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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加建[秋夜独行者] 李加建作品集 五品知州 (再努力一把就是四品大员了!)
注册时间: 2005-05-29 帖子: 271 来自: 四川省.自贡市作家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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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星期一 五月 28, 2007 6:25 am 发表主题: 斜晖脉脉水悠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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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__1987年7月。
斜晖脉脉水悠悠
李加建
一只船,从烟雾之中驶来,在书桌上划一道弧线,又远去了。船尾,犁开了一条波光闪闪的河。
好清凉的河哟!那波浪饱溶了阳光、星光与月光,照透了洁白的沙滩和长青的竹林。河岸边,摇摆的芦苇上,站着一只红头翎的翡翠鸟。那鸟偏着头.望着芦苇下的河水沉思。那河水静静地流着,流着,就这样,流过了很多年,很多年……
如今,那只翡翠鸟肯定还站在那里。也许,它并不是在对着河水沉思,而是要在那流逝的波动不息的河流上.努力想看清倒映在水中的自己,但总不能够。就这样,站在那芦苇上,望呀望呀,一直站了许多年、许多年……
那只鸟肯定还站在那里。如果它抬起头来,肯定还认得出我;因为,小时候.我很爱到河边去玩。有一次.为了想捉住它,还惹出了一段姻缘,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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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许多年、许多年以前的事了。抗日战争期间•为了躲避日本飞机轰炸,我们家从城里迁到乡下,住在东街这座小镇附近离沱江不远的一个农家院子里,抗日战争胜利后,再也没迁回城去。这院子靠着山,一条小溪从下面流过.穿过那些龙眼林茨竹林,流进沱江里。
我父亲是个小职员,每天渡过沱江,到县城里去办事。母亲在镇上教小学,我就在这小学读书。我们的房东姓李.和我家同姓,算是本家。这个头发花白体格健壮的老农民一共有七个儿女.母亲教我称他们叫哥哥或姐姐。老六是个儿子,十八岁了,专管使牛和喂牛。他常常牵着牛到小溪里让牛“滚澡”,我总爱跟着他去.偷偷学会了游泳。
夏天黄昏时分,尽管太阳已经落山了,院坝和田野里依然蒸腾着暑气。山坡上那些苦艾和黄荆丛,散发出越来越浓稠刺鼻的苦涩气味,这气味和院坝边熏蚊子的干草堆燃出的青烟混在一起,沾上人的皮肤,使人更加觉得燥闷起来。
前一天下过一场暴雨,小溪涨起了浑黄的水,漫浸着长满青草的溪岸。六哥牵着牛鼻绳沿岸边走,我趴在浮在溪水里的牛背上。牛一路喷着响鼻,缓缓摆动着头,向溪水下游的沱江飘去。
夕阳的回光返照在天空,江水显得半透明。沙岸边的江水是浅绿的,越向江心,越呈深碧。那小溪流下的浑黄水流,一进入沱江,很快就消融了。这时候,仰面朝天浮在清凉的江水里,感觉着天空是在自己的身子底下,眼中再无杂物,唯有明净.清澈,整个灵魂都在舒畅地呼吸了。
六哥平日沉默寡言,洗过澡坐在沙岸上,更加安静了。牛不说话,我也不想说话,听耳边啵啵的水声和偶尔响起的牛的叹息。这时,我看到很近的一支芦苇上,站着那只小小的翡翠鸟。
我很喜欢这种鸟。身段小巧、动作机灵、色彩明丽。我不想伤害它,只想捉到手里,轻轻地抚摩它。我悄声喊六哥,叫他从岸上绕到翡翠鸟的身后,帮我逮住它。六哥轻手轻脚从后边绕了过去,猛地向前一扑。小鸟箭似地射开了,六哥的左手却被锋利的苇叶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直淌下来。这下,我可吓坏了。河边上没有任何可以止血的东西,甚至用来包扎一下伤口的布片也找不到。我惊慌得四处张望,突然想起了灰包上住家的荷花姐。那灰包,就在小镇的码头与小溪流进沱江的港汊之间。
高高的河岸上这个三五百户人家的小镇,有一道七十八级的石梯与河边的码头相连。由于这里是县城通往泸州的大道,小镇上的商业十分繁盛,垃圾也多。年深日久,倾倒在河坎下的杂物和煤灰,逐渐堆成了一座小山,与河岸上的街道齐平了,人们便把这一块地方叫做“灰包”。灰包顶上,有一户人家,芦秆为墙,茅草作顶。一个四十来岁身材魁梧早年丧妻的汉子,带着他的独生女儿荷花住在这里。这汉子姓白,摆渡为生,自己有一条木船,就停靠在河坎下的码头上。荷花十七岁了.没有念书,忙时帮着爹爹摇船。闲时做些针线,补贴家用。
小学放寒、暑假的时候,我常跟着父亲过江进城去,因此也就和这摆渡的白大爷混熟了,认识了荷花。那年月.劳动力不值钱靠摆渡为生的人也多,每当那长长的石级顶端有人一露面,下面码头上排成密密一列的渡船船头上站的船夫们.便一齐挥动着手,扯开嗓子争相喊叫起来:“过河,这里!”“过河,这里!”
