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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怎么变成一把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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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加建[秋夜独行者]
李加建作品集

五品知州
(再努力一把就是四品大员了!)
五品知州<BR>(再努力一把就是四品大员了!)


注册时间: 2005-05-29
帖子: 271
来自: 四川省.自贡市作家协会

帖子发表于: 星期二 十一月 30, 2010 5:22 am    发表主题: 人怎么变成一把刀 引用并回复

人怎么变成一把刀
—长篇节选

李加建


17

这次袭击来得十分突然。部队初来乍到,当地群众早已跑光, 更谈不上有人会来通风报信。加之以地形不熟,又无通讯设备,所以, 当南门寨门口的哨兵发现一群可疑的人,快步窜上通向寨子的石级时,他已经不来及制止、盘问,便慌忙冲着来人的方向开了一枪。
按条列讲,哨兵开的这一枪根本不符合规范, 但却大大有利于扭转当前局势。那伙人看到哨兵没问口令便开枪射击, 以为这边已经知道他们要来偷袭,早已作了防备,因此,只胡乱还击了几枪,也就慌忙退下土坡, 隐没在树丛和茅草之中去了。
中队长一听见枪响,顺手拨出腰间的匣枪, 一挥手招呼队列前几名带枪的学员,从操场上直扑南寨门。
林梦秋当时就弄不明白, 进军大西南缴了国民党军队那么多武器, 为什么只给军大学员发很少的枪支,却又要他们去护航剿匪征粮? 当时中队里除了队部直属的一挺轻机枪、一个武装班之外,其余的班, 都只有两三支步枪和很少的弹药。林梦秋没有枪,此时听见枪响,心中不免发慌, 随即又感到手无寸铁却要抗击敌人,更觉得十分委屈。
中队长带了人冲到寨门,一看那哨兵已经退回到寨门之内, 举着枪在那里发楞,看到队长带人支援来了,这才急忙报告了发生的情况, 同时想起该把枪膛里的弹壳退了出来。
队长看着这第一次遇上阵仗的年轻学生,本想要批评几句, 却又把话咽了回去,只叫他用大木杠顶好寨门,守在那里。随即疾步返回操扬, 向寨墙上各支撑点派出哨兵,命令各区队长和各班长留下, 其余人员全部返回住所休息待命。
这部军事机器,这才开始正规地运转。
林梦秋他们在开赴青山岭之前,就已经听说了, 驻扎在代寺镇的国民党正规军第72军一个团已经叛变,他们杀害了我军派去的全部军代表, 把队伍拉上了这历来匪患猖獗的青山岭。林梦秋想,现在进攻我们, 该不会是这一支叛变了的精锐部队?
所幸的是,现在包围他们的,还不是那一支叛军, 而只是熊麻子匪部的一个营。国民党在退出四川之前, 曾经在成都《中央军校》内举办过几期“游击干部训练班”,搜罗了大批反动地主恶霸,伪乡长保长,散兵游勇、 惯匪和反动帮会分子,组成反动政治土匪武装与解放军顽抗, 熊麻子原是国民党一个退役师长,现在也拉起了这样一支队伍。 他们听说来了一群毫无战斗力的学生兵,便想趁我军立足未稳,夺取虎头寨,控制沱江和附近富顺通往泸州的官道。 他们用两个连的兵力和几百名裹胁来的农民, 切断驻在距虎头寨两华里一个叫做“屏新乡”乡场上的大队部与各中队的联系, 派出一个连的兵力突袭虎头寨。谁知这个连的尖兵班一接近寨下石级,即遭到解放军的射击,看来是早有准备。他们弄不清寨里驻的究竟是不是传闻的学生兵,还是其他什么部队? 究竟有多少人、配备了多强的火力?只好退了下来, 将寨子以及大队和其他几个中队围住。由于互相都弄不清对方有多少人,便都采取了防守态势。 大队部和一些中队,也曾派人企图突围与总队联系,但都被土匪用机枪压了回来。
林梦秋躺在地铺上,听到寨墙外远远近近不时响起的零星枪声, 偶尔还有机枪清脆的点射,他根本无法入睡,一种临战前的兴奋、恐惧、紧张和好奇心,混扰在一起。这时,他听见躺在离他不远的副班长刘俊良, 开始发出一阵阵呻呤。
林梦秋听见刘俊良呻呤,不禁心中一喜, 支起半边身子问道:“副班长,你病了么?哪里不舒服?”
“胃好疼呵!”刘俊良答道,“我的胃溃疡又发作了!”
林梦秋听了,不禁暗暗好笑。这小子长得红光满面食量如牛, 又喜吃辣椒喝烈性酒,怎么一急撒谎也不择个像样点的病症?不过, 这小子平日倒是满机灵善变好拍马屁,在开赴青山岭之前的动员会上, 他上台表态盛赞指导员对他的教育成效巨大,他要在战斗中拼到最后的一枪一弹也绝不投降。 就是在这次动员会之后,他被指导员提拔为分管政治学习的副班长。林梦秋本来十分厌恶此人,这时却一反常态、十分亲切地对刘俊良说道:“副班长, 我到卫生员那里去给你拿点药来?”
林梦秋这副模样,当时如果你看到了, 也定然会以为他表现了共产党宣称的阶级友爱。
“不用了,”刘俊良摆摆手,大声说道:“同志呀,现在情况紧急。 我就是疼死了,也不能影响战斗任务呵!”说完这话, 他开始在铺位上扭动起来,弄得整个地铺上的人只好都坐起身子。
林梦秋想了想,说道:“那我去直接报告队部。”
这次,刘俊良没再阻止。林梦秋也就起身往部队跑去。
队部设在寨墙上一组石碉楼里, 中队长任连举正在向几个区队长布置任务。林梦秋向他简要地的报告了刘俊良的情况。队长转过头蹬了林梦秋一眼, 没好气地说道:“是他么?病了?那就叫他休息嘛!”
 “他的枪,我来保管,行不?”林梦秋小声请求道。
“去去去,”队长挥了挥手,也不正面回答,转过头继续去布置任务。
故事讲到这里,若从阶级斗争的利益来看, 至少可以从林梦秋的行径中挖出两次“欺骗组织”的错误:第一次是,参军时谎报年龄是十七岁; 第二次就是这次明知刘俊良怕死装病,却也包庇不予揭发。……

