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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 《落日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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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泥[雪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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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品府丞
(封疆大吏也!)
四品府丞<BR>(封疆大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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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 西欧

帖子发表于: 星期六 四月 05, 2008 10:40 am    发表主题: 中篇小说 《落日残年》 引用并回复

落日残年
作者:雪泥(卢森堡)
第一章

1

金光一丝一丝漏下来,从万古的碧空,跨过秦风汉雨,偷一把济慈的泪李清照的冷冷清清凄凄残残切切,斜斜落在一泓烟绕雾笼的“月牙儿”水池上。“哗”!水破处跃起一尾“人面鱼”,湿漉漉的头发在雪肤上点画出凹凸精致的苍黛,面光而立,世界在这一刻而凝固!废名下意识地屏声止息,手痉挛性地在股际画了个半圆。女孩双手向后拂水,垫着脚尖,上了大理石阶。哦!那腰肢,那颤荡的两片熟透的瓜瓣,那两颗小巧玲珑的粉红相思豆,还有修剪过的一绺青草线……透射在石板路外的冰雪之上。她的头仰着,迎接水龙头里飞飞扬扬的细水珠。极热之后的冰激是怎样的一种无法言状的快感,因为,她红扑扑的脸颊上挂着两朵浅浅的笑。
她拧了一下开关,缓缓地披上浴巾。水一滴一滴自发梢而下。她便随意地拧了拧,依然抛回腰臀,系上日式木屐,一扭一扭地朝着他而来。
目迷心旋……目迷心旋……口水梗在喉咙中间,横梗着。这时,他已无法动弹。仿佛稍一伸手,擦肩而过的娇娥就会附首低心。
一步之遥处,重门吱嘎响了下,木屐的嗒嗒嗒嗒关在了里面。
现在只剩下他,一个写汉诗的诗人,久不写诗;一个泼弄丹青的画家,偶尔为之。园子阒然,万籁沉淀到底,红彤彤的滚着轮落日,把皑皑白雪和翠微的竹林渲染出一息远去了的情愫。
他看着小桥尽头仿日式木屋,旁边堆着几块断首残肢的巨桧,墙上虬蔓郁结,屋顶的大脚钟,噔-噔-噔,夸张地演绎出一秒一分……
居住在玛麦尔城二十载居然不知有这隅“世外桃源”,况且离城不到一公里。对这座城市,乃至整个欧洲大陆,知之何如?也许是何必知之。生活已囹圄在一个稳定的圈子里,衣食无忧,也谈不上富贵,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如果樱儿没有回台湾,曾经搓摩千遍,咬出齿痕的笔不会这么轻易就荒废了。岁月好似都被樱儿戟刺在了离别的岔路上空,只剩下些狞然的回忆。她的尖叫,她的怒吼,她带血的泪……回忆啊,你这头食人的兀鹰。
“为什么要徒劳地困守在这里?它不是你的后土。你是非到了山穷水尽,露宿街头才回心转意么?哪个鬼佬懂得你的平平仄仄平平,哪个华商听得明白你给他讲的‘皴’?不要自欺欺人了,废名,走一遭回头路吧,抛弃一切的虚荣,回到台北淡水老巷,即使像条蛇永远蛰居起来也比在这里吃人家的Spaghetti强。”
“樱儿,我的樱儿……我怎么回去得了?父亲的眼睛盯着我,岛上艳羡的目光足以淹死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啊?终于,你还是走了,抛下我和寒涵;你既然勇敢地回去了,为什么不勇敢地闯出一条道来?多年后,吐露港葬了你的魂,收了你的梦,杀了我的心。”
2
芬兰的玫瑰花香,浓得化不开。醉鼻餍心。
头上吊着汪洋恣纵的玫瑰芯灯,一明一暗,到了墙上就幻化出甫启开阖的羽仙,憩在眼睫毛上。暗红中泛出白光,那便是屋子中央的鹅卵石,困在铁臂石足的怪物下,咻咻地冒出蒸汽。
她双手交叉搁放在小腹,腿微微向上弯曲,脚踵戴着细细的银链子,往下便是修长的玫瑰脚趾。
玫瑰,尤物。
即使在桑拿房,他也忘不了盘腿而坐。酷似参禅的高僧。
临窗远眺,少女鼓着腮帮。他哀求道:“樱儿,你和我说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要嚼奶糖。我画不了啦!”少女气恼地觑他,手掩住嘴,“好了,好了,再给你二十分钟磨洋工。”灵感油然而生,撅嘴的少女捧了一窗的春景。这画还珍藏在台湾艺术馆里,在无眠的暗夜,他能听到画中的人摇一路的风铃,过海峡,越峻岭,嘻嘻哈哈,向他招手,拂手……
江南的笑声,婉婉好音。
“先生,烦劳你加瓢冷水,可以么?”伊人微启朱唇。
他定神回望左侧上层的两男,暧昧地面面相觑,喃喃私语,对伊人的话充耳不闻。加水需十二分的小心,木瓢贴着石头,徐徐倾下才不会溅起水花。伊人的青丝悬垂在木板外,额头闪灿着盈盈汗光,侧身向他道谢,“Merci!”
她的卷不了舌的R音。中国人?韩国人?日本人?亚洲人无疑。软温温的手,没有骨头似的搭在太阳穴。几绺长发遮掩了她大半张脸。“尤抱琵琶半遮面”,他想起李商隐的诗。
两男并排躺下。空气里回旋着老歌《Mon amour》和粗重的喘息声。他闭上了眼。
四十九条山洞,八十九座窄桥,迷你小火车逶迤而上。离开宝岛之前,他决定携上樱儿到阿里山走一遭。上山的头天下午,绕过虬虬蟠蟠的原始林和躲藏其间的山魈,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姐妹潭。水清酿如醇,掬在掌心,浅尝辄止,真怕一腔的秽气玷污了神灵。许个愿吧!樱儿低低地催促。
母亲在浮图下是否还在叨念巴山夜雨?高塔,馨鼓,陪着她也有五载了。她是累了,回不去了,四只“小猴子”而今也都长成了“大猴子”。“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空袭、逃难、寄人篱下、远渡重洋,生活在不稳定中忽闪即逝,小时候眼中的母亲,黑髻长眉;长大后眼中的母亲,沉默寡言,就像一头老牛。所以,在七十年代末期,当他偶然看到台湾的一个姓施的大师“舐犊情深”的油画,(那张画以红色的大地为背景,衬托出亚热带炎热的气候,一只小牛犊钻进母牛的肚子下去吸奶,母牛弯过头贴在牠的身上,表现出无限的深情。母子俩几乎占满了整个画面,给人巨大的震撼效果。众所周知,舐犊情深的意思是指老牛爱子,母牛在生育小牛时,不但流出大量的血、耗尽体能,而当小牛落地后还要亲自舔去小犊的胎衣,以帮助牠即刻站立起来,这样亲密的动作,是别的动物没有的。)勾起对母亲的绵绵哀思,当众就流下了热泪。
废文去了美国,废鹏去了新西兰,废霖走得最近,在新加坡。埃檐下的聚餐由葵花形变成了三角形。“王家老二在洛杉矶开画展了,看到晚报了?真气派。那小子不比你大几岁, 他穿开档裤的时候,我还抱过他呢。”晚餐的话题最后总免不了落在王二身上。母亲的眼里增添了无限的恐惧,背着父亲,他会把她厚茧的手揣在怀里,“阿妈,我不会走的。我就在台湾陪着你们。以后政策变了,我还要带你们回巴中老家拜祖祖。”盼着鸡窝里飞出金凤凰的老爷子是万万听不得这样的话,母亲每到此时,免不了偷觑一眼屋里,干涩的眼窝里泛出点点亮光。
秋天的一个黄昏,街面人稀了,上灯了,他问她最想吃什么,母亲喘喘的,断断续续的,还能说完一句话,“就……想……一……口……苞……谷……粑……粑…… ”他光着膀子,撒腿就往外跑,心里却说:“阿妈,等着,我马上就回来。”父亲嗫嚅道:“到哪里去弄这一口?”
他见一家,问一家;从淡水的东面到西面,从淡水的南面到北面;人都当他神经有病,找碴子的小混混一个,嗯! 看着又不像。是他家的老人忽然思乡了吧?想满足他的愿望,奈何“巧媳妇难做无米之炊”。霏霏细雨弥蒙了海堤、渡船、人家,嘉陵江的水隐隐冲撞耳膜,阿妈依然醒着,睡了?梦里,梦外?
雨飘在鳞鳞瓦屋上,廊檐下就起了条条细线。墙角临窗的橡胶树叶被洗刷得绿意耀眼,木格子窗大开着,有父亲微微的啜泣声,“馨……馨…… ”他扑在母亲的心脏上,那里仍然张歙着巴山夜雨的气息,可是,孤魂找不到来路。
“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母亲还没跨过50的坎就得了肝硬化,死的时候只剩一把骨头。他至死难忘她匍匐在人群里争夺救济干粮,手背被无数的鞋践踏出殷殷鲜血,拼命地对着父亲大喊:“越云,快走啊!到墙根儿去。别伤着孩子了。别管我,走!”人群散了,夕阳的淡黄的光把背后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父亲提了母亲抢到手的救命粮,母亲抱了饿得奄奄一息的小儿,蓬头垢面,步履蹒跚。路一直这样走下去,从重庆到南京,从南京到上海,从上海到香港,有时跑在“小日本”的前面,有时跑在“小日本”的后面。母亲只恨不能像袋鼠妈妈那样把四个孩子都藏在腹袋里。
搭建在人家屋檐下的家由四块木板围起来的,一间房,一张床,一个白洋铁皮的箱子装了全家的衣物,到了晚间,从床下拉出两张席子铺上旧棉絮,四兄弟就趴在上面读书。遇上雨天屋漏,便只得整宿、整宿数着雨声盼着天亮。人在苦海里是不知道苦味的,他那时最大的愿望便是借到新出版的钱穆的著述《政学私言》。虽然听不清楚冰心来学校演讲了些什么,他坐在后排,也很为一睹她的芳容而怦然心动。这个下午,放学得早,他回到高淳街。门关着,传出父亲焦灼、压抑的声音:“别哭了,好不好?我也舍不得老四呀。唉,好好的丢了饭碗,又是年关,找事比登天还难。总不能全部上吊自杀吧?他世叔也不是外人,看上了这孩子聪明伶俐。去了,就是现成的少爷,谁不服呀?况且他家几个丫头一旦出嫁,所有的家产将来还不都归废名?!”
“我就是不同意,除非你拿绳子勒死我,让我眼不见心不烦。”
“你看你,说些什么呀?妇人家就是头发长见识短。”
“ ……”
他悄然站立在屋檐下,父亲开门,吃了一惊,气咻咻地说:“听见了也好,你自己做主。”生活真到了潦倒不堪,假如可以牺牲自己带给全家温饱,他会义无反顾地去这么做的。他抱住母亲的双膝,跪在地上不起来。
这件事后来却不了了之了。可能是母亲一次次公开求死的勇气吓倒了父亲。她托人接了几户大宅洗衣的活儿,手皴裂出血,到来年的春天也没见愈合。
街头巷尾某些人家挂了红灯笼,大门、窗户贴了吉祥的字。烟囱飘悠出淡灰色的雾体,包裹住这座城市,虽然隐隐的还可闻到硝烟味,但浓烈的肉香不折不挠地向天地宣告着:过年了!
母亲笑呵呵地给每人盛上一碗米饭,还神秘兮兮地从蒸笼里端出一个土碗,置在白洋铁皮箱上。清汤白肉,细嫩的两条小腿,满屋弥漫着一种异样的、诱惑唾液的、久违了的香气。这只逃难中的老鼠经了母亲的手,给全家打了一次牙祭。他不知道母亲在何处,用什么手段捕获到猎物的,但碗里的米饭毋庸置疑就是母亲半个月帮人洗衣的酬劳。
这就是1945年的除夕夜。南京,高淳街……这一年,“小日本”在他们的报纸上承认日军制造了南京大屠杀。
大陆是回不去了,革命、运动。阿妈,我替你尝了姐妹潭的水,你是否已嗅到巴中老家山泉的清香?樱儿双手合一,虔诚地念念有词。他问,“许下什么宏愿啊?”
“求仙子保佑我给你生个大胖小子呀。哈哈哈哈……”
女人,哪怕是刚结婚的小女人也是这般母性十足。他说,“明天看了日出,后天就走。”
祝山顶上,金曦突破重重壁垒,一把撒了出来。有人振臂欢呼,有人仆地膜拜,他怀揣着红艳艳的幸福,揽紧身边的小女人,虽然,心灵很深、很深的一隅,忧郁正张牙奋爪撕裂开一片肉。
3