白大爷站在船头,显得并不着急。他生活清苦.却最顾惜船。他的船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修整得结结实实,油光铮亮,发出一股淡淡的桐油味。他为人厚道,并不坚持向每一个过渡的人收钱,再加之以船尾的木桨旁边常常站了一个微笑的荷花.所以,用不着他过分卖力去争客人,总是有不少人会走到他船上来的。
看着荷花划船,总使人感到愉快。她身材不算太高,却苗条结实,穿一件白底红花的小衫,一条宽大的蓝布裤子。每当她伸直双手把桨柄上举前推,河风便肆无忌惮地把她的衣裳吹得来紧绷着她的身体,勾勒出她那柔滑而富于弹性的曲线来。当她压下桨柄,缓缓弯身回收,头上那对乌黑的长辫子便往前一荡,轻轻碰一下移到胸前的桨柄。那桨,好似被荷花这温柔的爱抚所激励,一个停顿,又深深插入水中,推动木船向前驶去。
我和荷花姐成了好朋友。她常让我和她紧挨在一起划船。我们一同握住后舱那支木桨,一同前推、后收。河风吹拂着身上裸露的皮肤,和船儿一起在水面向前滑行,不由人有一种快要溶解在风里的感觉。
不知怎么搞的,偶然和她的身体接触,我竟然暗暗有些心跳,甚至好象做了什么亏心事。特别在大太阳天,阳光和波光把她的身体映照得微红而半透明,我和她一起身挨身握住桨柄,不由自主地斜仰着头看她的时候,我闻到了她的头发和身体散发出来的暖烘烘的气味,心里就烦躁不安起来,可我又不愿离开她。
闲着等客人,荷花与我并肩坐在船尾,她会讲很多故事。我常看见她站在灰包旁边我们那所小学的教室窗外,听老师讲课,但她的故事,却显然不是从那儿学来的。小学课程我差不多快学完了,我知道这点。
有一天黄昏,太阳已经落山,河上游远远的拐弯的地方,那长满芦苇的沙洲那边,有一层蓝灰色的雾霭在沉积。码头旁边卖茶水的竹棚子里,有人拉着胡琴,扯起嗓子在唱川戏《陈姑赶潘》。我知道,那是说的一个尼姑,乘秋江河里一只小船去追赶她所爱慕的潘郎。大人们很爱唱这个戏,特别是那些半蔫老头子。
荷花姐似乎有些忧郁,用手臂搂住我。竹棚子里的胡琴声干燥而又沙哑,每当戏词对唱中男扮女身的假嗓一出现,我就不由得全身一哆嗦。荷花姐笑了,摇了摇我,说:“小弟,听姐给你另唱一个。”
她唱了,低低地、柔柔地,只要我一个人听见:
一根扁担闪悠悠
挑担白米下泸州 ’
泸州爱我好白米
我爱泸州好丫头 ’
有钱娶她三五个
无钱看得眼泪流
眼泪流到石板上
石板开花我回头……
她偏着头望着我:“小弟,你长大了,娶个什么样的丫头呢?”‘ 她的眼睛里流动着波浪的闪光,河风把她的几丝头发吹拂到我脸颊上,痒痒地。我一下抬起头来,对她说:“我,就娶你!”
“胡说!”她好象生气了,一把捏住我的腮帮,使劲拧了一下。我并没觉到痛,倒是羞愧得满脸通红,慌忙申辩: “我是说,娶你一样的……”
她低下头,格格地笑了,一边摇晃着我,一边在我耳朵边说: “你呀你呀,我的小傻瓜,你才多大呵!我能不长,等着你吗?”
那只翡翠鸟一惊,飞走了。我想,当我领着六哥,去灰包上找荷花姐为他包扎伤口的时候,那鸟一定又飞了回来,站在芦苇上,凝然不动依旧去望那东逝的流水。
荷花姐跑出去,找来一种叫做铁箭草的小草,嚼烂了,吐在一团洁白的棉花上;又撕下一大块天蓝色的布片,小心地为六哥包扎好伤口。过了十多天,六哥的伤口好了,他取下这块布片,洗干净了,就一直揣在身上。这件事,后来他的爹妈也知道了。
那年月,过日子艰难,穷苦人家的子女都兴早婚。第二年秋天,收完了晚稻,六哥的父亲托人向荷花的爹提亲了。那年月,穷苦人家的子女,兴什么自由恋爱?人活着的最大要求,就是尽量能吃得饱些穿得暖些,传宗接代。两家的老一辈都是本分人,靠劳动吃饭,这就够踏实的了。加之以男女双方本人又并无恶感,甚至还有些好感,特别是六哥深深地爱着荷花,这门亲事,也就够美满的了。
不知为了什么,我却有些难过,心里一下变得空荡荡的。荷花姐好象看出了我的心事,安慰我说:“小弟,你该高兴呀,以后我搬到你们那个院子来,我们每天都能在一起了。”
桂花飘香的时候,荷花姐过门了,是六哥的两个哥哥用花花轿儿把她抬过来的。那天,这个农家院子挤满了沾亲带故的庄稼人和船工,娃娃们和狗到处乱窜。我们全家都去作客。荷花姐穿着借来的出嫁服装,戴着凤冠,越发显得漂亮了,对所有的人都笑吟吟的。但我总觉得,她好象和我一下疏远了,不由有些伤心,又骂自己没志气,不该想讨她过分的亲热。
我和自己赌气,喝了两杯酒,回来被父亲狠狠骂了一顿。
