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我-北美枫

[李加建]

我是一支扭曲了的弹簧

胡总书记说：以人为本。
据媒体报导，现在劳改场所的犯人和劳教人员，过的日子可以说是轻松愉快的。除了人身自由受到某种程度的限制以外，他们可以结婚、祝寿、看书看电视、搞演出、上网、上大学；参加劳动还分别有不同的报酬。前不久看到一张重庆司法局长视察监狱犯人们唱红歌的照片，他们唱的是《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人人神采飞扬、喜笑颜开，那架势几乎可以说是充满幸福感了。
我们那时候可不是这样。
所谓“我们那时候”，是指的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中期至九十年代末期，一大群知识分子在劳改场所被“强制改造”的时期，前后长达二十几年。
那个时候，从劳改场所长期关押后释放出来的人，一眼就看得出来。他们总是面色灰黯浮肿，目光呆滞，麻木后面隐隐透出阴森。
几十年过去了，其中大部份人先后回到了正常人的生活，有的成龙上天，当上了老板、学者、专家，为体制增光添彩；有的成蛇钻草，擦皮鞋、摆地摊、卖小菜，被城管撵得屁滚尿流。不论他们是在谈笑风生或是牢骚满腹，正在运行的程序有时会突然中断，目光呆滞，阴沉的往事结成一团黑雾，猛然又罩上心头。
回到了正常人的生活，他们永远作不成正常人了！
我也是这些不正常人中的一个，只是被扭曲的程度和变态的性质有所不同而已。
自幼追随革命，按照当年共产党地下组织的指引，为建立一个独立富强、民主自由的新中国而斗争，不惜捨家、拼命。按照这个目标往前冲的惯性，碰到1957年“整风”，我突然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反人民”的“极右派”。开除公职，蹲大狱，再判管制，强制劳动教养，不定期。
劳改与劳教，当然也有区别，一是名称不同，劳攺是“触犯国家刑律”，劳教是“最高行政处分”；二是劳改犯人参加劳动每月发放的钱叫做“生活补贴”，劳教人员参加劳动发放的钱叫做“工资”。相同的是：一律关押起来，失去人身自由，强迫劳动，必需真正作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既然全国人民都在高喊“毛主席万寿无疆”，我必须作出长期被“强制改造”的准备。
我被押去劳教的四川省公安厅劳动教养筑路支队，对外名称叫做《415信箱》。这真是一个极具象征意味的名称。一旦投入这个“信箱”，四壁关得严严实实，你就得准备作一封长期甚至永远不会投递出去的信件。
问题是：如何不过早地滥在这箱子里。
强制改造的压力，施加予人的两个方面：一个是人的肉体，一个是人的心灵。
至圣先师孔老夫子针对人的生物性需求，说过一句极为经典的话：“食、色性也！”可他老人家忘了还有一项更为重要的，那就是干活累了，需得休息来消除疲劳、恢复体力。
劳改场所的劳动强度，没有什么轻松可言，大多是弄得你精疲力竭而后止。这对于“食”，吃不饱，当然是最大的威胁；可对于“色”，对于我们这一群二、三十岁性欲正旺的年轻人，精疲力竭，多少也起了一些缓解的作用。
抑制性欲，相对他们而言，我似乎得天独厚，我父母亲结婚不久，父亲患上了当时无特效药可治十之八九只有死的“肺痨”。母亲查遍各种民间“单方”，得一方剂，需人肉作药引。她便瞒着父亲，去市上买了一把新菜刀、一尺红綾，在没有任何消毒剂和麻醉药的情况下，一个人悄悄用紅绫扎好左臂上端止血，右手拿菜刀一刀割下银元大小的一块肉。在痛晕醒来之后，起身煎药熬汤，给父亲喝下，“肺痨”果然痊愈。
我也许是继承了母亲对待异性这种宗教献身式的遗传基因，把性的欲求降低到无足轻重的位置，就在反右前和恋人单独相处时，也从未有过作爱的冲动。有次晚上在公园昏暗的灯光背面匆匆亲了她一下，立即吓得自己全身颤抖，似乎是做了一件不光彩的事，亵渎了我的神灵。
这种心态，大大有利于我长期压抑了性的需求，同时也养成了我从不主动去看哪个女人的习惯。这习惯延伸至今，以致在会场上和路上与一些相识的女性相遇，她们会觉得我高傲、“目中无人”。
最难以承受的，是对心灵的煎熬。
我从十三岁抱着“解放全人类”的梦想，舍弃了从小依恋的亲人，参加了人民解放军。复员回地方不到三年，即被打成“极右”，离开家乡开始了漫长的苦役，带给自己的亲人们无尽的屈辱和痛苦，而我又无法放弃我作人的原则，以“靠拢政府”的告密和诬陷他人来换取与亲人的团聚。我是个极重感情且又十分敏感的人，长期与亲人隔绝，为了不致在强烈的思念和内疚中发疯，我只得把自己的感情磨得粗糙，尽量忘记他们。在此期间，我真的是“家破人亡”，至今不知道母亲的骨骸散落在何处。
对亲人的爱无法实现，便在我的心中挽成了一个死结。
如今，我已经是七十六岁的老人了，在社会上有了令人羡慕的地位和名声。我本该“安度晚年”了，可这程序有时会突然中断，阴沉的往事结成一团黑雾，猛然又罩上心头。
这使我显得有些不正常，有些古怪。我宁愿作个好丈夫、好父亲，也不愿舍此当个大作家。在高挡筵席上，妻子若不在身边，海味山珍我也难以下咽食之无味。炎热天如果亲人不在屋里，我就会关了空调，不为省钱，而是不忍心独享。面对伪善和邪恶，我会不分地点场合与对象、不顾后果大发脾气言行粗暴，因而得罪了不少人，常令亲人们为我担心。我会因为孩子们的玩具娃娃踡着身子放在桌上而周身感到不自在，需得把它放置到一个舒服的位置才安下心来。我把无论用什么材料做成的动物或人看成有生命的个体……这些怪异的行为和心态，正常人看来，显然是不正常的！
十分爱我的妻想把我重新变成正常人。她希望我能够像其他的老头那样，不当什么作家和名人，不去关注人间苦难和民族命运，喂喂雀儿，溜溜狗儿，打打小牌，看看电视，和她一起平淡也即平安地过完这后半生，为此，她经常劝我、甚至骂我。
我可以满足妻的其他一切愿望，唯独这一点我永远不能。
我是一支被扭曲了的弹簧，永远不能复位了！
劳改制度是一台特殊材料制成的压扎机，即使硬如钢铁，经过炼狱之火熔化，也会被它在预定的模具中压扎成型，再也不是原来的样子。然而，人毕竟比钢铁多一份意志、多一颗心；压扎机能够使人体裂肢残行为变异，但那响往自由的心，却是难以征服的。