第三本诗集《黑色的子午线》出版后的第一个星期,老师梁然就重墨写评,发表在香港的大公报副刊上。台湾各界褒誉连连,称之为中国当代最具实力的先锋诗人,与美国的W•默温文力并埒。文坛为之哗然,废名乘热另辟蹊径,六个月,写下散文五十篇,结成集子《当年麦香还悠悠》。
父子俩依然住在淡水老巷。他戴着大红大紫的光环,沐浴夕阳下,看来来往往的船只,听鸥鸟的唼喋,画荡进天涯的海岸线。孤独,只有孤独。阿爸的声音,“看他,又在画海了。梁教授,您可要好好劝劝您这学生,您的话,他还是听的。”阿爸要老师说什么,他心知肚明。他老人家对王家老二真个是念念不忘,似乎那人披了洋人的“金衣”便踩扁了所有华人艺术家,在极乐世界里幸福得不能再幸福,尊贵得不能再尊贵。 巴不得儿子立时就穿云破雾飞到碧瞳金发管辖的土地上去。一到晚餐时间,老爷子就开始他的“留洋”二字咒经,即使是满嘴珍馐也嚼之如蜡。也许母亲过世后,自己就变成了僭越的小子,听不耐烦了也会当面顶撞几句:“阿爸,大哥、二哥、三哥他们都在国外,不也过得稀松平常。我出去了又会怎样?还不如守在岛上,一则陪伴你老,二则还可感受香港、大陆浓厚的文化气息。”做父亲的自然厌恶儿子忤逆,目中无人,瞋目盻之,“大陆,大陆,你伯伯就是被共产党斗死的。他们那帮人占了天下,实行的是‘杀无赦’!把先贤圣人的书付之一炬,大中华的文化根基都要被他们挖绝了……你和你几位哥哥不一样。他们都是学理科的。你好歹混出了点名堂,趁年轻要溯流而上,才会有更大的发展前途。”谁也说服不了谁,吃一肚子的气。就像刚才,饭只扒了半碗,他拿起画板,就跑到了堤岸上来。
白色的裙裾飘舞在梁教授臃肿的腰身后,樱儿也来了。他不得不搁下画笔。梁然此行表面是来细评废名的《当年麦香还悠悠》,实则督促真命女婿着手办理出国手续。岛上已有后进之人公然抨击废名自不量力,写出来的文章佶屈聱牙。报社同仁因为羡妒,与之拉开了非常显眼的一道璺。譬如,看人的目光就与先前大不一样了。那些个眼珠子左转、右转,像在追逐一只隐性苍蝇,就是不落在你身上。待你在自己的位置坐定了,“鸬鹚”案头,那齐刷刷射过来的暗箭巴不得正中你的要害,你最好立时毙命,才快了人心。他也常存了孩子的玩心,冷不防抬头把椅子一转,桀骜不驯地笑在眉梢。办公室依然鸦雀无声,人人装得那么鞠躬尽瘁。红眼病!小人!懦夫!他看透了这些所谓的文人。
走是一定要走的,但决不是揣了父亲那样的如意算盘。在樱儿炽热的目光中,他接受了老师的支票,也就是举手宣誓:永不辜负吊在手腕上的这个小女人。因为是旅行结婚,矮檐下不必摆桌宴客了。父亲激动之余,开了衣柜,抱出来个小而精致的木匣子。这就是你见不上面的婆婆戴过的东西,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喜欢呢,戴戴。不喜欢就当古董收藏起来。樱儿很懂得老人的意思,动了孺慕之情,心上隐隐的就有些痛。

