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我-北美枫

[肖今]

凝 霜


序

《凝霜》是我几年前写的一部小说，它讲述了一个真实的人生、一个悲剧的家庭、一个无私的母亲，实则也是一个农村社会的缩影。当时，耳闻目睹这些人物情节，心里感慨万千，于是执意把它写下来。因为时间关系，许多细末枝节有些记忆模糊了，为了保持它原有的气质，我没有对它进行润色添枝，这样也许不能给读者很好的口味，但这并不是我写《凝霜》的真正心意所在。
无论时代如何改变，贫穷与悲剧永远不会消失。如果你是有福之身，但愿读了它之后可以更懂得珍惜；如果你是不幸人生，那么希望你能坚强勇敢，而不是悲观放弃。
——这才是我心里的话


1

父亲在黑龙江管工地两三年了。那时候是他这辈子赚钱最多的日子。成千钞票从银行里取出来，交给母亲。那也是母亲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我家的生活刚有点起色。从东北回来的父亲身上却多了一个肿瘤，一个后来吞噬了他生命的、令我们全家遭到丧亲之痛的罪魁祸首。当母亲第一次从信中得知父亲的病情时，便坐在黑暗的灶坑上偷偷地流泪。十四岁的我已经很了解母亲的心思了。我知道母亲是在担忧父亲的病，我也一样。后来，父亲动了手术，长在庇股上的瘤倒是没了，可脊背上多了一个肿块，像小山峰似的凸起，而且与日俱增。第二次手术后，才没多天，那可恶的瘤又突现了。第三次手术的化验单上，仍然得不出什么结果。只是说还不是恶性肿瘤，像我父亲这样不痛不痒的病例还真是第一次碰到。当时，医生就是这样模棱两可地告诉我们。现在想想：肯定是小医院的医术不够，才耽误了父亲的医治。
父亲说：手术不必再做了，这病还有治吗？说这话时的父亲异常地冷静。母亲也不知道更好的办法是什么，也只好随他了。
就这样，家成了父亲的疗养院，母亲成了他最帖心最称职的“护士”。土草药从不间断，任何一种只要听说有利于此病治疗的中草药，管它是苦是甜，父亲都吃过喝过。如果父亲想吃什么，母亲就会千方百计地想办法弄到。有一次父亲想吃菠萝，这可是稀罕物，在咱乡下，一般人别说见过就是听也没听过的。母亲不知道哪里有，就四处托人买。后来，是一个在城里工作的什么远亲给父亲送来的。
偏偏在父亲卧病在床的那三年，我的三个兄弟都远在西北。最后一年，父亲已面目全非了。整个脊背血肉模糊、溃烂无样、惨不忍睹。由于常期侧躺，一半身体已麻木萎缩，另一半像充了气似的浮肿之极。
当一个人身患绝症、动弹不得时，他是多么力不从心。
父亲原本是个多好的人哪。村民们都称他老实人，从来不与人纷争，也不做恶事坏事，他是个话不多又心地善良的男人。虽然，他没有给我们创造丰衣足食的生活，但他却是个声誉很好的父亲。我怕他，是因为我以为寡言的父亲没有情感。可是，在他病着的那三年，我才发觉：父亲对我的爱是那么的丰富，而我爱父亲也很深很深。因为家里穷，穷得到处是债务，才这样让父亲在家里任病魔的摆布。而住校的我很少在家替代母亲照顾他。有时候，我走过去想帮帮母亲去给父亲换疮口的包布时，父亲就会赶我走，故装讨厌我。我知道，他是不让我看到那腐烂的伤口，怕我在小小的心灵上留下满目的疮痍。可是父亲，我真的想照顾你，像妈妈一样，把你安顿得舒舒服服，也好让女儿尽尽孝心嘛。然而，噩耗在那个傍晚传来了。当时，我从学校哭着跑回家，到你跟前时，你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了，只看了我最后一眼。从那一刻起，我便失去照顾你的机会。爸，我好悔！还有你都没等到三个儿子回来便走了。你走的时候，好像并没有痛楚，倒像似解脱了那般安详入眠。也许是因为母亲给你的爱，让你感觉幸福吧！但你并不瞑目，因为在你生命的最后时间里，你见不到儿子见不到孙子见不到我出人头地。
父亲是解脱了尘世的烦扰，可母亲呢？她才四十几岁，她不年轻了。然而，多年积累的生活重担，在这个受尽天灾人祸的家庭里，谁来扛？谁来扮演这个主角？
所有的悲伤与不幸，都在母亲身上汇聚成焦点。
我的沉重书包，儿子的锒铛入狱，孙子的抚育，媳妇的去留，不务正业的老三，这一切都像陀螺一样围着她团团转。一个母亲，只要她不忘自己的身份，她就无法推却这一切责任和义务。她无法埋怨谁，她也无法怪罪谁。而我们的母亲就是这样一个无私为儿女奉献的、包揽全部苦与泪的伟大女性。

