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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一个疯子的游魂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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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加建[秋夜独行者]
李加建作品集

五品知州
(再努力一把就是四品大员了!)
五品知州<BR>(再努力一把就是四品大员了!)


注册时间: 2005-05-29
帖子: 271
来自: 四川省.自贡市作家协会

帖子发表于: 星期四 七月 15, 2010 12:13 am    发表主题: 我与一个疯子的游魂相遇 引用并回复

我与一个疯子的游魂相遇

(一)

茅台酒和梦搅在了一起,蒸发出了一团团云雾。
云雾消散之后,露出了历史之墙赭色的板块。
板块上一个缝隙之中,溢出了一缕游魂,如烟。
我一伸手,把它揑住。
嗨,我逮住你了!
別怕。我不会伤害你。侭管我和我的难友们,在你的折磨下整整挣扎了二十多年。
正如中国古代一个哲人所说:“察淵鱼者不祥”,我和我的难友们为了这“察淵鱼”的目光,已经“不祥”了很多年。我完全有资格、有能力,看透历史,看透你和我自己。
分别几十年之后,我们又相遇了,哦,现在,我该怎么称呼你呢?岳指导员?岳政府?岳毅?
不!这些称谓都不是真实的你。你已经成了一个被扭曲得不成样子的、疯了的游魂,游移在一个个历史时段之间,无所皈依。

(二)

你一悸,醒来。不用看桌上那个小座钟,你知道,时间正好是早晨六点整。
这已经是很多年来养成的条件反射,你伸手到枕头下面摸那个褪了色的铜哨子,准备站到窗前向专政对象们吹出起床的哨音。
可你慢慢地又把手缩了回来。
窗户外面,下着濛濛细雨。
老君洞监狱修筑在劳改茶场西山的半山坡,四周石砌的高墙,围成一个长方形的大院子。靠山这面,右侧是看守兵的岗楼与其下面一个关押严管犯的石洞,左侧高于院坝几十公分的平台上,是一列管教干部住的平房。院子左面和对面也是平房,那是厨房和堆放物资、工具和就业勤杂人员等的住处。右面石墙上一扇大铁门,终日锁着。
我不由得不佩服,当今中国知识分子在帮助政府镇压异己方面表现出来的热心与智慧。如果你不注意,从大铁门进来一看,除了岗楼之外,这也就是一个普通的院子;可谁知就在院坝左边与对面平房阶沿交接之处,有一道石级,通向下面一列石头的牢房。也就是说,关押人的牢房在院坝地平面之下,局外人根本无法看见。那往上通向院坝来的石级,又狭又陡,即使犯人暴动想往上冲,只要有人持一根大棒守在石级出入口,想冲上来的人也只能落得个脑浆迸溅的下场,更何况还有武警的枪和刺刀!
这是一个充分体现专政的严酷与隐蔽的独立王囯。岳毅,岳政府,岳指导员,你就是这个独立王国的王!
像这样设计巧妙的独立王国,西山上还有好多个。1973年秋天,四川省公安厅劳动教养筑路支队解散以后,一百几十名解除了劳教的101队右派分子,就由你带队押送到这里。
原来的劳改中队队长和几个刑滿就业的犯人留了下来,他们懂茶叶生产技术。你根本不把这个中队长放在眼里。你是共产党员,大队党委委员,你是这一方国土的王!
你的王权权杖,就是这个铜哨子。瞿瞿瞿—瞿瞿—
现在是1979年春天。铜哨子在你手里,可已经不用你来吹响了。

(三)

这个铜哨子,曾经辉煌过,而且威力无比。
一部长着铁嘴钢牙的、强悍专横的国家机器,借着这个铜哨子,发出它的声音:瞿瞿瞿—瞿瞿—,这声音震得天摇地动,今人胆颤心惊。
21年之前的1958年夏天,你吹起哨子瞿瞿瞿—瞿瞿—,把一百几十名右派赶向川滇边境的险山恶水去开山修路。瞿瞿瞿瞿—瞿—,天刚发亮,你把他们从家人团聚的梦里撕扯出来;瞿瞿瞿—瞿瞿,晚饭过后,你把筋疲力尽刚躺到铺位上的苦役者硬赶出工棚列队听你长久的呵斥和训示—……有一次工地爆破之后,一个名叫李方鑫的劳教右派正在悬崖上处理危石,你在下面一吹哨子,吓得他失手摔了下来,跌在乱石堆上血肉模糊,你却说他的死是他自己违反了支队制定的《安全守则》……
李方鑫,原先是一个县公安局副局长,中共党员。
而你,岳指导员、岳政府、岳毅,十多年前,只不过是军阀阎锡山手下专门关押共产党员的“感化院”中一名看守。
阶级斗争理论帮了你的大忙。你被“起义”之后,出身成份好,靠拢政府,表现积极,不但入了党,而且成了“无产阶级专政”的执行者与体现者。在此期间,由于你对这些“反党”的前共产党员、解放军军官机关干部和学校师生的残酷迫害,为了工程进度不惜让他们不少人摔死病死体裂肢残。为此,当地驻军和区政府送给你一面写着《劳教之光》的锦旗,你甚至得到了公安部赏赐下来的、印得有“优秀政工”字样的绒线衣和汗衫。
当年败在共产党手下的反动军阀阎锡山死后如果有知,定当含笑九泉。
21年之前的1958年夏天,你吹起哨子瞿瞿瞿—瞿瞿—,那是多么美好而又光辉的岁月!
瞿瞿—瞿瞿—

