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我-北美枫

[波希米亞]

〈戰地之家〉
作者：波希米亞

1
敏感得觸發傷損的熒光敞開了軍人的眼睛
電腦掃瞄的單色實景裡，許多許多人
在默默生活，祈禱，組織家庭
如此難以數碼化的遺憾
鎖定人們每天出門和歸家的
路直
路彎
須值夜班的前線尖兵無法前赴姊姊的婚宴
只好於飯後偷喝幾杯遙賀一番。混以酒精的黑夜
向一個服從指令的腦袋吐露白天的光
及雨線的清醒，精準有度的指頭動起來
　　與神靈無關
　　加勒比海仍是流行美元的渡假天堂
　　不登長城始終做不成好漢
敵國境內一位認不了字的少婦，放下飯桌上
待她收拾的杯碟，別過臉去關掉電視機，隔斷
一旅火光飽餐數公里外樓房的新聞直播畫面
然而鄰城的天空不曾割裂，她的窗戶
安靜地背向西風消化不來的轟鳴
團聚了良善而拒斥天真的萬家燈火
她還花得起便盡量多花一點力氣，積極清理
眼前的飯桌像移除那邊廂原是半幢民房的
瓦礫，下面可有一家三口互相緊抱掩護
而得以生還？她始終抹不掉手臂的抖顫
她的丈夫在半分鐘後面貼她沉重的足踝，哭問妻子
為何要不讓他看電視──她只嘆一口氣
並繼續幹活及顫抖。三小時後，當兵的弟弟駕駛軍車
直奔酒店，趕及給自小相依為命的姊姊一份賀禮──
一個樂得落淚的擁抱

2
少婦的丈夫經常把大大小小的死人掛於嘴邊
有時釘在牆角，有時沿著長街張貼，有時
跟冷巷裡會走動的死人打個照面
那些扭曲成塗鴉美學的肢體，補救了
妓女的矜持，有時大意撞倒當街罵餓狗的
死人，那種將瞳仁催尖成方的聲音，平衡了
教士的野性。他喜歡在妻子幫他洗澡時點算
扣過扳機的手指，像小孩不能倖免地喜歡小丑
浴室的窄牆向兩口子進逼，暗燈點亮的空間太小
他給天花板撥一掌皂水，然後說是很多炸彈
落在錯誤的方向
少婦長有酷似母親的臉孔，婚後學會過得瑣碎
學會母親日復日的安份寡言。她不仰望
飄下的泡影，握著肥皂在丈夫雄壯不再的背上
洗擦又洗擦。牆身裡水泥密度最堅實的一點
透出遠近敵我的炮響下，她以為會擦出往昔的血跡
染紅一雙出於仰慕為英雄清洗傷口的處子之手
當時傷口的主人正悉心拭淨光榮勳章上的血污
那個傷口早已風化成交叉的刻痕，預示另一個
更深的創疤，於腦後湊巧割出端正的十架
飛機來了
飛機來了──
他先於噴射引擎焚盡空氣令長空窒息的聲音
閉目呼喊儼如家傳戶曉的先知明知會滑倒
還勇於照樣滑倒
少婦猶在回憶裡小睡，從夜色的白日夢濾走戰爭與性
甦醒前留下昨天婦科醫生與她握手時的
圓圓微笑，延畫成哺乳時期母親胸前柔軟的線條
他勃起
勃起他
勃起來了──
那麼總有某個發育不良的孩童重返
給聰明炸彈夷平的醫院
拾得數隻其中殘留了斷肢的軍靴
玩起一代又一代串演成人的倖存遊戲

