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views 酷我-北美枫

酷我-北美枫主页||酷我博客

 
 常见问题与解答 (FAQ)常见问题与解答 (FAQ)   搜索搜索   成员列表成员列表   成员组成员组   注册注册 
 个人资料个人资料   登陆查看您的私人留言登陆查看您的私人留言   登陆登陆 
Blogs(博客)Blogs(博客)   
Coviews BBS

ZT: 悼 念 表 哥

 
发表新帖   回复帖子    酷我-北美枫 首页 -> 小说故事
阅读上一个主题 :: 阅读下一个主题  
作者 留言
主持[Bob]
主持作品集

二品总督总管
(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二品总督总管<BR>(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注册时间: 2005-10-13
帖子: 4150

帖子发表于: 星期四 八月 24, 2006 11:44 am    发表主题: ZT: 悼 念 表 哥 引用并回复

中篇小说
  悼 念 表 哥
  邱贵平

  1
  不知是地球变暖还是老天爷赌气,掐指算来,家乡已经五年片雪未下,没有
雪的冬天是单调乏味、甚至让人悲观失望的。
  就在我对雪如饥似渴的时候,五年来的第一场、也是2003年的第一场雪从天
而降。雪是从早上开始下的,到了下午,大地已经白茫茫一片。比儿子还兴奋的
我带着他,奋不顾身地冲向雪野尽情撒野,一直闹到傍晚才尽兴,回家的路上,
邂逅一位久未谋面的好朋友,不由分说被他拉着去吃火锅,只好借他手机向妻子
请假,妻子倒也通情达理,只是交代我早点回来。可惜我这人好酒,碰到好朋友
就更好酒,这一吃就吃到9点多种。
  回到家里,妻子的脸色很难看。那天妻子正好来月经,是在凌晨1点多种来
的,比2003年的第一场雪早到了8个小时。妻子来月经的时候,无论生理还是心
理反应都比较强烈,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来月经,反应就更强烈了,几乎卧床不
起。与兴高采烈的我和儿子相比,她对这场雪基本没什么反应,甚至还诅咒了它
几句。妻子来月经最大的反应是没有食欲,早上勉强喝了一杯牛奶啃了几片面包,
中午愁眉苦脸地吃了一碗稀饭,一整天都窝在床上,她要我早点回来做晚饭并不
为过。我却姗姗归迟,难怪她不高兴。
  就在我摩拳擦掌走进厨房,准备以实际行动向她负荆请罪的时候,妻子开口
了:“表哥出车祸了。”
  “他怎么又出车祸了?”
  我有两个表哥,一个叫丑寿,一个叫小指,都很拗口,尤其后者。
  小指是我翻译过来的,方言其实不是这种叫法,我们这地方的方言非常古怪,
跟鸟语差不多,无法音译,只能意译,这就好比把唐诗宋词译成英文,大意虽然
没有改变,神韵却荡然无存,没办法,只好将就着。
  丑寿表哥是个司机,20年驾龄,除了飞机火车坦克轮船,什么车都开过,一
共发生过5次车祸,每次都化险为夷,连块骨头也没碎过,我理所当然地以为是
丑寿表哥出了车祸。我和丑寿表哥基本没有来往,没什么兄弟感情,只要不是车
毁人亡,他出车祸我是没什么反应和表示的,就像我儿子连做三次手术他都没什
么反应和表示一样。
  我和小指表哥同样没有来往,甚至连他原名都不知道,妻子更不知道,而他
们只有方言才能表达的小名她又说不来,从名字上分清小指和丑寿表哥比分清一
对双胞胎还困难。当然,她也没有必要分清他们,正因为没必要,便一直都分不
清。
  见我没什么反应,妻子有些着急:“我说的不是那个表哥。”
  “那是哪个表哥?”
  妻子被我问住了,想了一会才说:“是大姨妈生的那个表哥。”