(四)

现在是1979年春天。上午十点刚过,你送走了最后一个“改正”了的右派,独自站在窗前。外面正下着濛濛细雨。青石板铺成的院坝,空荡荡地,反射着钢灰色的冷冷光泽。
瞿瞿瞿—瞿瞿—,这院坝里,曾经站满了在你专政之下的右派分子。瞿瞿瞿—瞿瞿—,出工集合,点名集合,晚上学习集合,临时开会训话集合。他们站滿一个院子,衣衫褴褛,神情沮丧,列队在低于队部台阶几十公分的院坝上。你俯视这一群杂色的动物,用最刻毒的语言对他们谩骂、嘲笑、奚落和侮辱,尽情倾泄你对文化与文化人的怨恨。宠大的国家机器,威严的党,现在已经简化与凝聚于你一身,你就是政府,你就是党,你手中掌握着决定我们生死存亡与我们家属命运的绝对权力。
上午十点刚过,你送走了最后一个“改正”了的右派。临分手时,你真不知道该对他说点什么。
他在敞开的大铁门前停下来,转过身直望着你的眼睛,你不禁心中一悸;你等待着他对你的咒骂和奚落,出乎意料,你从他的目光里,看出的却只是对你的鄙夷和怜悯!
几秒钟后,他转身跨出大铁门。你望着他跨进公路边等待他的黑色小轿车,车尾喷出一股白烟,飞驰而去。
一阵晕眩。

(五)

这种晕眩并非从今天开始;它早在一个半月之前就已经发生。
那一天,场部通知你赶去领一份文件,那是一个从“中国共产党宝兴县委员会”寄来的信封。你拆开来抽出一张“红头”公文纸,标题是《中国共产党宝兴县委员会对陆清福同志错划为极右分子的改正结论》,文件中决定对陆清福同志“撤销原处分,撤销开除团藉处分,撤销取销候补党员资格的处分,恢复政治名誉,安排适当工作,恢复原工资级別……”
呵,陆清福!这不是我所管辖的101队拒不认罪、最顽固的反改造分子么?前天我还在大会上训斥过他呢!第一个“改正”的怎么竟然是他?
第一次晕眩便由此开始。
岳指导员,岳政府,岳毅,你真不愧是“劳教之光”;在我们面前,你就是党,你就是政府。党和政府变险了,你也得跟着变。林彪有句金玉良言:“理解的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在执行中加深理解”。在这里,重要的是跟着变脸。
我得承认,我真想像不出你急匆匆赶到採茶工地,向那个经常被你训斥的反改造分子说出“陆清福同志,恭喜你”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滋味?
晚上全体集合,你当众宣布他“回到人民队伍”,今后就在干部小厨房和你们一起用歺,他不领情;让他不再出工劳动,他断然否定;你请他走上台阶站在你旁边,向下面列队的众右派讲讲他得到“改正”后的感受和感恩。他声明绝不和你站在一起,就在院坝里转身对着他的难友们说出了下面的话;
“难友们!
二十多年了,在这二十多年的风风雨雨之中,我们结伴走上了一条人生最漫长、最泥泞、最令人不堪回首的路!
“当我们出发时,都知道那是一条不归之路!是一条用血汗和人的尊严铺就的、任人践踏的路!
“我们背着沉重的‘十字架’,在不归之路上跋涉。也是那沉重的‘十字桇’给我们以毅力、勇气,鼓励我们走到尽头!沉重的‘十字架’是母亲的眼睛,妻子的泪,婴儿的啼哭!
“多少同伴倒在不归之路上!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死不瞑目!
“现在看来,不归之路似乎有了尽头,但是母亲的眼睛已经瞎了,妻子的眼泪已经干了,婴儿的啼哭变成了埋怨。不归之路的尽头是:枯籐老树昏鴉,古道西风瘦马,断肠人在天涯!
“明天,我依旧上山採茶,但愿我们所採的茶能泡制成清心、明目的佳品,让那些蒙蔽的良知,被茶汤涤净!
“未离开前,我依旧是老君洞的就业,仍然做就业的活,吃就业的饭,坐就业的监!
“我是一个被强奸者。
“我不可能对强奸者敬表谢意。如果我昧着良心,唱出干瘪的颂歌,那就是自己对自己的嘲弄!
“谢谢同伴们的关爱!”
铮铮铁骨,一句句掷地有声!
同样,在这里,我得承认,当你听到他在众人面前说出这番话,而你又不能把他关进岗楼下的石头棺材,连反驳训斥也不能够的时候,你头脑里在想什么?心中是何滋味?
我唯一能知道的,是你又一次晕眩。

