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我-北美枫

杨继晖

给孩子——小达达

跟着你的脚步
我走近你，孩子
今天，爸爸再一次抱起你！
我稠密的胡子，贴上你的脸
在你的欢舞里，我幸福得犹如上帝

[一]
公园里，草有些黄了。

我靠在长椅上，看你
你玩意正浓。
追赶一只小黑犬，大呼小叫

[二]
天上飞机掠过
我抬头，低头，继续看你
你一直捂着耳朵，昂着小脑袋
直到看不见，那点银灰

[三]
回家了。

你进门就开始喊：
蓝蓝的天，绿绿的草……
冬天的傍晚！你好能喊

你妈在做饭，厨房的门紧闭着
隔音效果并不好
我能清楚地听见锅铲碰撞里轻微的咳嗽

[四]
我在书桌旁坐下，低头――沉默
窗外天黑。

客厅的电视响了
我抬头，你站在沙发上遥控

[五]
我翻开一张贺卡，几天前收到的
远方寄来的祝福

贺卡上印有一句：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大唐张若虚。孤篇横绝

[六]
写完《春江花月夜》
他，就在满地诗人的年代
竖起一块石碑

每天临屏而作，忙碌的诗人们
在石碑前，走过。

[七]
我的诗歌一天天拖延
没有灵感，没有震撼
即使喝酒，也与事无补。

我的诗歌，被我自己一天天拖延

[八]
从前，我会用激扬的文字
填充我迫切的诗意
我的眉毛时而舒展，时而紧锁

而现在，我更多的是平静

没有关系，日子还是这样过来了。
我渐渐习惯了沉默
习惯了没有电脑、没有诗歌的忙碌

[九]
我开始给你讲故事
讲巴布豆，讲兔八哥，讲三只小猪
也讲孔融让梨、司马光砸缸或者是曹冲称象
而你最喜欢的，是我编的
桃园三结义。

其实我不知道你是否听懂了
因为你管桃园三结义叫“卖猪肉的故事”
只要看到你专注的盯着
我便有了继续讲下去的冲动

[十]
这几年，我学了很多儿歌
记忆里浅浅的几句
即使翻录出来，也几乎没有用处

我把送给民谣和摇滚后残留的热情
全部投入到一首首儿歌里
尽量跟上孩子的节拍
放松，我告诉自己，唱的时候一定要放松

[十一]
家里的每个人都一样
开始学剪纸
开始学画画

[十二]
夜已深。
你已经熟睡

妻还在做着面膜
我的思维寂静又温柔

如果，你在梦中露出笑容——
我就会躺在你的身边
把你的笑脸吻遍！

我捧住你的世界

我用双手捧住你的世界
嬉笑精灵，一朵真实的花
这是风景里难以看见的美
你张牙舞爪地乱挥
我却欣赏着你的融洽和谐
看着你的眼睛
晶莹明亮，又带来海的波涛
生活就出自这里。
将来，也会有清晰而忧伤的梦
一片松林和山岗的月光

在你的口中
没有我们习以为常的悲伤
你渴望的喜欢的憧憬的
只是一包薯条一瓶饮料
或者是一个奥特蔓面罩，一个变形金刚
你的欢笑，熔化我冰冻多年的花园
所有心事，伟大或者严肃，再与我无关
我开始拥抱天真了！

外面有风吹过
无遮拦的光。
你穿好新装，中意的红色套装里
几个蜘蛛侠在跳
你匆匆地打开门
说声：爸爸，再见！
楼梯留下你的脚步
我把你的几声欢呼扛在肩上
启蒙的故事里，有这样一个秋天

生命（组诗）
生命（之一）

猩红太阳照着婴儿的睡眠
香炉上，沾满灰尘。
几句佛音
你打开一扇门，风吹发带
我便跳了进去
半空中，才想起你模糊的脸上
有颗黑痣
我用尽所有温柔，张开恐惧
拍打。你的时间，谁的季节
昼的山谷，有一曲高歌
我就这样下坠
山岩破裂，流淌一泓清泉
摸索粗糙的骨骼，我没有丝毫快感
颤栗着，扼住咽喉
只有沧桑的寂寞
闭上眼睛，又被梦里的飞鸟
啄瞎。鲜血流回了子宫
我的爱人，就这样
看着我无声地泛滥
直到我的背影
比雪还白

生命（之二）

汽车沿着山腰盘行，停停走走
黑夜被车灯点燃，透过无际，落进眼里
一串蜿蜒。山间，天边
　　
我开始穿越梦的边缘，夜的峭壁
升起！升起！我年轻的灵魂饱含激情
最清醒的声音，撞击黑夜的痕迹
那声声铿锵的坚决，如同所有一样彷徨的人们
面临恐惧，生物般反应
脉搏流淌，我对着时空咆哮！
愤恨灼伤夜的野兽
它们的胸膛开始化脓
黄的落叶，有蝙蝠鸣叫

山的远方，有一个作坊，一个油漆的男人
变成了蝴蝶。大地的孩子，捆绑在我的翅膀上
飞过宋疆，古老的中原
停在黄昏函古　　
千年夕阳，拖住一个永久的背影
青藤蔓延，纠缠着原始雕刻
青牛喘气的时候，老人回头看了看
关口，没有方向
镜头散落。篝火升起，我竟成了勇士
有一只精卫，两只凤凰
我赶紧把翅膀摘下，藏在懦弱背后
来不及清醒
对着风声。
我温柔地叹息着
褪色的夜，也有了阴影

生命（之三）

刚下的雨，洗刷了十字架的臭味
各各他的石头坚硬地铺着，一块一块
死前千年，死后千年。光滑冰冷
　　　　
那年秋天，我赤裸地走出迦拿
从一个网站到另一个网站
迎着风，大声朗诵
我陌生的声音，没人理会　　

城堡里，贵族们的淫荡跟狂妄，沾满口水
偶尔传来婴儿女人的哭泣
我饿倒街头
寂静的网络，有骑士走过　　　

耶路撒冷埋下卷曲的尸。
白色粗布里，裹着人的形迹
我爬起来，蜥蜴般穿越
　　　　

浅浅的灵魂啃着土豆皮和面包屑
约旦的乡村，舀半碗河水
思考，成了阳光下最惬意的事

就这样骄傲着，这样孤独着
我自由地浪费捡来的诗意
看着你们，十月的茅草和森林

生命（之四）

安拉死了，天使们在颂歌里化为灰烬
先知的木棍敲在我头上
我用石头砸碎，他的脑袋
一座雕像破裂
骆驼喘着粗气，风吹沙丘，我游望坟园
一把弯刀，在腰间摇晃
流放的岁月，只有诗歌为伴
竞赛富庶的天国，我竟同饥饿匍匐
我跪在地上，以时光盟誓
真主的声音，如此遥远，如此神秘
我所有的虔诚，都比不上黑夜的湿冷
千里之外，一个生锈的女人，再没有梦
　　
终于等到了黎明，我在晨曦里长啸
埋葬了痛苦的魂灵
重生为灯！与太阳一起。回过头，透过骆驼的眼泪
我看见自己，悲伤的一生
　　
今夜，我枕着温柔睡去
古老的经文，沉入永恒之河

生命（之五）

堪布的剃刀，只留下一绺，驱走乌鸦的年龄
我在阿梨面前跪了十三年
沙弥和比丘刻在我的额头，一条条戒律
晨钟暮鼓，青灯黄卷　

宽大袈裟包裹我饥渴的身躯
暗红色，映在皑皑雪山上
我随风作拼命的呼吸
到扎什伦布寺的路上
每走一步，都是新的颠峰
　　
我仿佛看见山的那头，经筒轻转，经幡飘摇
缥缈高远的一个信仰里，我终于倒下
手中的佛珠停止捻动
朝圣的喇嘛，意外的亡魂。

白色藏布包裹我的身体
我把头屈在膝部，卷曲起来
背尸人将我背往天葬台
透过白布，我听见一声声超度
天葬师引来鹰鹫，一只只凶恶的空行母
我看见长刀了！闪亮的冷
从我背部割了下去，狠狠地将肉割碎
将骨砸碎，混上糌粑
抛向清澈无比的蓝天，落在雪坡
我的魂啊！白塔桑烟
我支离破碎地复活
光和世界，被黑夜掏空
寂静的天湖，有一双眼睛

传说（组诗）
【月老】

夕阳逐渐收起金色折扇
暮霭钟声。
推开你的窗子
对面红墙别墅，门口黑色的轿车
走近，会看见牵牛花趴在篱笆上
我坐在大厅沙发上
CD，是船夫悠扬的歌声
打开电脑，整理一天的信息
网站里挤满了求偶的人们
一张张渴望的脸，把姻缘交给我的鼠标
点击，蝴蝶飞过
关山原野
屋外有鸟儿鸣叫，萤火虫幽蔽在绿叶里
月亮流出的光华溢满天空
我饿了。
拨打爱人的手机，总是忙音