天色就这么黑下来了,林梦秋抱着从刘俊良那里拿过来的那支步枪, 期待有人叫他去寨墙上岗。
            

18

头上的那个月亮,已经流散成发出蒙笼莹光的一大滩凉水, 浸湿了大半边天空。南边那一段城堞倾圮的寨墙,现在看来, 已经失去了白天所见的险峻高度。一层层树冠从谷底漫上来,径直接拢城堞缺口处,月色下, 宛如一片斜斜的草坡,似乎可以踏着它轻易地走上寨墙来。
寨墙之内,也是四处有着茅草、灌木丛和废墟。
这片景物教林梦秋感到有些恐惧,而周围有大大小小的黑影在蠕动着、 伸缩着、摇晃着。这更教林梦秋背心发冷。没到这里以前, 听一些从青山岭回来的人谈起过,部队牺牲得最多的人员之一是哨兵。月黑风高林木森森暗影重重,沉沉的长夜与悠悠的乡思,像一团浓雾罩住了独醒者的心。悄无声息。 突然有一条黑影跃出,直扑哨兵背后,左手绕过肩头捂住哨兵的嘴, 右手握一柄匕首直插哨兵前胸。
黑影是无声的。
杀戮是无声的。
死亡是无声的。

山石是一团黑影。树丛是一团黑影。城堞是一团黑影。 流动的云是一团黑影。突然窜出的偷袭者,也是一团黑影。
“小心!”队长一伸手把林梦秋的步枪枪筒挡向天空, 低声喝道:“别把枪口对着人。”
队长也是从一团黑影中显现出来的。
“哨兵要冷静、沉着,”队长说道,“有了情况千万不能惊慌失措。”
“你为什么惊慌失措,”队长的声音逐渐变调了,“怕死么? 革命就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林梦秋细看,眼前的军帽下却是一张指导员的脸。
怕死?怕死我咋会硬要来当兵?........可是,可是现在, 我的确有些恐惧。但,这不是怕死。绝不是怕死。林梦秋想说,可再怎么用力也说不出来。
指导员笑了,那张脸立即成了一团皱巴巴的海棉, 似乎要吸干林梦秋脑里所有的思想,而那张嘴巴,突出为一支注射器。
“要革命,先革自己的小资产阶级温情主义资产阶级人道主义, ”指导员说道,“树立革命的人生观,也即是树立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观。斗争最锻炼人。先不怕看别人丢命,然后自己才不怕丢命。”
多么简洁!多么明确!别看这人其貌不扬, 党派他来当指导员不是没有道理。这都是林梦秋从来不曾想到过的准则和思路,看来, 我们的确应该彻底改造思想。
“我不怕死,”林梦秋突然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它已经滞后了几分钟才从胸腔里响了起来,“我不怕死,但我怕....怕莫明其妙的死,怕悄悄地死。......我怕、那些飘移不定的黑影。我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 从哪个方向会向我发起攻击。”
“那你就把它们统统消灭!”指导员说道, “就像我们消灭一切异已分子!”
“你不也是从一团黑影里走出来的么?”林梦秋说道。
“所以,我......”指导员靠近林梦秋耳边,出乎意料地低声说道, “看到这些黑影,我也有点害怕........”
“三点成一线,瞄准目标。”这下是队长在说话了。 队长在我们练习瞄准时是常说这一句话的。
“目标一旦明确,决心就好下了。”指导员接过话茬,说道。“所以, 要坚持党对部队的绝对领导。党指向哪里,我们就打到哪里。党叫消灭谁, 我们就消灭谁。”
在英明、正确、伟大的党面前,一切思索和探究已经显得多余甚至有害。人生的道路是明朗而又明确的。
复杂的多元多次生命方程式已被简化为毛主席=党=∽, 并被赋予真理的确定性与普遍性。
在毛主席的领导下,为了革命的最高利益,去义无反顾地杀人或者杀自己。
首先,你能不能做到“大义灭亲”?
为了解放全人类,每个人都应该奉献自己,舍弃自己的家庭。
崇高与残酷,就这么仅仅相隔一张薄纸,青春的激情之火一下便穿透了它。
一阵嘈杂声从谷底响起。林梦秋转过头, 看到寨墙外那片树冠构成的草坡上,一群人呐喊着“冲呵!杀呵!保粮保家呵!”向上面冲来。走在持枪的匪兵前面的, 是一排手举锄头棍棒的农民。
“瞄准,射击!”指导员命令道。
“射击!快开枪!”指导员吼道,“你怎么不动呵?”
“报告,”林梦秋道,“那前面是老百姓。”
“我知道,”指导员喝道,“现在,那不叫老百姓,那叫敌人!瞄准! 开枪!”
林梦秋正要举起枪,一个青年农民已经越过寨墙向他猛扑过来。
他一急、一惊,醒了。此时,天刚蒙蒙亮。
          

