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我-北美枫

[潘志远]

走月亮


击鼓吹豳雅以迎秋，这是周朝的礼制，现在徒可空想，因为它早已湮没于春秋战国那场旷长日久的称雄争霸中。
周礼是完备的，严整的，也是壮观的。孔子深知这一点，在周天子威信沦落、礼仪崩坏之时，他大声疾呼“克己复礼”，可惜他的呐喊，为滚滚黄尘遮蔽，为呜呜号角吞没。孔子驾车周游，喊破嗓子，跑穿鞋底，作丧家犬归，只好闭门收徒，坐案著书。收徒好，否则我们的教育就断了根基；著书也好，否则我们的文化就少了大餐。
周朝官礼丧失，残余些民礼，就很小家子气了。或者根本算不上礼，只是一种风俗。即便是风俗，能好好传承，也值得欣慰，可现实是又快湮灭了。在我的印象里，中秋风俗，大多写在书上，说在嘴上，并没有多少实质的行动。过去如此，现在蹲在城里也如此。如果说当年乡下物质贫乏，乡民没有那份财力，摆月饼，陈榴果，拜月赏秋；或是在度儿女荒中，根本没有那份幽雅的心情。那么改革开放后，乡民富裕了；如今在城里，市民生活差不多都小康了，仍不见人们忙于斋月。这使我想到古代先民，他们的生活肯定不会好于今天，就算与最拮据的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比，也好不到一丁点，看来风俗与物质多寡没多大联系。这是一种断裂的先兆吗，我隐隐而忧。
好在我们喜欢望月。那些有关月亮的浪漫神话，有关月亮的审美诗文，总能盈案，总能充栋。
在这些望月人中，张衡则独具慧眼。月光生于日之所照，魄生于日之所蔽，当日则光盈，就日则光尽。他准确地揭示了月亮与太阳的关系，但与地球如何，他没有说。幸亏没有说，否则人们早早知道月亮是地球的卫星，科学则科学，但乏味至极，我们围绕月亮的想象力也会丧失殆尽。我喜欢神话，就是因为它有丰富的想象力。先有神话，再有科学，这才是一个合理的途径，反之，神话就会绝迹。一个没有神话的民族，是一个缺乏想象力的民族，肯定也是一个缺乏发现力和创造力的民族，当然是一个缺乏文化底蕴的民族。
我青睐嫦娥奔月的神话，不是因为后羿是射日英雄，他与嫦娥有非凡的恋情，以及神妙的不死之药，而是热衷于此故事里特殊暗示。月亮是地球的恋人，地球与月亮有着一种美好而神圣的爱情，这或许是中国人月亮情结特别浓厚的原因所在。世界上从来没有哪一个民族，像中国人这样如此普遍强烈的崇月情结，也没有哪一个民族文化里，有中国这样浩如烟海的咏月诗文。追其根，此神话应该是一个根系，一个血脉。
中国人的月亮情结，起于敬畏，成于神话，散于风俗，贯穿于岁月，升华于诗文。
吴刚伐桂，显然是神仙对他的一种惩罚，类似于西方西西弗斯推石的传说。但此版本里承载着更美好的愿望。
玉兔捣药，又当何解？我想已用不着我赘述。
四时俱可喜，最好新秋时。这两句诗倒很客观、公正。是的，暮尽凉生，皎月东出，心头惬意，情不自禁。反复掂量，多半是苦夏后的释然，不可与古人同日而语。因为对我们绝大多数人而言，早没了耕种的收获，也没了盛夏中长达月余的辛苦劳作，这秋凉就来得轻，来得短斤缺两。
古人春朝日，秋夕月。《晋书》载“谕尚书镇牛渚，中秋夕与左右微服泛江”，《开元遗事》载“中秋夕，上与贵妃临太液池望月”。很高雅，很情调，但那是帝王的生活，我等平民百姓八竿子也打不着，故想也不想，心动也不动。相比之下，我更倾慕宋代中秋。贵家结饰台榭，民家争占酒楼望月。且有新酒启封，且有新果上市，且有铿锵琴瑟。这该是北宋汴京市民盛世生活图，只可惜没有一支大笔，来一幅《中秋赏月图》，否则一定精彩，一定绝伦。但这万民同欢的盛大中秋，终于靖康之年，在金人南下的铁蹄声里，提前划上了句点。
而后南宋残喘于临安，虽然也带来许多“武林旧事”，但焚香拜月，早没新意，我懒得说。可让人神往的羊皮小冰灯，数十万盏，浮满河面，灿如星辰，的确是一种壮观的民俗。
明朝后，有了焚月光纸，至于是否于盛大气象将尽时，渗入了迷信色彩，我不敢断言。清朝官家喜以宴会酬佳节，则明显多了奢侈，染上一种没落的气息，我很有些鄙夷。
但我的目光却不能免俗，它钻进《清嘉录》中。“妇女盛妆出游，互相往还，或随喜尼庵，鸡声喔喔，犹婆娑月下，谓之走月亮”，这是田园的、民俗的狂欢！可我们先民总是过于矜持，否则会多一项吉尼斯记录。虽如此，我仍想改“盛妆”为“淡妆”，一则与皎月清风的氛围相和谐，一则我更爱“清水出芙蓉”的淡然之美。
无论祭月、赏月，都少不了诗文，谓之送月词，只是流传不多。辛弃疾的送月词，只字不漏，完好无缺，呈现在我案前，但我却不大喜欢。原因不是词中一如既往爱吊书袋，而是缺乏个性，缺乏情素。我想肯定是辛氏低峰状态下的写作。
苏轼丙辰中秋写的那首《水调歌头》，则冠绝千古。此词算不算送月词，尚无定论，但我认为那是最好的送月词。“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如此美好的良愿，无论送谁，都妙不可言。幸亏苏轼当时没有让它成为赠情侣的专利，所以无论今天在什么场合，对什么人放吟，都不会心生尴尬，面有难色。
中秋风俗，倘能回归，倘能升温，且让他人去拜月娘，斋月宫吧，我惟愿走月亮。
且唱一首民歌，月亮走，我也走，只此两句，而已而已。