2
母亲年轻的时候，长得细皮嫩肉的，雪白的皮肤更显几分秀气，村里都说是个小美人。别看她穿得既合体又清爽，可那都是她的那些好朋友送的旧衣服。常有村妇不无羡慕：穿什么衣服到母亲身上都好看。当时，在村里像母亲这样的穿着算是时髦的了。

母亲的能干，并非她有什么一技之长，或者有力可比汉；而是她自然显现出来的巨大魄力与无可抵挡的魅力。

很小的时候 ，我什么都不懂。我想不出母亲的所言所语所作所为是为了什么，我还“恨”她，所以在我忍不住戳穿她的漏洞时，母亲就骂我，说我总是和她作对，我这条蛇和她这猪是相冲的。想，那时候她是真的恨死我了。为了这个家，她在付出怎样惨重的代价？而我们，有时候包括父亲都不能谅解她这个女人。

也许，农村里的人情特别浓厚、特别坦率，所以才有他们敢恨敢爱的秉性。母亲对其他女人没有什么亲和力，但那些男人却对她挺听使唤的。有个事，只要母亲出马开口，他们都会极心极力地来帮忙，而且不加索求。

来我家坐坐的人，都是常来的，和父亲母亲有话有商量了。那个时候，有个姨夫，是领养母亲的那家独生女的丈夫。除小姨夫在我家酒喝到三更外，还有一位常客，大人们都叫他“矮子”，也喜欢来我家。跟小姨夫两个说不完的话，喝不醉的酒。在村里，瞧他们人不高马不大，却有个充满智慧的头脑，一双勤劳的手，一个善良的心地。一个男人只要拥有这些，那是每个农村妇女的偶像。

父亲是平凡的、忠厚的，所以他带给母亲的也是贫乏的生活，在人生的浪潮中，我们一家只有紧紧抓住人们救济的浮木，才免遭沉沦之命。

尽管我们在贫乏的物资生活中走到了今天，想起父亲，依然欣赏他清白的人生和傲然的铮骨，是大丈夫所为。

虽然，我才桌子那么点高，可我已相当入世了。每到春夏之交，家里的米缸便空掉了。烧晚饭时，母亲就让我去姨妈家借米。听要我去借，我的心就紧张害怕，我是多么不愿意看人家拉长脸呵！可有什么办法呢？一次、两次……多少次，也只有这样。穷到极处，填饱肚子比脸面更重要。姨妈倒是有求必应，可嘴里还是不忘嘀咕“你妈的脾气真不好哪！借去的东西总是忘了还，我们自己也要用的。”“怎么来借米行头也不带”……你大概没尝过这样的生活，所以你无法体会我当时是怎样的心情，你也无法品尝我当时流下的泪水有多酸多咸。

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家总是样样缺、样样少。主粮接不着，粗粮也不多。连养个年猪都比人家的要小。家里有什么好吃的，总是先让给父亲，因为他得干田地活需要很多力气，一家人就他一人主外养家糊口的。我呢，真是小孩子，特挑食，只爱吃白米饭和肉。一个到头纯米饭有几顿，红烧肉又能吃上几次？到今天我才明白，那玉米粥，那蕃薯饭，那青菜泡饭，那小麦饼，那霉干菜，都是为了接济断粮的，可现在这些都成了好货，想吃还未必有买的呢！

