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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Bob] 主持作品集 二品总督总管 (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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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星期四 十月 04, 2007 7:12 am 发表主题: 白房子 蓝瓶子 - 连载(4) by 文取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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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早上他們十點左右離開之前,卻斯把車子的油,水又檢查一遍,所有的工具昨晚已清點過,放在一個雙肩背包裡擱在行李廂內。阿心今天穿了一件長及腳背的細白帆布裙子,一排銅扣從腰際一直延伸到足踝,赤腳穿一雙皮涼鞋,上面配一件半新的牛仔襯衫,短短的棕髮,看起來特別精幹和俏麗。她看到卻斯停下擺弄車子,呆呆地看她,不禁一笑:「看什麼?不認識啊!」卻斯回過神來:「我第一次看到妳穿長裙,想不到是這麼地飄逸好看。」「哪能像你每天都穿T恤牛仔褲,說實在,我在女孩子中也算是隨便的了,從不用化妝品,也沒有名牌的服飾,你會不會覺得我太寒酸。」「化妝品是青春謀殺劑,妳為什麼要用它。妳穿什麼衣服都好看,還在乎什麼名牌不名牌。妳看在柏克萊還能找到幾個像妳一樣如清水芙蓉般的女孩子?」「好了,好了,你是不是想開車啊。說了這麼一大堆好話。」卻斯說:「我現在的車技比一個月之前長進了不少,如果不是這一段日子太忙,我早就把正式駕照給考出來了。」阿心說:「你要開的話開前半段,到了九十九號公路換我,晚上你要行動,需要體力。不過小心,今天路上可不能有什麼差錯,喬治還在那邊等我們呢!」
這天是個陰天,加州平原上的天空一片鐵灰色,雲層壓得很低,像是有雨的樣子。卻斯從五號公路拐上九十九號公路之後,在莫得斯多附近加了油,二人吃了簡單的午餐之後,阿心坐上了駕駛座。開了一段路,阿心突然想起一件事,在方向盤上拍了一掌,說:「該死,我怎麼會忘了這個。」看到卻斯不解地注視著她,說:「我忘了把那份計劃書燒掉了,那天晚上本來打算一回家就燒掉,結果在外面吃了飯,又偷了個藍瓶子,一興奮就忘了,現在那份東西還在我那件牛仔夾克內袋中放著,不知會有問題嗎?」卻斯問道:「那件衣服妳放在哪兒了?」阿心道:「好像放在沙發上,也可能掛在和卡洛琳共用餐室的椅背上,想不起來了。」
卻斯安慰她道:「沒關係,在妳房間裡的話沒人會進去,就是掛在餐室的椅背上,卡洛琳也不會去翻妳的口袋。反正我們今晚回去就會處理掉。」阿心滿臉懊惱:「希望是在我房間,就是在餐廳的話,希望卡洛琳沒有注意,我不是說她有翻別人口袋的習慣,只不過有時人的好奇心來的時候,會做出自己控制不住的事情,而這幾張紙對我們的關係真是太大了。」卻斯一時也沒了主意,問道:「現在回去也來不及了,要不要碰到喬治之後商量改一改日期?」「不」阿心斷然否決道:「現在一切都太晚了,戴維應該在昨天就得到通知作好準備,邊境上蛇頭也安排好了人手。一旦取消的話從頭再來起談何容易。計畫不能改,成敗都是天意,我們今晚小心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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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克萊下午一點鐘在黑橡書店有一場中國作家嚴歌苓的作品朗讀會。卡洛琳臨出門時看看天色像要下雨的樣子,回身去房內找衣服,路過餐廳時正好看到搭在椅背上阿心的牛仔茄克,順手披上,這種茄克擋雨最好了。阿心跟她住在一起,大家共用圍巾,雨傘,大衣,從來沒有問題。
到了書店,嚴歌苓還沒來,組織者發給大家作家的小傳和今天朗讀作品的目錄。卡洛琳拿著介紹材料,習慣性地伸手去口袋裡取老花眼鏡,手伸進內袋摸到一疊紙之後才想起這是阿心的衣服。這時主持人領著嚴歌苓進場,大家都站起來拍手,卡洛琳把那疊紙和介紹材料順手放在椅子上,和大家一起站起來歡迎女作家。坐下之後,卡洛琳隔著一排聽眾仔細打量嚴歌苓,她看起來非常年輕,二十出頭的樣子。娓娓地跟大家打招呼,說不會開車,搭巴士。所以遲到了,請原諒。卡洛琳接觸過阿心之後知道決不可以貿然確定東方女人的年齡。卡洛琳一向折服這位作家尖銳的觀察力和捕捉形象的手法,以及處理衝突的喜劇感。嚴歌苓今天朗讀的故事 ── 「白蛇」在卡洛琳聽來充滿新鮮的異國風情,又含有某種荒誕的真實性。在出神之際椅上的那疊紙飄落地面,卡洛琳一點也沒留意到。二個半小時很快地過去。朗讀結束後大家排著隊拿了新買的書請作家簽名。書店的工作人員打掃店堂,把椅子摺疊起來放回牆邊。有個店員發覺卡洛琳掉在地上的那疊紙,打開匆匆看了一下,認為是哪個文學愛好者的一段小說手稿,問了幾聲沒人認領,遂把那疊紙用圖釘撳在失物招領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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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到了維薩勒時差一刻八點,天色陰陰的,又是星期天晚上,所有的店鋪全部打烊,路口一個行人也看不到。一群歸鴉從他們頭頂掠過,向死谷方向飛去。阿心把車子停在郵局旁邊的一條小巷裡,熄掉引擎,二人一聲不響地坐在黑暗的車廂裡,看著天邊的晚霞由紫紅色變為深灰藍色,死谷山脈的輪廓線慢慢地溶進混沌之中。
「要不要我去前面路口看看,喬治應該來了。」卻斯瞥了一下腕表。阿心說:「再等一下吧,路上一個人也沒有,你出去會引起過路車子的注意。反正從我們這兒可以看到大路上的情況,喬治到了他也會找我們的。」
卻斯搖下車窗,點上一支菸,深深地吸上一口。阿心拍拍他的肩膀:「你還好嗎?」卻斯說:「沒什麼。」阿心問到:「有沒有感到緊張?」卻斯把煙噴出窗外:「說不緊張是假的,但還沒到嚇得尿褲子的程度。」阿心說:「我也緊張,比我第一次開刀動手術時還厲害些。不過第一刀劃下去之後這種壓力就會一點點淡去。」她伸手握住卻斯的一隻手,指頭輕柔地在他掌心搔撓:「兩個鐘頭之後,一切都會過去,管他媽的計畫書,我們還是照計畫去拉斯維加斯,到那兒先泡個澡,然後再去黑杰克桌上玩個通宵。回柏克萊之後把這一切都忘掉,你看那兒有一部車子過來了,是不是喬治?」
是喬治,他把租來的車子停在野馬車後面,熄掉大燈,走到卻斯的那邊,敲了敲車窗。卻斯打開車門,身子往前傾了傾,喬治就滑入後座。天氣並不冷,但喬治一個勁地搓著雙手,卻斯想這也是內心緊張的一種流露。阿心問起前一天見戴維的經過。
喬治說一切都說好了,只是戴維看起來虛弱得很,所以要他從早上起就把那支人參含在嘴裡,希望他能恢復點精力來配合今晚的行動。阿心聽了沒吭聲,車廂裡一片沈默,氣氛很壓抑,卻斯感到他頸項上的一根血管怦怦地跳得特別急促。窗外的天色已經黑透了,卻斯把第三支菸在車上的菸灰缸裡按熄,說:「該走了,這兒過去還有半小時的車程。阿心,妳在我們離開之後半小時才走,停在那個我們第一次問路的加油站附近,事情完了我會找妳的。」阿心說:「那好吧,你們二個多加小心。」喬治和卻斯鑽出車廂,在後面取了裝工具的背包。喬治打開那輛租來車子的門,讓卻斯進去,啟動引擎,從野馬車邊馳了過去。卻斯藉著微弱的天光,看到阿心在駕駛座上,雙手摀著臉。卻斯心中掠過一絲不安,覺得阿心一人耽在這荒涼的小鎮上是否合適。他讓喬治停車,說有點東西忘在阿心車上了,步行回到野馬車邊,阿心遠遠地看他走過來,搖下車窗,詫異地望著他:「忘了什麼嗎?」「沒有,我只是不放心妳,不放心妳一個人留在這兒,我看妳還是開車跟著我們吧。」阿心笑了笑:「剛才講好的怎麼又要改變了,我還是等一下再過去,二部車一起走目標太大,我會小心的。」卻斯低頭吻了吻阿心的額頭說:「那把車門鎖了,妳把椅背放平小憩一下,從外面也看不到車裡有人,不過不要睡實了。」阿心點點頭:「知道了。」卻斯在星光下看到阿心的眼睛晶瑩閃耀,他轉身走回喬治的車,晃著二支鑰匙;「我把這忘在野馬車的手套箱裡了。」喬治盯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說,推上排檔,打開大燈,向死谷的天際線駛去。
過了那個加油站,前面就是通向監獄的山路。喬治關上大燈,在黑暗中按照卻斯的指點從山背後駛去,路面都是碎石子,凹凹凸凸地顛得厲害,開了差不多一英里半左右,前面的路沒有了。卻斯說洞口就在這附近,喬治把車頭轉了個方向,在一座山峰的陰影中停好車,二人走出車廂,活動了一下手腳。卻斯辨別了一下方向,說:「隧道就在那座小山坡後面,我們現在就過去還是等一下?」喬治說:「還是先過去吧,找到洞口之後再最後檢查一遍。」伸手取過卻斯的背包;說「你需要節約一點體力,我幫你背到洞口,走吧,小心路上石頭。」
二個人踽踽地行走在山坡上,周圍是高高山峰的陰影。卻斯注意到一個奇怪的現象,天上沒有月亮,星光也是淡淡的很微弱,周圍一片暗夜籠罩著,沒有任何光源,但他和喬治二人腳下卻有長長的二條影子,他百思不得其解,前後左右看看,四周荒蕪沒任何動靜,間忽什麼地方傳來一陣「嗒嗒,嗒嗒嗒嗒」的響聲,彷彿什麼人在急速轉動放著骰子的竹筒。他不經意地問走在前面的喬治:「那是什麼聲音?」喬治頭也沒回地答道:「響尾蛇,現在正是牠們出來交配的時候。」卻斯身上汗毛一乍。糟了,他忘了帶威士忌,怪不得當初整理工具行裝時總覺得忘了什麼,一遍遍清點時卻一件不少,但偏偏沒想起帶酒。喬治大概看出他的憂慮,說:「蛇一般躲在陰暗的石塊之間,牠聽到人的腳步聲就先溜走,如果牠要保衛牠的巢穴時,牠就先發出響尾聲,你聽到這聲音就避開好了,蛇很少會不作警告先行攻擊的。我以前在雷廷的山裡碰到好多次了,都沒什麼事。」卻斯稍微放了點心,喬治又說:「你如果不放心,可拿幾支香菸揉碎,把煙絲放在鞋襪裡和衣服口袋中,蛇對辛辣的氣味很敏感,會先行避開。」卻斯覺得預防一下也好,邊走邊取出四支香菸,把煙絲撒在鞋子裡和口袋中,問喬治要不要來一點,喬治搖了搖頭。