【青鸟】

你从昆仑飞来，降立在我面前
脱下羽衣，顿化成少年
蓬莱弱水三千里
你引我来渡。

风吹竹叶，浮筠青紫
天宫城内五百多条陌道，我跟着你转
触目惊心啊！
龙肝凤胆成了他们的家常菜
珠玉金翠，骑鸾骖鹤
最吃惊的，公然设立了淫女市
还笑着说什么根底既固，道行既纯
是无论如何不怕堕落了
这帮家伙！
谁说想成神仙必须绝嗜欲
你看看这些华丽的神啊
逍遥无事的日子里
奢华淫乐，竟成了他们追求的唯一目标
来往的仙可真多，帅男美女
我看得眼都花了。
我问你：神仙也分级别吗？
你骄傲地说：当然！
你说你是侍侯西王母的，而象我这样
新近得道、功行浅薄的
连侍侯大仙贵神的福气都没有
我靠！修行千年，竟要受这般鸟气吗
还是俗世来得痛快！

我停下脚步，看着你
双拳一抱：我要回去了。
你回头盯着我，冷冷笑着：是吗？
双翅展开，扑了过来
利爪刺进我的肩膀，飞到空中，把我扔下
无边的黑暗里，我在流血，好疼
我挣扎着爬出噩梦
睁开眼睛，颤抖地看着窗外
恐惧，还在晚霞间激荡
我的灵魂，还在秋的蔚蓝之上
随风触摸我和我的不安

【旱魃】

我的双眼瞎了，流出浓血
张开额头残损的第三只眼，看着远山
夕阳半坠。
在天上，我是娇贵的天女
九天玄女要我下界的时候，正值山花烂漫
我有爱我的神，人面鸟身的北海禺强
而我，却爱上了一个叫轩辕的凡人
那个后来被人们尊称为黄帝的男人
我为他打败了蚩尤，放弃上天的机会
他却娶了炎帝的妹妹　　

我拖着一身心痛离开
你们竟追到这里，这个如火的夏天
我的愤恨，也象太阳一般燃烧
我裸着上身，赤着脚
张嘴仰天，向空嘘出一股红气
焦辣的火气，直上云霄
你们乱窜，四散而逃

一柱白水，万丈应龙伸爪扑来
我跳上云端，昂首以对
可它竟喷出真阴之水
灭了我的灵邪之火！我好痛啊
禺强，这可是你北海的真阴之水啊
你出卖了我！
我木肭地站着，任凭你们的拳头击打
把我扔下云端，扔进山谷
云师，雨师，还有风伯，你们肮脏的一群
你们抓破我的胳膊、我的乳房
我遍体的数寸白毛
被你们的汗水、唾液浸透
又被你们亢奋的眼神，抬到高山上
火，熊熊火焰
架着我，不满三尺的青白身体，燃烧
唇边凝结的血块，竟在刹那绽开
我笑了，很美

【骷髅】

那天，我躺在坟墓里长眠
你过来，拍拍我的骨头
说：亲爱的，起来！
我便牵着你的手，我的爱人
我在地下唯一的亲人，走了出来
我以为牵了手，你就会陪我走完这段旅程
一生一世，我以为
眉笔和唇膏还在镜子前摆着
你就走了，如此匆忙
挽着死神的手，你却上了天堂
扔下我，在这个黑夜独自绽放，没人欣赏
我只好枯萎，又成了骷髅
　　
我开始怀念地下的岁月了
长眠的日子多好！

【死神】

我住在遥远的地方
没有方向，在一切之上
天地初开的那天起
白云便不敢抬头看我
我在苍穹长大，健壮而开朗
我用一个个传说建造殿堂
我有我的音乐
和音乐酿成的酒
天上的星星凋谢的时候
我捧起双手，接几滴露珠
便可以啜饮千年
你们的梦乡是我的花园
我闻到茉莉的清香，睁开眼睛
看着脚下的苍鹰从飞翔到趴下
岩逢裂开，被空气填满

疲倦的风靠在我的身旁
告诉我，月亮在哪个山洞张开翅膀
而太阳又将落在谁的怀抱
看着鲜艳逐渐黯淡，我在暮色里微笑
　　
我张开嘴，飞出一只黑鸦，俯瞰寂静
在它的亢奋里，开始起身。
我的温柔穿透时间的薄纱
用低沉的声音，敲开一间间房子
我问侯每一个刚刚脱离了皮囊
轻飘，却不知所措的眼神
以我特有的永恒的安详，抚平颤栗孤独
如果谁的脸上还挂着泪水
请不要拭去。
亲情和爱情是你们一生忙碌后崇高的收获
没有过去，没有黄昏，没有杀戮，没有腐烂
在万物的轮回里，你们是骄傲的魂灵！
离开的时候，请关上门
别打搅世界的安宁，跟着我，无声无息。

情缘（组诗）
【尘】

那年三月，桃花开满我的额头
我轻轻摘下你粉红的脸
喊了一声：你好，洛阳！
没有回音。

你滑出我的掌心，我的指尖
温柔地笑了笑
对不起，我是牡丹
　　
我打开一瓶仰韶酒
混着秦盔赵甲扬起的灰尘
走进渑池深处

【浮云】

我是一朵远古的白云
无痕时空中，等待了千年
多情花开的灿烂季节
轻轻滑进你的视线
你却说：看到了落叶
你人世百年的白发红颜
是我心动的钟爱瞬间
漂浮苍穹的寂静岁月里
你竟是我唯一的泪滴
　　
这个哀艳的晚上
我随风飘落，满地悲伤

【玉佛的微笑】

胸前玉佩还闪烁峨眉残光
红线浸透出黑色，绕着
我翘起的头颅
触摸手机那端
哽咽的声音，从江西飘向陕西
扎小辨的两岁女孩，嬉笑着
用蹒跚的生命看着我的出生　

我干渴的喉咙，咽了一下
时光竟在沉默瞬间流转了三十年
多年的情感还在短信里纠缠
而话筒无言。
　
我摸了摸她求的玉佩
胖脸的菩萨，微笑着
因缘，也在沉默的佛音中
断了讯号

【情人·吉他】

我抚摩你的曲线
指甲偶尔清脆
你躺在我的面前
看着我的旋律从你口中响起
我开始陷入对你的痴迷了

我抱起你。左手按在你颈上
穿过虚无的长发
我可以感觉到你的温柔
不由地伸出右手，轻轻拨弄着
有一种风情，忧伤的真实
沿着你的阶梯，我慢慢把记忆歌唱
回到校园，远去的民谣
坐在凳子上，你就靠在我怀里
业余的歌手打着节拍
在音程的上下跳跃之间，一起振动

【新娘】

你躺在火红云彩下
一阵海风，拨乱你表面的平静
轻揉紧抱，随我的脚步身体轻摇
夕阳照着你的眉目
你映在我的胸膛
白沙里，那片裙发飞扬
我把车开到你的梦中
一起跳舞
一起繁殖

飘沙

深夜十点半，来到RED酒吧
又看见你，长发轻散。低沉的歌声
（记得多年以前，你说你是江南三月的夜莺
郁郁葱葱的都市里，寻找你放歌的自由）

多么熟悉啊。一切都还在昨天
而现在的你是否已经感觉到：麻木的忧伤
　　
抬头望我一眼，又把目光深埋杯中
专注而空洞的眼神。
你盯着手中的酒，有些醉意
音乐弥漫出《烟花烫》。一杯又一杯
你终于扬起脸。你说你的记忆里满是风沙
一个人站在蓝天白云的广阔下
风吹起，万里黄沙
　　
不同的青春
一样的飘摇。
干了这杯寂寞吧
我泛起无言的感伤

夜之歌

是什么声音，惊醒夜的沉睡
是什么乱飞，漂泊对流水的思念
莫非是你
在遥远的城市呼喊
呼喊着我的名字，用你熟悉的歌声
世间的凄凉，飘零你的困顿
无言风尘，刻画永久摸样
难道是我？在这个破旧的小城
枯萎出我的寂寞
那一阵阵低沉
　　
伤感，也许只有伤感
颤抖着翻出所有遥远的回忆
那些关于苍白的断断续续
在这个夜里
开始忧郁

七月的夜

微风徐徐吹拂我的头发
淡淡月光里，清凉如水
就这样伫立窗口。我空朦的眼睛
凝望散落夜空的点点星光
我把手指伸进七月的夜
它却用稚嫩的声音告诉我
这个世界，没有空气，没有水
我以往关于火热的记忆
其实只有寒冷
只有谁和谁的格斗，满地血痕
恐惧中，我裸露的灵魂竟有了凉意
我点亮一盏灯，打开音乐
听一段蓝调，一口白酒
我开始响亮地朗诵芦苇初开的日子
黑夜却在我的如烟往事里
渗入永恒梦境

游走在夏天的村落

顶着烈日，呼吸农田的气息
遥远的犬吠与鸡鸣，都从耳边升起
走过小河旁弯曲的老树
风，拉近了我和村落的距离

甘蔗林在冒火的季节，木木地站立
田间一只白色大鸟盘旋
双翅已经倾斜
农舍墙边，不知名的黄花正在怒放
而我可以拥抱的
只有汗水浸透的容颜
　　
寂静和陈旧伴随着，无人说话
眼前和记忆一样漫长

台风登陆前

中午一点，我湿漉漉地走着
拼命抓着伞的边缘，按着，按着
还是被风卷成散架。路旁屋顶的铁皮盖
被掀掉一大块，露出的窟窿里，灌满了风雨
大树正努力摇晃，迎着风的节奏嘶喊
天就在我眼前，塌了下来
树枝伴随泥泞飞旋
冲击我的视线，还有
我恐惧的眼神
我不敢抬头……
打开房门，地上浸满雨水
电视正在播放，抗台动员
“预计十四号台风将于今晚在沿海登陆”
还未来吗？风已满楼
　　
屋檐下，一只黑色的鸟
立在防盗铁窗上抖动着翅膀
我剥下一切，赤裸着
找寻干燥的衣裤

