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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 城 -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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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品总督总管
(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二品总督总管<BR>(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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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 4150

帖子发表于: 星期日 四月 15, 2007 9:44 pm    发表主题: 雪 城 - 5 引用并回复

第三章

1

天完全黑了。

市立一院急救室外的乳白色长椅上,坐着姚玉慧和新郎。

长长的走廊,除了他们,再无别人。尽端一盏壁灯亮着,幽蓝的光腼腆地偎
向长椅。急救室门旁,竖着人体形的立牌,正圆的“头”上,写一“静”字。

新郎低俯着身,十指插进理过不久的硬发中。他这样坐了很久了。

姚玉慧身子紧靠椅背,头仰着,抵着墙壁。坐得很端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一
扇窗。

月光在窗上均匀地涂了一层铂。

从徐淑芳被推入急救室,她和他就坐在这张长椅上,彼此没说一句话。她没
有想说话的情绪,她能理解他也是。

她和他都在等。一个等待的是自己的新娘,一个等待的是自己当年的一个女
战士。在他们两个人之间,很难说谁比谁的心情更为焦急,更为复杂。

她暗想:他爱徐淑芳吗? 今天这件事发生之后,他还会爱她吗?

又想:这么晚了,自己还陪着他坐在这张长椅上,是不是值得?

他需要一个人陪着他等待吗?

总得有一个人坐在这里等待。这是他无法推卸的责任,可并非也是她的责任。
是她迫令父亲的司机将徐淑芳送到了医院里,是她挂的号;是她找到母亲认识的
医生,非常顺利地办理完了一切住院手续。她能做的,她都做了。实际上是替他
做了。没有她,今天够他应付的。

她又根本不是为他做这一切的。他是谁? 她连他姓什么还不知道呢! 与他毫
无关系。甚至他爱不爱徐淑芳,徐淑芳爱不爱他,他们是怎样认识,以什么为基
础或者为条件决定结婚,徐淑芳与那个“黄大衣”从前又有过什么样的感情纠葛,
也与她毫无关系。如果花圈挽联上写的不是“徐淑芳”三个字,而是另一个人名,
她根本不会走人那个大杂院。虽然那个大杂院仅与她的家一墙之隔,她也很可能
永远不会产生走人那里的念头,很可能与这个坐在她身旁的新郎老死不相往来。

她所做的一切,仅仅是为了徐淑芳;因为徐淑芳曾说她是个“好人”,她忘
不了。

急救室的门无声地开了,新郎一下站起,却不是徐淑芳被推出来,而是一位
中年女医生走了出来。女医生露在口罩上方和白帽子下方那双质询的眼睛,盯了
他片刻,也盯了她片刻,转身走了。

女医生的目光中包含着对她的不良的猜测意味。

新郎又缓缓坐下了。

她却不愿再与他坐在同一张长椅上,她不愿被第二个人再用女医生那种目光
看一眼。她想自己会发怒的。

她走到窗前去,背对新郎站着,抬起手腕瞥了一眼手表——八点多了。

“你走吧。”他说。

她没回答。

“你陪着我没有什么意义。”

“我根本不是为了陪你,我想再看她一眼。”她的语气非常生硬,并未转身。

“你……从前认识她? ”

“这个问题对你很重要吗? ”

“也重要,也不重要。”

“也算认识,也算不认识。”

他们便都沉默了。

急救室的门第二次打开,徐淑芳被推出来了。

他立刻起来,跟在手术车一侧走,俯身低声说:“我会每天都来看你。”

仰躺着的徐淑芳,将头扭向了一旁。

推手术车的护士说:“别跟她讲话。”

急救室内又走出来一个护士,将他从手术车旁推开。

他抗议道:“我是她丈夫! ”

那个护士连看也不看他一眼,说:“你明天到病房来看她吧。”

两个护士将徐淑芳推出了走廊,其中一个随手关了走廊尽头那盏灯。

他呆呆地站立了一会儿,又走回长椅,缓缓坐下。看他那样子,是打算坐在
长椅上过夜了。

她看了他一眼,也走了。

医院大门两侧的灯辉,温情脉脉地将她那映在雪地上的身影牵引过去,又依
依不舍地送出了大门。

雪,不知何时停了。雪后的夜晚格外寒冷,她打了一阵哆嗦。

她这时才发现,两个大衣口袋里一分钱也没有。

只好走回家。她彳亍地在人行道上走着。

走到商场附近,夜市还没散。小摊床上的自制瓦斯灯,照耀出一张张扑朔迷
离的脸。招徕生意的喊叫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这里,只有这里,城市的夜晚还在延续白天的喧闹。城市像一个精力过剩的
女郎,在寻欢作乐的白天之后,又开始进行夜晚的逢场作戏。许多人被卖的欲望
和买的念头激动着,争执不休,高声大嗓地讨价还价。也有人鬼鬼祟祟地凑在一
起,做着看去是神秘的其实是非法的交易。还有的人,可疑地挨挨擦擦,东窥西
探。

为了少绕一段路,她从夜市中穿过。

她被一个人撞了一下。前后左右的瓦斯灯光下,一张看不清眉目的男人的脸,
一张阔嘴对她莫测高深、意味深长地笑着。

她厌恶地从他身边挤过去。

那人追随着她,伴着她边走边小声说:“想找个地方暖和一会儿吗? ”

她站住了,凛凛地瞪着那人。她并不像别的姑娘被这种人纠缠住时那么害怕,
只是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憎恶,憎恶得想狠狠扇那人一记耳光。

对方意识到猎捕错了目标,悻悻地嘟哝一句:“不识抬举! ”转身溜了。

她刚要继续往前走,忽然听到附近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卖:“凤凰烟,牡
丹烟,谁买带过滤嘴的凤凰烟牡丹烟! ……”叫卖声并不高,但叫卖者的嗓音非
常洪亮,非常浑厚。在这里,在这熙熙攘攘的、热热闹闹的、乱乱哄哄的、空气
中浮动着种种买卖欲望的夜市上,虽然这叫卖声是那么与众不同,是那么容易那
么明显地同所有的叫卖声区别开来,但并没有格外引起什么人的注意。在本市,
带过滤嘴的凤凰烟和牡丹烟极难买到。只有将吸一支好烟看成莫大享受的人,才
会注意到这声音的存在。

而她之所以注意到这叫卖声了,是因为她对这声音太熟悉了。

“凤凰烟! 带过滤嘴的凤凰烟啊! 带过滤嘴的凤凰烟牡丹烟啊! ……”

这叫卖声流露出的,与其说是招徕的热情,莫如说是焦躁的期待。不,是由
此而产生的屈辱的愤怒!