—2011.7.23闷热的下午。

[[秋夜独行者]]

我是一支扭曲了的弹簧

胡总书记说：以人为本。
据媒体报导，现在劳改场所的犯人和劳教人员，过的日子可以说是轻松愉快的。除了人身自由受到某种程度的限制以外，他们可以结婚、祝寿、看书看电视、搞演出、上网、上大学；参加劳动还分别有不同的报酬。前不久看到一张重庆司法局长视察监狱犯人们唱红歌的照片，他们唱的是《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人人神采飞扬、喜笑颜开，那架势几乎可以说是充满幸福感了。
我们那时候可不是这样。
所谓“我们那时候”，是指的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中期至九十年代末期，一大群知识分子在劳改场所被“强制改造”的时期，前后长达二十几年。
那个时候，从劳改场所长期关押后释放出来的人，一眼就看得出来。他们总是面色灰黯浮肿，目光呆滞，麻木后面隐隐透出阴森。
几十年过去了，其中大部份人先后回到了正常人的生活，有的成龙上天，当上了老板、学者、专家，为体制增光添彩；有的成蛇钻草，擦皮鞋、摆地摊、卖小菜，被城管撵得屁滚尿流。不论他们是在谈笑风生或是牢骚满腹，正在运行的程序有时会突然中断，目光呆滞，阴沉的往事结成一团黑雾，猛然又罩上心头。
回到了正常人的生活，他们永远作不成正常人了！
我也是这些不正常人中的一个，只是被扭曲的程度和变态的性质有所不同而已。
自幼追随革命，按照当年共产党地下组织的指引，为建立一个独立富强、民主自由的新中国而斗争，不惜捨家、拼命。按照这个目标往前冲的惯性，碰到1957年“整风”，我突然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反人民”的“极右派”。开除公职，蹲大狱，再判管制，强制劳动教养，不定期。
劳改与劳教，当然也有区别，一是名称不同，劳攺是“触犯国家刑律”，劳教是“最高行政处分”；二是劳改犯人参加劳动每月发放的钱叫做“生活补贴”，劳教人员参加劳动发放的钱叫做“工资”。相同的是：一律关押起来，失去人身自由，强迫劳动，必需真正作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既然全国人民都在高喊“毛主席万寿无疆”，我必须作出长期被“强制改造”的准备。
我被押去劳教的四川省公安厅劳动教养筑路支队，对外名称叫做《415信箱》。这真是一个极具象征意味的名称。一旦投入这个“信箱”，四壁关得严严实实，你就得准备作一封长期甚至永远不会投递出去的信件。
问题是：如何不过早地滥在这箱子里。
强制改造的压力，施加予人的两个方面：一个是人的肉体，一个是人的心灵。
至圣先师孔老夫子针对人的生物性需求，说过一句极为经典的话：“食、色性也！”可他老人家忘了还有一项更为重要的，那就是干活累了，需得休息来消除疲劳、恢复体力。
劳改场所的劳动强度，没有什么轻松可言，大多是弄得你精疲力竭而后止。这对于“食”，吃不饱，当然是最大的威胁；可对于“色”，对于我们这一群二、三十岁性欲正旺的年轻人，精疲力竭，多少也起了一些缓解的作用。
