦樂乎。直到天黑了下來，各家的媽媽在門口叫喚“阿三頭，小毛，回來吃年夜飯囉。”才拔腳往家裏跑去。

　　年夜飯已經擺好，拜過祖宗牌位之後全家人圍著桌子坐下。大人在這個時候照例是要喝點黃酒的，那麼多好吃的東西使得孩子們都不知道先嘗哪樣才好，冷盤有白斬雞，烤子魚，油爆蝦，四鮮烤麩。熱菜有紅燒獅子頭，冰糖蹄膀，松鼠黃魚，桌子中央放了一隻熱氣騰騰的大沙鍋，上面一層鮮黃的蛋餃，湯底下有只篤得酥透的老母雞，還有香菇粉絲黃芽菜和筍乾。孩子們把頭埋在碗裏，吃啊吃的總覺得不夠，一年下來的饞嘮蟲全部爬了出來，大人看到小孩子這種吃法，歎了口氣，放下酒杯，把好的菜肴推到孩子們跟前：“吃吧，吃吧，正在長身體的時候，可憐見的……”

　　下得桌來直打飽嗝，洗完手臉，樓下的阿三頭已經一疊聲地叫快出來放鞭炮，竄出門去，耳中已劈劈啪啪響個不停，聞到鼻子裏都是硝煙的味道。有人用晾衣叉杆挑了一長串的五百響放得震天動地，還有一種叫地老鼠的拖著冒火的尾巴團團轉，突然一下子竄上天去，年齡小的孩子又怕又想放，試了幾次結果還是讓大孩子代放，碰上家長剛好是個孤寒的，跑出來楸耳朵：“小赤佬，沒出息，買了炮仗叫人家放……”正在沒趣，哪個齪狹鬼扔了個甩炮在眾人腳下，引起一片驚叫，整條弄堂沸騰了似的。

　　玩得盡興回家來，肚子好像又餓了，吃下一碗酒釀圓子，才意猶未盡地上床去，窗外鞭炮聲還時起時落，大人在外面房間悄悄地打麻將。孩子瘋玩了一天也累了，眼皮一點點沉重起來，在墮入夢鄉之前迷迷糊糊地想著：今天是多麼好的一天，吃了這麼多好東西，放了三十六個炮仗。而明天一早起來，枕頭下會有一紅紙包的壓歲錢，還有豬油湯糰、糖年糕，姆媽煎得金黃的春捲裏有筍絲肉絲黃芽菜，一口咬下去鬆脆鮮美，桌上的糖盒裏有糖蓮子小胡桃話梅加應子。一年未見的表兄弟姐妹會來拜年，大家可以打撲克爭上游捉豬玀，輸了鼻頭上夾晾衣服夾子……

　　隨著年齡增長，那份童心也一點點遠去。特別是來了美國之後，春節都過得像龍井茶葉一樣清清淡淡。最多也是幾個近親好友吃頓飯，開瓶好點的紅酒，坐下來看看電視轉播的春節聯歡實況，談談明年的股市是升還是降。互相嗟歎時光如箭年月如梭，大家轉眼都已是中年人了。遙想起小時候過年的熱鬧勁兒，都覺得那是人生中最淋漓恬暢的一段日子。

作者：范迁
_________________
是非是，我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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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小孩子真好，因為有“年”可以過。

　　一年的好日子像是全都濃縮在那幾天，北風一吹，過年的氣氛就在空中飄揚起來，街角上已經響起零碎的鞭炮聲，大人牽著小孩子的手進澡堂子搓下厚厚的一層垢泥，出來之後臉孔通紅頭冒蒸汽。壓在箱底裏的新衣服拿了出來，袖管褲腳好像短了點，穿在身上還是煥然一新換了個人似的。房子從裏到外清掃過了，案頭供上一盆碧綠的水仙，門楣上剛貼好的春聯還墨汁淋漓。街上熱鬧得很，熙熙攘攘都是置辦年貨的人群，風雞臘鴨吊在屋簷下，油炸食品的香味從弄堂口飄到弄堂底。樓下的寧波阿娘在公用廚房裏做水磨年糕，浸了水的糯米從小小的磨眼裏放進去，老太太一手轉動磨盤一手用只小茶杯灌水，一股細細的白色水粉從磨道流入一個布袋裏，把水擠幹後，寧波阿娘把糯米粉捏成鞋底的形狀，晾乾之後就可以一片片切來做炒年糕了。

