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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Bob] 主持作品集 二品总督总管 (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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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星期五 二月 09, 2007 4:32 pm 发表主题: 拼版游戏 by 夏维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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拼版游戏
夏维东
我刚毕业那阵子,非常沮丧。因为没有工作经验,没有哪个公司愿意要我。我不断地去面试,不断地等待下一次面试。在这个“不断”的过程中,我成了面试专家。随着面试次数的增加,我的口语越来越好,并且自如地和表情搭配起来,向对方表明我是多么景仰和喜欢这家公司,应该说我赢得了他们普遍的好感,因为他们都表示等我有了工作经验后欢迎我去工作。这帮彬彬有礼、操着外交辞令的家伙们,让我明白了社会不是慈善机构。
没有工作也就没有钱,但我有大把的时间挥霍。小说是看不进去的,我自己已经烦得不行,再没能力去承受别人的喜怒哀乐了。一次偶然的机会,我看见电视上举行拼板游戏的比赛。游戏很简单也很复杂,谁先拼出“Gone with wind”的宣传画谁就是胜者,奖品是好莱坞免费三日游。复杂的地方在于那张著名的海报被制成四千个碎片!电视上的参赛者好像有一百多个,最小的十一岁,最大的八十五岁,男女老少高矮胖瘦,外表差别是明显的,但他们有个共同的表情:痴迷。
这个节目也让我大为入迷。我二话不说,开着那辆马达比飞机还有气势的车子就跑出去买了盒“飘”的拼板。
盒子的封面就是印刷得极其精美的海报。背景火光冲天,帅得气人的盖博和美得像古埃及艳后的费雯丽含情脉脉地对视。帅得气人也就罢了,他还特别有钱,这就更他妈的气人,这股“气”让女人和世界都跟着他“飘”呀“飘”。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急着要把画面拼出来。我当然不是为了获奖──就算我私下里一分钟内拼出画面,这个记录也不会被承认,况且我对好莱坞三日游毫无兴趣。眼下我没心思玩,我需要找到一份工作。但在等待遥遥无期的工作机会之前,我除掉玩又能做什么?这话说得好像颠三倒四,如果你也经历过我的处境,你就能理解我说的没错。我既不能玩又没工作,你说我能干什么?我只能去拼贴一幅好莱坞的梦。
我以前从来没玩过拼板,面对一大盒子的碎片,茫然不知所措。但想到我随手抄起的每一个碎片都是好莱坞之梦的一部分,我觉得这是一桩激动人心的事情。我记得我拿的第一块碎片是红色的,从原画推测,这属于背景,也就是那抒情色彩极浓的火光。火光一般都是与灾难联系在一起的,但在这张著名的海报里,火光充满着梦幻的诱惑。好莱坞有这本事,它能给任何一种欲望赋予理直气壮而且是诗意的色彩,这是好莱坞具有全球票房保证的秘诀。我的欲望是极简单的,简单得如同本能:我只不过想为嗷嗷待哺的胃获得一个稳定的面包来源。“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我希望这句话不仅仅是台词。
我缺乏拼图方面的天赋。花了一天的功夫,我仍然未能拼出背景,更可笑的是,男女主角的脸都缺鼻子少眼,看起来像两个噩梦中的怪物。这其间我当然做了别的事,比如说做饭吃饭上厕所,去信箱里取广告,广告上的商品对于我来说,都是多余的东西,电脑音响洗衣机冰箱游泳池用品意大利真皮沙发清洁剂花卉植物和修建花园的工具┄┄它们对于我是多余的,可我知道,对于某些人确是必须品,那些幸运儿的生活距离我是那样遥远,遥远得如同梦中的地平线。