到了山腳底下的洞口,二人坐下休息了一下,卻斯抽了一支菸後,站起身來套上護膝,接過喬治的背包背在身上,取出手電試了一下。跟喬治對了對表;九點十五分,他估計十五分鐘應該可以到達戴維的牢房上面。他看看喬治,說:「我進去了。」喬治站在陰影中,看不見是什麼表情,只是點點頭,什麼也沒說。
第一道門很容易地就打開了,尼古拉斯大叔配的鑰匙嚴絲合縫,只聽得鎖頭輕輕地「嗒」的一聲,那扇柵門鬆動了,卻斯握著柵門上的鐵欄,慢慢地推開,注意地不使門軸發出聲音。
卻斯進去之後,返身掩上鐵柵。這是第三次進這裡來了,卻斯有一個奇怪的感覺,好像嬰兒再次回到母親黑暗溫暖的子宮。這段道路還可以站著行走,卻斯按亮電筒,貓下腰小心翼翼地向裡面摸去。
在第一個拐彎時,他放下一個螢光指示器,前面的通道矮了下來,大概到他胸口,他手腳匍匐地爬行了一段,前方出現一個四呎見方的洞口,這就是獄中通風設備的出氣口了。他把電筒擱在地下,掏出鑰匙來開門,鑰匙插進去之後他感到太鬆,匙齒咬不住鎖內彈子的感覺,試了幾次之後,他取出尼古拉斯大叔最後交給他的薄鋼片,併在鑰匙的右邊插進去,不動,他又換到左邊,鑰匙還是卡在鎖中,一點也沒有轉動的跡象,他頭上冒出細細的汗珠,雙手由於急躁而發抖。他等了一下,把手上的汗在褲子上擦乾,然後先把鑰匙插了進去,再把薄鋼片沿著鑰匙左邊塞了進去,鑰匙可以轉動半圈,但門還是打不開。他輕輕地抽出鋼片,讓鑰匙還停留在轉半圈的位置上,再把鋼片從右邊塞進去。「嗒」的一聲,他扭著鑰匙的右手感到鎖中的阻力退去,又順勢轉了半圈,鎖頭拍的一聲跳到開啟的位置。他先把門推開一條縫,把鑰匙拔了拔,緊緊地嵌在鎖頭裡,他想反正等會兒出來還要用鑰匙鎖門,就讓它留在那兒。進了通氣甬道之後,上下左右都是金屬的板壁,在寂靜的夜裡,一點微小的聲響就聽起來驚心。卻斯全身著地俯臥在那兒半分鐘,以調整他的呼吸,平息怦然的心跳。同時藉此辨別一下方向,第二次進來時他留意到從主通氣口往前約三十呎有一條岔道,順著右邊的岔道再爬行二十五呎應該是醫務室的位置。現在差三分鐘九點半,屆時別的牢房熄燈之後醫務室的燈光應該是個座標。他鎮定下來之後,先用手電筒照了照前面的甬道,確定沒有任何阻擋,熄掉電筒,非常小心地爬向那個岔道口,手腳每移動一步都萬分小心地輕輕提起放下,計算自己的體重分配移動,確定不會發出異樣的聲音,每分鐘爬行二到四尺。到達岔道口之後他放下第二個螢光器,把發光的那面對著牆,以免下面牢房的人透過氣窗看到。這時牢房的燈一下子全部熄掉,他知道九點半了,他又取出電筒很快地照了一下,前面T型的甬道左右二個岔口,他探頭向右邊的那條岔口望去,看到一片漆黑,關上電筒,隱隱約約看到前面從氣窗中透出一條一條的光線,那兒應該是醫務室了。他留下最後一個螢光指示器,屏著氣息爬到透出光線的氣窗旁邊,全身貼在牆上,斜旮著頭往下看去,那兒確實是醫務室,從他的角度可以看到放藥品的櫃子和洗手池,診斷床在室內另一邊。那個護士顯然在打電話,只聽到她的聲音,看不見人影。卻斯小心地越過醫務室,他現在所能做的只是伏在管道中等戴維發出咳嗽的信號,來辨別那一間是他的單人號子。他全身貼在冰涼的鐵板上,豎起耳朵捕捉任何動靜,黑暗中他抬腕看看表上的螢光指針,已經是九點四十五分了,戴維的信號還沒來,又等了十來分鐘,還是沒聽到任何咳嗽聲,他心中著急起來:是方向錯了呢?應該不會,醫務室就在身後,護士打電話的笑聲還隱隱約約傳來。是牢中今天把戴維換了號子?或是他睡著了?還是喬治忘了交代如何發出咳嗽信號?一個個念頭在他腦海中翻來覆去,身上一下熱一下冷,渾身像有螞蟻在爬一樣。十點了,他在怔忡間聽到三聲連續的咳嗽在他右前方傳來,渾身一激靈,過了二分鐘,又是三聲咳嗽傳來,他慢慢地匍匐地爬到發出聲音的通氣口旁邊,第三次咳嗽聲傳來時,他取出電筒,向下面很快地亮了一下;意思是告訴戴維他到了,進入位置了。
下面再也沒有聲響傳來,他翻了個身,仰躺在鐵板上,用電筒照了一下固定氣窗口的蓋板,謝天謝地,氣窗蓋板是用四個螺絲固定的。他伸手在背包側袋中取出一瓶 WD 40 潤滑劑,和一把活動扳手。先在螺絲附近噴上潤滑劑,一個個鬆掉螺絲,把取下的螺絲放入他的牛仔褲袋裡,以免在鐵板上滾動發出響聲。取下蓋板之後,他打開背包,拿出尼龍繩梯垂下去,他從口袋裡摸出二只螺絲,重新擰在螺孔內,把尼龍繩梯的上端掛在螺絲頭上,然後再插進那根木棍,試了試,應該結實得能承受戴維的體重了,就把捲起的繩梯往下拋去。
卻斯感到繩梯在下面被一個重物拉緊了,他知道戴維開始攀登繩梯了,那根木棍隨著每一下拉動,發出「吱,吱」的輕微聲音,在卻斯聽來像是地震般的巨響。戴維爬得很慢,過了一陣,繩梯在那兒晃悠,好像停了好久,戴維又開始攀爬了,卻斯聽到輕微的喘息聲,接著看到戴維的頭部冒出來了,又一陣停歇,戴維上身已進到氣窗口來了,但好像耗盡了力氣,沒辦法再把腰部以下提上來。卻斯伸手去拉他,戴維擺擺頭,輕聲說:「讓我歇一下。」等了幾分鐘,卻斯幫著戴維進了氣窗,戴維伏在鐵板上,很急促地喘息。卻斯收上繩梯,摺疊好放入背包,輕輕地把蓋板放回原位,擰上螺絲。確定一切都無不妥之後,取出背包中的軟毛掃帚,在蓋板附近揩掃了一遍。做完這一切,看到戴維還俯臥在那兒,湊到他身邊輕聲問:「Are you OK? If you can, follw me.」戴維眼睛閉著,點了點頭。卻斯用手電筒照了一下,戴維像隻在黑暗中的動物那樣,本能地伸手擋住光線。在一瞥間,卻斯覺得戴維顯然比喬治還老,頭髮稀疏得看見大片的頭皮,二個門牙掉了,在呼氣時露出一種齜牙咧嘴的苦相。
卻斯想二個多月的牢獄生活使人老了二十年,他可以想像那種生不如死的可怕日子。他幫戴維套上護膝,遞給他一副新的手套,帶著他向原路爬回去。戴維爬得非常之慢,卻斯幾次停下來等他時,不禁懷疑他是否虛脫或昏了過去,等了好久看到戴維又蠕動起來。到了通氣口那道門,卻斯讓戴維躺平休息,輕輕地把門合上,但鑰匙還是含在鎖裡拔不出來,卻斯緊張地擺弄了好一會,額上的汗和著灰塵流進眼睛裡,又辣又癢。躺在那兒的戴維開口說:「噴點WD40」。卻斯照他的話試了一下,很容易地先拔出薄鋼片,然後取出鑰匙,一顆怦跳的心才平靜下來。
前面的路是可以直起身來彎著腰走了,但戴維雙腿發軟,扶著牆壁抖抖地站不起來。卻斯把他的臂彎搭在肩上,架起他小心地向外移動,這段路他們差不多走了十五分鐘,卻斯剛開始覺得戴維很輕,越走越重,好像負著一具屍體。戴維身上散出一種不見陽光的霉味和消毒水混合的氣味。喘氣時卻斯聞到一陣從他口中發出消化不良和人參的藥味。好容易挨到洞口,二人都是大汗淋漓。看到喬治在洞口探頭張望,就把戴維交給他扶持,又返身回洞內去收拾螢光器和鎖上洞口的鐵門。出了洞之後,看到喬治已幫戴維脫下了桔色的囚衣,換上一條發白的牛仔褲,一件棕色的套頭毛線衫。卻斯看到戴維尖削的肩胛骨在毛衣下頂出生硬的線條。夜氣有點涼意,戴維像抑制不住地悚悚發抖,但他的眼光卻狂熱發燙地四下巡視。三人默默地收拾,戴維開口道:「阿心呢?她來了沒有?」喬治說:「她在柏克萊還有事,我們得走了,越快離開這個地方越好。」一面把戴維扶到停在陰影裡的車旁,打開車門,讓他坐了進去,轉回身來和卻斯握手,說你要不要搭我們的車下去?卻斯說沒問題,十幾分鐘我走走就到了,你們還是先走吧!喬治說那好,我們過了邊境之後再跟你們聯繫。
卻斯點點頭,看著喬治坐上駕駛座,他繞到車子另外一邊想跟戴維打個招呼。戴維朝他看看,削瘦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像是從來不認識卻斯似的。沒有點頭,沒有揮手,沒有一點點感謝的表示。卻斯心中浮起一縷寒意,他今夜出生入死,賭上他今後的前途的冒險就換來這麼一種冰冷的對待?早知道會是這麼一種結果,當初他緘口不提這個洞口的話,戴維現在也不會坐在這兒,用敵意的眼光瞪著他。轉念一想,他所做的一切並不是為了這個可憐蟲,他只是為了阿心!他不用戴維領情。今夜的一切還算順利圓滿,從此他再也不想見到他們了,他和阿心要搬得遠遠的,所有一切以前的聯繫切得乾乾淨淨,他和阿心不再欠他們任何一絲一毫了,見到阿心之後一定要強調這一點。想到這兒,他心中平靜下來,掉轉眼光不去看戴維蒼白的臉,向後動的車子揮了揮手,道了一句:「一路平安」。
看著喬治沒有開燈的車滑下山坡,卻斯提起背包,朝加油站走去。這時月亮出來了,細細的一線半隱在雲層裡,在死谷暗紅色的輪廓線上掛著。抬腕看了看表,十一點差五分。他很快地會找到阿心,二人要東去拉斯維加斯,沿途燒掉背包裡的桔色囚衣,扔掉作案的工具,找一個下水道,拋掉那二把世界上最貴的鑰匙。一切的痕跡都抹平,一切的證據都銷毀,一切的不愉快都被忘卻。今夜十二點像把劍,乾脆俐落地切斷他和阿心以前的人生,所有的債務都還掉了,明天他和阿心在米高美大酒店的雙人大床上醒來之後,迎接他們的是一個全新的前景,年輕而帶著種種的許諾。他們將義無反顧地擁有對方,擁有互相燦爛的人生。生活是美好的,他們則可以上路了。
來到加油站,一眼看到野馬車停在油站的右邊。卻斯滿懷完成任務的欣喜,三腳二步地躍到車邊,一把拉開車門,阿心不在車裡,向後座看了看也沒人。阿心開什麼玩笑,說好等著的,難道他冒了險回來,還要跟他捉迷藏。他直起腰來,聽到加油站後面有淙淙的流水聲,趕過去一看,阿心站在水池前面,撩起長裙,把右腳放在水龍頭底下沖洗。他走到她身邊,月光底下阿心回過頭來,蒼白著一張臉,眼睛裡帶著他從沒見過的驚恐。卻斯趕過去扶著她,問她怎麼了?阿心嗓音都發抖了:「卻斯,我想是被蛇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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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斯蹲下來察看阿心腳上的傷口,月光下依稀二小點黑點在她的腳背上,經過涼水的沖擊,血已基本止住了,只是過了一會又有二小股細細的血絲滲入腳背的皮膚。卻斯駭然,抬起頭來問阿心:「妳覺得怎樣?」阿心說:「腳掌已經麻掉了,也不覺得太痛。」卻斯問她什麼時候被咬的?阿心說大概七八分鐘之前吧,她覺得卻斯應該回來了,就走出車子到路邊去張望,在那堆石頭旁邊,聽到有一種奇怪的聲響,她還沒反應過來,就覺得腳背一陣疼痛,看到腳上楔形的傷口,她知道是被蛇咬了。急救包在卻斯的背包裡,她只能找一個水龍頭,讓冷水沖掉毒液,和鎮一鎮又癢又痛的感覺。「卻斯,取出那個急救包,我看看有沒有可以暫時抵擋一陣的藥物。」卻斯扶著她走回車上,讓她在乘客座坐下,阿心咬緊嘴唇,讓卻斯先撕下二條囚衣上的布條,紮緊她的腳踝和膝蓋後面。卻斯把阿心的腳捧在膝蓋上,看到那隻腳背已經腫了起來,阿心說沒帶手術刀,問卻斯有沒有隨身小刀,卻斯取出掛在鑰匙環上的瑞士摺疊刀,阿心要他用酒精棉擦了,再劃一根火柴燒了一遍。自己動手向傷口切了下去,切成二條一寸多寬的劃口,血大量滲了出來。