六哥从此再也不把牛放到沱江里去了,我一个人也再没有兴致到那里去。好象一支美妙的歌已经唱完,袅袅的余音也已经被沱江的流水带着远去,只有那只翡翠鸟还站在芦苇上,凝望着那一片空寂。
六哥小两口一起上山劳动,晚上.早早关门睡觉。除了有时全家守着堂屋里一盏昏暗的油灯,编制篾器之外,六哥的父亲这个勤俭的老农民,是绝不会让儿女们白白浪费一点灯油的。
我似乎也一下长大多了。碰见荷花姐.也只是互相笑笑,很少再像从前那样亲切地交谈上几句。这年冬天,我小学毕业了,考上了百里之外一个城市的一所著名中学。过了年不久,便离开了这个农家小院,搬到学校去住校念书了。
从我念中学的这个城市,到我们家这个县城,只消坐一个多小时的汽车。我从小就没离开过父坶,每个月都要回家一次,每次都好像隔了一年。这年端午节紧挨着星期日,我便趁着这个机会,在端午节前一天下午,借故请了个假,乘汽车回到了家。
荷花姐没料到我会提前回来,看到我,掩饰不住她的欢喜。天刚擦黑,她便溜到我们家来。她端来了她那个做针线盛杂物的簸盖,就着桌上的煤油灯,说是要给我做端午节戴的香荷包。她一边选线,从一个黄铜子弹壳里倒出针来,一边笑咪咪地看我。
我母亲原是极和气、极好客的,这次却微微皱着眉,低声对荷花姐说:“你给老人说过了吗?去给他说明白,是到我们家来,免得他多心。”
荷花姐收敛了笑容,低下头,不答话。只一针一针地缝她的。
端午节戴香荷包,老年人说是为厂祈福辟邪,年轻人则把它当作一种装饰品,孩子们把它当作玩具。香荷包的形式,大多是布作的小猴子和彩色丝线在纸壳上缠绕而成的鸡心,里面填以香料。为什么叫作鸡心?我至今没弄明白。因为这个“鸡心”,和图画上的人心外形完全相同。荷花姐给我做了个小猴子,又做一个特别大的、用红白二色丝线缠绕成的鸡心。当时我就问过她,为什么叫做鸡心而不叫做人心?她说,你把它当做人心,它自然就成了人心了。
每年端午节•荷花姐她爹那只漂亮的木船都要扎成龙舟参加划船比赛和抢鸭子。白大爷也定然是码头上船夫们推举的领袖。到了这天,荷花姐是必定会整天站在江边望着爹爹他们的。我邀荷花姐明天和我一起去看划龙船,她迟疑了一下,说是这得看她老人公和六哥准不准许她去。这要到明天才能知道。母亲也劝我不要勉强她。坐了一阵,大家无话,她端起簸盖低着头自回屋去了,留下一屋淡淡的香,淡淡的凄凉。
那一夜我躺在床上,很久没能入睡,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我想到六哥割破手的那个港汊,今晚上没有月亮,那江面上定是一团漆黑。那只站在芦苇上的翡翠鸟,既看不到江上的风光也望不见自己水中的影子,此时不会感到孤寂与寒冷吗?
端午节的龙舟竞赛,不但是水上船夫们一年一度的狂欢,对这小镇,这古城的居民来说也是一次盛大的节日。到了这天,河岸上挤满了人,河面上飘满了船。那最大、最显眼的一只,当然是本县的县府官员和本城的头面绅士所乘坐的了。那是将三只大木船用木条板钉好、铺联起来,然后再在这个水面平台上面搭上席棚、扎上彩花,挂上彩灯和插上彩旗。棚里的长餐桌上铺着台布,上面放着茶具,花瓶、帽筒、和很大的檀木雕花自鸣钟。可这艘官船,却并不负责统率全军管理比赛的任务,它不过是按照常规,举行一个仪式,在一切场合摆摆架势而已;其他略次一等的官绅和商人,大都有一只包船,把全家安置在船上,弄些饮食,在水面上这么愉快地过上一天。这类船上,人多备有三五只鸭子,瞅准时机,燃响一串鞭炮,把鸭子丢进江里,逗引得那些龙舟来激烈争夺。
端午节这天早晨,人们匆匆吃过早饭,便都涌到江边来了。县城城关四门和附近各水码头,都派出了参加竞赛的龙船。涂着色彩的木雕龙头昂立在船头,船中部竖着一根挂了各色旗幡的桅杆,船后部是木雕的龙尾。两排穿着一色短裤的水手,拿着短柄桡片,分坐在两边船舷。各码头的龙船,根据木雕的形态和色彩的不同,有的叫做黄龙,有的叫做青龙。一段平常的木头,一旦雕刻成形,涂上了色彩,在这些质朴的人们心里,立时就有了生命,有了威严,成为统率他们的意志、集聚他们的感情、体现他们的力量、凌驾于他们之上的神圣物。
东街这条龙船,自是与众不同。不知是由于雕刻这个龙头的材料不够,还是那个工匠另有寄托的缘故,这个龙头并非像一般的那样有一段弯弯的颈部,然后再折而为一个平视前方的头部。东街这条龙的颈部和头部竟是在一条直线上,远望如一截直立船头的乌黑木桩,近看才分清原来上端是个龙头,张大着嘴,两眼直瞪瞪地望着天空。人们给它取了个奇特的名字:“望天嚎”!谁也说不清,它望着天空,究竟在嚎叫什么。