最空的时候，得数父亲去黑龙江那年，矮子（大家都这么称呼，也蛮亲切的）每晚都来家里，缺什么他就带什么来。田地里的活，母亲一个人干不过，他会趁天黑人少时帮着把活干好。他也是村里加工厂的“老板”，所以每次把稻谷扛到加工厂，他都会免费加工，还多拿点糠给我们。他是个细心体贴的男人，虽是农民百姓，却不粗鲁，做事精明能干。这和我妈倒是挺相像的。若有什么好东西，天未亮他就来敲门，把东西一撂就走了。有时也会坐下来喝酒到天亮。母亲也不管我懂不懂，她的事都不背着我，也甭想瞒我。她老在我耳边说，这矮子对我们家真照顾哪！钱啦、力气啦、粮食啦，从不吝啬，将来可别忘了他哟！我当然明白其中的道理，好坏这点我还分得出来的。母亲在矮子面前，她才是真正的女人，任性、娇气，这些原属于女人的专利在父亲面前好象根本就没有表现出来过。我想这大概就是关于男人和女人之间的问题吧。而这些对一个年小的我来说真是太无知了。母亲究竟是如何让一个在村里颇有威信的男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的呢？！是他爱人常年不在家而耐的寂寞？不，是他对母亲的那种坚贞不渝的爱。（听母亲说过，在她年轻的时候，他就很喜欢她了。可是年纪相差太多，而父亲却是响当当的小伙子。）一想到他们这种不见人的爱，和对父亲的蒙辱，我就受不了了。我不愿接受他和母亲的这种难以清白的关系。我替父亲在心里痛苦不已。有一度，我故意装作很冷酷，对他的到来产生极大的反感，于是冷言冷语、不理不睬。他心里一定不好受。可他没有表现出来，因为他不可以骂我，他只能对我好。可是他不是我的父亲啊！母亲对我的这种态度很不满，却也不敢埋怨我。她是有愧的，说是为了家，总恨归遭人闲言闲语。外面风起浪涌，母亲就算有绝对可原谅的理由，事实仍然是道德之外……

是谁乌鸦嘴：“好人死断种”。

矮子与我们如此亲近，却未听说他身体人何不适。

然而就在那个上午，他突然病倒了，在闲上躺了没多久，实在痛得死去活来了。我只和母亲去看过他一次，后来他就与世长辞了，听说是安乐死法。母亲大概没去判断他，在人情上他们毕竟没有表面上的往来，纵然她想去，他的妻子也不乐意，所以母亲明白，只好在家里独自泪流。在外的父亲听到这消息，也难过了一阵子。（老实的父亲只知道矮子很照顾我家的，他还心存感激呢。）

矮子走了，父亲走了，母亲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在短短的几年相继离她而去，两次爱的打击，留给母亲的痛苦谁能想像？从此母亲也爱无归宿。她像那燕妈妈带着淘气的小燕子东奔西走，无法停留。


3
母亲到底是母亲，总是能在人前表现得异常坚强，异常自信。
前来为母亲说情搭桥牵线的人，陆陆续续地也不少，都被母亲谢绝了。闲聊时，母亲总会不无感叹地说，要不是你们儿女哪，我一个人哪儿不好去，还可以安享晚年呢。是呀，我这书包，也拉了母亲的一条后腿啊！妈妈，对不起啦！
96年底，A镇有个木匠来我家，第一眼就看上了我母亲。母亲犹豫不决，问我怎么办。我说，妈，你自己决定吧！只要您好，比什么都重要。母亲还是没答应。
听说，木匠有两个女儿。大女儿比小哥小两岁；小女儿和我同龄，在读高三。不知是谁先提出了两全其美的建议，说如果我妈同意嫁给木匠，那么木匠的大女儿可以和我哥结成一对。于是双方都见了面，结果一拍即合。
就这样一来一往，两对一老一少夫妻成了！
正月里，大哥二哥出事啦。半年后宣判：一个11年，一个7年。可怜的母亲，幸福才上心头，却又零落一地。
满屁股的债，拖子带孙的，把刚刚合成的家，搞得鸡犬不宁。到年末，已是烽火连三日，硝烟弥漫。
总想，留在身边的小儿子，应该不用操心了。可是他偏又不争气，东荡荡西游游，不赚钱又乱挥霍，在家不会力气活也不会轻便事，象个花花公子，还在外面惹事生非。再怎么爱他的女人，也不该拿一生的幸福当儿戏呀！木匠害怕了。他开始极力阻止他们的婚姻。即使他们有了下一代，即使他们得到了法律的保护，他也要棒打鸳鸯。
为此，母亲心如刀绞。她做来做去想来想去都是为了儿女，可哪个儿女为她想了？哪个不逼着她要钱？但是她还是放不下他们，那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呀！是好是烂都是她的肉呀！
母亲对木匠说，如果让儿子离开这个家，那她也住不下去了。木匠为了留住母亲，只有妥协了。可是从此，他对母亲再也没有起初的热情体贴。后来，母亲被车撞伤，他也不肯拿出钱来作药费，我的学费他也变卦了。一切都剥去了和谐的外皮。我看到的他，全是充满怨言懊悔的表情，和满目横肉。母亲再度以泪洗面，低头下气，委屈求全。
风风雨雨勉勉强强，两年过去了。
实在没法再这样过下去了。
终于在那天黄昏，历史又回到了过去，一家人重又分为两家。
母亲孤旅的生活又一次站在起点。


