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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缡之后——第一部:黛玉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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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品总督总管
(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二品总督总管<BR>(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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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 4150

帖子发表于: 星期一 七月 30, 2007 9:43 am    发表主题: 结缡之后——第一部:黛玉之死 引用并回复

白天风和日丽,傍晚月白风清。红烛高烧,喜庆满面。

阖府上下都是笑盈盈地,连得挂在廊下的一只只灯笼都在那儿闪耀着媚眼,向新郎新娘表示祝贺。

新婚典礼是热闹的也是简单的。新郎早就遵命搬出了大观园怡红院,新房就在老祖宗住处不远的一个小院落。能干的凤姐操办这样的事轻车熟路,里里外外弄得妥妥帖帖。自家的宝兄弟一直高兴得嘴也合不上,心也留在了潇湘馆——婚礼前得有好一阵子不能见面呢。林妹妹当然也不是像宝丫头那样子专门在一些地方用心的人——两个人用心思的地方本不一样。结亲的路径最是省心不过,就是从潇湘馆把人抬出来,没多远几步路就走得到。送亲的也就是自家的老公——老祖宗心目中的亲上加亲——那年去扬州的也是琏二爷。最费神的事儿是上个月那天夜里给林妹妹挑几样陪嫁的妆奁——首饰是最要紧的。贾琏接手的姑老爷遗产里林林总总的好东西还真不少,做巡盐御史一年有五十万两银子的好处到手何足为奇。自己也落得大方一点,挑过来挑过去选了最弹眼落睛的八件:一支通体碧绿的翡翠簪子,一双颜色极纯的羊脂玉镯,一对镶金刚钻石的耳环,一支口衔珍珠的金凤钗,一枚红宝石押发,两两配对的红蓝宝石戒指以及同样一个赤金盘螭璎珞圈。

老太太的心愿就剩下这一茬没有落实,怎么样也口眼不闭。再加上冲喜这么个尽孝的名目压下来,宫里的娘娘也就是娘家的表姐婆家的堂姐府里的大姑妈兼婶婶院里的小姑妈兼老祖宗请出来的现成大媒都一口赞同没有话好说。

新人到老太太房里床跟头拜见行礼磕了头。倒也真是——见得今儿个老太太的精神出奇的好。或许真的能熬过今年冬至也未必可知。

出了来太太房门,鼓乐离得远了些才又吹打起来。接下来的繁文缛节不去细述,新人最后送入洞房安置。凤丫头细心,知道林妹妹——现今是宝二奶奶了素来不喜欢吵闹爱静不爱动,也便招呼大家一众散去。

此时此刻,贾宝玉心里想的也正就是徐玉兰日后唱的那样。

林妹妹,今天是从古到今,天上人间,第一件称心满意的事啊!
我合不拢笑口将喜讯接,
数遍了指头把佳期待。
总算是,东园桃树西园柳,
今日移向一处载。
此生得娶林妹妹,
心如灯花并蕊开。
往日病愁一笔勾,
今后乐事无限美。
从今后,与你春日早起摘花戴,
寒夜挑灯把谜猜。
添香并立观书画,
步月随影踏苍苔。
从今后,俏语娇音满室闻,
如刀断水分不开。
这真是,银河虽阔总有渡,
牛郎织女七夕会啊。

一幅红盖头罩着,黛玉自然含羞坐在新床边沿。正是合着“遮住你面如芙蓉眉如柳,遮不住你心底春光往外透。” 女孩儿家的终身大事有了着落,心里想着这一定也是父亲当年的愿望。千里迢迢进京依傍外祖母家,自然还有养女还舅的习俗再加上自己母亲在外祖母心目中的地位,守到今天终于看到结果。

雪雁上得前来,把一根挑棒递给傻乎乎地站在新房内的宝二爷。

“二爷,夜深了,请早点安置吧。”

宝玉心里也觉得有雪雁来陪着林妹妹出阁,搀着新娘上轿搀着新娘拜堂是顺理成章的事情。雪雁不正是她从娘家带来的嘛。紫鹃可不是!紫鹃是老太太让给林姑娘的,原先名叫鹦哥,紫鹃是林姑娘后来给取的名字。总而言之,紫鹃是荣府的人贾家的人不是扬州林家的人。本不应当由他来搀扶新娘。

宝玉此时此刻尚不清楚的是——紫鹃也正坐在她自己的耳房内。他断然没有想到紫鹃的身份也跟着起了变化。从今日起,她不再是黛玉的贴身大丫环。


新婚小两口应该是夜不安眠的。

在这贾宝玉林黛玉天造地设的一对终于洞房花烛的夜晚也有人一样夜不安眠。

老太太的上房里,声息全无。头发全白的史老太君平静地安睡着。是啊,有什么比完成了一件头等大事再让人放心的呢。病恹恹的一个老太自从作出了这个决定之后生命力顿时旺盛了许多。作出这个决定是不容易的,自个儿心里清楚。守在一旁的鸳鸯心里也清楚。老太太能商量的人也就一个——这身边唯一的可靠人。

每当夜深人静时,可以有机会主仆两人说说悄悄话,鸳鸯耳边总是响起那句叹息或是自言自语的打问。

“这两个小冤家,叫我怎么放得下心哦。”

不用细说,这两个小冤家就是老祖宗的心肝儿肉以及心肝儿肉的心肝儿肉。

荣国府内外的阵势任谁也没有这位老太心里明白。鸳鸯细细一捉摸,也透着亮堂。史家是早就没有底气,就看云丫头在家受的罪便知端的。史太君占着的是荣宁两府里辈分的顶峰地位,而不是像王夫人凤丫头那样依傍着娘家的权势。再就是明摆着的连自己的长孙女都有意和自己过不去。那可是宫里的娘娘啊,万不能小瞧的一个穿黄袍的人。又不能轻易进宫去和她细细拉呱家常,偶尔去一次皇家礼仪偏就束缚得你不得动弹。何况边上总是有个元妃娘娘的亲娘在,那便是第一个要防范的人!

年岁不饶人,愁闷压在心头更是烦人。没想到一下子就垮得不能不躺在床上。反倒把个心肝儿肉也弄得憔悴起来。好孙子啊,最知道我疼他。我可不能垮下来,万一垮下来之后,老爷再对他行家法可怎么办?再有那二儿媳妇真的动起宫里的念头拿大帽子压下来,可不就如了她的愿?

鸳鸯在老太太房里本是第一个忙人。这一病了,更是忙得恨不得把脚也当手使唤。二奶奶她们来张罗,更得小心招呼。就不添乱也添忙,连得一向无事忙的宝玉也忙得不可开交。守夜轮不上他,没得让老太太心疼。鸳鸯则是守夜的第一人选,而且总是先论着守更加辛苦的后半夜。

鸳鸯责无旁贷心甘情愿。守在边上更有时间想心事——心事是两件。一件事是关于自己,一件事是关于宝玉。那守着的好几个大箱子倒反而不是心事。早晚不是琏二奶奶就是宝二奶奶接手了去。

那一天晚上,也是这么个守着,忽然心里一下子有了触机,好像就豁地打开了一道门。也是事有凑巧,老太太喉咙口塞了一口痰,咳起来折腾了一会好不容易安生下来,倒一时没有睡意。老太太多精明的人,看着鸳鸯就开口问。

“你有什么心事?”

“噢,刚才老太太没醒的当口,倒想到了一个主意。就不知道老太太怎么想?”

“有什么主意,快说。”

“别的没什么,就怕老太太不高兴。肯定得骂我。”

“嘿,瞧你这丫头,我什么时候骂过你?就是骂老爷骂太太骂凤丫头也不会骂你啊。”

“我知道。不过这主意也就我敢说,恐怕二奶奶那张巧嘴也不敢张口。”

“说啊。”

鸳鸯私下里再看看动静,便凑在老太太耳朵边说开了悄悄话。

大局底定。

没有人敢也没有人会反对鸳鸯的这个主意。话是从凤丫头那儿正式传开的。凤丫头多机灵,也早就配合得天衣无缝。

请了张太医之后就请天齐庙王道士。王道士装神弄鬼地胡划了半天,丢下一句话两个字:冲喜!