荷花姐的父亲白大爷,手执一面小红旗,站龙头后边。一人提锣,一人架鼓,立在船的中段桅杆之下。两舷水手.一律红布缠头,赤膊着青布短裤。 一个个显得骠悍机灵,一齐平举短柄桡片。只见码头上嗵嗵嗵三声铁炮响过,东街这龙船上白大爷红旗一指,锣鼓铿锵一敲,“望天嚎”缓缓划个圆圈滑向中流,然后两舷桡片翻飞,数十支协同一致急速向下游驶去。过东门,东街这龙船上甩出一小串鞭炮拜码头,东门报以通铁炮响;过南门,拜码头,南门报以三通铁炮响;过西门,拜码头,西门报以三通铁炮响。在浪花的浇淋中,在炮声的震荡里。划过了一段水面,这“望天嚎”终于舒展了筋骨,调活了脉络,精、气、神鼓胀全身。只见它冲过西门之后,在锁江塔那悬崖之下的急流之前倏地掉回身躯,船上几十个汉子高喊着“嗨!嗨!”的号-子,激起高高的浪花,向上游县城正面这段飘满了船的河面驶来。那吼喊声、击水声搅成—股气浪,逆江而上,紧逼过来,使得船上的人,岸上的人,都感到脚下在开始摇晃.不自觉微微后退。那船越来越近,众人呼吸局促。正惶恐间,忽听一声锣响,船上两舷水手, 一齐举桨端坐,“望天嚎”轻快地滑进了满河的龙船与彩船之间,置两岸人山人海中爆发的掌声与喝彩声于不顾了。 ‘
李大爷一家,也来看划龙船了。经我要求,荷花姐被允许和我们家的人一起,上了一个亲戚包租的船。我们这船在满河划动的船只中间穿行着。到处是彩色的旗幡、晶亮的水花,喧闹的人脸。
我随着荷花姐的目光,寻找我们东街码头的“望天嚎”。不多久.我们就在那些交叉穿行的船只中间发现了它。它身体两侧几十块挠片,整齐地举起、又落下.举起、又落下,像是这条古怪飞龙的几十只翅膀,轻轻地搧动着.正向我们这边滑了过来。
荷花姐的眼睛闪闪发亮,她盯着那正在划过来的龙船,痴呆呆地,把周围一切都忘记了。我叫了她两声,她也没答应。当这“望天嚎”划到我们这只木船旁边的时候.荷花姐却突然弯下腰来.把脸埋在一双手掌里.久久没有抬起头来。我问她怎么了,她只是说有些头晕。我叫她到舱里去休息,她却说什么也不肯,还是坐在甲板上,痴呆呆地低着头,再也不去看江面上的船了。
巳时一到,龙舟竞赛开始。那江心的官船上高挑出一面锦旗,所有参加竞赛的龙船.在两里之外的水面上一字排开,开始了这一天水上活动的开场仪式——夺彩。只见官船上嗵嗵嗵三声铁炮一响.三个黑色烟圈儿冲上天空,所有的龙船周围水花四起,互相推拥着夺路向前,锣鼓声呐喊声击水声碰撞声轰隆隆乱糟糟搅成一团沿着水面直压过来。不多久,只见南门的黄龙和东街的“望天嚎”钻出了那混乱的一群,齐头并进,划在最前面。那黄龙两眼直视官船.信心十足地飞驰;那“望天嚎”却昂首向天,挺着胸脯不顾一切地冲闯而来。看看已近官船,两只船仍不分先后。这时候,水面上、河岸上、山坡上,响起了狂热的呐喊声吆喝声怪叫声。我感到两臂一阵压痛,转过头一看,原来是荷花姐的两只手紧紧抓住了我。她的眼睛瞪得挺大,额头上二出了晶晶汗珠。两只来势凶猛高速冲刺的龙船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箭一般射向竹竿高挑的锦旗和锦旗后面的官船。正在难解难分、三船即将碰撞的紧急时刻,只见“望天嚎”上一个汉子脚蹬龙头高高跃起,迅疾如燕子展翅,凌空一把夺下锦旗。众人一片惊叫,那夺旗汉子跌落的同时,三只船也轰然相撞在一起。 、
荷花姐一下扑在我的肩头,两只手把我箍得吸呼也困难了。
满河两岸哗然。这夺旗汉子一定会被挤压得粉身碎骨沉尸江底。一开头,就出了一件人命案,立时给这个端午节水上狂欢笼上了阴影。我也禁不住全身微微颤抖起来,忘了羞怯,紧紧靠着荷花姐。
官船的前舱被撞断了两块船板。因为是三只大船联在一起,这点损伤无碍大局。黄龙船却撞得来翻了个肚子朝天,龙头也折断了,飘在水面上,像条死鱼,翻着一只眼睛。它的水手们正纷纷攀住船舷.奋力要把船身翻转过来。
“望天嚎”因为是在外侧,除了撞碰时几摇几簸之外,却没有受到多大损伤,那乌黑的龙头依旧昂首向天,似乎眼前的混乱根本不值得一顾。只是,这船上的水手一齐停 了桡,呆呆地望着水面,使这条傲慢的龙顿时变得浑身无力起来。
满河两岸,一片寂静。
“望天嚎”船上,白大爷拿着红旗的手突然向下游一指,只见那边十几丈远的水面下突然冒出一个人来。他头上缠的头巾散落下来绕着脖子,左手划水,右手高高地举起夺得的那面红色锦旗。那锦旗似乎因浸水而溶化,一股红色正顺着他的手臂往下流淌。
“望天嚎”上一片欢呼,挥舞的桡片如那龙身上耸动的背鳍。