　　真饞啊。那麼多好吃的東西竟然在短短的幾天中全部出現了，雞是每到過年才能吃一次的，還有臘肉，放在飯鍋裏蒸出來，瘦肉的部分鮮紅，連著皮的肥肉卻透明，想起口水都要掉下來，蹄膀被仔細地拔去了毛之後，放上蔥薑醬油冰糖在煤球爐子上礅過夜，捧上桌來濃油赤醬香氣四溢。小小的廚房裏擠了四隻煤球爐子，各家的主婦滿頭大汗地煎炸烹煮為年夜飯作最後的衝刺，張家姆媽在一把小圓匙上做蛋餃，先把蛋汁均勻地攤成一張薄薄的蛋皮，把肉餡放進去，手腕一勾，蛋皮合起來就成了一個小巧鮮黃的蛋餃。寧波阿娘在切咸板鴨，案板上還有一大碗雪裏紅烤發芽豆。我媽在做蔥烤鯽魚。亭子間裏剛結婚的新嫂嫂還不大會做菜，主婦們忙裏抽閒教她幾招：怎樣炸春捲，怎樣爆腰花，四鮮烤麩要先做好吃冷的，紅燒豬腳要放一點鹼才會酥。

　　孩子們被菜肴的香味所吸引，粘在廚房裏絆手絆腳，大人轉不開身，從米缸裏挖出一罐米，或是黃豆，打發他們出去。在弄堂口有安徽鄉下人生了個小爐子爆米花，一大群小孩子圍成一圈，看著鄉下人吱呀吱呀地搖那個烏黑的爆米花罐，捂著耳朵，開心地等待爆米花好了那一聲轟響。每個人的嘴巴都沒停過，塞滿了噴香的爆米花，爆黃豆，爆年糕片，吃得不亦樂乎。直到天黑了下來，各家的媽媽在門口叫喚“阿三頭，小毛，回來吃年夜飯囉。”才拔腳往家裏跑去。

　　年夜飯已經擺好，拜過祖宗牌位之後全家人圍著桌子坐下。大人在這個時候照例是要喝點黃酒的，那麼多好吃的東西使得孩子們都不知道先嘗哪樣才好，冷盤有白斬雞，烤子魚，油爆蝦，四鮮烤麩。熱菜有紅燒獅子頭，冰糖蹄膀，松鼠黃魚，桌子中央放了一隻熱氣騰騰的大沙鍋，上面一層鮮黃的蛋餃，湯底下有只篤得酥透的老母雞，還有香菇粉絲黃芽菜和筍乾。孩子們把頭埋在碗裏，吃啊吃的總覺得不夠，一年下來的饞嘮蟲全部爬了出來，大人看到小孩子這種吃法，歎了口氣，放下酒杯，把好的菜肴推到孩子們跟前：“吃吧，吃吧，正在長身體的時候，可憐見的……”

　　下得桌來直打飽嗝，洗完手臉，樓下的阿三頭已經一疊聲地叫快出來放鞭炮，竄出門去，耳中已劈劈啪啪響個不停，聞到鼻子裏都是硝煙的味道。有人用晾衣叉杆挑了一長串的五百響放得震天動地，還有一種叫地老鼠的拖著冒火的尾巴團團轉，突然一下子竄上天去，年齡小的孩子又怕又想放，試了幾次結果還是讓大孩子代放，碰上家長剛好是個孤寒的，跑出來楸耳朵：“小赤佬，沒出息，買了炮仗叫人家放……”正在沒趣，哪個齪狹鬼扔了個甩炮在眾人腳下，引起一片驚叫，整條弄堂沸騰了似的。

　　玩得盡興回家來，肚子好像又餓了，吃下一碗酒釀圓子，才意猶未盡地上床去，窗外鞭炮聲還時起時落，大人在外面房間悄悄地打麻將。孩子瘋玩了一天也累了，眼皮一點點沉重起來，在墮入夢鄉之前迷迷糊糊地想著：今天是多麼好的一天，吃了這麼多好東西，放了三十六個炮仗。而明天一早起來，枕頭下會有一紅紙包的壓歲錢，還有豬油湯糰、糖年糕，姆媽煎得金黃的春捲裏有筍絲肉絲黃芽菜，一口咬下去鬆脆鮮美，桌上的糖盒裏有糖蓮子小胡桃話梅加應子。一年未見的表兄弟姐妹會來拜年，大家可以打撲克爭上游捉豬玀，輸了鼻頭上夾晾衣服夾子……

　　隨著年齡增長，那份童心也一點點遠去。特別是來了美國之後，春節都過得像龍井茶葉一樣清清淡淡。最多也是幾個近親好友吃頓飯，開瓶好點的紅酒，坐下來看看電視轉播的春節聯歡實況，談談明年的股市是升還是降。互相嗟歎時光如箭年月如梭，大家轉眼都已是中年人了。遙想起小時候過年的熱鬧勁兒，都覺得那是人生中最淋漓恬暢的一段日子。

作者：范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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