就在我鬼迷心窍忙于拼图时,我接到个电话,说是有个新手的位置,问我有没有兴趣。我一边说好,一边频频点头,好像对方正在电话那头看着我。
面试快结束时,对方问了我一个问题,问我个人的最大优点是什么。这个问题真把我问到了,我竟然想不起自己有什么优点。那人看我张口结舌的样子,皮笑肉不笑地说,你难道没有优点吗?我被激得冒出思想的火花,我说我的优点太多了,不知道说哪个好!那人“噗哧”笑起来,说你比我们美国人还敢吹。那人的笑给了我极大的鼓舞,我的舌头涂了润滑油似地利索起来,我说我最大的优点是耐心。那人依然保持着善意的笑容,说举个例子。我一下想起了“飘”,我说你知道那个拼版游戏“飘”吗?那人点点头,我接着说:尽管我拼了八天还没拼出轮廓,可我一点也不灰心,我准备把它拼完。那人摸了一下没有胡子的下巴问我,值得吗?那时我的思维真的“飘起来”了,我答道,值得,它可以锻炼我的耐心。
那次面试之后,我简直就像个出不了货的古董商,那种滋味可真难熬,心像被一根无形的线悬在半空,心吊着比胃口吊着可难受多了。不要说拼图,我连吃饭都没心思,听见电话铃声我的耳垂都会颤动起来。虽然我感觉那次面试自己表现不错,惟其如此,我才更加心焦,面试不好反倒没什么想头了,在这方面,我有足够的心理经验。
我没有白白地心惊肉跳。经过一个星期的煎熬,我终于得到了那份让我魂牵梦绕的工作。刚上班那阵子,其实没什么具体的事情可做,主要是熟悉熟悉环境,但我非常紧张,公司里随便谁说句话我都当作圣旨似的,毕恭毕敬地去听,认认真真地去做,我生怕有个闪失,试用期未满便被淘汰了。在那段诚惶诚恐的日子里,我的心思全放在公司里,一心想着我该如何尽快上手顺利转正。
我如愿地转正了。工作也不复杂,我只要花一半的心思在上面就足够了。问题就出在另一半心思上,下班的路上,我就考虑用什么法子度过整晚的时间。当然啦,如果找个女朋友,这晚上的时间就容易打发了,可惜啊,找女朋友比找工作还难,我周围的女同胞倒是不少,问题是我没兴趣一结婚就继承别的男人的爱情结晶。
我对电视节目也没兴趣,倒不完全是语言障碍,因为那些肥皂剧实在太俗了,剧中人每说一句愚蠢的台词,背景里就响起一大片空洞的笑声。我知道自己也是个俗人,可不是那么个俗法。那样的笑声使得只有我一个人的房间更加空洞。在如此空洞的空间里,我不知所措。
有个周末我打扫卫生,扫出床下的拼版,就是那个“飘”,可怜它“飘”到我的床底下来了。我这才想起,我找到工作,“飘”这个拼版还真有意想不到的功劳,没有它我在面试最后时刻的回答就缺乏画龙点睛之效。那天面试我的人,就是我的部门经理。他后来告诉我,虽然我的工作经验非常有限,但我最后关于“耐心”的回答让他印象深刻。再次看见这个未完成的“飘”,我就像看见一个对我有知遇之恩的贵人一样,而完成它,简直就是报恩。
这下我可算有事情可做了。每天晚上一吃完饭,我就坐在地上“飘”。有时候我端着饭碗,一边吃一边拼。我不知道拼图有什么诀窍,反证我用的就是极笨的方法,盯住一个部位,一块块地试。我盯住的部位就是帅哥和美女的脸,我觉得这很关键,两个缺鼻子少眼的人浮现在丰富的背景前面,看上去太别扭了,就像下笔千言,不着四六一样。我花了大约两个星期的晚上,“飘”终于有了“眉目”:英俊的盖博和妩媚的费雯丽终于栩栩如生地出现在我面前。
说来真是奇怪,“飘”这块拼版对我似乎有着隐喻一般的意义。先是间接助我面试,接着在盖博和费雯丽“露脸”之后,我的个人问题也有了眉目。
那女孩我曾在电梯里见过,身材娇小,脸上有几粒秀气的雀斑。我虽然直觉她是中国人,也没有主动套近乎,见面只是一声“Hi”。
一天早上上班,我们又在电梯里遇上,我们照例彼此点头示意。我注意到她手上拿着一盒VCD,封套上写着:电视连续剧《牵手》。我就问她这电视剧好不好看,她吃惊地看着我说:“《牵手》都不知道?火着呢眼下!你一定得看!”
