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我-北美枫

[运涛]

　　我从小没有离开过家乡，主观上是外地没有血缘比较近的亲属，出去没有住处，没有吃的；客观上是没有火车，出入坐汽车，又住在边境，还要办居民证才能出去，不方便。

　　我第一次走出家乡是不情愿的，去处也不远，是北安县的一个农村。

　　我离开家乡是因为一场战争。中苏自六十年代交恶，从此成为死敌。苏联利用越南达到对中国在战略上实行了全面包围，形势对中国极其险恶。越南迅速投向苏联，并在南北统一后，侵占了柬埔寨，立即开始了反华的举动。对内大加迫害华侨华人，对外频频搔扰我边境，打死打伤我边民及边防军，入侵我国土拆毁我界碑。

　　虽然越南自诩“世界第三军事强国”，但当时包括现在，是没有一个中国人相信的，我们只当他们夜郎自大而已。当全国人民知道在越华侨和边民的遭遇时，被激怒了，一九七九年二月十七日晨，集结在中越边境上的中国军队，以九个军的兵力，从广西、云南两个方向对越南六个省十一个县发起进攻，既是迫使越南从柬埔寨撤兵，也是为我国的侨民和边民复仇，我们丝毫没有怀疑过我们的胜利，然而我们担忧“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怕苏联也学会围魏救赵，进攻我国的北方。

　　我们的军队进入一级战备状态，边城满街是全副武装的军人，手持冲锋枪，胸前子弹袋，肩背手榴弹，高射机枪也昂首向天。各单位领导和青年民兵都发放了枪支。老百姓每天躲在自己的家中偷听汉语的“莫斯科广播电台”播音，调频好的则兼听汉语的“美国之音”。分析苏联出兵的可能性，到处人心惶惶。我们战胜越南就象玩军棋中的军长吃连长、排长一样简单，没有任何悬念。而中国与苏联开战，就如同象棋中的马和炮，你能吃掉我，我也能吃掉你，变数极大，我们既不气馁，也不气傲，如果真的不敌，我们也不会跑，因为跑不掉，如果有必胜把握，更不必跑，可以距敌于国门之外了。因为判断不了胜负，才紧张，老人妇孺之辈又参加不了战斗，所以就想着要远离危险的边境。县城唯一的市场上卖家具的特别便宜，甚至自家有房子的也纷纷卖掉，拿不走的东西都想卖掉，有人是做好永远不回来打算的。人们卖了家具买粮食，因为粮食到哪里都是轻易买不到的。

　　很多人回关里投靠亲属了，我是不相信苏联出兵的，但母亲害怕，坚持要走，我们一家几口人，没有方便的亲戚可投靠，只能到父亲单位的疏散点。疏散点在北安县赵光公社的一个生产队，离边境也只不过三百公里左右，如果真发生战争，在现代化武器之下，也是没有安全可言的。父亲要坚持工作，只能母亲带我们几个孩子随单位没有亲属可投的人一起去了北安。

　　二月还是寒冬季节，我们坐的是单位的大卡车，拉上帆布的车蓬，既不保暖又见不到阳光，一路颠簸向北安而去，不时有人拉开帆布一个缝隙向外张望，沿途是大批的坦克车轰隆隆地向边境推进，眼看大战一触即发。初次出远门的兴奋感没有保持多久，就让位给了难耐的寒冷和难受的晕车。围着厚厚的几层棉大衣也无济于事，吃晕车药也不管用。

　　沿途停了几次车，让大家下来活动一下，跺跺冻得麻木的双脚，路旁满眼都是雪皑皑，几乎见不到人烟。

　　到北安县城已经是晚上，先找旅社住下来。

　　第二天向目的地前进。终于到了一个旷野的小村落，每家有一间土坯房，卸下带的衣服、所有粮食和一些炊具，安顿下来。

　　到庄稼地里寻找一些秋天剩下的玉米秸，我们生起了火，把屋子先烧暖驱驱寒气。在屋子发现老鼠我们不吃惊，但老鼠之大让我们还是吓了一跳，个头居然都不比猫小，不过“胆小如鼠”的老话还是没说错，再大的老鼠也被我们人类吓得逃之夭夭。

　　来之前，我们已经把粮证上的供应定量都买了白面、玉米或小米，也换了一些粮票买了饼干。但两天的路途中，所有的东西都是汽油味。衣服在外边吹一吹，逐渐味道小了。而带来的饼干和粮食、咸菜，却弥漫着浓浓的汽油味难以下咽，冬天也没有任何蔬菜，吃饭成了最大的问题。