满河两岸,哗然了。
我猛烈地摇晃伏在肩头的荷花姐,告诉她这个令人庆幸振奋的好消息。她慢慢地抬起身子,目光呆钝地望着我。直到我大声地把话又说了一遍,她这才很快转过头去望那河面。当她看到这个飞身夺旗的汉子、这个在“义渡”上摆渡的外乡人仍然活着时.她两眼一闭,泪珠儿一下滚落出来。
东街码头右端,有一条窄窄的石堤。堤岸边一块大石碑上,刻着斗大的“义渡”二字。石堤边,停靠着一只无篷的大船。也不知是哪辈祖先立下的规矩,一代一代传了下来,乡里筹集款项,保持这样一只木船,供那些实在无力付出一两文过渡钱的穷苦人使用。那年月,修桥补路,大家都还认为是件修功积德的好事。这种作法倒也实际,因为,目标在前而又无路可通,那大概最使人感到压抑和痛苦。
过“义渡”的人,需得自己出力划船。一前一后两副大桡片,大多由过渡人中间的青壮年汉子自觉担任桨手。但船上还须得一个专业船工,即船尾掌舵的人,以免这些只能出力不谙划船技巧的“黄昏仔”碰着别的船和撞上江心的礁石。这“义渡”纯属慈善救济性质,无收入,因之这舵工的工钱也极其微薄,仅足以勉强糊口度日。以往,一般都由那种再无力气推船的老病船工担任。
去年洪水天,上河打烂了船,一帮遇难的船工流落到了这里。他们在东街货栈做了一阵搬运工,攒积了一点盘缠,纷纷赶回自己家乡去了。其时,恰恰遇到“义渡”大木船的老舵工因为无力驾驭洪水中的大船而辞了这个工作。“义渡”停止了摆渡。这个正要返回家乡的、三十来岁的精壮汉子自告奋勇留了下来,代替老舵工干过这洪水期。
有一天,“义渡”无事.这汉子正在码头闲耍,一队国民党士兵簇拥着两乘滑竿,从那高高的石级上走了下来。那从滑竿上下来的官长和他那满头珠翠穿着旗袍和高跟鞋的太太,看中了白大爷这只结实清洁的船,命令白大爷把他们渡过河去。那太太一被扶上船就高声尖叫起来,说她头晕,说这船在洪水中太摇摆,死活不让开船。那官长劝说安抚全不见效。正无法可想,一个师爷模样穿着长衫的瘦高个子走了过来,凑着官长的耳朵说了几句。那官长豁然开朗,马上下了一道命令,要四个船工分别吊在这船的两侧,双手抓住船舷,全身浸泡在水里。这样,使重心下降,增加船的稳定度。
一面是荷枪实弹的国民党士兵,一面是低眉怒目的船工们。
“长官,我正好也要过河,我来帮你吊船。”那汉子说。
那长官面对忿懑的人群正在考虑对策,没想到竟然还会有人自愿来干这种差事,感到很惊诧。
“长官,我们先说好,干这件事要冒生命危险,你得给钱,一人半块大洋,少了,就是枪毙我们也没人肯干。再说,给了钱,对你也有好处。万一我们被水冲去了,于你也就无干。出了钱的,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嘛!”
那官长想了想:也是个道理。便点了点头,叫师爷取了钱来。
汉子回头向白大爷他们一声招呼,另外三个年轻力壮的船夫早已准备好,每人只穿一条短裤衩,走过来取了钱递给岸上人保管,便来到船上,攀着船舷翻身下水去了。
这只两舷吊着人的木船稳稳驶向涨满洪水的中流。刚一进入那称为“石龙过江”的江心暗礁群所旋起的一大片水窝,只见那吊在左舷的汉子将身子往上一耸,趁下落之势,双手把船舷使劲向下一按,撒手便沉下了浪漩之中。这船由于左舷少吊了一个人,重心偏向右方;再加之以那汉子的一耸、一按,这船顿时在浪漩猛烈颠簸起来,吓得船上的人一齐尖声叫喊。
从这次大快人心的恶作剧之后,这汉子在码头上立即名声大振,我这才知道他的名字叫张朝义。船夫们从此就把他当成了“自伙子”,他也表示要长期留下来。
今天,张朝义飞身夺旗的惊险举动,使得后来那些抢鸭子的场面都相对失色了,尽管那些猛烈争夺的场景原是十分激动人心的。
自从张朝义脱险回到“望天嚎”船上以后,荷花姐说是头疼.便进舱去了,从此就再没出来。
傍晚时分,鸭子抢完了,河两岸的人纷纷散去,河面上的船只也渐渐稀疏。忙累激动了一天,连西沉的太阳也显得疲惫了。我们乘坐的船,也慢慢推开满河漂浮的碎纸片与鞭炮碴,驶回东街码头。
这时候,“望天嚎”从后边赶了上来,站在船头的白大爷看见了我,高声喊道:“二娃子,荷花没有来吗?”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接着又喊:“你叫她晚上回来一趟,你和她一起来过节。”’
“望天嚎”上的水手们大都认得我,他们纷纷举起甩在船舱里的抢得来的鸭子,朝我喊道:“二娃子,来喝鸭子汤!我们请客,你和荷花一定要来呀!”