老太太的性命要紧啊,连得宫里的娘娘也着急。戴公公派来小太监传旨,务必让老太太放心,放宽心才能有转机——万勿有事不能释怀务请体念慈意之类。

本来就是明摆着的事由儿,大家都顺着竿子往上爬。男家大媒人是薛姨妈,女方大媒人是贾二舍。反正林家的事都是琏二爷一手包办。具体操持的人自然是二嫂子当仁不让。一面是比叔嫂还亲的名为叔嫂实为姐弟,一面是表嫂表妹何况是一直替林家照看着家财的人手。时间不等人,冲喜的事要快要好。夫妻俩关上房门什么事也好商量,一场自家家里的婚礼也既热闹又讨巧地办了个利索。

鸳鸯从头细想也觉得有点儿滑稽。这件大事办成后,自己的事情也没有什么多想的。老太太冲喜得延年益寿,自己就多辛苦也多靠帮几年。万一真有个三长两短,大不了也就跟了老太太去。看你个老不要脸的大老爷再能有什么想头!


从接手这男家大媒起,薛姨妈心里不好受脸上却还得装出一副笑盈盈的模样来。尽管早就有预料早就有认可,但事情真的变成了现实到底是另外一回事。

梨香院里薛家隔开占据的一个大院落。灯火未熄,宝钗正在劝慰母亲。

“妈不是早先就说过林妹妹和宝兄弟是多么好的一对,姻缘天定何必再牵肠挂肚?”

“话是这么说,可也不是这么说。想你姨妈费了多少心思,到如今却……。”

“都是些陈年旧事,母亲不去想它也罢。”

“都怨你哥这个不争气的孽种!当初进京备选,不是他闯了那么大的祸害惹出命案,选秀女又有宫里素来和我们皇商打交道的那些公公通路子,怎么会被吓着了不说好话反帮倒忙呢?”

“妈,……。”

“唉,是不想去说它,可这金玉良缘竟也是……。”

“妈,你累了好几天啦,快洗洗睡吧。”


这边厢是失落,凤姐那个院落是兴奋得睡不着。

琏二奶奶和琏二爷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尤其是凤丫头,越是忙活越来劲。要是有一天没有什么忙活的事,没准反倒要病上身来。

平儿在房内服伺她卸妆,尔后便悄悄地掩上房门离去。

贾琏迫不及待地开口。

“这下可好了。林家的家产都到了咱们贾家来,心定了吧。你说,这回该如何犒劳我?”

“忙什么?有你的只是有你的。再说,那年下扬州不知道你先就捞了多少横堂去?”

“天地良心,林姑丈的遗产账单不是早交给你看过?这么些年还要翻旧账,还让人活不活?!”

“好了,好了。等新人三朝回门之后再说,总会让你过得去。有一条,可不许拿了到手去养那些小娼妇!”

贾琏连声说不敢不敢。边说边就动手拉扯起来。

“来,我们也来个温习温习洞房花烛夜!” 说着扑地一下吹灭了灯火。


再一个没有丝毫睡意的人不在院内也不在府内。

她是奉命早早就搬出了怡红院。跟着宝玉一起重又来到老太太身旁。

大家一起忙活,她也自然不能消停。谁叫她是宝二爷贴身的大丫头呢?她还得显出比谁也都高兴。二爷的婚姻大事,她能不高兴吗,她敢不高兴吗?任谁也没有看出她心里的一腔怨艾。

就算她识字不多,这些年来先跟着老太太后来又跟着宝二爷,也懂得什么叫做“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

绝没有想到的是这东风一上来就那么猛烈那么紧迫。

那天的情景她是这辈子到死也不会忘记的。

琏二奶奶叫唤,到了她的那个院落。进去就感到平儿的眼神不对劲。

“算来你也是老太太的老人马,太太又特别关照不能亏待了你。我也打心眼里知道你是个管用的人,平素里可从来没有不照应不替你说话的事儿。”

“二奶奶说的是。” 低着头小声回应。

“今儿个事由儿摆着。少不得也要跟你挑明了。宝二爷娶亲是大喜事。替老太太冲喜更是大事。两个都是你主子,可也从来没有不高抬你的时候。这回嘛,事情逼到这地份儿上,也料定你是个忠心的有主意的人。断乎不会给主子添什么麻烦。”

“嗯,……。”声音越发地低了下去,头也沉得更低。

“老爷不会让宝玉未娶妻先纳妾。新人上门有这么个通房大丫头现在眼皮子底下晃悠也不是个事儿。太太吩咐是老太太的念心,让你好生回娘家给找门好亲事。嫁妆嘛,从老太太算起,太太还有我都不会让你没面子。”

“二奶奶不要说了。我听不就是了。”

“好,太太和我就知道你是最识大体的人。好吧,平儿会替你操办这一切。下去吧。哦,对了,你不能这几天就走,得等到办喜事的正日子才能行。”

这也是怕二爷伤心,横岔出什么事儿来。袭人硬撑着不叫眼泪掉出眼眶子来。

到了平儿房里,才细细地问个端详。

才知道是紫鹃容不下自己。正宗的新娘高兴还来不及,根本没有计算到这一层。

袭人在花家就干等着哥嫂满世界找人说媒——太太千叮咛万嘱咐不敢叫亏待了这个妹子,务必找个好婆家。

还能有好婆家么?袭人睁大了眼睛就是睡不着——宝二爷的洞房花烛夜。眼前闪过的尽是那天从蓉大奶奶那儿回来的情景。


袭人惦记着宝二爷的洞房花烛之夜。

想必如果她真的知道了实在的情形一定会一反往常温柔和顺的性格偷偷地笑出声来。


小孩子手臂般粗的大红喜烛一直点着没有熄,应该是个好兆头。烛泪流了一整夜,凝固下来那些形状奇特的块块乱七八糟堆得好高。

销金帐内,把个头歪在里床这一面,新娘压抑着尽量不出声地抽泣了大半夜。把个琏二奶奶亲手选定花样的龙凤合欢枕湿了大半边。

昨夜的一幕幕情景犹在眼前。

静悄悄的洞房内,只剩下新郎新娘两个人。雪雁乖巧地退了出去,凤丫头早就关照林妹妹的个性,让大家别闹新房。谁敢去起哄,惹恼了新娘的小性子,再传到老太太耳朵里弄得病中的史太君不高兴可不是小事。这样一来,连得东府里再算上后街坊一帮子惯会寻事作乐调笑捣蛋的都装扮斯文起来。

贾宝玉用挑棒轻轻地慢慢地挑开新娘的红盖头。尽管就这么近距离地也看到过不知多少回,作为新郎新娘的身份这却是破天荒第一次。

两颗心怦怦地跳着,合着拍子似乎有同样一个人在指挥。林黛玉先是低眉,然后又略略抬眼一扫。贾宝玉看着头上的金凤钗红押发碧玉簪,再扫到两边晃动着的钻石耳环,心里那个美啊——张嘴就像往常那样叫了一声:林妹妹,我的好妹妹——。

新娘听得这一声,一下子就把脸别过一边。不理不睬,新郎一时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怎么啦,今天可是你我大喜的日子啊。”

“谁让你叫我妹妹的?”

“哦,哦,对对对。是我有错,来来来,我当面陪罪不行吗?”

“今日老太太做主,你我已结百年之好。那还能你叫我林妹妹我叫你宝哥哥的?!你该叫我一声娘子,我回敬你一声官人;人若称你为宝二爷,那么就该称我为宝二奶奶;日后你我若有一男半女,你叫我一声阿囡娘,我就该叫你一声阿囡爸。可是?”

“是啊是啊,后街上干脆就叫老婆老公呢。老婆!”

“又来淘气了。”

“叫我一声老公,叫啊。” 涎着脸再凑上前。

蚊子声音的分贝低低地好像极不情愿地叫了一声老公。

老公高兴得笑出声来:“来,我给你卸妆吧。”

凤钗押发玉簪一一拔去,耳环戒指玉镯逐次卸下。接下来是卸去大红喜袄,露出项间那个和王熙凤一模一样恰似一胎双生的赤金盘螭璎珞圈。即使是从小滚在凤姐怀里,看得多了去的那个璎珞圈,戴在林黛玉颈上更觉相配。黛玉转过头来,宝玉伸手去扭那后面的搭扣,轻手轻脚地脱开璎珞圈搁在一旁梳妆台上。

“雪雁说的,夜深了,娘子你我早点安置吧。”

听得这一声,黛玉羞红了脸,默不作声地掩入销金帐内。宝玉早已按捺不住,自己卸下新郎喜袍,解开汗巾子钻进被子来。

一只手探将过来,是肚兜。再一只手摩莎上去,是肌肤。软玉温香,满抱在怀。正要欺身而上,却不料未曾见得阎王先已大喊冤枉,新郎的雄心万丈顿时湮退了九千九百九十九,脸上讪讪地半晌出不得声。那粘乎精湿又带点温热的一大片,弄得新娘好不尴尬,又不好说得什么。只好把个身子再挪开再侧过一边。