一件毛衣外加一件呢大衣,是难以抵挡北方十二月底夜晚彻骨的寒冷的。她
已经快被冻僵了,而且,她也感到非常饿了。从离开家到现在,她滴水未进。两
片夹肠面包,一杯牛奶和一杯咖啡所产生的热量,早就从她的体内挥发干净了。
她觉得自己的胃像一只打足了气的球胆,空空如也。她恨不得一步就迈回家中,
卧在自己那张舒服的床上,饱吃几片夹肠面包,再慢饮一杯牛奶和一杯咖啡。

可是那叫卖声像一个非常熟的人在频频召唤她,使她不能够不站住,转动着
头寻找叫卖者。

她寻找到了——一个穿兵团黄大衣的高身影,站在离她不远的一家商店门外,
背朝着她,继续用那种浑厚洪亮的男低音叫卖。

一见到那身影,她立刻便知道他是谁了,向他走了过去。

“刘大文! ……”她走到他身边,叫了他一声。

“姚教导员? ……”他转过身来,上下打量了她好一会儿,才认出她。

她用冻得发抖的声音说:“真……想不到,会在这……种地方遇到……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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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日 四月 15, 2007 9:45 p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2

“这是个好地方啊! 白天不能公开进行的买卖,夜晚在这里可以拍手成交。
你看,这么晚,这么冷,还是有这么多人在这个地方留连忘返,为了占对方的便
宜吹牛撒谎,以假乱真,尔虞我诈,生活多他妈的丰富多彩呀! ”刘大文还是那
么嘻嘻哈哈,显出由于见到她而非常高兴的样子。但她看得出来,这种高兴的样
子是装的。

她瞧着他,一时觉得再无话可说。

他却说:“教导员你真是只要风度不要温度啦! 这种地方光识货,不看人。”

他分明是在挖苦她。

她并未生气。这个刘大文,是全团出了名的活宝,团长政委都对他认真不得。

她很严肃地问:“你怎么能在这里卖香烟呢? ”

他夸张地表示出十二万分的惊讶,故作天真状地反问:“别人可以在这里卖
东卖西,卖活的卖死的,为什么我就不能在这里卖香烟呢? ”说罢,放开嗓音又
叫卖起来:“谁买凤凰牌牡丹牌香烟啊! 带过滤嘴的啦!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呀
! ……”

她喝道:“别喊了! ”

他停止叫卖,满不在乎地望着她。

她压低声音说:“你曾是我们七营的骄傲,你曾是团宣传队长,你曾是我们
全师知识青年人人皆知的金嗓子,你不能在这种地方丢我们返城知识青年的脸啊
! ……”

他用反问的语气回答:“大概也让你这位教导员感到丢脸了吧? ”

“难道你就一点自尊心都没有了吗? ”

“自尊心? 一个返城知识青年的自尊心一文不值! ”他温文尔雅地微笑着抢
白她,“我在街道待业青年办事处登记时,告诉他们,沈阳军区歌剧团曾三次派
人到生产建设兵团来要我,三次都因为被团里卡住没去成。你知道他们说什么?
他们说:‘那只能怨你的命不好。城市不需要歌唱家。回去耐心等着吧,半年后
我们也许能给你找个什么临时工作干干! ’他妈的在这座城市里有谁欣赏我的嗓
子啊? 除了我,你在谁眼里还是一位教导员呀? ……”

她,又不知说什么好了。

他却放开他那浑厚的嗓子,高声唱起音阶来,“导来咪发嗦啦希导……导希
啦嗦发咪来导……”

几十颗人头一齐向他转过来。他们见他并没有作出什么异常的举动,纷纷扭
回头,又去注意那些瓦斯灯照耀下的摊床了。

他对她苦笑道:“瞧见了吧? 他们大概以为我的神经有点不正常呢! ”

她用极低的声音说:“我求求你,别这样作践自己……”

“这可不能算是作践自己。”他很认真地反驳,“这是幽默感。

幽默感体现男子的风度,体现女人的教养。教导员你连一点幽默感都不具备
吗? “

她用更低的声音说:“我今天心里很难过,你就别再用这些话来挖苦我了! ”
她几乎是在恳求他了。她本希望从他身上多少获得一点返城知识青年之间彼此相
通的某种情感,可是真正得到的却完全相反。她撞到了一堵看不见摸不着的心理
隔墙上。她更加感到了一种扩散在内心里的大的失落和大的孤独。

然而他却不能够体会到她此时此刻的心情,继续对她进行挖苦:“你心里很
难过? 这可真是对我的莫大安慰! 我有妻子,有女儿,两个。他妈的长这么大从
来没获得过什么成对的好东西,却创造出了一对双胞胎! 我得负起责任和义务养
活老婆孩子,作了丈夫也作了父亲,我总不能再向自己的父母伸手要钱了吧? 这
才叫男子汉大丈夫的自尊心呢? 两个孩子要吃糖葫芦,我没钱给她们买,一人给
了她们一巴掌! 教导员您心里的难过大概不属于这一类吧? 不过知道您心里也很
难过我还是挺高兴的,这才能多少体现出来点生活的公平是不是? 您究竟为什么
难过啊? 大概总不会是因为您的孩子想吃糖葫芦而您没钱买吧? ……哦,抱歉抱
歉,我忘了您还是个独立的女性呢! ”

这一番话对她心理上和情感上的双重伤害是太惨重了! 她目不转睛地瞪了他
许久许久,不明白这个在兵团时整天嘻嘻哈哈,用滑稽的行为和逗趣的语言解除
过许多人内心忧愁的活宝,为什么返城后也居然变得如此尖酸刻薄?

她眼前又浮现出了那架燃烧的花圈。

“导来咪,牡丹烟……嗦咪发嗦,凤凰烟……嗦发嗦,带嘴的……”

刘大文的男低音盖住了一切叫卖声!