阿心要卻斯幫她擠,說擠出越多越好。卻斯看到這麼多血,一陣暈眩,強忍著用手指在阿心的足踝上從上往下推擠,擠了一陣,阿心說應該可以了,急救包裡有繃帶,請幫我纏上,再給我二片泰龍諾止痛。卻斯照她的吩咐,用繃帶在阿心的腳掌上纏了五六圈。阿心說:「有沒有纏小腳的感覺?」卻斯哭笑不得:「什麼時候了,妳還開這種玩笑。應該不要緊吧。」阿心說:「能夠做的都做了,我們現在開車去找一家醫院急診室,打一針蛇毒血清,在二個小時內打下去應該說可以中和毒液。」卻斯說:「這麼晚了,去哪兒找醫院,乾脆打電話叫救護車。」阿心說:「叫救護車還要等,你不如去打電話,問一下最近的有急診室醫院在哪裡。」卻斯去了油站旁的投幣電話,先撥問訊台,一個瞌睡迷糊的聲音讓他等了十分鐘,才告訴他最近的醫院,但又講不清方向。卻斯又撥了911,只說有病人,問清醫院的方向,謝絕了接線小姐要派救護車的好意,回身躍入車內,踩足馬力向九十九號公路飆去。
阿心斜靠在椅背上,卻斯聽得她喘得急促,擔心地轉過頭去問她感到怎麼樣了?阿心說還好:「從被蛇咬到現在才二十五分鐘,我們有一個鐘頭趕到醫院,打了針就沒事了。你不要管我,仔細開車,我要安安靜靜地坐一坐,血流得不那麼快,中毒的程度輕些。」她看到卻斯注視著後視鏡,很緊張的樣子,不禁問道:「你怎麼了?」
一部車子緊咬在他們後面,不是警車,但是車頂上有一盞紅色警用燈在閃耀。卻斯想是他的車速太快了,被哪個多管閒事的下班警察盯住了。他想是否要加速逃走,但轉念一想,如果那警察用無線電召來別的警車圍堵他,阿心就不會順利到達醫院,停下來只是拿張超速罰單而已,要不了幾分鐘,還是這樣穩妥些。
他對阿心說:「大概又要吃張罰單了。」放鬆油門,慢慢地在路肩上停下。
那是一部黑色的公務車,沒有任何執法單位的標誌,只是在車身邊上漆有一個號碼 163。這車沒有像一般警車抓住肇事車輛那樣停在被抓的車後,而是並排地在野馬車旁邊停下,車子前端裝有二個可以轉動的探照燈,其中一個轉向野馬車的車廂。卻斯在炫目的白光裡看到那部車內有二個人,其中駕駛座上的人正打開車門,繞過車頭向他們走來,另一個還端坐在車廂裡,只是把電動窗放下來了。
那走過來的人到了卻斯放下的車窗邊,彎下身來,在逆光中卻斯看不見他的臉,只聞到一股大蒜和酒的氣息。「警察在值勤中怎麼也喝酒?」他正在這麼想著,只聽那人說:「嗨,果然是你們,卻斯,阿心,不認得老朋友了,你們這麼晚了在這兒做什麼?」不等卻斯回答,他轉身向坐在公務車裡的人說:「典獄長,是我們的年輕朋友們。」
卻斯和阿心都認出來了,是約翰,監獄裡的警長,那個無賴,怎麼會在這個要命的關頭碰上他們,或是他們發覺犯人逃脫追了上來。卻斯腦中一片混亂,但他知道阿心的傷勢不能在這兒多做耽擱。他得盡快地擺脫這個混蛋的糾纏;把阿心送到醫院注射蛇毒血清。約翰從駕駛座窗處伸進半個腦袋,巡視著車廂。卻斯擠出一個笑臉:「嗨,約翰,是你,我還以為我超速了。」警長沒理他,向阿心說:「小姐,久違了,近來很少見妳光顧我們這個窮鄉僻壤,想不到今晚有幸意外巧遇。妳連哈囉都不講一聲嗎?」卻斯看了看阿心,她頭朝窗那一邊側著,好像有昏迷的感覺,對約翰的招呼一點反應也沒有。心中不禁又驚又急。
卻斯眼光碰上約翰詫異的表情,心想還是直說了吧,什麼都沒有阿心的性命要緊。「嗨,約翰,我們不能多聊了,阿心剛才在路邊找廁所時被蛇咬了,我現在馬上得去醫院,你能不能把你的車移一下。」「被蛇咬了?咬在哪裡,我看看。」約翰一把拉開車門,不由分說地把卻斯拖出車來。卻斯心中急怒交加,一衝動準備反抗,但看到約翰腰間的手槍,遂冷靜下來,他的直感告訴他約翰是個翻臉無情的傢伙,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而他們現在在他的地盤上,他的一步走錯可能危及到阿心的性命。但他也作了萬一的準備,如果約翰真的留難他們,他得找個機會把約翰腰間的手槍搶過來,制伏他和那個黑人典獄長。現在約翰正弓身在車廂裡,腰間手槍就在卻斯手邊半呎之遙。卻斯控制住伸手過去的誘惑,退開一步,正碰上典獄長打開那部公務車的門走了出來,卻斯「嗨」了一聲,老頭的臉像木刻一般沒有表情。卻斯繞到車的另一邊,看到約翰正把阿心的長裙撩起來,看看那隻纏滿繃帶的腳,又回過去用二個手指撐開她的眼皮看了看她的瞳孔,弓身退出了車廂,跟卻斯說:「她在哪兒被蛇咬的?」卻斯說:「我也不很清楚,她要我在加油站那兒停車去上廁所,大概在那附近碰到蛇了。」「你們怎麼半夜三更地在這兒遊蕩?」「我們從拉斯維加斯回來,本來想到查爾斯家投宿,後來想想太晚了,就沒有上門,想直接回舊金山了。」「路線也不對。」約翰沉思地搖搖頭:「還有,她腿上紮的那條布條是從哪兒來的?」卻斯被他問了個冷不防,「什麼布條?」他一面裝糊塗一面在腦中飛快地尋找合理的解釋。約翰看到他遲疑的表情,走回公務車邊跟典獄長低聲嘀咕了幾句,又走回野馬車邊,說:「卻斯,你站到車後面去,打開車後箱,我要檢查一下車子。」卻斯吼道:「你混蛋,你沒看到阿心被蛇咬傷了嗎?我們沒時間跟你胡扯了。」說著拉開車門準備進入駕駛座。「站住」,約翰喝道,冷笑一聲:「我看過她的瞳孔,一時之內沒事。你慌什麼?」卻斯回道:「你又不是醫生,你怎麼敢擔保沒事?我們又不是你的犯人,你憑什麼檢查我們的車子?」說著坐上駕駛座,啟動引擎。約翰手按在槍柄上:「你敢動一下,一切的後果你負責,你要想清楚。」卻斯腦中飛快地鬥爭著;強行離去的話約翰一定會開槍的,或者召來警方圍堵他們。
如讓他搜查車子的話,戴維的囚衣還在後車廂裡,更不要說那一袋作案工具了。阿心在半昏睡的狀態,一點也沒辦法跟她商量。他背上全是冷汗,鎮定一下之後關上引擎,走出車廂,說:「約翰,你怎麼了?我是急於送阿心去醫院,如果言語衝撞了你,請你不要在意,改日再向你道歉,我們又沒做什麼不法的事情,車子也就那麼點地方,你都看見了。請讓我們走吧,萬一阿心有危險,你我都要負責任的。」約翰還是繃著臉;「你們不能這樣走,你打開後車廂,我看一看沒幾分鐘的事,要耽擱也是你的事。」這時一直在旁觀的典獄長開口道:「約翰,不要這樣,讓他們走吧,去醫院要緊,別的事以後再說。」約翰頭也不回地說:「不行,他們在此時此地出現太可疑了,阿心的腿上綁著好像是囚衣上的布條,我懷疑他們進行什麼危險的活動。」卻斯轉向典獄長說:「那布條是隨手從加油站後面一件撿來的衣服上扯來的。怎麼能憑這一點就說我們進行不法活動呢?」老頭的眼睛在黑臉上閃耀了一下,盯著卻斯二三秒鐘,卻斯自己都覺得這個謊撒得實在笨拙。老頭的聲音低沉而威嚴:「約翰,讓他們走。」警長回過頭來,滿臉嘲笑的表情:「為什麼?你真的被那女孩唬著了嗎?說不定被蛇咬也是裝的。」卻斯眼睛裡火都冒出來了,真後悔剛才有機會時沒搶過手槍崩了這個狗娘養的。
典獄長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誰也唬不了誰,阿心唬不了我,這小伙子也唬不了,還有你,約翰,讓他們走,這是命令。」約翰還在那兒嘴:「我確定他們有問題,你放走他們是你的責任。」卻斯走去車上時聽到老頭說:「你還敢威脅我!哼,你以為自己是誰,你當我不知道你那些烏七八糟的事嗎?你敢!你敢動武的話我先解決你這小子。」卻斯坐進車裡時看見月光下約翰保持著找槍的姿勢卻僵在那兒,在汽車一邊,典獄長雙手平端一支雙筒霰彈槍站在警長的背後。
卻斯在急速離去時沒想到明天監獄裡發覺戴維越獄之後這件公案會怎麼解決。他看了看表,剛才被約翰糾纏一陣,寶貴的半個小時浪費掉了。他在高速公路上把油門踩到底,呼嘯地越過一部又一部的重型卡車。在醫院急診室門口刺耳地煞住汽車,摔上車門,把阿心抱進急診室的等待大廳,一疊聲地催促值班護士趕快給阿心打針。還好這偏僻地區醫院候診的人不多,急診醫生查看了阿心的傷口,量了量心跳,馬上給阿心注射了蛇毒蛋白血清,重新處理了傷口的包紮。一面責怪卻斯,說他把阿心送來得太晚了,如果再遲個十分鐘,他可不敢保證這小女孩還有沒有命。卻斯一面對著這個看起來像開重型卡車司機一樣的醫生千恩萬謝,一面嘮嘮叨叨地問:「她現在該沒關係了吧?她現在沒問題了吧?她有沒有脫離危險?她可以復元到像以前一樣吧?」那個黑臉大漢式醫生說:「注射了血清中和體內的毒素,被蛇咬只有這麼一條醫療途徑。好在初期做了一定的傷口處理,毒素沒有擴散太快,但從被咬到注射之間時間耽得太長,我們不能百分之一百保證,加之每個人的體質不同,臨床反應也不同,我們需要病人留院觀察四十八個小時,根據病情配合治療。現在你不要纏我,外面還有一串病人等著我去照顧,他媽的這小地方就我一個人。你先去跟值班護士辦一下必需的手續。」
卻斯看看阿心的呼吸平穩了些,臉上也不像剛進來時的一片潮紅。遂放了一點心下來,辦好了手續之後就目不轉睛地守候在病床邊。
阿心真的像個小女孩,蓋著白色的被單,手上插著輸液管,像是勞累過度之後深深地熟睡。她一隻腳上還穿著皮涼鞋,卻斯輕輕地把它脫了下來,卻怎麼也找不到另外一隻,他記不起來是遺留在加油站呢還是在車裡。阿心的眼睫毛輕微地搧動著,有時全身會突然一陣痙攣。醫生進來看了二次,說這是正常的現象。已經是深夜四點鐘了,一天一夜的緊張勞累,卻斯把頭靠在阿心的床沿,不知不覺地打起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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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斯在迷糊中感到有人在推他,一個激靈醒了過來,看到阿心在對他微笑,他奮力搖搖頭,以確定不是在夢境。較液管的點滴還在晶瑩地閃著,阿心的一隻手從被單下伸出來,向他豎起食指。他興奮地一把握著那隻涼涼的手,問道:「妳好些了?」阿心「噓」了一聲,示意他不要太激動,影響了旁邊床上的病人。「不要這麼用力握我的手,我身上還是很軟,像骨頭都被抽掉一樣。」卻斯把她的手放在一隻手掌上托住,另一隻手輕柔地摩挲著她的手背。「昨天真是嚇死我了,好了,現在沒事了。」阿心深情地望著他:「你辛苦了,我不該走出車子去的,惹了這麼大的麻煩。」卻斯說:「這些都不去說它了,妳趕快好起來,我們早些回柏克萊去。」阿心說:「我推醒你是告訴你,剛才你睡著時,醫生進來過,說現在雖然看起來沒事,但驗血指標出來,血中毒素還是很高,他們要把我轉進住院病房裡去,護士馬上就要來作準備了。」卻斯心中一沉,口中說:「也好,妳再住個二天,徹底好起來了我才放心。」阿心壓低聲音道:「我的問題不大,最壞的階段已經過去了。但戴維的東西處理了沒有?」卻斯輕輕地搖了搖頭。