她老熟人的口气让我一下子轻松起来,我顺水推舟问她能不能借我看看,她一口答应,说等她同事看完了就借我。她问我最喜欢的电影是什么,我脱口而出: “《飘》!”如果没有玩拼版,我还有可能想半天都没结果,等我想出来,电梯早就停了,那她还不以为我是傻子?她略显夸张地拍手道:“哎呀,巧了,我也最喜欢《飘》。”后来我看到一份资料说《飘》是影史上最受欢迎的影片,我敢肯定这个统计是负责任的、是经得起实践检验的。
认识她之后,我对拼版没了兴趣。好莱坞的美梦和我一点干系都没有了,确切地说,我的心里已经没有空间容纳别的东西:我和她“牵手”了。“飘”被我塞进了床底,床底和飘这个字天然就缺少联系,可“飘”老老实实待在那里。
我和她都不再是刚出校门的浪漫小年青了,我们是务实的大龄青年。我们很快就领了结婚证。从市政府出来,我们手牵着手。我抬头望着天空,一只鸟儿从我头顶飞过,姿势潇洒得一塌糊涂。她捏了捏我的手说:“咱们去中国店买菜吧。”
她打扫卫生时从床底下扫出那盒拼版来,说:“你也太无聊了,怎么还玩这个?”我说:“是啊是啊,认识你之前我一直就‘飘’着,特无聊,现在不了。”她笑了,拿着“飘”扔到垃圾旁边。我走上前去,把洒落的碎片放回盒子里。我老婆在一边看着,我捧着盒子站在屋中央,不知道放哪里好。她说:“你要那玩意干吗?你瞧瞧屋子这么小,我的衣服都没处放了。”我闷声把“飘”塞进床底,冲她笑了笑。
我们目前租的公寓确实小了点,于是我们决定买房子。她对房子的要求很高,但我们的银行存款没有那么高,于是她的要求在她的多次失望和我的不耐烦中渐渐降低,一直降到我们决定买下那个能够买得起的房子。这个过程大约七个月,她怀孕已经五个月了。
我对那房子还算满意,虽说墙壁和壁橱蒙了灰尘,看上去脏脏的,但材料好,拭去表面的污迹,里子毫无破损。我知道绝不能作喜形于色状,于是对着那些灰蒙蒙的所在,适可而止地摇了摇头。
房主叫琳达,大概三十来岁,相貌很端正,但显得心事重重的。她见我摇头,急忙说:“您不妨检查一下,那只是脏了点,没坏,当然,如果您定下来,我可以替您出清洁费。”她见我仍然未置可否,又加了句:“要不再便宜一万快,怎么样?”
我等的就是这句话,买卖很快就做成了。我觉得挺好奇,心想一个看上去如此干净的女人,房子怎么这么脏?
琳达见我在文件上签了字,表情轻松多了,话也多起来,给我粗略地介绍了房子的结构和一些设备,令我惊讶的是她对于细节方面的问题都不甚了了。她解释说这是她父亲的房子,她十二年前上大学之后就很少回来,她这次特地从加州赶回来处理遗产,时间很匆忙,所以连房子都来不及好好打扫一番。
出门时,我见她飞快地擦了下眼睛,但眼角还是有许多残留的泪花。我安慰她说,有些舍不得是吧?欢迎你随时来看你的旧居。
“谢谢,”她勉强笑了一下,眼泪却流得更多,哽咽着说:“不是房子,我想到我父亲……”看着她伤心的样子,我突然觉得自己侃价的方式有些卑鄙。
我们搬进来了。她还是觉得新居小了点,只有两室两厅,我就叹了口气说:“太太将就着吧,我要是有比尔·盖茨那么多钱,那怕有王家廉那么多钱,我也不会买这个房子。”她也就不再抱怨了,挺着肚子说:“人家说说而已,较什么真儿呀你?”
当我将床、沙发、茶几、桌子、电器、书架都摆放好之后,再挂上几张画,房子就彻底变了样。安个家并不难,另一方面,让一个家消失也许更容易。环顾四壁,前房主的痕迹消失得一干二净。
当天晚上,我很疲乏,想早点睡觉,可新鲜感把我刺激得迟迟难以入睡。我的床正摆在旧床的床印上。数月前同样的位置躺着一位即将走完一生的老人,每天晚上他在想什么?
