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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加建[秋夜独行者] 李加建作品集 五品知州 (再努力一把就是四品大员了!)
注册时间: 2005-05-29 帖子: 271 来自: 四川省.自贡市作家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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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星期三 七月 04, 2007 6:00 am 发表主题: 今宵月正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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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10月。
今宵月正园
李加建
一九八五年九月二十九日,即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一本台历上这样写着:
“月到中秋,那又明又圆的月亮,给人们带来多少情思!人们对园的认识大概也是从这圆月开始的吧。圆,自古就与人类结下了不解之缘。
仰首极目,茫茫天宇恰似一个大圆。 用圆作工艺美术图案,曲曲有致,显得格外活泼、流畅、优美。苏州园林有雅致的月洞口和圆窗,北京天坛古建筑更是无数圆的巧妙组合。
圆有一个数学特性:在周长相同的条件下多边形面积为最大值。所以,管道、锅炉、杯桶,无不做成圆形。圆形的物体滚动起来,摩擦力最小,从而有车轮滚滚,列车飞奔。
圆形的物体在一点受力可分散开来,即在每个方向意味着承受相同的力,达到力的均衡,避免应力集中而破坏……”
北回归线附近,中国南部边疆的夜空清澄如海。从下午六时起,炮声归于沉寂。看来,越南人也准备过中秋节了。现在,一轮园园的月亮正悬浮在天空。没有炮声的震荡,它显得那么平稳;没有硝烟的熏染,它显得那么明亮。它似乎十分满意于这种边境上难得的宁静,笑眯眯地俯看着国境两侧望着它沉思遐想的东方两个古老的民族。
月光顺着那些锯齿般的山峦流淌下来,把杉树和松树的针叶儿抹得湿漉漉的,把棕榈和芭蕉的阔叶儿浸得沉甸甸的。然后,它流向一个宽阔的河谷,在一座军营的上空轻轻荡漾起来。
这座营房,离国境线只有一公里。操场上,中秋晚会正进行到最热烈的阶段:由那些正在谈恋爱的战士,宣读最近一次收到的情书。哄笑声和戏谑声轰然而起。这些远离女人的爱抚与温存的男子们,从那些质朴的、热烈的、痴情的女性语言中,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和安慰,侭管这些信不是写给自己的。特别是三排的战士们,他们似乎忘记了迫在眉睫的战斗,没去想在这次即将来临的拨点战斗中,自己也许就永远回不来了。他们仍然和其他战士一起,尽情欢笑打闹着。也许,是强制自己不要去想即将来临的流血牺牲?也许,是冥冥中确有一种大于死亡的勇士的豪情,抑制下人们理智的思索?
下午两点,团部下达了战斗命令。九连三排任突击队,于当天二十三点出发。排长张岱文任突击队长,见习排长林韵任副队长。排里开过了战前会,检查了武器装备,文书来核对了突击队员们的家庭地址。于是,战士们分散开写家信,处理自己的事务。晚饭后,三排照样列队参加全连的中秋晚会,好象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也不会发生。
营房外河谷里的浅坡上,长满了木棉树和棕榈树,一层乳白色的雾,正在其间慢慢飘浮。林韵已经不象刚来这里时那样紧张,耽心越南特工从林子里突然射出枪弹了。侭管还没有参加过大规模的激烈战斗,却也随连长他们执行过好多次战前侦察任务。前沿的炮击与触发地雷所造成的伤亡,半年来他也司空见惯了。死,竟然是那么容易的事,因之,生的一切烦恼也就自然显得无足轻重了。可是,当死亡的威胁步步逼近的时候,他的心里,又不免乱作一团了。
连部通讯员刘勇看到这个平日不抽烟的学生官竟然坐在那里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不免为他有些耽心起来,他拿着那咬了一半的月饼,坐到林韵身边:
“喂,你咋抽烟了?有什么心事吗?”
“晤,没有。”
“给家里写过信了吗?”
“没有。我光棍一个,孤家寡人。”
“我说的是你的那个女朋友。”
“我孤家寡人。”
刘勇低下头,不再作声了,也要了一支烟来点上叼在嘴里。
半年前,林韵从军校毕业来前线实习,就是刘勇到团部接他的。看到林韵带来那么多书,刘勇高兴极了。对文学的共同爱好,使他们很快成了亲密朋友。现在,在投入这生死未卜的战斗之前,林韵真想对他倾吐心里的顽乱。可这个善良单纯的农村小伙子能理解吗?看来,他也有一腔心事?
“张排长的妻子今天又来信了,”沉默了一阵,刘勇说,“我晚饭前转给他的。”
“嗯。我看到了,他还没写回信呢。”
他们一起转过头来,望着南边那座蓝黑色的山峰。
在我一零二六主峰东南方五百公尺处,是越军占领的十三号高地和十五号高地。十三号高地通过一条鞍形山梁与我主峰相连,山头北面的断裂层形成了面对我方的嵯峨石壁。它后面西南侧一百多公尺处,略低的十五号高地,是越军在这一带防御配系中的重要支撑点,进可以攻,退可以守,给我方造成了巨大的威胁,战斗时有发生。
三排长张岱文靠着一个机枪掩体,默默地观察十三号和十五号高地上的情况。月光
下的亚热带丛林,发出一片片青灰色的闪光,间杂着斑驳的阴影。山谷间有雾象水一样
流淌,使得雾之上一个个山头象头颅一样,似乎也在轻轻摇晃。唯有逼近到眼前的十三号高地和十五号高地,象两头顽固凶猛的野牛,低着头鼓胀起全身肌肉,随时准备不顾一切地冲闯过来。
“她娘的!”站在张岱文旁边的二排长齐志国恨恨骂道,“老子今天晚上非得把这些婊子的……”他骂了一句极难听的脏话。他的左臂用三角巾吊在胸前。中午查哨时,从十五号高地射来一串高射枪机子弹,撕掉了他左臂上酒杯那样大一块肉。
张岱文知道,那十五号高地上驻有越南女兵。前不久一个清晨,他和林韵在前沿一处潜伏哨位上,看到两个越南女兵在工事一侧脱了上衣洗脸和梳头。那时太阳正在升起,金色的阳光照亮她们半裸的上身,使她们的肌肤变得半透明。从高倍率望远镜里,看得清她们那在晨风里一丝丝轻轻拂动的长发,那眼窝下陷、颧骨微微耸起的南方女性柔韧的面部线条。他甚至觉得,他看到了她们脸上们微微颤动的睫毛,和那睫毛下眯着的、含着两粒跳动的亮点的眼睛。那两个女兵在互相说着什么,舒心地微笑着。也许在谈着她们的情人?回忆着战前的生活?远了,听不见;只有在这一大片全不顾森严国界蔓延开来的马尾松林子里,这边那边,传来清脆如露珠滴落的鸟鸣声。张岱文放下望远镜,看了看伏在一丛凤尾竹当中的狙击手。那家伙正嚼着一根嫩绿的竹叶芯,一点儿也没有瞄准射击的意思。哦,这也许是中国古老的传统武德:“男不和女斗”吧?