(六)

你,岳指导员,岳政府,岳毅,当我面对着你这一缕游魂,我该怎样看待你、对待你?
几十年了,每当想到你,真应了死人挽联上的一句话:“音容宛在”。
矮个、宽肩、方脸。背着手,偏着头,嘴角一丝嘲弄的冷笑,从各个不同的方向和角度,紧紧盯着我们。
在你的主持下,制造出了枪斃二人、判刑多人的“反革命组织马列主义同盟”冤案(被杀者中有一个人是当年逃出国民党渣子洞监狱的中共地下党员);你想方设法延长我们的劳动时间,增加劳动负荷,不让我们好好休息;三伏天炎阳下不让我们午睡,定下高定额来回跑步抬卵石两百箩;夜里两小时学习之后你再集合训话到半夜……每当你把我们折腾得筋疲力尽奄奄一息的时候,你背着手,偏着头,笑得十分得意,几乎就是艺术家欣赏自己完成了的作品那种神态。
折磨人的过程就是你的审美过程。
这也难怪。你们的日子过得也苍白、单调。
二十多年风风雨雨,穷乡僻壤,险山恶水,炎热严寒,你背着手,偏着头,紧紧跟着我们。你很少离队回山西老家,这么多年我只记得你的家属来过一次:一个身着黑衣栓着裤腿的黄脸婆,以及穿着寒伧,从半人高依次矮下去的三个农村孩子。你们执行专政的几个干部,和我们不同的只是:你们住平房不住工棚和囚室;你们小厨房可以占用我们大厨房的粮、油和副食品;你们不劳动,无聊就打渴睡;你们来去自由—但也只限于每年七天的探亲假期。
岳毅,你孤单的游魂呵,二十多年风风雨雨,穷乡僻壤,险山恶水,炎热严寒,你和我们一样,远离了城市的繁华,家庭的温馨,朋友的团聚;你和我们一样,老了!
而生命过程是不可重复的。
1979年春天。上午十点刚过,你送走了最后一个“改正”了的右派。再不用你来吹响的铜哨子,现刻就躺在你面前那张粗木条桌上。二十多年里,它从没有显得像今天这样无奈与颓唐。镀镍的哨身已经失去光泽,且有几处镀镍层脱落了,露出了原来灰黯的铜皮。
望着这只哨子,你突然想到你自己。
一下失重,你感到地转天旋。
二十多年来,你依俯于这部铁嘴钢牙的国家机器,听从它的意志去镇压它的敌人,想不到,今天它会掉过头来狠狠咬你一口。致命的一口。

(七)

1979年,我早已经离开了西山劳改茶场,只是在去年听人说,你疯了,就在那年夏天你送走最后一个“改正” 右派之后。
你整天颠三倒四神智不清。你级别太低没有资格进疗养院调养治疗。无奈,你的上级只好派两名武警一路挟持你回山西老家去。
一上火车,车厢里拥挤不堪人来人往。你亢奋了,摸出铜哨狂吹,大声喊“集合!集合!”
众人停下来,静下来,全都转向你。
你一下泄了气,放下哨子向他们挥挥手,说道:“不集合了。全都、完了,散了!”说罢颓然跌坐下来。
一个旅客说:“这人疯了!”
你彻底疯了。
后来呢?
后来?回家不久,就死了!

(八)

一缕游魂,飘荡如烟。
別怕。我不会伤害你。侭管我和我的难友们,在你的折磨下整整挣扎了二十多年。
二十多年里,我们把青春年华铸进了长存的隧道桥梁和漫长的路基,把辛酸悲凉结为了思想的硕果,以死亡和痛苦锻打出钢铁的意志,以别恨离愁养育出对人的悲悯;而死者,则使一部贫血的历史变得庄严而又沉重。
你呢,游魂?
哪里是你安身、安心的坟墓?

—2010年7月12日。闷热的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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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六 七月 17, 2010 6:34 p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时代的悲剧,时代的游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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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六 七月 17, 2010 6:45 p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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