阿心沉吟一陣,說道:「在我移進病房之後,卻斯,我想你得趕快回柏克萊一次,第一,你沿途處理掉那些東西,監獄方面今早發現戴維越獄之後一定會大力緝捕的,約翰那個asshole 昨夜已經對我們起了疑心。他們今天會一家家醫院來尋找。所以你得盡快地離開,被他們人贓俱獲可不是好玩的。第二,你到了柏克萊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找我那件茄克,那篇計劃書在內袋裡,找到之後即刻燒掉,我不想留下白紙黑字作為把柄。一切處理完了之後你再回來,那時我大概也可以出院了。」卻斯道:「我走了妳怎麼辦?警方會不會找妳麻煩?」「他們憑什麼?我被蛇咬傷和他們犯人越獄有什麼關係?在沒有確實證據之下沒人動得了我一根汗毛。這一點你放心,倒是你在路上一切都要小心謹慎,我實在不放心讓你一個人長途駕駛,不過如今沒辦法了。答應我,不要開快車,不要趕路。在柏克萊處理完事情之後好好睡一覺,養足精力之後再來接我,我哪兒都不去,噢,等你來接我回家。」
卻斯點點頭,這時護士進來作準備工作了。他乘周圍沒人注意時,很快地低下頭吻了吻阿心的雙唇。在走出急診觀察室之前,他最後轉頭望了一眼他心愛的女人。阿心蒼白的臉上飄出一絲笑意,向他輕輕地擺了擺手,用口形作出一個「I Love You」,然後由護士推著掛了輸液瓶的床向電梯處走去。
出了急診室他看到天色已經亮了,跟野馬車並排停著一部警車,不過警車裡沒有警察。他打開車門,坐了進去,周圍靜悄悄的,沒有埋伏的警察猝不及防地衝出來。他把野馬車倒出停車位,掉頭出了停車場。一切如常,他拐了二個彎,上了九十九號公路。
在第一個加油站停下來時,他把繩梯扔在廢物箱裡,買了一杯黑咖啡,和一個塑料油筒,灌滿了汽油。在拐上五號公路之後,他在一個土堆旁停了下來,把裝有氧氣瓶的燒焊器,活動扳手的背包扔進一個水溝裡。在近五八零公路之前,他拐進一個叫彼得遜的小鎮,找了一間荒棄的牛欄,取出戴維換下的桔紅色囚衣,澆上汽油燒掉,他小心地等到燒得一絲布屑都不剩,然後在餘燼上面撒了一泡尿,仔細地踩滅火星,到此為止,所有作案的物證都一一湮滅了,只要喬治戴維到了那邊改換了身分,美墨二邊當局都找不到他們的話,他才不理會警方呢!噢,還有一件事,就是那份計畫書,卻斯相信它還穩穩妥妥地放在阿心的牛仔茄克內袋裡,扔在那張沙發上,他回柏克萊之後幾分鐘就會解決的。
卻斯由於還是實習駕照,阿心關照了一次又一次,所以一路過來都規規矩矩地按照路上的限速駕車,途中又幾次彎到偏僻無人的地方去湮沒作案的工具。回到灣區時已經近下班時分,五八零高速公路好像出了車禍,兩面的交通都嚴重堵塞,整個利物摩爾山谷擠得像個大停車場。卻斯踩住煞車,隨著車流的移動放鬆一下煞車,以五英里的時速在厚厚的車流裡慢慢地蹚著,路邊山坡上一片枯黃色的雜草,山脊上排列著風力發電機巨大的輪翼,有一陣沒一陣地悠轉著,幾千輛汽車排出的廢氣使得空氣渾濁,燠熱難當。挨到出事的地方,卻斯看到兩部車子迎頭相撞,對面一部車橫過寬闊的高速公路分界地帶撞入西向車流中,擦過好幾部車,和一輛三菱麵包車撞成一團,麵包車頭給撞得趴到地上去了,高高翹起的車尾部三角形的標誌在落日餘暉中閃耀,那輛肇事的車變得一團稀爛。
卻斯卻不知怎的覺得那堆殘骸有點眼熟,不過這是不可能的事,喬治那輛租來的車是最普通的福特,加州公路上起碼有五六千輛在跑。他們現在應該是在邊境上了,只是不知道在美國的一邊還是在墨西哥境內了。
卻斯挨過停在路中的警車,救火車,四條線道封住了三條,從車的縫隙中可以看到平躺在柏油路面上的屍身,蓋著黃色的塑料布。過了這段,前面豁然開闊,卻斯一面踩油門加速離去,一面從後視鏡中瞥一眼一大片堵在那兒的車牆。
柏克萊還是那麼優閒,華燈初上,夏特克街上的露天咖啡座上擠滿了情侶,幾家主要的餐館前排滿等候用餐的隊伍,街角上的鮮花鋪子在燈光下五彩繽紛。卻斯的腦中還充滿了監獄、隧道、荒漠和響尾蛇。駛進這個綠蔭覆蓋的城市時真有不知身在何地的感覺。拐上香樟木街,白房子的塔樓在樹影婆娑中隱現。停了車之後,他衝上迴廊,推開沈重的雕花木門,三腳二步地登上二樓。
還沒進阿心的房間,他一眼瞥見那件洗得發白的牛仔茄克還掛在餐桌邊的椅背上,他提起這件充滿阿心身上氣息的衣服,手伸進內袋中一掏,空空如也,心直往下沉了下去。他又把每個口袋仔細搜索一遍,什麼也沒有。他不相信自己似的又把衣服抖了幾抖,再仔細搜摸一遍,彎下腰去查看桌底,甚至把地毯的邊掀起來,還是什麼都沒有。他匆匆取出阿心的房門鑰匙,插進鎖孔時他就感覺不對,門沒鎖上,不可能!他們離開時仔細檢查過,借著過道上的燈光,他發覺門鎖被用力撬開,門框上的木架都裂了開來。用顫抖的手推開房門,打開客廳的頂燈,他站在房間的中央呆住了。
房間裡一切如常,但燈光下到處閃耀著藍色鑽石般的光耀,所有的藍瓶子全部被打破,各種深淺顏色不一的藍色碎玻璃屑,被人均勻地撒在壁爐架上、窗台上、床上、書桌上、沙發上和地板上。
壁爐架上只剩下那尊在蒙地西諾畫廊買來的妖精雕塑,依舊掛著一副深不可測的詭譎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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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克多這幾天心情特別不好,身體的狀況也跟他作對,老是有一種乾嘔的感覺。自從和瓊安那次會晤之後,他一直覺得應該完全從這一行中退休了,二十多年窺人隱私的生涯沒有給他帶來任何成就感。有些案子還像塊病灶似地粘在他腦中揮之不去,很是影響到他的睡眠和胃口。他從來不為任何事件的表象所動,但隱藏在這種表象之後人類心理的卑鄙和髒骯使他反胃不已,而這種卑鄙又往往很聰明地躲在法律保護的羽翼之下。他自己在心中承認,自從多年前畢業於加大法律系之後,雖然他一直游走在執法的邊緣,經驗並沒使他更看得開一點,終究他還是迷失了。他答應瓊安接下這個案子是他把心理學家看作導師和告解人,應該指引他走上一條康復的路,但這次案件進展使他覺得他像一個小孩;心愛的東西遺失了,去父母那兒哭訴,但這父母卻告訴他如何再從別人那兒把心愛的東西偷過來。取回的錄像帶他早已看過。瓊安給他的那張支票還沒去存入銀行。他的電話裝有顯示來電號碼的設備,瓊安的電話他一直沒去接,讓自動答錄機跟她對話。他要好好地想一想怎麼處理這件看來是他最後接手的案子。維克多心想他這一次有點像賭徒在牌桌上下最後一注妄圖翻本,卻眼睜睜地看著莊家把他面前不多的籌碼用耙子耙去。趁他沒輸掉最後一點對人類對自己的信心之前,他會賣掉他在柏克萊山麓的公寓,然後在北加州雷廷那邊或奧勒岡州買個農場,一流清溪,養幾匹馬,種些果樹,在大自然寧靜的懷抱中度過他的餘生。
維克多在電腦前坐下,打開機器,屏幕上顯示出法律女神蒙著雙眼,高舉正義秤杆的形象,他注視著這張他從大學裡就看得爛熟的形象,今天好像才真正了解蒙在女神臉上布巾的象徵意義。世事本來如此,錯綜複雜而又真偽難辨,連神都無可奈何,又何必苛求自己一介凡夫。維克多心靜了一點,很快打好那封給瓊安的信,連那張支票一併封入信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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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急促的電話鈴把卻斯從麻木的震驚中驚醒過來,他機械地走過去拿起聽筒,他不知要如何向阿心解釋。電話卻是喬治打來的,聲音中帶著焦急的哭音,開口就問卻斯有沒有見到戴維。卻斯像個夢遊人一樣聽著,回答道:「你不是跟戴維一起去洛杉磯了嗎?你現在哪裡?」喬治說他還在洛杉磯機場。卻斯更糊塗了:「你們不是說好一早就搭機去艾爾帕索的嗎?我們想你們應該已經到了那邊了。」喬治一急,話語也不連貫了,卻斯花了好多時間才弄懂來龍去脈;喬治他們三點多鐘就到了洛杉磯機場,二人在車裡小睡了一下,到了五點半,機場的售票處開了,喬治讓戴維等在車內,他去售票處用現款買了二張六點半飛艾爾帕索的機票。回到停車場,怎麼也找不到戴維和車子,他上上下下的找了幾遍,只是以為自己記錯了,到了六點鐘,實在無奈,他請機場廣播室廣播讓戴維去登機口等,一直到六點半飛機飛走了也不見戴維的人影。他知道這下壞了,被警察抓走的可能性不大,否則他現在不可能還獨善其身。唯一的事實擺在面前是戴維駕走了車子,北上柏克萊找阿心你們來了。喬治在電話中喘氣連連:「他在從維薩勒去洛杉磯跟我沒講幾句話,不過我感到他有些異樣,是什麼我也說不上來,現在事情全亂了。我從下午三點鐘就開始給你們打電話,留了許多留言,你們沒聽到嗎?」卻斯說:「我才剛進門,沒去聽留言。」喬治在電話那端沉默了幾秒鐘,問道:「阿心呢?我能不能跟她講話?」卻斯剛想脫口而出說阿心被蛇咬了,躺在醫院中。但看到滿地的碎玻璃他多了個心眼回答道:「她有事一時不會回來,你如有話我可轉告。」喬治很響地嚥了一口唾沫,說:「你們碰到戴維的話趕快送他去機場,要他乘最早的班機來洛杉磯,我在美航的櫃台等他。那部租來的車子也請你們幫我在赫茲還掉。還有,錢不夠了,能否讓戴維再帶一些過來……」
卻斯越聽越不知道究竟誰在做夢,他呢還是喬治,他一聲不響地掛上聽筒,雙手摀著臉,腿一軟,在滿地的碎玻璃屑中坐了下來。
戴維,戴維,我們為什麼要冒著生命的危險把你從那個獸欄裡救出來?阿心為什麼要付出被毒蛇咬傷,差點送命的危險來拯救你自己作下的罪孽?我為什麼要出錢出力,冒著斷送自己大好青春的危險幾次深入地底深處,把你從那個暗無天日的牢房裡挖出來,帶你爬過那條像毒蛇一樣彎彎曲曲的隧道?我們所做的這一切換來了你置整個計劃於不顧,置大家的安全不顧。我們幾個月的心血就是換來你闖進阿心的房間,打碎她所有心愛的藍瓶子嗎?這麼惡毒的對待你怎麼想得出來?你一定知道這些收藏是阿心的瑰寶,你一定知道這些藍瓶子是她人生中即將來臨快樂日子的象徵。你怎麼奪過一個天真善心女孩手中的花朵,當著她的面撕得粉碎呢!戴維,戴維,你的背景,你的教育都不像做得出這種事的人,但你卻做了,做得千百倍地殘酷,千百倍地無情,人類傷害同類的極致也不過如此。阿心怎麼會錯看你到這個程度!你在報復嗎? 你在報復誰? 你責怪阿心離開你嗎? 她沒有!她在任何人都可以走開而持有充分理由時對你伸出無私的手,她對你的情誼可以驚天地泣鬼神。你憑什麼用暴力對付已經逝去的愛情,你對一個為你付出常人不可能付出的人心上深深地劃上一刀,她將永遠記得這慘痛的一頁。你在憎恨我嗎?你憎恨我從你那兒奪去了阿心的感情嗎?那你幹嗎不痛痛快快地提出來,我們可以在任何地方像兩個男人一樣比個高低,我知道你們懦弱的美國人不願意決鬥。但你卻敢於傷害無辜,狗都不會咬撫慰牠的手,你卻一口咬了下去,深入見骨……。