她猛转身离开了他。

刘大文追上她,说:“教导员你可别生气啊,今晚见到你我还真是挺高兴的。
城市把咱们打散了……记得在火车上有人还高谈阔论说大返城是战略转折,农村
包围城市……”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向他伸出手:“给我支烟。”

“我忘了你是会抽烟的……你冷吧? 我们找家没关门的商店进去多说一会儿
? 三百多万人口的一座城市里,各奔东西,兽上山鸟人林,忽拉一下就四散了,
见了面都灰不溜秋的……”

“就在这儿说吧! ”

其实她已什么话都不愿说了,只想赶快回到家里。温暖的房间,舒适的床,
牛奶,咖啡,安闲散淡,慵懒清静……她本另有一个好世界。

他脱下大衣披在她身上。

她见他穿着棉衣,便不推让,用大衣紧紧裹住身子,双手交插在袖筒。

他从书包里掏出一盒烟,瞧着,说:“真有点舍不得! ”撕了封,替她插在
嘴上一支,自己也叼上一支,接着掏出火柴,划了几次没划着,终于划着一根,
一只手拢着,刚想替她点着烟,却被一个突然走过来的人噗地一口吹灭了。

他愣愣地瞧着那个人。他虽然生就的高个子,但却不壮,挺瘦,还有点驼背,
抬大木时压的。争凶斗狠的本领,他是半点也没有。面临突然的挑衅,发木而已。

那个人身后,还站着两个人。

她不安起来,以为他们是想无事生非的流氓,担心他会无缘无故挨顿揍。

他们并非流氓。

为首的那个人冷冷地说:“跟我们走,我们是市场管理所的。”

说罢,从他肩上扯下了装满烟的书包。

刘大文对她作出一个古怪的苦笑表情,慢慢伸出一只手说:“后会有期……”

另一个市场管理员瞪着她说:“你也得跟我们走! ”

“我? ……我为什么要跟你们走?!”

“别喊! 叫你跟我们走,你就得跟我们走! ”

刘大文说:“她与我无关。请你们对她说话有礼貌点,她是我在兵团的教导
员! ”

对方讽刺道:“教导员? 教投机倒把的? 因为有她这样的教导员,才有你这
样肆无忌惮的投机倒把分子吧? ”

他们周围已围了一圈人,人们哄笑起来。

“你看那女的,还叼根烟呢! ”

“瞧她这_ 身,不军不民,不土不洋! 嘿,靴子还是平底儿的! 这算是哪一
派时髦? ”

“刚才那个男的还给那个女的点烟呢! ”

“唉,今后社会上有了他们这一批呀,治安成大问题喽! ”

人们的奚落、嘲笑、侮辱,像一锨锨石块朝这两个返城知识青年劈头盖脸地
扬过来。

刘大文被激怒了,吼道:“你们他妈的家里就没有一个返城知识青年吗? ”

这句话起了作用,人们安静了,有些人默默转身走了。

为首的那个市场管理员却说:“得啦,你别争取同情了! 我们家也有返城知
识青年,两个,可没一个像你们这样的! ”他用手一指姚玉慧,“我女儿不像你,
一返城就变成这样子,像只换毛的野猫,还叼根烟卷,还冒充什么教导员! ”又
用手一指刘大文,“我儿子也不像你! 一盒烟多卖三毛钱,你这叫牟取暴利你懂
不懂? 我接连注意你两天了! 你要是偷偷摸摸地,我也就睁只眼闭只眼,装看不
见。可你嗓门比所有的人都高,你这不是往我们眼睛里滴眼药水嘛! ……”

另一个市场管理员说:“别跟他们扯淡! 带他们走! ”

刘大文内疚地瞧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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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日 四月 15, 2007 9:46 p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3

她这时反而无所谓,将手中那支烟朝地上一扔,踩了一脚,对刘大文说:
“咱们别在这儿被展览了,跟他们走! ”

于是,一个市场管理员走在前边,两个返城知识青年跟在后边,另外两个市
场管理员一左一右夹持着他们,分开人群,向夜市外挤去。

他们就这样被带到了市场管理所。那里的几个男女管理员,纷纷打量了他们
几眼,照旧各干各的事。有的抽烟,有的剪指甲,有的织毛衣,有的下棋,还有
一个,用一根火柴棍专心致志地掏耳朵,而且还用另一只手接着,好像能掏出一
颗珍珠,怕落地摔碎似的。那三个带他们进来的人,一个蹲到炉前去烤火。一个
用手套垫着,将炉盖子上的饭盒拿到办公桌上,打开饭盒,坐在一把椅子上,津
津有味地吃饭。第三个对他们说:“别站在屋当间碍事! ”将他们推到一个墙角,
就走到下棋的那两个身旁,俯下身,双手撑着膝盖观棋。

谁也不理他们,他们实际上等于面对墙角被罚站。

刘大文转过身,朝墙上一靠,从兜里掏出刚才开封了的那盒烟,低声说:
“他们抽,咱们也抽! 咱们抽的还比他们抽的高级呢! ”

说罢,向她递一支,她摇头。他自己叼上了。

“不许抽烟! ”一个人走过来一手打掉了他叼在嘴上那支烟,接着从他兜里
掏走了那一盒,狠狠瞪他一眼,说,“到了这地方,只许我们抽烟,不许你们抽
烟! ”

刘大文耸了一下肩,说:“我并不想抽烟,只想闻闻烟味。你们抽对我也一
样。”

“是吗? ”那个人笑了,笑得有点不怀好意,慢条斯理地说,“这点小方便,
我可以照顾你。”用手指从烟盒下往上一弹,弹出一支烟,低头轻轻一叼,衔着,
点着后,深吸一大口,缓缓对着刘大文的脸吐出一缕青烟,问:“好闻么? ”一

刘大文使劲抽了一下鼻子,郑重地回答:“您有口腔炎吧? ”

那个人笑了,伸出一只手,侮辱地在他鼻子上扭了一下:“你长了个狗鼻子。”

两个下棋者中的一个,朝这边抬起头,望着那个人问:“什么牌的? ”

“凤凰的。”那人转身离开了。

“来一支。”

于是那人抛过去一支。

“我也来一支。”

于是那人又抛过去一支。

“凤凰的呀? 也给我一支呀! ”那个四十来岁的,织毛衣的女人,放下了毛
衣。

那人瞟她一眼,嬉皮笑脸地说:“你又不会抽,犯的什么瘾啊! ”

