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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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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加建[秋夜独行者]
李加建作品集

五品知州
(再努力一把就是四品大员了!)
五品知州<BR>(再努力一把就是四品大员了!)


注册时间: 2005-05-29
帖子: 271
来自: 四川省.自贡市作家协会

帖子发表于: 星期三 七月 04, 2007 5:48 am    发表主题: 哑人 引用并回复

──1988年5月。

哑人


李加建




大庙院坝里那棵黄桷树决心嘲笑人类生命的脆弱,依旧还像四十多年前一样枝繁叶茂虬根突起。你蹲在树根上晒太阳。看上去,你是这乡敬老院里年纪最大的老人了,干瘪如一条风干了的蔫萝卜。
管理人员说,你耳朵全聋了。我原指望,侭管你是哑巴,总可以听见这分别几十年后我想要对你说的那些话,可这下,全完了。我好像被谁捂住了嘴巴,胸口闷得发胀,眼睁睁瞪着这被我时常挂念起的人,一句话也说不出。
你却毫无反应。背靠树杆,抬头望天。太阳已弥散成一片白茫茫刺眼的雾,天上空空荡荡的,你的眼睛里也是空空荡荡的。只是,那唇皮干裂的嘴巴却一直在不停地翕动,牵动松垂的脸颊皮颤抖,嚼碎一连串寂寞,咯咯地响。
我一下想起牛的反刍:半闭着跟.蜷着腿。人老了,总爱将往事吐出来细细咀嚼,嚼出各种滋味来。嚼够了,尝遍了,一切皆空,自也就心平气和地离开人世。可你那样子,似乎往事被寂寞浸透之后变得太硬,咯牙,总也嚼不烂。
如今,乡的招待所也修成了两层洋楼,晚餐桌上有玉蝶牌啤酒和听装可乐。夜来,一排排房间灯光明亮:摔扑克声中老Q和老K庄严登场,嚎丧样叫喊爱情的女歌星甩着屁股从磁带上扭下来放肆,电视机里骆驼进万家万家欢乐多。它们全都破门而出,在走廊上纠缠在一起尖叫滚动。田野的宁静于是远远退开。
想起那时农对的夜。山影树影在静谧中把人浸融为混沌廖廓。心似仰卧湖.胸前闪闪疏星伸手可扪。果真一伸手,它们却倏然后退,暗蓝色的苍穹遂无限深邃如古哲人的思想。
时令已将近春节。我们家躲避日本飞机轰炸,从县城里迁来和你们家合住一个院子。你怎么知道我这城里孩子的寂寞,晚上提一支“过山号”来找我。
我从没见过这玩意。长长的,挺沉。黑暗中我似乎看见你灿然一笑,缓缓举起它,仰脸向苍穹,深深吸气。
猛然,有一长串青翠的嘟嘟嘟嘟之声从那竹号管口飞出,斜斜地直上天穹,扩大成一圈圈闪亮的涟漪,穿山透岭层层荡了开去。这声音威武嘹亮,却毫无杀伐之气,有的只是爱之激越所昂扬的圆润甜美,把我也吹得来轻轻荡漾。那嘟嘟之声时粗时细、时强时弱,一时如雨洒空林,一时如风生幽谷;忽而是藤箩轻摇以拂云,忽而是新笋艰难而破土。描画出一条条起伏的曲线、历代的兴衰、命运的坎坷、生命的煎熬,却终有一丝执着贯串其间。一曲终了,余音沉积为周遭的山影,看去,那起伏在流动中凝固,复又在凝固中流动。恍惚间,就感应到这悬浮在渺茫天宇中的地球确实在徐徐转动了。
惊喜之余,忙拿了这“过山号”到屋里灯下细看:也不过是将那大小不等的竹筒,一截一截依次逗起,由粗及细,成一椎形号角。但经你一吹过,这普通的竹筒号在灯光下竟显得晶莹如翠玉,从里向外熠熠生辉,越看越不寻常。回头看你:一个朴实憨厚的农村汉子而已。
