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上一个主题 :: 阅读下一个主题 |
作者 |
留言 |
秋叶[我还没有昵称] 秋叶作品集 二品总督 (刚入二品,小心做人)
注册时间: 2004-05-20 帖子: 1633
|
发表于: 星期四 六月 28, 2007 1:29 am 发表主题: 悼文荐读 |
|
|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送别钱钟书先生
-李慎之-
钱钟书先生走了,悄悄地走了。
他住院已经整整四年又三个月了,不但入院后就没有出来,而且也没有下过床
。
上个月刚过88岁的生日,如此高龄而又久病,走得也不能算是意外,但是我却总
觉得想不到。
我自从一年半以前中风后,不良于行,这期间一共也只去看过他两次。他人实
在是消瘦得厉害,但是眼光却还像以前一样明亮,看我只是眨眨眼睛,并不说话,
我知道他心里一直是明白的,但是疾病长期的折磨,连开口的气力也 没有了。眼
看年关将到,我正寻思再去探望一回,不料竟传来了他逝世的消息,真是没有想到
。
没有能赶上见最后一面,总算赶上了第三天在八宝山举行的火化仪式。我不知
道这能不能叫做仪式,因为遗体只是在八宝山的第二告别室停放了20多分钟,在
场的也只有相伴了他一辈子的杨绛先生和几个亲属,社科院的一两个领 导和几个
办事人员,一共只有十来个人。偌大的告别室,空荡荡的,没有松柏,没有鲜花,
更没有花圈和挽联,甚至没有照片。杨绛先生领着大家鞠了三个躬,遗体就推到火
化室去了。遗体一直盖着白布,上面洒着玫瑰花瓣,连头都蒙着,我还是没有能见
到最后一面。
事情来得匆忙,我什么都没有准备,一直到了八宝山,才买了一个装着白菊花
的花篮。想写一副挽联别在上面,临时想不出词儿来,凑了两句“万流失倚依,百
代仰宗师”,可能是陈三立诗里的句子,虽然文字拙直,但是钱先生 是当得起的
。
第二天一早,又因为《胡绳全书》出版,我应邀参加发行式,那可真是冠盖云
集,社科院大院里都叫小汽车给塞满了。而且因为有中央领导同志出席,从大门、
二门到三门,都设了岗卫,我不知怎么忽然对昨天的告别有一种凄凉的感觉,但是
马上又觉得我的想法实在有点亵渎钱先生。钱先生一生寂寞,现在“质本洁来还洁
去”。最后连骨灰都不留,任凭火葬场去处理。“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他
自己的选择是他一生逻辑发展的自然结论。何况钱先生 本来就是“天不能死,地
不能埋”的人。
钱先生和我是世交,他的尊大人子泉先生和先君柏森公是朋友,因此我从小就
能听到夸他读书如何颖悟,小小年纪就能代父亲司笔札、做应酬诗这些话。子泉先
生是我们家乡的文豪,我们上初中时就读过他的《无锡公园记》。因此每当听父亲
说“你们应当学钟书”的时候,心里充满了惊异钦佩之感。但是我 真正认识他,
已在抗战时期的孤岛上海了。那时他同他的双胞胎叔父孙卿先生 同住在上海辣斐
德路。他的堂弟钟汉、钟毅、钟鲁、钟彭,或是我的中学老师, 或是我的中学同
学,关系十分亲密,因此我常去他家。那时往往可以在客厅里 看到一位戴黑边眼
镜,穿着深色西服、人字呢大衣,望之俨然的人,他们告诉 我这就是大哥钟书,
我当然是不敢通问的。30年后在北京熟识以后,我才知道 他是一个十分随和而
且极富于幽默感的人。不过,如果说“学习”,那么,以我之鲁钝,不但办不到,