五行诗（三首）
【甘蔗林，正在死去】

撑着伞，走在田埂上，晃进视线的
是我沾满泥泞的赤脚和密麻的甘蔗
交杂着的枯黄青翠
一片一片，被风硬扯成零碎
歪着倒着扭曲着，在刀痕箭疤后，断裂

【照片】

翻看四年前的照片，有一个青年，腰杆笔挺地站在故宫前
微笑着，眉宇间、唇角间竟慢慢浮现出父亲的摸样
三十年前的父亲也一样英俊，一样腰杆笔挺地站在故宫前
当父亲曾经的挺拔重叠成苍老
我的眼眶里充满泪水

【风铃】

许巍沧桑的歌声里
我听见客厅的风铃在跳
随风清脆。竟是记忆里摇曳的古乐
是纳西吗？悠扬地，飘向窗外
化为漫天的细雨微微

在雨中

随雷声而降落的大雨
在地上，铺成一块块小池
早晨的雨里还有阳光
我和你都一样疲劳
看看我的眼睛，布满血丝

雨点溅落伞上，片片飞花
紧握伞柄，却无法阻止大雨走进
于是，就重复着这样一个镜头
我吟诗的嘴角流水
我喝酒的嘴角流水
我唱歌的嘴角流水
我分明的嘴角挂满雨水

举着黑色的雨伞
我的头发，总会触摸到伞架

李树

杉树荫荫，握着高佻粉红的紫薇
那棵被绿色油纸包裹着的
一米来高的李树，就列在它们前面，列在水池边上
这是小城改造的幸寸者
五天前，从拆迁的园子移植到这里
脚下黄土还松软着
伸出油纸的几条光秃秃细枝
随热气焉搭着
静静的，如刚出土的木乃伊
　　
我们一直按时给它浇水
早晨黄昏。
都说季节的转换就是花的轮回
我却看不到一丝生命的痕迹
也许，在这个夏天记忆的尽头
会站着一棵枯死的李树

盲流

我终于还是要走
霓虹错乱的夜，有风没风
我都背起失望。
铁青胡渣爬上唇角，如同我的脸色
饥饿搀扶短袖
明亮的街头，一张疲倦的脸
　　
灰黑的影子，被车轮碾碎
我泛着白眼
眼泪还在

一个夏天的中午

那个夏天的中午，我在工地的汽车里啃着西瓜
附近工厂内外人群浮动。路的两旁零散地摆着小摊
水果、蔬菜还有熟食面条
一毛一毛的还价，浸透了小贩们嘶哑的声音
路的前方，有几排民房。热浪袭击
长长水泥路上，一双双下班上班的脚步
我想说点什么
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秋天还很遥远，太阳依旧炎热
那个中午留在记忆深处
没有底片

黑雨

淅沥小雨下了三夜。我在妄想，谁的哽咽？
无法送给爱人红色的玫瑰
这个破碎的世界，只有黑色夏天
我仰天长啸，敲打唐诗宋词的字里行间
却依旧难以熄灭燃烧胸腹的火焰
千年梦魇压迫着呼吸

窒闷空气里，我竟是古远的幽魂！
我忏悔过去，诅咒未来
聆听心灵深处埋藏的罪念
长歌舞袖，一个青衣，一个年轻的背影
轻歌曼吟踏霜而来
浸润，无边的黑

我轻柔地飘浮空中，陪明月冉冉升起
越过熟悉的城市，羽化成一缕青烟
穿透。突然间，孩子的哭泣随风传来
我看见爱人的眼泪
心碎了。跌落尘埃

昨夜无梦

昨夜，推开窗子
我的眼睛漆黑
我想跳进你的梦里
寻找秋天遗失的嘴唇
凉风遮住窗子，结成冰
冷冷告诉我：你睡了，没有梦。
我畏缩着回到被窝
被疲倦一把拉住
短暂死去　　

你笑我睡得很沉
其实我在无知觉的那一刻
想你很深
如果你把手伸进我的眼睛
在瞳孔和泪腺之间
你会抓出一个美丽的女人

听，风的声音
——读《娘啊，我的疯子娘

他们说，你疯了！
你张开双臂，印在我的额头
却是重重的吻
你的脚步太快，背影太乱
我遗失了眼镜
再也看不见
你的墓草，青了又黄　
黄昏腐朽成我的歌声
远离青春，发霉的童谣
我守着你离开的世界
把酒倒在风中
让它哽咽

秋空

月亮还浮在远山
晨曦便已从梦中爬起
浸在天空。我们都是夜晚的残剩
没有一只鸟儿肯为我们飞翔
离开酣睡，我的脸上盛开鲜花
脊背被风吹成一件衬衣
为了纪念，永久的离别。
记忆里关满灰尘，芳香早已霜冻成骨
昨夜的啤酒在说谎
它说你还在琴声里舞蹈
还在梳洗，还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我不敢望天了
太阳开始热烈，抛来几滴
妩媚眼泪
我就站在它的中央，没有阴影
亲近着神圣，我的纯真　　

又一个黎明过去
我倾斜在生活的虚幻里
江南秋天，你遗留的箴言

以酒徒的名义

清风吹来你的消息，我屏气倾听
只听到咿呀的声音。
我丢下整个秋天的孤独
举起镜子，阳光反照的地方，有一点亮光
我想，你能看到　　

我在山冈上
我在沙滩上
我在可以呼喊的深渊和广阔里
唱着你熟悉的歌曲。我渴望回音
你却装饰成阵阵酒气
夜将我抱住，我在黎明将它抛弃
燃烧的寂寞里没有灰烬
心在舞蹈，身体却开始苍老

我疯狂地堆砌一个个文字
筑起一所房子
以酒徒的名义
对着四壁空空，对着时间摆渡

南方有鸟飞过

要抓住我，你的眼睛就已足够
春波或者潮汐
你来临或者消逝，无须说话
我都将在你的沉默里吟唱　

沈园的柳枝弄疼了你的眼睛
于是，在我醒来前夕
你便躲进远方的阴影里，在鸟群的逃逸里迁徙
我在高烧和喘息里喊你
指环上刻着寂寞的兰
我可以听见船桨上的滴水，却无法听见
你幽怨的笛声

我哀伤了四十年，竟迟迟不见衰老
我的思维如此清晰
以至还可以看到你的眼睛
阳台上，是昨天剩下的雨幕
我拉开抽屉，有一面铜镜

一切都变得简单
列队而过的时光里，我终于开始苍白
南方有鸟飞过
没有影子
（我收到陆游的短信，南方的天空，找不到唐婉的痕迹。）

月满松林

起风了，有些凉吧
你在路上吗？我的爱人
你张开双臂，如同灰色蝙蝠
紧抱我，草黄的一堆
流出的泪，混着残留酒气
沾湿我冰凉的墓碑。墓碑，我的脸
我唯一跟你亲近的肌肤，滋润出水来

你颤抖着，点燃了手中的诗
焚烧出我的眼睛，在黑烟里
我看到了原始的方块字

这是去年的中秋，月满松林
你醉出的眼泪
醉了我停止的呼吸，醉了整个山头

我依然看不到你的身影

今夜酒还没醒吗？我的爱人
三年了，出殡的那天，山色横侵
我挣扎出一身皮囊，脱掉与你相伴的一生
人鬼殊途，飘浮在空中，听不见任何声音
远处散落的村落里，篱笆老树
透过升起的几缕，我看见，你悲伤的脸
白纸漫天

月亮已经斜在远山了
随风渗入我的魂魄，我的遥望
在松林间弥弥浅浪

天堂无岸

她住在我的梦里，刈草的旷野
偶尔有只蝴蝶飞过
也会被风吹落
没人知道她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
她又是怎样长大的
她独自把麦子播种收割
风中的身影消瘦

她的茅屋门口，有一小缀紫罗兰
不知道多少年了，还是那么一小缀
被青苔的岩石遮掩
秋天，零星地来到她的窗前
露水洒上她熟睡的脸
醒来的湿润，告诉她
枕席凉了。

她不知道自己有多美丽
清清小河流了二十多年
只映照过她一个人的脸
她曾在小河边歌唱
河水被歌声涨满
却没人听见她唱了什么

低头杂草，抬头是熟悉的树
她跪在地上，捡起一片残留的花瓣
色彩已经褪去，不再娇嫩
这是最后一片吗？她想

她沿着河岸走着
象一朵云，飘落轻轻
如果有诗人看见，会久久凝望
这情形，比任何词汇都来得轻盈

天逐渐灰暗，远处的苍茫从眼前消失
寂静里，她停下脚步
她把花瓣丢进河里，连同生命
荒凉的空气，和梦一起安睡，没有声音

桂花落

是时候了。我们在枝头颤抖
遥望黄昏
跳下去就是天际吗？
伙伴们一个个枯萎而僵硬的身体
在虚无间沉默燃烧

躺在地上，无法动弹
你苍白的面颊映在我的泪上
枯叶从半空落下，覆盖视线

颜色凝固成季节的祭台
殷红的裸体，因为纯洁而珍贵
在晚秋柔和的光线里
走完宿命，却走不进轮回

我在远方眺望

我曾经住在你的乳房
离开你的呼吸又回到你的呼吸
岩石般赤裸的活力
泛滥成无边海啸
席卷生活的无奈，支撑酸痛
眉宇间，一道皱纹。咸湿的风

我们的脑髓终于燃尽
没有人祝福。包括我们自己
海浪抛落伤痕累累
来不及关心，你便在倒影里消融

我在远方眺望，眼泪淹死了整个秋季
那些留恋不舍的诗意全部在丑陋里死去
草尖上沾着黄土。我失眠在寂静的疼里
悄悄地把灵魂送给淡紫的太阳
用亿万年的奴役换来一点点的忘却