“你管我犯的什么瘾呢! ”女人跳起来,将一盒烟抢了去。

那人从背后拦腰抱住女人,说:“不还给我,我可就把你按倒了! ”

女人笑骂道:“你敢! 你敢! 你这兔崽子手往哪儿摸呀! ”

于是他们全体哈哈大笑起来。

一个高叫:“按倒! 按倒! ”

另一个酸溜溜地大声说:“到底是抢烟啊,还是抢人啊! ”

刘大文饶有兴趣地瞧着他们闹成一团,不无羡慕地说:“我要是能分配到这
个市场管理所工作,也就心满意足了! ”见姚玉慧紧皱眉头,又说,“教导员你
要是看不惯,还是脸朝墙吧,我是挺爱看的! ”

她真是实在看不惯,也从未看见过这种情形。多年的兵团教导员工作,使她
看不惯许多事情,不能容忍许多事情。这种男女之间的胡闹,她认为简直是当面
对她进行的最严重的侮辱,比刚才在夜市场受到的侮辱更甚十倍!

女人被那个男人按倒了,却仍紧抓那盒烟不放;其他人极为开心,鼓励着这
种胡闹发展下去。

她的脸变得紫红紫红。

她看见桌子上有电话,趁他们没注意,迅速走过去,一把抓起了电话,非常
快地拨完了号码。

“放下电话! ”一个人对她吆喝了一声。

“我给市长打电话,我是他女儿! ”

她本不愿亮出这张“王牌”。但她看出来了,如不亮出这张“王牌”,不知
自己还会受到什么无法忍受的侮辱,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个鬼地方。

她要逃避伤害了她的现实。却没有进一步想到,她所受的伤害,比起返回这
座城市的二十几万知识青年来,不过是微小的擦痕。

她的话,把他们全体都镇住了。就在他们将信将疑的时刻,家里有人接电话
了,是弟弟。

她对着话筒大声说:“我不要你接电话! 我要爸爸亲自接电话! ……爸爸,
我……我……”

她拿着话筒,再也忍不住,哭了。

“你在哪儿? 你怎么了? 发生了什么事? 你快说……”话筒里,传来父亲不
安的,急切的询问。

她再说不出一句话,也不能停止哭。

他们中的一个,看来是个头头脑脑,终于从呆愣状态中反应过来,立刻走到
她跟前,从她手中畏缩地拿过话筒,怯声问:“您是姚市长吗? 我是市场管理所,
对,您的女儿这会儿正在我们这里……

您先别生气啊,请让我对您解释一下……是,是……我不解释了……是……
发生了一点小误会,我们并没有把她怎么样……您不必派车来,我们保证立刻就
找辆车把她送回家! ……“他放下电话,转身一一瞪着带她和刘大文来的那三个
市场管理员,吼道:”你们搞的什么名堂? 自讨苦吃! 还不快去拦一辆车! 要拦
小汽车! “

那三个人惊慌失措地看看她,匆匆走出去了。

那个小小的人物,马上换了一副和颜悦色的面孔,低三下四地对她说:“真
是的! 这算怎么一回事儿呀! 我们那三个同志太没经验了,使您受委屈了,我们
……”

如果他不是那么一副低三下四的嘴脸,她心中的怒气还不至于爆发出来。可
他偏偏装出那么一副低三下四的嘴脸!

她感到再也忍无可忍了。

她突然叫喊:“滚开! ”

对方吓了一大跳,灰溜溜地退到一边去了。

其余那些人,仍在发呆。

那小人物确实感到事情有些不美妙了。他又凑到刘大文跟前,说:“您这位
同志作证,我们并没有把她怎么样呀! ……”

刘大文不动声色地伸出一只手:“把我的烟还给我! ”

“当然,当然……”那人旋转着身子,四处寻找,发现刘大文的书包在一把
椅子上,一步跨将过去,拿起来讨好地还给了刘大文。

刘大文接过书包,大大咧咧地往肩上一挎,朝那个女人翘了翘下巴。

那人就转身去看那女人,见她手中还拿着那盒烟,便走过去从她手中夺了下
来,并一一夺下了拿在另外几个人手中的,因为刚才那场胡闹没来得及点着的几
支烟,插进烟盒,替刘大文揣入兜里。

刘大文推开他,冷笑道:“你们并没把她怎么样? 你们还要把她怎么样? 她
是我在兵团时的教导员,我们在兵团时要称她营首长的! 可你们那三个混账东西,
却在夜市场当众侮辱她! ……”

“这不应该,这很不应该……”那人诺诺连声。

不再是教导员的女教导员,骤然间对这个地方产生了无法遏制的愤恨。她突
然捧起电话机,高举过头,狠狠摔在地上。

话筒先落地,话机砸在话筒上,将话筒从中间砸断,话机外壳也碎了。

她却并不感到充分发泄了愤怒,又捧起桌上的饭盒狠狠摔在地上。饭菜遍地
开花。

她要把这地方毁灭,可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好摔了。

她凶狠地瞪着他们,剧烈地喘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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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日 四月 15, 2007 9:47 p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4

他们完全被震慑住了。他们以为市长的女儿肯定有点精神上的毛病。无跟的
靴子,呢大衣外披着破旧的兵团黄大衣,这种穿着就够古怪的了! 他们怎么就没
瞧出来呢! 教导员之说,毫无疑问是那个倒卖香烟的小子信口开河,胡说八道!
可市长的女儿怎么又会跟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小子搅在一块儿呢? 唉唉,知识青
年中,什么匪夷所思的事儿没有啊! 再说,市长这女儿也其貌不扬……

刘大文两根手指夹着烟,吞云吐雾,幸灾乐祸地瞧着他们,一副悠然自得的
样子。

“我们并没把你怎么样啊! ……”那小人物又嘟哝了一句。

刘大文喝道:“你还敢这么说! ”

他立刻缄口。

这时,那三个人回来汇报:“拦住一辆公安局的吉普车,在外边等着呢……”
见屋里的情形大不对头,面面相觑。

刘大文将抽了半截的烟盛气凌人地往地上一扔,轻蔑地扫了他们一眼,说:
“教导员,我们走! ”高傲地搂着她的肩膀,像搂着情人的肩膀一样,从他们面
前检阅般地走过,一脚踹开门,扬长而去。