年年端午节,荷花姐都是同爹爹一起过的。晚上,得胜归来的船夫们在码头上架起一口口大铁锅,傍着江水,炖起了白天争夺中抢得来的鸭子。天空一片漆黑,长长的石级上边,小镇只有几星寥落的灯火。而码头上,这几堆篝火却在旺盛地燃烧,烤红了半边天,并且把几条金红色的光带投向河面,在那浓黑如油的水面上.闪开儿条明亮晃眼的路。那路闪烁不定,似乎弄不清自己该通向何处?
冒着蒸汽的大锅边晃动着幢幢人影,大碗里晃动着泛起泡沫的白酒。这个时刻,双手撕开炖的鸭子,往红油酱碟子里一蘸,再仰起脖子喝下一大口烧洒,嗨──地长哈一口气,该是多么舒坦呵!这个时刻,船夫们这才感觉到.自己的确是累了,浑身肌肉痠痛,骨买象散了架。仅仅为了这些鸭子,是值不得整天在狂热的争夺中耗尽体力的。这些常年被社会认为是下等人的船夫们,现实生活只一年一度为他们提供这个机会,让他们在生于斯也葬于斯的河流上,公开地平等地显示和检视自己潜在的生命力量,陶醉在这一个过程中,感觉到自己
比那些依附于权势的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们更为强大有力。这种朦胧的自豪与自信,支持着他们忍辱负重活了下来。当他们敞开胸怀,半面对着熊熊的篝火,半面沐着清凉的河风.让烈酒催动着全身血液加速流动的时候,那疲惫中的快感里,也许流动着河的精魂吧?
晚上,我约荷花姐一起到码头去赴约,她要我先去向六哥说说.向她的公公婆婆说说,说明是我要她陪我去的,说明我们一起去、一起回来。
来到码头上,天已经黑尽了。篝火熊熊,看来大家都在等待我们。大锅盖一揭开,一股夹带着海带鸭子汤香味的蒸气,立即冒了出来,在河岸上弥漫开。腾腾的蒸气里,人影晃动,
说话也立时活跃起来。
“喂,荷花,半年多不到河边上来了,是你男人把你拴到裤带上了吗?”
“嗨,人家那个男人是耳朵,对她才好嘞!”
。好个屁!龟儿子小心眼.老木虫!”
荷花和她爹一声不吭。我在水气迷濛中用眼睛寻找那个白天飞身夺旗的张朝义。他的右手包着白布,用那条红头巾吊在脖子上,远远地坐在角落里,瞪着水面上那几条闪烁不定的光带出神。那些闪烁不定的路,弄不清自己应该通向何处。
不知怎么搞的,这顿野餐吃得人们不太痛快。白大爷很少说话,荷花几乎没说话。直到大家又提起白天夺旗的惊险场面,谈话又重新活跃起来,纷纷夸这张朝义为东街码头争得了面子。
正热闹间,忽听见坐在角落里的张朝义一声吼:“别说了!”他用右腿一拐站起身来,那只没受伤的左手晃悠悠地端着一只大海碗,向着众人躬了躬身:
“列位父老兄弟,那夺旗的事再不必提了。去年洪水天我张朝义遭难,承蒙贵码头父老兄弟伙收留下我,待我如同一家人,我二辈子变牛变马也不会忘记。只要我张朝义没有给东街码头丢脸,今后无论走到天涯海角,想起来也就心安了。俗话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我本想今生今世就在这里落地生根,无奈缘分已尽,老天不从人愿。兄弟我明天就要告辞了。今夜晚在这大江之边火堆之旁,大家团了个圆,我敬列位一碗冷酒.表表我这时候的心意。”
说完,他抬起受伤的右手,扶住左手端起的酒碗.向四周转了一圈。然后,望着白大爷。说一声:“大爷,后会有期!”低下头,对着荷花,说一声:“荷花妹子,多多保重!”捧起海碗,”一仰头,骨嘟骨嘟把一大碗烧酒吞了下去。跟着,一扬手,将那喝空了的海碗甩向河汊那边的芦苇丛里,把一群夜鸟惊得扑楞楞飞了起来。
众人愕然。
我似乎看见那只翡翠鸟依然站在那里。它不怕.它没有飞。 .