可这时再看看齐志国吊着的手臂,张岱文也有些为他感到不值了,这些婊子们!
主峰南面,是一大溜长着茅草和灌木丛的开阔地,越军和我们都在这一片土地上埋了不少地雷。张岱文想到了他的这个实习排长。别看这小子文诌诌的,墙上贴着摩登女朋友的照片,倒不枉在军校里泡了两年。正面佯攻、穿插包抄、侧翼突击,这些都称不上什么高招,可他建议袭击十三号高地的行动时,却偏偏要选一个月明之夜,这就有些出人意料之外了。
“就是要出人意料之外!”一次,他们侦察了地形回来,林韵对他说。“十三号高地,是越军占领的这一带最重要的阵地,说不定配备了夜视器材。在漆黑的夜里,他们会加倍警惕。黑夜里视度不良,在这个地形地貌十分复杂的地段,我突击队的进攻与协同配合也更加困难。月明之夜发动攻击,既可利用敌人的松懈,也便于我判断目标快速进攻;更重要的是,直射的月光与遍地耀眼的光斑和暗影,造成对敌夜视器材的干扰;月夜里峡谷中的雾亦便于我隐蔽接敌……”
看来不是一条书虫!张岱文当时不露声色,过后却吸收了林韵这个大胆的建议,在此基础上形成了战斗方案,报上级批准,按这方案训练起战士来。
月亮更明亮了,山谷间的雾已不再流动。雾之上一个个黑黝黝的山头,似乎摇晃得巳够疲乏,静静地陷入沉思。从南边,刮过来一缕轻柔的风,带过来隐隐约约的、收音机里一个女人的歌声,婉转、悠长,随之又被一阵摇滚乐队的喧嚣声淹没了。
“嗨,那边也在过中秋节了。”
正当他们要往回走,突然从十五号高地上“嘡嘡嘡嘡”射来了一长串高机的曳光弹,火紅的弹道把这浅蓝色的宁静一下撕破了。接着,十三号高地又发射来两枚六零炮弹,在堑壕外十多公尺的地方轰然爆炸。
两位排长慢慢伸直腰,掸掉溅落在身上的泥土。齐志国又骂开了: “打俺个屌!省了这些子弹炮弹,就不愁没有填肚子的了。停了停,见再没有动静,,他回头挥了挥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招呼张岱文:“过一会你也该往回走了,咱们喝两盅去。”
两个月前探家带回来的那瓶崂山大曲,还乖乖地站在炮弹箱改制成的衣箱角落里。齐志国小心地取了出来,摇了摇,眯起眼睛就着掩蔽部里这盏马灯,仔细地察看从瓶底一直往上泛起的泡沫,满意地咂了咂嘴。
“哎,兄弟,他乡的月亮家乡的酒哇!俺们的媳妇儿不定正在抹眼泪呢。喝吧!”
“只喝一盅。”张岱文坚决地说。
这次袭击十三号高地的战斗,由张岱文带领三排穿插突击,齐志国带一个班正面佯攻,指导员负责从主峰提供火力支援。协同作战方案已经进一步检查核实,公事已经办完,剩下一点时间,该两个老乡说说话儿了──谁知道天明的时候,谁还活着呢?
满脸胡茬的齐志国,这个和张岱文同村的行伍出身的老兵,已经是一个四岁孩子的爸爸了。在这远离家乡、即将投入生死未卜的战斗的时候,张岱文突然感到了一种隐隐的孤独,他在这年长的同乡身上,似乎找到了某种寄托。
应当向他嘱托点什么,比如,如果牺牲了……
倒是齐志国说话了:“七九年打谅山,在一个小水电站前面,我的班伤亡了五个人,我急了,抢过一挺机枪冲到堤坝下面,突然,轰的一声,乱砖碎瓦劈头盖脑砸了下来,差点儿就丢了这条命。好家伙,他们自己把水电站引爆了。兄弟,你可得留神点,你还没来得及听你那胖小子喊一声爸爸呢!”
是啊,今天收到的妻子的信里,正是告诉他,儿子已经会叫爸爸了。
半年之前,正当妻子分娩,他也正准备从连队调到枣庄武装部照顾家庭的时候,抽调干部到云南前线的命令下来了。连里三个排长,一个生病住院,一个上有奶奶和母亲,下有妻子儿女。谁去呢?当然该我!于是张岱文停止了办调转手续。岳父是老军人,张岱文完全可以不去前线,况且已经下了调令。岳父却对他说,去吧,好机会!当兵不去打仗,白当一场。至于做女儿的思想工作,岳父一拍胸口:“包在我身上!”
哦,这思想工作,难道是这样好做的吗?参战人员到潍坊集中以前,我回了一趟家,看到你分娩后苍白的面容和衰弱的身子,我只好硬着心肠瞒着你了。你问我几时才能办好调回枣庄的手续,我推说快了,只是还得去诸城接一趟新兵。第二天早晨,我就离开你了。那一个晚上,我几乎没有睡着,临走的时候想亲一亲儿子,又怕弄醒了他。到了潍坊,参战人员的家属都纷纷来看望自己的亲人,这也许是最后一次见面了,我却不敢告诉你。还是指导员一再劝说,我才给你发了个简短的电报。你下车一看那车站上的情景,全明白了,回身就往长途汽车站跑。你说要去抱来孩子,让我再看他一眼。可天色已是黄昏,回枣庄早已没车了。
我留你住下来。晚上,我们谁也没能入睡。千言万语涌塞在心头。天快亮了,我不能不说几句紧要的话了。如果我回不来了,孩子可以留给我的父母,你还年轻……你捂住我的嘴不让我说下去,泪水却哽住了你的咽喉。
部队即将开拔,你得走。指导员叫你要笑着离开,你果然做到了。几天以后,当我们南下的军列路过衮州停靠,我突然发现了你,你在站台上提着一大壶水沿着车厢奔跑。你一看到我,返身又跑出车站,领来抱着我们孩子的岳父。你把孩子塞给了我,转身提起水壶又给战士们灌水去了。不停地灌,再也不到我的身边来。
我真生气了,天下哪有这么不懂事的女人?说不定,这就是我们夫妻见最后一面了呀!连安慰的话、告别的话也没有!
