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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舟[李小舟] 李小舟作品集 八品县丞 (又一个不小心,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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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星期四 一月 04, 2007 1:46 am 发表主题: 季节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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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节工
文/李津
媳妇在谆谆教导明子,一块钱二十个肉丸。
明子穿一身洗白了的劳动布工作服,一块蓝色补丁包圆了整个屁股,他脚蹬一双棕黄色的劳保皮鞋,站在那里低着头,一副不大情愿的表情。媳妇手里掂着一柄小铁勺比画着,像拿着教鞭给学生上课的讲师:诺,用勺子在锅里捞肉丸时,要把汤篦了,这样就能够数清楚有多少个了。媳妇说,要分几次舀,一五一十地数,客人看着就会起食欲,然后再给碗里加汤,注意不能加满,不然客人光喝汤了,就不买第二碗了。
记住了没!媳妇问。
明子推了推眼镜,没吭声。他的眼镜片子有些厚度,清瘦的脸庞看上去,像个在校的大学男生。
媳妇拧住明子的耳朵,我说的话你记住了没,要数清楚肉丸的数量,舀多了,咱就赔了,肉、团粉、葱、姜、蒜、盐还有油,一块钱的成本,最多可以炸十个肉丸。但你也不能给客人舀少了,人家肉丸铺子里,一块钱卖15个,咱只能靠薄利多销。
明子望了远处的肉丸铺子,那里人头攒动,门口一溜支了三口大铁锅,和洗衣盆一般大,盆盆往外冒着热气。
媳妇又说,看什么看,咱没本钱,给你盘不下铺面。明子的目光收回自家,一个简易的手提蜂窝煤炉子,上面是家里熬米汤的小耳锅。媳妇再说,端上去之前呢,要搁醋,不能多了,忒酸了没法喝,汤色也不好看了,记住上桌之前还要放香菜,均匀地撒上一层,这样就显得一块钱的东西已经有很多了。
记住了没有!媳妇追问。
明子拖过马扎坐下,接过媳妇手里的勺子,把帽子扣在了头上。
媳妇一把抓了帽子,还说,做生意得眼尖嘴甜勤吆喝,戴上帽子,你看得见人还是人看得见你?
明子抹了抹水草一样茂密的黑头发,说人家要是没心思喝你的肉丸呢?
媳妇说那也没关系,一回生二回熟,下次他就会照顾你的生意。说完把帽子扣在了明子的膝盖上,那是一顶鸭舌帽,戴上去确实不像卖肉丸的,像电影里潜入敌县城的地下党。
媳妇嘱咐完了,仍没有要走的意思,左顾右盼着。
明子不耐烦了。说不就这点破事吗,你有完没完。
年轻的小媳妇剜了明子一眼,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自从明子下岗以后,整变了个人,木讷的像截木头,不敲不响,不使劲敲也不响。
太阳很好,在头顶上扬着温暖,一点也不象书本上说的那样,是地球围着太阳转。明子眯着眼睛端详看,太阳真像人民的公仆啊,这么冷的天还在为人民服务,不象春风,到了季节才肯出现。
明子早上吃了一碗稀粥,现在消化没了,媳妇刚才卖肉丸的表演,十足吊起了他的胃口,真想热腾腾喝上几碗,可生意没有开张呢,自己怎好先喝上,他合上用高粱秆子缀的箅子,压住了肉丸锅诱人的热气。
西北风在起哄,一会儿冻红了他的耳朵,一会儿又吹冷了他的后背,劳动布做的工作服,结实是结实,但保暖性差。
明子捂着耳朵蹦高,心里想着爸爸老明给他讲过的故事,说有两个人在冰天雪地里,一个是富人,穿着厚厚的棉衣,一个是穷人,衣不遮体,但富人冻死了,穷人却活着,因为穷人知道在雪地里蹦高。
富人怎就会冻死了呢,明子感到十分地滑稽可笑,鬼精的富人才不会到冰天雪地里去,更不会和穷人比什么挨冻了。
那老明生前一直在危言耸听,说小明你要是不好好学技术的话,早晚有一天会被饿死的。
明子不爱听,都什么年代了,动不动就死人死人的,年轻人谁喜欢听政治课啊,空空洞洞的。
可老明不空洞,老明手里有绝活,什么样的管道到了他的手里,那都得乖乖的,就说套扣吧,别人得两人干,套出来的丝扣还龇牙咧嘴的,不好看也不经用,老明一只手就能套得了,那小扣套的呀,明亮、光滑、没有一丝乱扣,尽管放心去用好了,甭管你用多大的劲儿,准滑丝不了。
老明接通管道后,总是很牛逼地用扳子“当当”敲上两下,威威风风地吆喝:放水!点火!