而且是根本不敢想的。
1946年,我从重庆到上海,参与始终没有能开张的新华日报总社的筹备工
作,这时从《清明》杂志上读到《围城》,说实在的,并没有给我留下什么深 刻
的印象。给了我深刻的印象的是书名起得十分谦虚的《管锥编》。如此一部百万言
的巨著,开始写的时候,钱先生夫妇虽然已经从干校回来了,但是还没有住处,只
好住在学部的办公室里,白天写作的桌子,晚上打开铺盖就是床。 在这样的生活
环境下写这样博学的著作,可能在世界上是孤例。但是更难得的是,这书是在仍然
险恶的政治空气下写的。当时,文革还未结束,钱先生就敢写那些与“三忠于,四
无限”毫无关系,只有“封建余孽”才写得出来的书。 不但胆识惊人,而且远见
洞察实非常人可及。虽然还是高天滚滚寒流急,他已经算定严冬即将过去,春天不
久就要来了。 因此,1979年我看完四卷《管锥编》后,就去向他祝贺,特别
钦佩他“自说自话”,无一趋时语,一个字都不理30年来统治全中国的意识形态
,他只是淡淡一笑,摇摇手说“天机不可泄漏”。
钱先生在为杨绛的《干校六记》写的小引里自称是个“懦怯鬼”,但是世人现
在钦佩《管锥编》是含英咀华的经典之作之余,也不应该忘了它曾是一朵预告寒尽
春来的报春花。多少封笔多年的老先生就是在它的鼓舞下才又敢伸纸濡笔,重理旧
业的。
《管锥编》出版以后,钱先生这才“声名从兹大,□没一朝伸”。但是他还是
守素抱朴,闭门著述。在80年代又增补了他40年代的旧作《谈艺录》。同青年
时期一样旁征博引,阐幽发微,使篇幅扩大了一倍。
据为《管锥编》和《谈艺录》查对材料的同志们告诉我,该书征引书籍多 达
2000余种,还不包括许多现在中国无处找到原文的西洋典籍在内,引文几乎没
有什么错误。钱先生的记忆力真是不可思议。我有幸熟识他的好几位清华同 学,
都是当代中国的一时之选,对钱先生的才气都是交口称誉无异辞。乔冠华就不止一
次对我说过:“钟书的脑袋也不知怎么生的,过目不忘,真是 photogra
phic memory”。胡乔木则说,“同钟书谈话是一大乐趣,但是他一
忽儿法文,一忽儿德文,又是意大利文,又是拉丁文,我实在听不懂”。其实,我
也是一样,可是他还时不时说“你当然知道”,愚陋如我,哪里懂得他说的是什么
,只好傻笑作理解状。费孝通先生跟他是同年好友,最近还曾跟我说他父亲是清朝
最末一科的秀才,母亲是中国第一个幼稚园的园长,但是自己受的就是新式的也就
是西式的教育了。上一代的人要引用传统古籍,就像打开 自来水龙头一样自然流
出来。而他这一代,要引一句诗云子曰,就要翻半天书, 还找不着。我说你们这
一代还有一个钱钟书,他说那是特例,不能算是我们这代人的代表。事实上,记诵
广博如钱先生,家里却几乎没有藏书。他看过的书盈千累万,都是记在脑子里的。
我曾问过钱先生,我也读过不少诗,可是除了《长恨歌》、《琵琶行》这样的
能记得住题目外,其他的就算背得滚瓜烂熟,题目也总是记不住。他怎么 能把那
些奥僻冗长的题目都记住呢?他告诉我,他在牛津读书的时候,有一个老师,就是
教过宣统皇帝的庄士敦,曾对他的论文提出过批评,说是引据不全,又不是原始出
典。他说“我以前哪里懂得这个,以后就注意了”。但是,说实在话,像我这样的
人就是注意了,也无论怎么样都学不会的。
从八宝山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中国,甚至世界,又要过多少年才能出这
么一个博闻强记的头脑,这么一个聪明智慧的头脑呢?