落日余晖里，我掏出一把钥匙
却打不开那扇门

送友人

你盘桓的目光
静静地耽于沉重梦里
陌生国度，将飘起你的倩影
蔚蓝天空有鸟飞过
没有什么是可以遗忘的
有时候，孤独的行走，也是种生活
风尘，自有浮云陪伴

你用黑色眼睛，凝视轻柔季节
整个西班牙便充满了一种神秘而难解的忧伤
我们叫它：乡愁。

晚秋

半明不暗的路上，有一些石子，一些青草
秋意还在生长。植物的精子
溅起枝头零碎小花
骨骼、毛发和落叶一起孵化
丑陋的蝴蝶竟踩到我的头上
无声叠合。难产的脊背，湿透冰凉

远山，风干成蛇皮，青紫一条
撂在地上，撂进视线
寂静延伸。
黄昏，被皱纹吹成烟

今晚，我可以说

今晚，酒醉了。于是我可以说
一些哀怨的句子
“天空没有星星”
或者是“漫天的忧郁”
夜在风里歌唱，我扼住风的喉咙
我说：我来唱！
我用轻柔的声音
唱着“生日快乐，我的爱人”
手指抚摩诗歌
字里行间有你的眼泪和埋怨

我在温存里祈祷，眼睛充满泉水
绞尽脑汁地书写满身的伤痛
果壳破裂，颤抖印上你的嘴唇
然后疲惫离去。
诗意坠落了
露水滴在草尖
我的思念聚成一曲高歌
声音，却如同你的身体一样洁白
我多么爱你，这个深秋的夜

羌笛

那年初冬，雨水在脸上流了两天两夜
你青色的头帕绽放成冰凉润湿的花瓣
走上索桥，蓝布长衫便浮过岷江
佛转三世，等你回来！
我在坝子上游荡，野马泪光闪烁
寂静的海子映出我的美丽。红袖迎风
他们说：山岩那边，有一个舞痴。
我开始习惯复杂的目光。我用两腮呼吸
雪山从此落满我的歌声
重复的歌声，叠成道道弯口
柿子红了，你又没回来
苹果零星挂在枝头
留给我一树清瘦

北国有佳人

北国有佳人。
佳人还在汉韵楚律中守侯
这一等，就是千年
而现在，我就要点开网络的门
我不敢开门，因为怕看见那张我从未见过
美丽又哀怨的脸
怕这种哀怨审视我的贪念轻薄
我把手搁在鼠标上
小心点击，匆忙闭上眼睛
　　
绝世而独立。
遥远里，传出一声轻柔叹息
没有人。夜，昏睡在窗外树梢上
街头灯火辉煌，我年轻的眼睛突然混沌
那是乐府的歌声！
静坐在不知名的疲倦中，忧伤触动了你我的魂
叶落挲挲，月亮便把苍白的光华洒进
寂寞史书
　　
一顾倾人城。
没有时间，却多少有些隔世的怔忡
幸好如此贴近，渐渐祛除了羞涩
把你的忧愁给我。
无论沉积的忧愁有多重，请把它放在我的掌心
我要从掌心把它揉碎，或者
丢进爱的炉火
或者抛向天空，刹那毁灭
化为青烟，消逝在如水月光里。
我要把你的美送给清风
酿出晨曦来。要尘世间的恋人们，即使泪流满面
也喝个痛快！
　　
再顾倾人国。
我静静地呼吸你的气息
温柔里，你说你死了很久。
颤抖，是多年以前仔细聆听的海浪
空拍我虚无的胸膛
我这才知道，我竟是你曾经的爱人！
一块块墓碑上留下我的痕迹
你却还在思念里独自叹息，轻声哼唱
遗失的曲调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虽然你流连的眼神还锁在梧桐清秋
我却如一只恋春的夜莺
明知道初冬已经来临
还是等待时间把我再一次掩埋
马蹄踏来，有一股硝烟
你站起来，红袖迎风
北方的原野飞过南方的蝴蝶
我醉。
　　
佳人难再得。
我开始吻住你的微笑
你的双唇凝结寒露
冷彻了我的热情
干燥的空气在你的视线里回旋
我想为你唱一首情歌
却发现我的声音，比眼泪还酸
我只得把目光从你脸上移开，沿着草丛，沿着荒芜
回到屏幕前。我想起很久以前的忧伤了
多年以后，你是否还在网络深处
空等一段辗转的缘？

北斗

咽几口苦涩，酒精膨化的热度点点消融
所有豪爽的言语都被冻僵
你看到的，只是以前的假象
此刻，我的手指正勉力推开玻璃窗
指向满天寒星。没有月，北斗闪耀
正好在今晚抵达我的窗口

我平静呼吸，星光也默无声息。
我全部风景就是这几颗熟悉而陌生的星
年轻的海子无力偿还一颗放射光芒的星辰
我却在等待一个借口，将它们统统收入怀中
不知过了多久，广漠还是垂直
我把冰凉的脸放进手掌
却从天空感觉到自己的体温
（如果我的血液不是在冬眠里停顿
透过清澈的眼睛，你会看见有一段蓝调在我心脏跳跃
断续传出，这个冬天离别的消息）

我开始寻找梦里最象形的文字
没有焦距。一个模糊的影子，七颗星星

在这个冬天梦游

火光幽暗，你的温柔我渴望一见
散发香水和枯叶
这个冬天

[一]
我走在梦的边缘
没有雪花。
有阳光，有雾
还有几棵常青树，一片杂草
除此，就剩下我

黑色爬上我的身体
在我沾满杂草的手上
水（也可能夹着霜露）被大地一饮而尽

[二]
我把手举起来（我以为那叫翅膀）
以最大的频率振动：心开始飞起！
往下一看，我还在原地木呐

记不清楚是哪一天了
你浮海而去
大陆抛弃了你，你选择了海洋
不知名的水鸟在我视线远端鸣叫

[三]
记忆开始遗失。
我痴呆的眼光仍然象静止的月色
轻轻地想着什么

谁的铅笔，在白纸上乱画
扬起刹那美丽，一位藏族少女

我屈服于高原的呼吸
没有月了，雪山看不见一点银白
天上稀疏的几颗
我可以摘下。但我摘下后，又能放进哪个口袋？

[四]
在九寨沟的什么方向（我分辨不清）
有五彩的黄龙。
那里的冬天不冷
因为它整个夏天也是冰冷

天池上没有仙人
轮回，只是古老的传说
而活着，有时候同样让人不耐烦
或者选择在崩溃来临前离开
或者如我，在某个黄昏时分
摇着枯树的腐烂气息，作一次深呼吸

[五]
对着孩子，我不由微笑
鲜活的小太阳照着这个世界
我被柔情与欢欣包围着，忘却了黑暗恐怖
只知道感动。挤出的眼泪在时间里凝固
记忆里，大雪纷飞

窗外拂晓，阳光装饰我们全家的梦
北风乱动了一夜，终于衰竭在我的怀抱
亲切，只有亲切，才距离伤感遥远
远到我不知道自己爱过谁，还爱着谁

[六]
苹果树已经秃顶
桂花从枝上飞落，看着我

我静静溶进水波里
捞起河里的月光
映着水面，我看到一张猴子的脸

[七]
这个冬天，我已决定离开诗歌
以后孤独的文字里
不会有谁的消息

现在天色又是黄昏（怎么又是黄昏？）
我正在电脑前发呆。屏幕盛开几多鲜花
停电了。黑屏

[八]
我想我已经老了，失去追寻沉默的动机
庄重或者成熟，挂在别人的脸上
留下，只有残余的喘息

我看到人们，伏在爱人的胸前
还有婴儿的哭泣
产房里没有空调，护士两手冒汗

[九]
我喝了一碗鸡汤
嘴里张满热气。在你安详的脸上
有一阵波澜
我心爱的，没有悲伤

有时候，我会听到大海的歌声
它在模仿我的抒情
顿挫，却悠长的回音
仿佛童年听到的大隋帝国的马蹄声
在向往尽头踏遍红叶深秋

[十]
艳遇。你曾经碰到过？
占有树还是树林的野心
把你的灵魂倒进污水里

谁在哭了？
骚动的夜

[十一]
我的悲伤长出了新牙
开始咀嚼一切美味

心中有块石头
石头里住着天使，她轻柔的脚步
常在天空响起，时不时地下点雨

[十二]
我赤裸地站着
复制所有关于过去的惊喜
把邮件发给未来
黑暗里，我的轮廓变了形状

系统显示：出错。
我说：垃圾。

[十三]
季节在清晨午后变换一生的感情
失落的黑夜，在角落里咒骂着：婊子。

史书上没有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就叫历史
当你阅读我的时候，我就是你未知的秘密，不久的憨笑
我知道烟火的爱情
野史里有我的朋友，网名：补充。