19

林梦秋在这个梦里的体验,其实,不仅仅是出于对死亡的恐惧。死亡, 毕竟是一瞬间的事,它甚至是结束一切恐惧、痛苦与烦恼的最为快速、 最为彻底的最佳手段。死亡本身并不可怕,令人感到难以承受的, 是等待死亡来临的那一段时间。在这样一段时间里,人甚至盼望死亡快些到来。
如此看来,“等待死亡”之所以令人难以承受,不在于这死亡的结局本身,而在于这结局之迟缓到来。在这一时段之中,潜存着“可能不死”之不确定性。此种“不确定性”带来紧张;而此中的“生之诱惑”, 反衬出了死亡沉重的阴影。
这种死亡的不确定性不是以纵向的时间展现, 而是以横向的空间展开,它就成了林梦秋乃至指导员都同样感到恐惧与不安的团团黑影。
黑影不同于黑暗。黑暗包容一切,把对立与对应的双方融为一体, 消除了时间与空间。而黑影则与光明共生,相辅相成,如生与死、善与恶, 希望与绝望。这两极之间飘移的不确定性,产生了不安、紧张和恐惧。
要从根本上消除这不安、紧张和恐惧,除非彻底消灭造成黑影的光源, 让一切融入黑暗与蒙昧之中。然而,这样作无疑是反文明、反人类的。
大自然的天空里,每天都有永恒的太阳升起。
中国的政治天空里,每朝每代都有不同的太阳升起。
     东  方 红, 太 阳 升, 中 国 出 了 一个 毛 泽 东。
毛 主 席, 像 太 阳, 照 到 哪 里 哪   里 亮。
此时,林梦秋乃至指导员对毛泽东的人格与党的真实历史, 当然还一无所知。面对与生俱来的恐惧(那是一种发自脊骨中心的寒意), 林梦秋和指导员都情不自禁地要靠向那永恒的太阳, 并幻想自己成为它亿万根光线中的一根光线。
因此,当土匪在拂晓时发起进攻,枪弹尖啸着掠过头上的时候, 林梦秋立即忘掉了恐惧,极其亢奋地随着指导员投入了战斗。


20

站在紧急集合的队伍前面,指导员先作战斗动员。
指导员一脸严肃,手指搓弄着驳壳枪柄上的穗子,开口说道:“同志们!现在敌人开始发动进攻了。我们绝不能够让地主老财们, 重新夺走我们的胜利果实!”他举起手,正要向下用力一挥, 突然想起面前这些人不是往日自己习惯了的动员对象,便缓缓放下手,改口说道:“你们......你们, 要脱胎换骨走革命的路,首先要在战斗中经受得住考验。你们......你们......”
“你们记住,”队长截过指导员的话,大声说道:“敌人也是人, 没啥可怕的,狭路相逢勇者胜!只要冷静沉着、胆大心细,听从命令、服从指挥, 我们就一定能够打败这帮土匪。现在,一、二分队留下作予备队; 三分队长,率领武装班和七、八、九班上寨墙。有枪的等距离拉开, 没枪的带上扁担棍棒,准备好砖头石块,注意与十四中队的协同,没我的命令不准开枪。我相信, 同志们都是满腔热血的小青年,不是孬种!好,注意隐蔽,行动!”
林梦秋提着步枪,随着自己所属的七班跑过队长身旁。 队长回头见到提着枪的林梦秋,眼露惊疑,一伸手便把他抓住,随即又想起了什么,便摇了摇手,转过脸去,只又说了一声“好小子!注意隐蔽”!
任中队长,五十多岁,脸色黝黑身材细长如一支三八式步枪。 只是一到阴雨天,他就弯着腰皱了眉头,给人一种痛苦而又滑稽的印象。林梦秋听说, 队长是个老革命了,抗日战争时期,就是八路军的一个炮兵连长(那时候, 八路军统共才有多少个炮兵连呵!)有一次,部队进攻一座日本兵占领的县城, 突破口打开,尖刀班上去,却挨任连长指挥的炮兵轰了一炮! 那时候没有无线电通信设备,电话线被炸断了,情况不明,炮兵连的射击来不及延伸。一炮打到自己人头上,任连长此时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 就在他跑步前往指挥所接受处分的途中,遭到敌人机枪的连续射击。三发子弹穿透腰身他自己却没有一点感觉疼痛。 及至到了指挥所被别人发现军装里渗出大量鲜血,提醒他, 他这才一头栽倒昏迷了过去。以后,终于被医院抢救过来。伤愈归队,一撸到底,降为战士抗大枪,再从无数次战斗中一步步升到连长。三发机枪子弹,改变了他身体的结构, 从此,他便成为了战争的一个部分,生命的其它意义便也被排除。
林梦秋很高兴,队长同意了他参加战斗。 这意味着手里这支原归刘俊良使用的步枪,有改属于他的可能──既然他与这支枪同过生死共过患难, 那么,他就最有权利成为这支枪的主人。
这是一支粗短的美国制造骑兵步枪,枪的机柄向内弯, 准星的两边设有护板,教人想起洋人的大鼻子。大家也就把它称之为“大鼻子”。 这大鼻子虽然也是发射7.9MM的步枪子弹,后座力却特别猛,教人想起脾气暴燥的洋人。至于它何时远渡重洋到中国来(主呵,这不是一次幸运的探险, 就是一次绝望的发配),经过了哪些人的手,见过和自己也制造过多少血腥的场面, 追溯起来也许就是一个长长的传奇故事。而现在, 它却被握在一个投奔共产党的少年士兵手里,显得冷硬而又镇定(这正是战争所要求的普遍品质),尽管有些沉。
七班守卫的寨墙,是在寨子北门往东这一段, 面对山下两华里之外的小乡场,大队部就驻在那里。此时,枪声渐紧, 空中传来流弹尖啸的“呜──呜”声。林梦秋把枪架在城堞凹处,藉着长在城堞缝中的那棵麻柳树的掩护, 脸贴着城堞向外望去,只见小乡场周围那些山包后面和树林里,晃动着不少人影,其中有一些人穿的是国民党军队的土黄色军装。看来, 匪徒们已首先将大队部紧紧包围,发起了猛烈的攻击。
林梦秋把目光渐渐回收, 搜索那条从山下小乡场通往山上寨子的石板路,此时路上渺无人迹。他再继续观察从山坡漫延到寨墙外的那些树丛和土坎。 刚把头向上伸出一些,“唰”地一响眼前木渣飞溅, 在随即传来的“哒哒哒”机枪点射声中,头上的麻柳树那酒杯粗的树杆已被拦腰切断, 上半截连着树冠擦着林梦秋的额头倒了下来。
好险!那树身被机枪子弹切断之处,距离林梦秋的头只有几公分!
如果我这脑袋再稍微往上伸一些,或者说, 我这伸头的动作速度稍微快一些,那么,这削断麻柳树的几发机枪子弹,就该把我的头颅削去半边了! 也就是说,一眨眼功夫,我就是脑浆迸溅,成了烈士。