　　村里有带辘轳和井绳的一口井，但井台上厚厚地冻上了乳白色的冰，脚下十分滑，挑水时不注意就会跌交，但喝水毕竟没有问题了。

　　蔬菜的问题解决不了，别说没有钱，就是有钱也没处去买啊。于是我们便到冻得硬如石头的庄稼地里，用烧火的炉钩子去刨去抠，刨出几个去年剩在地里的小土豆或白菜帮子，拣一些豆荚剥出黄豆粒，土豆和白菜帮子洗洗切切就是菜了。黄豆多了就去附近生产队换豆腐，这样就偶而能有热乎乎的菜吃了。肉则基本没有，好在我当年本来就不吃肉，倒没觉得口馋。

　　不喜欢吃带汽油味的米面，母亲就到生产队，求人卖我们一些麦子，然后花钱加工成麸子面，掺在白面里，来减少汽油味。

　　总之，是吃不好，也饿不着了。

　　没有事情，我就喜欢到两根纤细、闪亮的铁轨边看火车，因为我们家是没有火车的，看着往来飞奔的绿色长龙，说不出的羡慕，总觉得火车里装满了神奇和神秘。想象它开到哪里，一定是能开到没有寒冷的南方，一定能开进不需要整年关心国际形势的祖国内部的腹地，那里应该是祥和的、温暖的，不用整天面对敌国的炮口怕炮弹突然呼啸而至，不用捂着厚厚的棉衣棉帽棉手套怕冻伤冻坏，就这样经常地满脑子胡思乱想。

　　北安虽只是县城，在我们心中眼里，已经就是天堂了，那里有各种生活必需品，有粮食和可吃的菜，有冻柿子、冻梨和糖葫芦，有甜甜的冰棍，有红色的砖房，有街道，街道上有汽车，有来往的人流，有电影院，可以看电影，还有学校，可以读书。而我们这里，什么都没有。去北安，从心理上，我们极其盼望和需要，但从经济上，我们却没有能力去开眼界。

　　冬季里除了一马平川的雪原，很少有高出地面的东西，但就在离我们住处几里路的地方突兀有一棵树，比其他树有些粗壮和高大，印象里不是榆树就是柳树，我觉得很普通的一颗树，但在这里竟成了众乡亲朝拜的神树。

　　冬天的树上没有绿叶，枝枝杈杈栓满了红红的布条，许多农村女人虔敬地对着树许愿，讲些什么我不知道，只是觉得不解，觉得这里的人太迷信。一课树有什么神奇，只记得电影《槐阴记》里有一颗会说话的大树，但那毕竟是神话故事，现实中也会有这样的树么？我也常去看看，希望看到它有一日也开口说话，或做些什么，但它最终还是让我失望，它只表现了做为树的那些特征，神性却没有一点儿的显露。

　　关于这种以特定的树木作为社神的象征习俗，其实由来已久，先秦的《庄子》中就说起过，匠人石去齐国，来到曲辕这个地方，看见一棵被世人当作神社的栎树。这棵栎树树冠大到可以遮蔽数千头牛，用绳子绕着量一量树干，足有头十丈粗，树梢高临山巅，离地面八十尺处方才分枝，用它来造船可造十余艘。观赏的人群像赶集似地涌来涌去，而这位匠人连瞧也不瞧一眼，不停步地往前走。他的徒弟站在树旁看了个够，跑着赶上了匠人石，说：“自我拿起刀斧跟随先生，从不曾见过这样壮美的树木。可是先生却不肯看一眼，不住脚地往前走，为什么呢？”匠人石回答说：“算了，不要再说它了！这是一棵什么用处也没有的树，用它做成船定会沉没，用它做成棺椁定会很快朽烂，用它做成器皿定会很快毁坏，用它做成屋门定会流脂而不合缝，用它做成屋柱定会被虫蛀蚀。这是不能取材的树。没有什么用处，所以它才能有如此寿延。”

　　这棵孤独的树，也是因为没用而有了大用，它仿佛也在梦中对我开口说：“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几死之散人，又恶知散木！”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就如同我们所住的荒僻的小村子，从来没认为它会对已经告别农村走入城镇的我们有什么用处，但在非常时期，它却发挥了作用，它不是战略目标，没有任何军事设施和工厂，正因为什么都没有，反而可能是安全的，所以我们得以安然度过几个月时光。

　　对越自卫战争很快以我们的胜利班师而在三月五日宣告结束，三月十六日所有部队全部回国。苏联即使出兵也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我们也该班师了，可母亲还是执意等待了一些日子才带我们回家。

　　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家乡，第一次到北安，近三十年了，再没有返回过那个小村子，甚至连村子的名字，都不记得了，不过在我生命的历程中，那里毕竟有我一个驿站。