我在黑暗中望着黑暗,就像水流进水中。我的眼前浮现琳达那张被泪水浸湿的脸,在那张被泪水冲洗去化妆粉及种种伪饰的脸上,我读到一种悲痛、懊悔,也许是忏悔,这让那张线条有些粗硬的脸柔和了下来。我怎么会想起琳达呢?也许这个新房子给了我强烈的陌生感,而琳达这个陌生的女人是这个新房子的唯一证人。我忍不住碰了碰身边的她,她动了动,嘟嘟哝哝地说:“快睡吧,明天还上班呢。”我自言自语地说:“琳达爸爸也真够可怜的,到死都没见着女儿,他们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她杵了我一下,说:“你真是,大半夜想这种没影子的事!”
她说得对,这确实是件没影子的事,那个老人长什么样我都不知道,琳达现在已经在六个小时时差之外的加州,我和她也不会再见了,尽管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互道“再见”。
女人肚子大了,脾气也随着大了。她父母签证没签出来,好像也成了我的过错。我安慰她实在不行我们先找个保姆。没想到这句话居然捅了马蜂窝,她机关枪似地朝我吼道:“我爸爸妈妈来不了是不是正好随了你的意?瞧瞧,你情愿找个保姆也不希望我爸爸妈妈来!”
我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不可理喻”。我闷不做声也成了罪状,她挺着肚子,伟岸地竖在我面前,像控方律师对我穷追猛打:“当初追我那阵子,一个晚上都要打几个电话,一说就是几个小时,这才多久就和我没话说了?!”
我望着她的肚子,忍了没说话,我想我肚子里那股无形之气要是鼓起来,体积不会比她肚子小。
如果我继续站在她面前,我不知道我的肚子会不会爆炸。为了不让肚子爆炸,我只好跑到车库里去。车库很小,勉强容得下一辆车,我侧着身体在车库里艰难地钻来钻去,从车头绕到车尾,衣服上蹭了不少灰。后来我靠在车屁股上,手撑在车库门上,抽了一只烟,抽完一只又抽了一只。如果不是烟盒空了,我也许会一直抽下去。
我进了屋,她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我走上楼,发现她坐在卧房的地上,面前摊着许多纸片,我知道那是“飘”的拼版。一个孕妇居然无聊得玩起拼版,这让我有些内疚,我对她的气消了一大半。我站在门口说:“我们还没看阁楼呢,看看上面有什么宝贝。”
她稍微矜持了一下,一手扶着肚子,一手撑着床沿准备站起来。我跑过去把她搀起,她白了我一眼说,这还差不多。
我拉下梯子往上爬,她扶着梯子说:“小心点,听到没有。”我回头做个鬼脸:“没听到,但我会小心的。”
阁楼上的东西还真不少,看来琳达匆匆忙忙忘了收拾阁楼。我很高兴,颇有得了意外之财的喜悦,我喊道:“嘿,这上面东西还真不老少!”她激动地问:“快说都有什么呀?”
我挑大件清点:“唱片机一台,旧电视一台,以后咱们开博物馆用得着。有两个塑料筐子,里面装了许多衣服,嗯,这两个筐子眼下就用得上,放要洗的衣服正合适。”
她在下面应道:“太好了,省得咱们去买了,快说还有啥?”
“哟,这还有三袋布娃娃,这下我们儿子连玩具都不用买了。”我探头宣布道。她手捂着肚子还试图作跳跃状,说:“快拿下来快拿下来,让我先玩玩。”我便把三只装着布娃娃的塑料袋顺着楼梯滑了下去。瞧着她那幅高兴劲,我觉得这个快当妈的也是个娃娃。
楼梯口右边墙的一侧整整齐齐摞了两排纸箱,大大小小一共三十八个。我心想,这会是什么宝贝呢?我端起最外面一只纸箱,很轻,差点害得我摔倒,因为我预备了很大的力气。
打开箱子,我惊讶得合不上嘴:里面全是拼版,更令我吃惊的是,最上面的拼版是“飘’,和我的那个一模一样,而且已经拼好了,拆成八片放在盒子里!我又挑了几个箱子查看,不出所料,里面也都是拼版。
她问:“你在干什么呢?一点动静都没有。”我说我就下来了。
我端着那盒装有“飘”的箱子走下楼梯,对她说猜猜看,里面有什么?