这时明子一帮小徒弟就可以收拾家伙、洗手脸、换下工作服下班了,那管道是不会有一处“跑、冒、滴、漏”的。
这时的老明神气极了,老厂长准在那里伺候着敬烟、点火,烟准是好烟,带把的不说,肯定还是高挡的,闹不好,整包就揣在老明的怀里了。老明会假意在口袋里掏几下,说厂长您这是干什么,又不是外人。厂长一准满月笑容地按住老明的口袋,明师傅,多亏您了,不然咱全厂就得停产了,不然咱全厂就得挨冻了,云云。
明子很惬意地回忆着,把爸爸老明留下来的鸭舌帽扣在头上,拉到鼻子尖,沉浸在了往事中。人都说只有上了四十才回忆,可下岗就是催化剂,明子三十岁不到就常常回忆了,而且一想起过去,压根就不想回到现实中来。
那时候多爽啊,老明是八级供暖工,小明是老明的独生子,是高徒,爷俩都穿着牛逼哄哄的工作服,劳动布的,要多结实有多结实,没出三年,人们把小明改口喊成明子的时候,他也是师傅了,把老明的绝活全掌握了。
老明没把手艺带到棺材里,手把手地教给了明子。可老厂长没能把经营教会新厂长,那个从镇秘书来工厂过渡的眼镜,没几年就把工厂带垮了,眼镜厂长到县工业局当局长去了,他的档案里已有了企业管理的阅历,至于老明小明们的工厂,只有破产了。银行的贷款,一笔勾销了,老明们,也大都去了。小明们能咋的?年纪轻轻的,总不能给社会添麻烦吧,况且你明子不还有一手绝活吗,更何况有那么多的老板和干部买了新居,遍地都是钱,就等着你们去赚呢。明子去找再就业,人家一个大叔就是这样说的。
明子不甘心,不是说好了可以再就业的嘛,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弥勒佛样的大叔把手搭在明子肩上往外推,说咱这里虽是劳动局办的,可如今这劳动局管不了分配啦,人家公司不接受人,咱也没什么办法。
明子不死心,两眼乞求地望着能说会道的大叔,希望他的大嘴巴里能够再说出点别的什么来。
大叔开导道,再说了,就算你重新进了厂子,那也没铁饭碗了,现在都是合同制,一年一签的,没准明年又下了岗,你年纪轻轻的,干吗非要找个领导管着,破釜沉舟去商海里搏一下,没准自己也成老板了。
笑眯眯的大叔,思想工作做得透彻、彻底,送出门时,还给了明子好几本杂志,上面全是下岗工人当了商界大老板的通讯报道。
明子又去居委会,既然工作安排不下,不还有个城市最低生活保障费吗,虽然养活不了妻小,但也是一笔救急款啊。明子暗暗在心里祈祷着,可别再碰上个什么大叔大妈了,居委会老太太们的嘴皮子更厉害,能遇到个富有同情心的姑娘就好了。
居委会的人这样算了一笔帐,你年纪不到60岁,按虚拟工资计算,每月应该有300大元的收入,所以不能批给你最低保障。
明子说屁,网络有虚拟的,网币有虚拟的,这工作和工资也有虚拟的了?我如到了60岁,就不找你们了,改找火葬厂了。但这话,明子没说出来,只是对握笔杆子的丫头翻了翻白眼,干咽了口唾沫。
市场可不虚拟,买新房子的老板、干部是不少,人家买的新房水暖电齐全,装潢都现成了,用不着明子这帮人去干活。
倒是有些平常人家的暖气换个阀门锅炉什么的,让明子美了几年,这换阀门赚不了多少钱,一般人不想干,换锅炉又太脏,普通家户里的小锅炉,为了保温,外部都用土砖砌了,里边满满当当塞着炉灰,换一次锅炉,人就像灰堆里刨出来的,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甭提有多脏了。管道公司通常推三拉四不肯接,即使是硬着头皮来人了,那锅炉也不好换,老管道是固定死的,新锅炉安上去,对口高一分低一分都接不上,而且新锅炉配旧管道,油仁容易滑丝,来年一准漏水。
明子有一手绝活呀,劳动布工作服一穿上,马上来了神气,他耳朵上夹着两头尖的半截铅笔,就像设计室里的大技术员,上午划线、下料,下午开工,无论什么管道到了明子的手里,那也是服服帖帖的,明子的扳子管钳上下飞舞,简直是在艺术表演,你欣赏完了,活也完了。明子也学老明那一套,用扳手在管道上“当当”敲两下,欢畅地吆喝一声:放水!点火!