4
原在A村有个加工米厂的男人，比母亲小。在小哥迫切紧要关头，帮哥解决了困难。当然这是母亲的面子。他常来木匠家看望母亲，而且殷勤显露，这让我心里有点不安。
事实上，在母亲离开A镇后，那加工米厂的男人，到城里母亲暂住的地方来过几趟，送米、送东西……在母亲需要帮助的时候，他会象及时雨一样，降临在母亲眼前。有次母亲告诉我，这个人竟然跪下来，泪流满面恳请母亲不要离开他。他不求母亲能嫁给他，但愿老来有个伴，想住哪儿就哪儿，他一定会好好待母亲的。
其实，母亲和他的事我了解不多，所以对此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再说母亲是自由的，她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而且，母亲大半生风里来浪里去的，爱与被爱她还会搞错吗？我相信母亲。当然母亲再不会轻意定亲了，不管他是谁。她有她的后顾之忧啊！
去拳击套厂上班是村里一位好心人介绍的，。老板是个六旬有余的人。母亲在那里呆了2个多月，便辞掉了工作。 那老板是借了母亲几千块钱，以借条为证，这与他想要母亲的人是不能同日而语的。母亲去那里上班，受老板的青睐，已让个别同志心生嫉妒，还免费为母亲的人品副面作广告宣传，不愧是“有心人”哪！母亲只好放弃这份工作。临走前，她安慰老板，有生之年，她会常来看他，此恩难忘。
这样，母亲又回到了一无所有的家里。


5
当然，我们全家还得感谢一位老人。此人俗名“老太婆”，丧妻多年，退休在家。我家必须经过他的家，所以也可称得上是邻里厢亲了。
老太婆和我母亲原是青梅竹马的朋友。平时，因两家相距不近，来往少了点。后来十多年，我家住进了新房，两家又开开始有了接触，感情也随之亲密起来。
这么多年来，我家凶多吉少，祸不单行。儿子三个，一个都靠不上；女儿读书，也是个千斤重担；身后还有一个个债主虎视耽耽。这对一个年过半百，又没有固定生活来源的女人，如何打发漫长的日子？老太婆总是在母亲燃眉之急时，雪中送碳。他会从银行里取出其不意退休金送到母亲手里，却只字不提“还”字。
母亲老了。她的爱情早已如花零落成泥了。一切恩惠本来都不该去接受的。在走投无路时，你能做到拒帮助你的人于千里之外吗？你不能。何况我母亲呢！她的心里包容着三个出气的儿子和一个尚未毕业成才的女儿啊！上帝呵，你不能怪罪我母亲！怪只怪我们这些不孝子女吧！是我们拖累了她啊！人们哪，请你们不要幸灾乐祸，请你们对我母亲多点尊重，少些指点吧！
指望了二十多年，母亲剧终还是去服装厂做工，一天16个小时。
即使霜冻雷霹都动摇不了母亲为儿女负责到底的决心。
虽然已经熬到现在这个时候了，可凝结在母亲心头的霜雪，却丝毫没有融化；冻结在这个屋檐上的冰凌，依然坚硬得倒悬着。
长达二十多年了，母亲就象一棵藤，身上牵挂着一个个儿女，为他们辛勤，为他们汗流，为他们奔波，为他们受辱，也任他们吸干自己的乳血，任他们销毁自己的年华。更是牵肠挂肚直到枯枝残叶，仍发挥着那么微薄的余力；千方百计为难以割舍的亲情，默默地劳作，默默地奉献。
而我本是母亲的一线希望，可是这希望也无非是点燃在母亲心里的一根蜡烛，在不久的将来，它也将熄灭。
母亲，我还不如当年你一忍心放弃了就好呀！
愧字当头一把刀，不见血也疼了
我。
火红的太阳，何时照在我母亲的头顶，让她心头冰冷的霜化作温柔的水……让她脸上的绉纹展现夕阳的美丽……


(2000.5.26 SH.H.ANGEL)
_________________
░░破茧成蝶 眼泪，从此不咸░░

NO FOREVER , ONLY LONGER！

[[King]]