车开了,我回头一望,才看到你抱着孩子,哭倒在岳父的肩头。
后来,我才知道,你探听到我们部队要路过衮州的消息后,三天前就已经来到这里,日夜为支前茶水站义务工作了。
多少愧疚,多少感激,本想待我回去后向你细细诉说。你为我承受了多少痛苦,吞咽了
多少辛酸,忍受着多大的厄运的威胁啊!战斗就要打响,我这才一下意识到,我这些心头的话,你也许永远听不到,永远也不知道了。
掩蔽部进口的地面上,斜斜地铺着一片月光。战场上此时的月光,是比霜雪更为清冷的。这是因为,在团圆佳节,你在万里之外的家乡,独自在望着它吗?
“兄弟,愣着干什么,喝呀!”齐志国敲着刚戳开的牛肉罐头,喊。
“哦,”张岱文清醒过来,往军服上几个口袋里摸了摸。上来得太匆忙了,连一封信也来不及写。最后只好取下佩在胸袋上的那支钢笔,递给齐志国。
“咳,这玩意现在带着没用,你替我保管……如果,回不来了,你,给她……”
“别他妈尽说丧气话!”齐志国一下火了,“我打死了,还得你去好好安慰你嫂子呢。”他喝下一大口酒,声音也变得低了,“你对她说,别误了青春年华。我齐志国在九泉之下,不能看到她守寡……”
二十二点整,随着值日排长的一声哨音,九连中秋晚会嘎然而止。
林韵回到自己房里,点燃一支烟,在床上坐下来,习惯地望了望床头墙上贴着的黎漪的照片。这张四寸彩照,是两个多月前寄来的。她穿着一件大红色的、胸前斜印着HONGKONG字样的蝙蝠衫。头上挽着发髻,把她睑部衬托得更加清秀柔美。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在长长的睫毛底下无声地笑着。
晚饭前,他收到妹妹的信。说是一年多以前,已经发觉黎漪和一个报社记者的关系有些暧昧了。随之,是闹得满城风雨的记者与结发妻子的离婚。最近听说,他们已订于这个中秋节举行结婚典礼。妹妹再也无法瞒住哥哥了,她请哥哥原谅,她没能及早把一些迹象告诉他。她原本不相信那些流言,她一直认为黎漪对哥哥很好,何况,那记者原是哥哥的好朋友……
是的,她一直对我很好,不久以前写来的信依旧情意绵绵。这张像片背面,就是她流利的笔迹写下的“长相知,勿相忘”呵!
这太突然了!这是怎么搞的?她怎么能够把那些热烈的情话同时说给两个男人?然而,这一切毕竟是现实。
刚才在晚会上,刘勇向我说,他和女朋友吹了,因为那姑娘最近的来信里,对他可能在战斗中伤亡流露出了太多的忧虑。“是我主动提出来吹的。今天去团部拉酒就把信寄出了。”刘勇说,“让她们去吧!我们爱她们,不是唯愿她们过得快活么!”
哎,你这个刘勇,你还不能算是不幸的。你和你那姑娘坦诚地分了手,你为爱作出了自我牺牲。纵然是战死了或是残废了,你的心是宁静的、充实的。也许,有朝一日,你爱过的那个姑娘会领悟到你这爱的圣洁与深沉,流下痛悔的眼泪。一滴那样的泪水,也足以补偿你一腔热血了!
而我呢?她呢?她可不是你那个单纯的农村姑娘淑贞啊!
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刻我还要想到她?
是我一直忘不了那个初夏的夜晚,公园里小湖边路灯透过槐树的叶子,照着的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吗?那么热烈、温柔又那么深沉的眼睛!我到现在还不相信,有着那么一双眼睛的少女已经学会了骗人。
她何必骗我呢!当时,文化局长的儿子正在追求她;而我,不过是一个没有考上大学的待业青年,父母双亡寄养在姨父家里的多余的人。侭管我们曾经是同学,可我从来没
想到过有得到她的爱的这种幸运。
是的,我写诗,也发表了一些受人称赞的作品。伙伴们把我称作“诗人”,可她从来没有这样叫过我。倒是对文学的爱好和对历史的思考使我们越来越贴近。记得我考上军校,她到车站来送我,低着头抚弄着发辫上的蝴蝶结,对我说:“我多么希望你能像它这样,日夜陪伴着我哟!”
她早已经不梳辫子了,挽上了西方贵妇人那种发髻。是我把她丢在了寂寞里么?在这寂寞的周围,旋转着令人目眩的迪斯科,晃悠着软语呢喃挽臂而行的情侣,喧嚣着贴着西方时髦标签的虚无哲学,还有那么多市侩生活对理想的嘲弄……
我就要去迎接死亡了,保卫祖国,也保卫她么?当然,不管我愿不愿意,我也保卫了她。保卫了她的负心和对我的愚弄……不!当初,她是真诚的、纯洁的。她终究是变了,而且变得这么快,快得连我的感情也来不及收回来。这才叫可悲,叫人心里直发冷。她这个善良的姑娘都变成这样了,这是怎样一种可怕的力量啊!难道,我去流血牺牲,不也同样保卫了这种力量么?
还需给她写什么,还能给她写什么呢l
“林韵,”张岱文一声招呼,打断了林韵的遐想,“阵地上没发现什么特殊情况。来,再抽一支,抽完就出发!”