門上響起輕輕的剝啄聲,卻斯從恍惚中醒過來,是卡洛琳?她看見他回來了來打招呼,只是不知怎麼向她解釋毀壞的門框門鎖和滿地的碎瓶子,她不知有沒有聽到砸瓶子的聲響?卻斯把門開了一條縫,在餐廳裡站了一個十二三歲的陌生男孩,卻斯吃了一驚,忙問道:「你找誰?」那男孩答非所問地說:「下面門沒關,我就上來了,有人讓我把這個給你。」說著遞給卻斯一個一呎左右的馬尼拉信封。卻斯接了過來,掂了掂很輕,問道:「誰讓你送來的,你確定沒送錯?」那男孩說:「我等了二天了,剛才看見你房裡有燈光,我就上來敲門了。」卻斯原來想是戴維的什麼花樣,聽男孩說等了二天,覺得又不像。他看那男孩不肯說是誰讓他送的,遂從口袋裡掏出一張五元的鈔票,要給男孩作小費,那男孩搖搖手,說有人已經給了,回身下樓去了。
打開馬尼拉信封,裡面是一捲錄影帶,這是阿心哪個同學借她的來還了。卻斯隨手往電視上一擱,馬尼拉信封中抖落出一紙二指寬的便條。卻斯瞄了一眼,紙條是用打字機打的,沒有署名和落款。「我懷著歉負的心情奉上這捲錄影帶,有人要網織罪名陷害你們。請小心為好,錄影帶只此一捲,別的已經毀掉,請放心。一位無心作惡者。」
卻斯揉了一揉眼睛,把紙條重新看了一遍;誰要羅織罪名害誰?今天實在發生太多的事情了,他不敢說他腦子百分之百管用了,解答應該在那捲錄影帶中,不過卻斯現在絕對沒興趣去打開電視,去看那捲莫名其妙的帶子,說不定是阿心同學跟她開的一個玩笑。一切的一切都放在一邊,他要想一想現在應該怎麼辦。
阿心的珍寶現在全部毀了,她知道之後不知會如何地傷心,不過阿心是個堅強通達的女孩,她會挺過來的,等她傷癒出院之後,他們重新收集藍瓶子,重新建立他們的生活,陰影不會消失,但可以淡忘,這是以後的事了。
現在當務之急是第一要找到那份計畫書,二是要弄清戴維的下落,然後通知喬治接他去墨西哥,他留在這兒使大家都不得安生。但現在他人在哪兒呢?他不可能回他以前的房子。想到這兒卻斯神經質地跳起來,先趴到地板上看床底,然後一一打開壁櫥門檢查,又查看了浴室和廚房,任何可能藏身之處都看過了,什麼都沒有。卻斯在寫字桌前坐了下來,腦中一閃今天傍晚在五八○公路看到的那場車禍,那具殘骸和那具蓋著黃色屍布的軀體。如果真是那樣的話倒是一了百了了,但是不能讓阿心知道。他的眼睛被桌上電腦鍵盤上的一個白色信封吸引住。這會不會是那份計畫書呢?阿心當時記錯了放的地方?卻斯伸出手去取了過來,薄薄的信封在手指中他心中就知道這絕不是那份他要找的東西。信封沒封上,一張電腦打字紙在顫抖的手指中展開,他先看了一下抬頭「Dearest A 」底下署名是一個英文字母「D」。卻斯閉上眼睛,眼前一陣發黑,他手撐著沉重的腦袋,讓那陣暈眩的感覺過去,好一會,他才睜開通紅的眼睛,很快地從頭到底瀏覽一遍,再定下來仔細地讀完那封信。
「最親愛的阿心:
在妳第二次來拘留所探望我時,我就知道我死定了。這個事實比銬在我雙手上的鋼製手銬還要真實,妳眼中那朵一直溫暖我心的火花熄滅了。面對這個凋謝的事實,我的心急速地衰老,世界離我遠去。我知道我自己不配擁有妳這樣一個鮮活的生命,但靈魂固執地拒絕相信,拒絕接受(如果我還有靈魂的話)。
我寧願在一場事故中死去,以換得妳永存的記憶和愛意,我會棲息在妳心田的一角,不論妳今後如何我將是妳心中的至寶,我真後悔當初的一切,至少我可以拒捕,那警探如果當場給我一槍我要笑著在地下感謝他;這將好過我現在處境一千倍。」
不管在環境惡厲的監獄裡還是駕車急速地駛過加州平原,我的心一直在一個愛的牢籠裡,當我踏上千百次踱過的穹彎街,推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房門時(我在獄中午夜夢迴多次走上那熟悉的樓梯,憧憬中將妳深深地摟進懷裡,醒來往往是淚濕枕巾,有時還招來一頓毒打),但現在我坐在妳的電腦前,四周環繞著精靈般的藍瓶子,我的心如臨深淵地向妳呼喊,再給我一個機會。但這個房間冰冷地拒絕我,它的形狀,它的氣息,它的律動都說明我已經是被徹底地排除了出去。我心黯然,我也不知道要給妳寫些什麼,哀求妳的憐惜?用滴血的心和眼淚來使逝去的愛情起死回生?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幻想。茫然四顧,我想此時此地我最大的奢望就是摘取我們以前生活的一片葉子,我尋找我們一起去帕特露馬找到的那個一九0八年的藍瓶子,我將終其餘生地和它相伴。卻一直找不到,難道我和妳以前的一切都這樣乾淨徹底地從妳生活中消失了嗎?連一個藍瓶子的痕跡都被抹去了嗎?連一個歡笑的下午的記憶都容不下嗎? 啊上帝,我的一個偶然的疏忽值得被這樣懲罰嗎? 以前的美酒已變成毒藥,那我還將它一飲而盡。
我將悄然離去,再也不在妳的生活中激起任何漣漪,但我會帶走全部藍瓶子的回憶,我用即將燃盡的生命來換取它們。不管妳今後是否繼續收集新的藍瓶子,妳看到藍色的閃光時我會在妳心中出現,不管妳是嫌惡還是傷感,我要永遠存在妳的記憶中,鏤刻在妳的心扉上,跟那些藍色碎片一起長眠在蒼涼悠遠的時間荒漠之中。
我跟上帝商量,我的來生再也不要輪迴為任何一個生物,我想幻為一片冰冷的藍色,在時空中匆匆劃過。我想幻為一粒晶瑩的閃耀,在妳的眼角瞬閃即滅。我願化為一聲水晶叮噹的撞擊輕響,在午夜輕風飄拂到妳的夢境。我願進入熾熱的熔爐,幻為一個小小的藍瓶子,在彼岸世界中被妳收藏,被妳珍惜,像一瓶深深海底的色澤,佇立在妳的壁爐架上。
永遠愛妳的「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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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紙從指間飄落,廚房中響起晚餐的聲響,卻斯從坐了不知多久的寫字桌前站了起來,打開房門走了出去,他不想卡洛琳過來敲門,讓她發覺這一片狼藉,他跟坐在餐桌邊吃三明治的房東打了聲招呼。
「啊,卻斯,我一點也不知道你在房間裡。阿心呢?要不要我幫你做個三明治,有新鮮的鮪魚和乾酪。」
卻斯差不多一整天沒吃東西了,除了今早喝的那杯咖啡,肚子空洞洞的,卻沒有什麼食欲。他拉開桌邊的椅子坐下,接受了卡洛琳的邀請。
「好吧,麻煩妳了,烤麵包和乾酪就行了。我不太吃魚。」他知道卡洛琳所謂新鮮鮪魚就是剛打開的罐頭。
二人坐在燈光下默默地吃三明治,卻斯腦中還翻騰著戴維的那封信,看來下午的那場車禍很可能是戴維捲入的,只是不知道他有意撞入對面的車流呢還是由於身體衰弱而失控?阿心知道後不知會有什麼反應?要不要跟喬治通個氣,但他在機場大廳,沒辦法聯絡到他,只能等他打電話來了。卡洛琳開口跟他講話,他恍恍惚惚地沒聽清她的問題,直到卡洛琳放下餐具,直直地盯住他的臉孔審視。
「卻斯,聽著,你看上去像是喝醉了酒,但我又知道不是那樣。阿心人去了哪兒?你們怎麼了? 我不是要打探你們的私事,不過如果我的房客和朋友碰到難以解決的事,也許我可以幫上點什麼忙。」
卻斯自失地一笑:「我是有點心不在焉,開了一天的車有些疲倦。我們去拉斯維加斯玩,路上阿心受了點傷,不過應該沒什麼,一二天之內就會回來。我先回來是為……」
卡洛琳打斷了他:「阿心受傷!怎麼了?車禍?要不要緊,她現在在哪個醫院?」卡洛琳激動得碰翻了她面前的酒杯。
卻斯簡約地講了一下;他們從拉斯維加回來途中本想去看查爾斯一家,因為太晚了就沒去,路上阿心找廁所時被響尾蛇咬了,送去醫院打蛇毒血清。他離開時已好多了,明後天他就去把她接回來。
「我趕回來是阿心要我幫她找一篇很重要的醫學論題,要我馬上寄出。阿心說她放在牛仔夾克內袋掛在餐廳椅子上,我卻怎麼也找不到。」
「你是說那件夾克嗎?是掛在椅子上,我還穿過一次,現在怎麼不見了?」
卻斯心跳怦然,他盡量沉住氣:「我把它放在阿心房裡了,那妳有沒有發現一疊紙,三四張左右,用電腦打的?」
「讓我想一想,那天我穿了那件夾克去了哪兒,是去看牙醫呢?還是去銀行?都不是,你看我這腦筋。」卡洛琳用食指輕敲她的額頭,卻斯焦急萬分地等她回憶那天的來往。
「那天是星期日,牙醫除非有特別約定,銀行也不開門,早上我去了一次蘭花苗圃,下午轉陰,所以我才帶了那件夾克。噢,對了,我去聽了一場演講,在黑橡書店,我記得好像摸索過那幾張紙,我不知道是阿心的論題,你確定不在那件衣服裡面嗎?」
「我摸了幾次,什麼都沒有。」卻斯起身去拿了那件夾克,讓卡洛琳再檢查一遍。
「唯一的可能是掉在書店了,不過我不確定,二天了,不知還會在嗎?等一下我跟你一塊去看看,不過,阿心既然用電腦打的,她難道沒留下存檔嗎?」
「我不知道,同時我也不知道進入電腦的密碼,阿心只叫我找到趕快寄走。」
他們匆匆地結束了三明治的晚餐,在昏暗的路燈下趕去黑橡書店,已經九點多了,吃完晚飯的人們從餐館裡出來,在夏特克街上閒逛。黑橡書店裡還有十來個顧客在看書。卻斯進門之後就在書架底下,櫃台下尋找,一無所獲。又遭到看書的顧客白眼和店員的詢問,正在喪氣之餘,聽到卡洛琳在叫他,他來到失物招領處的牆角,一眼看見那份計畫書釘在牆上,而卡洛琳正在仔細端詳計畫書的內容。
「我記得好像是這疊紙,但看來又不是什麼醫學論題,你來看看。」卡洛琳抬了抬她的老花眼鏡。
卻斯想不到他們犯案的親筆供詞就這樣張貼在這種人來人往的公眾場所,這份東西確實沒有一點醫學論題的樣子,卡洛琳看了多少?她會不會把戴維的事聯繫起來?要命的是他現在怎麼辦?伸手揭了下來,那卡洛琳肯定會起疑。裝著不是那份醫學論題,轉身走開,第二天一早再來取呢,那麼會不會夜長夢多,節外生枝?卻斯想得頭痛,卡洛琳在旁疑惑地瞪著他。不能再多想了,卻斯伸手摘下那幾頁紙,一聲不響地摺疊起來放進內袋,轉身走出書店。等到卡洛琳跟了上來,他說:「明天我帶去問問阿心,如果不是再送回來。」卡洛琳無語,他也懶得再作什麼解釋,一路默然地回到白房子。
回到房間他先打了個電話給阿心,想告訴她應該處理的事情都處理完了。在醫院接線生尋找阿心的病房時,他想要不要告知她藍瓶子和戴維的事,決定暫先緩一緩,等她回柏克萊之後再接受這個事實吧!