她兴致很高,猜了七八次。我把纸箱打开来,她有点失望,说这家人怎么这么无聊啊,买了这么多拼图。我说这叫多啊,上面还有三十七箱哩!她想了想说,这家可能是做拼图生意的吧?
我把箱子里的拼版一个个拿出来,这一箱一共有二十五盒,每一盒都不一样。我说房主不可能是做这个生意的,因为每一盒都不一样。她摸了摸肚子说:“这应该是那老头的东西吧?这老头可真够无聊的。”
听琳达说她父亲死于心脏病,看来这个心脏不好的老人几乎没有什么户外活动,也可以说连室内活动都没有--除了一门心思拼图。我估计那些箱子里的拼版加起来恐怕上千,这个老人化了多少时间在上面啊!我想起自己当初拼“飘”的情形,注意力高度集中,两个小时下来我眼都花了,那确实是杀时间最有效、最简单的方式,只是,就像她说的,太无聊了。可以想象,这个老人孤独到了极点。他必定是个拼版高手,就像茨威格笔下的囚犯成了象棋高手一样。像他这么热衷于拼版的人不可能不关注拼版电视大赛吧?说不定他还是得过奖呢!
后来我花了几天时间寻找老人是否参赛的蛛丝马迹。我就从那一箱箱拼版着手,逐个检查。看着我把箱子搬上搬下地折腾,她笑我是不是中邪了。我说我只是太好奇了,太好奇也许就是中邪了。
我一无所获,只在“飘” 的盒子底部发现一行字,大意是“一个破碎的世界,无论怎样复原,裂痕仍在,随时都会再次破碎” 。这句话挺有哲理的,而且用来描述拼版很形象,拼起来的图,拿起来稍不小心就散架了。我的“飘” 至所以一直没有拼好,除了技巧不够,有时就因为拼好的部分被碰散了,我的耐心也散了。想到他和琳达的关系,我在这句话里读出了深深的隐痛。
他和女儿到底怎么了?这个疑问再次浮上我的心头。
我没有找着什么“线索” ,她在那些布娃娃身上倒有所发现。每个布娃娃的商标后面都用记号笔写了字,简单的数字,“1”, “2”, “3” 之类的,有的数字后面加了个字母“Y” 。起初我们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直到看到一个大白兔的标签上写着“LINDA 5 YEARS” 时我们才恍然,原来那些数字表示年龄,这两大袋子的布娃娃都是琳达儿时的玩具。我们找出了数字编排的规矩:岁数不同,记号的颜色也不同;属于某个年纪的娃娃们有个总标签,比如“LINDA 1 YEAR” ,其它的就简写成“1” 或“1Y” ,都是用绿色笔书写。布娃娃一共有六十二个,一到十岁。
我们坐在布娃娃中间,彼此看了对方一眼。她说:“真让人感动,这老人太细心了,女儿的玩具保存得这么好。你以后也要向他学习,把我们孩子的玩具都收藏好,以后传给我们的孙子、重孙,子子孙孙一直传下去。对了,你不是说他们父女关系不好,老死不相往来吗?看上去父亲很爱女儿的呀!”
我用手指在她额上戳了一下:“笨呀你,他们以前关系好呗,就是说琳达有个快乐的童年,后来发生了变故……”说到这里我停住了,我突然想到那些记号肯定是后来编排的,如果是当年随手写下,绝不可能这么系统。
我对她说了自己的想法,她说:“对呀!他的记性实在太好了,六十多个玩具他居然清清楚楚记得是女儿多大时买的。” 她把两个不同数字的标签放在一起比对,我们都能看出笔迹一样清晰,不像是很久以前的。
她把布娃娃一个个放回袋子,我问:“不留一两个玩玩?”她说:“不了,咱们把它放回去吧。如果能联系上琳达,把这些布娃娃都给她寄去。我就不明白,跟自己的父亲有什么坎过不去,至于终生不见吗?”