门外果然停着一辆公安局的小吉普车,红色独眼还在无声转着。

那小人物送出门外,替两个返城知识青年打开车门,心怀不安地继续解释:
“这完全是误会,请代我向市长同志问好……”

姚玉慧不理他,对刘大文说:“我不坐车! ”

刘大文附和道:“对,我们不坐这辆公安局的警车,好像我们是罪犯似的! ”
又转脸看了那小人物一眼,奚落地说:“我们绝不会代你向市长同志问好的! ”

他们如一对散步情人似的走了。

拐过街角,刘大文将手臂从姚玉慧肩上放下,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无比开心,
笑弯了腰。

“你笑什么? ……”她板着脸问。

他却笑个不停。

“别笑啦! ”她喝斥他,自己却忍俊不禁,也无声地笑了。

她羞愧地说:“我刚才真像个疯子是吧? 我想我刚才是有点……歇斯底里大
发作……”

“啊不,你可千万别这么想。”他终于忍住笑,非常庄重地说,“教导员,
你刚才表现得出色极了,风度大大的! ”

“因为披着你这件破大衣? ”

“因为你把他们统统都给镇住了! ”

“主要是因为你的书包又回到了你身上,你才这么赞美我吧? ”

“那你把我看的太狭隘了,是因为你的勇敢。”

“勇敢? 哼! ……”她向前走去。

“是勇敢! ”他肯定地说,跟在她身旁走着,又要搂她的肩膀。

她将他的手臂打开了。

他的情绪却有些兴奋得古怪,仿佛刚刚看完了一场好电影,按捺不住地要加
以评论。

他侃侃而谈:“你知道,你拿着电话听筒哭的时候我心里想什么? 我想我们
在北大荒锻炼了十一年竟还那么没出息,我们的教导员竟还是个小女孩! 可你把
电话摔了的时候,我真想亲你! 接着你又摔饭盒,我真想大喊:‘教导员万岁!
’就像那一年在水库工地上,你敢于不把团长当成回事儿,下令放我们回各连队
时的心情一样! 你自己还记得吗? 有多少知识青年围在你的帐篷外,蹦着高喊:
‘教导员万岁’啊! ……”

她当然记得。那是她个人反叛史上的一次辉煌战役,也是一次大的自豪和大
的骄傲,她怎么能忘记呢?

她却摇了摇头。

“你不记得啦? 对你说句坦率的话,教导员,只有两次你真正使我产生了一
点敬意。一次就是当年那件事,一次就是今天这件事……”

她严肃地说:“你的话简直使我怀疑,你是在怂恿我明天开始杀人放火! ”

“你怎么把我想得那么坏啊! ”刘大文叫了起来,“我自己不会去做的事,
从来不怂恿别人去做! 但是在需要的时候表示出一点愤怒,总不算过分吧? ”

“那你自己当时为什么不表示出一点愤怒来呢? ”她好像问得很天真,其实
是在挖苦他。

“我? ……可惜我不是市长的女儿啊,不敢。”他叹了口气。

“鼻子还疼吗? ”

“鼻子是无所谓的……我要是能当上一个市场管理员有多幸福! ”

不知不觉,他们已走过了五条横马路,快走到她家了。

她站住,将大衣还他。他说:“你穿回去吧! 给我留个今后去找你的借口。”

她一时不明白他说这句话的含意。

“我去找你的时候,就是请求你帮我什么忙的时候。我当然不会经常去找你
的,但也许真有需要你帮忙的时候……”

她明白了,在他眼中,她已不再是教导员,而是市长的女儿。

她点了一下头,又将大衣披在身上。

“我说得这么露骨,你不轻视我吧? ”

她微微摇了摇头。

“今天你就帮了我的大忙。”他拍拍书包,苦笑道,“一文没赚,还赔了三
分,因为开了一包。”

她怜悯地望着他说:“把你的书包给我,我可以再帮你一次小忙。”

“你替我……投机倒把? ”

“就算是吧。”

“那怎么行! 怎么能让你去替我干这个! ”他双手按住书包,仿佛生怕被她
夺去。

“有什么不行? 我父亲爱抽凤凰烟和牡丹烟。”

“赚你父亲的钱?!……”

“赚市长的钱。”

“我不! 你这是在当面骂我! ”

“咱俩分利。这你就心安理得了吧? 你以为我向父亲母亲弟弟妹妹伸手要钱
花时,就不觉得难为情了吗? ”

“你怎么至于落到这种地步? 从北大荒两兜空空回来的? ”

“差不多是这样吧。攒下了三百多元钱,都留给营部管理员了……他老婆死
了,撇下了四个孩子……”

她至今仍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有罪过,事实上她没有任何罪过。那一天夜里,
并非是因为她在营长家里,而耽误了送那女人去团部医院的时间。卡车在半路陷
入了雪窝,是管理员的命,也是那女人的命。

她从刘大文肩上扯下了书包带。

刘大文在机械的争夺中松了手。

他呆呆地望着她转身走了,直至她的身影一拐消失了,他才开始慢慢往回走。

马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一辆车也没有。

城市安静了,酣睡了。

他忽然很想唱歌。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唱过歌了。返城后,连他自己也忘了,他有一副多么好
的嗓子。

“城市不缺少歌唱家。”那个街道待业青年办公室的人说的这句话,像一根
刺,深深地扎在他心里。

他真想向城市证明自己有一副完全够资格当歌唱家的好嗓子啊! 尽管它不缺
少歌唱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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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品总督总管
(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二品总督总管<BR>(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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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日 四月 15, 2007 9:48 p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5

他情不自禁地放开自己那浑厚宽广的男低音,引吭高歌:

喜儿喜儿你睡着了,

你爹说话你不知道……

当年,他就是凭这副好嗓子,从连宣传队调到营宣传队,从营宣传队调到团
宣传队,从团宣传队借调到师宣传队,参加第一届全兵团文艺宣传队大汇演。

在佳木斯,在兵团总部的大礼堂,当他从台口走到舞台中央站定时,台下许
多人发出了笑声。那是他生平第一次站在真正的舞台上。从台口走到舞台中央那
几步,是他从默默无闻走向自己的荣誉的历程。他当时是那么缺少自信。后来人
们告诉他,那几步他走得像一位农村老大娘。他站得也毫无风度,肩膀歪斜着,
一肩高,一肩低……