23

林梦秋第一次参加的这一场战斗,在确切意义上还不能称之为“参加”了。因为,头上那棵麻柳树被敌人机枪扫射切断之后, 他除了向山坡一丛可疑的树木开过一枪之外,便没机会再开第二枪。
“停止射击!”身后一只手伸过来按住了他再次推弹上膛的手。 他听出了那是中队长的声音。
“注意隐蔽,”中队长伸过头向寨墙外面的山坡望了一阵,一边说道, “别让敌人先发现你。哦,你看,你又浪费了一颗子弹。”
山坡上阒无人迹。没有风,茅草和树丛都纹丝不动。
就在此时,山下的枪声又密集起来,夹杂着敌人的喊话声与喧嚷声。 那噪声中隐隐有妇女和儿童的尖嗓音,却又听不清是在喊叫些什么。
“不好!敌人想先吃掉大队部,”中队长自语道。接着, 他往城垛擂了一拳,转身大声命令:“七班长,跑步通知指导员, 请他立即组织武装班准备下山支援大队部。我这就去十四队联系协同行动,马上就赶回来。”
“队长,我也去支援,”林梦秋收回步枪,急急说道。
“隐蔽好。注意观察!”中队长拍拍林梦秋的脑袋,一闪身疾步离开。 但他还没迈出几步,山下就有军号声从几处传来。
中队长停下来,凝神谛听,忽地双脚一跳,拍手叫道:“呵, 我们的大部队来了!”
听着山下更为密集的枪声,林梦秋紧张的心情也随之松弛下来。 可他并不十分高兴,甚至,还有点儿丧气。
因为,他失去了一次冲锋杀敌当英雄的机会。

           

24

语词解析:
  英雄───1,为人民利益英勇斗争而有功绩的人。2,英武过人的人。
              ───《新华辞典》1988年修订本

英雄,显然是超越了常人的人,以他的“英勇斗争而有功绩”, 或是以他体魄行为的“英武”。总之,英雄之产生往往要通过暴力的途径。 而这种暴力行为之直接后果,便是强制改变他人的生存状态与生存处境。英雄, 是权力意志的直接体现,是支配者,或是具有强烈支配意识的人物。 而所谓英雄的“功绩”,在实际生活中,往往具有不同的甚或是截然相反的社会内容。
由此观之,英雄倾向,实乃生命本体之一种强劲的发展冲动, 其不同的指向,可以产生不同的甚或是截然相反的后果。大创造与大破坏, 大拯救与大杀戳、亦仅只有一线之隔一念之差。就军事行动而言,其酷烈的形式也往往相同。
林梦秋之所以失去一次成为英雄的机会, 是由于一支过路的野战部队解了川江二大队的围。二十多分钟的战斗, 包围大队部以及其余几个中队的土匪武装纷纷撤走,遗下了十多具尸体和一匹两条腿被机枪打断的驮马。 我方有三名警卫班战士负了轻伤,一名大队卫生员屁股上的肉被弹片削去了铜钱大的一块。其时,他正蹲在毛坑边上拉硬砣屎,一枚手榴弹就在不远处爆炸。
卫生员受到大家的嘲笑,甚至有人骂他是狗熊。因为,在战斗中, 是他自己流血,而不是他使别人流血。这一点, 是战争中区分英雄与狗熊最简易明确的准则。
当天下午,司务长率领七班到屏新乡街上领取作为粮食的碗豆。 街后面一大丛竹林旁边,部队的人正在掩埋敌人的尸体。进了街口, 望见小学校的球场上,嘻嘻哈哈围了一大群人,原来是大队部的炊事员们正在杀那匹俘获的驮马,用它的肉来给全大队的人员改善一下伙食。
今年,全国范围内很多地方在闹粮荒, 部队下乡征粮遇到了很大的阻力,国民党特务利用农民的情绪,公开提出“保粮保家乡”的口号, 煽起了大范围的武装暴乱。 他们用共产党曾经对付日本鬼子的“坚壁清野”方式来对付共产党。川江二大队进驻屏新乡地区以后,找不到老百姓带路、筹粮, 除了极少数老弱病残一问三不知的人以外,其余的男女老少全部跑光。 打开伪乡政府的粮库,只见大半仓潮湿发霉的碗豆。这霉碗豆没油没盐当饭吃,吃得久了, 满嘴腥味,肚子鼓胀、大便干结,拉不出来只好用手去抠。 今天杀了俘获的敌人驮马来改善伙食,自然是人人欢迎的大喜事。
七班的人听说有这等好事,便也挤进人圈儿去看热闹。 那个待杀的俘虏是一匹毛色驳杂的川马,个头矮小,瘦骨棱棱、背上几处地方的皮毛, 已经被驮架长年重压所磨光,成了几块灰皱的老茧。它侧卧在地, 两条腿齐膝处被机枪子弹削去,血糊糊的肌肉断面露出一截白森森的骨头。 两名炊事员正在用粽绳捆他完好的前腿。这马已无力反抗,只是喷着响鼻全身颤抖, 在人们不断扭动他以便于捆绑的过程中,他一直努力保持那后腿的断面不要与地面相碰。 他那细长的脖子几次无力地低垂复又昂起,颠动的头颅缓缓向四周转动。 他似乎已经明白了他的处境,在临刑之前,他似乎在寻找着谁、又像是在向一切袂别。
突然,林梦秋看见了这匹马的眼睛──那是人的眼睛! 它的凄楚使人骤然全身发冷。
林梦秋匆匆地挤出了人群。