凝 霜


序

《凝霜》是我几年前写的一部小说，它讲述了一个真实的人生、一个悲剧的家庭、一个无私的母亲，实则也是一个农村社会的缩影。当时，耳闻目睹这些人物情节，心里感慨万千，于是执意把它写下来。因为时间关系，许多细末枝节有些记忆模糊了，为了保持它原有的气质，我没有对它进行润色添枝，这样也许不能给读者很好的口味，但这并不是我写《凝霜》的真正心意所在。
无论时代如何改变，贫穷与悲剧永远不会消失。如果你是有福之身，但愿读了它之后可以更懂得珍惜；如果你是不幸人生，那么希望你能坚强勇敢，而不是悲观放弃。
——这才是我心里的话


1

父亲在黑龙江管工地两三年了。那时候是他这辈子赚钱最多的日子。成千钞票从银行里取出来，交给母亲。那也是母亲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我家的生活刚有点起色。从东北回来的父亲身上却多了一个肿瘤，一个后来吞噬了他生命的、令我们全家遭到丧亲之痛的罪魁祸首。当母亲第一次从信中得知父亲的病情时，便坐在黑暗的灶坑上偷偷地流泪。十四岁的我已经很了解母亲的心思了。我知道母亲是在担忧父亲的病，我也一样。后来，父亲动了手术，长在庇股上的瘤倒是没了，可脊背上多了一个肿块，像小山峰似的凸起，而且与日俱增。第二次手术后，才没多天，那可恶的瘤又突现了。第三次手术的化验单上，仍然得不出什么结果。只是说还不是恶性肿瘤，像我父亲这样不痛不痒的病例还真是第一次碰到。当时，医生就是这样模棱两可地告诉我们。现在想想：肯定是小医院的医术不够，才耽误了父亲的医治。
父亲说：手术不必再做了，这病还有治吗？说这话时的父亲异常地冷静。母亲也不知道更好的办法是什么，也只好随他了。
就这样，家成了父亲的疗养院，母亲成了他最帖心最称职的“护士”。土草药从不间断，任何一种只要听说有利于此病治疗的中草药，管它是苦是甜，父亲都吃过喝过。如果父亲想吃什么，母亲就会千方百计地想办法弄到。有一次父亲想吃菠萝，这可是稀罕物，在咱乡下，一般人别说见过就是听也没听过的。母亲不知道哪里有，就四处托人买。后来，是一个在城里工作的什么远亲给父亲送来的。
偏偏在父亲卧病在床的那三年，我的三个兄弟都远在西北。最后一年，父亲已面目全非了。整个脊背血肉模糊、溃烂无样、惨不忍睹。由于常期侧躺，一半身体已麻木萎缩，另一半像充了气似的浮肿之极。
当一个人身患绝症、动弹不得时，他是多么力不从心。
父亲原本是个多好的人哪。村民们都称他老实人，从来不与人纷争，也不做恶事坏事，他是个话不多又心地善良的男人。虽然，他没有给我们创造丰衣足食的生活，但他却是个声誉很好的父亲。我怕他，是因为我以为寡言的父亲没有情感。可是，在他病着的那三年，我才发觉：父亲对我的爱是那么的丰富，而我爱父亲也很深很深。因为家里穷，穷得到处是债务，才这样让父亲在家里任病魔的摆布。而住校的我很少在家替代母亲照顾他。有时候，我走过去想帮帮母亲去给父亲换疮口的包布时，父亲就会赶我走，故装讨厌我。我知道，他是不让我看到那腐烂的伤口，怕我在小小的心灵上留下满目的疮痍。可是父亲，我真的想照顾你，像妈妈一样，把你安顿得舒舒服服，也好让女儿尽尽孝心嘛。然而，噩耗在那个傍晚传来了。当时，我从学校哭着跑回家，到你跟前时，你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了，只看了我最后一眼。从那一刻起，我便失去照顾你的机会。爸，我好悔！还有你都没等到三个儿子回来便走了。你走的时候，好像并没有痛楚，倒像似解脱了那般安详入眠。也许是因为母亲给你的爱，让你感觉幸福吧！但你并不瞑目，因为在你生命的最后时间里，你见不到儿子见不到孙子见不到我出人头地。
父亲是解脱了尘世的烦扰，可母亲呢？她才四十几岁，她不年轻了。然而，多年积累的生活重担，在这个受尽天灾人祸的家庭里，谁来扛？谁来扮演这个主角？
所有的悲伤与不幸，都在母亲身上汇聚成焦点。
我的沉重书包，儿子的锒铛入狱，孙子的抚育，媳妇的去留，不务正业的老三，这一切都像陀螺一样围着她团团转。一个母亲，只要她不忘自己的身份，她就无法推却这一切责任和义务。她无法埋怨谁，她也无法怪罪谁。而我们的母亲就是这样一个无私为儿女奉献的、包揽全部苦与泪的伟大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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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年轻的时候，长得细皮嫩肉的，雪白的皮肤更显几分秀气，村里都说是个小美人。别看她穿得既合体又清爽，可那都是她的那些好朋友送的旧衣服。常有村妇不无羡慕：穿什么衣服到母亲身上都好看。当时，在村里像母亲这样的穿着算是时髦的了。