可是,当他敞开自己的嗓子开始歌唱后,台下一片安静。不,一片肃静。

他唱的就是歌剧《白毛女》中杨白劳的唱段。他本来只应唱一段,可是人们
用一遍又一遍的热烈掌声将他从台后唤出来。他唱了全部杨白劳的唱段! 他的嗓
子将参加汇演的三百多个宣传队的队员们镇住了! 刘大文的名字在他们中间变成
了最响亮的名字! 虽然他的容貌一点也不出众,但各师团的女宣传队员们,却都
不放过随时随地的机会向他投以最起码是友好的目光,并希望他能注意到她们的
目光。他注意了。结果她们中有一个后来便成了他的妻子。

汇演结束后,兵团宣传部部长给他那个师的师长打电话:“告诉你一件事,
兵团宣传队又增加了一个人。”

师长明白兵团宣传部长的意思,回答得很巧妙:“我们师宣传队少一个人没
什么,但你如果采取扣留的方式,不是太不照顾我这个师长的情绪了吗? ”

兵团宣传部长照顾了师长的情绪,师长却一点也不照顾兵团宣传部长的情绪。
他回到师里的第一天,师长就找他谈话:“刘大文你听明白了,但凡是个好东西
只有傻瓜蛋才愿送人。我可不是傻瓜蛋! 只要我当一天师长,你就是我这个师的
人! 从现在起,宣传队长是你了! ……”

以后,沈阳军区文工团来调过他,省歌舞团也来调过他,他的种种锦绣前程,
都被“喜爱人才”的师长软拖硬顶断送了。

兵团解体,改为农场,各师团的宣传队也随之解散。宣传队员们入林投渊,
另寻出路。名噪一时的“金嗓子”,成了无处栖身的“寒号鸟”。良机已逝,时
过境迁。在师里继续混下去,谋求个轻闲工作,他觉得没趣。怀着些许凄凉,几
缕幽怨,他又孑然一身地回到了七营。营里也正“精简机构”,没个适当的位置
安排他。他便又回到了自己的老连队,重新当农工。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那位兵团汇演时对他一见钟情,与他通了半年信的上海
姑娘,不远千里,从佳木斯市兵团造纸厂来到生活条件非常艰苦的二龙山下,带
着一股炽烈的爱情投入了他的怀抱。

连队的知识青年们对他真好。他们还需要他,还需要他的嗓子。劳动休息的
时候,他们常常向他提出请求:“大文,给咱们唱歌吧! ”

他一次也没拒绝过他们的请求。即使在他心情最不佳的情况下,也没拒绝过
他们。只要他们愿听,他便唱。他有了一个生活伴侣,他们有了一个新节目——
“男女声二重唱”。

她原是兵团宣传队的女高音独唱队员,一位漂亮的上海姑娘,性格温良气质
文静。来到连队不久,便主动提出跟他结了婚。

婚后,他们那一间半低矮的泥草房,成了连队知青们的“快乐园”,几乎每
天傍晚,家中都聚集着男女知青们。聊天,扯淡,吹牛。

几对有情人们,腻烦了河旁树下的幽会,偏爱在他家里那种特殊的热闹气氛
中公开表现你娇我爱,促进感情发展;他们往往至夜才归。他们在,她就欢欢乐
乐,有说有笑。他们若要她唱歌,她便大大方方地唱。像他一样,从不拒绝他们。
他们若要听男女声二重唱,她便走到他身边,轻轻偎靠着他,柔声说:“我唱低
点,你唱高点啊,我伴你。”……他们走了,她就勤快地敞开门窗放走烟雾,倾
倒茶根,涮洗茶杯,扫瓜子皮、土豆皮、榛子壳。然后就跪在炕上铺展被褥。接
着又下到地上,转入厨房去烧洗脚水……

当他将妻子搂在怀中,欲睡未睡之时,他常常闭着眼睛暗想:

我刘大文真他妈的幸运啊! 我凭什么与这么好的一位姑娘结了婚? 就凭一副
嗓子吗? 于是陷入对女性对生活的不可解的迷惑之中。

有一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他和妻在山上伐木,林中突然刮起一阵旋
风。风过后,妻不见了,雪地上只留下了妻的一只手套。他焦急得四处狂奔,大
声呼喊妻的名字,听到的却只是自己的回声。喊着喊着,他变成了一个哑巴。最
后无论怎样喊,竟连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他惊醒后,出了一身冷汗。

妻仍偎在他怀里,脸贴着他的胸膛。

一缕月辉从窗外撒进来,映在妻那张美丽的脸上。妻睡得那么香甜,他觉得
妻那张脸美丽得胜过天仙。他一下子将妻紧紧搂住,亲吻着妻的头发,无声地哭
了。那时刻无边无际的爱充满他的心间。自从他朦朦胧胧地开始感到需要去爱和
被爱那一天起,他就没对爱情两个字抱过多大希望。也从没想象过自己会这么深
这么痴地去爱一个女性,更没想象过自己会被一个美丽而温良的女性这么深这么
痴地爱着。他总觉得自己获得的幸福是非分的,就像一个美梦,总有一天是会如
同烟云一般倏然飘散的。这种无法摈除的想法使他内心里恐惧极了,他哭出了声
音。

妻被他哭醒,吃惊地问:“怎么了,你? ”

他捧住妻美丽的脸,注视着这张美丽的脸,任自己的眼泪往下淌着,用发颤
的声音说:“我爱你! ……”

妻仿佛没有听懂他说出的这三个字。

他又说了一遍:“我爱你啊! ……”

“哦,我知道……你这个……傻孩子,我知道的呀! ……”妻吻了他一下,
又将脸儿贴在他胸膛上,同时用一条手臂温柔地搂住了他的脖子,悄声说:“你
呀你,快睡吧。”

他非常了解自己。他知道得清清楚楚,除了一副得天独厚的嗓子,自己在许
多方面都不过是一个极平庸的人。乐观一点说,也只不过是一个极平常的人。

听人讲“胖大海”是保养嗓子的好东西,他请求上海知青从上海为自己搞到
了一点,像长生不老药一样泡在罐头瓶里,每天喝三次。

“你的嗓子更需要的是专业水平的训练,而不是喝‘胖大海’,我可以当你
的指导老师。虽然我的嗓子先天条件远不如你,但声乐知识比你多得多! ”妻很
认真地对他说。

“你? ……”他有些不相信。

“怎么? 不相信? 对了,我从没告诉过你,我祖父是声乐教授,

我父亲是歌唱家……“

看得出来,妻不是在开玩笑。

他怔住了。

沉默了许久,他才低声问:“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 ”