第二章

1

母亲:
夜深了,黑暗就逗留在我的鼻尖。我眨一眨眼,就能感觉到蠢蠢蠕动的暗流,我已经三天没阖眼了,你是否在冥冥中注视着我?我相信你能听到儿子的心声,别怪我懦弱,这么没出息。看,你的儿子又落泪了。我的泪竟是如此的低贱和毫无意义。我今日才知樱儿已于三个月前魂归吐露港,她身前是怎样的恨着我,连一封遗书都不曾留。我怎么也忘不了她回台湾的前夕对我的苦苦哀求,而我又是多么顽固不化,应该说是我抛弃了她,而不是她抛弃了我和寒涵。
那天,我背着画板,兜里揣着为游客画肖像得到的10法郎回到我们暂住的小街。你不知道,巴黎的冬天有多么寒冷,连小街的石板路都冻得裂开缝,走在风里,巴不得把脖子缩进胃里才能感到一丝暖意。我的妻却站在十字路口,穿着围裙,背着婴孩,呼啦啦用一本旧杂志扇新起的柴炉,她得赶在别人下班之前准备好春卷,这可是我们全家的主要经济来源,我那时还没找到工作。母亲,这样的生活,我们在南京时你深有体会的。樱儿干得毫不逊色,吃过她的春卷的白人都说她手艺不错,他们以为她是厨师,我听着那些人的赞美,真恨不得整个儿隐形起来。她整整两年没摸画笔了,她的那双手当初是多么的白皙滑嫩,而今瘦得青筋暴突,粘着黑色的柴灰。我抱过婴儿,夹着画板,进了屋。
隔着窗帘,我听到她对每一个过路人大声打着招呼: “今天过得还好吧?……有什么消息吗?……”她的长发裹在碎花围巾里,长及踝骨的裙子使她看上去清丽而孤单,那个名叫怀特的流浪汉牵着他的黑狗蹴在一旁,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她搭腔,手里端着妻熬的蔬菜汤。那人没有恶意的,他讨乞的根据地在拿破仑墓冢进口,逢上运气好,也会主动付账。不过妻从来不向他开口要钱。——每天都是这样,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对未来不抱什么幻想。
天黑透了,妻的春卷也卖完了。她熄了柴火, 把炉子搬到屋檐下。我这才拧亮了灯,等她进来。她褪下围裙,洗了手,扒在餐桌上,沉沉地叹了口气,说道:“我好累!”我劝她吃点东西或者喝杯热茶,她摆摆手,曲肱而枕。
我们近来都变得沉默寡言了,特别是我神经衰弱得常常失眠,无暇顾及樱儿的情绪变化。两人大概无所事事地枯坐了一个小时,她突然直截了当地问我:“你爱我么?”这个时候还谈情说爱真让我心烦,我冷冷地说:“你觉得无聊就上床去睡觉。”她被我的话触怒了,像抓住了把柄似的变得理直气壮起来:“我早知道爱情已死掉了。我甚至都记不起我们上次同床的时间了。当然,当然,没有钱,没有房子,没有工作,哪里还会有激情呢?”她如此这般喋喋不休更让我恼火,我看着她疲惫的脸上红了一大片,像饮了杯兴奋剂,双目灼灼逼人,可我没有精神和她理喻,就打断她的话,“说这些有什么用?! ”
“为什么要徒劳地困守在这里?它不是你的后土。你是非到了山穷水尽,露宿街头才回心转意么?哪个鬼佬懂得你的平平仄仄平平,哪个华商听得明白你给他讲的‘皴’?不要自欺欺人了,废名,走一遭回头路吧,抛弃一切的虚荣,回到台北淡水老巷,即使像条蛇永远蛰居起来也比在这里吃人家的Spaghetti强。”
母亲,我的妻曾苦口婆心地劝我回去,自那以后,她在我的面前哭过无数次。她怀念她的画笔,还有在台湾年迈的老父亲,我也知道她嫁给我不是为着卖春卷求生。
我们的儿子刚学会走路时,我用她积攒下来的钱买了张飞机票,送她走了。如果,我再不送她走,她就会变成精神病人,然后住进法国的免费精神病院,那不是我想看到的结局。为了我的尊严,我留了下来。
母亲,我的妻还是受不了思念之痛,她在梁教授病亡后就蹈海了却了这段残缘。
我活着为了什么呀?!

2
他和她住在了一个屋檐下,从此,寒涵就有了娘。
小厅、小卧室、小书房外加一个小小的庭院在女主人的手下摇曳出西人的气息。该收的收了,该藏起来的也搁在了橱柜的最下层。她原来也认了做家庭主妇的命,安安心心地相夫教子。虽然爹妈给了一张未来法国歌后Patricia Kaas 的脸和金嗓子,她料定一生也永无出头之日,随马戏团追随欧洲大陆各国的节气马不停蹄地表演同一个节目,演唱同一首歌曲,睡大棚车,吃喝拉撒都在车上,这些让她厌烦疲惫。这个小个子“支那”提出愿意娶她为妻的那个午后,她提了一个小拖箱,带上全部的嫁妆跟他上了24路巴士。他不想深入去了解她,反正和想象中的差不离。到家的时候,临时保姆正在哄儿子吃饭,儿子显然是哭过,眼睛红肿,鼻涕流趟过河,他付了钟点费,示意她可以走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她对未来的家也没奢望过高,颇具戏剧性地抱起孩子,逗他:“叫我妈咪,叫呀。我会好好爱你的,小兔子。”(法国人对小孩的爱称)他顺势教导孩子,“寒涵,我的乖儿,她从今往后就是我的妻子了,也就是你的妈妈。”
女人像夜空里一颗流光四溢的星星,往屋里一站,顿使蓬荜生辉。每日煎熬的咖啡酣醇浓郁,等到他喝上瘾了,每日四大杯Douwe egbert,不喝就哈欠连天。潜移默化中,他领悟到咖啡不加糖不加牛奶,黑的要像鸦片液,才最刺激舌咽神经。饭后呷一口,飘飘然,吟不出诗,可满腹诗情。他从来没把儿子和狗联系起来,只是女人没做过母亲,却能技艺娴熟地训练儿子,直到某一天,儿子一到八点就主动上床睡觉,早上六时起床,吃饭不再用筷子,绅士翩翩地左手持叉,右手握刀,闭了嘴咀嚼饭菜。——他心上的某根弦咔嚓断了。儿子很快忘掉了中文的Baba,代之的是Papa,从那以后,再没听到过儿子露齿的大笑,半夜惊醒过来,冷汗淋淋,为什么要用斧头劈死他?他可是自己的亲身骨肉,儿子临死还面容安详,仿佛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这是梦,按照弗洛伊德的思维来分析,就是他负荷着愧疚的背囊。但是一个人一辈子都在做噩梦,无论梦的开始是如何的祥和如何的令人陶醉,迂回百转之后,梦境的水面渐渐浮出一张面孔,紧接着寒光凌凌的斧头。这使他联想到民间常说的,走夜路走多了难免撞上一两个冤魂野鬼。
仲夏夜,微风飗飗,剑兰和玫瑰在水洗的月光下吐芳争姿。孩子睡了,女人拉了他的手,到草坪上,铺好毛毯,蜷曲成一只猫的样子,挠他的光滑无毛的胸脯。花园尽头是两栋橘黄色的瓦房,淡红的灯光从人家的窗户流泻到苹果树上 ,枝叶挡了他和女人的身体。女人说,“把毯子挪到苹果树下去,我要你。”他们合作着,小心翼翼地躺在了秋千似的摇椅下。女人痴痴地傻笑,他伏在她的上面始终不敢抬头,歪着脖子喘粗气。苹果的酸味刺激了鼻孔,他借着一丁点儿亮,摘下保龄球大小的那么一个,塞在她嘴里。——夜如翳,怎么努力也看不清樱儿的脸,她本来就不是樱儿。晃晃荡荡的也就泻了气。
女人试图挑逗他,他爬出来,披上衬衣,掏出烟,看着夜空沉闷不语。女人心情仿佛特别好,把毛毯平平整整地重铺在草地上,拉他坐了,头枕在他的臂上,用鼻子软腻腻地哼前埃及小姐达丽妲(Dalida)唱红欧洲的法语歌曲Madona。
“你这阵老是去布鲁塞尔,有什么事吗?”
“没有,拜访我的小姐妹而已。你不会有其它的想法吧?”
他不喜欢去约束她。她也不是他买的一只金丝鸟,如果她觉得呆在家里过于寂寞了,要开三个小时的车去布鲁塞尔看她所谓的小姐妹,乐此不疲,他何必要逆天拂人呢?况且,她当天就返回来,出门前总是先准备好饭菜,放在冰箱里,热热就可以吃,生活还按照正常轨道运行。
每天的晚餐少不了一份时鲜色拉。女人说,她有胃病与色拉绝缘。寒涵只吃热食,所以,这道菜其实是专为废名而备的。“一袋色拉佐料,三小勺水,三小勺橄榄油,一大勺爱,两片红萝卜,两片西红柿,四五片绿叶”——女人别具匠心的菜谱和她本人一样透出点乖戾,当她征询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他便少不了那句口头禅:“M……c’est très bon! ”女人就会放心地回报他一个微笑。
他时而感到四肢无力,腹部痉挛,头昏目眩,摸着女人的铜体,也冲动不起来。女人无怨无悔躺在他怀里,哼俚俗的民间歌曲。待到唇焦舌敝,女人说,睡了啊,拧熄床头灯。万籁俱寂的黑暗沉沉地压在胸上,憋得透不过气来,廊檐外雪花一瓣一瓣落下来,发出吱吱声。也许得了不治之症,虽然侥幸活了四十年,还不想上天堂或被打入阿鼻地狱,一命呜呼后,寒涵岂不成了不折不扣的孤儿?她毕竟只是后娘而已,况且春华正茂,哪会拖着前夫的遗孤去改嫁。他怀着去膜拜上帝的心情走进了诊所,隔了几日拿到验血报告,医生解释说,他血液里含有轻微的士的宁(Strychnine)成分,医学上用来治疗脑瘫之类的疾病,属处方药,国家严格控制。但是现在各大超市出售的灭鼠药里都含有士的宁。他中此毒起码已超过一年,如果长此下去,就会造成肠胃功能衰竭,最终死亡。他满腹疑窦回到办公室,拉下百叶窗,双臂交叉于胸,垂首闭目,把日常生活筛了又筛,细细地过滤。
走廊里人声鼎沸,来给脑子“加油”的工薪族腋下夹着书,手腕挎着公文包,一脸的疲惫,他看着这群人,突然大彻大悟了似的,可怜起他们来。麦玛儿城典雅而温柔的笑脸下居然还有这么多卑微的人,把命运绑系在渺茫的明日,当然,他们中的某些人将来必会飞黄腾达,或像詹姆斯•汉森(英国商业巨头)那样拼出一片天地,或走上宦途,骑宝马开名车养外室,但这某些人毕竟是屈指可数,余下的就会同他一样,残喘苟延,熬着年头儿加薪晋级。
7点了,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全部改了容颜,夸张地眨巴着黄澄澄的圆瞳,警示夜归的人别忘了交通规则,戒急勿躁。北方以北就是阿尔卑斯山,一路开去就可看见别样鹅绿的虉草,荒旷的山坳少有人迹,在那里,言语、肤色、人心失去意义,个体生命就是一棵草、一片云、一滴甘露、一把土……他开始厌倦披在躯壳上的这张皮囊,真想“鸭踏”着这辆开了四年的保时捷而去,一个理性的声音又告诉他,不能去,虽然儿子仅仅7岁,7岁的孩童也有他独立的人格和意愿。
厨房的灯亮着,女人趴在桌子上,深深的睫毛随着嘴里呼出的气息而微微颤动,嘴唇嘟着梦里也像是在生谁的闷气。他挪开椅子,斜靠在桌沿,好一朵妩媚的罂粟花!
“回来啦,我等不及睡着了,寒涵也睡了。”女人双眼惺忪,站起来要帮他热饭。 他无精打采地说:“算了,我不大舒服,不想吃,给我一杯热牛奶就可以了。”
“怎么回来这么晚呢 ?补课?”女人把头凑过来,要亲他的嘴。他向后一仰,躲开了。女人抿嘴一笑,“好,不惹你。热牛奶?大杯?”
“大杯。”
她在微波炉上揿下 “一分钟”,说:“我去看看寒涵,他睡觉可不老实,爱踢被子。你喝完后上楼来,我帮你准备热水,洗一洗就上床休息,不舒服可别再熬夜了。”
他看着她轻盈的腰身一闪就出了厨房,长长嘘了口气。
樱儿的五寸黑白照和台湾至伦敦的两张机票封在一个塑料袋里,照片上有几道凹痕,那是袋子上面的文件长期向下挤压留下来的。越是想凭借回忆的翅膀飞回台湾,越是什么也想不起来。倒是那江南的笑声,隐隐约约飘荡在遥远的天际。自患上了失眠症,他便常常溜出卧室,看着亡妻的照片发呆。人生这只幻灭的虫豸靠吸食人的脑髓而繁衍后代,头痛的时候,能够感觉出这只千足虫得意忘形咀嚼的样子。现在他明白了牠的猖狂一半是借助了士的宁的威力。