  “大姨妈生的那个表哥”就是小指表哥,小指表哥不是司机,他要出车祸,
问题就大了。
  这么一来,我就有些吃惊了:“那他现在怎么样了?”
  “具体情况不清楚,是妈妈打电话说的,人已经在医院里了,好像挺严重的,
撞在脑袋上。”
  妈妈只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也就是大姨妈和小姨妈。大姨妈是小指表哥
的妈妈,小姨妈是寿山表哥的妈妈。妈妈和她们的感情不是很深,平时来往不多。
亲姐妹来往都不多,下一代就更淡漠了,但毕竟是姐妹,血管里流着同样的血,
如果对方家里发生生儿育女、婚丧嫁娶之类的人生大事,还是要打个招呼并表示
表示的,然后再由她们分别通知自己的子女。
  小指表哥出车祸,是大事,妈妈自然要通知我们。我是自由撰稿人,闭门造
车,没有买手机,不在家里便没法联系,家里的电话也没有开通来电显示功能,
妻子又不知道请我吃火锅那位朋友的手机号码,无法转告。
  我是最后一个赶到医院的。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医生已经为小指表哥开过颅,光溜溜的脑袋上缝着一道
“拉链”。小指表哥浑身血迹躲在床上,除了细微的呼吸,没有任何反应,跟死
人差不多。小指表哥的四肢和其它部位都安然无恙,唯独伤在脑袋上。
  凌晨两点多,大姨妈一声惊天动地的哀嚎,宣告了小指表哥的死亡。大姨妈
一次又一次地扑向小指表哥,一次又一次被女儿们拽回,最后颓然坐在凳子上,
用力跺着两脚,整座住院部都为之震动。窗外那棵青松似乎也浑身一颤,哗啦啦
抖落一枝积雪,我甚至还听到它的一声叹息。
  雪越下越大。
  瑞雪兆丰年,2003年的第一场雪带给小指表哥的却是血光之灾。
  2
  小指表哥健在的时候,我从来不会想起他,街上偶然见面,也只点个头而已,
有时还假装没看到,擦肩而过。不知道小指表哥对我有什么看法,反正我觉得他
有点小人得志甚至狗眼看人低,虽然他从未得志过,只不过是个到处揽活干的电
工。
  我这么说是有根据的。一天中午,我从岳父家骑车回来,看见小指表哥站在
人行道上毕恭毕敬地和一男子交谈。那男子年纪在50岁上下,体积庞大,全副名
牌武装,头发光得苍蝇可以在上面遛冰,不是阔佬就是官僚。小指表哥也是西装
革履油头粉面,不过,由于他的个头矮小身材单薄,站姿不佳,看上去像个小丑。
见他们谈得那么投机,本不想打扰,恰好这时小指表哥无意中抬起头,好像看见
又好像没看见我,说他好像看见我,是因为他的目光在我身上逗留了几秒钟;说
他好像没看见我,是因为他并没有向我点头示意。迟疑了一下,我还是决定主动
上前和他打招呼对于我来说。见了熟人不打招呼,就像见了美女不多看几眼一样,
那是很不自然的事情,何况他是我表哥。
  我怎么也想不到,面对我声情并茂盛的招呼,小指表哥居然一脸茫然一声不
吭,冷漠地看了我一眼,继续踮着脚尖和那男子交谈。那男子也看了我一眼,眉
头和鼻孔猛地皱了和抽了一下,好像看见一堆发臭的垃圾。我以为小指表哥没认
出我,更加声情并茂地叫了一声,他更加冷漠地看了我一眼,依然不理不睬。那
个男子的眉头和鼻孔则皱得和抽得更紧了。
  自讨没趣的我猛地跨上自行车,绝尘而去,以生死之时速来表达我的愤怒。
我们虽然没什么来往,但还不至于陌生到相逢不相识的地步,小指表哥明显是不
想理我。
  回到家里,当我站在镜子面前,不由哑然失笑:镜中的我长发披肩,苦瓜脸
上又布满沟沟壑壑的粉刺,一身褴褛和龌龊(因为帮岳父粉刷墙面,特意穿了身
破烂,确实有碍观瞻),看上去不像个好人。也许小指表哥正和那位阔佬或者官
僚谈生意,不想让对方知道他认识像我“这样的人”,因此才假装着不认识我。
尽管这只是我的一种猜测,这么一想,气却消了。
  若干年后,当小指表哥知道我是一个“著名”作家之后,对我就客气多了,
街上碰到我,都是他主动打招呼。正月一起喝酒吹牛的时候,每吹到尽兴处,他