荷花姐说是受了凉,人不舒服,领着我早早离开了码头。白大爷砍下一截纤绳,点燃给我们做照明的火把,可我们走上河岸不久,就被猛烈刮起的河风吹熄了。荷花姐牵住我的手,慢慢在山路上摸黑一步一步往前移。
走了一阵.我听到她的抽泣声。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凄凄地哭过。心里难受极了,便几次询问她,她这才给我讲了下面的情况。
原来,这个张朝义高中毕业以后无钱上大学,在轮船上当过几年水手,后来参加了国民党远征军,他到过缅甸.和日本人作过战。抗战胜利后,这支部队北调去打内战,他偷偷地跑了出来,回到家乡简阳,老母亲已经去世.家里再没人了。于是,他来到沱江了上当一名桡工。荷花姐针线簸盖里放的那枚弹壳,就是他送给她的。这是他保存下来的最珍贵的纪念品,那是在缅甸的一次战击毙斗中,日军伊藤少佐的那枚弹壳。
他常来荷花姐家里坐坐。一个外乡人,孤孤单单无处去嘛。白大爷待他也很好。
去年秋天,就在六哥家向白大爷提亲后不久, 一个晚上,白大爷把荷花叫到面前,对她说,张朝义也在向白大爷表示这个意思。爹爹考虑到他今年已经三十岁了,比荷花大了十三岁,这不太合适。再者,外乡人象无根的浮萍,谁知道今后会是哪样的结局。
所以,爹爹答应了李大爷家的那门亲事。爹爹还叫女儿以后尽量少和张朝义来往,同时还
说.他准备把荷花定亲的事也告诉张朝义,让他死了这片心。
女儿听了,先是心头一紧;继而想了想,爹爹说的也是在理。便点了点头。
“想不到他……”荷花姐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了。停了停,她又说:“想不到,我如今……”
她终于没有把话说完,只是再三请求我,这些话千万别对人说。
第二天一早,我就匆匆忙忙搭车赶回学校去了。
暑假回家,一到东街渡口,我便向船夫们打听张朝义的下落。果然,他在端午节第二天,便随着一支下水船队走了。
时间一长,荷花姐也变了。皮肤晒黄了,腰也显得粗了,整天无精打采,像个影子一样随着六哥家里人进进出出。
这年夏天天气特别燥热,总叫人心里发闷。黄昏,我又常常到沱江里去游泳。我尽量不去望那长满芦苇的河汊和灰包上的小屋,尽管和这地方有关的两个人每天近在我的身边,我却感到他们仅仅只剩下了褪色的躯壳,某些曾经充实于其中的珍贵的东西,已经永远不存在了。一看到那灰包上的小屋,一看到那河汊,便不由得引起一种空荡荡的惆怅。我想,站在芦苇上的那只翡翠鸟,定是被这种既缥缈又浓郁的忧愁,压住了翅膀,才飞不起来,一直站在那里对着河水凝思的。
像水面上的微风一样,一丝丝弄不清起于何处?有消息从沱江下游传来,说是张朝义到岷江上放木筏去了。过了一阵,又说有人从奉节那边回来,亲眼看见一列木筏撞碎在滟滪堆上,张朝义就在那群葬身鱼腹的水手之中。当然,我把听到的这一切,都告诉了荷花姐。
人们说,七月秋风渐渐凉。其实,在川南地区,这时节白天的气候还相当炎热。只不过,在夜里,在江边,的确使人感到有一丝寒意了。
七月半,盂兰节。按民间的风俗,是悼念亡魂的节日。这里的民谚就有“七月半,鬼乱窜”的说法。想必是一叶飘零,大自然初露衰败征兆,那些无靠无依、特别敏感的孤魂野鬼,已经在为即将到来的冬天感到不安了吧?
盂兰盆节前几天,荷花姐来到我的屋里,要我给她弄一块一-尺见方的木板。每天傍晚,
她匆匆吃了晚饭,便溜到我这里来,用白纸和竹篾片,做一盏海碗大的荷花灯。我明白,这
是为谁做的。
七月十五这天晚上,天空堆积着一块块锭似的浓云,那惨白的月亮已经被这些云块挤压得来支离破碎。听远远的小镇上,巡夜的更夫已经敲过了三更。我拿着木板和荷花灯,悄悄打开了房门,荷花姐已经带着香纸蜡烛,缩在院子角落里等我了。
也不知是哪一代祖先兴起的,住在河边的人,每年七月十五晚上,悼念亡故的亲人,都要在河上“漂河灯”。他们来到江边,点上香和蜡烛、焚化纸钱,然后把一盏搁在木板上的小油灯放进江里,让它随水漂流,一直流到亡故的亲人面前。
我们来到江边的时候,人早散尽了,昏暗中只听见近处河水拍击石岸的啵啵声,远处风吹芦叶的簌簌声。我小心地划燃火柴,点燃蜡烛和香,插在码头石缝里。微弱而又摇曳不定的烛光照着空空的码头。上一次到这里来,这里曾经是熊熊的篝火与热闹的人群。曾几何时,这一切都像幻影一样消失了,使人怀疑起人间是否能有真实的永驻的东西?
我烧了几张纸钱。火焰亮了几下,很快化为灰烬,随风散去。
荷花姐从我手里拿过火柴,划燃了,把荷花灯点亮。洁白的纸荷花,被中心的油灯一照,不知怎么反而显得憔悴与凄凉。荷花姐呆呆地望着这灯,许久不说话。终于,一滴清泪滚了出来,落在灯上,湿了一爿花瓣的尖儿。她赶忙擦了擦眼睛,然后双手捧起荷花灯的木板座,弯下身轻轻把它放进水里。
她弯身的时候,肩上的长辫子滑到了胸前。我看到那辫梢儿上,扎了一小节白头绳。这,就是她那怯生生的怀念了。
我们谁也没说话。她扶住我的肩头。我们望着那盏荷花灯。那灯,在码头石坎前面旋了两圈,晃晃悠悠,闪闪烁烁,渐渐向中流飘去。
河风似乎越来越猛,波浪似乎越来越大,那一颗小亮点忽浮忽沉,明明灭灭,越飘越远了……
西门外锁江塔下,有个雷公滩;再往下游五里,北山龙王庙旁,有个黑风口。不知这朵
脆弱的白莲花灯,能不能度过那一道道难关?