接線生在那頭說找不到床位,也許病人去做治療了,要他等一會再試試,掛上電話回到自己樓下的房間,躺在床上想睡一會。他真是太疲倦了,二三天來沒有好好地睡過覺,昨晚只在阿心病床邊打了個盹,他想先躺個十五分鐘,起來再給醫院打個電話。完了之後洗個痛痛快快的淋浴,今晚他需要睡個好覺,以讓精力得到恢復,明天還有二趟長途,要把阿心接回來。
阿心,阿心,這三個月來我和妳走過的波折和風浪比我一生加起來還多,在今天晚上我們終於走到了一個岔口,像站在清晨和黑夜的交界點上,過去的一切將被鎖入記憶的深處,昨日謹如死,今日將像朝日一樣充滿希望。我們將要重新攜手出發,我們都還年輕,畫展要辦,醫生執照要取得,也許有一天我們會有一個家,一幢像白房子那樣古色古香的山間小屋,也許有一二個孩子會參加這個家庭,這看起來是個不錯的主意,就像阿心所講的……
卻斯從睡夢中驚醒過來時,已是半夜十一點鐘了,他睡過頭了。再一次撥醫院的電話,耳機中傳來的是醫院總機的錄音,在這種偏僻地方的醫院可能沒有通宵值班人員,看來只得明天再打了。他去浴室沖了一個很長的淋浴,讓冷熱水交替地流過全身,緊繃的神經在水流的撫慰下漸漸放鬆。洗完澡之後,肚子又餓了起來,遂走去台灣飯店吃了一碗紅燒牛肉麵作消夜。
走回白房子之後,卻斯決定明早一跟阿心接通電話之後就上路,對了,口袋裡的那份計劃書還得在夜深人靜時把它燒掉。
他回到阿心房間,先把那三頁紙撕成一條條細長的紙條,然後一點點地放在煙灰缸裡燒掉,灰燼倒入抽水馬桶沖掉。做完這一切時,他走去打開窗子讓煙味出去。經過電視機時,瞄到擱在上面的錄影帶,反正他現在還不想去睡,順手把錄像帶插進機器裡,坐下看了起來。
電視上的畫面閃耀了很久,才穩定下來,帶子顯然經過剪輯,首先呈現的是一片樹枝樹葉搖曳不停,卻斯覺得鏡頭所攝角度有點眼熟,卻想不起何時何地見過。忽然在畫面上出現了阿心,幾秒鐘後一個男人從後面摟住她,親吻她的頸項和耳垂,他揉揉眼睛,那分明是他自己的背影。這太過份了,誰在偷拍他們的私生活,卻斯像根彈簧樣從沙發上跳了起來,趕到電視前按下「停止」鍵,走到穹形長窗前朝外張望,梧桐樹的枝葉在夜風中輕輕搖擺,從枝條的隙間可以望見山麓上閃閃點點的燈光一直延伸到海灣,過往的輪船傳來一聲汽笛的長鳴,之後一切又歸於沈寂。他凝神觀察了好一陣,沒有鏡頭的閃光,沒有任何可以引起懷疑的跡象。他關上窗子,拉上窗帘,回轉身來。電視屏幕上還在無聲地飄著雪花,他像盯著一個怪物似地呆了好久,不知接下去有什麼難堪的鏡頭會出現,同時心中又有一種好奇,他同阿心親熱的樣子從第三者看來是怎樣的一種情景。他又啟動錄像機的「運作」鍵,鏡頭裡出現阿心坐在電腦前凝神深思的臉。然後是阿心躺在沙發上,頭枕在他的腿上,二人吱吱喀喀地笑著,卻聽不清講些什麼。看來攝影機的角度有限,鏡頭所呈現的只是房間的前半部,包括壁爐到沙發,寫字桌的一個角,卻斯所擔心又渴望看到的做愛鏡頭一直沒出現,唯一有性暗示的是阿心穿著寬大的綢襯衫,光著二條腿在屏風前一閃而過。很多鏡頭是房間裡靜靜的空無一人,只有風撩起薄窗帘遮著鏡頭。卻斯看到後來沒了興致,正想過去按「停止」鍵,忽然在鏡頭上出現一個背影,卻斯大吃一驚,這不是他們二人。再仔細一看,是格林,正彎著腰從壁爐爐膛裡鑽出來,像鬼一樣四面張望一下。
卻斯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只見格林在房間裡躡手躡腳地巡視一圈之後,先是爬在地板上用指關節輕叩,直起腰來,仔細地檢視壁爐和牆壁連接的部份,然後仰起頭看著天花板,用一支電筒照著一吋一吋地移動。最後走到窗台前,像亮相一樣在鏡頭上留下一個大大的臉部特寫,眼神焦急而空洞。過了一陣,卻見他彎著腰從壁爐裡鑽了回去。卻斯像看一部荒誕電影一樣,直到屏幕上又開始閃現雪花,他才醒了過來。第一個衝動是三腳二步衝上樓去,拍開格林的房間,揪著他的領子問他憑什麼潛入他們的房間,窺視別人的私生活。另一個聲音在他腦中說:這部片子你拿得出去嗎?是誰拍攝的? 為什麼要拍攝?你就這樣冒冒失失地把一切公諸於眾嗎? 阿心會怎麼說? 近來這麼多煩心的事還要再添亂嗎?其實格林對你們並不感興趣,他只是在做他的尋寶夢罷了。他潛入你們的房間和你潛入監獄的通氣管道沒什麼兩樣,反而你的罪名要重得多。唉,這二天奇奇怪怪,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情太多了,看來不必大驚小怪地在深夜把白房子的人全都吵起來,讓瓊安老太婆看笑話。還是裝得沒事人一樣,一切等阿心回來再料理吧。現在睡覺去,明天還有幾百英里的路要趕了。
他關上電視,把錄像帶倒回去,攜到樓下房間,和衣躺下,一會兒就深深地睡熟了。
50
醒來已經八點多了,柏克萊是個大好的晴天,一塊金色的朝陽從窗台上斜切進來,細細的塵埃在光線中浮動。卻斯躺了五分鐘,一躍而起,往醫院撥電話,他已經有二天沒聽到阿心的聲音了。接線小姐讓他等了一陣,再接起來說找不到卻斯說的病人。卻斯告訴她是星期天晚上送進急診室的被蛇咬傷的病人。
接線小姐要他把阿心的姓名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再拼一遍,說還是沒有,問他是不是確定是這家醫院。卻斯給她一問,自己也有點懷疑是不是搞錯了醫院。放下電話,他又打去問訊台,自動操控設備還是給他同樣的號碼,這算這麼回事?他又一次打過去,跟那個不耐煩的小姐解釋了一通。那小姐聽了之後跟他說:也許病人有特殊需要從急診室直接轉去別的醫院了,卻斯問妳那兒有沒有記錄。小姐說現在我沒法替你查,七八條線等在那兒,中午過後再打來吧。說著就掛上了電話,卻斯心慌意亂地跳將起來,衝出門去,在迴廊上絆在卡羅琳的蘭花盆上,把一盆君子蘭帶下迴廊的台階摔得粉碎,他顧不得收拾殘片,躍入車中,急速地滑下香樟木街,上了五八○公路。
阿心怎麼了,怎麼了,怎麼了?坐在車中,胸中像走馬燈一樣旋轉,一個畫面是他走了之後,阿心又陷入昏迷,因為中毒太深了,醫生做了搶救,發現能力設備都不夠,用救護車送去另一家大醫院。第二個畫面是,他搞錯了醫院的名字,當他衝進那熟悉的醫院急診室之後,看到阿心好好地坐在那兒,焦急地等他來接,一見面就埋怨他電話也不來一個。他剛剛回答:「我搞錯了醫院,但妳也可以打回家來啊……。」第二個畫面遽然中斷,阿心一定出了什麼事了,不然她不會一天一夜沒聲沒息地不跟他聯絡。他腦中又出現第三個畫面,阿心垂危,身上都是輸液管,所有的醫生束手無策,護士小姐急著通知病人的家屬。但他在登記時留了柏克萊的電話,有什麼事也應該被通知到了。想到這兒,心中大急,眼淚都湧上來了。根本不辨身在何地,完全只憑本能駕著車在五號公路上飛駛。
第四個畫面又來了;約翰帶了一幫警察,走進病房宣布她是重案嫌疑,把阿心看管起來,要醫院不許走漏風聲,等卻斯去自投羅網。所以接線小姐一直支支吾吾。約翰的臉突然幻為戴維,他沒有出車禍死去。不知怎的探到阿心的下落,潛入病房,苦苦哀求阿心再給他一個機會。而阿心搖擺不定地不知如何拒絕他。戴維威脅著要去自殺或殺人。卻斯想如果阿心真的有個三長兩短,他也會去殺人,第一個要殺的是那約翰狗娘養的。第二個要敲開腦袋瓜的是戴維,如果他沒有在車禍中死掉的話。第三個是樓下老太婆,她是整個事情的始作俑者。第四個呢?卻斯想來想去發覺第四個要殺的是他自己。他為什麼會同意阿心的計畫,他為什麼要阿心停在加油站,為什麼不告訴她可能有蛇,為什麼會忘了帶那瓶該死的威士忌,為什麼他不就近去把作案工具扔掉就回來陪著阿心,就是被警察抓住了又怎麼樣,至少他可以知道阿心平安無事。而不是像現在,彷彿坐在高入雲天的過山車中一樣,心在黑暗中不斷地向下滑去,向下滑去。
六個小時的車程四個半小時就到了,正是吃過午飯的時分,人們都還是懶洋洋的,血液還在胃裡消化那些牛肉餅和炸薯條。卻斯衝到前台,發覺早上那個嗲聲嗲氣的接線小姐原來是個五十來歲的老女人,二條人工畫的細眉一邊高一邊低,正在慢條斯理地往那張絲瓜臉上撲粉塗口紅。他耐著性子等她把化妝盒、眉筆口紅收進那個假的雪奈兒皮包,盡量有禮地問起阿心的床位。老女人朝他翻了翻眼皮,用二隻留了一吋半長指甲的手在電腦中嗒嗒敲了幾下,再次斬釘截鐵地告訴他:「沒這個人。」
卻斯忍不住光火,用力一拍櫃台:「我在星期天晚上送她進來的,妳說沒這個人是什麼意思。」老妖怪垂下眼皮看看她剛敲過電腦鍵盤的長指甲,心痛地在上面吹了口氣,說:「你懂不懂英文,沒這個人就是沒、這、個、人。如果你再拍一下櫃台我就叫警衛。」卻斯按捺下心中的火氣:「對不起,小姐,我沒有意思衝撞妳,只是二天前我明明親自送病人進入急診室,在走的時候病人剛要轉進住院病房。今天怎麼會找不到人呢?妳處在我的地位急不急?」那女人看在一疊聲的「小姐」份上,又轉身在電腦上查詢了一番:「真的沒紀錄,不過有的時候紀錄也可能被意外洗掉,你確定是這個醫院?」卻斯轉身望望進門的入口,接待大廳和一排排的候診長椅。他有點懷疑自己的辨識能力,當初送阿心進來是黑夜,又急促,所有的細節一概沒有注意。來時他確定是這家醫院,現在經老女人一問,他有點吃不准了。「也許是,應該是。」他喃喃地轉身向老女人道。「你的『也許是,應該是』就有問題。」那老女人嘲笑道:「你不確定,是不是?這些醫院當初都是在一套工程圖紙下造出來的,就像麥當勞出的兩個大麥克漢堡一樣。不要說你可能搞錯,我們工作人員有時暫時借調一下,接電話時還會報錯名字。年輕人,不要再在這兒胡搞蠻纏了,有這點工夫還是附近幾個醫院跑一下,說不定你的病人眼睜睜地在什麼地方等你呢。」
拿了附近醫院的地址之後,卻斯謝了長指甲。來到停車場看了看四周的環境,他的直覺告訴他是這家醫院沒錯,但經過老女人的一番話之後又疑疑惑惑,他不能肯定他的直覺,送阿心進來是夜裡,現在在大白天的光線下一切看來似是而非。
卻斯低頭看看手中的紙條,佛蘭斯諾醫院,佛蘭斯諾州立醫院,佛蘭斯諾州立紀念醫院,佛蘭斯諾地區紀念醫院。那些笨蛋當初設立醫院怎麼這麼沒想像力,連個像樣的名字都不會取。這些醫院都在方圓三十哩之內,看來沒有辦法,只能一家家地去跑一次了。