自小儿虽不曾抱头痛哭过,怎奈何这当口未撞南墙便回头,好不叫人尴尬!两个人都一时开不了口。良久,宝玉喘着说,“再等等,等一会儿……。”

眼睁睁地瞪着帐顶,等着等着不知道过了多少辰光。岂料新郎不应期太长,连日来又劳累今夜晚又灌酒,僵持不过竟已呼呼睡去。

一大滩莫名形状的地图,犹如楚河汉界,把个新郎新娘隔开在银汉两旁——近在咫尺远似天涯。


懒慵慵地挣扎着起身。小心地跨过宝玉蜷缩在一边依然沉睡着的身体,下得床来。

早在门外听动静的雪雁轻轻地敲了一下新房门,悄悄地踏进来。

依然悄悄地招呼:“姑娘,起得早啊。让我来替你梳头。”

雪雁是自己从苏州带过来的,特许照旧称呼。往时的旧人就只剩下了她一个,不想再都教改了称呼便唤不起儿时的回忆。留着一个人把自己仍然称作姑娘,也显得不生分。紫鹃是好是贴心,人大了几岁懂的事也多。比起来,雪雁还是稚嫩些。现在让紫鹃去顶花袭人的缺,今后就不单单是主仆关系。所以,更得保留雪雁她从在姑苏娘家儿时就相伴的一层关系。

说起来,雪雁着实比较粗心不细致。她一点也没有看出新房内有何异样。反正姑娘一直是病恹恹泪隐隐的,从小到现在看久了早就习以为常。

伺候好了昔日的林姑娘今朝的宝二奶奶,新奶奶发话下来。

“你去叫紫鹃过来,等二爷醒来了之后伺候他梳洗。”

“是。”

“把燕窝端到书房来。”

“知道了。”

雪雁退下去之后,黛玉她也离了新房踏进书房坐定。

只是无情绪。翻书没有劲,翻过两页就便扔下。提起笔来,想写些什么,脑子空空又昏昏沉沉。莫名其妙地想起两句“欢娱日嫌短,寂寞夜更长”。觉得诗句意境不佳,偏就是一时想不起来是谁谁的大作。


轮到宝玉醒来,赖在床头,只觉得神疲身乏。

梦回警觉,一摸身边无人。直觉地叫出声来:“袭人”。

“二爷醒了。”

应声的是紫鹃。她一步踏上来,撩起帐沿挂好银钩。伸出双手要来搀扶宝二爷起身。

“袭人呢?”

“她不在,有我来伺候二爷。”

“怎么,她病了?!”

“不是。她回娘家去了。”

“回娘家?这个时候?昨儿个我还见她,怎么不言语一声?”

“这得问二奶奶。”

带着满腹疑云,丝毫不情不愿地起床。坐在一旁发呆。一下子看到紫鹃去叠被铺床,却又警醒要站起来拦阻又不好意思地坐下。

紫鹃不声不响地回过身来,转向宝玉。四目对视,两个人脸上都是红扑扑地。

“二爷,来,我给你梳头。”


弄明白了,今后就是紫鹃——她正式代替袭人成了宝玉的通房大丫头。

也明白了为什么袭人必得送回娘家去。

大姑娘上花轿做新娘的,哪能容一个早在自己前头先就占有了新郎的人晃来晃去。早早晚晚看着多不舒坦!

走就走了吧。宝玉虽觉遗憾满怀,却也不好说得什么。何况本已觉道对不起——实在对不起。遗憾满怀便成了满怀歉疚。

没两天,宝玉就习惯了娇妻美婢的新生活。


很快就是三朝。

黛玉照例早早起身。宝玉也是一骨碌地起身。接二连三地失误,虽心有不甘却无能为力。不敢再赖床,献殷勤地要帮黛玉梳洗。

“一边去,不用。有雪雁呢。”

讪讪地站过一旁。

“今儿个你到紫鹃房里去睡。”

“这,这,这不大好吧。”

“我让紫鹃跟老太太太太都回过。不妨事,再说今天我身上来。”

“哦,嗯……。”

“嗯什么啊,自己说过的话都忘了?”

“说过的?什么话?!”

提你一句。“西厢记!”

恍然大悟。是那句“若共你多情小姐共鸳帐,怎舍得你叠被铺床?”


照规矩,三朝夫妻要一同去拜见公公婆婆。这是新婚大礼之后第一次正式的见礼。十分郑重不算,新娘需得亲自下厨做一份鱼的菜肴。一来新妇必得显显身手,二来做鱼是讨个口采——吉庆有余嘛。

林黛玉当然不会做鱼。自然也不会做别的菜肴,何况是难做的鱼。问紫鹃,紫鹃也不会。紫鹃一来荣国府,同袭人一样规格是跟老太太的最高级别的丫头。几曾像小蝉那样要自己去小厨房炖鸡蛋!雪雁笨,原本没打算问她,可她早就忙忙地声明不会做鱼。

怎么办?书到用时方恨少,事到临头才知难。

早知今日,怎么会没有想到过学学?看来新娘必读之类的书没有发行真是憾事。

四个人正在一筹莫展的当口,救星来了。

麝月自告奋勇来承担这项任务。贾宝玉知道麝月素昔能干,但不知道她竟如此了得!黛玉紫鹃雪雁心头堵的石头落了地。一行人等都高兴地跟着麝月直朝小厨房方向过来。

小厨房早有准备。其实,鱼是早早就买好选好,洗刷干净。所谓新妇下厨也就是个样式,真正的干大厨的。有的是下手,连得葱姜都一一洗净端正好。料酒也是上好的品种。新娘子是原先的林姑娘,老太太的心肝儿肉,又嫁得另一个心肝儿肉宝二爷!今天新妇下厨非同小可。怎么样也得帮衬帮衬,说不定太太一高兴,连带宝二爷宝二奶奶高兴了,赏份就给得更多。

麝月在见他们主仆四人愁眉苦脸的时候早就想好了。鱼难做是指煎鱼,弄不好就得粘住皮。皮掉了鱼就不成个样子,那还能讨口采?不若就简便加讨好,就清蒸。清蒸好,说得上健康食品上乘烹饪。

只见她一挽袖子,洗净手上得灶台。没多久,一大盆热气腾腾的清蒸鲤鱼就下了蒸锅端上了台。

别看麝月平时看来笨嘴笨舌的,她还教了新奶奶一套说法。

大功告成,成竹在胸。

一行四人又一窝蜂地向上房走来。


将近太太住的上房,黛玉便从紫鹃手上接过那一盆清蒸鲤鱼行进几步立定。宝玉上前亲自撩起门帘,喊一声:“爹,娘,媳妇端鱼来孝敬你们两位老人家。”


贾政看着眼前这对小夫妻,一向稳重自持的心灵也不禁晃动起来。

一个是自己的不孝儿子,一个是自己的聪慧甥女。仿佛可见老母最幼偏怜之女当年上轿的哭嫁情景,又仿佛得见探花妹夫上门迎亲的轰动场面。只是何时能够真实重现耀祖荣宗,恐怕这珠联璧合也难成就?自己年过半百垂垂老矣,一晃长子贾珠死了那么多年,于今宝玉又已成家。成家逐了老太太心愿,这立业又该应于何时?

“罢了,媳妇你也辛苦了。”

王夫人心里是又喜又恨。面子上却是不露声色。最可恶的是紫鹃这个丫头!生生地把我的一条臂膀给折了去。于今倒好,你竟成了宝玉身边的贴身大丫环。

“儿啊,快快起来。”

“多谢公爹婆母。”

宝玉献殷勤地从黛玉手里接过盛鱼的盘儿,放在父母面前。

“啊呀,果然不错!”

“闻着就是香味哦!”

“小厨房采买得有南边来的鳜鱼,松花江来的白鱼,还有鲈鱼娃娃鱼。儿媳选用的是黄河鲤鱼。”

“好!选得好!”

