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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加建[秋夜独行者] 李加建作品集 五品知州 (再努力一把就是四品大员了!)
注册时间: 2005-05-29 帖子: 271 来自: 四川省.自贡市作家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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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星期三 七月 04, 2007 11:56 am 发表主题: 那年有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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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5月15日
那年有约
李加建
铁轨越来越激烈地颤动,发出铿铿锵锵响声。一列重载火车,挟阴沉的历史、崩塌的信念与惨酷的命运,以雷霆万钧之势,向着张望疾速冲压而来。
张望拨地而起,园睁双目,无限的悲愤凝为一声大吼,肩上披的黑泥大衣如羽翼扬起,一顿脚,昂头向迎面而来的火车头冲去。接着,便是两物疾奔相向猛撞“咣”地一声巨响,火花与血花迸溅。
他以头颅撞击历史,中华大地却没有回声。
事隔多年,每当一想起张望,他自杀的这个场景就历历在目。侭管我压根儿就没到过现场,他的死讯也是在他死后多年才得知,但我还是执拗地认定,他就是这样地迎向了死亡。只有这样壮烈的死,才配得上他对苦难滿怀悲悯与对专横无畏蔑视的那颗高傲头颅。
1955年秋天,我因为发表作品渐多,便和本地文学界有了更多的接触。听人说,四川军区文工团转业下来两个人,原本是下来加强巿文联的领导、开展工作的。其中一人名叫张望,却被分到文化科作了一般科员。听人说,张望此人狂妄自大目无领导,今后必定凶多吉少,只宜敬而远之。果然,张望在自贡似乎很少朋友,偶见他在街上走,一个人,昂着头,挺着魁梧的身躯,一件长长的黑泥大衣披在肩上。一只垂下羽翼的鹰趟过街头。
那时候,国民党垮台不几年,人们对它专制独裁贪污腐败的憎恨惯性,自然转化为向宣称实行民主自由的新政权的绝对信服。“解放全人类”,一个崇高而又无穷大的理念高悬在人们头顶,要求你为它献出一切,从身体到人格、自尊、思想、感情。在“组织”面前,个人已经显得毫无价值与意义,而“领导人”即是“组织”的代表;或者更直捷地说:他就是“组织”、就是党、当然也就是革命就是真理,你必需绝对地臣服。
也许是共同承担着“目无领导”的恶名,使我和张望逐渐接近,这才晓得,他原是从国民党统治区投奔到延安的年轻老革命,以后随军解卫放了四川。张望极具语言天赋,人川半年,即能说流利的四川话,且熟悉了许多方言土语。挺有名的大型歌剧《赤叶河》即是由他改编为四川方言,在刚解放不久的四川城乡广泛演出,受到热烈欢迎,在四川为宣传共产党的“清匪反霸”斗争起了很大作用。
和张望相识不久,我们又双双与市川剧团两位成都来的姑娘相恋,这下,更加激怒了“组织”。他们多方阻挠设置障碍,对那两位姑娘威胁利诱围追堵截,运用了阶级斗争全部的狠劲,要把这两桩完全正当的爱情摧毁。
张望这时极为苦闷。一种沉重的阴影罩上心头,显然不单是因为我们的私生活受到粗暴干涉。他在石塔逝上那条斜街的一家店铺楼上租了—间屋子。屋内陈设简陋,两把椅子一个茶几,作为友人来时落坐。一张黑木大书桌,上面放了那位姑娘的大像框,以及一些笔墨纸张。另外,就只有一张大木床,床上没有蚊帐,只用一幅大红绸布围了床架三个侧面,前面一方空着,极似一个舞台。这些家具,皆已古旧,黑漆剥落,似是前朝遗物。张望“缩进小楼”,暂时避开市俗烦恼,写他的剧本。
每次我去造访,张望总是去街上切一大碗卤牛肉买一大碗烧酒,一只手端一碗颤颤兢兢走上楼来。那木楼梯吱吱嘎嘎作响,且随步伐上下颠动,不能不教大汉子张望步步小心。
这,也许是我们最为轻松的时刻。我们都有过在白色恐怖下从事革命学生运动的经历,那种出自纯洁青春的对民主自由的向往与献身激情,永远是我们值得回味的话题。我们也谈论文学和艺术,但很少谈论当时的现实情况,因为它引起我们很多困惑,却又不愿从根本上去怀疑它正视它。这就使得以后在“反右斗争”中要我们交代“策划于密室”的内容确实十分缺乏,不得不在“组织”的引诱逼迫下胡乱编造一些,以“牺牲小我、顾全大局”来证明自己对党的忠诚,争取宽大处理。
过了一段时间,张望被派往金堂县“支援建设”。大鸣大放期间,我们相隔千里,正当大家响应号召畅所欲言,伟大领袖突然翻脸,很快我和张望都遭到批判斗争,所有来往的信件要经过“组织”的检查,我们彼此不通音讯。待得重逢,我们都戴上了“极右派”帽子,被各自的单位监管了起来,不能随意相见了。
1958年一个春夜,我在公园内市文联小楼上的寝室里,一个人望着床头那幅血流满面的牛虻剧照出神,忽然觉得窗户上有异常的响动。仔细听听,又“叮”的一声,一小块泥沙砸在窗玻璃上又簌簌掉落。我开窗往下看去,楼下山坡一方昏黄的灯光影里,灌木从中,张望向着我连连招手。
我们又像当年躲避国民党特务监视那样,在山坡僻静处一个树丛后面坐了下来。
“已经找我谈过话了,”张望说,“要把我送去劳动教养。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根据已经有过的先例,右派处理,一是开除公职劳动教养,一是降职降薪在原单位监督改造或送去农村监督劳动。我和张望都有自知之明,对此已有思想准备。我现在关心的是会把他送到哪里去?