母亲的能干，并非她有什么一技之长，或者有力可比汉；而是她自然显现出来的巨大魄力与无可抵挡的魅力。

很小的时候 ，我什么都不懂。我想不出母亲的所言所语所作所为是为了什么，我还“恨”她，所以在我忍不住戳穿她的漏洞时，母亲就骂我，说我总是和她作对，我这条蛇和她这猪是相冲的。想，那时候她是真的恨死我了。为了这个家，她在付出怎样惨重的代价？而我们，有时候包括父亲都不能谅解她这个女人。

也许，农村里的人情特别浓厚、特别坦率，所以才有他们敢恨敢爱的秉性。母亲对其他女人没有什么亲和力，但那些男人却对她挺听使唤的。有个事，只要母亲出马开口，他们都会极心极力地来帮忙，而且不加索求。

来我家坐坐的人，都是常来的，和父亲母亲有话有商量了。那个时候，有个姨夫，是领养母亲的那家独生女的丈夫。除小姨夫在我家酒喝到三更外，还有一位常客，大人们都叫他“矮子”，也喜欢来我家。跟小姨夫两个说不完的话，喝不醉的酒。在村里，瞧他们人不高马不大，却有个充满智慧的头脑，一双勤劳的手，一个善良的心地。一个男人只要拥有这些，那是每个农村妇女的偶像。

父亲是平凡的、忠厚的，所以他带给母亲的也是贫乏的生活，在人生的浪潮中，我们一家只有紧紧抓住人们救济的浮木，才免遭沉沦之命。

尽管我们在贫乏的物资生活中走到了今天，想起父亲，依然欣赏他清白的人生和傲然的铮骨，是大丈夫所为。

虽然，我才桌子那么点高，可我已相当入世了。每到春夏之交，家里的米缸便空掉了。烧晚饭时，母亲就让我去姨妈家借米。听要我去借，我的心就紧张害怕，我是多么不愿意看人家拉长脸呵！可有什么办法呢？一次、两次……多少次，也只有这样。穷到极处，填饱肚子比脸面更重要。姨妈倒是有求必应，可嘴里还是不忘嘀咕“你妈的脾气真不好哪！借去的东西总是忘了还，我们自己也要用的。”“怎么来借米行头也不带”……你大概没尝过这样的生活，所以你无法体会我当时是怎样的心情，你也无法品尝我当时流下的泪水有多酸多咸。

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家总是样样缺、样样少。主粮接不着，粗粮也不多。连养个年猪都比人家的要小。家里有什么好吃的，总是先让给父亲，因为他得干田地活需要很多力气，一家人就他一人主外养家糊口的。我呢，真是小孩子，特挑食，只爱吃白米饭和肉。一个到头纯米饭有几顿，红烧肉又能吃上几次？到今天我才明白，那玉米粥，那蕃薯饭，那青菜泡饭，那小麦饼，那霉干菜，都是为了接济断粮的，可现在这些都成了好货，想吃还未必有买的呢！