鲤鱼跳龙门,好口采!贾政心里一阵高兴,但愿是个好兆头。

“老爷说的是。”

在老爷跟前,王夫人永远是个贤妻良母的典型。

“老爷,依我之见,这新媳妇做的鲤鱼还应先送老太太尝过才是。”

“是啊,速速先去老太太上房请安。把这清蒸鲤鱼乘热给老太太送去尝尝。”

“老爷,我们一同前去请安。”

贾政王夫人相继从青布椅垫上站起身来,领头踏出房门。

玉钏紧跟着王夫人走上回廊。

紧随其后的是一对有名无实的新婚夫妻。

再后面是捧着鱼盘子的紫鹃,雪雁押后。

扩大了队伍的一行人等又曲曲拐拐地走向下一个目的地。


鸳鸯迎出门来。

一面回头喊道,“老太太,老爷太太带着新郎官新娘子来看你来了。”

把一应人等接进门来。

鸳鸯和宝玉黛玉走上前来。鸳鸯小心地扶起老太太,给背上托上一个软软的靠垫。

老太太一边一个拉住新郎新娘的手。神情疲惫但又笑容满面。

“娘,今日可大安了?” 贾政凑上前来。

“老太太,新媳妇做了鲤鱼,亲自送来你先尝尝。” 王夫人抢着说话。

“好好。” 说话中气还是不够足。

紫鹃将鱼盘放在小丫头搬过来的小炕桌上面。

鸳鸯洗净了手,用一双拴着链子的细银筷小心地拨开鲤鱼身上的几根青葱,再挑开鲤鱼肚皮,把一块肚皮肉仔细看过没有刺也没有鳞,递到贾母的嘴跟前。

“老太太,乘热尝尝这一块。”

张口含住,细细品尝。

“好,好。”

“再来一口?”

“行了,也就尝尝滋味。让你老爷太太正经的公公婆婆也都尝尝。”

“是。”

紫鹃上前撤回鱼盘安放到墙跟前边上一桌二几的桌面上。

小丫头取下炕桌,悄然退出。

史太君仔细端详着这一对生死冤家。一个是腼腆一个是羞涩。

都已经成了亲,还这么不开窍?!

老太太总得叮嘱几句。

“好好过日子。要孝顺。要早早地让我再见到一个重孙子。”

“祖母……。” 从今日起改口。

“能见到你们生养的大胖儿子,哪怕我死了,口眼也闭得了啦。” 一副不甘心的样子。

大家正要劝慰。只听得门外一声莺语婉转。

“老太太说什么啊,你可是还得看着重孙子娶新媳妇呢!”

随着声音,一个盛装丽人踏进房来径直越过众人走到床前。

“让我来看看,老太太气色真的不错哎。”

又转过头来。

“那是弟妹做的鱼!好香啊,比我当时做的还要出色呢。”

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有了她,气氛自然就活跃起来。


尽管凤姐惯会搞笑,看老祖宗没有精神支撑,乖巧地暗示大家退出。

一行人等鱼贯而入鱼贯而出。

玉钏临走给鸳鸯使了一个眼色,鸳鸯心领神会。

到晚两人凑档子空会聚在了一起。

鸳鸯她自个儿紧靠贾母的居室里,靠墙根赫然一溜儿三口大箱子摆着。上面足可以睡一个大胖子高个子。

“要是万一……。”

眼风扫过那几口大箱子,玉钏没有把话说完。

“唉,真是想不得一想。真要想起来,日日夜夜还有安生?”

“你是说,看中这几个箱子的是小独院的那一位……?”

又是半截子话。

“早就在打主意了。”

“谁叫现在的新二奶奶不是个当家的料呢。” 一声叹息。

“你说,紫鹃真的当了准姨娘?!” 换个话题。

“可不是。” 对鸳鸯来说,紫鹃也好袭人也罢,都一样是老太太屋里派出的封疆大吏。

“我就说,那袭人看着下手早,未必能如愿。果不其然!”

玉钏对袭人有怨结,自己的姐姐清清白白的倒教投了井,和宝玉有一腿的袭人反而每月多津贴银子。

“谢天谢地。这回大老爷可再没话说得!”

“我早说过,任是他宝金宝银宝天王,都不希罕!”


今夜晚是紫鹃破身的日子。

贾宝玉半推半就地进了紫鹃的房中。

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一切又都有点陌生。

这里原是搬出大观园搬进这个庭院后袭人的住处。清楚地记得结缡那天的新袍子新袄裤甚至于新汗巾子都是袭人她安排得妥妥贴贴的。于今方才知道,就在自己换上新郎官打扮准备重进大观园迎亲时,袭人已被一乘小轿送回娘家。

脑子里转过像当年那样偷偷去她娘家探望,也还闪过她娘家那穿红衣衫的女郎身姿。很快,就打消了念头。再不能惹得林妹妹不高兴了。自己已经好对不起她,过去是现在更是。不能啊,不能去,绝对不能去。就是再进大观园要到栊翠庵造访妙玉,也必得和新娘子一同前往。她们原是姑苏旧交,想必不会动气。

眼前的现实是紫鹃坐在床沿。一样是朱颜殷唇,一样是青春年貌。心动不如行动,不用挑头巾不用客套话不用照红烛,走上前来直奔主题。

做了好两天的旷夫,今夜晚大显身手。

说不上是何原由,那两天连着是“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今夜晚却是“刘阮上天台,直入桃源津。”

一阵满足适意的爽快,两人同时喊出声来。

紫鹃忙起身来收拾。没有红烛,倒有月光,宝玉清楚地看到一滩殷红。

是了。一种突破犁穴一种扒开瓶塞的感觉。

刚开初和秦氏和袭人时年纪尚小,不得而知。总好像没有这样的体验。后来和北静王爷在一起是自己仰慕臣服于他。同秦钟厮混,那是最平等的有来有往。他是个惯家,应该早就破身。和琪官相爱,是他惯于作小,但是他一个梨园行家也肯定不会是处男,不论哪一方面。

平日里自己和些丫头没大没小的,可除了袭人之外并无勾挂。那晴雯不是到死还在说白担了个虚名儿!

就是铺新床暖新房的新婚前夜,照规矩得有一个处男小小子来陪新郎。新选中的一个童儿倒是清俊得很,那天夜里也是第一次破身,和焙茗的首次献身也是一样地出了许多血。

换过洗过,懒洋洋地躺着。似睡非睡,想着明天,明天会怎么样呢?


夜正长。

一镰新月冷漠地窥视着西窗。

黛玉独自一人歪卧在新房八宝床上。帐子也没有放下来,今夜晚也用不到再放下来。两边都勾起挂在黄澄澄的金帐钩上面。

“张君瑞”掩饰不住喜气美滋滋地去了丫头“红娘”房里。把个“莺莺”小姐冷冷清清地撇在半边。

挣扎着起来,拉开抽斗拿出一沓子诗稿来检点。

三翻两翻翻出了那一年写的《秋窗风雨夕》: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
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
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绿。
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泪烛。
泪烛摇摇爇短檠,牵愁照恨动离情。
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
罗衾不奈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
连宵脉脉复飕飕,灯前似伴离人泣。
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
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

一边看着读着一边擦着泪水,还没有读到“不知风雨几时休”,早已是泪珠儿湿透手绢。

一霎时又不知怎的想起那会儿和宝玉瞎说的渔公渔婆来了。于今真的成了一对儿,却不知因甚照旧羞得两颊飞红,只觉得胸口一堵喉咙一痒便咳嗽起来。咳开了头就一下子停不住,一时间又伏在枕头上咳个不住。


凡事成了模式,就难以变更。

贾宝玉离开紫鹃房里重又回到新房,竟然仍然不见起色。

说来也怪,张生与红娘确实是“交胸贴股情方好”,碰到了正主儿莺莺反倒成了“银样蜡枪头”!

先便是满头大汗再便是满面尴尬,弄到最后不了了之。

黛玉却也便是体谅他得紧。从不瞋怪从不吱声。新娘越是这样新郎越发内疚。天常日头下来,宝玉视之上灯成为畏途。

黛玉的经期常时不准。宝玉去紫鹃房里的日子也就没个准头。只有这个时候,他身心是放松的。顾得了这一头也就不去想那一头。

这秘密起先只有紫鹃知道,后来便是加上雪雁。

她们姐妹俩私底下也曾窃窃私语。

“你说,这宝二爷也透着怪,怎的就不行了呢?”

“连你都说不清楚,我哪儿能明白?!”

“又不好和二奶奶去说,该当如何如何。”

“可千万别!小姐她哪能啊。”

夫妻主仆像是相约好了似地一点消息不外露,把这件事包裹得铁桶样紧固严守住这个秘密在这个院落的四人小圈子里。

宝玉静静地倚在靠枕上,想道——“林妹妹天仙般的人,我终是没福消受的了。”

黛玉斜靠在他胸前,也在默念——“就能这样厮守一生,也是前世的缘分。”

想着想着,又是一汪泪水。

莫非真的应了三岁时来了的一个癞头和尚,疯疯癫癫说了些不经之谈——“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 后来听得他又曾说过“既舍不得她出家,只怕她的病这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是想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听见哭声”,可现在这自己的哭声怎生便能听不到?!