3
他們說，孩子，你還欠一點成熟以明白
處女的好。天國裡找不到可窺一眼的隙縫
但他們私下仍癡信幾個彈孔便是一道道後門
廢棄的火車鐵軌在你身旁止住，去不了
再遠一點，事實上被遺忘的也無處可往
手臂擱於冰涼錐骨的鐵鏽上，知覺滴答滴答
剝落在相連的方格肚子中，出發前獲派的手錶
已被遺下十顆八顆空彈殼的人取走，你記得曾把時針
調快了私密的丁點兒，此時大概已走得太快了吧？
你想問同樣平躺著的同伴們，深深睡上一覺後
可還會認得回家的路？
他們又說，孩子，要是今天你的運氣多慷慨一點點
廢軌便成了日後向新隊員炫耀功績時所提及的場景
才有了自己的名字，他們太清楚失敗的只得單調的稱呼
飢餓的感覺怕已滴乾，你肚腹深處的叫喚卻足以感動時光
那是微溫的風那是廚房的油煙味，母親不需要更好的名稱
以完成一頓家常便飯。你吃著吃著總覺像進食為你餞行的
母親，你再用背囊旅行的謊話換來
母親懷著你滿八個月的大肚子
在兩國休戰期間從梯級摔下的當年事
在場跟你最親近的同伴將緊抓泥土的指頭鬆開
關節咯咯作響你誤認是他說起當軍官的父親
自會揚起的笑聲。他的嘴巴會說出父親口中
間或重提的舊同袍──是你父親
值得另一個軍人懷緬的人與事你不難猜想
然而你同伴素來口齒不清，聽聞他父親年紀愈大愈健忘
而你慣見一個愛對天空其實是對飛機
脫褲子的父親。你也像同伴們倦昏了頭，你想像
蹲下的你幫父親穿回褲子，並且表演兒時父親給你
表演過僅此一次的魔術──
用冷峻的子彈變出吱吱叫著的小鳥
恰如那些空彈殼給吹開了小小嗓子
他們不說了，垂頭藏起你可能長成的樣子，待一會兒
你便在這有歷史的曠野站起，茫然間甘願代他們告訴
下一位，天國裡的處女有多美好，雖然你始終不明白

4
少婦張開惺忪的眼睛，晨光下早起的丈夫不是
孕育生命的幻覺吧？黑眼圈是倒映一對明目的
鏡子，原來嗜睡的他一夜無眠
床邊那幾件清簡的行李，擺設得井然有致
像家居擺設，就是他一整夜的內容嗎？
她來不及細問，他已一字一字的問她
有沒有夢過這個時刻？
兩口子在城市的大街上是虛無
玻璃幕牆的大廈及全天候的購物商城
尚且完好無缺，警報下逃亡的人流
是以虛無填滿的虛無
馬路在用心前行的人們面前執意靜止
汽車的響號由一輛傳染一輛，沒頭沒尾的意外
讓持續不解的主客是非交錯下去──例如
後來撞進車禍的可以向先行的追究嗎？
少婦很快打消回頭一顧的偶念，刻意走在丈夫的
前方，隱有開路的姿態。離開城市，我們離開
死人們都離開城市！
渴睡的眼瞼只留一線像遺體安息的嘴巴
丈夫天啟樣式的話語卻語調透明──他必然會
給絆倒，手上提著那一半的家碰上少婦的足踝
那絆腳的男子身穿陌生的軍服，倒卧於
馬路與行人道之間，手執一張照片
像捉住親人的衣角。少婦只匆匆扶起孩子氣發作
欲哭的丈夫，沒有閒暇多看一眼，照片裡
四方帽配襯黑絨袍的年輕女子，如此面熟
會是某天照鏡後遺留的自己嗎？
她讀不懂她雙手端捧的忌廉蛋糕上
以巧克力揮灑的文字：祝賀畢業，我摯愛的姊姊！
兩口子手提的家在足印和螞蟻平行劃成的路上
丟失了一半又一半，踏著鄉土抬頭便見透明至
不真實的天空，休戰的消息像那片盲打誤撞的雨雲
人們還在議論紛紛，拍掌，分享食物
衣衫濕透的少婦隔著肚皮觸感一張期待認識的臉孔
也牽著喝夠了雨滴安寧若水的丈夫，歸去
惦掛樓下二手衣飾店的寡婦店主，街尾推木頭車
賣肉的跛腳小販，衣食住行一家歸去
來與去的乾土或泥濘上，同一面近乎虛無的告示牌
錯過再錯過她文盲的眼角──
跨國友好鐵路，預計三年後竣工