3

1949年的秋天,一个名叫李废名的青年推开了国立台湾大学外文系203教室门。他顑颔、单薄,鼻梁上的近视眼镜片里好几个大圈,白衫青裤塑料凉鞋。为了叙述方便,我们暂且称之为W。如同大多数被台大收容的大陆来台失学青年,三月间W成了一年级寄读生特别班的先进学生,直到九月份的一天,他觉得有必要清楚知道所处的地理方位,就向老师提了一个问题:“能够告诉我,台大在哪里吗?”同学们哄堂大笑,后排的男生趁机给他一个戳栗,老师认为这个白痴似的提问明摆着就是对他威望的挑衅,也是对傅斯年校长“敦品”的亵渎,歇斯底里地向他一顿轰炸:“去!到学校大门口去站着。”他领了训示,乖乖照老师的话做了,看见一个木牌子,木牌子上刻着几个斗大的黑字“罗斯福路”。
W怀疑自己得了失忆症,茫然地望着天空发呆。“Whom am I?What am I doing ? Why do I have to be here?”如果让斯泰因看到他失魂落魄、吊儿郎当的样子,肯定会招来一句:“你们全都是迷惘的一代!”后来,天快黑了,他还没找到答案,别人塞给他一个饭盒,叫他别装疯卖傻了。W想这些问题太复杂,孔夫子、墨子都无法解答Whom、What、why,不得不翻翻托马斯(Thomas Hobbes)的书,而要读懂那些洋文必找个地道的洋人教教。这不,秋天叶子刚落了几片,他就推开了外文系203室的门。
W在跨进203室前做梦也没想到,等待自己的是一桶哗哗而下的污秽之水。那时,他什么也看不清,头发湿漉漉沾在眼镜片上,陷在灭顶之灾的懊怓里,牙齿磨得咯咯响。他捕捉到一个女子软绵绵而又气愤的燕燕之声,就像你在茫茫人海里,喧嚣处突然听到谁在唤你的名字,“庸俗、无聊,把人家弄成这样就开心啦?”
他强自镇定,摘下眼镜,行了个九十度的躬,“同学们好,我叫李废名,请多关照。”
“什么阿猫阿狗都来……”
他抹掉头上、脸上的水,挑了个位子坐下。当时W的精神状况就是这样,既然人为刀俎,我就是那颗鱼头,刀要砍下来,鱼想躲也是躲不掉的。后来热血青年跟着当局高呼“一年准备,两年反攻;三年扫荡,五年成功”,他已经在1842年的葡萄酒里醉得睁不开眼睛,雪莱、丁尼生、魏尔伦陪着他吃咸菜萝卜、揽风捞月。一个月省下几个钱买纸和墨,还偷偷自修起绘画。
周末,W决定去中山堂看林玉山的个人画展,背了壶水,几片饼干全当一天的口粮。一张名为“归途”的巨型作品引起了他的兴趣,此画宽约二公尺,高约一公尺半,画中的农妇光着脚丫,穿的是粗布衣服,双臂上戴着竹片编成的护套,这种护套一方面能防晒,另一方面还可保护手臂不被甘蔗叶子割伤,腿上夺着粗厚布做成的绑腿,腰上围着围裙,头上戴着斗笠,防雨也防晒。农妇身后是一头水牛,背上扛着捆甘蔗,细毛可数,栩栩如生。使用的色彩十分接近原物,堪称三十年代台湾农村生活的代表影象。
像W这样的二罐子水也看得出画家深厚的写实功力,当R带着一股玉兰未开的味道,站在身后问他,“喜欢林老师的画吗?”他惊诧之余流露出对画家衷心的佩服,借机问道:“你很了解他?”
“听说他十六岁时跟日籍画家伊版旭江学画,后来进了东京川端美术学校,民国24年又回日本堂本印象美术学校进修,现在在师范大学艺术系教画。你有兴趣的话,我们一起去旁听他的课?”
他和R的最初交往就是从这张充满田园气息的“归途”开始的。R穿着一条白色的百褶裙,裙摆落在小腿肚上,走路一蹦三跳。后来W像个小老头跟着R出了中山堂,上了公交车,来到新店碧潭,岸边停满了用来租借的小船。R指指石阶,说:“喏!”一屁股坐了下去。R长着张娃娃脸,长发齐腰,说话时左颊嵌着一个大酒窝,W不敢多看。如果W提出why的话,R就来个resolution。有关这点,W深有体会。离码头不远的地方是一排砖瓦房,屋后种了些庄稼,再上去是公路,公路的那头可望郁郁葱葱的丛林。R说:“来到这里不能不使我想起刘家港。”R说这些话的时候,眉宇间含了几丝和她气质不合的忧郁,“我知道你是今年才来的,我比你先来一年。嘿,听着,我给你哼一段《行街》。”
细腻动人、小巧玲珑的江南丝竹“八大曲”之一潺潺地飘逸开去,使灵魂也浮起来飘得很远、很远。曲终了,W忍不住问,“你家在江南什么地方?”
“邻里丝竹相闻,山歌对唱成风的太仓,那里还是娄东诗派的老窝哪。”
W长长感叹了一声:“哦!……原来如此。”
过了一段时间,学校星月诗社招收新会员,W拿到会员证和第二期样报时发现里面的一张插图下明明白白印着R的名字,图很小,就一只老鹰,夸张而奇特,寥寥几笔,神韵全出。W和R熟了之后,在凭着悟性涂鸦的同时,不耻下问起这个小师妹来,把去师范大学旁听的念头便抛到了爪洼国。
一日黄昏,W和同班同学王志文、于美静约好去拜访教英国文学史的梁然教授。大家谈得兴致盎然,梁教授说,要更过瘾就得饮杯Grand Marnier 。把书架上的书慢慢挪了开去,从后面拿出一个藏青色的小瓶子,笑得像个顽童,“怎么样,都呷一口?”梁教授右手秉瓶,正热情相邀弟子,屋子里不知什么时候窜出来一个不速之客,“爸爸,你不老实!把瓶子给我!”梁然胖乎乎汗津津的脸上笑纹尴尬聚在一处,“女生就免了,我们不强人所难嘛。男子汉大丈夫哪有不饮酒的?来,废名,志文,我们仨儿干一杯?”R是老师的女儿啊,废名瞅她虎视眈眈的样子煞是好看,听她焦急地说:“你有胃溃疡,医生交代了不允许喝酒的。”猛地从父亲的手里夺过瓶子,气歪歪地向厨房走去。
那样的黄昏美丽而充满诱惑,W后来从云和街街头闭着眼睛走也能摸到梁府大门上的铜环。梁家没有女主人,待客奉茶就成了R的份内之事。小院一关,学生和老师不谈国事、天下事,流连忘返于古今中外的名作名篇,时而奋起拍案,时而歪倒在长椅上捧腹大笑。回溯到大唐,或许也有这么一个院子,一群人穿着长衫长袖,似疯似癫。等我们作古以后还会有这样的人,不过他们肯定会嘲笑我们颜色单调、样式乏味的装束。那时,W 满脑子装着诸如此类稀奇古怪的念头,想不明白时会急着去问小师妹,R就拿腔作势地回答他。
《梅花诗》里的“湖山一梦事全非,再见云龙向北飞。叁百年来终一日,长天碧水叹弥弥。”怎么解?
这是《梅花诗》里的第二首,预言南宋兴废事: 湖山一梦,湖即西湖,山即孤山。所谓风景不殊,而世情全非;云龙北飞,云龙指王气,云龙北飞就是指南宋软弱,累世称臣纳贡于金朝,气数将尽;三百年来终一日,两宋自960年开国至1279年元军南下而亡国,历国计319年。约数300。堂堂三百年王朝终结乃于一旦;长天碧水,指南宋末代宰相陆秀夫背负幼帝赵丙于南海伶仃洋沉水死难,南宋亡国。邵雍乃宋人,预见本朝事,就是“叹弥弥”者了。
嗜痂之癖语出何处?
《南史•刘穆之传》——穆之孙邕,性嗜食疮痂,以为味似鳆鱼。够恶心的,呃……
普鲁维尔在《巴黎之夜 》中为什么只提到三根火柴?
他兜里只剩下三根,抽烟太厉害。
……
无论什么刁酸古怪的提问都难不倒R,兵来将挡,水来土掩——R精通“兵术”之外还颇会讲故事:
你知道瞎子阿炳是怎么拉出《二泉映月》的吗?据说,他小时候和一个老瞎子相依为命,每日里靠拉二胡卖艺维持生活。一天老瞎子终于支撑不住,病倒了,他知道不久将离开人世,便把小瞎子叫到床头,再三嘱咐说,孩子,我这里有个秘方,这个秘方可以使你重见光明。我把它藏在这个盒子里面了,但你千万记住,你必须在拉断第一千根弦的时候才能把它取出来,否则,你是不会看见光明的。小瞎子流着眼泪答应了师父。老瞎子含笑离去。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小瞎子用心记着师父的遗嘱,不停地拉啊拉,将一根根拉断掉的弦收藏着,铭记在心。当他拉断第一千根弦的时候,当年那个弱不禁风的少年小瞎子已到垂暮之年,变成一位饱经沧桑的老者。一天在卖艺归来的途中,走在窄窄长长的深巷石板路上,《二泉映月》就像早已熟谙于心的曲子从弦上流泻而出,回到家,他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打开盒子,取出秘方。然而,别人告诉他,那是一张白纸,上面什么都没有。他却饱含热泪地笑了。
W听得云里雾里,还瞎子阿炳呢,怎么越听越像伊索寓言里的《瞎子的秘方》?
……傻子,那个老伊陪着他的主人克桑弗从萨摩斯岛来到中国,他预见会出现一个叫阿炳的瞎子,所以又写下了一部鲜为人知的《 故事新编》。(雪泥注:R的话有待考证。)
当W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到窗外多了一个小坟冢,那堆东西是长着猴子臂膀的本地人为驱赶冬天这个恶魔垒了好大一堆树丫烧出来的,火光通天的时候还张牙舞爪围着圈儿跳,颇似中国基诺族的跳神。不过,现在只是一堆惨白、惨白的灰烬。他一点也不感到惊讶,因为那段属于W的亲生经历如果剪辑成一部黑白经典影片,他有幸看到的话,会如此发表议论,“导演很会编故事,煽情的功夫到家。”综上所述,W不可能是废名,否则他怎么会忘掉世上曾经出现过一个R,而且他不问Why did they make the fire ,也没去琢磨投毒者的心机。当Why变成Pourquoi(why和Pourquoi都是中文的“为什么”),也就是W已不再是W,他的新面孔是P。