到了下午六點鐘,卻斯已駕車跑遍了紙條上所有的醫院。到處都是一模一樣的盒形建築,門口站著臉帶癡呆表情的警衛,櫃台前的花瓶裡插著艷俗的假花。櫃台裡的老女人,小女人們照例在電腦上敲擊一陣之後告訴他沒這個人。跑到最後一家醫院時,卻斯聽得見心臟在胸前怦怦地大跳,他不敢低頭看一眼胸前,生怕赫然發現心臟在體外跳動,一如阿心跟他講過那個終生住在玻璃罩內的小孩一樣。醫院的回答詢找是一模一樣,卻斯忍不住一陣頭暈,在櫃台前蹲了下來。這一切是在作夢,一個長長的噩夢,阿心和他在白房子裡,哪兒也沒去,微風飄拂著穹形長窗的紗帘,廚房在煮咖啡,阿心的畫像在畫架上微笑。卻斯聽到浴室的水流聲,等會她就會進來,在床邊停下,把手指插進他的頭髮裡,叫他「懶鬼」。卻斯喜歡這個將醒不醒的時刻,時空的束縛像一片停留在他肩上的落葉般地抖落,靈魂像遠古的鐘聲一樣,穿透昨日和明天,自由地馳騁在虛無之中。
一切是那麼平和安詳,藍色瓶子閃耀著音律般的節奏,像天堂的聖樂從二萬呎的海底升起。
「你覺得怎麼樣,需要幫助嗎?」卻斯睜開眼睛,看到一張嘴在他眼前無聲地開合,吐出一個一個音節,意義卻全不連貫。再過了一下,眼前的金星逐漸退去,呈現在面前東方女人的臉,二十七八歲,黑頭髮小眼睛,穿一件無領碎花棉布襯衫,白褲白鞋,脖項掛了一副醫用聽筒。「我是吉田美子,這兒的急診室醫生。警衛說有人昏倒在大廳裡,你現在覺得好一點了嗎?」卻斯慘白著臉點點頭,在吉田的扶持下站了起來,走到候診室椅子上坐下。
吉田伸手搭住卻斯的脈搏。「心跳一百三十九。」她揮手招來醫院雜役,用手推車把卻斯推進治療室,馬上給他打了一針,又倒了一杯琥珀色的液體,湊到卻斯的唇邊,他一仰頭灌了下去,嘴裡一股劣質白蘭地的味道。「神經性心動過速。」吉田宣佈道:「你躺在這裡,我等下再來看你。」卻斯撐著坐起來:「吉田醫生,我還有急事馬上要趕到佛蘭斯諾醫院去。」吉田一揮手:「你這個樣子怎麼開車,心跳不穩定下來隨時有昏絕的可能。我可不想負這個醫療事故的責任,好好躺著,我還有一個小時下班,也許我可以幫你什麼忙……。」
也許是累,也許是那針劑的作用,卻斯在塑料面的觀察床上斷續破碎地睡著了一下,意識卻始終像面風中的旗子,喇喇地抖著。
一下子潛入深深的坑道,失重一般地往下飄,幾百萬年地漫長,黑暗中傳來阿心的召喚:「卻斯,我在這兒。」聲音像捉迷藏似的,不遠不近,不緊不慢,他撞在軟軟的牆壁上,召喚聲又越到他背後,他一回頭,驚惶地發覺他背對浩瀚的大海,雙腳腳弓著地站在懸崖之上。那個慵懶的聲音和著海濤的節拍在呼喚,「在這兒,在這兒,在這兒……」他的頭蓋骨延伸成天穹,一直展綿到海的盡頭,浪濤在其中晃動,落日餘暉斜映過來,一片刺眼的波光。
他睡得全身軟軟的,意識卻知道吉田醫生走了進來。睜開眼睛,看到吉田也換上日常的衣服,俯在床前觀察他,眼角的細紋清晰可見。看他醒來,點點頭道:「好了一點?但你還是需要休息,我已經跟護士室關照過了,她們會定時來探視你的情況。」她伸手按在他的手腕上,抬起另一隻手看腕表:「九十六,明天一早就好了。小伙子,好好休息。」
卻斯伸手一把拖住站起來要走的吉田衣袖。「醫生,我真的不能等在這兒,有比這重要得多的事情我得去辦。妳如果一定要我躺在這兒,等下我自己尋機會逃走。」吉田的臉上充滿迷惑:「你到底有什麼事?值得你這樣冒健康的危險要即刻去做。我是個醫生,除了給你醫學上的忠告之外,不能干涉你是否接受這忠告的自由。不過我現在下班了,你如覺得也許我可以幫一些別的什麼忙的話,不妨告訴我。」
卻斯聽著,感到快要哭出來了,二天來的憋悶,到處撞壁的感覺像決堤一樣湧動撞擊。他簡略講了一下二天前阿心被蛇咬傷,他把她送進醫院,去舊金山一趟回來之後卻找不到人了。講到現在不知阿心生死,眼淚不聽話地劃過面頰,收都收不住。吉田靜靜地聽完,抬腕看看表說:「這樣吧,你在這兒再躺一個小時,我是個單身母親,現在必須去接我女兒了,我把她送到我姐姐那兒,再回這裡。那時你的情況如進一步好轉,我駕車陪你去佛蘭斯諾醫院,也許能摸出些門道……」
51
坐著吉田的吉普車再次來到第一家醫院已經近十點鐘了,卻斯這次確定必是這家醫院無疑,下午跑的那五六家醫院雖然相像,總有一些細節明確無誤地告訴他不是那晚送來的醫院。當吉田的車拐過街角,在急診室前停下來時,卻斯就彷彿在前世來過這裡一樣,一下子洞悉這兒的一角一落,一草一木。阿心的氣息飄蕩其間,似真又幻。卻斯感到這家簡陋的地區醫院在冥冥中跟他有不解之緣,那個貼著假木紋的櫃台,有著來蘇兒消毒水的甬道,那油漆剝落的長椅似曾相識,在何年何月?他找了阿心有多久了?幾輩子輪迴過了;短暫的一遇又失之交臂。卻斯對這種念頭出現害怕起來,為什麼有這種生離死別的感覺,事情不至於那麼嚴重;他和阿心只是陷入官僚主義,低效率和人為錯誤的漩渦而已。阿心的病歷檔案也許在電腦中被電腦病毒吃掉了,被錯誤地刪去了,或者是那個新手根本就沒有登錄上去。她現在就在樓上哪個病房裡,跟他一樣焦急,打了無數次電話去柏克萊,擔心他會在路上發生車禍。
等會二人遇到了之後一通激烈的埋怨然後流著眼淚和好,慶幸一場虛驚之後又互相找到對方,知道對方在自己心中佔如何的份量。他聽到吉田在跟值班小姐講話,要求查看星期天晚上的急診紀錄。結果顯示出來急診室並沒有治療蛇咬傷的急救病人,但吉田同時要求調閱的藥房紀錄卻載明送過二支蛇毒血清去急診室。值班小姐問卻斯記不記得那晚急診醫生的名字?卻斯只記得好像是個希臘名字,他同時形容了那醫生的長相。值班小姐疑惑地說他們醫院沒這個醫生,倒有一個X光室的技術人員,跟卻斯講的很像,不過他怎麼會來急診室診視病人?大家聽了之後都百思不解。卻斯問能不能去病房親自找一下?那小姐說你不看看是什麼時候了,病人都睡下了,你能一間一間的病房撩開帘子去找嗎?還是明天早上找到醫院的經理,把你的問題告訴他,讓他來採取措施吧。他扭頭看了看吉田徵詢她的看法,吉田說看來也只好這樣了。二人走出醫院大門,來到停車場上。今夜是滿月,碩大的月盤懸在他們頭頂,銀輝洩地。卻斯在暖烘烘的夜裡突然打了一個寒噤;蘇東坡的二句詩遽然來到他的腦中「我欲乘風歸去,高處不勝寒。」
吉田打開吉甫車門,讓他上去。駛出醫院之後,默默地開了一段,卻斯看到吉田側過臉來審視他,眼神中滿含關切之情,不由嘆了一口氣,說:「謝謝妳了,吉田醫生,不是妳幫我真不知怎麼辦了。」吉田什麼也沒說,伸過手來拍拍他,卻斯順勢攥住她那隻骨節分明的手,雙手緊緊握著。像一個走夜路的小孩,在漆黑不見五指的渾沌中緊拉住一個依傍。吉田由他握著,過了一陣,借換排檔時輕輕抽出手。卻斯坐了一會發覺吉田不是朝他停放野馬車的醫院開,問道:「我們現在去哪裡?」吉田沒有正面回答,說:「你的身體還沒恢復,現在需要好好休息。」卻斯說我可以找個旅館。吉田說已經十一點多了,你難道還要一家一家去找空房嗎?不如去我家睡上一晚。卻斯說方便嗎?我找不到旅館可以睡在車裡。吉田說:「沒什麼不方便,我母親明天會送我女兒去托兒所,我要到十一點半才上班。你這種身體狀況晚上還要睡在車裡?」他沒有再堅持。
來到吉田坐落在一片新開發區的房子,卻斯看到四週有些建築還沒完工,巨大的水泥攪拌機和掘土機像怪獸一樣蹲在月光底下。吉田用遙控打開車庫門,把吉甫車駛了進去。脫鞋進了屋子,有些紙板箱放在客廳地板上還沒打開。吉田推開一扇房門,說:「這是專為客人留的,裡面套有浴室,你先洗個澡,我去廚房看看有什麼東西吃。」卻斯站在全新的浴室中,看著映在鏡子中自己的面容,眼神空洞而憔悴,二天沒刮的鬍渣一片青黑,他下意識地打開盥洗台上的櫥門,除了一套牙刷牙膏,別的什麼也沒有。
他才想起是在一個差不多陌生人的家中。他踏入從來沒啟用過的淋浴間,在溫水下沖了好久,真想就這樣站在一支水龍頭底下不再走出去,由急促的熱水永久地灑在他的肩胛上和脖項上。最後想到吉田醫生還等他一起去吃「晚餐」,才關上花灑,用潔白的浴巾擦乾身體,穿上衣服來到廚房。
吉田坐在小餐桌邊檢視著一批信件,桌上放了一個蓋了蓋子的青花大碗,吉田等他坐下之後揭開蓋子,一碗日本式的烏冬麵,麵上覆蓋著切得薄薄的黃色醃菜和白色煮蛋,吉田遞給他一雙長長的紅木筷子,說:「實在不好意思,我幾天沒買菜了,冰箱中沒什麼東西。」卻斯挑起麵條,用匙喝碗裡的湯,味道很清淡鮮美,麵條粗粗的,但韌軟可口。
他恍然憶起阿心準備的簡單可口的飯食,燈光下二人恬靜地相聚進餐的情景,強忍著湧起的淚花。他怕被坐在對面的吉田發覺,很快地吃完那碗麵,說有點累了,想去休息了。吉田讓他伸出手來,試了一遍脈搏,說:「現在基本正常了,早點去睡吧。我的臥室在走廊另一頭,如有什麼不適可叫我。」卻斯又一次地謝了吉田醫生,回到房間扯開潔白的床單躺下。黑暗的空間裡瀰漫著床單上烘乾的香味和房中新油漆的味道,他平時在任何環境中都可以很快地入睡,今夜卻輾轉翻復到二點鐘還是睡不著。想抽煙又不敢,起身去廚房喝了杯水,回來時看到吉田醫生的房裡還有燈光從門下透出來。到了三點終於睡著了,卻睡得很淺,腦子裡都是阿心的形象,總是擦身而過。他像一條狗抓自己的尾巴一樣在支離破碎的夢境中上下折騰,床單在他身下被揉得縐成一團。天濛濛亮的時候,他迷迷糊糊地覺得有道目光看著他,刺進他混亂不堪的夢中,睜眼看到吉田美子穿著浴袍站在他的床頭,擔憂地看著他。見他甦醒過來,說:「聽到你在大聲叫喚,生怕你不舒服,過來看看,應該是講夢話吧。」卻斯恍惚記得在夢中被人追趕,遂不好意思地說:「抱歉把妳吵醒。」吉田在床沿坐下,按著他的手腕數他心跳,一股女人的幽香傳來。卻斯自己也不知道手怎麼會碰到吉田的腰肢,輕輕一帶,吉田已經躺在他懷中了,默默地一聲不響雙手環著他的脖項,臉向他湊過來。卻斯吻到二片濕濕的嘴唇,心中卻一點沒有情欲,他渴望著一種慰藉,他需要一具實實在在的軀體摟在懷中,他的勇氣在隱隱約約的焦急和不安中消失殆盡。阿心的臉龐在眼前一閃,帶著鼓勵和理解的微笑。他的手在衣服底下摸到吉田美子有些鬆弛的乳房,奶頭大而硬。他木然地搓揉著,焦急地等待下面硬起来。
吉田微微地呻吟,把身體緊緊地貼住他,像一隻貓似的在他懷裡蠕動。卻斯終於被這個久旱的女人撩撥起來了,一個翻身把吉田壓在身下,浴袍已經敝開,他解開她的胸罩,吉田的皮膚出奇地白皙細膩,只是奶頭的顏色深了些。又去脫她的內褲,在吉田的配合下把它扯到踝彎處。他看見一阜濃密的陰毛,吉田羞得二手摀著眼睛,整個人微微發抖。卻斯摸到那兒已是一片潮濕,把腰一挺進去。吉田像要扼死他似的緊緊抱住他的頭頸,在卻斯的撞擊之下抬起臀部,雙腳勾在他的腰後,一面發出哭泣般的呻吟。卻斯劇烈地聳動,心裡卻像荒漠一樣枯寂遼遠,好久了還沒有高潮的感覺。他又讓吉田翻過來,雙手托著她的臀部又是一輪衝擊,吉田忍不住大叫起來。卻斯覺得自己心硬得像塊石頭一樣,對身下的女人沒有一點憐香惜玉的感覺,彷彿吉田是一個填充塑料泡沫的大型玩具,是一道宣洩心中苦悶的閘口,是他用最原始的動物本能反抗這邪惡世界的一場戰爭。