31-8-06

後記：願和平長久地降臨，此詩送給黎巴嫩的平民。亦願一位帶來啟發的新朋友身體健康，壘壘，此詩也送給你。

＊刊於秋螢詩刊復活號第三十九期（15/9/2006）

[[波希米亞]]

〈戰地之家〉
作者：波希米亞

1
敏感得觸發傷損的熒光敞開了軍人的眼睛
電腦掃瞄的單色實景裡，許多許多人
在默默生活，祈禱，組織家庭
如此難以數碼化的遺憾
鎖定人們每天出門和歸家的
路直
路彎
須值夜班的前線尖兵無法前赴姊姊的婚宴
只好於飯後偷喝幾杯遙賀一番。混以酒精的黑夜
向一個服從指令的腦袋吐露白天的光
及雨線的清醒，精準有度的指頭動起來
　　與神靈無關
　　加勒比海仍是流行美元的渡假天堂
　　不登長城始終做不成好漢
敵國境內一位認不了字的少婦，放下飯桌上
待她收拾的杯碟，別過臉去關掉電視機，隔斷
一旅火光飽餐數公里外樓房的新聞直播畫面
然而鄰城的天空不曾割裂，她的窗戶
安靜地背向西風消化不來的轟鳴
團聚了良善而拒斥天真的萬家燈火
她還花得起便盡量多花一點力氣，積極清理
眼前的飯桌像移除那邊廂原是半幢民房的
瓦礫，下面可有一家三口互相緊抱掩護
而得以生還？她始終抹不掉手臂的抖顫
她的丈夫在半分鐘後面貼她沉重的足踝，哭問妻子
為何要不讓他看電視──她只嘆一口氣
並繼續幹活及顫抖。三小時後，當兵的弟弟駕駛軍車
直奔酒店，趕及給自小相依為命的姊姊一份賀禮──
一個樂得落淚的擁抱

2
少婦的丈夫經常把大大小小的死人掛於嘴邊
有時釘在牆角，有時沿著長街張貼，有時
跟冷巷裡會走動的死人打個照面
那些扭曲成塗鴉美學的肢體，補救了
妓女的矜持，有時大意撞倒當街罵餓狗的
死人，那種將瞳仁催尖成方的聲音，平衡了
教士的野性。他喜歡在妻子幫他洗澡時點算
扣過扳機的手指，像小孩不能倖免地喜歡小丑
浴室的窄牆向兩口子進逼，暗燈點亮的空間太小
他給天花板撥一掌皂水，然後說是很多炸彈
落在錯誤的方向
少婦長有酷似母親的臉孔，婚後學會過得瑣碎
學會母親日復日的安份寡言。她不仰望
飄下的泡影，握著肥皂在丈夫雄壯不再的背上
洗擦又洗擦。牆身裡水泥密度最堅實的一點
透出遠近敵我的炮響下，她以為會擦出往昔的血跡
染紅一雙出於仰慕為英雄清洗傷口的處子之手
當時傷口的主人正悉心拭淨光榮勳章上的血污
那個傷口早已風化成交叉的刻痕，預示另一個
更深的創疤，於腦後湊巧割出端正的十架
飛機來了
飛機來了──
他先於噴射引擎焚盡空氣令長空窒息的聲音
閉目呼喊儼如家傳戶曉的先知明知會滑倒
還勇於照樣滑倒
少婦猶在回憶裡小睡，從夜色的白日夢濾走戰爭與性
甦醒前留下昨天婦科醫生與她握手時的
圓圓微笑，延畫成哺乳時期母親胸前柔軟的線條
他勃起
勃起他
勃起來了──
那麼總有某個發育不良的孩童重返
給聰明炸彈夷平的醫院
拾得數隻其中殘留了斷肢的軍靴
玩起一代又一代串演成人的倖存遊戲