[十四]
厨房飘来方便面的香味
又一个饥饿的夜
没有嬉笑，没有音乐
我又端起大瓷碗

电视没了信号。我擦擦嘴巴
钻进被窝，继续睡觉
我酣睡在无声的阁楼

[十五]
梦里寒冷。
梦里有一个男人，一碗老酒

我睡得很沉，不小心流出的眼泪
浸湿了故乡。这个冬天
整个江南都站在门槛外边
悄悄地谈论春天

冬至

跟往常一样，你推出单车，关上车房铁门
踩上车才发现，天好冷。
其实今天不用买菜的
昨天刚办完离婚手续
陪了你三十多年的老伴走了
两个孙子也上了幼儿园
你再也不用想着老伴吃什么、孙子吃什么了
家里就剩你，还有几包方便面
但你还是做了决定：买些糯米，做几个圆吧
今天冬至。

我在网络上流浪

我在网络上游荡
黑衣黑裤，是我永恒的摸样
岁月的苍老，藏在抬望星星的背后
在你们面前，俊郎清秀的脸上
我的微笑在飞

翻开流浪的日记，绳节和指尖
在今夜凝固，七夕里
我的眼睛，是牛郎和织女
饱满的泪滴

你走的一千多个日子里
我与酒风凄。喝过之后
双手捧起思念，再把它
打碎！远处的视线里
你白裙飞扬的花瓣容颜
那一片星空若隐若现
我艰难地把手挥向天边
拥抱着，拥抱着
只有寂静的地平线
和我自己贪婪呼吸着的笨拙的躯体

我把头埋在瑟瑟文字里
匍匐着，沿着历史的荒野
敲碎一座座野坟棺木
把骷髅的微弱磷火，当成他们
转世的魂魄，共舞

从此，我灵秀的诗文
背上太多沉淀的文明

花魂（组诗）

千年男权，龌龊风流。红颜似花，开败有期。
吴娃赵娥，绿腰粉黛。鸾音凤律，羽盖莲舟。
宫廷妓院，香檀栏楼。镂玉雕琼，歌转词清。
寂寞花开，殉情祭国。香魂不死，惆怅空余。

【绿珠】

奴婢们还在颤抖，食客早已散光
你们的臭手爬满金谷园每个角落
贪婪里，穿着盔甲的强盗
你们别看着我，你们不配，你们贱！
我抬头看天，天高云淡

轻拎衣裙，我拾阶扶梯，莲花生步
我登上园中的高楼，百尺高楼
整个洛阳城里，我唯一可以望乡的地方
我的寄托，我的归宿

齐奴啊，当年你以十斛明珠聘了我
我对南流的无限思念里
总有你的微笑乱飞
月圆月缺，你都陪我登楼南眺
听我吹笛一曲，听我喃喃自语
你常说，月亮里的女人是我
　　
迎娶的日子，我泪流满面
你点燃了一万支蜡烛
至今还在燃烧
迸发出新的火焰，一对翅膀
我的心，有了飞翔的渴望
【李清照】

兰舟催发，明诚远逝
载走所有的爱欲情趣
焚烧的金石录里，我随风飘摇
把剩下的孤独悲伤
分配成一个个空洞的文字
凝固，渡江前最后的微笑

大宋的鄙视下
我成了一名患者
一个精神分裂的女人

【柳如是】

远山的杜鹃开了
泛在我脸上，一点红晕
南国春来，东风取次，凭阑有了几丝寒意
此去柳花如梦里，向来烟月是愁端
半帘灯焰

[一]

昼掩章台，拂尘有客
青衣张溥看着我
“蘼芜聪慧”，我记得
他夸我的时候，我低下了一头温柔
那年，我十四岁
正在盛泽归家院，徐佛的闺中抚琴
　　
[二]
琴棋书画，杯弓往来
与名流们吟诗和应的日子里
我遇见了倾心的人
松江陈子龙，三月飞莺
　　
我一身白衣，头戴方巾
递过去“女弟如是”
他的眼睛，震撼成
一朵，怒放桃花
映红我十七岁的情窦初开
　　
[三]
独立桥头，秋风渺渺
我把《男洛神赋》撕碎、扔下
轻浪浮萍，断魂杨柳
而落花犹重
　　
香焰短，黄昏促
离开卧子的几年里
长长的愁绪和着寂寞的泪
错落成一首首相思的诗词
　　
[四]
十九年粉尘，廿四次花期
我盛妆出嫁，一个比我大三十六岁的男人
那个叫钱谦益的老头，钱学士虞山
　　
迎亲的喜船，砸满了卫道士们悲愤的砖头瓦砾
我摘下红盖，站在船头，微笑着
漫骂声里，桂香四溢
　　
[五]
花晨月夕，侑酒征歌
绸缪缱绻，无尽无休
婚后的笑容里
有我们共同的誓言：不离不弃，共渡余生！
[六]
崇祯自缢，弘光小南明
佐酒犒师不久，清兵铁骑，踏碎江南春意
朝朝暮暮
　　
君当投水殉国，妾亦投水殉君
可你竟在下水后说“水太冷，不能下”！
又把我从水中拉了回来……
　　
我开始恨，恨你这个白头翁
我余下的生命里，再没有花痕月片
只有偿还你的懦弱、你的背叛
我的血肉开始颤抖，无声
　　
[七]
清风吹走了明月
北斗垣墙，扁舟烟霞
　　
那天出门，有一处泉水清澈
你正想脱鞋袜洗脚
我一声冷笑：“你当这是秦淮河么！”
钱牧斋！
　　
你的眼神，瑟缩着，忧伤的复杂
文人气节，好可怜！
　　
[八]
望断关河非汉帜，吹残日月是胡笳
忙碌的喘息里，刀光剑影
我拖着疲惫身影，步履风尘
奔走北上，跋涉风霜
　　
怎奈广陵白发！
寒锋倒景，阴崖落木风悲吟
柳眉上，刻下一道月痕
　　
[九]
湖镜开颜，柳丝牵舫
你终于走了，带着数不清的悲切
　　
曾经的灯影桨声，已是无限伤心
连着你的羞愧，我的奢望
记忆中的生命，荒草漫芜
一座无处凭吊的坟茔
　　
[尾]
一束白练

【上官婉儿】
车马嘶鸣，盏盏灯火乱摇
残缺记忆里，一张张亲人陌生的脸
祖父的微笑还在眼前
三思就已经荡了过来
　　
血泊蠕动出我的怨，一个少女的怨
在死亡的土壤，越开越艳
唐周江山，风霜满天
有一道彩虹
我的妩媚，不需要世俗的柔弱点缀
　　
三秦飞跃，宫廷龌龊，所有的风流欢娱
浓香恶臭，都被仇恨点燃
欲望灰烬
没有什么可以留恋了
　　
竹简和竹简之间，缝补许多空洞
头颅在，拿去。

【梁红玉】

祖父走了，父亲也走了
断台上两颗贻误战机的人头
凋零我的生活
　　
我把脸浸在泪水里洗干净
乍起秋风，吹乱我的眼睛
我迎风飞舞，黑发白裙，猎猎军旗
京口，遗失在暮色天空
　　
肥猪们大吹大擂的欢呼畅饮
我听见一声叹息，一双明亮的眼睛
淡忘已久的亲切，触摸幸福
掌心，有弓弩穿过
　　
我用微笑凝视，用呼吸遥望
曾经荒芜的帐篷，飘过雨
潮湿点燃夜的星辰
月光和着烈酒
　　
马背上我们挤在一起
孩子的哭泣，抓紧无声的夜
睡眠被篝火消融，我们对着光，安静仰望
　　
入冬了。
霜露打湿了刚换上的戎装
我拍拍衣袖，昂首登上楼橹
江上生起白雾
　　
祖先的荣耀和耻辱，同时钉在我击鼓的手上
我奋力抬起手腕，雄浑的声音里，有饮血的颤动
被蹂躏的、摧毁的，在今天摘下往日的祭奠
把这些烂泥烂在黄天荡
没有人狂欢，红色的复仇里是野兽的惨叫！

时间拒绝了停顿，推开老去的门
守侯的鲜花，迅速萎腐成土
爱人的目光清澈，在彼此的思索里
搁浅成一块块岩石
剑气和胭脂
化为西湖柔美。
牵着手，站在烟雨中
看流水断桥，拂面杨柳

江湖三步曲

【阳谋】

我已经习惯把钱庄当成战场
几十个奴仆就是我的士兵
看着他们低头行走
我品着手中浓茶
五年了！脱掉一身戎装
黑瘦的脸，撑得红润
所有大理石和玉玺的光华
消逝在隐去的故事里……

那天，我们几个老兄弟走进花园
大哥您正拿把剪刀拨弄花枝，随口一句：花开花败。
守信悄悄牵住我的手，使劲捏了一下
我有些明白，有些怕了

大殿里一圈卫兵围着我们
冷冷盯着。（我认识几个，是跟匡义的）
我们就这样坐下，用餐
您坐在上首，黄袍锦绣，红光满面
紧挨着，是匡义永远挂着的微笑
赵普频频举杯，气氛逐渐活跃
三圈过后，我们都假装醉了
您看上去好象也喝高了，开始说一些无头绪的话
说您以前被哪个混蛋出卖过
说您最近睡眠不足，批改公文常头晕
又说哪个家伙爱出风头，买了好几处庄园，口袋里却没有钱
谁又喜欢上哪个婊子了