4


岁月其徂。寒冬就像一只蜗牛不紧不慢地向前爬,日复一日的雨和雪,熬得人心灰意懒,鲜花、鸟语、暖阳都似只在梦中出现过。当连翘(forsythia)光秃秃的枝丫上冒出奶黄色的骨朵,他忍不住驻足凝望,生命的顽强气息把他的意识从濒死状态下拉了回来,尼采说过,忍气吞声会伤胃,一切沉默者都消化不良,粗鲁是相当人道的反抗方式。为了不吓着孩子,他只是每日把女人做的色拉倒进垃圾桶。他等着女人的发问,然后,他直言不讳地说:“你好像很喜欢《斯泰尔斯庄园奇案》,百读不厌吧?书角都被你翻卷了,那里面很多章节里都提到士的宁,作案者是把那玩意儿投在咖啡里的?我还没认认真真读过呢。现在的老鼠药里最致命的成分就是士的宁。这个你最了解了。”当然说这些话的时候,寒涵睡得很熟,隔着几堵墙。女人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不过,还是要感谢你放过了寒涵。我至始至终没有搞明白的是你既然要我死,又何必留着我的孩子在你身边。”
女人缓过了气,“他这么小的一个孩子,记得住什么?人们不是说认奶为娘吗?等我养大了他,就是他的亲娘。”
“你这么苦心积虑地要害我,为的哪般啊?”
“我的胃口不大,就要你的30万保险。”
女人的冷静和对答如流超出了他的想象力,他要求离婚,女人没有吵没有闹,主动提出分居,翌晨就搬了出去。到了法院,女人矢口否认蓄意谋杀亲夫的罪责,在证据不确凿的情况下,法官也奈之莫何。离婚协议书上写着女人不要任何财产,从此谁也不找谁的麻烦,大路敞开,各走一边。真是顺利,没有超出三个星期就拿到了离婚证明书。
第二个月月初,他收到银行清单,无缘无故出现了一个“- 500”。跑去一查,经理告诉他,不是从我们银行贷的50万吗?每月500,20年付清。这还不是五雷轰顶?他结巴起来,你说什么,50万?什么时候?
两个月前啊,我们还寄给你确认书,你的夫人在上面签了字,你也是清楚的,只要夫妻任何一方签了字就要产生法律效应。
他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羞愧地低下头,不停揉搓着手掌心。20年?他必须用20年的时间帮她还债,擦她的腹股沟。这个蝎子一样的女人。高大魁梧的经理含笑望着他,并时刻准备着伸出双手扶住这位即将昏厥过去的可怜兮兮的中国小男人。废名舐舐上唇,很低地说了声,“打扰了啊。”经理趋身向前,努力想听清楚他说了什么,但什么也没听到。废名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银行的旋转门送出来的。阳光变得暖和起来,惊蛰后,千千万万的虫子在地底下蠕动翻身,他觉得所有的虫子沿着一条线爬进了他的心、他的肺,连最小的细胞也不放过,各自占山为王,使他迅速衰老蜕变。
一个朋友出于好心告诉他,她在布鲁塞尔开了家皮具店。然后,再无人提起他的前妻。
……女人红唇细眉,裹着件中式旗袍,大腿雪白的肉像一盘佳肴招惹来无数苍蝇。他扒拉开人群,穿着荆轲刺杀秦始皇时候穿的盔甲(W臆想里的装束),面对着她,拉满弓,箭飞出去正中她的胸膛。
……樱儿站在木格子窗前唤他,你过来嘛,站近一点,再近一点。……爸爸看不见的,亲亲我,这里!他手颤抖起来,畏畏缩缩搭在她的肩上,耳朵涨得酱紫,樱儿推开他,捧腹大笑……
——自己又在白日做梦了。
某个清晨,他刮胡髭时看见镜子里那个男人眼睛深陷在两个小洞穴里,青筋像蚯蚓似的爬在太阳穴两侧,脑顶没有一根头发。他看着,不寒而栗。