主家们也给明子敬烟、点燃,甚至给揣上一包更高级的烟,收工的时候,还会请明子吃顿便饭,社会进步了嘛。这时候的明子可不斯文,他饭量大,一顿能下去两海碗肉丝面,捎带两瓶苦瓜啤酒。
至于工钱,这好说,明子从不张口,看着给就行。钱不现成也没关系,等有了钱再给,有对明子手艺持怀疑态度的,等到来年再给也行。不就是等上一年,看看管道漏不漏吗?没关系,明子相信自己的手艺。
接过明子活的主家都夸明子,说这小师傅手艺好,人也厚道,三姑八姨有修暖气的,尽管去找明子好了。
明子最终又没了饭碗,为啥?明子的手艺那是一绝呀,他修过的管道长时间用不坏,坚固耐用的很,你想管道坏不了,生意还会找上门吗。
头年冬天,明子还是吃香的喝辣的,恨不得喊那个弄的厂子破了产的眼镜万岁万万岁!来年的冬天就紧张了,小饭桌上没了苦瓜啤酒,肉丝面变成了豆腐白菜面。媳妇怨声载道,要明子转行,明子只想干自己的老本行,信誓旦旦地对媳妇保证,今年是暖冬不是,我看天气预报了,明年的西北风准烈。
转年的明子还是断顿了,总不能只过冬天吧,还有春天、夏天和秋天呐,在冬天里攒下的积蓄,过了春天、夏天接不住秋天。明子本不愿意春天来临,他想留住冬天,可他怎么能够留住岁月呢,日子还得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地轮着来。在春、夏、秋的季节里,明子接不到活干,日子凄凄惶惶地过着,但他仍然满怀希望地等待着新一年的冬季早点到来。
男人容易幻想。女人永远现实。媳妇果断没收了明子的工具,把一干扳子、管钳、台虎钳、三角架等物件扔上了三轮。明子哎哎地追出去,护住他吃饭的家当,媳妇一把推开他,像领导一样有决断,严肃明确地告诉明子,做梦做到此,结束!
媳妇把明子的家伙式卖给废铁收购站,脚踏三轮车换成了米、面、油,肉。媳妇麻利地系上围裙,招呼明子红上油锅,滋滋地炸了肉丸。
这就换位上岗了,尽管内心是一千一万个不乐意,也只有接过汤勺了,明子不好意思吆喝,帽子包住脸,使熟了扳子的手,拿起汤勺在锅沿上“当当”地敲两下,没有反应,再“当当”两下,没有动静,明子扒下了帽子,嘲笑自己,你当还是修管道哩,真格是白日做梦哩。自己怎么老想着有人来给敬烟、点火呢,卖肉丸当紧呵。明子从回忆中回到了现实,“当当当”地敲起了锅沿,希望有人走过来喝肉丸,哪怕是开开张也好,但他马上又停止了动作。
什么时候,太阳看不见了,西北风又加了劲,黄色、白色和黑色的塑料袋子们青云直上,插在了树梢上,旗帜一样飘扬着,几只掏空了的方便面袋子,也被风吹鼓了肚子,鱼风筝一样在空中游走着。细濛濛的雪,不知不觉中尘洒在地上,给大地结了一片霜一样亮的白冰,明子期盼已久的寒冬,终于悄悄地来了。
明子仰起脸,欢喜地迎接着,任那些碎针样的雪花落在他的眼镜上,再扎在清瘦的脸庞上,他摊开了双臂,在雪地上转着圈子,嘴里呼出一团团热气,好想好想对媳妇说,你看,天气预报真的很准,寒冬真的来了。
媳妇不在,周围也没有行人。
明子手里揉着爸爸老明戴过的鸭舌帽,现在看来,老爷子上的政治课,也不是全无道理,娶媳妇那会儿,老明就给明子敲打过,说关键的时候不能听媳妇的,这女人有时候是头发长见识短。
这么冷的天,肯定有人家的水管冻了,阀门坏了。明子的脑海里出现了一幅幅画面:有人家的暖气片冻破了,滴答出的水结成了冰珠,老人们拥着棉被缩在床上,男人们搓着手干着急,孩子们冻红了小脸蛋,手里的笔直哆嗦,写不成作业……明子在雪地里跺脚、蹦高,媳妇把自己做工的家伙式推走的时候,自己怎么不坚决拦住她呢。
寒冬真格是来了,明子煮肉丸的锅箅子上,雪落上去,象均匀地撒了一层白面。这么冷的天,应该有人过来喝碗肉丸暖暖身子的。明子心说我不会听媳妇的,一定把热汤给盛满了,只要您暖和了就行。
远处的马路上,几台小轿车呼啸而过,这么冷的天,没有人会停下来喝他的肉丸。今天的日子,也就这么着了,明天呢,是大雪纷飞还是阳光普照,明子吃不准。
李津2006-12-16于张家坡。2007-1-17改定。
联系地址:山西省高平市友谊街长乐巷一排一号。邮政编码:048400
最后进行编辑的是 李小舟 on 星期五 一月 19, 2007 5:06 am, 总计第 2 次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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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泠儿[水里的玫瑰] 水泠儿作品集 三品按察使 (天,你是斑竹吧?)
注册时间: 2005-10-14 帖子: 879 来自: 巧克力很甜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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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星期六 一月 06, 2007 7:33 am 发表主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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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酸的故事 _________________ 捞起水里的一朵玫瑰
http://blog.sina.com.cn/u/126755608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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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舟[李小舟] 李小舟作品集 八品县丞 (又一个不小心,升了!)
注册时间: 2006-09-03 帖子: 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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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星期六 一月 06, 2007 9:27 pm 发表主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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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班长读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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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志[北窗] 登志作品集 二品总督总管 (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注册时间: 2005-12-29 帖子: 2023 来自: 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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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星期一 一月 15, 2007 9:37 am 发表主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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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明子,已有了岁月的沧桑. _________________ 弹铗身空老,抚琴心不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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