审琦先哭了起来，我跟守信也开始流泪
于是，有人肾亏，有人胃痛
他说他以前的伤疤裂开了
我说自己的前列腺坏了，尿频
最后，我们异口同声：大哥，我们身体吃不消了，想还乡。

您考虑后（我确信，有那么一会）“恩”了一声
卫兵们鱼贯而出。赵普又开始举杯了
我们和匡义一样，微笑着干了一杯又一杯
武士的荣耀和大宋的光芒，从此都与我无关
我开始流淌在诗歌和音乐间
用全部精力爱一个女人
把她的温柔酿成口口美酒
填补静止的空洞
（十年后，我牵着小儿的手散步河塘
苍白的时间之火传来号角，关于您的：斧声烛影。）
【间谍】

那双眼睛，盯得我发毛
曹阿瞒，看了半天
终于在我的申请上签下同意的批示
天气真好，我开始发骚
什么军国大事，与我何干？
我只是想念那个少年罢了
满面含春，熊腰虎背的小鱼儿
如今在东吴做了都督以后
是否清秀依旧？

记得中学时，我们住同一寝室
清晨操场，傍晚小路
总有他爽朗的笑声，健壮的身影
每到夜深，收音机里传来黄色小故事
大伙便一起窃笑，然后整个宿舍的床都开始摇晃
毕业的前夕，他爬上我的床
天杀的周鱼，竟说他爱我……
从此，我爱上男人

他改名周瑜投军孙策，芝麻开花了
而我，也花钱捐个参军，到了丞相衙门里办事
小心和低调成了我的座右铭
为了掩饰，我一口气娶了三房太太，生了个女儿
（我揣测他娶小乔除了政治目的，更多的大概也是为此吧）
我隐秘地出没于地下俱乐部
在一个个男人之间，寻找周郎的记忆
直到有一次，啤酒灌满我的眼睛
走错了房门。推开包厢
竟看见蔡瑁和张允！这两个叛主求荣的荆州武夫
在酒精的作用下臭哄哄地抱住了我
只看到恶心的灯光疯狂地摇曳，我便昏了过去
拖着一身耻辱回到家里
孩子的哭泣撞击我的羞愧
我的眼睛赤红

风吹来湿润的气息，有点粘
我呼吸着，仇恨和兴奋同时占据我的鼻孔
今日毛遂自荐做一回间谍
我要把这四十万破男人，作我的见面礼，埋在浊浪赤壁
公瑾，子翼看你来了！
【刺客】

荆轲看着我，我看着他
在秦宫卫甲的簇拥下
微笑着，上了电梯

转了几个楼道，推开木门
诺大的会议室里，只坐着一个男人
看着文件。左手夹着香烟，右手夹着笔
抬起头，一个黑须青年
秦王嬴政！燕丹交代的目标
我的脸开始变白
（后人看到这一幕时，总以为我是害怕了
其实是我动了杀机）

十三岁那年，就为了每月二百元的保护费
几个混混掀翻了我家的水果摊
砖头、棍子砸在老爸头上
去医院的路上，断了气
我缀学了。揣着西瓜刀
跟踪，暗杀
砍倒一个，就把刀和脸浸在肥皂泡里漂清
我换了三把刀，放倒七个马仔
一个月后，我的脸漂得苍白
成了街头小混混的偶像
逃亡两年，我成了职业杀手。
每当动了杀机，我的脸就变得苍白
道上的都叫我“白脸秦舞阳”
十年以后，竟被太子丹选中，和我的偶像
“风神剑客”荆轲一起上路

我被留在了门口，提着公文包
荆轲匍匐着，捧上樊于期的脑袋
黑须嬴政笑了：不错。
荆轲转过身，走到门口
接过包的瞬间，我们的手指穿过对方眼神
有一种坚定。我弯着腰，随时爆发

督亢的地图从包里取了出来
一卷。摆在嬴政面前
慢慢地展开，我开始出汗了
手握成拳。地图还没有全部展开
匕首竟掉出来了！荆轲右手一抄
接住匕首往前一刺！西服裂开了
没有血。桌底冒出两个人来
架住荆轲。我冲了上去
卫士们的子弹把我留在空中
我看着自己穿透的胸膛，跌倒地上
和内脏一起蠕动

透过血，我看见嬴政拉出抽屉，一把枪
对着荆轲的脑袋轰了下去
脑浆溅了他一脸
他对着枪管的热气吹着：不错
荆轲瘫痪地倒下
我的脸，开始红润起来。

酒歌（组诗）

【雄黄酒】屈子

沿着汨罗江烟波两岸
你从千年《离骚》楚辞走出
长铗陆离冠
潸潸青衫湿
　　
你踏歌而行
三闾忠言九问青天
你临水而舞
流放沅湘情牵故园
　
秦马铁甲早已远去
楚土还焦。
于是你纵身一跃
惊碎初五的淡淡蛾月
　　
龙舟鼓点
角黍投江
在雄黄酒和粽子溢香之间
昌蒲似剑
【白酒】真相

月亮升起来，阴冷地，照着北京城
凝聚成我高高的头颅，我唯一的残留
悬在旗杆上，紧盯着
大明朝，最后的飘摇
　　
昨晚的一只月饼，一壶白酒摆在我面前
我便已知道，过完这个中秋
我就该上路
　　
国贼汉奸的骂声里，囚车碾过，吱嘎吱嘎
锁进菜叶、石头和粪便的呼吸
四十六年的光阴被唾沫淹没，遍体疼痛
　　
一桶凉水，从头顶浇了下来
几双手撕烂囚衣，我全身赤裸
睁开眼睛，有一把
片薄的小刀
　　
四百年后的夜，我坐在书房，重新打开历史
秋凉里，有一声叹息
崇祯三年八月十六日，血肉纷飞

【浊酒】离

提剑出蓟城
易水风似刀
回吧，燕丹
你白衣缟素的一群送别
　　
宋意高声唱着
四座涕流
渐离啊
激昂的筑敲响啊
　　
两杯浊酒
壮士裂目
舞阳登车勿回顾
飞驰万里路
　　
广陌寒波
无限商音
枣栗处
斜晖落尽
[战国时，燕人多产枣栗，定都于蓟城。“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本诗描写的就是燕太子丹率宋意等死士为荆轲、秦舞阳使秦送行的场景。]

【血酒】战魂
——甲午110周年祭

惊魂的四面楚歌
直面苦难民族
望破山河
半壁焦土一路坎坷
　　

贫瘠创痍的大地
我们手中的岁月，孱弱枯瘦
为信念奠基
驮起的却是血腥气息
　　
出刀长啸衣衫破
铿锵溅血一碗酒
　　
士兵们，士兵们！
吹响进攻的号角
抬起我们高贵的头颅
满腔怒火，烧！烧！烧！
　　
海水沸腾了
海水沸腾了
所有的耻辱荣耀
硝烟弥漫，一起埋葬！
　　
一滴滴清泪
一声声中国
扛起历史的断碑
潮涨鹰飞
【烈酒】中流
莽风中，苍然秋色
我站立船头，骄傲地望着江上
波涛云树，烟临碧天
　　
闻鸡起舞的日子已经久远
恋人的柔情和着壮行烈酒
在剑的寒光里死去
我摩挲着手中的鞭子
女人的掌纹
这个秋天，我绝情地拔锚北去
[东晋祖逖，中流击楫，誓师北伐，复我汉室。]