第三章
1

两男披着毛巾,走出了桑拿房。伊人大汗淋漓,做着最后的努力,钟里的沙子缓缓地滑下来,快到达15分钟的横线上了。废名包裹好下身,脚着地,说:“我是中国台湾来的,你呢?”
“苏州。安琪——我的名字。怎么称呼您呢?”
“李废名。”
“废名……废名?……哦!和那个写《黑色的子午线》的诗人同名。”
“正是敝人。”
“是吗?”伊人这时已盘腿而坐,蓬松的长发遮挡了胸部,“我手上有你的诗集呢,非常喜欢你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乡愁和悲天悯人的情愫,久仰,真是久仰大名!我下次把书带上,让您签名,可以么?”
她的眼睛里放射出一束澄净而快乐的光辉,那样的眼神你只能从孩子的眸子里才能寻到,当这个孩子把你当作整个世界的支撑点,仰首向你祈求一粒糖果一个亲吻,你无法抗拒他/她来自天国的纯真。废名的心像是被两只小手颠来覆去地揉捏着,他答应给她签名。
两人约好下星期三下午见面,还是在沃尔夫斯俱乐部。
晚上他陪着儿子看美国的电视连续剧《我的小木屋》时,对他说想不到事过境迁,还有人记得他。寒涵听出他话里有话,激他说下去。他便含蓄地解释,有一个女孩子喜欢他的诗歌,要他签名。“没准儿那孩子喜欢上你了呢,娶回家给我做小妈妈呀。”儿子很少说笑的,看来,这孩子长大了,懂事了。“把Jesia带到我们家来过圣诞节,只要是你选中的女孩子,爸爸举双手赞成。你和她来往都三年了吧?这么稳得住气。爸爸教你,对女孩子要连哄带骗,让生米煮成熟饭,婚姻才有五成的希望。”寒涵有自己的打算,已经向哈佛大学递交了攻读法律博士学位的申请,这时不能制造任何羁绊。他看得出父亲心情很好,决定以后再找机会向他摊牌。儿子的鬓角微卷,耳垂薄薄的,有时,他感到那张俊美的脸上挂着落落寡欢的自嘲自笑,和他仿佛隔着一条河,难以亲近。
为了还债,不能送他去音乐班,不能去足球俱乐部。每年暑假其他同学都报名参加夏令营,父子俩装作不知道。但有一年放假前的一个星期,儿子突然缠着他要去台湾看妈妈。做父亲的不得不狠心说,你妈妈在黄土下面呢,一堆骨头了。儿子从前只以为母亲受了气躲在台湾,怎么也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躺在地上撒赖哭嚎。他向同事借了两千法郎,带着儿子回到台湾,亲人一个没见着,对着一座座土坟烧香,磕拜,敬酒。儿子的泪也许就是那时哭干了。十多年了,他不去串门也不带同学到家里来,偶尔会告诉父亲学校里的花边新闻。废名何尝不知这孩子心里装着很多事儿。
儿子的女友叫Jesia,年龄啦,长相啦,以及家庭背景全然不知了。儿子只和这个Jesia 相处吧,父亲会接到女孩子打来的电话,每次Hello之后都会通报“我是Jesia。”对方的声音非常甜美,他带着诗心揣想她该是一个多么招人疼爱的少女。
星期三下午只有一节课,他到沃尔夫斯俱乐部时才三点过一刻。通常过了四点,“伊甸园”才会热闹起来。走廊里只寥寥可数的几个人“趵趵”、“趵趵”走着响。他更衣,换鞋,选了间只看得见柴火,无灯的桑拿房。火星在隔热玻璃里劈劈啪啪作响,最初的一两分钟,你会觉得整个人都像是在火上烤着,皮肤绷紧发烫,在一种逼迫下汗液一粒一粒冒出来,从头顶至脚心,不停地冒出来汇成线流到毛巾上,你会情不自禁地希望有一个人在你身边,像你一样受着煎熬,大汗淋漓。这样想着,废名就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
还是这么个园子,红彤彤的太阳照在白雪上,晃得水池晶晶亮亮。当他坐在上次坐的地方时,脑子里浮现出安琪破水而出,被落日照得近乎通体透明的那一刻,顿时希望其他人眼睛都瞎了,看不见这弯“月牙儿”,如果有人在旁边逗留半会儿,神经就会咯噔紧张起来。
倏地闪过一个人影儿,他看见一排玫瑰色的脚趾,热切地追上那背影儿,忙不迭地呼:“嗨,嗨,安琪……”她裹着淡绿色的厚浴衣,转过头喜形于色,“废名老师,您来啦。选哪间房?”
他把她带到了刚才进去的那间。火烧得更旺了,屋子比先前明亮了一些。隐隐约约中,他看见安琪褪下了浴衣、毛巾,舒展自若地躺下了。他在九十度的另一头摸摸索索也躺下了,但血液直冲向脑门,还径直冲向他的大腿内侧,使他没法集注于安琪的谈话。他把眼斜斜地瞄女孩胸前起伏不定的两只“小鹿”,喃喃地赞叹道:“你的身材真美。”
“是吗?我是学舞蹈的。废名老师,您来麦玛尔城很久了吧?现在还写诗歌么?”
身体里的热度使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发颤,“我会为你写一首诗,一首抒情诗好了。”
那边咯咯的笑声止了后,半个身子倾过来,手撑着下巴,“为我写一首诗?真的?那我得好好谢谢您啰。”
他慌忙把毛巾的一角拉上来盖住下身。
2

出了门,上几行石阶,过一羊肠小径,就可见一个小洞穴,石岩高处悬挂着一个木桶,拉一下桶旁的粗绳,水便哗哗而下,石壁齐腰的地方另安了两节长管。安琪开了水龙头,对着废名的胸膛洒来,废名打了个寒颤,妈呀,零度的水,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安琪又咯咯笑,快上去吧,池子里去泡一泡,您会觉得特别暖和。
水面热气腾腾,他仰浮在中央,两臂伸直了,用腿打水。安琪大叫道,来追我,来追我,看您能不能追上我。废名受了她的刺激,扎个猛子钻到了她的背下,把她向上托起摔出。“哗”柔和的万丈光芒里,一条美人鱼探出了懊恼的脸,长发披拂在水面上,您耍赖,让您来追我,不是摔跤!说毕,自顾自地像只茁壮成长的青蛙围着圈儿游,此景只宜天上有,他又感到一阵眩晕。
安琪见了熟人就笑容可掬地打招呼,同那种穿着衣服道貌岸然,脱下后大气不敢出,二话不敢说的君子有着天壤之别。她介绍废名去泡whirlpool时,周围的躺椅上五个中年男子向这边偏着头看她的裸体,她揿下按钮,水泡开始噗噗冒出来,一个半老徐娘抢了先已跨了进去,靠着废名而坐,脚任性地搭拉在他的小腿上。安琪看着受了胁持的废名拉着苦瓜脸,动弹不得,嘻嘻嘻捂住嘴笑。
她整个人就像一块玉璞,不知是故意装出来的不谙世事还是洞悉红尘后以一种超远脱俗的心态再溶入社会,举手投足间都散发出一种宁静和舒适的神韵。和她面对着面或肩并着肩,除了闻到少女独有的清香外耳畔总是萦绕着一串串发自肺腑的疏朗的笑声。——这是久违了的人生,在异国他乡的垂暮之年还能觅到这份感觉简直是神的恩赐。他和她躺在芬兰的玫瑰灯芯下时,心情异样的平和,回忆缓缓地张开羽翅驼着他飞向一扇微微开启的窗户……
残勾一抹悬在树丫上,夜朦朦胧胧罩住了樱儿的脸。半小时前,她推开虚掩着的门,说,我很害怕,你能不能到我的床上来睡。走廊里黑压压的,整个小旅舍除了他俩儿就是店主——一个跛脚老头儿。樱儿抱着双肩,似乎在瑟瑟发抖,他穿上汗衫长裤,默默无语跟在她后面进了对面的房间。帐子外悬挂着一个灯泡,昏黄的光照得泥巴墙壁光怪陆离。床很大,足够四个人睡,他规规矩矩躺下,樱儿蜷曲着双腿,把头埋在他胸前。过了许久,她说,听,那是什么虫子在叫?他竖起耳朵,仔仔细细听了一会儿,说,叽叽喳喳,分辨不清楚。又过了许久,她说,废名,唱首儿歌哄我睡觉啊。他搜肠刮肚寻找一首记得全的中文歌曲,最后五音不全地唱:“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她的头侧过去,枕在臂上,鼻子微微翕张,发出轻轻的鼾声。他仰首看看月牙儿,又低头看看少女紧紧阖着的眼,禁不住用指尖抚弄她瀑布似的长发,后来,他也陷入了沉沉的睡乡,在桃李缤纷的林子里,樱儿穿着一袭白纱,忧郁地坐在一棵树下,他喊她,她仿佛听不见似的。他站在她眼前,她仿佛也看不见似的。“ 嗨!叫我干嘛呢?”他睁开眼,樱儿盘腿坐在床沿,望着他,太阳刚晒到窗外那棵榆树的最左边枝丫上。她是早醒了,催促着继续去爬山。山上有一个洞穴,她缠着废名非要进去看看,并说卡夫卡的《地洞》写得真是太好了,你看这个九曲十八回的洞像不像他故事里描绘的,是什么人打的这个洞,为什么要打这个洞,假如我们是两只鼹鼠在这个洞里安家,会面临怎样的挑战?——安琪真像年轻时的樱儿,废名心底漾起一股莫名的冲动,他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在一场假想的远古战场上,正在进行着英雄救美人的厮杀,长剑上沾满了敌人的鲜血,浓烟滚滚,他抱起安琪,像一头狮子仰天长啸。他想到这儿,笑出了声,安琪按捺不住好奇,问,废名老师,您真逗,一个人偷偷笑什么呢?他笑得更响亮了,竟然笑出了眼泪。
男更衣室里隔四个长柜就是一面镜子,他看见光滑的脸经过几个小时的又烤又蒸变得鲜亮而红润,腰板比平时挺得更直了,就滑稽地对着镜子挤了挤眼,“你这家伙还没老哪!”还故意弯曲右臂压迫肌肉鼓出来。
“让我摸一下。”一只修长的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你这是?……”他凶狠地回头瞪着同性恋年轻男子,那个男子大约三十来岁,柳腰窄肩,憋着嗓门说话,很像京剧里唱花旦的男演员。也许是废名语气里流露出来的厌恶惹恼了这个变态男子,他转身嘀咕道,“嚷什么嚷嘛,讨厌!”
废名很快忘记了这段不愉快的小插曲,穿戴整齐出来,安琪仿佛已等得不耐烦了,微微伸长着脖子向这边瞅。户外疏疏落落地下起雪来,路灯非常微弱,狭长的小路两旁光秃秃的树丫突兀在空中,显出严冬的荒凉和冷漠,虽然路的尽头就是巴士站,但废名坚持要送安琪到家门口。女孩的头陷在白绒毛领子里,嘴里呼出的热气变成一团小小的雾迷漫在白瓷似的面庞前,她怎么这样安静?废名低头看见地上修长的影子,樱儿,他再次想起樱儿,他想起云和街热气散尽后的夜晚,樱儿站在屋檐下目送他到拐角处,他每次都会在完全淡出她视线的那一刻回首,那裙裾婆娑的影子拉长在街面上,就像一幅流淌着小提琴琴音的图画。他好像又听到了画里玄妙的琴音,女孩端坐在后排,把散乱在鼻尖的头发往后理顺,血液充沛的双唇涂了口红似的润泽鲜嫩。废名知道她什么都没涂,因为她曾经说过练功淌汗,化妆也是白化,除了在脚趾上涂鸦外,平时都是素面朝天。
他并没和她特意约定,一个月能碰上两三次。奇怪的是他从未问起女孩的家境,女孩也不问他的情况,两人语气渐渐有些亲昵,别人以为那女孩是废名的情人,连招呼都懒得打了。
12月23日是沃尔夫斯俱乐部新年前对外营业的最后一天。安琪主动约了废名,每一刻都一如既往的温馨、舒畅和静谧,废名好像已经习惯了这种隐隐约约的心灵暗示,他发现安琪喜欢喝柠檬汁,喜欢躺在休息室靠窗的椅子上小寐,并且喜欢用毯子从头至脚严严实实地包裹好,看上去像只小猫。她短暂的睡眠里两靥偶尔会绽开几片芙蓉之笑,他隔她那么近,把椅子调到同等高度,歪着头观看她的睡姿,一、二、三……在心里默数两弯细细的眉由多少根柔毛组合而成。真是无聊!真是荒唐!他自责、自省,却无可奈何!安琪居然能背诵他的旧作:

……
风旋转,镂空具具身躯。
迎面而来,搏动的心脏、齿光。
骨头里渗出黑色的黏液,
活着,其实在坟墓里
与爱人交媾。

和黑皮肤的非洲胖妇人做爱让他有一种重返母体的快感,那妇人肥沃的嗓子唱出来的忧郁而厚重的民谣曾令他留连忘返,如果她的丈夫和孩子还留在非洲那片红土上,废名很可能和她公开同居了。和他睡过的女人,从25岁到45岁,不计其数,她们要的是一次一次的高潮,然后消逝几周,没有电话,没有任何联系,突然一天又主动约他。玩腻了这种虚伪谲诈的情爱游戏之后,他和所有正经女人断绝了来往,人进化为两脚动物,起码说明了人不同于禽兽。温情?到哪里去寻觅女人的抚慰?夜灯里还有窄窄长长的巷子和笑脸热唇。他隐秘地出现在火车站背后的一家小酒吧,开一间房,要个陪酒女郎,随心所欲,听她们的故事,偶尔也让她们听自己的故事,但那些金发女郎是否听得明白他讲的“天安门事件”?回台湾好呢?还是大陆?中国有个省——四川省,四川有个地名叫巴中,她们耐心地听着,仿佛在听一个异教徒宣讲教义。那些陪过他的女郎都叫他“绅士”或者“干爹”。这些都羞于启齿,他听到安琪背诵“活着/其实在坟墓里/与爱人交媾 ”,猜想这女孩知道了他写这首诗的背景肯定会嗤之以鼻,拂手而去,但安琪的心思好像只在诗歌意象的奇特和大胆上,这让他松了口气。
分手的时候,安琪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纸袋子,让废名拆开看看。态度很恭敬又似乎很暧昧。融融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她一边揩眼睛,一边说:“那就这样了,再见,老师,祝您圣诞快乐 ! 一定要想着开心的事过圣诞夜哦!”她踮起脚尖在他脸颊吻了三次,废名的鼻孔吸进她的热气,一动不动的接受了女孩的祝福,他甚至忘了礼貌性的回吻她或者拥抱一下。
雪融融地下着,他伸出舌头尝到了白色朱古力的味道。

3
“11点30分,”废名听到门铃,反射性的抬起头看墙上的大摆钟,“真准时,一分不差。”
“寒涵,快去开门,肯定是Jesia来了。”他脱下围裙,也赶紧从厨房走出来迎接客人。
睿智深邃的眼睛里跳荡着惊愕和尴尬的光波,齐肩的银丝像触及到了自己的心窝,凉意顿生。——女孩的头靠在寒涵的肩上,看着缓步而来的老男人,张开嘴,嗫嚅道:“废名老师?您是寒涵的爸爸?这么巧!天下有这么巧的事?……”
客厅笼罩着一股阴森森的气氛。儿子的脸越来越冷漠,安琪在哭?两人谈些什么?他把色拉碟子放在桌上后,偷偷向红色的沙发一瞥,安琪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傻傻地对他挤出一个微笑,这比苦瓜还难看的极不自然的面部表情更加重了废名的疑惑,他回到厨房,隐隐听到喁喁私语,一瞬间,他对自己曾经产生过的觊觎之心羞愧难当,但他仍然禁不住好奇心的怂恿,把耳朵贴在墙壁上偷听。
电视里传出小提琴曲《南方的玫瑰》,两人停止了谈话。
女孩站在落地窗前一动不动地望着被雪掩埋了大半的玫瑰枯枝,废名示意儿子去餐桌,绕过日式茶几,在女孩背后娓娓道; “那是株白玫瑰,夏天沿着篱笆攀沿到墙上,半堵墙都是花……吃饭了,安琪。”
女孩似乎陷在自己的思绪里很深,梦醒似的收回散乱的眼光,回答道:“噢……”
吃完饭,三人默默收拾好餐桌。儿子靠在沙发一角,捧着本“新浪潮”电影杂志,目不斜视。安琪说:“寒涵送我一下好吗?就到停车场。”
儿子慢腾腾站起来,喏了一声,披上大衣,很潇洒地用指尖拢了拢头发。一股无名之火油然而生,他真想扇儿子几个耳光。风卷着雪花斜斜横冲进室内,他顾不了那么多了,敞着门,站到了屋檐下。女孩和儿子一前一后向坡下走去,突然女孩开始小跑起来,儿子立在马路中央双手狠狠向背后一甩。
邻居窗台上的星星和月亮的灯具一闪一闪,发出蓝蓝的光。还有那可爱的小天使举着银光棒在安了电池的托盘里来回回的旋转。石阶下的青松挂满了风铃,随着风和雪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多么寒冷的圣诞节!那边的门打开了,探出一颗头,“圣诞快乐啊 !”
“你也是,圣诞快乐!”他打了两个哈哈,揉着冻僵了的手,等儿子回来。
“这过得什么节?你到底怎么了?让人好扫兴啊。”
“爸爸,我们明天谈,好不好?”
“她第一次来我们家,你就让人家哭着回去。”
“我去趟教堂。”
“你让爸爸失望 !”
“我捐了钱就回来。”
……
他关掉灯,颓然地躺在壁炉前的摇椅里。羁旅异乡的愁闷、老去的怅惘一古脑儿袭上心头。纸袋里是安琪送的礼物,他慢慢撕开一个口子,拉出来一条雪白的粗绒围巾,泪簌簌而下。
屋子里又暗又冷。父亲盖着毛毯,头斜垂在椅子外面。“爸爸,你怎么就这样睡了呢?小心感冒。”
“不行!你要告诉我你和安琪发生了什么事。”父亲从摇椅里一跃而起,强硬的让他有点不适应,向后退了一步。
“非得今天说?”
“是!”
“我要去攻读博士学位,让她把孩子打掉。”
“孩子?……你让她怀孕了?”
“不小心。她说结婚把孩子生下来,我能答应么?我现在一无所有,事业都还没起步,生儿子不是作孽?”
“闭嘴!你不养这个孩子,我来养!混帐东西!”
“爸爸,你怎么骂人呢?”
“我不但骂你,还要打你。我就不信老子打儿子会遭天谴。我告诉你,你得对人家女孩子负责。明天去陪礼道歉,让她保养好身子,不要三心二意。”
“我隔几天去。带她去荷兰堕胎。 ”
“堕胎是犯罪!你敢!”
“这是我们的事,你管不着。”
……
儿子的门虚掩着,传来轻微的电脑键盘敲击声,橘黄色的灯光把他的侧影拉到墙上,眼睫毛看上去像一只蛾子掉下来的绒翅,鼻峰冷峻地向上挺着。废名在心里长长叹了一声,宛如站在罪恶的渊薮里,对自己,对儿子充满了鄙视。
电视上又在播放德国人录制的“天安门”事件,缓缓而来的坦克,倒在地上视死如归的青年学子,一拨又一拨的武警士兵喝醉了酒似的眼睛通红,哭声、喊叫声……血流成河,火光通天……“这就是我的祖国!这就是我日夜思念的大中华!啊!……啊!……罪孽呀!罪孽!”
他绝望地在电视机前踅来踅去,俨然一头困兽,眼里噙满了泪水。
院子里所有的灌木丛和果树都挂上了雪衣。雪大片、大片地,严严地已下了一个多时辰。