他们并排坐在窗前,默默抽这出发前最后一支过滤嘴“大重九”香烟。
蓝色的天空万里无云,就那么一轮圆圆的月亮。毫无表情的天空,睁着那么一只大大的眼睛,冷冷地,瞪着人寰,瞪着群山和死在山峦河谷间的云雾。那云雾,饱孕着江河的水汽、腐叶的气息与刺鼻的硝烟。云雾里,伸出一个个个黑色的头颅,好象随时准备互相疯狂地撞击;又好象是在互相撞击中感到疲乏了,一齐抬起头来,向着深不可测的天空,发出永恒的疑问。
那先于地球而存在的天空,看见过单细胞动物如何演变为人,又看见人如何向往变为单细胞动物。它当然能解答这万古之谜,可它找不到自己的嘴巴,只能用这一只冷冷的眼睛瞪着人世。
一支队伍集合在月光下正要出发。他们扎着绑腿、全副武装,脸上涂着干扰夜视仪的烟灰。这使他们的面孔有了一致的表情,有如头上天空里那轮被阴影涂抹的月亮。那阴影,来自它自己的环形山。
队伍前,连长打开一瓶四川泸州大曲,往那个塑料瓶盖里倒酒:“来,一人一杯。
回来,再喝个够!”
他们出发了,影子映在地上,全部一模一样。泥地上镀了一层月光,好像薄薄地敷上了一层银粉,防刺鞋踏上去沙沙地响。
队伍走过那座用石块堆砌成的营房大门,站岗的哨兵举枪向他们敬礼。他们在这山谷清凉的空气里留下一缕淡淡的酒香,走进山沟里那片黑黝黝的丛林里去了。
连指挥所设在主峰东侧一条山脊的反斜面,几块大石头围成的洼地里。只需攀上最南边的那块大青石,就能远远望见月光下薄雾缭绕的十三号高地。
刘勇右胁夹着冲锋枪,趴在这块大石头上,透过面前几蓬茅草的间隙,瞪着大眼睛望着八号地区那一条山谷。山谷里弥漫着白色的雾,象一泓湖水,界限分明,把一个个山头隔成了互相孤立的岛屿。黑森森的丛林之上浮泛起一层淡青色的光晕,那是树叶上初凝的无数细小露珠儿反映着冷月的光辉。刘勇望得眼睛发酸,紧张地谛听着。在那云雾遮掩下的幽深山谷里,乱石、荆棘和茅草丛中,突击队的战友们该不会遇到敌人的伏击,踩响越军地雷?
八号地区一片寂静。
怎么不让我去呢?我是最合适的。今天,我终于下了决心,把给淑贞的那封最后的信寄出了。也真巧,正赶在这次行动之前。听齐排长讲过,张排长在家乡有个贤淑的妻子。我经常转交给他那写着有几分稚气的字迹的信,想必那嫂子是位文化不太高的质朴的女人。学生官林排长收到的信虽然少些,但一看那漂亮的信封、娟秀的笔迹,就知道是一个年轻姑娘写来的。肯定就是他床头墙上那个美人儿了。
真不该他们去,该让我去。我光杆一个,无牵无挂,活得干净,死也轻松,不会招惹哪个女人为我提心吊胆抹眼泪。也许,淑贞听到我牺牲的消息会悄悄哭一场,那也好,那就会把她心头那点残留的影子冲刷干净,今后好重新爽爽朗朗地过日子。是谁说过这样一句话?“爱,注重的是它的过程,而不是它的结果。”是林排长说的吧?呵,瞧那照片上那姑娘,他们也该有个好的结果的。为什么不叫我去替他冒险呢?
刘勇想着想着,不由暗自笑了起来。我这是怎么了?我怎么能代替他们?我能去当排长指挥?战争不是一项慈善事业,怎么能按照每个人的家庭情况和感情状态去决定谁该生谁可以死?如果那样一分类排队,还打得起什么战争?文明社会存在了几千年,战争绵延不绝,任谁也没有这样去考虑过问题的。
刘勇越想越胡涂。不管怎样,他总是感到对不起他们。更叫他感到气恼的是:明知
安排绝非自愿,却又无从摆脱,更找不到应该怪罪的人。
刘勇看看表:零点三分。部队该已到位了。他把目光从八号地区移向十三号高地侧后,除了茫茫的夜雾,黑里泛着青光的丛林,其他什么也看不见。
他正准备从大青石上溜下来,左脚就被人拉了一下。低头一看,是连长。
“快下来,有情况!”
“刚接到营部通知,据友邻部队报告,二十二点五十分,敌人特工队约一个排,在五
号地区突然转向,沿十二号界碑山脊越方一侧正向我八号地区前进……”
主峰掩蔽部里,齐志国听到这个通报,心里一紧。他带前哨排在这里已经四个多月,熟悉这一带地形。如果越军堵住这条峡谷,不但突击队的退路被卡死了,战斗一旦吃紧,我接应和增援的部队也会在这里遭到阻击,突击队会处在敌人南北夹击之中。
“我已经命令三排暂停发动袭击,原地隐蔽待命。你要加强对八号地区一侧的警戒。指导员很快就从山下带两个班到主峰来。”耳机里传来连长的声音。
突击队于二十三点五十分准时到位,潜伏在十三号高地南坡脚下一片芭蕉林里。他们在穿插途中并没有遇到太多麻烦。工兵事先排过了雷,开辟了这条秘密通道。藉着林隙间漏下来的月光和树叶与岩石微弱的反光,他们踩着谷底一条干涸了的小溪逐段搜索前进,只是在距谷口几十公尺拐弯地方停留了几分钟,等待前面的搜索组处理越军一个潜伏哨。队伍又开始往前走,林韵走过那被茅草遮蔽的石穴,闻到一股直钻胃的新鲜血腥气味。他瞥了眼昏暗中那两具象狗一样蜷缩的越军尸体,不由一阵恶心,差点呕吐起来。他命令两个战士把尸体拖进旁边不远的一条土沟里,用茅草掩盖起来。
现在,伏在这片芭蕉林里的草丛中,被清凉的夜风一吹,他感觉得好过多了。按照预定方案,他要在二十三点五十五分带一个班摸向十三号高地与十五号高地那个山梁的鞍部,潜伏在那一片灌木林中的乱石堆里。那里有连接两个离地的一条小路。零点十五分,战斗打响以后,留下一个小组阻击可能从十五号高地下来增援之敌,其余两个小组从西坡向十三号高地进攻。
月亮更大更冷了,十三号高地的轮廓,清晰地衬映在碧蓝的夜空。右边,他们刚爬上来的那座山谷里,乳白色的云雾凝固不动,严严地掩住了一个可怕的故事。一切都静止了,让人感觉出天上那只冷冷的大眼睛的威严。芭蕉叶上集聚的露珠,变得更为沉重,开始一颗颗滴落下来,在武器的金属上碎裂为清脆的响声。
“这就是战争?”林韵想,“这一支旋律起伏跌宕如此之大的复调音乐啊!”