3
他們說，孩子，你還欠一點成熟以明白
處女的好。天國裡找不到可窺一眼的隙縫
但他們私下仍癡信幾個彈孔便是一道道後門
廢棄的火車鐵軌在你身旁止住，去不了
再遠一點，事實上被遺忘的也無處可往
手臂擱於冰涼錐骨的鐵鏽上，知覺滴答滴答
剝落在相連的方格肚子中，出發前獲派的手錶
已被遺下十顆八顆空彈殼的人取走，你記得曾把時針
調快了私密的丁點兒，此時大概已走得太快了吧？
你想問同樣平躺著的同伴們，深深睡上一覺後
可還會認得回家的路？
他們又說，孩子，要是今天你的運氣多慷慨一點點
廢軌便成了日後向新隊員炫耀功績時所提及的場景
才有了自己的名字，他們太清楚失敗的只得單調的稱呼
飢餓的感覺怕已滴乾，你肚腹深處的叫喚卻足以感動時光
那是微溫的風那是廚房的油煙味，母親不需要更好的名稱
以完成一頓家常便飯。你吃著吃著總覺像進食為你餞行的
母親，你再用背囊旅行的謊話換來
母親懷著你滿八個月的大肚子
在兩國休戰期間從梯級摔下的當年事
在場跟你最親近的同伴將緊抓泥土的指頭鬆開
關節咯咯作響你誤認是他說起當軍官的父親
自會揚起的笑聲。他的嘴巴會說出父親口中
間或重提的舊同袍──是你父親
值得另一個軍人懷緬的人與事你不難猜想
然而你同伴素來口齒不清，聽聞他父親年紀愈大愈健忘
而你慣見一個愛對天空其實是對飛機
脫褲子的父親。你也像同伴們倦昏了頭，你想像
蹲下的你幫父親穿回褲子，並且表演兒時父親給你
表演過僅此一次的魔術──
用冷峻的子彈變出吱吱叫著的小鳥
恰如那些空彈殼給吹開了小小嗓子
他們不說了，垂頭藏起你可能長成的樣子，待一會兒
你便在這有歷史的曠野站起，茫然間甘願代他們告訴
下一位，天國裡的處女有多美好，雖然你始終不明白

4
少婦張開惺忪的眼睛，晨光下早起的丈夫不是
孕育生命的幻覺吧？黑眼圈是倒映一對明目的
鏡子，原來嗜睡的他一夜無眠
床邊那幾件清簡的行李，擺設得井然有致
像家居擺設，就是他一整夜的內容嗎？
她來不及細問，他已一字一字的問她
有沒有夢過這個時刻？
兩口子在城市的大街上是虛無
玻璃幕牆的大廈及全天候的購物商城
尚且完好無缺，警報下逃亡的人流
是以虛無填滿的虛無
馬路在用心前行的人們面前執意靜止
汽車的響號由一輛傳染一輛，沒頭沒尾的意外
讓持續不解的主客是非交錯下去──例如
後來撞進車禍的可以向先行的追究嗎？
少婦很快打消回頭一顧的偶念，刻意走在丈夫的
前方，隱有開路的姿態。離開城市，我們離開
死人們都離開城市！
渴睡的眼瞼只留一線像遺體安息的嘴巴
丈夫天啟樣式的話語卻語調透明──他必然會
給絆倒，手上提著那一半的家碰上少婦的足踝
那絆腳的男子身穿陌生的軍服，倒卧於
馬路與行人道之間，手執一張照片
像捉住親人的衣角。少婦只匆匆扶起孩子氣發作
欲哭的丈夫，沒有閒暇多看一眼，照片裡
四方帽配襯黑絨袍的年輕女子，如此面熟
會是某天照鏡後遺留的自己嗎？
她讀不懂她雙手端捧的忌廉蛋糕上
以巧克力揮灑的文字：祝賀畢業，我摯愛的姊姊！
兩口子手提的家在足印和螞蟻平行劃成的路上
丟失了一半又一半，踏著鄉土抬頭便見透明至
不真實的天空，休戰的消息像那片盲打誤撞的雨雲
人們還在議論紛紛，拍掌，分享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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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牽著喝夠了雨滴安寧若水的丈夫，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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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 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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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情豐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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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鸣]

深厚的诗. 写出了战争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自己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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