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我-北美枫

[李加建]

捕星的人

晚上，喝多了水，半夜，不得不起来解小便。
推开门，走下楼梯，顺便抬头一望，我怔住了：后坡不远处那幢七层楼的楼顶平台上，蠕动着一团小圆桌那样大的黑影。那黑影似乎是一团柔软的胶状物，不断变化着外部的轮廓。渐渐地，上下左右。各伸出了四肢一样的东西，显出了似人又似猿的外形。
蓝灰色的夜空下，那幢灰白的扁平大楼象一块巨大的墓碑。楼顶上那人形的怪影，一举一动．衬映在天幕上清晰可见。只见他从身后不知什么地方，取出了一具带长柄的兜网。他抬起长臂举着兜网伸向夜空里闪烁的星星，一晃，“啵，”舀下一颗；又一晃，“啵，”又舀下一颗。
怪了，真他妈活见鬼!我本想继续观察下去，无奈尿憋不住了。我急忙冲进楼梯间的厕所，哗啦啦胡乱撒了一通。待我边扣裤子边出得门来，那楼顶上的怪影没有了，天上的星星也没有了。
我回屋，躺下，由于身体太胖，平躺下来之后，肚子里的脂肪很快渗入到大脑皮层，没待我把这事好好想一想，竟睡着了。
荨二天早晨醒来，坐起，等待地心引力起作用。涂在脑细胞上面的油分子逐渐流淌回腹腔之后，恍恍惚惚想起了昨夜的情景。是梦?是真?弄不确切，于是，决定晚上提前去楼梯上潜伏，仔细观察一下。
半夜十二点刚过，来了！从那块灰色墓碑左上角，不，从那幢七层楼房顶层最左边那个窗口，伸出一条黑影，蜿蜒着爬上楼顶平台。于是，蠕动着，伸出四肢，似猿似人；于是，伸出兜网，舀星星：啵，一颗；啵，又一颗……
记住!那是本居委会17幢3门附14号。

我得去弄清楚！这不是因为我好奇，而是因为我不能容忍一切异乎寻常的东西。 正因为如此，我谙熟如何调查一个异己分子的全套技术，并从中获得极大乐趣。
不出半日，我了解到住在那附14号的人是一个历史学家，无亲无友，孤身一人。
“笃笃笃”，我径直敲门。良久，门开了。是一个精瘦的老头子，头发全秃了，却长了一把往前翘的山羊胡子。
我在一堆堆杂乱的书籍和文稿中间找个空隙坐下来，两手放在膝盖上，装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
“教授，对不起，打扰您了!我是一个刻苦自学历史的人，特来向您老请教一个问题。”
教授抬起头，望着我。
“您老谈谈，在浩如烟海的历史著作中，究竟哪一部最真实可靠?”
教授低下头，默然。
我拍着身旁一本硬皮大书，上面印着教授的名字：“那么，您写的呢?”
教授摇摇头，苦笑。
这老家伙真狡猾，这是软抗，拒绝交待．我见得多了，哼!
“你说！”我突然拉下脸，把音调降低两度半，把音量增强一倍：“你的情况我们都全部掌握了。你为什么要捕捞星星?”
我等待着欣赏他惊慌、发抖的熊样，可他并不，反而宽厚地笑了。
“这关你什么事呢?”他平静地说，“你们不是对这些星星毫不在意么?晚上你们都各自睡去了，谁在关心它们呢?谁需要它们呢?”
我当然不能接受他这样的解释，可又一时找不到其它话说，憋得脖子通红。
“别生气，”他又说了，“我每天晚上用完了之后，不又把它们放回了原处么?”
“你拿它们做什么用呢?”我警觉起来，立即联想到国外反华势力卫星侦察、国际间谍之类；我的态度也相应变得温和一些。这是策略需要。
那老头果真以为我在友好地和他谈论学术问题，兴致也高了起来：“我拿它们来研究历史，修正我原先那些著作中的谬误。”
他点燃了烟斗，挥着手对我说：“你知道，地球上的事件场景，以每秒30万公里的速度向太空传播，到达各个星球。而这些星球体恰如感光的底片，一层层把历史的真相，保存起来了!特别是地球上夜晚发生的事件，我们被夜色蒙蔽了看不见，而星星却看得特别清楚，感光特别清晰。”
“您有什么必要，要把过去了的事情弄得那么准确清楚呢?”
“因为，今天的根，是扎在昨天里的！”教授说。
“唔，”我说。我好象有点懂了，心里却不安起来。
“就是这样，”教授高兴地点一点头，“我在夜里把星星捕捞下来，象从照像机里取出一张张感了光的底片，剥下它们上面的一层层‘光积层’，然后放在这台判读器里。”他拉开屋角一道帘子，我这才发现，那儿有一台结构奇特的仪器。
他让我坐在仪器前面，对着一个直径约30公分的圆形屏幕。“唔，你看，这是昨天夜里我采撷的天鹰座a的一层光积层。”教授按动着仪表板上的几个按钮，给我讲述操作方法。一个长方形的莹光屏上跳动着一组组数字：
《5 ×3．62》
《1986．7．2-16．3》
《1970．4．2．1535》
“这是由天鹰座a与地球的距离5．o秒差距、信息传递速度等等参数计算出的。这是1970年4月2日15时35分东海上的情景。”教授转动一个刻有★形标志的黄色旋钮，我看到屏幕里一个模糊的光团迅速向四周扩展。我好象是在一个俯冲飞行器的舷窗后面看着越来越近的地球：一片蓝色──蓝色中一个小黑点──艘触礁的船──舱面上混乱的人群──他们挥动着的小红书──特写镜头：一个张大的口和一双茫然的眼睛。
“嗒，嗒，”教授转动着一对并列的绿色旋钮：“这是x轴位移器和y轴位移器。”我看到屏幕上的图景飞快向右下方闪去，蓝色变为绿色、杂色……
“这是什么?”我不由得在心里惊呼。这不是紫禁城么?这不是中南海么?哎呀!这是属于绝密的呀!
“呵，天啦!”我掩饰不住惊恐，不由得叫出声来。
更为可怕的是：他还要深挖光积层，还要据此进行什么定性分析!
真他妈晦气!早知今日，当初何不上书中央文革小组，建议全国军队和民兵一齐开展对空射击，把这些星星全部毙了！
而今，不能治本，只能治标。对!治这老头子！
治他?现在，这也并不容易。回到家里，我坐在沙发上想了很久．打个报告到公安局，说他是特嫌、反革命吧，而今又不时兴罗织罪名另搞一套了。弄不好，造成他有海外关系的印象，说不定有关部门还会对他倍加礼遇，弄个政协委员给当当呢!
苦思良久，背诵了古今伟人无数条教诲，终于──有了?现在工具型知识分子行情看涨，提倡搞活经济，我何不与他联合开设一个“星球史籍开发公司”?一则得了专家学者之名，二则收到改革发财之利。然后……然后向他学得捕星之术，“啵、啵、啵”，把星星全部捕捞下来，一个也不放回去，全封进瓦罐里，送到火葬场。死无对证，然后再告他歪曲历史，恶毒攻击社会主义。
“山重，水复，疑呀──无路，”我一高兴忍不住用京戏的摇板，哼起这副千古名联来了。不过，且慢!
我得先去买一本《怎样做一个改革者》这类小册子来读读，背诵一些新的名辞，术语。