当他们快要走完河谷,钻进一片油棕林的时候,林韵停下来,回头望了望:远处,营房
的轮廓已经模糊不清,唯有那条小河在月光下闪耀着细碎的银光,他似乎还听见了河水流过乱石堆时激起的哗哗水声。他记得,在这条小河上游,有一个哈尼族的村寨。他从团部到九连来,从那儿路过的。那天,刚巧碰见越军炮击那个村寨,他们赶到那儿的时候,废墟上的烟还在升腾。在村寨外的小河边,他看到一个被炸死的正在洗衣服的哈尼族少妇,半边脸被弹片削掉了,象一块烂番茄,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趴在她身上尖声地嚎哭着。他听不懂哈尼族话。只能听见那揪心的孩子哭叫声中不时地出现的一个词:妈妈,妈妈!
林韵突然明白了,刚才当他那么逼近地看到越军尸体的时候,为什么只有厌恶而一点不感到害怕。
不知是什么虫子从领口钻进了背心,咬得上半身热辣辣地又痒又痛。这种疼痛感倒是咬破了压在人心头上的沉闷,使得林韵的血液加速流动起来,一股热流贯注全身。
嗬,咬吧,老子挺得住!我究竟比躺在夕梦思床上的那些人强。战斗就要打响了,这个战斗方案,不少地方不也有我的智慧么?思想,要在行动中显示和验证它的力量。我是有力量的,在肉体上、在精神上。我还要在即将到来的困难和厄运里,发现潜藏在自己体内的更大的力量。我是好样儿的!呵,黎漪,可惜你已经没有机会看到这点了。你并没有真正认识我、理解我。也许,由于这一点,我得原谅你,甚至怜悯你。呵,黎漪,你这不能承受真正爱情重量的女人!
身边的茅草窸窣响,林韵回头一看,张岱文爬到了他的身边。
“看来,敌人没有发现我们。你按原计划行动。遇到突然情况,要沉着冷静,灵活处置。好吧,出发!" ,
看着林韵带着九班爬进左方的茅草丛,张岱文转过头来望着十三号高地顶部那一段堑壕的拐角处。几天前一个夜晚,他和林韵带着水和干粮,摸到这儿来潜伏侦察,想在白天从侧后弄清敌人的火力点和防御工事。天快亮的时候,他看到那拐角处突然露出一个越军的头。当时,他以为敌人发现他们了,赶忙缩下身子,可停了很久也没见有一点动静,在黎明的寂静中,只有身边树叶和茅草上露珠儿滴落的轻微滴嗒声……呵,不,还有时断时续的、象一根细细的金丝那样的声音,尽管微弱,却悠扬、明亮。
张岱文终于听明白了,那是我一零二六主峰上,那只小公鸡呜叫的声音。
前不久,一个战士探家回来,带来一只神态骄傲、毛羽油光闪亮的小公鸡。齐志国特许这个“非军事人员”在阵地上落户,战士们还专门为它挖了个小小的猫儿洞。
现在,在这黎明时分被露水洗净了的清新空气之中,它那昂奋清越的声音越过国境线远远传来,该唤起庄稼汉们多少关于静谧的田园生活的遐想呵!
张岱文举起望远镜,看到那个越军的脸朝向北方,正在凝神倾听我主峰上那只公鸡的鸣叫声。他的身边不断增加着人影。有些越军士兵甚至好象忘了这是身在战场,干脆就坐到堑壕沿上去了。
突然,那坐在堑壕沿上的士兵一下齐扑扑地跳下来,在堑壕里站成了整齐的一列。
张岱文看见,一个指挥官模样的人来了。可他并没有训斥他的士兵,而是挥了挥手,同他们一起,也倚着堑壕壁倾听起我们那只公鸡的呜叫声来。
就在那个白天里,张岱文还看见过他一次。他和两个士兵,一起到山下面那个水坑里去提水。那是个三十来岁的、留着浅平头的面容和蔼的中尉。
“四零三、四零三。”耳机里的呼叫声打断了张岱文的回忆。连长下达了暂停攻击、隐蔽待命的暗语命令。按照规定,在战斗打响前他不能用报话机往回发话。他知道情况有变,但又不知道是怎样的变化,心里不由得有些紧张起来。
刘勇提着冲锋枪,快步向八号地区那一条峡谷走去。他熟悉这一大片地区的地形地貌,几次敌前侦察他都来过。他必须趁越军到达这条山谷之前通过。如果敌人先赶到,他也好证实一下情况,弄清敌情。在这深山密林里,一个人像是大海里一条滑溜的鱼,是很容易钻过去的,他想。
连部根据情况分析,越军出动一个特工排的兵力,绝非一般性的巡逻。从其行进方向推测,目标可能在我主峰。果真如此,他们会停留在八号地区内待机。如果我袭击分队在敌人向我主峰发动攻击之前打响,那么,这个特工队将转而向南断我袭击分队后路。情况是严重的。
连部请示营部后决定:袭击分队原地隐蔽,待八号地区敌人与我主峰部队打响后,卡住山谷出口,阻敌增援,断敌退路,向北围歼入侵之敌。
刘勇明白这份命令的份量。他一定得把这个命令传达到。他不能死。也许正因为他不能死他才觉得自己一定不会死。他的步伐是轻松的,甚至带点儿弹性,,很快就闪进了连接八号地区那条山谷的丛林。
从明亮的月光下一走进黝黑的林子,他不得不放慢了脚步。侭管这条道路已经排过了雷,不久前突击队也安全通过了,但谁知道越军那小分队是否已经到达了这里?从树叶缝里漏下来的月光,班班驳驳洒在那些狰狞的岩石上、纠结的藤蔓上和蓬松的茅草上,使得这些物体的背光部分更加昏暗模糊,那黑影似乎在不断地膨胀。每一棵树后面都可能站着一个持枪瞄准的人。刘勇不由得感到全身的皮肤都绷紧了。当那个身披黑袍的死神悄悄向他靠近的时候,他毕竟不愿意死:他才十八岁,他是爸爸妈妈疼爱的小儿子呢!他们家承包了生产队一个果园。初中毕业以后,他和家里人一起伺弄那些广柑树和红桔树,按照园艺书上的办法,整治那一大片曾经荒芜了的果林。
不知怎么搞的,这个农民的孩子,竟迷恋上了文学书里那些骑士的故事。他喜欢《唐•吉诃德》里的那个古怪老头。为自己所爱的人作出牺牲,哪怕只赢得她的一滴眼泪。这也许比占有她本人更能使心里感到实在,这也许就是爱情。这老头别看样子长得难看,性情古怪,可他心肠好。这种痴心的人现在很少了,刘勇想。
前次大哥来信,家里盖了新砖房。淑贞给他做了绣上茶花的鞋垫。这不,今天晚上他特意找出来,垫在了防刺鞋里。值得了,一切都很好,一切都有了个交代。值得了,垫着这样的鞋垫,纵然是踩响地雷,也算不辜负别人在灯下熬的那些长夜。
刘勇的步伐又变得轻松了,又有了弹性。这使他踩在落叶上和砾石上几乎没有一点儿声音。他象一条鱼似地从那一堆堆暗影之间滑过,手指扣在打开了保险的冲锋枪扳机上,随时准备射击。
突然,他停住了。他闻到一股血腥:弯下腰,他看到石穴旁边有一滩血,上面有密密麻麻的蚂蚁在爬动。
谁的血?人呢?