【酒气】记忆里，后庭花开

屋檐霜白了
夜露沾衣，含着花气
蹒跚着，走出陌生的大院
空空的小城里
竟有了飞舞的感觉
　　
我在江边驻足
看着鞋边杂草
把酒滴尽，于是
酒气蔓延开
天地都醉了
　　
遥望空中孤月
水天一色，风起时
流波荡漾
停泊的渔舟
已升起点点烟火
　　
我吸纳着记忆里疼痛的气息
横吹竹笛，纤指殷勤
声节清音处
锦瑟雁弦，满堂红烛筵
金鲸泻酒如泉
　　
沉香檀木，窗牖栏槛
丽宇芳林对高阁
玉树流光照后庭
数千宫人同唱
落红满地
　　
江山如画，不及丽华眉目
酒杯摇曳昏昏中
好一群南朝社稷君臣
隋马烟尘起建康，四方倾动
怎奈积弱依旧
　　
清溪玉殒葬黄土
浓香梦魂里
临窗靓装，倚栏小立
曾经肤如雪
随意挽青丝
　　
笛声幽咽，曲如语
花开不复久
故园如烟逝水中
江南衣冠道尽
浮萍客意
【酒杯】文身
绿绿的杯子摇晃
印满红唇。吐出淡淡烟圈
　　
葱白手指轻举轻落
滑过霜肌雪肤，在胸口
半遮半露，飞出兰色翅膀
翅膀：点点黑斑
一只只眼睛狰狞
　　
看见我了吗？你黑色的眼。
灯火旋转，酒杯摇曳，看见我了吧！
　　
母亲给了你微弱的视线
微弱的生命翅膀扑腾
我，把你从昆明的温室带到这里
带到我书房的壁上，那一片
聚胶漆的墙上，装入镜框
修饰我所有的虚伪以及自以为是的美丽
　　
定格成标本，你的翅膀还会扑腾？
跳进亢奋的世界，阵阵激昂
扭摆着，丰乳肥臀
穿梭在红发绿腰里
你微弱的视线，变得狰狞
翅膀，剩下模糊的轮廓
山的轮廓
故乡的遥远
　　
绿绿的杯子，倒满酒
蛇形弯曲的倒影里
波光荡漾
兰色的蝴蝶
掩没在葱白手指举起的
杯中，隐隐约约
【酒瓶】干花
[一]
玻璃棺材透明流泻
霞草和狗尾草轻轻地
簇拥着，那一丛死去的姹紫嫣红
　　
不小心凋落的几片花瓣，被我的女人
随手放进床头黝黑的瓷碟
[二]
书房的电脑旁，插着黄色
满天星邪邪地笑着
抱着一束小花
　　
那是它的遗像
[三]
我遗弃的酒瓶，粗胖的酒瓶，被她
用一层绢丝包着，质地细腻的白色
几根长长的芦苇，山川陌野
于是，在她伤心的小屋里
亡魂们品尝着我残留下的酒香
【酒壶】杨树下，白骨似雪
杨树萧萧的古道边
我生起一堆篝火
几千年胡马嘶鸣声中
忧伤的白骨似雪
　　
那晚夜已睡去
旷野充满了寒意
苍狼啸月的时候
惊起熟睡的鸟
　　
夜露是晶莹的泪
一地杨花是轻曳如烟的温柔
看着苍凉里挂满风尘
空洞的骷髅旁我不敢入梦
　　
是谁幽咽的金刀
在凄厉的牛角号里漂泊
锈迹班驳的剑
是否依旧和腰上的酒壶相偎
　　
风掠过沙沙杨树
我把所有哀怨的亡魂
都写在跳动的叶子上
踏碎一地杨花
【酒醉入梦】汴京
酒醉了
风沾衣
梦中长啸
轻舟破宿
　　
沿着莽莽青山滔滔黄河
在旷野无边朔风漫天的地方
二十城门八十里，九里皇城四十殿
摇过汴京三十三桥
花光满路
　　
过青门
近绿水
流连碑廊、园林间
竟到宫廷画院处
　　
端详着李成的寒林平远
郭熙山水林泉的幽美
沉浸在崔白败荷凫雁的荒野
范宽的崇山峻岭之中
若拙翎毛
择端风俗
　　
狼毫新墨，乱花飞絮
几处盛景
大宋正繁庶
　　
相国霜钟铁塔云
金池夜雨梁园雪
繁台茂盛，州桥山月
今夜重温汴水色
却看隋堤烟柳雾
　　
梁苑歌舞足风流
美酒如刀能断愁
穿越骡纲行旅、墟市酒肆
悠扬词赋
　　
恍惚间，仲淹羌管霜满地
邦彦梦入芙蓉浦
秦观西园夜饮时，清照欲语泪先流
柳永风凄，苏轼起舞……
　　
太平箫鼓
寺观梵刹音未绝
酒醒默默
晚灯归途
[本诗力图从地理构造、宫廷画院、汴梁八景和宋词大家几个层面，来描述出大都城的繁华。]
【酒醒·无歌】孤独李贺
来不及挥毫泼墨
苍白的手指抓不住一丝血色
岁月的刀
割破咽喉
　　
两眉一线的命理
注定潦倒半生
落魄青衣，如霜意境
没有女人，你有秃笔一枝
没有知交，一碗酒，倒满风尘
滴上眼泪，喝它个底朝天
　　
酒醒，无歌
且听风吟
而风语殷勤
不如归去

寂寞王勃

落霞与孤鹜
还在记忆里齐飞的时候
你单薄的躯体在秋意中颤抖
而你的思绪又飞向哪里？
你曾经的雄心勃勃
漂泊在沾巾歧路
而你的无滞构思和英迈词情
都留在了三秦大地

你曾在明月沉浦的夜晚
看影飘叶外，香落花前
你也曾穿梭在洲渚楼台之间
聆听着松门的榛榛梵音
可当你突然发现
海内无知己，清酒独饮的时候
该是怎样的一种凄凉啊

送送多穷路，遑遑独问律
王勃啊，当你回头空望千里尘烟
你可曾泪流满面？

交趾水青青
凉透百年身
等一切烟消云散后
你却已是梦中人

[王勃 ( 6 4 8─ 6 8 4 ) ,字子安 ,万荣县通化镇人 ,隋末唐初著名学者和诗人。位于“唐初四杰”之首，有“少年才子”的美称。自幼才华横溢，６岁能文，９岁读《汉书》，14岁上书自陈，为唐高宗所赏识，拜为朝散郎，当时未满20岁。后因官奴曹达犯罪，王勃匿曹犯死罪，遇大赦免刑革职。上元二年（ 6 7 6年），到交趾探望父亲，不幸溺水惊悸而亡，年仅28岁。代表作《腾王阁序》流传千古，遗有杨炯收编而成的《王子安集》20卷。]

风雪解缙

风舞雪冻
庭院深深
流水无声的夜
我醉了
卧在无边的静里
　　
我的眼睛好沉
西去帆樯南来江水都在眼前晃悠着
再也看不到老家的景象了吗
呵，耳边的颤抖声
竟象旧时初学音律的阳春曲
　　
紫淦堤门十万家
散作侯官棠棣花
曾经的富贵
过眼云烟
还不如这冰冷沁骨来得爽快
　　
君王不肯娱颜色
何必辛勤学舞腰？
人活着还真没意思
才华如屁
死了倒好
　　
快三更了吧，纪纲
你闪烁的目光
在这含烟生杀气的飘雪中
显得多么可笑啊
呵，你滚吧
　　
老子携酒朝天去
夺取蟾宫第一枝
别了，我泪流满面的妻儿
离开纷乱的浮华
肃杀的夜多好……
　　
[解缙(1369－1415)，字大绅，一字缙绅，号春雨。江西吉水人。洪武二十一年进士，仕至翰林学士，兼右春坊大学士，主持撰修《永乐大典》。其文雄劲奇古，诗豪宕丰瞻，书小楷精绝，行草亦佳。永乐１３年（１４１５），在监狱里度过漫长５年备受折磨的解缙被锦衣卫头目纪纲灌醉，然后拖出死牢，埋进雪堆里，冻死在一个严寒风雨之夜。其时，解缙４７岁。]

武侯祠

蜀相祠堂何处寻

隆中的云，从东汉乱世飘来
庭院雪厚，酿成陈年清酒
启封。满室便醉了
竹简，被一个男人撕碎，投入炉火
出剑了？出剑了！
十年磨砺，染白整冠而出的身影
欣然上马，踏飞漫天雪光

锦官城外柏森森

收起长剑。点燃一盏渔火
呼吸，在刹那间屏住
整个赤壁的灰烬，是孙刘握手时浅浅的微笑
没有风，闻不到一丝血腥
眼睛有些酸疼
开始浓密的胡须沾满尘土
（那是我亲吻大地的喜悦）
嗓子哑了。我不要酒，我要女人

映阶碧草自春色

一声惊呼。
撕碎我竹简的那个男人走了
白帝城，走进黝黑黝黑的谁的梦里
手中的文稿来不及推敲，便匆匆发表
巴蜀的夜雨，奔腾到我的窗前
竟是如此冰凉!
孤独，只有孤独可以形容
对着冥空，我不断加酒

隔叶黄鹂空好音

乡愁载不动蜀道
木牛流马来回在贫瘠祁山
眼皮日渐沉重
洛阳牡丹或烟雨西湖
只在偶尔的醉意里涌上心头
死去的一双双熟悉的笑脸
把几十年劳苦的心头照得火烫
尘烟四起，我的眼泪浸透了整个历史

月亮挂在枯树上
夜鹰的声音，和着我多年以前的笛声
穿透五丈原所有的刀刃大旗
远方，不再有我的身影。

可以清晰地听见风声蝉声了
落叶细碎，水车咿呀咿呀
我恍惚回到建安时候，一个少年
一段激昂的朗诵
从我的白发上流过
卷卷书香

杜甫草堂

风嬉笑着勾走历史的天空
书籍投入他的长衫
片刻温存，便被抛弃撕得粉碎
碎片洒过河面，纷乱成梦里熟悉的香水
　　
我开始忍受孤独
寻找千年以前遗失在窗前的雪花
新进少年们泼癞般前卫着
数落我的痴情，不合时宜的诗文
有些累了。停笔静坐
听几曲琵琶古筝，咖啡一杯
　　
夕阳躲进昨夜的烛光，装扮所谓的经典
今晚的江南，只有雨落下
浣花溪水从大唐的天府流来
流进屋子，流出我漆黑的眼睛
沙发冰凉。我摸索着到了床头
床头竟一样冰凉！
积聚多年的影子，终于破壳而出
越浓越烫，滚成一壶热酒

酒，还是酒。
诗，还是诗。
乡愁和落寞，还在烽烟里弥散
流泪的眼睛里，还有火。
就醉死一回吧！什么青山明月
红楼利剑。洛阳也好
长安也罢。一起倒进我瘦弱的身体
最后的豪饮。