抗着霉碗豆口袋往回走的时候, 七班的人看见背后那丛竹林边埋尸体的人已经不见,那里留下了一列矮矮的新坟。几条饿狗,正在那里狠劲用前爪刨掘,溅起一簇簇泥土。司务长啐了一口,放下口袋, 捡了一块大石头狠狠向狗们砸去。狗们一惊窜开,但逃出不远,又停步转身,瞪着血红的眼, 呲着牙唔唔哼着与人对峙。
林梦秋看到,在狗们刨过的一个新土堆下,露出了一只黑瘦的赤脚, 似乎是一个营养极端不良而又劳累半生的敌人,在逃离人间时迟了一步, 那只脚便被卡在了那里。


林梦秋童年时期家住农村, 他对农民贫困劳累的生活充满了怜悯与同情。从人道主义出发,他加入了解放者的行列; 可他很快就发现了自己处境的尴尬。他被告知, 如果他想要进入这个人类有史以来最为崇高的革命,那他就必须不断地改造自己,放弃学业、爱情、 家庭和亲人,当然也包括使他投身这个革命的人道主义!因此, 当他在第一次屏新乡战斗之后,看到那匹活的驮马血糊糊断腿中伸出的森森白骨, 以及被我军击毙后又被野狗刨出的那具尸体露出在坟外的那只赤脚, 他虽然一时间也感到怵目惊心,但很快就告诫自己, 要警惕“资产阶级人道主义”的软弱。伟大领袖毛主席虽然也给医院写过“救死扶伤, 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这样的题辞,但这条最高指示所规定的范围非常明确, 它最初指的是医治伤病人员包括被俘虏了的伤病人员。 后来又被明确规范为这“革命的人道主义”只适用于人民内部。至于敌人嘛, 当时更其伟大的领袖斯大林或是列宁就教导过:“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人民的残忍。”反之,当然就是“对敌人的残忍、就是对人民的仁慈”了!因此, “革命的人道主义”之另一面,即是对被指定为“敌人”者的残忍。 苏联的大清洗运动就是最典型的例子。林梦秋被要求改变“资产阶级人道主义”观念为“革命的人道主义”,首先便是要学会对一切被党指认为“敌人”的人要残忍!
林梦秋以学会残忍为磨炼革命意志的第一课,他渴望着铁的交锋与血的实践。不久之后,就有了一次机会。
部队下乡一个多月以来, 严格遵守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和有关规定,自己吃霉碗豆和盐水汤度日, 对老乡家的粮食和地里的蔬菜秋毫无犯。看到这种情况,有些胆大的农民,便开始陆续返回家园。 部队抓住时机,以班为单位,划分地区按保、甲下去做宣传工作, 为即将开展的减租退押和组织农会奠定群众基础。
这一天天色阴沉,早晨就下起了阵阵小雨。林梦秋所在的十五中队,决定停止下乡──学习一天。下午,雨停了,凉风习习, 部队集合在队部碉楼前的操场上,听指导员讲减租退押政策。他捧着一个小册子, 照本宣科,碰到认不准的字便嗑巴一阵、然后含糊地念了过去, 接着每一条规定之后,随意发挥。大家正昏昏欲睡,突然听到,河对岸那个方向,远远传来了枪声。
枪声一响,众人精神为之一振,也不顾指导员大声制止, 纷纷扑向寨墙,倚在城垛后面向外观望。这虎头寨下的沱江,早已断航, 对岸,是一大片沙滩,沙滩之后,便是层层叠叠长满黑松林的山丘, 如一大片阴沉的恶浪,向西方和西北方青山岭主脉波荡而去。
就在这正对寨子的河对面沙滩之上, 背倚山丘建有一座青砖的地主庭院。前不久,每到深夜,便有一些土匪聚在那里, 大声唱国民党的党歌,公开向我方挑畔。我方由于弹药奇缺, 除了头一个晚上用机枪向那院子扫了一棱子弹以外,对匪徒的猖狂行径,就再没去搭理。 前几天,听说十五军一个团已奉命开进这一地区协助我十军剿匪, 夜里这座青砖大院才安静下来,大家也再不担心河对岸的事。 现在听见那边传来了枪声,多以为是十五军那个团所属部队正在向土匪发动攻击, 便藉机逃离指导员的杂乱说教,抱着“隔岸观火”的愉快心情奔向寨墙。
那枪声紧了一阵之后便停止下来。大约十几分钟之后, 又零零落落响了几声冷枪,一切便沉寂了。没有战斗的呐喊,没有奔跑的人影, 没有硝烟与火光。河那边层层叠叠长满黑松林的山丘, 如一大片死去的恶浪,僵硬不动。
天黑以后, 驻在山下的第十二中队一个区队长带了两个人上山来,说是他们中队白天派了一个班过江去做群众工作,至今还没有回来, 不知寨子上的人见到河那边有什么动静没有?大家这才明白, 下午听见的那一阵阵枪声,原来是十二队的人出事了!部队此时枪支弹药奇缺, 一个中队除了有一个班全副武装之外,其余的班,每个班只有一两支步枪,下乡去的时候,只能放在工作地点附近的山头制高点上作为警戒, 其余的人,全都是徒手进老乡的房舍去做宣传解释工作, 一旦被土匪包围,那后果是不言自明的。
当夜,林梦秋轮到零点至两点站哨。 自从知道了十二队一个班的同志失踪以后,一块沉重的阴郁便压上了他的心头。夜色如磐, 站在寨墙临江的哨位上,他极力想望清楚对岸, 可这浓浓的夜色却紧逼到他的眼前,消除了一切空间感, 只觉得一股股潮湿的带腥味的冷气从下面直冒上来,宇宙便成了一个永不见底的深渊。 十几个活鲜鲜的生命就这样消失了,无声无息,无影无踪,消溶进了这黑的深渊里。