钱先生性格开朗,有时也是口没遮拦的人。就他的作品而论,出版在60年代
《宋诗选注》,就可以说是一个特出的例子。当时,我是头上戴着帽子的右派分子
,看到他在注语里偶尔爆发的“奇谈怪论”,真是有为他捏一把汗的担心。据乔冠
华告诉我,他认为那是那年头唯一可看的有个性的书。我也一直怀疑50年代就一
直有些“不良言论”在社会上流传的钟书,何以竟能躲过1957 年的大劫。有
一次,我问他,他又不信佛教,为何对宗门语录如此熟悉。他说,那是为了破执,
破我执,破人执,破法执。他后来又说:“I never commit my
self”。我想也许这就是对我心中的问题的答复了。
钱先生的诗,我最爱的是“凋疏亲故添情重,落寞声名免谤增”一联。据在清
华低他一班的同学施谷告诉我,钟书当年在清华才气无两,睥睨一世,老师宿儒,
敛手称扬。如此少年高名,出国回来就破格当上了西南联大的教授,但是解放以后
,就深自谦抑,远避名利。30年间,在中国大陆几乎无人知道钱钟书的名字。同
学少年当了大官的,他从来不去串门,到了晚年都是别人去看他,他则只是到别人
弥留之际才去医院探望一下,以尽年轻时的交情。
改革开放以后,他的书能够出版了,收入自然多了一些,然而在此以前光凭他
一级研究员的工资实在也谈不上富裕,他却总是暗地里资助一些生活困难的同事或
者学生。不但施不望报,而且力避人知。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但是,和陈寅恪先生一样,钱先生虽然躲过了1957年这一关,无产阶级文
化大革命这一关却无论如何是躲不过的,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这顶帽子是不 能
不戴的。汝信同志屡次告诉我,有一次,学部猛斗牛鬼蛇神,别的人都被斗得狼狈
不堪,唯独钱先生却顶着活无常式的高帽子,胸前挂著名字上打有大的大牌子昂首
阔步,从贡院前街走回干面胡同的宿舍里,任凭街上的孩子哄闹 取笑,既不畏缩
,也不惶悚。这只有“有恃于内,无待于外”的人才能做得到。 我在那时也有过
被斗的经验,然而却决没有这样的气度。钱先生为杨绛的《干校六记》写小引,说
其实还漏了一记--“运动记愧”。我想这篇文章其实是 应该由全中国人来做的
,中国人如果完不成,或者做不好这篇文章,是洗雪不了中国这一段的国耻的。
钟书先生典籍精熟,许多人都以为他非三坟五典不观,这又是一大误会。其实
他十分关心当今世界上的各种新事物、新思潮,不但包括文学,而且及于哲学,甚
至史学。伦敦《泰晤士报》的每周文学增刊,他是每期必看,而且看得很细,所以
什么时新玩意儿,都逃不过他的视线。
80年代初,中国流行的是向南斯拉夫取经,实践学派正在走红,我去请教钱
先生,他不但回答了我的问题,而且送了我一本PRAXIS。前几年中国兴起了
解释学。奇怪,我那八卷本的哲学大百科全书,竟然没有hermaneutic
s这个辞 条。他又告诉我“其事未必然,其理未必不然,这就是解释学”,使我
茅塞顿开。
关于后现代主义,我看他知道的也不会比别人少,不过他总是能在有人故立新
说的地方看出其实前贤早有成说,花样翻新,未必尖新可喜,有的还甚至窒碍不通
。顺便说一句,现在的时髦青年老爱挂在嘴边的“解构”(deconstruc
t)一辞原来还是钱先生应别人之请翻译的。他的知识之新鲜一如其渊博。
我这个人是思想懒,笔头更懒。与钱先生对话,虽然他咳吐珠玉,我却未能追
记,一任其随风飘落,现在已追悔无及了。自从海通以还,中国知识分子就以学贯
中西竞高争胜,确也出了一批大师。但是三个月前,杜维明先生就同我慨叹,真正
学贯中西的人物大概已经没有了。有之,钱先生是最后的一人。钱先生有一次曾对
我说“西方的大经大典,我算是都读过了”。环顾域中,今日还有谁能作此言,敢
作此言?