4
天低沉沉的,其实看着就没有天,凭空悬垂着一张混浊不清的水墨画,远景看不见,稍近些,凹凸的地方全是雪,而雪却早停了。这时节没有车辆,大人在门前扫雪,三五个顽童在马路上滑雪橇,一个胖乎乎的小罗卜头,穿着深蓝羽绒衣,戴着雪帽,膝盖以下都没在雪里了,一不留神,跌了个“狗扒屎”,爬起来眼睛鼻子都看不见了,憋足了劲儿喊妈妈。大胆的跑到斜坡上,顺势滑下,看着真令人胆颤心惊。扫雪机还没忙到这条路来,废名关上门,折身回到厨房。
儿子正漫不经心地往土司上涂草莓酱。他不想开口说话,上下齿紧紧咬着,腮帮鼓出来好大一块。 刚才那样的对他说软话,讲道理,就是不听。安琪多漂亮温顺的女孩,两人年纪也不小了,结婚生子人之常情,况且安琪的家离这里也不是很远,担心爸爸带不好婴儿,还有她的父母呀,实在不行,请个保姆。男子汉怎么能遇事推诿?这话进了耳朵总有点剐心不舒服,儿子青着脸说:“我是大人了,我的事自己做主。这个弱肉强食的社会,不是你吃掉我,就是我吃掉你。我只不过像只老鼠在储备一点过冬的食物和抗敌的能量,我整个的人生还没开始就要被一个女人毁掉么?我怎么不负责任了?我和安琪是两厢情愿的,出事了也是两个人的不是,我会陪着她作完手术。至于其它的,我看,爸爸,你就不要插手了。”
而他偏要横梗在其间。他在这里活了大半辈子还没听说过谁的妻子跑到外国去堕胎。从八岁起,儿子就跟着去教堂,有一次还悄悄告诉他,喜欢看圣母抱着胖墩墩的耶稣,生命是多么圣洁和不可侵犯。今天起床之前他抚摸着胸口,感到火烧火燎的痛,想起母亲蓬松的发和血迹斑斑的手背,想起樱儿背着呀呀学语的儿子卖春卷,还有安琪的芙蓉之笑,这些,这些,都无限地在心底放大,使他夹在两难境地的缝隙里呼吸困难。也仿佛是从昨天开始,他才发现寒涵不再是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循规蹈矩的小毛头了。
他还是忍不住问:“你主意已定?”
儿子嚼着土司,点点头。他走了出去,下了很大的决心。
路面都撒了盐,并不打滑,虽然如此,车速也只能调到60公里。绕过弯弯曲曲的小街,过桥,穿隧道,上坡,三十五分钟后就到了安琪的住宅。他忐忑不安的上了石阶揿铃,一个高挑的妇人,挽着髻,所以耳上的银环显得特别大、特别刺目,他说:“我是寒涵的爸爸,能不能和安琪说几句话?”“哎呀,欢迎,请进!请进!安琪,安琪呀……”看来母亲还不知道女儿的事。
安琪已站在门背后穿大衣,戴帽子,“我陪李先生出去谈。顺便走走。”
“怎么可以,多没礼貌。李先生别介意哦,进来吧,进来……”妇人摊开着手还在连说带笑往里迎。
“妈妈,等会儿见。”安琪从她腋下一闪出了门。
“这孩子,忒没礼貌,怎么能这样对待客人呢……”她尴尬地望着废名,废名善意地笑了笑就随着安琪走了。
这时,女孩脸上的调皮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代之的是忳忳的倦意。“废名老师,世界真小啊!我做梦都没想到你会是寒涵的爸爸。”
“那不是很好吗?我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你没听寒涵说他和我分手了。”
“什么时候提出来的?”
“今天早晨,可能你刚出门。他打电话给我,我们吵了一架,是我提出分手的。”
“是为孩子的事吵架么?我都知道了, 你别不好意思。年轻人的事,我们作父母的也只能干着急。但是,安琪,我要告诉你,我来就是要告诉你,你一定要保住这个孩子,我宁愿省吃俭用也要帮助你母子。”
“这又成了什么?你别逼我好不好,废名老师,我现在心上好乱。我的父母还不知道真相呢,我的宝宝一出世就没有爹,是他的爹不要他,我这样告诉他么?让他来恨我,恨寒涵?”
“你是个很优秀的女孩,寒涵隔一阵就会后悔然后改变主意的。”
“他要去美国了,还不知回不回来呢。你以为我不想要这个孩子?我想着它偷偷地不知哭了多少回。但我有什么法子?我的爸爸妈妈都是很守旧的人,还有我们家那帮亲戚以后怎样寒碜我?寒碜我的妈妈?我和寒涵交往了三年,还是捉摸不透他的心思,我不想谈他了……”安琪站在风口,苍白的脸,乌紫的唇,眼里凄楚得像秋末悬在枯枝上的败叶,摇摇欲坠,全没了色彩。
“我要回去了,你也早回吧。相识的人还会相逢,再见你时,我的心情也许会比现在好得多了。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一语刚落,泪如雨下。发丝沾在泪水里,零零乱乱的一张脸随着肩的起伏而飘浮了起来。废名手足无措,掏出手绢,颤颤的要揩拭她的泪,女孩一转身,迎着风疾步而去。公园里,潮湿的腐烂的树叶和着雪泥描绘出一条残冬的小径,小径上有个女孩跌倒在地,废名冲进这画面,但女孩很快便从画框里消遁得无影无踪。
一天下午,儿子从外面回来,父亲知道他是去见安琪了,很为自己的强硬态度取胜而得意,两人谈着谈着,儿子说:“安琪是个很有主见的女孩,她悄悄的独个儿就去堕掉了孩子。我还以为她会哭哭啼啼以此要挟我呢,看来都是我多虑了。爸爸,这不一切都解决了?”废名听着寒意从脚尖一点一点传上来直到脑门,他的幻影里血污的细腿细胳膊的闪着绿光的毛绒绒的大概一个巴掌大的初具人形的小生灵被医生凶神恶煞地活活撕裂开,浓血从孩子母亲的下体汩汩流淌而出……一颗一颗锥子被一双无形的手铿铿锵锵地钉入太阳穴,他游丝般的拼着劲儿嗫嚅道:“你这个元凶……”
午夜一刻,他被自己的尖叫惊醒,把床头柜上樱儿的照片放进贴胸的睡衣口袋里,光着脚板,黑暗里摸摸索索进了厨房,又摸摸索索上了楼,轻轻推开儿子的卧室,他还在温习功课,寒涵回头听见父亲念念有词,好像是:“我带你到台湾陪你母亲吧,一切的苦都结束了,死就是你我的重生。阿门!”他微笑着似要问为什么,父亲举起了手中的菜刀。
第二天清晨,邻居推窗,看见嶙峋怪状的苹果树干上吊着个瘦削的银发男子,他的颈项缠着条如雪的毛绒围巾,那围巾角儿随着风飘荡,飘荡 。


2007年9月18日
于拉姆热尔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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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六 四月 05, 2008 10:11 p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Surprised支持欣赏好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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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你是斑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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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六 四月 26, 2008 9:09 a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怎么说呢, 写欧洲的生活, 我们的读者在哪里? 我们是在写我们自己灵魂, 还是在低声自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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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日 四月 27, 2008 9:18 a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我要去北京了,为了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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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品按察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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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日 四月 27, 2008 9:45 a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雪泥 写到:
我要去北京了,为了写作


期望你一切顺利, 在北京有一番大作为. 等着听你的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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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三 六月 25, 2008 1:30 a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雪泥姐姐,久仰了。前来欣赏大作。
《落日残年》。我喜欢《落日残阳》意境多些,诗意些,生我的气吗?
祝北京之旅丰收!遥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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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逖
《澳洲彩虹鹦》——获澳洲国家元首贺信高度评价的季刊
征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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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四 十一月 27, 2008 11:06 a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很好,谢谢巫老爷子的建议。
不知几人去了奥运期间的北京?感想如何?大小胡同,菜市场,一道道红墙。
我专拣了个离北大、清华不远,离菜市场也不远的男女合租公寓,收获是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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