27

林梦秋不止一次地见过死亡,在生活中、在书里、电影里和图片上。但那些死亡都是清晰的、可以说明的,因此, 那些死亡是具体而又有稳定的。这种死亡,固然令人感到沉重和不快, 但它们与这无声无息无影无踪的消失相比,与这个悄悄吞没生命的神秘所弥散的大恐怖相比, 与这个贴近自己身躯的死亡气息相比,那些单个的、 限定的死亡就简直算不了什么。
林梦秋站在消失了一切空间感的黑暗里, 不再担心背后刺来的匕首与迎面射来的冷枪,而是感受了一种浸透骨髓的大恐惧。这大恐惧一如 这夜色之不可逃避。一种威胁从四面八方向林梦秋袭来, 甚至从他自己的内部滋生,使他不由得紧紧攥住了手中的步枪, 从那钢铁的冰冷僵硬中寻求庇护和依托, 为了摆脱这黑暗带来的大恐惧而渴望与这黑暗融为一体。
第二天,寻找失踪者的努力毫无结果。河对岸那一大片地区的老乡 , 又跑得全无踪影,只在一座大院旁边的庄稼地里, 发现几处被践踏过的痕迹。
黄昏时分,哨兵发现沱江上飘来一具浮尸。捞起来一看, 是一个手脚反绑在一起的男人。一发子弹从他的后脑射入,崩去了他半边脸, 只看见半边血糊糊的滥肉,一边眼眶下吊着一个黑白相间的眼球, 面目已是无法辨认。从他身上穿的那条短裤和无领粗白布内衣看, 可以确定是我们部队的穿着。十二队的人来看了,也弄不清是不是他们的人。 青山岭地区战斗频繁,陆地和水里的尸体已见惯不惊, 不管是哪个部队的烈士,反正是自己的同志,于是,便在河边挖了个坑,把这具浮尸埋了。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要革命就会有牺牲, 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这“经常”与“平常”,也只是一纸之隔。死人平常事, 革命者(即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人)当然应该在礼仪性的悼唁之后即漠然视之。对十二中队失踪的一个班,没有举行礼仪性的悼唁, 因为还不能确定他们是生是死。就算是死了罢, 也还没弄清他们的表现是否合乎烈士的标准。如果他们牺牲得壮烈, 够得上称为烈士而又受不到悼唁,那他们也当能谅解,因为活着的人怕犯错误, 活着的人有更关乎自身的事要干。更重要的,烈士们也应该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自己, 即明白“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死了,也实在算不了什么。 如果哪一位烈士对此还想不通,那他就实在不配称为“烈士”了。
林梦秋努力接受毛泽东思想的改造,极力驱除自己情感中那些“小资产阶级”因素,让那雾一样的阴郁在心中悄悄沉淀下来。 死人的事,也就逐渐被“解放全人类”的壮丽理想之光所掩没。