──1986年.春。

[[秋夜独行者]]

捕星的人

晚上，喝多了水，半夜，不得不起来解小便。
推开门，走下楼梯，顺便抬头一望，我怔住了：后坡不远处那幢七层楼的楼顶平台上，蠕动着一团小圆桌那样大的黑影。那黑影似乎是一团柔软的胶状物，不断变化着外部的轮廓。渐渐地，上下左右。各伸出了四肢一样的东西，显出了似人又似猿的外形。
蓝灰色的夜空下，那幢灰白的扁平大楼象一块巨大的墓碑。楼顶上那人形的怪影，一举一动．衬映在天幕上清晰可见。只见他从身后不知什么地方，取出了一具带长柄的兜网。他抬起长臂举着兜网伸向夜空里闪烁的星星，一晃，“啵，”舀下一颗；又一晃，“啵，”又舀下一颗。
怪了，真他妈活见鬼!我本想继续观察下去，无奈尿憋不住了。我急忙冲进楼梯间的厕所，哗啦啦胡乱撒了一通。待我边扣裤子边出得门来，那楼顶上的怪影没有了，天上的星星也没有了。
我回屋，躺下，由于身体太胖，平躺下来之后，肚子里的脂肪很快渗入到大脑皮层，没待我把这事好好想一想，竟睡着了。
荨二天早晨醒来，坐起，等待地心引力起作用。涂在脑细胞上面的油分子逐渐流淌回腹腔之后，恍恍惚惚想起了昨夜的情景。是梦?是真?弄不确切，于是，决定晚上提前去楼梯上潜伏，仔细观察一下。
半夜十二点刚过，来了！从那块灰色墓碑左上角，不，从那幢七层楼房顶层最左边那个窗口，伸出一条黑影，蜿蜒着爬上楼顶平台。于是，蠕动着，伸出四肢，似猿似人；于是，伸出兜网，舀星星：啵，一颗；啵，又一颗……
记住!那是本居委会17幢3门附14号。