阎王注定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绝对不会因为王熙凤的几句奉承话,老祖宗就真的能看到宝玉黛玉生养的一个大胖重孙子。

眼下的一个坎就不知道能不能过得去。

冲喜的说法并不见效。那喜气洋洋的日子里确也是有点起色,或许是回光返照吧。

张太医老关系有面子,饶是贾史王薛四大家族早已显露衰败迹象,仍是早早地赶来诊脉写方。

“总之,要静养为好。万勿惊动,也必得避免喧嚣口舌。我这里开一剂药方,尽早抓了来服下去,能安稳几个时辰就无大碍。”

“多谢世兄费心。”

“你我通家之好几代交情,不必客气。眼前冬至是一个大关口,需得小心。”

“遵世兄吩咐。来啊,看轿班。送张太医回府。”

出面应酬招呼的一概是政老爷。大老爷不知道到哪儿挺尸去了,老太太病危也不过来瞧瞧。

太医诊脉回到花厅去写方之后,老太太房里黑压压地涌进一屋子人。大家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下也听得见。大眼看小眼,只是都表示关切却又说不出话来。宝玉黛玉两个站在最前列,泪眼汪汪而不敢哭出声来。还是凤姐利落,一个手势大家退出,就留下鸳鸯守在床跟前。

“老太太平日里多关照咱们小辈,如今紧要关口必得不断人才好。单是鸳鸯一个忙不过来,要再加派人手看顾。太太,你看如何?”

“就赶紧安排。”

“好,人要分三班,每班两个人。宝兄弟就白天常时来看看,真守在跟前算人头来了添乱让老太太心里也牵挂不是?新二奶奶平素身子不好不受用,伤心了更加不能算人头,也不必算在内。除此之外,玉钏小红两个白天第一班,玉钏她算替太太孝敬;紫鹃麝月两个第二班。晚上最要紧,鸳鸯免不了多辛苦,平儿替我值夜班。好在你们两个是最管用的,也少不得好钢用在刀刃上。”

琏二奶奶自己总抓,随叫随到。何况平日里就忙得不可开交,也就安排小红平儿两个多出力气。

大家都说安排得极是妥贴。就只平儿心里有数,把自己排在夜班便省得琏二爷要来自己房里过夜。


守夜人各自有自己的心思。

白天,在琏二奶奶亲自指挥下,玉钏让小红相帮着给老太太撬开牙齿灌了汤药。尔后又悉心地擦去老太太嘴角流出来的一些药沫。乱了一阵子才静下来,见老太太气息稍稍平息,风姐还有日常银钱进出的事儿忙回转自家的院落。三班倒的日程这才开始上了正轨。

连着两个班都无事。来来回回穿梭般地张望的人一拨拨地踮着脚尖进皱着眉尖出。

到夜来,该当鸳鸯和平儿轮班。

荣国府里丫头中两个最重要的人物虽然常时见面,但也难得有这样的机会面对面地坐着待上老半天。

本来应该好好聊聊,打发寂寞最好的办法就是啃瓜子闲聊天。可两个人谁也打不起精神。

鸳鸯这会儿静下心来,细细琢磨自个儿的事。眼看着老太太朝不保夕,一旦靠山倒下来,自己会有哪些出路?

娘家兄嫂是不能指望的。尤其是嫂子那张嘴脸,看都不想看一眼。金陵老家老子娘哪儿呢?倒是可以回去,可那个老色鬼能放过我?

都是因为家生子!难道家生子就注定了祖祖辈辈是奴才世世代代就这么奴才下去?大不了就是一死跟了老太太去!

平儿一点也不知道鸳鸯在想什么。她也有她自己的心事。

再没有比她更清楚的人——她是管荣国府经济账的人身边的一本帐本。

外面看着是轰轰烈烈,可架子没倒内囊尽上来了。看着是空欢喜,架不住几回回折腾。

二奶奶倒是拼命攥私房,把死扣下来的钱财大半都藏在娘家人手里和那些个账本上。琏二爷是使劲地大把花钱,也不管有多少进项。两个人都盯着别人的钱财,先是把持着林姑爷的遗产,又早早地看上了老太太钱柜子里的宝货。

这几个大柜子都是身边这位荣国府第一号大丫头给掌着钥匙。老太太到底或有多少好东西留下来,有心乘这个机会问问?不行,别处的姐妹别房的丫头都问得,就我可不行!别让她以为是我们院落的那位让我来打探消息。


排班守护原先以为不知道要熬到多少天,却不料才没过几宵就听得云板响。

阖府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老太太归了天,到底没能熬过冬至。

看着老太太咽气是很难受的事。可也是一种身份资格和荣誉。

大家都静悄悄地守着。往日里喜欢热闹爱耍嘴皮子的凤姐也一声不吭光站着。靠在最跟前的是宝玉黛玉双玉。两口子各一只手被老太太紧拽住,事先也不知道临终之人竟然至死也不肯放手的他俩个不敢挣脱不敢动弹。

黛玉早已是泪流满面,只是默不出声;宝玉的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没有敢掉下来一滴。再往外围的是凤姐儿王夫人贾政贾琏,鸳鸯再靠里床边守着一只手背在身后攥住那串钥匙。

李纨拉着贾兰站在外围。邢夫人站得更远,大老爷托病根本没有来。挨着门口的是贾珍尤氏贾蓉和蓉儿媳妇,就便待在门外的是薛姨妈和宝钗。就算平时最谈得来的老姐妹老亲戚,毕竟是外人不得进的太过跟前。

有头有脸的老家人也挤在门外廊上,领头的是赖嬷嬷——她身子骨倒还一直壮健。那几个姨娘就更不曾靠前。赵姨娘脸上悲戚心头狂跳——死了好,死了了——死了之后看还有谁来挡住老爷收拾宝玉!

赵姨娘眼梢里忽地扫到内里一阵忙乱。

“老太太,老太太。” 低低地呼唤声传过来——原来是回光返照。

老太太居然睁开了两只昏花老眼。

一只手仍然握住双玉的几根手指头。

“你们这两个宝贝儿,自己要照看好自己了。”

“祖母!”两人异口同声。

“可恨这史丫头到现时候还不来看我,平日里都白疼她了。”

都知道原由却无人接腔。

“兰儿呢?”

李纨赶忙带着贾兰越过前来。

松开了握住宝玉黛玉的手,抖索索地要来拉兰儿伸过来的双手。一把没握住,头就此往边上一歪。

凤姐儿大跨一步踏上前来,伸手探一探鼻息,率先哭出声来——“老太太,你怎么就丢下我们去了呢?”

里外一片恸哭。赵姨娘也在门外拿手帕掩住鼻子眼抽泣不住。

赖嬷嬷抢先进得房来,高声嚷道:“老太太福寿双归,是喜丧!请老爷太太二爷二奶奶节哀顺变。”


两边各两排小孩手臂粗的白蜡明晃晃地照得灵堂耀眼闪亮。

一堆守灵人都穿戴着孝帽孝服跪在灵牌跟前丢纸。内中有贾政贾琏宝玉贾兰还有贾环。

环儿是受了她母亲的指点,心领神会地赶出场。王夫人看在眼里气在心里,却又不好说什么。挑不出半点刺儿来,都一样是老太太的孙子嘛。

来来往往的吊丧客走了一批又来了一批。

女眷们没有资格在前面抛头露面,守在孝帷后面哭丧。内里还请来了一些专门会哭丧的后街大嗓门媳妇婆子作领唱主角。一旦有人进来三跪九叩拜祭老太太,帷幕后面就拉开嗓子嚎哭开来。赛是迎神庙会般地热闹——哎呀,我的老祖宗哎;我的天爷爷哦;喂呀,老太太你可千万走好罗;……——嗓门儿越大词儿越丰富越是出彩以后也就越会有人来相请。

老太太的娘家没有人来——姓史的先就出了事。一向瞒着老太太,怕给添病添乱。王家也没有多少气派,来了一个不入流的管家做代表。薛家本来就在梨香院住着,既是近亲又是近邻。薛姨妈和宝钗都按规矩前来吊孝。完了事后娘两个还硬留在王夫人上房安慰,这也是人之常情。薛蟠又出了事,这一回无法扬长而去只得逃匿在外,没有能来露面。

北静王派来王府长史官前来吊祭,当在情理之中。各种各样的人物闹哄哄地你方吊罢我登场,也就难怪有人要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前来吊祭的人群中有两批人士是意想不到的。

忠顺亲王府除了长史官之外,整整跟来了一班家人十足的排场。仿佛那长史官自己就是亲王似的,一长串人进来拜祭又齐刷刷地站起身子退出。别的人倒还不咋的,贾环更是看热闹,却看得跪在一旁的贾政和宝玉一阵阵心惊肉跳。

这一批真不知道他们来的算是什么路数。

再来的是一对。千想不到万想不到的是袭人伙着蒋玉菡一并出场。

花袭人是老太太的老人马,该当来拜祭。这也是她自个儿的一份孝心。没有想到的是她居然顺顺当当地出了嫁,又堂而皇之地带着自家男人头回来上门。

贾政不认识蒋玉菡,只是口称“蒋大官人,请”,即便是袭人原先是丫头但早已放出去了来者便是客。贾琏也是个在风月场中混的主儿,知道他原先就是“琪官”,早就歇手不干自己做起了老板,忙忙地上来打招呼安座。宝玉涨红了脸,满不好意思地站在一遍低着头不吭气做悲哀状。贾环可是看傻了眼——心想这袭人真好福气——天底下竟有这么个俊俏的后生!