近20年来,学术界有一股奇怪的风气,就是贬洋排西,好像非要振大汉之天
声而后快。在这中间,钱先生是非常清醒而冷静的一个。他的名言:“东海西海,
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与马恩在《共产党宣言》里关于世界文学的话
后先辉映,实际上是未来的文化全球化的先声。
因为钱先生历来认为朝市之学必成俗学,有不少后生把他看成是不食人间烟火
的人,但是对人民的关怀与对祖国的关怀,一直在熬煎着他的心。
九年前的夏天,长安街上的鲜血大概还没有冲洗乾净,我去看他,他给我看了
新写的一首七律,写的是:
阅世迁流两鬓摧,块然孤喟发群哀。
星星未熄焚余火,寸寸难燃溺后灰。
对症亦须知药换,出新何术得陈推。
不图剩长支离叟,留命桑田又一回。
我们相对黯然。这就是他后来收在《槐聚诗存》中1989年唯一的一首,题
目就叫《阅世》。
我相信海内外无论什么样的有识之士,对中国的命运无论作什么样的推测与分
析,也不会超出钱先生的卓见以外 --“对症亦须知药换,出新何术得陈推”。
抗战胜利以后50多年的知识分子,论数量是几十成百倍地增加了,但是,他
们的教育总是缺了一点什么,因此,从总的知识结构与思想水平而论,似乎 总不
如30年代和那时以前的几代。也许是世运如此,但是我只能相信后人总有 赶上
来的一天。
古人有言,死生亦大矣。钱先生是达人,该想到的当然都想到了,不过他唯一
的女儿阿元,钱先生初进医院的时候还常来侍奉汤药的,却竟因为骨癌而 先他两
年去世,还不到60岁。钱先生心里应该不能无伤痛。然而修短寿夭,终期于尽。
谁又能逃得脱这条规律呢?
写到这里,有人打电话告诉我,清华大学的学生在听到钱先生的噩耗后,纷纷
折纸鹤来追悼他们的老学长,给钟书先生送行。石在,火是不会灭的。知识的生命
不熄,钱先生也就可以无憾了。
1998年12月24日(钱先生逝后第五日)(转自《东方文化》 |
|
返回页首 |
|
|
晓鸣[自己的敌人] 晓鸣作品集 Site Admin
注册时间: 2004-05-05 帖子: 9474 来自: 加拿大多伦多
|
发表于: 星期四 六月 28, 2007 5:22 am 发表主题: |
|
|
好文章。让人见识了钱钟书的大家学识,也体现了李慎之的大家风范。
“东海西海, 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精彩! |
|
返回页首 |
|
|
柳上惠[柳生] 柳上惠作品集 一品翰林院大学士 (酷我!I made it!)
注册时间: 2006-03-04 帖子: 5890 来自: 温哥华
|
发表于: 星期四 六月 28, 2007 12:15 pm 发表主题: |
|
|
高文拜读,甚有心得. |
|
返回页首 |
|
|
艺芳[风来疏竹] 艺芳作品集 二品总督总管 (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注册时间: 2004-07-27 帖子: 2966
|
发表于: 星期五 六月 29, 2007 1:29 am 发表主题: |
|
|
呵呵,秋斑是看最近的悼文太多了吧?大家写大家,自然不同呀.谢谢秋班. _________________ 风来意在疏竹,雁过了无痕迹! |
|
返回页首 |
|
|
登志[北窗] 登志作品集 二品总督总管 (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注册时间: 2005-12-29 帖子: 2023 来自: 重庆
|
发表于: 星期五 六月 29, 2007 9:54 am 发表主题: |
|
|
拜读 _________________ 弹铗身空老,抚琴心不羁。 |
|
返回页首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