漆黑的河水上,那一点儿小小的亮光忽浮忽沉,明明灭灭,越飘越远……分不清了,水
山和山;分不清了,鬼域和人世;分不清了,时间与空间……正当那小亮点要消融于一片混沌缈茫之际,它却猛然倏地一跳,跳进了天边的疏星几颗之间,一直就晶莹地亮在那里了。
河风猛烈地吹,惊涛拍岸。河汊那边的芦苇,一下哗啦啦摇晃起来。我拉住荷花姐,往回走。偶一回头,不由周身一个寒噤:我好像看到芦苇之上的那只翡翠鸟,正向我们瞪着莹光闪闪的眼睛。
一只船从烟雾之中驶来,在书桌上划一道弧线.又远去了。船尾犁开一条波光闪闪的河。三十八年之后,我终于按捺不住对故乡的思念,追随着这只船回去了。
如今,我已经是一个有名气的作家。回故乡,我不愿意惊动当地有关的负责同志,一个人悄悄地循着记忆中儿时的小路,走向那个我度过童年的农家院子。
东门外的沱江上,已经修筑了一座宽阔的大桥,原来的渡口早已废弃不用了。从大桥上望过去,依稀可以看到残存的当年的石级。
那个农家院子也已经面目全非.修成了几幢带屋顶晒台的砖房。好在原来的主人还在。李大爷早已过世,弟兄们早已分居如今,六哥被人称呼为“李六爷”,,成了这个三代六口人的一家之主了。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这一首唐
诗,简直把此时此地的情态说尽说绝了。六哥几乎和当年的李大爷一个模样,只是略胖些,
而且依旧没有多话可说。认出了是我之后,憨厚地笑着,忙着去安排杀鸡炖膀推豆花去了。
荷花姐已经成了身体发胖的老祖母。五十几岁,头发全白了,慈祥的笑容一直浮在脸上,显然对自己的生活感到十分满意。见面之后,絮絮叨叨地向我谈她在乡政府当干部的大儿子、儿媳,她那干个体运输专业户的二儿子,以及有多少银行存款之类。还托我从内部给她买一台电冰箱。一个十来岁的孙子.经常干扰我们的谈话。老祖母得一时给他拿夹心饼干、奶油糖,一时替他擦鼻涕,使我们根本无法系统地谈谈分别后彼此这儿十年的情况。看来,荷花姐也并不想再去回忆当年。现在的日子已经这么好、这么满足、这么实在,那么,从前那一段往事,不过显得更加虚妄罢了!
吃过午饭.我便推说有要紧事,告辞出来。荷花姐和六哥,站在路口上送我。
不知什么地方,收录机正放送着朱逢博演唱的歌曲《老人与海>。那歌声,伴我一
步一步往回走:
……人们笑他太傻,笑他年纪太老
老人依然出海去捕鱼
总算捕到了大鱼,呵!总算捕到了
大鱼
老翁驾着小船托着大鱼回来
鱼儿已经变成鱼骨头……
今年三月,我为了写一篇文章搜集材料,在某市老干部馆暂住。有一天,闲逛到三楼上的书画陈列室,看到墙上几幅气韵生动的淡彩水墨荷花,这些灵秀高洁的白荷花引起了我的注意。画家的处理手法,与众不同,尽管几幅画里的白荷花所呈现的角度与姿态各异,它的下面却都是流水。这和传统的习惯画法把荷花放在静水之中,是很不一样的。荷花的大部分,沉浸在凄冷的阴影里,只有一小部分,抹着一层淡薄的阳光,似乎在画面之外远远的什么地方,有一轮望着这白荷花的夕阳正在沉落。
我细看那题款,几幅画都是一位名叫张义的七旬老翁画的。我问那馆长,说是××军离休的一位老同志,右手好象曾经负过伤,有一道长长的伤疤。这老同志有些古怪,其它什么都不画,尽只画白荷花。我又问了那老间志的口音、身材、长相,心里越发沉重和不安。我告诉馆长,我要去探访这位老人,答曰:前一个月已经去世。我问,他家还有什么亲人?答曰:这位老同志一辈子都没有结婚。
是耶?非耶?我无从查证,也无法判断,不必判断了!只是,那画幅上的白荷花确是真实的,因为,它含蕴着一段人间优美凄清的情愫;它,永不凋零。
不知那站在芦苇上的翡翠鸟,还在那里想些什么?
___1987年7月。
最后进行编辑的是 李加建 on 星期三 七月 04, 2007 6:01 am, 总计第 2 次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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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味火狐狸[狐狸糊涂] 酒味火狐狸作品集 二品总督总管 (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注册时间: 2007-02-11 帖子: 2471 来自: 呼伦贝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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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星期日 六月 10, 2007 4:51 am 发表主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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欣赏 _________________ 狐狸就是糊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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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夜[FAFAFA] 北夜作品集 三品按察使 (天,你是斑竹吧?)
注册时间: 2004-08-19 帖子: 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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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星期三 七月 04, 2007 5:20 am 发表主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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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篇好文, 李老师的文章, 喜欢的很. 抱歉没有及时提精.
PS, 翻箱倒柜的, 才发现咱们家里好东西真不少,欣慰啊. 酒香不怕巷深. 加油吧, 筒子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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