“我以为这一点在我们的爱情中不是很主要的。”

“可你还说你父亲死了……”

“是死了,在‘运动’期间。”

妻见他的表情那么异样,不安地问:“因为我以前没告诉过你这些,你生气
了……”

他勉强微笑了一下,阴郁地回答:“没有。”

妻说:“可你的样子像是生气了。”

他说:“我永远也不会生你的气。”

妻柔情地望了他片刻,又问:“真的? ”

他将妻子轻轻拥抱在胸前,说:“真的。”

可是他的内心里,从那一天产生了一种潜在的自卑。在他的家族中,没有一
个人,曾与音乐有过丝毫的缘分……

他慢慢推开妻子,盯着她的眼睛,低声问:“你爱我,就是因为我有一副好
嗓子? ”

妻说:“瞧你问得多怪呀! ”

可是他固执地问:“你回答我。”

妻说:“我没想过。”

他说:“那你现在开始想。”

妻说:“不,我才不傻乎乎地去想呢! 爱就是爱,想也想不明白的。明明白
白的爱,让别人去爱吧! ……”

妻抿着嘴儿笑了,用手指在他鼻梁上轻轻刮了一下。

他不由得朝镜子里瞥了一眼,看到了自己那张缺少男子魅力的脸:额头太宽,
眼眉太粗,嘴唇太厚,下巴有些翘……一张令自己感到沮丧的脸。

“佳木斯市比这个山沟里强百倍,你一点也不后悔? ”

“不啊。”

“要是有一天你忽然感到后悔了,你怎么办? ”

“除非你欺负我。”

“天啊,我? ……欺负你?!……”他叫了起来。

“你可永远别欺负我呵! ”她用双臂揽住了他的脖子。

他凝视着妻,暗暗替她感到惋惜:糊里糊涂地爱上了自己这么一个人,而且
爱得那么深那么痴情,那么天真又那么幸福。他心中产生了一种羞愧,好像一个
大人靠着大人的狡猾,做了一件对不起一个好孩子的事一样。他担心有一天这个
好孩子变得聪明了,这个大人可就无法拯救自己了。

从那一天始,妻认真地作起他的音乐指导教师来。在小河边,在白桦林中,
在山顶上,每天清晨,都留下他们碰碎露珠的脚印,都出现他们双双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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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日 四月 15, 2007 9:49 p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6

有一类年轻女性,在她们作了妻子之后,她们的心灵和性情,依然如天真纯
良的少女一般,她们是造物主播向人间的稀奇而宝贵的种子。世界因为她们的存
在,而保持清丽的诗意;生活因为她们的存在,而奏出动听的谐音;男人因为她
们的存在,而确信活着是美好的。她们本能地向人类证明,女人存在的意义,不
是为世界助长雄风,而是向生活注入柔情。

连队所有的男知青都羡慕地甚至是嫉妒地说:“刘大文这小子真比一位国王
还幸福! ”

而刘大文则不无自豪地回答他们:“王冠和我的妻子比起来算什么! ”

他们是全连知青中的第一对夫妻。直至大返城开始,仍然是第一对夫妻。连
里的其他几对有情人儿,对他们既充满了羡慕,又下不了决心像他们一样结婚。

某些小伙子私下问刘大文:“大文,你坦白告诉我们,到底是恋爱幸福,还
是结婚幸福? ”

他非常严肃地思考了一番之后,很自信地回答他们:“幸福是一种感觉,是
别人无法体验到的。恋人和醉汉是同一类人。而结婚呢,好比你潜到了爱河神秘
的水底! 男人女人要结婚,是因为他们彼此爱到了恨不得让自己变成爱人身体一
部分的地步! 你们都还不想结婚,证明你们都还没有爱到我们这份儿上,继续爱
吧! ”

幸福和寻欢作乐是同父异母的两姊妹。人性与好女人生出了幸福;人性与坏
女人生出了寻欢作乐。幸福的男人与一个好女人结为伴侣便会感到终生幸福;不
幸的男人与一百个坏女人厮混也总归还是不幸。北大荒没有寻欢作乐的场所和条
件,刘大文和他的爱妻沐浴在很清苦又很清丽的幸福之中。如果有谁以为他们整
天都可以无忧无虑地手携着手,互相依偎着逗留在小河边,漫步在白桦林,伫立
在山顶上,那就大错而特错了。他们要在冬季里每隔几天就上山砍一次柴,然后
将木柴用小爬犁从几十里外的大山深处拖回家中。他们每年秋季都要抹一遍房子,
扒一次炕洞。他们春季夏季还要精心侍弄自留地,保证自己有足够吃一冬的萝卜、
土豆和白菜。还有其他许许多多没结婚的知识青年们不必操心的事。在北大荒要
维持一个小家庭的正常生活,可绝不像给表上弦那么简单那么容易。也许正因为
生活是清苦的,他们才尽心尽意地培育着他们的幸福,如同在瓦盆沙土中培育一
株娇贵的小花。

有一个星期天,他和妻又上山砍柴,天黑了才回到家里。刚吃过晚饭,他便
疲劳得一头躺倒睡去了。第二天早晨,不是妻轻轻推他,他还醒不过来。他睁开
眼睛,见妻已穿好了衣服,斜坐在炕沿上,瞅着他,戏谑地说:“未来的大歌唱
家,今天想旷课呀? ”

他翻了个身,嘟哝道:“还没睡够呢,今天算了吧! ”又闭上眼睛,要继续
睡。

“那可不行,起来,起来,大懒孩子! ”妻不停地推他。

他围着被子坐了起来,打了一个大哈欠,忽而想到了一个长久以来想要对妻
提出的问题,便问:“你这么下功夫地指导我,是不是真希望我将来能成为一名
歌唱家呀? ”

妻回答:“要是有那一天,多好呀! ”

妻的话令他格外认真起来,又问:“要是永远不会有那一天呢? ”