二00八年八月六日于霞蔚居
_________________
坚持文化和个性写作,坚持质朴和诗意表达.

[[吟啸徐行]]

走月亮


击鼓吹豳雅以迎秋，这是周朝的礼制，现在徒可空想，因为它早已湮没于春秋战国那场旷长日久的称雄争霸中。
周礼是完备的，严整的，也是壮观的。孔子深知这一点，在周天子威信沦落、礼仪崩坏之时，他大声疾呼“克己复礼”，可惜他的呐喊，为滚滚黄尘遮蔽，为呜呜号角吞没。孔子驾车周游，喊破嗓子，跑穿鞋底，作丧家犬归，只好闭门收徒，坐案著书。收徒好，否则我们的教育就断了根基；著书也好，否则我们的文化就少了大餐。
周朝官礼丧失，残余些民礼，就很小家子气了。或者根本算不上礼，只是一种风俗。即便是风俗，能好好传承，也值得欣慰，可现实是又快湮灭了。在我的印象里，中秋风俗，大多写在书上，说在嘴上，并没有多少实质的行动。过去如此，现在蹲在城里也如此。如果说当年乡下物质贫乏，乡民没有那份财力，摆月饼，陈榴果，拜月赏秋；或是在度儿女荒中，根本没有那份幽雅的心情。那么改革开放后，乡民富裕了；如今在城里，市民生活差不多都小康了，仍不见人们忙于斋月。这使我想到古代先民，他们的生活肯定不会好于今天，就算与最拮据的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比，也好不到一丁点，看来风俗与物质多寡没多大联系。这是一种断裂的先兆吗，我隐隐而忧。
好在我们喜欢望月。那些有关月亮的浪漫神话，有关月亮的审美诗文，总能盈案，总能充栋。
在这些望月人中，张衡则独具慧眼。月光生于日之所照，魄生于日之所蔽，当日则光盈，就日则光尽。他准确地揭示了月亮与太阳的关系，但与地球如何，他没有说。幸亏没有说，否则人们早早知道月亮是地球的卫星，科学则科学，但乏味至极，我们围绕月亮的想象力也会丧失殆尽。我喜欢神话，就是因为它有丰富的想象力。先有神话，再有科学，这才是一个合理的途径，反之，神话就会绝迹。一个没有神话的民族，是一个缺乏想象力的民族，肯定也是一个缺乏发现力和创造力的民族，当然是一个缺乏文化底蕴的民族。
我青睐嫦娥奔月的神话，不是因为后羿是射日英雄，他与嫦娥有非凡的恋情，以及神妙的不死之药，而是热衷于此故事里特殊暗示。月亮是地球的恋人，地球与月亮有着一种美好而神圣的爱情，这或许是中国人月亮情结特别浓厚的原因所在。世界上从来没有哪一个民族，像中国人这样如此普遍强烈的崇月情结，也没有哪一个民族文化里，有中国这样浩如烟海的咏月诗文。追其根，此神话应该是一个根系，一个血脉。
中国人的月亮情结，起于敬畏，成于神话，散于风俗，贯穿于岁月，升华于诗文。
吴刚伐桂，显然是神仙对他的一种惩罚，类似于西方西西弗斯推石的传说。但此版本里承载着更美好的愿望。