天空用那只大大的眼睛瞪着这片丛林。那只眼睛似乎轻轻抖动了一下。天空想说什么,却找不到自己的嘴巴。
林韵带着七班和配属给他们的喷火兵,摸进了十三号与十五号高地之间的鞍部,突然听见前边不远处一丛茅草遮掩的石堆后面,隐隐传来压抑住的抽泣声。
这儿离十五号高地顶部只有五十多公尺距离。最上面的一个掩蔽部里,传来收音机播送的一支歌曲,是脆嫩的童声唱的。林韵听越语翻译讲过,在越南,中秋节同时是儿童的节日。林韵听不懂越语,可他听得懂那徐缓而凄凉的歌声里不时重复的一个词:“妈妈!”“妈妈!”只有承受了战争灾难的儿童,才会唱出这样动情的歌声来的。
搜索组很快向林韵报告:前方发现十五号高地的哨兵,是个女兵。
“让我去收拾了她!”七班长俯在林韵的耳边说。
“慢!”林韵缓缓按下了七班长那支举着匕首的手。 t
她哭什么,在这军纪森严的战场上?
她哭什么,是听到这样的歌?
难道,她是个母亲?
为孩子哭泣的母亲是不该来参与杀人的。懂得爱孩子的母亲是不应该被杀的。
可她给我们的潜伏造成了极大的威胁,这个母亲!
她不该在这里。母亲的位置不该在这里!
“排长!”七班长的低语声又冷又硬。
“抓活的!”林韵命令:“小心,别弄出响声。”
这当然不可能。当我方两个战士猛扑向那个石堆,越南女兵吓得一声尖叫。几乎在同时,十五号高地顶部射来了一长串机枪曳光弹,扫得草屑和石碴簌簌飞溅。
七班长一个滚翻跃回到林韵身边。
“俘虏呢?”
“死了。”七班长喘了一口长气。他说话很吃力。林韵这才发现,他的右颊上满是鲜血,右胸前也有一块黑糊糊的血迹。
“怎么,你负伤了?”
“不碍事;注意敌人……”
敌人显然觉得情况不妙。一串曳光弹之后,经过短促的停顿,两支冲锋枪又向这里扫射过来。听得见咿咿晤晤的说话声,随之有两个人影跃出堑壕向这边摸了过来。
突发的事变破坏了原订的战斗方案,林韵的心一阵猛跳。 “遇到突然情况,要沉着冷静,灵活处置。”对,我现在是独当一面的指挥员,一往无前的巴顿将军!
“一组消灭壕外敌人,二、三组从左右两侧上,占领十五号高地!”林韵果断地一挥手。现在,容不得半点犹豫。进占十五号高地,不但切断它对十三号高地的火力支援,同时也可以吸引过来十三号高地的火力,减轻张岱文他们冲击的阻力。
果然,这边稀里哗啦一打响,十三号高地向十五号高地前沿开火了。开始是一挺班用机枪清脆的“嗒嗒"声,随后加入了一挺高机凶恶的“嘡嘡”声。子弹打得枝叶横飞,岩石溅起一簇簇暗红色的火花。空气中立时弥漫起树木断裂的清香与石粉尘热辣辣的混合气味。刺鼻的硝烟味也越来越浓了。
张岱文听见枪响,断定林韵他们已经和敌人遭遇。他举起望远镜,从两个高地射击的火光中,观察越军的火力点位置。十五号高地由于全力反击林韵他们的进攻,火力点暴露得比较明显,一闪一闪的火光,照亮了山坡上随处可见的青灰色岩石。张岱文知道,那些喀斯特石岩里到处都有石缝和洞穴。现在情况有变,林韵他们必须强占十五号高地。
“喷火一组,”张岱文低声命令:“立即到七班,支援他们侭快拿下十五号高地!”
几分钟后,刘勇气喘吁吁地来到了他的身边,向他传达了连长的命令。
根据时间计算,越军小分队已该到达八号地区这条山谷。连长在给刘勇下达命令之时,还没有出现林韵他们被敌人发现的情况。现在,十五号高地上战斗正打得激烈,七班没法撤下来。枪声一响,八号地区那支越军小分队知道了我们有部队在他们的后方,他们会如何行动呢?
张岱文把冰凉的手掌按在额头,强制自己冷静下来:第一,越军小分队的目的在于偷袭我主峰,在没有被我发现之前,他们不会轻易放弃目标暴露自己。第二,越军的阵地防御历来是分片包干,一般不会主动互相以兵力支援;八号地区那股敌人另有任务,不会贸然向南驰援,很可能就地隐蔽待机。第三,十五号高地战斗已经打响,如果我八、九班回撤围堵八号地区越军小分队,则正在十五号高地上的七班很可能被十五号与十三号高地下来之敌分割围歼;敌亦可能从纵深派出部队,尾随我八、九班北进,与八号地区越军对我形成南北夹击态势。
张岱文开机向连指挥所报告了情况,随即从草棵里站起身来;“我命令:八班留下一
个组监视谷口;其余的人,成一路纵队,随我从小路向山顶冲击!”