黛玉是在老祖宗归天的那一刻便哭昏了过去。众人也体谅她一直病恹恹地,并不计算她在守灵哭丧队伍里。雪雁在房里陪着她姑娘不出来,紫鹃则既是全权代表又算是老太太的旧人马挤拥在孝帷后面。

另外一个不受用的人便是凤姐。

人受点累没事,有的人越忙活越来精气神。琏二奶奶就是这样的脾性。可是大凡是个人就不能受气,真有把人活活给气死的。王熙凤没有修练到那份境界,自是不能够免俗。

日子是越来越没法子过。本来就紧梆梆,现下倒好,又添上这么件大事。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凤姐儿心里真的有点后悔——参与老祖宗对孙媳妇的选择到底是不是明智之举。

要是薛大妹妹成了宝二奶奶,哪会是现任宝二奶奶这么样一个药罐子?!说不定也像那会子自个实在撑不住请病假是太太特意让三驾马车里安上一个姨甥女,着实能替上手脚。可也保不住就此给夺了权柄——那可就是正牌儿的主子。侄儿媳妇哪能跟亲儿媳妇比试?自己这边是亲姑母人家那边是亲姨妈就算是旗鼓相当,琏儿那专灌黄汤的下流种子又没有口衔着通灵宝玉下得凡世来能打拚?再加上薛大妹子的城府心计果真金玉良缘成了事,天平肯定往一边倒!

“二奶奶,和尚来念倒头经,这银子钱还没有发下来呢。”

“哎吆,二奶奶,您老怎么给忘了?接三和五七请人糊扎的不都是一家人家?”

“我们这一拨人马来请示二奶奶,值夜的人到底发不发夜点心?上哪儿去领取?”

“摆席吃豆腐饭怎的不用金的银的,倒就用起平日家常使的来?!”

“……”

一叠连声地乱哄哄,吵得人心烦。

更不受用的是忙着干活的吃力不讨好反倒落褒贬。

“瞧瞧,连她也没治了吧。”

“当年蓉大奶奶死的时候,那气派那阵势,真的是赛过太后老娘娘出丧啦!可现在,哼!”

“难不成老太太的档次还不如一个小媳妇?!”

“别说了,要是有人传进宫里去,甭说叫娘娘知道了生气,万一让皇上知道了,闹个不孝的罪名那事儿可就大了去!”

“……”

机灵点的却不曾有甚抱怨,只是一股劲地躲懒。更厉害的是乘乱捞摸东西。

反正这一大家子早晚得散,见机的心想:谁顾得上谁啊。


最让凤姐儿心里不受用的是那一串钥匙没有拿到手。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螳螂哪能斗得过黄雀儿?!

先下手为强。话是不错,自古以来都这样说。

即便是自己先拿到手,太太开口要还敢不送过去?!

没想到啊没想到,看上这串钥匙的人不止自己一个。

老太太刚咽气那会儿,自个正忙着支派人手。一不留神让太太进到了鸳鸯房中。

事后问鸳鸯,才知晓太太在第一时间下了指令。

“鸳鸯,我知道你是老太太身边最得力的人。也最可靠听话,想来也最识得大体。你说,老太太过世后,那几个箱子的钥匙该归谁管?”

鸳鸯何其拎得清,况且跟着老太太多年来的耳濡目染眼教身教,立马回答:“太太,钥匙在这儿。太太这就移交了吧。”

犯不着卷进这种家务事里去。

“老太太没看错人,真是个好孩子。不过,我还得当面清点一下老太太交代下来的东西。回头我让玉钏来和你一起登册子。”

自打明确内侄女儿兼侄媳妇在宝二奶奶人选上挑明和自己的分歧之后,王夫人也就多了一份心眼……。


让凤姐难堪的事也让凤姐感到万幸。

虽说没有了钥匙拿不到那一批财物,办丧事更加捉襟见肘;这也顾不得许多了。托鸳鸯偷老太太东西出来抵押的那些秘密却也没有泄漏。

看来一是鸳鸯靠得住二来太太也不知根底——老太太究竟有多少私房。


再怎么不济再怎么掏空,门面照样在排场照样讲。

这一天整日子,宫里早早有小太监来通告,赫公公前来代祭。

亲孙女儿元妃娘娘不能来,没得这个规矩。有太监代劳走一趟,怎么着也是皇恩浩荡啊。

要说这也是一个壮胆气显门楣的时刻。

小太监来的时候,凤姐正和平儿在房里算账对帐。

其实,帐算不算都无所谓,两个人心里门儿清。入的少出的多,现时的荣国府好比一个大漏勺。

谁能填补,真要让凤姐把私房拿出来那哪能成?否则何必当初捞横堂。

老太太的压箱子钱是指不上了。平儿心里也清楚,这是太太的一记杀手锏。

“要说,还真不如就让宝二爷娶了宝姑娘,二奶奶您这会儿倒省心了。”

平儿她倒是好心。凤姐铁青着脸不接腔。饶是平儿也识不得一个人要末不掌权,掌过权后叫他再让权放权比让去死还要难受。

这当口贾琏三步并作两步闯进来,顾不得擦汗急急地对两人嚷道:“娘娘要派赫公公前来代祭,快想办法!”

凤姐一听之下气急败坏地说:“快,快,找找有什么可以抵押变现的东西!” 凤藻宫里来的人可不能轻易打发。

“现时上哪儿找去?!”

“好东西都叫你平日赌输掉,这下倒好,又来烦我。告诉你,老太太的东西也没指望了。”

屋里三个人一阵忙乱,才从以林姑父的遗念名义扣下来的一个大箱子里挑出一方上好端砚一只成窑笔洗再加一个水晶镇纸。

平儿找了个兰地白花包袱皮来包上,贾琏忙不颠儿地捧了去。临走之前,凤姐又忙忙地赶上来,抛出一句话:“记住,少说得八百两银子,断不能弄假账拦腰截,听见了没有!”

名气,名气有啥用?至多不过是一个虚架子。一些个嘴上不长胡子的公公来烧两柱高香,打个躬作个揖,就得发送脚步钱。可不值当,但又有啥法子!


黑灯瞎火的,房梁上挂着暗楚楚一个人影子垂下来。

教一个小丫头冷不丁地瞅见,吓得连滚带爬地跌扑在廊上。消息传开,有气恼的有惋惜的也有赞赏的。

凤姐让鸳鸯的嫂子金文翔媳妇进来,吩咐下去好生安葬。严命鸳鸯她是老太太生前最离不开的一个人,义仆殉主难能可贵。再检点一下她房里历年来攒下的赏份月钱,关照全数用在丧事上面不得私自挪用半两一钱。

“若是被我日后查出来,小心你的皮肉!”

老太太已经归天,金文翔两口子采买浆洗的活计眼看不保。原先满心欢喜继承小姑子遗产的念头这下子绝了想头。

看着鸳鸯嫂子拉长着脸做哭丧状唯唯诺诺地退下去,凤姐暗忖这下子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琏二爷和自己早前挪用盗用老太太私房的秘密随着鸳鸯的死讯也就此石沉大海。

“凭她嫁到谁家去,也难出我的手心。除非她死了,或是终身不嫁男人,我就伏了她!” 大老爷咬牙切齿的话犹似在耳。

“跑到天上去,这一辈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终久要报仇。” 凭大老爷的作为——明摆着的事。

“若有造化,我死在老太太之先,若没造化,该讨吃的命,伏侍老太太归了西,我也不跟着我老子娘哥哥去,我或是寻死,或是剪了头发当尼姑去!”铁铮铮的誓言。——意料之中。

剪了头发当姑子,料定是也难脱魔掌。让人贴出无头告示肮脏不堪的水月庵不就是一个明证。想来,没有人稀罕那栊翠庵住持的脾性。要不了早晚也得出事。

思前想后无路可走。纵然是家生女儿又怎么样,难道牛不喝水强按头?为保清白身子,一咬牙把根汗巾子搭上了房梁。

宁荣街大宅门内第二个投缳自尽的女子,一缕香魂飘飘荡荡直往太虚幻境而去。


又是一条人命!