一个多月之后,根据一名投诚土匪的供述, 部队在六十多里的一条山沟,找到了十二名烈士的尸体, 证实了出事的第二天我们在江里捞起来的那具浮尸,也是属于十二队这个班失踪的十三个人中之一人。 据这名土匪供称,那一天他们得到密报,土匪头子、 保长杨文彪便率领他手下的百余匪兵,包围了解放军正在召开群众大会的这座院子。 因为得知这些解放军没有带枪,一部分土匪就直扑会场。 谁知放哨的两名带枪的解放军发现下面出事,立即鸣枪报警。 但由于十二队事前没与驻守寨子上的两个中队通报他们有人过江,因此, 报警的枪声没有引起江这边任何反应。土匪向山上这两名解放军发起攻击, 直向沱江上游追了几个山头。这两名解放军终因弹药耗尽、地形不熟, 在肉搏中被众多的土匪制服,一行十三人全被土匪俘虏。土匪在沿江撤退途中,一名解放军企图逃跑,被当场处决抛尸江中。
十二名被俘的解放军,被押解到六十余里外深山之中一个小乡场上。土匪头子杨文彪也仿照共产党的章法,在一个祠堂里召开群众斗争大会。十二个俘虏分别绑在十二根房柱上,先是用刺刀开膛破肚, 续之又用石头砸烂头脸,最后抛尸祠堂崖下深涧之中石坑内,用土草草埋了。
收敛烈士遗骸那天,全大队五个中队都派人参加, 一百多人的队伍抬着十二口黑漆棺材。十五队每个班抽出一名带枪的学员, 连同武装班组成一个小分队,由任中队长带领,担任警戒。
他们沿着一条荆棘挡道荒草掩映的小径、艰难地下到那深涧里。 一面斜斜的内凹的石壁遮去了大半边天空,石壁上长满了丛丛灌木, 垂下来襟襟绺绺的藤蔓。涧底光线黯淡空气阴冷, 一脚踩下去便冒出浓烈的土腥。
十二口黑漆棺材沿着石壁一列排开。 担任挖掘任务的人纷纷戴上了口罩,手脚慌乱地开始用铁锹刨土。很快地,他们的动作放慢、 放轻,薄薄的土层下,露出了一只青灰的手和一颗糊满脑浆血垢的头颅。
这是些什么样的遗体呵!一堆堆碎裂的白骨, 粘着腐滥了的皮肉。一个个头颅上,鼻子眼睛嘴唇全都已经滥掉,只剩下黑黑的窟窿, 而头皮上的毛发却依然完好。
十二口黑漆棺材一列排在那里,棺材上贴着牺牲者的姓名。 而今,不但谁的遗体已无法确认, 就连哪一堆碎骨滥肉属于哪一颗头颅也无法确定了!人们全呆立在那里。一片死寂之中,只有崖壁上的水, 沿着藤蔓嗒、嗒滴落。
不知过了多久,林梦秋听到一声低沉的嗥叫。 他看到任中队长突然蹲下身子,拉过一个本来用以运土的箩筐,挽起袖子, 用双手捧起一颗糊满稀泥与脑浆的头颅,放进箩筐里, 跟着又用手去捧头颅附近那一堆堆碎骨滥肉。估计差不多一个人的了,他就立起身,提起箩筐, 把那一箩烈士遗体倒进第一口棺材里。
人们终于明白过来,于是, 又有几个人加入了这种方式的遗体收殓工作。
一阵恶心的浪涛涌上胸膛,林梦秋强忍住呕吐、咬紧嘴唇。 直到他尝到了自己鲜血的咸味,那股恶心的浪涛才平息了下来。这时候,他突然听见一阵低沉的狼嗥──这坚硬如铁锐利如刀的声音,竟然是出自他自己的胸膛里。