刘勇回不去了,他紧紧跟在张岱文后面,沿着灌木丛中那条清晰可见的山路,无声地向上冲去。敌人压根儿没有想到,这么明亮的月夜,就在鼻子底下会冒出中国兵来。直到逼近山腰第一道堑壕,敌人哨兵才发觉了。他还来不及举枪射击,几个黑糊糊的东西就飞了过去,堑壕里晌起了一串手榴弹爆炸声。十三号高地上立时火光闪闪,枪声杀声响成一片。
齐志国靠在主峰掩蔽部前面的机枪工事里,睁大眼睛瞪着枪响和闪出火光的地方。战斗提前打响,刚才是十五号高地,现在十三号高地这边也干上了!八号地区的敌人随时可能攻击主峰。连长的命令和敌情变化,是否已经向张岱文他们传达到了?如果知道了,为什么还违反命令发动攻击?八成是刘勇没能跑过八号地区那条山谷,张岱文不知道有一股敌人梗在他们撤回的路上。果真这样,那我这位还没听过儿子叫爸爸的老乡,恐怕就难以逃脱敌人的堵截和伏击了。
齐志国返身钻回掩蔽部,抓起电话听筒,要连长。
“别嚷嚷。”连长立即回答,“我正要找你呢。指导员带领一排,已经到达主峰左侧四号地区。八连一个排的兵力,也接近八号地区那条山谷的北口。你马上用火力压制十三号高地顶部敌人,同时派少数兵力从它北面佯攻,牵制住它。”
连长放下话筒,回头看看,指导员已经带领一排隐没在主峰左坡那一片竹林里。这时,九连和八连火力排的一零零炮兵正分头进入各自的阵地,观察哨报出了越军小分队所在地区的射击诸元。
林韵他们并没有遇到太猛烈的抵抗就扑进了山顶的堑壕,那上面有两个主要的高射机枪工事和不多的单兵掩体。顶端的掩蔽部洞口已经被我方的四零火箭弹炸塌。林韵冲到洞口,抬手又向里面扫了一梭子。听听再没有动静,拧亮小手电筒走了进去。
掩蔽部里空无一人。两竖排一横排的窄木板床上,零乱地放着军毯和几件女人的花内衣。靠墙的子弹箱上,放着一部干电池收音机,旁边有一面镜子和两把梳子。那镜子已经被林韵的子弹打碎了,歪倒在一边。
林韵很快退了出来,正碰上七班长跑来向他报告:几个越南女兵,退进了高地东侧山腰一个岩洞里,还在进行顽强抵抗。
一大块岩石,象帽檐一样护住了茅草遮掩的洞口上部,那是一个易守难攻的所在。当林韵运动到洞口左下方十来公尺一个土坎下方的时候,双方已经停止了射击。
露珠在洞口的灌木丛叶儿上闪闪发光。一轮明月悬在天上,它变得又薄又脆,似乎在轻轻地颤抖。
十三号高地火光飞进枪声不断,而这里在一场短促的战斗之后却已寂静无声。林韵耳边又隐隐响起那童声的呼唤妈妈的歌,眼前晃动着那几件花内衣和打破的镜子。
他抬头望望天上那面镜子,那镜子似乎也摇摇欲坠,但它还是完整的。
毙敌一人,我伤二人。看来,这座山头不需要更多的鲜血。
十三号高地上响起了四零火箭筒沉重的爆炸声,那儿战斗已经进入最激烈的阶段。林韵挥了挥手。
“七班长,留一名战士封锁住洞口。其余的,成后三角纵队,攻占十三号高地!”
左右两组战士,象离弦的箭迅疾射过灌木丛,林韵带着两个喷火兵从中间随后跟上。正当前面几个战士冲过鞍部跃上十三号高地东坡的时候,身后十五号高地山腰那岩洞里,一挺重机枪“嗒嗒嗒嗒”开火了,冲在前面的两名战士应声倒了下去。
原来,那岩洞是敌人的一个暗火力点。重机枪扇形的火网不但拦阻了我向十三号高地冲击的前进道路,而且成拆线状地往回压了过来。
呵,你们这些女人!
战场上是没有女人的。那些花内衣和镜子见他妈的鬼去吧!
林韵停下步,带领两个喷火兵转身扑了回来。
一长条火舌,端部翻卷着窜向岩洞口。随着咔咔的岩石爆裂声腾起了焦糊的黑烟。重机枪哑了,洞里传出女人尖利的叫声。
“诺松孔──!”林韵向着青烟袅袅的洞口大声喊。女人不叫了,却也不见出来投降。林韵和喷火兵几步跃到洞口左侧,贴着石壁,又大叫了一声:“诺松孔──!”
洞里传出窸窣声。林韵赶紧退到一块大石头后边,冲锋枪指向洞口。明亮的月光下,洞里颤颤巍巍走出来一个越南女兵,她那支离破碎的军装冒着烟,半边身子已经被火焰烧黑,大部分头皮被扒光。脸上曾经是右眼的地方,现在是个红色的窟窿,淌着湿漉漉的粘稠的液体。她磕磕绊绊来到洞口,抬头望天,忽然咧开嘴大笑起来。那烧得焦黑的脸上闪着牙齿的白光,刺人眼目,并且向周围振荡开去,叫林
韵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接着,那女人伸出左边那只完好的手,朝空中抓了两抓,向前扑倒下去。
林韵带着战士冲进洞口。他看到,在用石块堆成的简易工事后面,歪着一挺重机枪和两具互相搂抱住的、烧成了焦炭的女人尸体。
她们曾经迎着早晨的阳光梳理长发,眼睛亮莹莹地。 ’
战斗中没有女人。女人的位置原本不该在这里。
女人,谁叫你到这里来的?