“不晓得。”张望用纯熟的四川口音回答我,然后,长长地叹一口气,说道,“听天由命吧!”
我们都主动、自觉地选择了“革命”这条人生道路。天,还是那片天,命运却无情地嘲弄了我们。
湖边马路上的路灯一下一下眨着昏黄的眼睛,湖水却漆黑一块,深不可测。
“我只担心她们日子难过。”张望道。我明白,他指的是川剧团那两位和我们相恋的
姑娘。
“长痛不如短痛吧。”我也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已经下决心主动和她断了……”
我们又默默坐了一阵,彼此都不想说话。不知又过了多少时候,张望抬起手腕看看表,站起身来,忽然情绪激昂,大声对我说,“好,时候不早了,咱们告别吧!”他又恢复了他那带金属声的普通话,“以后,不管遇到什么情况,是条汉子,就绝不向命运弯腰低头!”
我向他伸出手,他紧紧地握住,使劲摇了摇,目光炯炯。“咱们以后一定还能够相见。记住,三年之后的这一天,中午十二点,你在十字口的街头等我。不见不散。记住,不见不散!”
三年!不见不散!回想当年,我们竟是如此地善良和天真呵!
张望被送进省公安厅劳动教养筑路支队,不久。开赴川滇边界群山中开山筑路。
大跃进开始,农村—大片一大片地饿死人。劳教队有定量粮食供应,勉强维持苦役中的生存。张望所在工地的农村,田园荒芜虫鸟绝迹,农民从草根树皮一直吃到“神仙土”。一个生产队,最后剩下两个孤儿,一男一女。男孩四五岁,女孩七八岁,躺在破屋门口,奄奄一息。
张望见了,毅然把两个孩子收留下来,决心尽—切努力不让他们饿死。
至今一闭眼,我好像看见了荒山野岭中那个山洞。工地开饭时间,两个孩子坐在洞里—堆破棉絮上,瞪大眼睛吞着口涎望着洞口。一天三顿,张望按时在这洞里演说他的“四川评书”。开讲前,他总是捧—个空的大碗站在洞口,而那些鱼贯而入来听他讲“评书”的人,每人都自觉往那大碗里放进一小砣饭。张望每天就用这代替门票的米饭,养活这两个孩子,直到他们的工地转移。
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粮食奇缺,连碗里一星饭屑也要刮得干干净净,一个山东人说四川评书要把四川听众的饭说到他那只碗里,该要多么高超的技艺?一天三次连续几个月创作出不同的吸引人的故事,这又该需要多么丰厚的才华?忍着身体的困乏与精神的痛苦把这评书长期说下去还得牢牢吸引住本也饥饿的听众,这得具有多么坚强的毅力?而这一切人的潜能之充分发挥,乃仅仅是为了──让这两个孩子活下去!
几年以后,我也被押往这个劳教支队。此时。适逢张望被“清放”去安徽投靠他姐姐。我和他“失之交臂”,只拾取到他遗留在劳教队里旁人转述的这个故事。
张望姐夫,据说是合肥市公安局长。张望到那里后,物质生活还是不错,人却被软禁起来。后来,又听说他和一个农村女人结了婚。之后,便再没了他的消息。这乎是一个对待知识份子令人滿意的结局:和一个农村女人结婚,忘掉知识,忘掉世界,忘掉从前的自己。生儿育女,脸朝黄土背朝天。然后老了,病了,死了,埋了。被消灭得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1979年。也即是我和张望在公园分手的二十一年之后,全国范围内为右派“改正”(即不承担案法律责任的平反),经办人去安徽找张望落实政策,这才发现,他早已撞火车自杀身亡。
当年约定相会的十字街口,我再也无人可以等待……
──1998年5月15日凌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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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Bob] 主持作品集 二品总督总管 (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注册时间: 2005-10-13 帖子: 4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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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星期三 七月 04, 2007 12:20 pm 发表主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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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约定相会的十字街口……
“清放”?? _________________ 是非是,我非我。
敬请光临我在北美枫的博客飞云浦
也请关注我的新浪博客
http://blog.sina.com.cn/u/174079903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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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鸣[自己的敌人] 晓鸣作品集 Site Admin
注册时间: 2004-05-05 帖子: 9474 来自: 加拿大多伦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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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星期三 七月 04, 2007 12:46 pm 发表主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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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心动魄的往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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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今[King] 肖今作品集 一品翰林院大学士 (酷我!I made it!)
注册时间: 2004-06-16 帖子: 5783 来自: Free sk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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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星期三 七月 04, 2007 12:51 pm 发表主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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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枷锁几人挣开几人绝断
往事不堪回首
回首字如千斤重 _________________ ░░破茧成蝶 眼泪,从此不咸░░
NO FOREVER , ONLY LONGE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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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加建[秋夜独行者] 李加建作品集 五品知州 (再努力一把就是四品大员了!)
注册时间: 2005-05-29 帖子: 271 来自: 四川省.自贡市作家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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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星期三 七月 04, 2007 10:04 pm 发表主题: 谢谢关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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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放”,劳改部门专用术语,大概是“清理释放”的缩写吧?
生活在大陆,很多汉语的词义常常含混不清,一如生活本身。比如时时讲、处处讲、套之万事而皆可的“中国特色”,我就一直没弄醒豁过。古人说过:“察淵鱼者不详”,咱老百姓只有把当前与洋人不同的各种社会现象,顺理成章解读为“中国特色”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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