28         

在他的身体内部,一种沉睡的力量已经被唤醒了。 按照当时流行的政治术语来说,就叫作“阶级仇恨”。 这正是毛泽东主席所极力倡导、林梦秋一类青年知识分子致力寻求的东西。
一个多月之后, 他们终于抓到了那支土匪队伍首领的父亲和弟弟。据那个来告密的农民说,当天,就是这两个人把工作组下乡来开会的事,报告给那匪首的。
抓捕人那个晚上的行动过程简直叫林梦秋感到失望, 并没有他预想的那种危险与激烈搏斗。在那个告密人的带领之下, 虎头寨上两个中队抽调人组成的缉捕小分队连夜出击,藉着下弦月昏暗的光线, 他们翻越了几座大山,再穿过一大片竹林之后, 便看到了山坳里那两间草顶泥墙的小屋。没有土匪的岗哨,没有伏击,没有冷枪和陷阱。 甚至连一声犬吠也没有。因此,在接近目标物时子弹上膛的卡嗒声,便显得格外寂寞。
这茅屋的木板门真的是不堪一击, 但队长还是决定由三班长装作迷了路的投宿者,前去叫门。这个办法果然没有引起屋内人的怀疑, 不久之后,那屋里便亮起了灯,有人趿着鞋走到门后边抽开了门闩。
站在门外面的几个人趁机一拥而入,将那开门的人扑倒在地, 同时几支电筒也一齐亮起,几支枪口也直抵到他的头上───林梦秋看清了,这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瞪着一双惊诧的眼睛,吓得说不出一句话。
小分队又从里屋的床上抓起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 把他和那个老头一并用绳子捆了,随即将那两间小屋仔细搜查了一遍。 除了一些农家常用的家什之外,没有搜到任何予想的枪支弹药、 反动文件标语之类。搜查结束之后,队长认为此地不可久留, 有人便用棕绳将那一老一小结结实实捆了,撕下布条塞住两个犯人的嘴,押着他们,大家便急急返回虎头寨驻地。
这虎头寨由于地势险峻,被认为是集中关押犯人的理想场所, 驻在这上面的十五队,便又增加了一项看押犯人的任务, 将那地主院内一间石砌谷仓作了临时监房。此时, 那监房里已经关押了两名抵制减租退押的地主和一名有通匪嫌疑的伪保长。
夜里抓到的这一老一小, 押解到虎头寨上已经是第二天午饭以后。经过一整夜奔波,林梦秋又累又饿。眼看着这两名犯人被关进监房以后,他便跑进伙房,胡乱吞下一堆吃食,回到班里倒头便睡。
林梦秋的这次睡眠极不安稳, 他不断看到那些烈士们被杀和被肢解的场面。晚饭时,他毫无胃口, 起来喝了几口汤又倒头睡下。这次情况好了许多,一直到午夜轮到他上岗时被唤醒。
天很黑,外面下着小雨。这班岗,他被派去看守犯人, 这是队长对他的照顾,可他一点也不感到高兴。他讨厌这类差使, 自己也说不明白个中原因。
改作临时监房用的谷仓里,石壁缝中插着一个长柄的油壶灯。 铺了一层稻草的地铺上,几个犯人已经睡熟。他们全都衣衫破旧, 昨晚抓回来的那一老一小,身上仍然五花大绑捆着绳子。
旧中国农村反动势力的体现者,大多就在这里了:地主; 反动基层政权的代表伪保长;反革命土匪武装的同谋者。 他们就在我的看押之下专政之下。我这不就成了处在阶级斗争最前沿了么?想到这点, 林梦秋不禁精神振奋睡意全消,正想转过身踱上几步, 不经意一掉头便看见那个侧卧着的伪保长,正睁大眼睛直瞧着他。那目光看上去有些阴森, 林梦秋不禁心中一悸。
“你想干啥?”林梦秋一下端起步枪,喝问道。
“不、不......”伪保长慌忙答道,且目光驯善了许多。 “报告班长,我尿胀了。”
监房靠里的屋角放了一个大粪桶,犯人们去那儿撒尿, 并不会对哨兵构成任何威胁,可林梦秋还是“卡”地一下推弹上膛。 这声音在这样的夜里听起来特别地响,伪保长不由得身子一缩。
“双手提着裤子,慢慢爬起来,”林梦秋命令道。“你要乱动一下,我一枪打死你!”
那伪保长嘴角似乎掠过一丝笑。 不知是他对这娃娃兵虚张声势的举动投以轻蔑的冷笑呢,还是对自己这付狼狈像发出的无何奈何的苦笑?
伪保长撒完尿刚回到地铺,那仍然被双手反绑的老头就叫开了:
“喂,同志,我也要屙尿。”那老头一边说, 一边只顾要挣扎着起身。林梦秋慌忙掉过枪口,指向他大声喝道:“躺下躺下! 谁教你起来的?”
“未必我就屙在铺上?就屙在裤子里头?”老头的嘴挺硬, 边说边挣扎着坐直了身子。
真想给他一枪!面对这种情况, 林梦秋显然缺乏开枪的足够理由,这一口气只好压回肚子里,于是便闷声喝道:“去屙吧。快点!”
“我咋个快?我咋个屙?”那老头依然一付倔劲, 继续说道:“我这双手被你们反绑在背后。你们不解绳子, 只好麻烦你帮我把雀儿掏出来屙了。”
一股怒火陡地从林梦秋心头腾起,烤得他满嘴苦涩血脉贲张。 他之所以发怒,是因为这老头说的都有道理。 正是这无可反驳才使他感到压抑,因为,这些无可反驳的道理,是出自他所仇恨的通匪者之口。
好哇!我还没动你,你倒先向老子挑衅了! 十几条命债不就是你欠下的么?我们十几名活生生的同志,不就是你去喊来你那土匪儿子, 被他们弄成了一堆堆滥肉么?好哇,你把老子惹毛了, 看我今天晚上咋个收拾你!
林梦秋让伪保长把老头弄去撒尿,掖好裤子,回到睡铺躺下。之后,他提着步枪,咬牙切齿低声命令道:“你们,全体, 都给我背朝上,趴着睡。快!”
犯人们这时全都醒了,听了这奇怪的命令,全都睁大了惊诧的眼睛,不敢正视,却用眼角觑着林梦秋,怯生生地翻着身子。
“快点!”林梦秋一顿脚,喝道:“你们别看我又瘦又小。 我手里有枪,就比你们强大百倍。听着,我说的任何话,你们都得依从; 谁若是不依,我就一枪毙了他,就说他是要夺枪逃跑!”
看到这个娃娃解放军眼里的确闪动着凶光, 犯人们都缩了脖子低了头。
“现在,听好!”林梦秋继续说道,“你们任何人要睁开眼睛, 要改变一下睡的姿式,都得事先向我报告,要不然,我就一枪打死你。 你们是阶级敌人,就是死过十个八个也算不了一回事。要夺枪逃跑, 当然该当场击毙。上级当然只会相信我说的。记住,这是第一点; 至于第二点嘛,”林梦秋走近那几个俯卧犯人铺成的肉排, 用枪筒戳了戳那个倔老头,狠狠说道:“你个老家伙给我听着,今天晚上, 你再发出一点儿声音,老子马上就给你一枪!你儿子杀了我们十几个同志, 这都是你这个老狗日的去报的信。”说到这里, 林梦秋忍不住一脚向那老头踢去。他听到“嗵”的一声响,脚背触及老头略有弹性的腰身, 一股郁闷在胸的气流便发散出来,使他获得了一种说不明白的快感。“他们死得好惨!”他又踹了一脚。“开膛破肚!”再踹一脚。“石头砸滥脑壳! ”又踹一脚。“整成了一堆滥肉!”再踹一脚,这次加上了用枪筒戳去。
为了惨死的同志们,为了天下的受苦人,让我好好收拾你! 一脚一枪筒!再一脚,再一枪筒!......
不准反抗。不准叫出声!没人会同情你,没人敢同情你。因为, 我是代表革命,我就是“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
在崇高的名义下施行暴虐,使人身心充满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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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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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 中国四川省自贡市

帖子发表于: 星期二 一月 18, 2011 9:57 am    发表主题: 李老师:我看见您了。 引用并回复

李老师:

我在这里找到了你。与我面前真实的您相比,我感觉更能真实的感觉到您的所在了。





周梅
201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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