你曾经用过山号将春节吹得快快到来,又把小河对面那个爱唱山歌的姑娘吹成了你的妻子。以后你哑了,毕竟偶尔拿起过山号来还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可如今,你聋了这么多年,怕是连那些曲调也早已遗忘,纵有过山号在,也不知道该怎样去吹了。
如今农村青年再也不吹过山号了,他们弹吉它。当然,你那个爱唱山歌的姑娘也不会想到要甩着屁股嚎叫爱情。她只是低低地唱、细细地唱,坐在那小河边石头上,赤脚泡在水里,身边一堆洗好的衣裳。“清清的河里一只鹅,飘来飘去叫哥哥。”你在河这边使牛犁田,悠扬起一支口哨曲子.抛过河去缠绕她。犹不尽意,牛鞭一甩便唱了起来:“三根柏树一样哟长,我在柏树底下开哟染房。毛蓝花花儿我不染哪,专染你的红衣哟裳,红衣哟裳。”记不清你在娶了她过来以后是否给她染过红衣裳了?那时农村的灾难多禁忌也多。你那老父亲骨节粗大的拳头令人望而生畏,目光尖锐寒冷如门上贴的门神手里的大斧长矛。她剪掉扎着红头绳的长辫子,沉默了。“清清的河里一只鹅”,也许在你们那间小屋里枕头边,她还轻轻地偷偷地唱过?
你们家唯一的一面镜子,挂在堂屋大门的门枋上。那是不照人专照鬼、辟邪用的。青春,毕竟难以死寂,有一天,你那年青妩媚的妻端了一个凳子,站上去偷偷照一照自己,谁知竟被老父亲撞见,狠狠向地下吐了一口唾沫,便喷出浇大粪似的臭骂。从此。鸡死了,猪瘟了,人病了,全都归罪于她:妖里妖气,早就看出是个祸害。
听敬老院的管理人员说,你有个奇特的爱好,便是到厨房去搜集锅巴。牙早掉光了,早嚼不动锅巴了。你把锅巴拿回屋里,用一块干净手帕包了,压在枕头下。气候干燥,它们很快硬如瓦片;气候潮湿,很快便发软生霉,弄得打扫卫生的工作人员直皱眉头,只好每天趁你不在屋时偷偷拿走。你发现锅巴不在了,不但不生气,反而有一个唯有在此种情况下才有的微笑,似乎很欣慰。人老了,便癫冬,可你为什么偏要这锅巴呢?自己嚼不动,留给谁?
这秘密,唯有我知道。记得那时候,小学老师教过我们唱一首叫作《农家乐》的歌:“农家乐哟,孰是快乐多……”。风调雨顺,春种秋收,自给自足,无怀氏之民,葛天氏之民,那是歌里的,你却被国民党军队拉伕送军粮到泸州去了。那时候,还没有孕妇宜吃的多维麦乳精太妃巧克力在你和她的梦里出现。年成歉收,交了租,屋角里剩下的红苕都有个数。你那年轻妻子的酸口水自管向自己肚里流。老母亲六十寿辰那天,好容易吃了一顿掺苕块的干饭,一人一碗。可那锅巴多香!就放在碗柜里。也许,下顿掺几瓢水又煮成稀饭?不懂事的胎儿却从妈妈腹中伸出手来。
就那么一小块。真巧.又被你老父亲撞见。他被穷困压弯了脊骨压扁了心。他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他的眼睛瞪着地面,把无名怒火倾泻向妨碍他牛一样嚼食的蝴蝶和蜜蜂。牛蹄是沉重结实的。他一巴掌把那个怀孕的年轻女人扇了个仰面朝天:你他妈强盗懒鬼臭婆娘!你他妈狐狸精烂眼儿骚货!一过门我就看出你不是个好东西。我们李家拿给你整霉了整穷了你给我滚!
你滚你滚,滚滚滚!
老头儿越骂越感到血脉流通精神振备周身舒畅不亦快哉!他看到她在地上蜷曲、缩瑟、颤抖,不禁哈哈大笑。好难得如此痛快!他牙痒痒、手痉孪,一股股热血直往脑门上冲。你个狗日的,看老子今天收拾你!他揍她、踢她、踹她,嘴里嗬嗬吼叫,越吼越大声,越发相信她真是强盗懒鬼臭婆娘狐狸精烂眼儿骚货。