宝玉和黛玉在房里相对垂泪。一个最最疼爱自己的人刚刚故去,连得伴随在她身边朝夕相处自己也几乎天天见面的一个姐姐也就此再也见不到了。这诺大的一个府第,竟然容不下一个清清白白的丫头——在老祖母生前几乎可以说是口衔天宪的人物。

一个中流砥柱倒下去,没有了制约威慑,从大老爷到小狗才一个个都无法无天起来。小夫妻俩没情没绪,都觉道前路茫茫。

日子过得无滋无味,宝玉也没有心思去紫鹃房里。两口子秋毫无犯地相拥着,静静地打发着日子。黛玉心里知道,自己也就剩了一个有依靠的亲人——宝玉;宝玉肚里明白,自己也就剩了一个要保护的亲人。


旨意终于下来了。

凤藻宫实在还没有资格下懿旨,但也说的是娘娘旨意。娘娘的旨意能违抗吗?敢违抗吗?

北静王接到皇帝旨意领兵西征。需要一个贴身的文书,能信得过又能操弄文墨守得住军略机要的人手。

元妃娘娘一直为幼弟功不成名不就记挂在心。老太太在世时不好多加干涉,现在没有了一把阻挡着遮风雨的大伞,也恰好来了一个绝佳机会。

北静王是老亲,常听说王府对宝玉也甚为看顾。宝玉不喜八股文章无意仕途经济,哪来的前途哪来的出身。说不定跟着北静王这么一去,混上一段时日也能保举个军功弄个一官半职。

北静王送走赫公公后也是喜心翻倒。该是多么理想的一个人物!

照规矩,奉旨领兵征讨是不能带家眷的。王妃留在府中,另外一些个妾侍也一样不能陪同。安排在府外的二奶更是不能随行。自家府里乾班的伶人也同样一个不能带——没有一点说得过去的理由嘛。

有贾宝玉前来投军,真是太好也没有了。贴身文书这个位置本来就应该是他!他为人聪明伶俐文才又好,再加上先前那一段关系……。

最难将息,天涯孤旅,罗衾浑似铁。


宝二爷要前去从军的决定没得把个荣国府上下掀翻了天。

舍不得的人没有谁会抗命,都强颜欢笑地相互宽慰。打点行装的事情由凤姐总调度,王夫人总监督,平儿紫鹃玉钏三人联合负责,加上一班小丫头小小子里里外外地忙活。

焙茗一直跟着宝二爷,势必得跟了去。去北静王军营和去北静王王府一个样,决不能再多带书童。毕竟是去投军,不是去干别的什么。

荣禧堂辞行。

贾政王夫人看着自己儿子心里酸酸的。老爷是带着欣慰——总算有这么个机遇,也强似成天泡在大观园里没出息。当初,让住进大观园的是自己的女儿;现在,让上沙场去历练的也是自己的女儿。到底是姐弟情深啊,血浓于水!

王夫人眼泪巴巴地数叨:“儿啊,去是一定要去的,宫里娘娘都是为的你好。只是去哪儿怎么就是要去西边呢,那么远的地方。要甚时候才能得回来看我们,万一……。”

“好啦好啦,真是女人见识。宝玉此去,是王爷的文书,又不是真的上阵打仗。离刀光剑影远得很呢!”

宝玉黛玉的分手真个是惊天动地。

黛玉本已操心宝玉行装累了个半死不活,到这一天真的要出远门——没有确定归期的远行——念去去千里烟波更是无语凝噎。

焙茗前来催行。

“王府前来接二爷的车马已在府门口等候多时。”

军令大如山,可不敢耽误了王爷出征选好的吉时良辰。

宝玉挥泪决绝上得马来,右手执马边左手揽缰绳怀里一颗心还紧攥着黛玉临别塞给他的一方诗帕。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伴孤灯!


“不好啦,宝二奶奶晕过去了!”

荣国府里又是一阵忙乱。


打从送宝玉从军北静王府车马来把他接走那一刻昏厥在地起,黛玉就知道自己终日以泪洗面的日子不会有尽头。

婆婆也就是昔日的二舅母每天没有好脸色看。本来自老祖宗归天之后,那张脸就一直拉长着。宝玉走后更是没有一丝假装出来的笑容,好像媳妇欠下她什么前世的孽债。

还是紫鹃给出的主意,托病省得每天早晚定省——这样大家倒都省心。真有什么事就让紫鹃去应卯。其实也够紫鹃受的——王夫人当然也不会给她好脸色。

宝玉可就像那年放的凤凰鹞子一样随风而去断了音讯。上上下下都着急,连得薛姨妈也常时过来安慰她姐姐。

宝钗来看过黛玉好几回,空口白牙的宽慰话说得很中听。不过,仍然无济于事。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如今三个月已过,却一封家书都未曾捎回!

依窗晓日闻鸡啼,立马西风数雁行。

宝玉一样也在翘首,在盼望。战事两下里一接触,上来就陷入了困境。有何心情写家书,就写了也难免有泄漏军机之嫌,还是不送的好。

北静王一介书生其实不会带兵,毫无陆逊那种儒将气质。在王府当王爷消停惯了,在皇上面前从容镇定对答如流也是他的长处。这回不知道出于何等样理由暗藏着什么玄机,忽然把他提调到西线战事上来,便一下子暴露了他的短缺。

只是,白天军帐烦闷战报失利倒也并不妨碍他夜夜春宵。


昨夜香衾觉梦遥
帘外风雨仍萧萧
瘦尽灯花又一宵
别有心事萦怀抱
似睡似醒总无聊
梦也几曾到灞桥

断断续续地冒出几句来,也没有心绪把它整理成篇。不管是诗还是词,无关紧要。反正是哪儿来的集句,一时间也琢磨不透。

菊花诗夺魁的潇湘妃子已成往事。如今真成了王夫人责骂晴雯时的病西施。


有人没情没绪,有人活跃异常。

赵姨娘就是众多唯恐天下不乱的积极分子之一。

荣国府明摆着现在是二太太管事。那大太太至今斗不过弟媳妇,虽说金陵王门府第也大不如前。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说看着也没有瘦了几斤肉。老太太在世时很难到得了跟前,偏房向正房太太拍拍马屁总有的是机会!

自认为捉摸透了王夫人的脾气,有一日终于抓住个由头说开了心里话。

“要我说啊,太太,你那个外甥女儿真的是没话说。百里挑一,哦,不,千里挑一的人才。模样儿俊,气度又好,有文采明事理,身子骨也好着呢。我当初一看,就知道是宜男之相。若有她当媳妇,可不是十全十美的四德俱备!”

见王夫人低着头抽烟没有不满的表示,大着胆子一股劲儿地往下说。

“那阵子提什么冲喜,我就觉得不对劲。可哪有我说话的份?太太啊,我可是日夜在替宝二爷担心事哪。要是那环儿,就是林姑娘愿意嫁给他也不敢娶这样的媳妇!这不,冲喜把个老太太冲没了。”

殷殷勤勤给王夫人装了一袋烟恭恭敬敬递上去,接着话茬子絮絮叨叨地没有个完。

“现时的这个宝二奶奶啊,那身子骨能行?不是咒她,整日价病病歪歪地,寿数也有限!更甭说生养了,老太太指望她传种接代恐怕得落空。就怀上了,她能保得住胎?!”

添油加醋地再放上一把火。

“宫里头的娘娘,要我看也是喜欢宝姑娘。那会儿赏下来的东西不就是宝二爷和宝姑娘是配对是一样。可娘娘怎么就不出来说句话呢?那可是宫里的旨意,连老太太也越不过去!”

最后,却不料马屁拍在马脚上。

王夫人正好把气出在赵姨娘头上。

“你在那儿胡嚼些什么!这事儿有你说话的地方么?!连带着宫里的娘娘都寒碜上了,你好大的胆子!搁明儿我进宫去见娘娘,回明了不叫几个太监来把你打个半死!”

吓得赵姨娘没得连声讨饶,赶紧跑回自己屋里换褂子抹身子——着实惊出一身冷汗来。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赵姨娘在王夫人面前进谗的言语由隔墙有耳的玉钏捅给了紫鹃。

有一天,黛玉隐隐约约听到紫鹃和雪雁在谈论什么,想要前去细问又没有一个由头。心里闷闷地,忽然想起多时不到园中,也不知道栊翠庵妙玉近来如何?