[[运涛]]

　　我从小没有离开过家乡，主观上是外地没有血缘比较近的亲属，出去没有住处，没有吃的；客观上是没有火车，出入坐汽车，又住在边境，还要办居民证才能出去，不方便。

　　我第一次走出家乡是不情愿的，去处也不远，是北安县的一个农村。

　　我离开家乡是因为一场战争。中苏自六十年代交恶，从此成为死敌。苏联利用越南达到对中国在战略上实行了全面包围，形势对中国极其险恶。越南迅速投向苏联，并在南北统一后，侵占了柬埔寨，立即开始了反华的举动。对内大加迫害华侨华人，对外频频搔扰我边境，打死打伤我边民及边防军，入侵我国土拆毁我界碑。

　　虽然越南自诩“世界第三军事强国”，但当时包括现在，是没有一个中国人相信的，我们只当他们夜郎自大而已。当全国人民知道在越华侨和边民的遭遇时，被激怒了，一九七九年二月十七日晨，集结在中越边境上的中国军队，以九个军的兵力，从广西、云南两个方向对越南六个省十一个县发起进攻，既是迫使越南从柬埔寨撤兵，也是为我国的侨民和边民复仇，我们丝毫没有怀疑过我们的胜利，然而我们担忧“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怕苏联也学会围魏救赵，进攻我国的北方。

　　我们的军队进入一级战备状态，边城满街是全副武装的军人，手持冲锋枪，胸前子弹袋，肩背手榴弹，高射机枪也昂首向天。各单位领导和青年民兵都发放了枪支。老百姓每天躲在自己的家中偷听汉语的“莫斯科广播电台”播音，调频好的则兼听汉语的“美国之音”。分析苏联出兵的可能性，到处人心惶惶。我们战胜越南就象玩军棋中的军长吃连长、排长一样简单，没有任何悬念。而中国与苏联开战，就如同象棋中的马和炮，你能吃掉我，我也能吃掉你，变数极大，我们既不气馁，也不气傲，如果真的不敌，我们也不会跑，因为跑不掉，如果有必胜把握，更不必跑，可以距敌于国门之外了。因为判断不了胜负，才紧张，老人妇孺之辈又参加不了战斗，所以就想着要远离危险的边境。县城唯一的市场上卖家具的特别便宜，甚至自家有房子的也纷纷卖掉，拿不走的东西都想卖掉，有人是做好永远不回来打算的。人们卖了家具买粮食，因为粮食到哪里都是轻易买不到的。

　　很多人回关里投靠亲属了，我是不相信苏联出兵的，但母亲害怕，坚持要走，我们一家几口人，没有方便的亲戚可投靠，只能到父亲单位的疏散点。疏散点在北安县赵光公社的一个生产队，离边境也只不过三百公里左右，如果真发生战争，在现代化武器之下，也是没有安全可言的。父亲要坚持工作，只能母亲带我们几个孩子随单位没有亲属可投的人一起去了北安。

　　二月还是寒冬季节，我们坐的是单位的大卡车，拉上帆布的车蓬，既不保暖又见不到阳光，一路颠簸向北安而去，不时有人拉开帆布一个缝隙向外张望，沿途是大批的坦克车轰隆隆地向边境推进，眼看大战一触即发。初次出远门的兴奋感没有保持多久，就让位给了难耐的寒冷和难受的晕车。围着厚厚的几层棉大衣也无济于事，吃晕车药也不管用。

　　沿途停了几次车，让大家下来活动一下，跺跺冻得麻木的双脚，路旁满眼都是雪皑皑，几乎见不到人烟。

　　到北安县城已经是晚上，先找旅社住下来。

　　第二天向目的地前进。终于到了一个旷野的小村落，每家有一间土坯房，卸下带的衣服、所有粮食和一些炊具，安顿下来。

　　到庄稼地里寻找一些秋天剩下的玉米秸，我们生起了火，把屋子先烧暖驱驱寒气。在屋子发现老鼠我们不吃惊，但老鼠之大让我们还是吓了一跳，个头居然都不比猫小，不过“胆小如鼠”的老话还是没说错，再大的老鼠也被我们人类吓得逃之夭夭。

　　来之前，我们已经把粮证上的供应定量都买了白面、玉米或小米，也换了一些粮票买了饼干。但两天的路途中，所有的东西都是汽油味。衣服在外边吹一吹，逐渐味道小了。而带来的饼干和粮食、咸菜，却弥漫着浓浓的汽油味难以下咽，冬天也没有任何蔬菜，吃饭成了最大的问题。