锅巴哟,锅巴!
你那老母亲缩在墙角,牵一角破围腰塞住眼睛。大半辈子挤压她成了你父亲的影子,而影子是不准出声的。
两天后你回来,不见了妻子。她那瘟头瘟脑的哥哥也不知她的去向。再问,就一声也不吭。嫁出门的女,泼出门的水,关他甚事?
你盯着老母亲看。她坐在你的床沿上,转过脸望那床印花被子,生了四个儿子两个女儿,现在身边就剩下你和老六.她的眼眶已经红肿糜烂。这大半辈子泪太多,太咸、太苦,烧干了眼睛。老父亲坐在门坎上,咬一根早不冒烟的竹烟棒,垂着头,给你看一颗花白毛刺的刺猬。怎么?老头子,你在后悔?你,也可怜。一辈子受苦受气,气喘吁吁,把心拖在犁沟里磨。磨出硬茧了,你又来磨别人。
我要去找她,把她找回来!你吼叫着冲向门口。冷不防眼前一黑金花乱迸,你被一拳揍回屋里滚了两滚。一股闷热的混浊之气骤然从心中喷出,无处宣泄,鼓胀全身,使你如甩上沙漠的鱼在地上蹦跳,好不容易憋出一声“哇──"来。
从此你再没说话,哑了!
山外是山山外是山山外还是山。如果你知道世界是一个周而复始的圆球恐怕还会更加绝望。细雨绵绵细雨绵绵你是蠕动在泥里一条虫。可你毕竟又不是虫。细雨绵绵细雨绵绵床上印花被子长出了点点霉斑。你一把锁锁了那间小屋,抱一床破棉絮到牛圈去睡。老头子在锁住的门前瞪着缕缕红丝的眼睛喘粗气。瞪一阵,转过身走了,两只手松弛下垂。他没有大声吼叫。那双手再也没有力气举起柴刀砸那把锁。自从那回他把你揍成哑巴以后,他完全蔫了,漏完了气,松散的骨架顶着一个皱皮囊。 瞧他那模样,你才没一撒手离开这个家。你得把犁轭接过来架在自己脖子上。山外是山山外是山山外还是山。
冒着青烟的松明子斜插在泥墙上。那泥墙坑坑洼洼,大地陡立起来使人头晕。高山峡谷都粘牢半面颤动的阴影。牛圈是个偏屋,屋顶斜着拖近地面。草铺靠近屋顶,夜半有雨声不断破碎在脸上。
你到山上砍来许多松明子,尽一支接着一支烧,支撑那闭合拢来的夜。牛嚼着青草,不时旋过那粗大的头,望望你,搧搧耳朵。松明火在它眼睛里闪亮,那焦油味就亮成了温馨。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河水把太阳光搓得哗哗响。草滩上走过来一头脖颈上有白花斑的羞怯的小母牛。如今,它在哪里?
你扛来了一捆捆竹子,把夜剖得叭叭响。那篾刀震得虎口好舒服,刀背把手上皮肉磨开。于是你制服了夜,让它变软变温暖在手上缓缓流淌,一股咸腥味。篾片在手指间分解出一条薄而晶莹翠绿的青竹皮。柔韧而锋利,随意在你手上拉出一些血口子。于是,在你编制出来的箩筐簸箕篮子提篼之类精巧细致的造型上,翠绿中点缀一些积血的褐斑,有了中华文化古雅的韵味,叫后来的鉴赏家惊叹。
你面颊下陷,颚骨越咬越紧,目光却越清亮。混沌的夜蒙昧的爱被你编制成形,又在时间中腐朽。有时我到牛圈来,你会放下手中的活计,用极细的竹丝为我编一只啁啾的鸟儿、一只蹦跳的蚂蚱。它们看去全都栩栩如生。
老父亲的夜也长。有时把老脸艰难抬到牛圈门边,昏暗中皱缩成一个表情:嘻嘻嘻嘻,不知是笑还是哭?你是个孝顺儿子,熬夜干活为家里挣钱。你编的篾货最好卖,卖的钱全交给了老母亲。家里存钱了。
夜间有窃窃私语。一个爱的规划?一件喜事?一个阴谋?老六兄弟和东街码头的荷花妹子订了亲。结婚需要新房。只有你那一间房,锁着。谁也不敢硬碰你。一到那房门前,你的目光就冷得扎人。三年了,那房里的梦尽管已经霉烂,却还剩下一副白森森的骨架。
有一天,我们一起去赶场。照例你那堆篾货很快就卖光。我们在一群人中挤着往回走,