仿佛记得成婚后就没有再进去过。那园子里头自打迎春离开之后便一直是阴气重重。宝姐姐明哲保身,早已不再在蘅芜院里住。那一大片各种各样的香草没人照看还留得下多少香气?!

就为准备去栊翠庵,一早便留了心,注意休养生息。靠在湘妃榻上喝了一碗燕窝后,歇了一会口中含了两片高丽人参踏出房门径直往大观园来。

紫鹃雪雁素日知道林黛玉的情性:无事闷坐,不是愁眉,便是长叹,且好端端的不知为了什么,常常的便自泪掉不干的。雪雁不如紫鹃聪明,但紫鹃自从身份变过觉道也不好多问得,知道了要去栊翠庵只是让再披上一件斗篷不叫着了凉。

黛玉一路信步走来,走走停停歇歇。

园内确实面目全非。看起来很有点生疏的感觉。没有进来时先想着的是栊翠庵和蘅芜院,进了院子第一个念头想起的到底还是自家住的潇湘馆和宝玉住的怡红院。

想着想着,这便踏上了蜂腰桥。

站立桥上,往池子中定睛一看,残枝败叶漂浮在水面,连个倒影也看不清楚。

再过曲桥穿游廊,前面就是滴翠亭。原来这亭子顶盖碧绿琉璃瓦,在阳光下映射得煞是好看。四面雕镂窗框子糊着清一色的绿纸,连得周遭栏杆都漆成暗绿色。四周俱是游廊曲桥,亭子盖造在池中水面之上颇具匠心。可不是犹如一块绿钻石镶嵌在一大片水玻璃中,是故当年老爷宝玉游园时题名为滴翠亭。

黛玉脚步轻轻悄没声息地近前,本当穿过亭子再往前去,只听得滴翠亭里边嘁嘁喳喳有人说话。

因为那日见得紫鹃和雪雁在说悄悄话却不曾听得,黛玉今日倒成了心要偷听一番。

听了半晌,人呆了半天。竟还没有分辨出到底是谁在那儿拉呱。

黛玉此时心里竟是油儿酱儿糖儿醋儿翻倒在一处的一般,甜苦酸咸却是说不上什么味儿来了。心里像是虚脱的一种感觉,硬撑着停了一会儿,自己移身想要回碧纱橱去。那身子竟有千百斤重的,两只脚颤巍巍的却好象踩着棉花一般早已软了。才迈开半步,人一咕咚儿跌坐在地下。

外面没地一声响,惊动了里面的两个丫头。忙忙地推开窗格,一看,两个人吓得一对儿魂飞魄散。只恨爷娘少生了两条腿,一溜烟地跑没了影子。

其中年龄稍为大一点的一个还算拎得清,定定神安安心,记得给紫鹃雪雁报个信。只说是在院子里头蜂腰桥上远远看见宝二奶奶她靠着栏杆坐在滴翠亭前。

紫鹃雪雁原本料想着会去逛逛院子,说不定是要让妙玉起个卦算算宝二爷的近况,却不曾想到会出漏子。急急忙忙三步并作两步赶进来,两个人抢着上得蜂腰桥来,看到滴翠亭旁的黛玉脸色煞白都吓得不轻。一左一右连搀了几下方始扶得起来,又只得一边一个扶着她一步一步慢慢的走将来。


黛玉不让去请医生。紫鹃雪雁两也没法子。

奇怪的是过了一夜,看着倒又像没事人一样。

紫鹃雪雁两个又在一起嘀咕的是是不是让听到了什么。

岂不知黛玉听到的根本不是她俩的谈话,而是另外一对。

“太太说啦,宝二奶奶根本不会生养。要让宝二爷回来后以七出之条休了她呢!”

“别瞎说!你怎么就知道得那么多?!还七出之条呢。”

“七出之条不是有无子这一条吗?连得琏二奶奶只生了一个女儿巧姐,都不能不让琏二爷娶小呢。”

“这说来倒也是。不是除了平姑娘还有个秋桐,以前还有个死了的尤二姐么。”

这一个眼见得占了上风,越发得意。

“再跟你说吧,宝二奶奶得的是痨病,不见她老咳嗽?”

“痨病?!那可是要过人的啊。”

“就是嘛,依我看,要不了还是干血痨,这才生养不了孩子。”

“说不定是干血痨,可你别吓人啊。”

接下来便是黛玉摔倒的声音。


万阑俱寂,万念俱灰。

同样一弯冷月,同样一扇西窗。碧纱橱里想了半天,终于想定当。

潇湘馆紫竹林中徘徊良久。

一条从姑苏随身带来的香罗带,揩尽了可以传至永恒的泪珠。


后事办妥,灵柩就停放在潇湘馆。要等着宝二爷得胜归来再行落葬。

在场的伤心人除了紫鹃雪雁,就数薛宝钗。惺惺惜惺惺,薛姨妈再三劝她方始离开。

王夫人心里暗暗叫好,又悄悄念佛——我可没有逼你,那是老太太她先逼的我。


紫鹃和雪雁也一并搬回潇湘馆守灵。

日子在眼泪和回忆中一天天地过去。

直到大家都盼着的这一天来临。

“林妹妹,我来迟了,我来迟了啊!” 撕心裂肺的一声喊。随之,两个人影扑进来。

前面的那个就是贾宝玉。后面紧跟着的是焙茗。原先小厮是不能进来的,现在松得多了——管事的人也懒得管那么许多。

一头栽倒在拜垫上,抱着灵牌嚎哭起来。

没有人敢告诉真相。琏二奶奶早就关照众人:“一个个都给我记住,宝二奶奶是病死的。”

跟原先东府里前头的那位蓉大奶奶一样,两个人都一样病病歪歪的,死因理所当然是病魔决不是上吊自缢。

恸哭了半响,好不容易焙茗把宝二爷搀扶起来。

两个人白衣白帽,敬香点烛,一番祝祷完毕。

宝玉开口问紫鹃:“妹妹的诗稿今何在?”

“恰似片片蝴蝶火中化。”

又问紫鹃:“妹妹的花锄今何在?”

“花锄虽在谁来葬花?”

再问紫鹃:“妹妹的瑶琴今何在?”

“琴弦已断休要再提它!”

盯着问紫鹃:“妹妹的鹦鹉今何在?”

“那只鹦鹉叫着姑娘学着姑娘生前的话……。”

紫鹃答着哽咽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眼前这具棺木和掖在怀里的一方诗帕。

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林妹妹解得我让晴雯送去两条旧手帕的意思——捧在手中颠倒看,横也丝来竖也丝。

两条诗帕于今单留下了这一条,那另外一条也灰飞烟灭了吧。


宝二爷回来了,灵前也祭拜过了。本来,通常过五七最迟停灵七七四十九天早该出殡。就为等正主儿回家才迟迟没有落葬。却不料在准备抬出潇湘馆时又大生变故。

宝玉横竖不让,一定要开棺再看上爱妻一眼。

任是什么人规劝也不顶事。最后,还是凤姐劝通了太太——再僵下去,万一宝兄弟又疯魔了怎么办?


老爷太太松了口。重选日子开棺相看然后落葬。

一身素衣肃然站立在打开棺盖的灵柩面前,贾宝玉惊呆了。

棺木内空空如也,哪里来的林黛玉!只有一方诗笺,上面密密的蝇头小楷。

别人不知道写的是什么,宝玉拿到手里入眼一看便知——葬花词!

喃喃地读着这长歌——长歌当哭——起首是“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眼泪止不住地满面横流。

“……。”

读到后面“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还不及到最后“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两眼一翻人直挺挺地倒在地下昏死了过去。

又是一阵大哭小喊:“不好啦,宝二爷晕过去了!”

“我的儿啊,这叫我怎么是好。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娘儿俩倒不如做一块去,黄泉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赶过来的王夫人眼看着也要晕了过去。

昏昏沉沉中清醒过来的宝玉开口第一句话是——

“林妹妹,她,她回到太虚幻境去了。”

王熙凤顺着杆儿往上凑——

“是啊,是啊,林妹妹从姑苏刚来的第一天,我早不就说过那是玉天仙离了蓬莱岛么。”

绛珠仙子历劫下凡,于今肉身尸解——最好的答案。


备注:敬请各位网友继续关注接下来会要登场的《结缡之后》——第二部:宝钗之死。

预先透露一点——宝钗当然会是和黛玉不同的死法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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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一 九月 03, 2007 6:07 p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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