我想起琳达那张被泪水打湿的脸,说:“她懊悔了,可惜都太迟了。应该可以联系上她的,我有她律师的电话,应该找得到她。”
律师听了布娃娃和拼版的故事之后,终于给了我琳达的电话,他说:“先生,我相信你在做一件好事。我把客户的电话给你是错误的,但我相信我没错。” 他这句绕口令一样的话让我对律师的印象一下子好起来,他们也有血有肉。
晚上给琳达打电话前,我和她先彩排了一下,想着如何措辞才合适。她笑着说:“你干吗紧张?你又不是去推销玩具和拼图。” 我说:“我才不紧张呢!”
拨号码时,我深深地吸了口气。铃声刚响,那边就提起了话筒,琳达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异样,好像得了重感冒。我刚报上名,她就说:“律师已经告诉我大概了,谢谢您,非常感谢,我想最近就去把东西领回来,您方便吗?” 我说:“我没问题,您随时来都可以。只是那些东西要带走不太方便。” 琳达沉默一会,说:“我,我乐意给您报酬。”
我有点火了,这老美怎么啥事都往钱上扯?我说:“您误会了,是东西太多,主要是拼版,有三十八箱。” 她肯定把“箱” 理解成“盒” 了,说:“噢,是很多,两个行李箱应该放得下吧?” 当听我说那三十八箱装有上千盒拼版时,她肯定被这个庞大的数字惊呆了,没说话,但我听得到一丝压抑的抽泣声, 抽泣最终变成了哭泣,她站在我旁边都听见了。我看到她的眼中也有泪水,我轻轻地牵起她的手。
过了许久,她才哽咽着说:“对不起,谢谢您提前告诉我。我想我会租一辆搬家车把它们运回来,它们对我很重要。您知道吗?我小时候很爱玩拼版。我和父亲的关系恶化也是因为拼版。十岁那年,父亲给我买了个芭芘娃娃图案的拼版,很漂亮,芭芘的身上还洒着发光的金属粉。我拿到厨房给妈妈看,妈妈正从炉灶上端起一锅汤,瞄了一眼说‘真漂亮,和我们琳达一样漂亮’ 。我跳呀跳,拼版从我手上掉下了,把妈妈绊了一下,那锅汤洒了,泼到拼版上。我大哭,妈妈以为我烫着了,伸手抱我。我一把推开了她,跑了出去。我跑到离家不远的小树林里,越想越伤心。我看到爸爸、妈妈先后跑出来找我,我躲着不应他们。爸爸起初并不着急,还和妈妈打赌说我晚餐之前一定会自己跑回来。他这么说,我偏偏就赌气不回去。他们找不到我就进屋了,过了一会又跑出来叫我。天黑了,爸爸、妈妈真的急坏了,两人分头找。妈妈边跑边叫着我的名字,声音都变了。那时我也害怕了,准备走出去,就在这时候,一辆车开过来,车速并不快,可妈妈竟然不知道躲闪,一下子被撞得飞了出去。妈妈就这么去了。您可以想象我有多么难过多么内疚。父亲没有骂我更没有打我,妈妈去世后他很少和我说话,就好像没有我这个人一样。我很怕他,他看我一眼我心里都会‘咯噔’一下。我上中学时,父亲再婚,两年不到又离了。上大学是我的一个解脱机会,最好的大学对于我来说就是最远的大学,我选择了加州。父亲为此大发雷霆,威胁不给我生活费。我没有和父亲吵,留了张纸条就走了。还没到加州,在飞机上我就开始想念父亲了,可我明白,如果我回家,我照样不能和父亲融洽相处。距离为思念提供了一个借口, 可现实并未因此改变。我希望我能为父亲做点什么来弥补一下我当年不可弥补的过错。我暑假时打两份工,赚的钱付一个学期的学费足够了,课余再打点散工生活费用也不用愁。父亲寄给我的支票我从没去兑现,我对他说我独立了,能够养活自己。父亲后来就很少给我寄钱了,而我因为假期在学校打工一直没有回去看他。有年圣诞节,我给父亲买了一把很高极的剃须刀,它花掉了我半个月的生活费,可父亲把它退回来了。这把剃须刀把我和父亲间若有若无的联系剪断了。我没有料到高中毕业的那次离家竟然成了我和父亲的诀别,我有十二年没有回去了,总想着什么时候回去看看,可总是一拖再拖,一直拖到父亲病危,等我赶到医院跪在父亲床前,父亲已经永远闭上了眼睛。他变得我根本认不出来,才六十二岁啊,看上去却有八十二岁,父亲在我心目中还是五十岁的样子啊。”