突然一个女人一声呼唤挡住了路。胖胖的妇人,抱一个两三岁的孩子。细看,是她!你从前的妻。她梳了个发髻,脸色红润。见到我们,似乎也很高兴,又渐有些黯然。她说,她们家离这里其实也不算远,二十五里,苏家坳。当家的是个山里的猎人──嗯,这不?
我随她的目光转过身,发现背后站着一个结实黝黑的中年汉子,正用盯视野兽的眼光瞧我们,我便不再说话。 ‘
她沉默,低下眼睑。
你木然。
忽然,孩子哇哇地向你叫喊,向你伸出小手。她瞪了猎人一眼,终于把孩子递到你的怀里,那孩子伸着小手摸你脸颊上的胡须,呀呀地向你微笑。你抱他在胸前,脸贴着他,紧闭的眼角窜出一颗浑浊的泪。
分手后很久,我才想起忘了问她,她为什么还这么抱着孩子带着丈夫来这里赶场?她为什么竟没有对你说一句话?
你第一次没把卖篾货的钱交给老父亲。你全买了酒。夜来牛圈里酒气冲天,松明子爆出叭叭的火星,不祥地旺着。
你拉我到草铺上坐下,抓一把炒胡豆给我。你满脸通红,眼睛冒火,牙齿格格响,猛然从嘴里迸出咿哩哇啦一串串声音。你捶胸、顿足、皱眉、摆手,那咿哇声也时高、时低、时缓、时急,如野火燎原,如寒霜覆地,如急急风,如凄凄雨,以一缕悠长不绝的叹息连串起
来,诉向我这个十多岁的孩子和牛。
我隐隐感应到了你所要诉说的一切。那是黑暗中一条哭泣的河挣扎的河,它被自己所爱和爱过自己的人的躯体所阻塞、窒息。
我被震撼了。于是,朦胧中产生出一个愿望;将来,我长大了,定要引导这条哭泣的河挣扎的河到阳光下来,顺畅地流。
第二天,你默默摘下那房门上的锁,掉头就回牛圈。你拒绝要那间房里的任何东西。
秋天,桂花香的时候,你那漂亮的兄弟媳妇过门了。娶亲那天,一家人提心吊胆,担心你会闹出什么乱子,可你突然失踪了。三天过后你回来,瘦了许多,面带微笑,心气平和。你好像在什么地方洗涤尽了忿懑、悲哀与爱情的梦幻。在什么地方呢?在一个最深、最冷也最清亮的潭里? 。
据说,几十年来,你一直勤恳、温和,孝顺父母,协助兄弟一家,更特别爱惜他们的孩子。
据说,几十年来,你的嘴巴一直没再发出过声音。从牛圈,到草房、瓦房,又搬到这敬老院大庙,一直孤伶伶地。
我知道,你有时会想起那牛、想起我。那牛早已经死了,熬了牛肉汤锅;我满脸斧迹刀痕,你也再认不出我来。事隔几十年之后,唯有那条哭泣的河挣扎的河慢慢流到这稿笺上来。

走廊上安静了。老Q和老K回到了扑克牌盒子,扭屁股的女郎也自去磁带上安歇,进万家的骆驼们也在电视机背后蜷缩成一团。田野的夜又回来,逼近我的窗口。
于是,我又听到了你的反刍。嚼着那散碎成硬块的往事,咯咯地响。

──1988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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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 加拿大多伦多

帖子发表于: 星期三 七月 04, 2007 7:09 a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精彩的小说。把生活在最底层的主人公的忍辱负重写得很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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