玉兔捣药，又当何解？我想已用不着我赘述。
四时俱可喜，最好新秋时。这两句诗倒很客观、公正。是的，暮尽凉生，皎月东出，心头惬意，情不自禁。反复掂量，多半是苦夏后的释然，不可与古人同日而语。因为对我们绝大多数人而言，早没了耕种的收获，也没了盛夏中长达月余的辛苦劳作，这秋凉就来得轻，来得短斤缺两。
古人春朝日，秋夕月。《晋书》载“谕尚书镇牛渚，中秋夕与左右微服泛江”，《开元遗事》载“中秋夕，上与贵妃临太液池望月”。很高雅，很情调，但那是帝王的生活，我等平民百姓八竿子也打不着，故想也不想，心动也不动。相比之下，我更倾慕宋代中秋。贵家结饰台榭，民家争占酒楼望月。且有新酒启封，且有新果上市，且有铿锵琴瑟。这该是北宋汴京市民盛世生活图，只可惜没有一支大笔，来一幅《中秋赏月图》，否则一定精彩，一定绝伦。但这万民同欢的盛大中秋，终于靖康之年，在金人南下的铁蹄声里，提前划上了句点。
而后南宋残喘于临安，虽然也带来许多“武林旧事”，但焚香拜月，早没新意，我懒得说。可让人神往的羊皮小冰灯，数十万盏，浮满河面，灿如星辰，的确是一种壮观的民俗。
明朝后，有了焚月光纸，至于是否于盛大气象将尽时，渗入了迷信色彩，我不敢断言。清朝官家喜以宴会酬佳节，则明显多了奢侈，染上一种没落的气息，我很有些鄙夷。
但我的目光却不能免俗，它钻进《清嘉录》中。“妇女盛妆出游，互相往还，或随喜尼庵，鸡声喔喔，犹婆娑月下，谓之走月亮”，这是田园的、民俗的狂欢！可我们先民总是过于矜持，否则会多一项吉尼斯记录。虽如此，我仍想改“盛妆”为“淡妆”，一则与皎月清风的氛围相和谐，一则我更爱“清水出芙蓉”的淡然之美。
无论祭月、赏月，都少不了诗文，谓之送月词，只是流传不多。辛弃疾的送月词，只字不漏，完好无缺，呈现在我案前，但我却不大喜欢。原因不是词中一如既往爱吊书袋，而是缺乏个性，缺乏情素。我想肯定是辛氏低峰状态下的写作。
苏轼丙辰中秋写的那首《水调歌头》，则冠绝千古。此词算不算送月词，尚无定论，但我认为那是最好的送月词。“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如此美好的良愿，无论送谁，都妙不可言。幸亏苏轼当时没有让它成为赠情侣的专利，所以无论今天在什么场合，对什么人放吟，都不会心生尴尬，面有难色。
中秋风俗，倘能回归，倘能升温，且让他人去拜月娘，斋月宫吧，我惟愿走月亮。
且唱一首民歌，月亮走，我也走，只此两句，而已而已。

二00八年八月六日于霞蔚居
_________________
坚持文化和个性写作,坚持质朴和诗意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