當一切完事之後,他像被抽掉筋骨般地癱在女人身上,吉田溫柔地雙臂環抱著他,兩隻手不斷地幫他做肩背按摩。一面吻著他的頭髮一面說:「好久沒這樣享受過了。」卻斯心中一陣慚愧;吉田醫生在急診室救他於昏暈,捨自己的女兒在一邊來幫他跑醫院,深夜不避嫌疑地帶他回家照顧他。他卻把這個對他有恩有情的女人當洩欲器。他還像個人嗎?難道人經歷了太多磨難之後只有變野獸一途嗎?他這個樣子跟約翰那些混蛋有什麼兩樣,卻斯後悔得臉都紅了。吉田好像讀懂他的心思,手上動作越發輕柔起來,吻著他的耳朵說:「不要不好意思,我自己情願的。我倒忘了你的心臟還不易作太劇烈的運動。你再小睡一下,我先去洗個淋浴,一會就來。」
卻斯如跌進黑暗王國似地深深睡去,連夢都不做一個。再次醒來已是滿室陽光,吉田已經換上日常的服裝,看到他醒來,遞給他洗淨烘乾的衣服。卻斯沖完澡穿上乾淨的衣服之後來到廚房,咖啡冒著香氣,盤子裡是二個煎蛋二片塗了果醬的烤麵包。吉田坐在對面看著他,眼中滿是愛憐的神情。出門前,吉田把家裡和醫院的電話都給了他,告訴他任何時候都歡迎他來。
取了野馬車,卻斯直奔醫院,那個長指甲老妖怪看見他又回來了,把一邊眉毛挑得高高的,整個臉上是一個「你怎麼又來找麻煩。」的表情。他沒跟她多費口舌,直接要求見醫院主管。醫院主管是個疲憊的中年人,長著一個猶太式的大鼻子。他像聽天方夜譚似的聽完了卻斯的敘述,一口否定道:「不可能,我們醫院不會出這種荒謬的差錯。」卻斯說他附近的醫院都走遍了,能不能親自去各病房找一找。主管搖頭道:「那牽涉到病人的隱私,我不能同意這荒誕的請求。」卻斯說急診紀錄說那晚沒蛇咬傷病人,但藥房提用的二支蛇毒血清又怎麼解釋呢?主管說醫院最近新安裝了電腦,工作人員弄錯也是有的。卻斯說照你的說法病人資料被丟失也是可能的,何不大家方便一下去病房看一看,半個鐘頭就分明了。主管叫來一個警衛,讓他陪卻斯去各病房巡視一圈,規定他只能在病房門前的走廊上探視,不得打擾病人。「小伙子」主管咳嗽一聲:「如果有病人抱怨,你再也不要踏進這醫院一步。」
卻斯在警衛虎視眈眈的監視下跑完了四層樓的病人區,這醫院收留了很多被農業機械事故傷到的病人,病房裡不時傳出病人呼痛的哀叫,護士們在病房中竄進竄出幫病人打嗎啡止痛。有的床位用帘子隔起,卻斯就叫「阿心,阿心。」一面撲通撲通心跳不已。有幾次看到一隻纖手撩開帘子,伸出卻是陌生的臉。全部病房都看過了,卻斯的心也沉到底了。回去的路上經過急診室,卻斯還不死心,雖然他明明知道阿心不會在那兒,一股不知什麼情緒使他進去看看那最後見到阿心的房間。那張阿心躺過的病床空著,另一張床用帘子隔起,他盯視著那張空床,好像一瞬眼之後阿心就會在那兒呈現似的,突然,他的視線被一件東西吸引住了。他不顧警衛的喝止,闖進房去,彎腰在那張空床下撈起那東西,一只皮涼鞋,那晚他親手幫阿心脫下來的。
主管面對放在他辦公桌上的那只皮涼鞋聳聳肩:「這說明不了什麼問題,鞋子在各大百貨公司都有賣的。別的病人遺下的也有可能,你不能用一只鞋子要求我還你一個大活人。你自己也親眼看過,我們這兒沒你要找的那個阿心。」
卻斯空洞地望著主管的禿頭,奇怪地發現他全禿的頭頂有一根剩餘的長長頭髮在莫名其妙地飄拂,滑稽地使人發笑,不過他笑不出來,他的神經已經沒有笑這種功能了。喃喃地問道:「現在怎麼辦?」
主管的嘴一張一合:「你現在唯一所能做的。」很長的一段停頓,好像最後的決定出來之前過濾掉所有別的途徑。最後二個字衝破卻斯的耳膜,嵌在他的胸肋之間,主管緩緩地輕聲吐出「報警」。
52
警局接待室櫃台後面那個條子顯然是個新手,看他用殘缺不全的指甲笨拙地敲擊電腦鍵盤就可以看出他剛穿這套黑制服不久,同時又帶著可以管轄他人的沾沾自喜。跟卻斯講起話來有一種睥視一切居高臨下的樣子,可惜他鄉下人的腦子太慢,卻斯解釋了半天他還沒弄清事情的來龍去脈。到最後只得跑進去叫了個老警察出來,那傢伙是個老油條,當卻斯重新開始解釋的時候;他打斷他問道:「你姐姐多大年紀?」卻斯摸不著頭腦,隨口答道:「二十二、二十三歲。」「那她是成年人了?加州法律說成年人失蹤要過七十二小時報案才能受理。算起來你要今晚或明天才能報案。」沒等他反應過來,眼光就越過他叫道:「下一個。」再也不抬頭看他一眼。
從警察局走到陽光明亮的街上,卻斯有一種五臟六腑被掏空的感覺。一點沒有目的地四下亂轉,接下來要做什麼全無頭緒。一個喝醉酒的印地安人,身上披著破爛不堪的衣衫坐在街角,向他伸出一隻五指不全的手掌乞討,臉上滿出一輪癡呆的笑容。卻斯掏了二個夸特放在那骯髒的掌上,漫無目的地想這漢子還要在這兒坐多久才能討到足夠的錢去拐角店裡買一瓶劣質的酒精?不過他的目的簡單手段直接,容易達到容易滿足。不像他要滿世界地去尋找阿心,卻斯不禁羨慕起這個叫化子來了。
他坐在一個空曠無人的咖啡店裡抽掉半包菸之後,才稍微理清了一下思緒,一個無聲的鐘擺在他胸中盪來盪去「阿心失蹤了」。盪回來「阿心失蹤了」盪過來明明白白是事實,蕩回去又變為一個詭異的玩笑。怎麼可能?鏈條是從什麼時候斷的。難道阿心真的是藍瓶子的精靈,自被戴維打碎所有的瓶子之後就化為一縷輕煙嗎?還是她陷入一個設計精良的陰謀,被人所控制,自由意志受到壓抑。那又是誰在操縱著這一切,戴維?喬治?約翰?還是那個急診醫生?都像而又都不像,一切看來荒謬不經而又沒道理。但阿心經過他二十四小時的尋找就是不見蹤影,那又怎麼解釋?卻斯被那「失蹤、失蹤、失蹤」的鐘擺攪得腦袋都要炸掉了。
如果世界即刻灰飛煙滅,他也不會太驚奇,也許幽靈們可以越過時空的隧道,回到那斷開的鍊條環節,重新找到他們在前世的遺愛。想到最後,整件事最合理並且最樂觀的是,他和阿心由於某種誤解而形成陰差陽錯,阿心接不到他電話焦急起來,打去柏克萊又碰到他在路上或出去了,阿心遂自己離開醫院,趕回柏克萊去找他了。而他又正趕來這兒。這個推論有太多的漏洞,但卻斯寧願把眼光掉開去,如果他推敲一下不是把他最後的希望給扼殺了嗎,那他怎麼活得下去?現在離明天報案差不多還有一整天,何不回柏克萊一次。萬一阿心在白房子等他,而他在這兒報案,笑話不是鬧大了嗎?也許還帶來不必要的麻煩。是的,馬上就走,今晚無論如何不想再住到吉田那兒去了,那一夜情使他心裡非常不好受,對阿心,對吉田,對自己都不公平。
越駛近柏克萊,心情越是膽怯慌亂,焦慮之情像一根細細的絲線緊勒住他的心臟,曳著往前走。他靈魂出竅地滑過高速公路,橋樑,街道,人群。距離對他說來已沒意義,周圍的景物在他看來如照相機沒對準焦距。車子在白房子前停下時,他仰頭看了看二樓的窗戶,突然覺得腿軟得爬不上這十幾級樓梯。在門廳裡碰上格林,熱情地跟他打招呼,卻斯卻視而不見地擦過他身邊,腳步飄搖地上了樓,穿過餐廳,那扇撞裂的門還是虛掩著,卻斯站在門前整整一分鐘,手按在門柄上,如果推開這扇破碎的門扉,阿心躲藏在門背後,跛著腳跳出來,撲在他脖子上,細細的牙齒狠狠地咬進他的肩膀。他全身繃緊的神經會軟得像條水蛭,天空的陰雲一掃而空,晚上他要拖阿心去那家西班牙酒館喝個大醉而歸。門被一吋一吋地推開,沒有任何動靜,沒人藏在布幔之後,沒有屏在喉嚨裡的歡呼,沒有任何暗示,在他離去的二天有人來過這裡,梧桐樹的光影在窗口搖曳,房間裡靜得像口深井,水波不興。卻斯站在房間的中央半晌不會動彈,像是被人從飛機上推出艙門,降落傘的背包帶卻無論如何打不開,無情的大地飛快地緩緩迎了上來。
53
電話錄音滿滿的,喬治打來五六個,接下來是律師喬的;他說有萬分緊急的事,要阿心給他回電。再有是寧波亨浪頭的,責怪女兒怎麼這麼長時間沒跟他聯繫。他母親在半途中加了一句,問卻斯還聽不聽話?他冷笑一聲,今天的一切就是他太聽阿心的話才變成這個局面。有醫院打來要阿心去面談的。還有信用卡公司打來說阿心的信用額滿了的通知。就是沒有他渴望聽到的熟悉聲音。關掉錄音,他順手撥了個電話給喬,五點半了,喬倒還在辦公室,聽到卻斯的聲音,緊張地問他現在在哪裡,卻斯說在穹彎街,喬說我還有一點事料理完了馬上過去,阿心呢?卻斯說不知道。喬在電話裡的聲音顯得迷惑不解,不過他說:「見面再說吧。」掛上電話,看看表,紐約是九點鐘左右,猶豫了半天,結果還是打了過去。寧波亨浪頭一聽是卻斯,就說讓你媽來聽,卻斯阻止了他,一面想怎樣開口,決定還是直截了當地說阿心失蹤了。寧波亨浪頭在那一端一聲不響地聽著,卻斯母親插進來,問是不是你們又吵架了?卻斯心中把他母親恨得要死;什麼時候了?還提這種幼稚的問題。最後寧波亨浪頭說:「我們明天一早過來,今晚如有什麼消息請馬上打電話給我們。」放下話筒,喬已經出現在門口,說出去找個地方吃東西,一面談。卻斯本想守在屋裡等電話,但上次錄像帶的事件顯示這房子不保險,談這種事情卻斯可不想再被人錄音或錄像。他讓喬等一等,回到房間寫一紙條留給阿心「妳如回來哪兒都不要去,留在家裡等我。切切,卻斯」。下樓上了喬的 BMW。喬問他想吃什麼,卻斯除了早餐之後一直沒吃東西,胃裡像貓抓似的,卻沒有食慾,只覺得嘴巴發乾發苦。結果喬在夏特克街上買了二份中國盒飯,驅車上了海灣大橋,從金銀島的岔口出去,來到一片空曠的停車場。
隔著海灣,對面舊金山金融區的剪影映在淡紫色的天幕上。喬停好車子,取出一份盒飯遞給卻斯,一面好像閒聊一樣說:「你聽說了嗎?戴維越獄了。」卻斯在路口就想,喬一定是談與戴維有關之事,有了思想準備之後,就顯露出恰當的驚奇,說:「什麼時候?你聽誰說的?」喬在他說話時十分注意著他的面部表情。「監獄方面昨天下午通知我的,不過他們沒說太多的細節,看來明後天我得過去一次。」卻斯緊張地思索著:喬到底知道多少?喬治有沒有把一切和盤托出?照他們的關係喬治找不到他和阿心之後所能求助的只有他的老同學。他現在要怎麼對喬說?說什麼?說多少?喬不� _________________ 是非是,我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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