　　村里有带辘轳和井绳的一口井，但井台上厚厚地冻上了乳白色的冰，脚下十分滑，挑水时不注意就会跌交，但喝水毕竟没有问题了。

　　蔬菜的问题解决不了，别说没有钱，就是有钱也没处去买啊。于是我们便到冻得硬如石头的庄稼地里，用烧火的炉钩子去刨去抠，刨出几个去年剩在地里的小土豆或白菜帮子，拣一些豆荚剥出黄豆粒，土豆和白菜帮子洗洗切切就是菜了。黄豆多了就去附近生产队换豆腐，这样就偶而能有热乎乎的菜吃了。肉则基本没有，好在我当年本来就不吃肉，倒没觉得口馋。

　　不喜欢吃带汽油味的米面，母亲就到生产队，求人卖我们一些麦子，然后花钱加工成麸子面，掺在白面里，来减少汽油味。

　　总之，是吃不好，也饿不着了。

　　没有事情，我就喜欢到两根纤细、闪亮的铁轨边看火车，因为我们家是没有火车的，看着往来飞奔的绿色长龙，说不出的羡慕，总觉得火车里装满了神奇和神秘。想象它开到哪里，一定是能开到没有寒冷的南方，一定能开进不需要整年关心国际形势的祖国内部的腹地，那里应该是祥和的、温暖的，不用整天面对敌国的炮口怕炮弹突然呼啸而至，不用捂着厚厚的棉衣棉帽棉手套怕冻伤冻坏，就这样经常地满脑子胡思乱想。

　　北安虽只是县城，在我们心中眼里，已经就是天堂了，那里有各种生活必需品，有粮食和可吃的菜，有冻柿子、冻梨和糖葫芦，有甜甜的冰棍，有红色的砖房，有街道，街道上有汽车，有来往的人流，有电影院，可以看电影，还有学校，可以读书。而我们这里，什么都没有。去北安，从心理上，我们极其盼望和需要，但从经济上，我们却没有能力去开眼界。

　　冬季里除了一马平川的雪原，很少有高出地面的东西，但就在离我们住处几里路的地方突兀有一棵树，比其他树有些粗壮和高大，印象里不是榆树就是柳树，我觉得很普通的一颗树，但在这里竟成了众乡亲朝拜的神树。

　　冬天的树上没有绿叶，枝枝杈杈栓满了红红的布条，许多农村女人虔敬地对着树许愿，讲些什么我不知道，只是觉得不解，觉得这里的人太迷信。一课树有什么神奇，只记得电影《槐阴记》里有一颗会说话的大树，但那毕竟是神话故事，现实中也会有这样的树么？我也常去看看，希望看到它有一日也开口说话，或做些什么，但它最终还是让我失望，它只表现了做为树的那些特征，神性却没有一点儿的显露。

　　关于这种以特定的树木作为社神的象征习俗，其实由来已久，先秦的《庄子》中就说起过，匠人石去齐国，来到曲辕这个地方，看见一棵被世人当作神社的栎树。这棵栎树树冠大到可以遮蔽数千头牛，用绳子绕着量一量树干，足有头十丈粗，树梢高临山巅，离地面八十尺处方才分枝，用它来造船可造十余艘。观赏的人群像赶集似地涌来涌去，而这位匠人连瞧也不瞧一眼，不停步地往前走。他的徒弟站在树旁看了个够，跑着赶上了匠人石，说：“自我拿起刀斧跟随先生，从不曾见过这样壮美的树木。可是先生却不肯看一眼，不住脚地往前走，为什么呢？”匠人石回答说：“算了，不要再说它了！这是一棵什么用处也没有的树，用它做成船定会沉没，用它做成棺椁定会很快朽烂，用它做成器皿定会很快毁坏，用它做成屋门定会流脂而不合缝，用它做成屋柱定会被虫蛀蚀。这是不能取材的树。没有什么用处，所以它才能有如此寿延。”

　　这棵孤独的树，也是因为没用而有了大用，它仿佛也在梦中对我开口说：“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几死之散人，又恶知散木！”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就如同我们所住的荒僻的小村子，从来没认为它会对已经告别农村走入城镇的我们有什么用处，但在非常时期，它却发挥了作用，它不是战略目标，没有任何军事设施和工厂，正因为什么都没有，反而可能是安全的，所以我们得以安然度过几个月时光。

　　对越自卫战争很快以我们的胜利班师而在三月五日宣告结束，三月十六日所有部队全部回国。苏联即使出兵也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我们也该班师了，可母亲还是执意等待了一些日子才带我们回家。

　　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家乡，第一次到北安，近三十年了，再没有返回过那个小村子，甚至连村子的名字，都不记得了，不过在我生命的历程中，那里毕竟有我一个驿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