最空的时候，得数父亲去黑龙江那年，矮子（大家都这么称呼，也蛮亲切的）每晚都来家里，缺什么他就带什么来。田地里的活，母亲一个人干不过，他会趁天黑人少时帮着把活干好。他也是村里加工厂的“老板”，所以每次把稻谷扛到加工厂，他都会免费加工，还多拿点糠给我们。他是个细心体贴的男人，虽是农民百姓，却不粗鲁，做事精明能干。这和我妈倒是挺相像的。若有什么好东西，天未亮他就来敲门，把东西一撂就走了。有时也会坐下来喝酒到天亮。母亲也不管我懂不懂，她的事都不背着我，也甭想瞒我。她老在我耳边说，这矮子对我们家真照顾哪！钱啦、力气啦、粮食啦，从不吝啬，将来可别忘了他哟！我当然明白其中的道理，好坏这点我还分得出来的。母亲在矮子面前，她才是真正的女人，任性、娇气，这些原属于女人的专利在父亲面前好象根本就没有表现出来过。我想这大概就是关于男人和女人之间的问题吧。而这些对一个年小的我来说真是太无知了。母亲究竟是如何让一个在村里颇有威信的男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的呢？！是他爱人常年不在家而耐的寂寞？不，是他对母亲的那种坚贞不渝的爱。（听母亲说过，在她年轻的时候，他就很喜欢她了。可是年纪相差太多，而父亲却是响当当的小伙子。）一想到他们这种不见人的爱，和对父亲的蒙辱，我就受不了了。我不愿接受他和母亲的这种难以清白的关系。我替父亲在心里痛苦不已。有一度，我故意装作很冷酷，对他的到来产生极大的反感，于是冷言冷语、不理不睬。他心里一定不好受。可他没有表现出来，因为他不可以骂我，他只能对我好。可是他不是我的父亲啊！母亲对我的这种态度很不满，却也不敢埋怨我。她是有愧的，说是为了家，总恨归遭人闲言闲语。外面风起浪涌，母亲就算有绝对可原谅的理由，事实仍然是道德之外……

是谁乌鸦嘴：“好人死断种”。

矮子与我们如此亲近，却未听说他身体人何不适。

然而就在那个上午，他突然病倒了，在闲上躺了没多久，实在痛得死去活来了。我只和母亲去看过他一次，后来他就与世长辞了，听说是安乐死法。母亲大概没去判断他，在人情上他们毕竟没有表面上的往来，纵然她想去，他的妻子也不乐意，所以母亲明白，只好在家里独自泪流。在外的父亲听到这消息，也难过了一阵子。（老实的父亲只知道矮子很照顾我家的，他还心存感激呢。）

矮子走了，父亲走了，母亲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在短短的几年相继离她而去，两次爱的打击，留给母亲的痛苦谁能想像？从此母亲也爱无归宿。她像那燕妈妈带着淘气的小燕子东奔西走，无法停留。


3
母亲到底是母亲，总是能在人前表现得异常坚强，异常自信。
前来为母亲说情搭桥牵线的人，陆陆续续地也不少，都被母亲谢绝了。闲聊时，母亲总会不无感叹地说，要不是你们儿女哪，我一个人哪儿不好去，还可以安享晚年呢。是呀，我这书包，也拉了母亲的一条后腿啊！妈妈，对不起啦！
96年底，A镇有个木匠来我家，第一眼就看上了我母亲。母亲犹豫不决，问我怎么办。我说，妈，你自己决定吧！只要您好，比什么都重要。母亲还是没答应。
听说，木匠有两个女儿。大女儿比小哥小两岁；小女儿和我同龄，在读高三。不知是谁先提出了两全其美的建议，说如果我妈同意嫁给木匠，那么木匠的大女儿可以和我哥结成一对。于是双方都见了面，结果一拍即合。
就这样一来一往，两对一老一少夫妻成了！
正月里，大哥二哥出事啦。半年后宣判：一个11年，一个7年。可怜的母亲，幸福才上心头，却又零落一地。
满屁股的债，拖子带孙的，把刚刚合成的家，搞得鸡犬不宁。到年末，已是烽火连三日，硝烟弥漫。
总想，留在身边的小儿子，应该不用操心了。可是他偏又不争气，东荡荡西游游，不赚钱又乱挥霍，在家不会力气活也不会轻便事，象个花花公子，还在外面惹事生非。再怎么爱他的女人，也不该拿一生的幸福当儿戏呀！木匠害怕了。他开始极力阻止他们的婚姻。即使他们有了下一代，即使他们得到了法律的保护，他也要棒打鸳鸯。
为此，母亲心如刀绞。她做来做去想来想去都是为了儿女，可哪个儿女为她想了？哪个不逼着她要钱？但是她还是放不下他们，那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呀！是好是烂都是她的肉呀！
母亲对木匠说，如果让儿子离开这个家，那她也住不下去了。木匠为了留住母亲，只有妥协了。可是从此，他对母亲再也没有起初的热情体贴。后来，母亲被车撞伤，他也不肯拿出钱来作药费，我的学费他也变卦了。一切都剥去了和谐的外皮。我看到的他，全是充满怨言懊悔的表情，和满目横肉。母亲再度以泪洗面，低头下气，委屈求全。
风风雨雨勉勉强强，两年过去了。
实在没法再这样过下去了。
终于在那天黄昏，历史又回到了过去，一家人重又分为两家。
母亲孤旅的生活又一次站在起点。