妻回答:“我相信,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好运气迟早会向我们招手的! 你的
嗓子先天条件好极了,你才二十七岁,咱们还可以耐心地期待十年啊! 三十七岁
正是歌唱家的黄金时代! ”

他什么话都没有再问,什么话都没有再说,默默地穿好衣服,牵着妻的手走
出了家门。

那一天,他终于明白终于理解了,歌唱已成为他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维他命。
那一天,他暗暗下定决心,为了实现妻对他的希望,他要耐心地期待着好运气…


不久,妻怀孕了。

妻的腹部已经明显地鼓大了,每天早晨还要陪他走出家门去幽静处练声。为
了让妻能够多睡一会儿,他每天天不亮就悄悄爬起来,丝毫也不敢惊动妻子,无
声无息地独自走出家门。唯恐妻醒了会起来去寻找他,他将门从外面锁上。

妻是在团部医院里生下一对双胞胎女儿的。

接产室并不隔音。他在外面听到了妻一阵阵痛苦的喊叫,他以为妻肯定活不
成了,几次发疯般地往接产室里冲,都被勇敢的护士像拦一头狂暴的野牛似的拦
住了。那一天他把女人生孩子这种事至少诅咒了一百遍。

他被允许走人产妇病房后,见妻脸色苍白,冷汗将头发湿得像刚洗过没擦干
似的。当着两个女护士的面,他心疼地捧住了妻的脸,说:“我真是害怕极了!
我以为你活不成了! ”

妻柔弱无力地双手轻轻推开他,娇嗔道:“还有脸说呢,是你把我害苦了! ”

两个护士吃吃地笑起来。

她们走人婴儿室,一人抱出一个哇哇哭叫不止的小东西给他看。

一个护士还揶揄地说:“快瞧瞧吧,你这当丈夫的值得自豪啊! 别人得千斤,
你得两千斤,‘过黄河超纲要’啊! ”

他将脑袋扭向了一边,不看。

他心中暗想:为了你们这两个小东西出世,你们的妈妈险些活不成了!

孩子的诞生,给他们的生活中增添了许多乐趣,也使他们为小家庭的生活更
操劳了。妻不得不自行解除了音乐指导教师的义务,担负起了一个年轻母亲的种
种职责。他也不得不从妻身上匀出一半的感情一半的爱,平均分配给两个一模一
样,连他和妻也很难辨别姐妹的女儿。

妻的话少了,笑少了,活泼少了,再也不唱歌了。偶尔一唱,唱的也是中国
或外国的摇篮曲。低低地唱,轻轻地哼。更多的时候,则是匆匆忙忙,急急切切
地做这做那。一个婴儿,足以使二对初做父母的年轻夫妻的生活颠倒。两个婴儿,
足以使他们的生活颠来倒去。双胞胎女儿并不像串联电路。一个渴,一个却饿;
一个酣睡,另一个啼哭。刚刚拍睡了啼哭的,酣睡的又醒了,哇哇发出某种讯号。
妻忙乱起来的时候,仿佛一位转动了十几个盘子的冒牌杂技演员,顾此失彼,手
眼不一。有时候他们什么事也干不成,一人怀里抱着一个女儿,并肩坐在炕沿上,
晃着身子低声合唱摇篮曲,合唱往往由于裤子被尿湿了才得以停止。

连队没有托儿所,妻不能出工干活了。四口之家,仅靠他一个人的三十七元
工资维持。妻的奶不足,两个孩子常饿得啼哭。而奶粉又是很难买到的。连队没
养奶牛,他每天都要跑到八里地外的另一个连队去买一次牛奶。他不能让房顶漏
雨了,墙壁透风了,炕洞堵了,柴不够烧了,自留地荒芜了,也不能不参加各种
会:大批判会,政治学习,团组织生活。在各种名目的联欢会上,唱歌仍然是他
义不容辞的事。

妻用默默的,无言的温情抚慰着他们艰难的小家庭。

也就是从那时起,他的性格变了。他不再是一个内向的人,他变得在妻面前
极爱说说笑笑嘻嘻哈哈了,耍贫嘴,出洋相,学着插科逗哏,并不出色地扮演一
个无忧无虑、快快活活的乐天派角色。

甚至往脸上抹了锅底灰,翻穿着皮袄,装作一只大狗熊,从地下跃到炕上,
从炕上扑到地下。为了什么? 为了从妻的脸上看到由衷的欢笑,看到从前那种少
女般的天真烂漫的光彩。

妻是曾被他逗得咯咯笑过,后来就任他怎么逗也不笑了。有一次就哭了。

“你……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啊! ……”妻泪眼汪汪地瞧着他,伤感地问。

“我……我是想逗你开心……”他讷讷地坦白自己的动机。

“可我……真不想看你变成这样……”

“那……我……再也不这样了……”

可是原先的性格已经复归不到他身上了。他从一个很内向的人变成了一个活
宝,却不能从一个活宝再变成一个内向的人了。

他感觉到他的生活需要耍贫嘴和出洋相,也如同生命需要维他命一样。在人
前,他愈来愈是一个活宝;只有在妻的面前,他才能够努力做到像原先的他,妻
所习惯了的他。有时候他甚至连自己也搞不明白了,究竟哪一个他才是真实的他
? 哪一个他才是伪装的他?

大返城期问,离开连队前,上海知青李凤林找到他,开诚布公地对他说:
“大文,跟你商量件事,我想……想向你要一个女儿……”

那时,他的两个女儿都已快三岁了,都长得非常美丽可爱,那白净的皮肤,
那修长的眉,那会说话的眼睛,那微微嘟起的嘴唇,都像她们的妈妈,没有一个
人见了这一对儿双胞胎姐妹不喜爱的。

他爱两个女儿,一点也不逊于爱妻子。

听了李凤林的话,他惊讶万分,连想都未想一下,就一口回绝:“不行,不
行! 你开的什么玩笑! 你要是非常喜爱女孩儿,将来让你老婆给你生一个不就得
了嘛! 要我的图什么呀! ”

“你不是有两个嘛! ”李凤林不放弃进一步争取的希望。

“我有两个,可他妈的这也不是二一添作五的事呀! ”他认为李凤林荒唐透
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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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 2471
来自: 呼伦贝尔

帖子发表于: 星期四 五月 03, 2007 5:12 a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长篇大作,先支持再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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