琳达旁若无人地述说着,后来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向我道歉。我说:“我该谢谢你才是,你让我明白了很多东西。”
放下电话,她问我明白了什么,我说:“这是一个关于爱的故事,很苦恼的爱。父亲在无言中祭奠妻子却伤害了女儿;他爱女儿,也许他自己都意识不到有多爱,那一千多个拼版与其说是打发时间,还不如说是怀念童年时的女儿。他们彼此伤害着对方,却又徒劳地爱着对方,这真是一个悲剧。”
她叹了口气,没说什么。我扶着她:“快去躺着,站半天了。”她躺在沙发上,我坐在沙发扶手上用胳膊枕着她,我说:“明天我给领馆写封信,告诉他们你爸你妈根本不想移民,就是想看看自己的女儿,他们也太不近人情了,干嘛呢这是,拿恐怖分子没辙,把警惕性放到中国的老头老太身上,这不有病嘛?”她笑了,说: “有用吗?”我拍拍她头:“有没有用咱们不知道,咱们尽力就是了。”她想了想说:“要不,让你爸你妈去签吧?我爸我妈被拒了一次,第二次也未必签得出来。”我说:“咱们房子太小,要是四个都出来了,住不下。你生孩子,你妈在身边你心安,我也心安。还是先让你父母去签,我就不信签不出来,两次不行就三次,三次不行四次,隔三差五就露个面,非让他妈的签证官惭愧不可。”她看着我:“谢谢。”我在她腮帮子上捏了一下:“咱俩谁跟谁呀!”
琳达六天后来到她从前的家。我们让她把阁楼上的旧物都尽可能带走,反正她租了一辆搬家用的卡车,有的是地方。和我们分手时,琳达说:“祝福你们全家!”她说:“也祝福你们全家。”琳达有些黯然,说:“我们家只有我自己了。”
真是巧了,当天晚上我们接到国内来的电话:她的父母签了出来!
她那个高兴啊,兴奋得根本睡不着觉。我说:“我们干点什么吧,明天不用上班。”她说:“我们把那个‘飘’的拼图拼好吧!”我心里想的正是这个。
我原以为可能要很长时间才能拼完,没想到才两个小时不到就全拼好了。她说:“我们把她挂起来吧,挺好看的一张画?”我说:“一挂不散了?”
她在额头上戳了一下:“笨呀你,用胶带在背面粘上不就行了。”
于是,我们卧房的墙上在深更半夜里出现了一幅画。我们在费雯丽和盖博的注视下相拥而卧。她睡得很香甜,嘴角还带着笑,大概是梦见和父母欢聚一堂的美景了吧。我却睡得不太踏实,我老担心我头上的那副拼版散了,那四千个琐碎的小碎片能把我们两都给盖了。
from YIDIAN _________________ 是非是,我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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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歌苓和哈金的精到评语,引述如下:
严歌苓:故事的构思很好,通过一种游戏推测出一个人的孤独程度,他的亲情关系,他的创伤。这就使小说始终在主观视角的控制下,让读者的想象和作者漫游,游出故事本身所提供的情节,细节,道具,线索。于是不出场的父亲的孤独渗透了整个故事,寓意出现代人的孤独,以及他们不可理喻的亲情关系,人际关系。人们怕孤独,但孤独却又是最省事,最不至于带来新创伤的生活方式。
哈金:巧妙的构思,富有文采的叙述,展现了美国家庭生活的真实的一面。 _________________ 是非是,我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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