我终于看见，积雪初融处
有一双隔世的布鞋

今夜与李贽小饮

李贽先生号卓吾，温陵居士王襞徒。
道宗王学杂禅学，文有焚书与藏书。
夫妇之道万物具，势利之心谁个无？
真心本心童心也，孔子未必不糊涂！
——《咏李贽》黄玉顺

左手还在触摸黄昏
右手便已伸进黑夜了
今夜，原本该有些凉意的
毕竟已是冬季。可你出世的消息
却带来四百度的火焰
　　
热气开始弥散屋子
我便从这里寻找你的踪迹
翻开明史，自下而上。摸过崇祯、天启、泰昌的皱纹
万历、隆庆、嘉靖被大雨连成一片
回人的屋瓦下，走出你的身影
而承载你的雨
早凝成今年的第一场雪
落在泉州
落在泰州
最后在南京消融
　　
一箱五年陈酿，几本关于你的书籍
酒杯摆好。终于听见你的敲门了
拨开门闩，满屋风雪
（那一刻，我有灰飞湮灭的错觉）
你摘下斗笠。眉发皆白
雪花还在青衫上绽放
面对面。沉默
我赶紧将桌上的酒杯倒满
你说：兄弟，好酒！
（他可并没有史书中的桀骜啊）
我欣然举杯。
　　
喝吧，兄弟。我已经在传说中看过你破腔而出的鲜血
溅红卫道士们滑稽的一幕
裂目的头颅，被愤恨一剑带过
从此再多的锦绣文章，再多的说教
都不过是几声隔墙的冷笑，与你无关
还不如今夜这几口冷酒来得实在
　　
我说你是人间的火鸟，每一次扑翅

便点燃世俗的恐惧。你的眼睛骤然亮了
昂然直身，连瓶端起
（我这才看见你的清瘦）
酒杯掉在地上，碎成几片，我赶紧喝了三杯
而你捋起胡须，早已灌了两瓶

灯光在杯中闪烁
这样的夜，会不会记起许多？

原以为，会听见一些怨言
或者放歌，或者长啸。
“告辞了”（这是你对我说的第二句话）
就在我再次倒酒的时候
你推门而出，投入一片黑暗
我追到门外
迎面是一把澈骨的风寒

关上门。桌上的书籍突然焚烧
酒香中升起几缕青烟
我的瞻仰，化为声声低吟

长诗：李白之死

月亮升起来
夜色正美
弧光掠过水面
一阵氤氲。
驻盏停杯
我摸了摸腰间
青虹还在
[一]

青虹合着节奏
轻敲马鞍，铮铮
青虹是把剑，三尺
斜挂在父亲白衣的腰间
父亲的胸膛，搂住我的背
我，一个青衣的少年
贴着海翘起的头颅
海是我们唯一的伙伴
一匹枣红的雄马

海的背上，挂着棉布包裹的小竹箱
里面有几身我们换洗的衣裤
还有两卷诗书
在颠簸的岁月里
我读懂了它们的名字，一个
庄子，一个离骚

那年，我十五岁
离开碎叶的路上，我第一次
看到了，红月亮

[二]
兰八岁那年，天花肆虐
妹妹兰儿是睁着眼睛走的
除了恐惧和空洞，她没有带走什么
院子里的秋千上，留下空荡荡的影子
秋天还是在她走后，如约而至
几个月后，妈妈也倒下了
我看到她眼里，全是泪滴

碎叶的冬天，下了三个月的雪
[三]

我经常做梦
梦里，妈妈牵着妹妹的手
对我说：白儿，该起床了
练字去。我半夜惊醒
流着泪……

一年以后，祭奠了亡魂
父亲变卖了全部家当
白衣方巾，坐在我面前
说：白儿，爹带你去江南
你娘出生的地方
[四]
娘姓杨，出生在江南世家
一个大隋的国戚
隋亡后，三岁的娘跟着族人流放到
碎叶城，大唐条支都护府统摄的碎叶
后来，爹认识了娘
他常说，迎亲的那个晚上
月亮是红的

[五]

两年后，来到了黄河边
我们盘财用尽
海死了

海沉入黄河
天上地下奔腾着，嘶鸣

[六]

父亲舞着剑，银河繁星
我托着一个紫色大碗
接着，捡着，一个个铜钱
走过一个个城镇，一个个村庄
半饥半饱的日子里
我发育着
父亲继续衰老
[七]

烟花三月，江南娇柔
绿杨城郭是扬州
漂泊了五年，在我二十岁的那年
终于，来到了
母亲出生的地方

到这里的第二个晚上
我认识了生命中的第一个女人
青丝红颜，她叫柔柔
比我大两岁，我叫她姐姐
在她的热浪里，我迷失了方向
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旅舍
父亲正平静地坐着，白衣方巾
微笑着说：白儿
爹想你娘了，陪她去

[八]

一艘艘船头画舫
一声声吴越软语，莺歌艳词
父亲投入河里，游向远方
我虔诚的目光里，全是父亲最后的微笑

我跪在岸上
白衣方巾，抱着青虹
焚烧着庄子、离骚
那一刻，我早已泪流满面
月色正美，我看到了——红色
[九]
游蜀中、登峨眉
赴青城。策马漫漫
文质相炳焕，众星罗秋旻
我在青楼里游荡
我在山川间流连
我把稿费给了女人，给了山川
她们带来写诗的激情和灵感
给了我渴望已久的金钱和荣耀
我轻松地看着世间的离合悲欢
看着肥马鲜衣的公子豪奴
看着骨瘦如柴的一群一群，从我眼前走过
这是诗人的时代
在人们的传说中，我成了传说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
我，李太白
成了诗歌的先锋，一个偶像的诞生

[十]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将进酒，乘大白
岑勋和丘颍醉后，我也倒下了
那晚，我梦见了一双眼睛
一泓泉水，深邃清澈
月色下，我以为
那是嫦娥的
[十一]
仰天大笑出门去
我辈岂是蓬蒿人
应诏赴长安
青牛白马七香车
时人谓我“谪仙人”
金銮殿上，高贵的人
白面微胖的明皇，亲手为我调羹
玉辇纵横，金鞭络绎
三年翰林，狗屁诗文

[十二]
我竟见到了那双眼睛
那天下午，我正与酒徒饮于市
帝欲为乐章，召我入宫
而我已醉。
提笔前，欲脱靴
一双手伸了过来，修长柔嫩的手指
捏着我的脚腕
顺着手指，我看到一张面粉的圆脸
圆脸上挂着笑容，笑容里
竟是那双眼睛
一泓泉水，深邃清澈
我梦见的眼睛，嫦娥的眼睛
竟长在公公的脸上，高力士的脸上！
他盯着我的刹那，我握笔的右手颤抖了
[十三]

宫女偎在我的怀里
我的手在她怀里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
她也不知道我的姓名
我终于推开她光滑的肉体
束起腰带，白衣方巾
斜挂青虹

走出长安城门后
那双眼睛
从我的梦中永远地消失了……
[十四]

出京至洛，遇杜甫
至汴州，又逢高适
闲来垂钓碧溪上
忽复乘舟梦日边
生涯有知己
李白何幸！
醉眠秋共被，携手同行
[十五]

坐罪永王，流放夜郎的岁月里
我哭了
二十岁以后就没有流过的眼泪
全部流了出来
[十六]
云青青兮欲雨
水澹澹兮生烟
举杯邀明月
对影成三人
我欲因之梦吴越
一夜飞渡镜湖月
[十七]

纷扰红尘
五十年的飘零
富贵云烟
却没有一个白首的女人等着我
我累了
想起父母的不幸和幸福
我的眼里重新布满了虔诚
[十八]

今夜有月
月在水上
阴霾飘散后
红色的月亮
跟父亲迎娶的那轮
跟父亲带我离开碎叶的那轮
跟我送父亲离开的那轮
跟我心中的那轮
重叠、重叠……

我听见母亲说：
该练字了，白儿
恩，我来了
摘下方巾，我就是秃笔一枝
船是笔砚，一湖墨水
我来了

诗歌，最后的辉煌

大唐把我绑上山顶，顺手把我埋葬
我的坟上，没有墓碑

陪葬的人群里
我看到一张张诗人的脸
他们深情地望着我，充满虔诚
　　
我们被一起埋葬
在深秋的黎明
　　
千百年后，我们不死的亡魂
长出草藤
盘伏在山顶，蔓延天上
　　
风知道，我们很疼
吹了千年，疼了千年
　　
秋天的每一颗露珠
都是我们残留的记忆，古老的片段里
隐约着诗的格调音律
隐约着歌者的器宇轩昂
　　
我们没有文字，我们用沉默祈祷
以诗歌的名义祈祷。漫天火光
映红我们死掉多年的宫殿
整个山顶，亡魂的宫殿，闪闪金光
一根根柱子，燃烧出灿灿微笑……
　　
太阳终于坠落了
骑着传说中的火鸟
冲向这里，把我们的山顶
祭成骨灰，一片辉煌

晓鸣 · 发表于: 星期四一月 27, 2005 10:18 am 发表主题:

当我读杨继晖的诗时, 眼前尽是让我们迷醉的剑侠豪士, 让我们艳羡的迁客骚人. 不管是国破家亡的沧桑,还是红粉成灰的伤感, 那些我们曾经很熟悉的故事, 在杨继晖独特的历史解读中重新复活, 在我们的眼前栩栩如生. 虽然有的主人公被强行推进二十一世纪的背景. 嬴政学会用枪了, 周瑜也听上了收音机, 但历史的悲壮仍然悲壮, 荒谬仍然荒谬. 历史被重塑, 没有被颠覆.

是现代诗当然要用现代汉语. 杨继晖的语言较经典,文从字顺中充满古色古香. 这是食古而化的好的范例. 让我们理解到, 文化传统象一条长河, 只要不断有新鲜的泉流汇入, 历史仍会坦坦然然, 浩浩荡荡的流淌在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