我得去弄清楚！这不是因为我好奇，而是因为我不能容忍一切异乎寻常的东西。 正因为如此，我谙熟如何调查一个异己分子的全套技术，并从中获得极大乐趣。
不出半日，我了解到住在那附14号的人是一个历史学家，无亲无友，孤身一人。
“笃笃笃”，我径直敲门。良久，门开了。是一个精瘦的老头子，头发全秃了，却长了一把往前翘的山羊胡子。
我在一堆堆杂乱的书籍和文稿中间找个空隙坐下来，两手放在膝盖上，装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
“教授，对不起，打扰您了!我是一个刻苦自学历史的人，特来向您老请教一个问题。”
教授抬起头，望着我。
“您老谈谈，在浩如烟海的历史著作中，究竟哪一部最真实可靠?”
教授低下头，默然。
我拍着身旁一本硬皮大书，上面印着教授的名字：“那么，您写的呢?”
教授摇摇头，苦笑。
这老家伙真狡猾，这是软抗，拒绝交待．我见得多了，哼!
“你说！”我突然拉下脸，把音调降低两度半，把音量增强一倍：“你的情况我们都全部掌握了。你为什么要捕捞星星?”
我等待着欣赏他惊慌、发抖的熊样，可他并不，反而宽厚地笑了。
“这关你什么事呢?”他平静地说，“你们不是对这些星星毫不在意么?晚上你们都各自睡去了，谁在关心它们呢?谁需要它们呢?”
我当然不能接受他这样的解释，可又一时找不到其它话说，憋得脖子通红。
“别生气，”他又说了，“我每天晚上用完了之后，不又把它们放回了原处么?”
“你拿它们做什么用呢?”我警觉起来，立即联想到国外反华势力卫星侦察、国际间谍之类；我的态度也相应变得温和一些。这是策略需要。
那老头果真以为我在友好地和他谈论学术问题，兴致也高了起来：“我拿它们来研究历史，修正我原先那些著作中的谬误。”
他点燃了烟斗，挥着手对我说：“你知道，地球上的事件场景，以每秒30万公里的速度向太空传播，到达各个星球。而这些星球体恰如感光的底片，一层层把历史的真相，保存起来了!特别是地球上夜晚发生的事件，我们被夜色蒙蔽了看不见，而星星却看得特别清楚，感光特别清晰。”
“您有什么必要，要把过去了的事情弄得那么准确清楚呢?”
“因为，今天的根，是扎在昨天里的！”教授说。
“唔，”我说。我好象有点懂了，心里却不安起来。
“就是这样，”教授高兴地点一点头，“我在夜里把星星捕捞下来，象从照像机里取出一张张感了光的底片，剥下它们上面的一层层‘光积层’，然后放在这台判读器里。”他拉开屋角一道帘子，我这才发现，那儿有一台结构奇特的仪器。
他让我坐在仪器前面，对着一个直径约30公分的圆形屏幕。“唔，你看，这是昨天夜里我采撷的天鹰座a的一层光积层。”教授按动着仪表板上的几个按钮，给我讲述操作方法。一个长方形的莹光屏上跳动着一组组数字：
《5 ×3．62》
《1986．7．2-16．3》
《1970．4．2．1535》
“这是由天鹰座a与地球的距离5．o秒差距、信息传递速度等等参数计算出的。这是1970年4月2日15时35分东海上的情景。”教授转动一个刻有★形标志的黄色旋钮，我看到屏幕里一个模糊的光团迅速向四周扩展。我好象是在一个俯冲飞行器的舷窗后面看着越来越近的地球：一片蓝色──蓝色中一个小黑点──艘触礁的船──舱面上混乱的人群──他们挥动着的小红书──特写镜头：一个张大的口和一双茫然的眼睛。
“嗒，嗒，”教授转动着一对并列的绿色旋钮：“这是x轴位移器和y轴位移器。”我看到屏幕上的图景飞快向右下方闪去，蓝色变为绿色、杂色……
“这是什么?”我不由得在心里惊呼。这不是紫禁城么?这不是中南海么?哎呀!这是属于绝密的呀!
“呵，天啦!”我掩饰不住惊恐，不由得叫出声来。
更为可怕的是：他还要深挖光积层，还要据此进行什么定性分析!
真他妈晦气!早知今日，当初何不上书中央文革小组，建议全国军队和民兵一齐开展对空射击，把这些星星全部毙了！
而今，不能治本，只能治标。对!治这老头子！
治他?现在，这也并不容易。回到家里，我坐在沙发上想了很久．打个报告到公安局，说他是特嫌、反革命吧，而今又不时兴罗织罪名另搞一套了。弄不好，造成他有海外关系的印象，说不定有关部门还会对他倍加礼遇，弄个政协委员给当当呢!
苦思良久，背诵了古今伟人无数条教诲，终于──有了?现在工具型知识分子行情看涨，提倡搞活经济，我何不与他联合开设一个“星球史籍开发公司”?一则得了专家学者之名，二则收到改革发财之利。然后……然后向他学得捕星之术，“啵、啵、啵”，把星星全部捕捞下来，一个也不放回去，全封进瓦罐里，送到火葬场。死无对证，然后再告他歪曲历史，恶毒攻击社会主义。
“山重，水复，疑呀──无路，”我一高兴忍不住用京戏的摇板，哼起这副千古名联来了。不过，且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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