4
原在A村有个加工米厂的男人，比母亲小。在小哥迫切紧要关头，帮哥解决了困难。当然这是母亲的面子。他常来木匠家看望母亲，而且殷勤显露，这让我心里有点不安。
事实上，在母亲离开A镇后，那加工米厂的男人，到城里母亲暂住的地方来过几趟，送米、送东西……在母亲需要帮助的时候，他会象及时雨一样，降临在母亲眼前。有次母亲告诉我，这个人竟然跪下来，泪流满面恳请母亲不要离开他。他不求母亲能嫁给他，但愿老来有个伴，想住哪儿就哪儿，他一定会好好待母亲的。
其实，母亲和他的事我了解不多，所以对此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再说母亲是自由的，她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而且，母亲大半生风里来浪里去的，爱与被爱她还会搞错吗？我相信母亲。当然母亲再不会轻意定亲了，不管他是谁。她有她的后顾之忧啊！
去拳击套厂上班是村里一位好心人介绍的，。老板是个六旬有余的人。母亲在那里呆了2个多月，便辞掉了工作。 那老板是借了母亲几千块钱，以借条为证，这与他想要母亲的人是不能同日而语的。母亲去那里上班，受老板的青睐，已让个别同志心生嫉妒，还免费为母亲的人品副面作广告宣传，不愧是“有心人”哪！母亲只好放弃这份工作。临走前，她安慰老板，有生之年，她会常来看他，此恩难忘。
这样，母亲又回到了一无所有的家里。


5
当然，我们全家还得感谢一位老人。此人俗名“老太婆”，丧妻多年，退休在家。我家必须经过他的家，所以也可称得上是邻里厢亲了。
老太婆和我母亲原是青梅竹马的朋友。平时，因两家相距不近，来往少了点。后来十多年，我家住进了新房，两家又开开始有了接触，感情也随之亲密起来。
这么多年来，我家凶多吉少，祸不单行。儿子三个，一个都靠不上；女儿读书，也是个千斤重担；身后还有一个个债主虎视耽耽。这对一个年过半百，又没有固定生活来源的女人，如何打发漫长的日子？老太婆总是在母亲燃眉之急时，雪中送碳。他会从银行里取出其不意退休金送到母亲手里，却只字不提“还”字。
母亲老了。她的爱情早已如花零落成泥了。一切恩惠本来都不该去接受的。在走投无路时，你能做到拒帮助你的人于千里之外吗？你不能。何况我母亲呢！她的心里包容着三个出气的儿子和一个尚未毕业成才的女儿啊！上帝呵，你不能怪罪我母亲！怪只怪我们这些不孝子女吧！是我们拖累了她啊！人们哪，请你们不要幸灾乐祸，请你们对我母亲多点尊重，少些指点吧！
指望了二十多年，母亲剧终还是去服装厂做工，一天16个小时。
即使霜冻雷霹都动摇不了母亲为儿女负责到底的决心。
虽然已经熬到现在这个时候了，可凝结在母亲心头的霜雪，却丝毫没有融化；冻结在这个屋檐上的冰凌，依然坚硬得倒悬着。
长达二十多年了，母亲就象一棵藤，身上牵挂着一个个儿女，为他们辛勤，为他们汗流，为他们奔波，为他们受辱，也任他们吸干自己的乳血，任他们销毁自己的年华。更是牵肠挂肚直到枯枝残叶，仍发挥着那么微薄的余力；千方百计为难以割舍的亲情，默默地劳作，默默地奉献。
而我本是母亲的一线希望，可是这希望也无非是点燃在母亲心里的一根蜡烛，在不久的将来，它也将熄灭。
母亲，我还不如当年你一忍心放弃了就好呀！
愧字当头一把刀，不见血也疼了
我。
火红的太阳，何时照在我母亲的头顶，让她心头冰冷的霜化作温柔的水……让她脸上的绉纹展现夕阳的美丽……


(2000.5.26 SH.H.ANG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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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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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的真好.真让人百感交集.母亲真是个让人钦佩的女人.这样的女人不知道有多少啊.肖MM,请继续写啊.

[[皇甫丽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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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翼]

真实是无须修饰的。虽然仅有框架。如有时间小肖可否夯实它？见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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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江枫]

肖JJ，好文采，继续，期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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