抑制性欲，相对他们而言，我似乎得天独厚，我父母亲结婚不久，父亲患上了当时无特效药可治十之八九只有死的“肺痨”。母亲查遍各种民间“单方”，得一方剂，需人肉作药引。她便瞒着父亲，去市上买了一把新菜刀、一尺红綾，在没有任何消毒剂和麻醉药的情况下，一个人悄悄用紅绫扎好左臂上端止血，右手拿菜刀一刀割下银元大小的一块肉。在痛晕醒来之后，起身煎药熬汤，给父亲喝下，“肺痨”果然痊愈。
我也许是继承了母亲对待异性这种宗教献身式的遗传基因，把性的欲求降低到无足轻重的位置，就在反右前和恋人单独相处时，也从未有过作爱的冲动。有次晚上在公园昏暗的灯光背面匆匆亲了她一下，立即吓得自己全身颤抖，似乎是做了一件不光彩的事，亵渎了我的神灵。
这种心态，大大有利于我长期压抑了性的需求，同时也养成了我从不主动去看哪个女人的习惯。这习惯延伸至今，以致在会场上和路上与一些相识的女性相遇，她们会觉得我高傲、“目中无人”。
最难以承受的，是对心灵的煎熬。
我从十三岁抱着“解放全人类”的梦想，舍弃了从小依恋的亲人，参加了人民解放军。复员回地方不到三年，即被打成“极右”，离开家乡开始了漫长的苦役，带给自己的亲人们无尽的屈辱和痛苦，而我又无法放弃我作人的原则，以“靠拢政府”的告密和诬陷他人来换取与亲人的团聚。我是个极重感情且又十分敏感的人，长期与亲人隔绝，为了不致在强烈的思念和内疚中发疯，我只得把自己的感情磨得粗糙，尽量忘记他们。在此期间，我真的是“家破人亡”，至今不知道母亲的骨骸散落在何处。
对亲人的爱无法实现，便在我的心中挽成了一个死结。
如今，我已经是七十六岁的老人了，在社会上有了令人羡慕的地位和名声。我本该“安度晚年”了，可这程序有时会突然中断，阴沉的往事结成一团黑雾，猛然又罩上心头。
这使我显得有些不正常，有些古怪。我宁愿作个好丈夫、好父亲，也不愿舍此当个大作家。在高挡筵席上，妻子若不在身边，海味山珍我也难以下咽食之无味。炎热天如果亲人不在屋里，我就会关了空调，不为省钱，而是不忍心独享。面对伪善和邪恶，我会不分地点场合与对象、不顾后果大发脾气言行粗暴，因而得罪了不少人，常令亲人们为我担心。我会因为孩子们的玩具娃娃踡着身子放在桌上而周身感到不自在，需得把它放置到一个舒服的位置才安下心来。我把无论用什么材料做成的动物或人看成有生命的个体……这些怪异的行为和心态，正常人看来，显然是不正常的！
十分爱我的妻想把我重新变成正常人。她希望我能够像其他的老头那样，不当什么作家和名人，不去关注人间苦难和民族命运，喂喂雀儿，溜溜狗儿，打打小牌，看看电视，和她一起平淡也即平安地过完这后半生，为此，她经常劝我、甚至骂我。
我可以满足妻的其他一切愿望，唯独这一点我永远不能。
我是一支被扭曲了的弹簧，永远不能复位了！
劳改制度是一台特殊材料制成的压扎机，即使硬如钢铁，经过炼狱之火熔化，也会被它在预定的模具中压扎成型，再也不是原来的样子。然而，人毕竟比钢铁多一份意志、多一颗心；压扎机能够使人体裂肢残行为变异，但那响往自由的心，却是难以征服的。

—2011.7.23闷热的下午。

[秋天的枫叶林]

理解
_________________
因本真而活，持生命之青色。

[[holly]]

理解
_________________
因本真而活，持生命之青色。

[晓鸣]

人对自由的追求，是战胜暴政的原动力。

[[自己的敌人]]

人对自由的追求，是战胜暴政的原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