十三号高地的争夺战正在激烈进行。
张岱文带领一个组冲进高地最后一道堑壕的时候,才听见北坡也响着密集的枪声,也明白齐志国他们也从那边干上了。混战中也看见右边有几个臂缠白布的我方战士跃入敌堑壕,火焰一喷,一发四零火箭弹把山顶反斜面一座钢架板房打得爆燃起来。火光中,几个残余的敌人钻进了旁边一个石砌地堡里,从那低低的射击孔中,喷出机枪闪闪火舌。张岱文正要指挥火箭筒手向地堡射击,刘勇一闪身跃到面前,喊了声;“看我的!”几个滚翻便到了地堡旁边。只见他抽出信号枪,伸向地堡射击孔,“卜”的一声,地堡里发出眩目的绿光,里面的敌人一片惊叫。刘勇不慌不忙,向里边塞进了两颗手雷。一声爆炸,地堡盖子被掀开了。 “哈哈,新式武器试验成功!”几公尺外的土坎后面,刘勇乐呵呵地掸掉身上的尘土,站起身来。正在这时,从那残破的地堡里,一个血流满面擎着手枪的敌人伸出头来,张岱文抬手一个点射,把他打倒下去。
这是一名戴着中尉军衔的中年军官。张岱文摘下他的领章,取下他的公文包,正待转身,林韵带着他剩下的几名战士赶到了。此时,我方主峰后边响起了沉闷的隆隆声,一串串一零零炮弹,落在八号地区。
好嘞!该我们回头兜屁股揍它一顿了!张岱文把枪一挥,命令道:“全排原路跑步下山,成一路散兵线向北搜索前进!”
正当他们跑到半山腰,紧跟在张岱文后面的刘勇突然尖叫了一声,跃起把张岱文撞倒在地。几乎同时,左边不远处草丛中射出一串枪弹,只见刘勇双手一伸,软瘫瘫栽倒下去。
张岱文一下跳起,大吼一声:“喷火兵!”两条火龙立即窜向左边那片茅草地,在那片不到半亩的地面上反复翻滚,熊熊的大火把天上那轮月亮也烤红了。
张岱文背起胸部中了三弹的刘勇,一颠一颠地跑到山下,向着北方,向着祖国前进。小小的急救包无法堵住那三个流血的伤口,张岱文觉得背上热烘烘地湿了一大片。刘勇的嘴在他肩头喘着粗气,喉咙里发出咕咕声,连走在几步外的林韵也听得见。
“排、排长,我不行了,别背了。”
“少废话!”
“真、的。”刘勇仍然固执地想说下 去,“请,转告她,我今天晚、上,穿着她绣的、鞋垫呢!”
一个趔趄,张岱文踩滑了脚,从一块大石头上跌了下去。
轰!
火光一闪,林韵也被震昏过去了。
一个月以后,林韵揣着三封信,出差来到了昆明。一封是寄给黎漪的,在路过邮局时就扔进邮筒里了。他告诉她,她结婚第二天写来的信已经收到了。她不必再在良心上受累,他原谅了她,因为他们曾经真诚地爱过。历史本来是一条混浊的河流,各人自去寻找自己的位置吧!他告诉她,他不会因此而痛苦,因为世上还有比这更为沉重的东西。
然后,他来到军区总医院,转交张岱文的一封家信。
医生告诉他,地雷碎片炸坏了张岱文的两叶肝脏,虽然想尽办法抢救,伤情却逐日恶化。今天,已经向部队发去了病危电报。
林韵来到病房,在输血架和输氧瓶之间,找到裹在白布里的张岱文,他已经处于极度衰竭状态,说话几乎听不见声音了。林韵拆开信,读给他听。信是张岱文的妻子写来的。她说,孩子已经在呀呀学语,学会叫“爸爸”了。能不能去照一张大些的单人像片寄回来,让孩子看看。
张岱文听了,很久没有作声。然后,他的目光移向床头柜。林韵拉开抽屉,取出一叠纸片。张岱文哆嗦着手,从中抽出一张四寸照片,递给林韵。
照片一角,不知道是被谁的血染成了紫黑色。一个留着平头的、三十多岁的越军中尉,怀里靠着一个八、九岁的胖胖男孩。两人都笑眯眯的,那个亲热样儿,准是父子俩了。照片背面有一行越文,不知是谁已经在它下面用铅笔译成了中文:
一九八四年三月十八曰,故乡留念。
再下面,是张岱文写的:
一九八四年中秋午夜,十三号高地上被我击毙的越军排长。
张岱文向林韵伸出手,指着他插在上衣左边的衣袋的钢笔。林韵懂了,他是要写什么。
林韵扶起他,用一本书把那张照片垫在他的胸前。张岱文喘着气,极为艰难地在他原先写的那行字下面写了四个大字:
留给未来
写完,扔下笔,对林韵说: “寄给她吧!”然后就颓然地垂下了头。
晚上七点,林韵来到昆明火车站月台上,他衣袋里揣着第三封信,那是刘勇的女朋友淑贞写来的,还附有一张姑娘的照片。
信上这样写着: 、
刘勇哥,你好l
我到县里园艺训练班学习去了,昨
天回来,才看到你的信。你在信里,胡说了些什么呀!我是那样的人吗?我是心疼你,怕你遇到危险。我有你这样一个人,是我的福气。我就只要你。就是残废了,我也要伺候你一辈子。
今天,我爸爸妈妈到你家。老人们商量好了,叫我耒前线看望你。其实,我早就想来了,又不好意思提出。快秋凉了,我给你织的毛衣也织好了,是比着你在家的衣服尺寸织的,不知合身不?
我预定在二十八日晚上七点半那班火车到达昆明。这天正好是农历九月十五,月亮又圆了,我们也团圆了……
林韵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着。那姑娘 乘坐的列车,正向昆明飞驰而来。她那旅行包里,放着为刘勇织的毛衣,而那人已经长眠在烈士陵园里了,留给了生者一个永恒的遗憾!
战争还在继续,人们还在修房造屋,生儿育女。在吃饱肚子穿暖身体以后,战争,却最容易被大多数人忘记。
水塔那边,一轮圆月升起来了。今宵月又圆呵!
阴晴圆缺、阴晴圆缺……幸好,有了一个永不亏缺的太阳,历史才得以向无穷尽处延伸。
──1986年10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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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鸣[自己的敌人] 晓鸣作品集 Site Admin
注册时间: 2004-05-05 帖子: 9474 来自: 加拿大多伦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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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星期三 七月 04, 2007 6:40 am 发表主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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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平与战争对比强烈。让人更感到普通日子的可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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