就会停下来小心翼翼地问我:“大作家,你不会把我写到小说里去吧?”我不可
置否地笑了笑,他急了:“如果你把我写进小说,一定要把我写得好一点。”
  “为什么?”
  “吃饭吃大米,做人做名气,谁不图个好名声?”
  “你多喝几杯酒,我就把你写成正面人物,否则就把你写成反面人物,比如
酒鬼大色狼什么的。”
  小指表哥二话不说,一连干了三杯白酒:“大作家,这下行了吧?”
  我非常感动:“表哥,你尽管放心,我一定让你流芳千古。”
  小指激动得站了起来,用力和我握了一下手,然后和我干杯。
  相反,小指表哥对我三哥就客气多了。三哥小他一岁,按理小指表哥应该叫
他表弟才对,可他从不叫表弟,更不叫他名字,而是一口一个“局长大人”,原
因很简单,局长大人把新办公大楼的电线安装工程包给了他做。谁也不知道小指
表哥从中渔利了多少,反正这项工程完工之后,除了老婆,腰上别的(手机),
胯下骑的(摩托),客厅里看的(彩电)都鸟枪换炮了。
  一般情况下,每年正月,在妈妈和大姨妈的组织下,双方子女都会对方家里
拜年。小姨妈早逝,丑寿表哥成家后,耐不住寂寞的小姨夫找了个寡妇另立门户,
这门亲就藕断丝连了,小姨夫是藕,丑寿表哥是丝。丑寿表哥是晚辈,只有他给
长辈、没有长辈给他拜年的道理。丑寿表哥是司机,一年到头忙得车轮滚滚,年
末岁首最忙,也最有忙头,自己根本没时间上门拜年,都是叫老婆或者孩子吃过
晚饭之后,提着一两袋礼品那么表示一下,连在一起吃个饭的时间也没有,加上
他不喝酒,沉默寡言,在一起吃饭也没什么意思。
  拜年时自然要吃上一顿,这也是表哥表弟表姐表妹们一年之中惟一的大聚会,
大家一边畅叙亲情,一边划拳赌酒。小指表哥平时为人有些势利,到了酒桌上,
则一碗水端平,谁敬他酒都喝,一上桌就摆出人生短短几个秋,不醉不罢休的磅
礴气势。小指表哥有一项特异功能,呕吐的时候只吐酒水不吐食物,除非心情不
好有意把自己灌醉,一般人灌不倒他。“局长大人”对他的特异功能羡慕得不得
了。别看小指表哥革命小酒天天喝,却难得一醉,肝功能好得出奇,上医院检查,
一个减号也没有。
  也许我们兄妹六个都能喝善灌,也许想故意把自己喝醉,也许势单力薄(表
嫂、表姐表姐夫、表妹表妹夫都不胜酒力)反正和我们一起喝酒的时候,小指表
哥十有八九喝醉。一般人喝醉酒要么死猪般睡去,要么诱发不同程度的酒癲。小
指表哥喝醉酒,则叉开双腿正襟危坐,不停地歌唱,唱的都是流行歌曲,一直唱
到心疲力竭才头一歪,酣然入睡。
  酒后唱歌是小指表哥醉酒的标志,如果喝得不够醉,比如只喝到八分醉,则
必谈他和表嫂的情史,吹他当年如何智勇双全,历经曲折痴心不改,终于把她弄
到手,即便表嫂红杏出墙之后,他依然这么夸夸其谈。因为他每次和我们喝酒都
要喝醉,必然要经历八分醉的过程,所以每次在领略他“醉人”的歌声之前,也
必然要领略他“醉人”的往事,我和小指表哥虽然没什么来往,对他的爱情故事
却了如指掌。
  凭心而论,小指表哥唱得非常难听,难听到何种程度?难听到就像一个蓬头
垢面拎着一面破锣的泼妇,站在你面前,一面敲锣一面跺着脚骂你。正因为如此,
即便是在家里,小指表哥也只有借醉酒之机,才敢一展他那奇破无比的嗓子。
  2002年大年初六,乘小指表哥还未歌唱的时候,能歌善唱的“局长大人”怂
恿他到歌厅唱上一唱。小指表哥痛快地答应了,虽然他的歌喉一如既往地破,那
晚我却对他刮目相看,因为他唱了一首《小薇》:

  有一个美丽的小女孩
  她的名字叫作小玉
  她有双温柔的眼睛
  她悄悄偷走我的心
  小玉啊
  你可知道我多爱你
  我要带你飞到天上去
  看那星星多美丽
  摘下一颗亲手送给你
  有一个美丽的小女孩
  她的名字叫作小玉
  她有双温柔的眼睛
  她悄悄偷走我的心
  小玉啊
  你可知道我多爱你
  我要带你飞到天上去
  看那星星多美丽
  摘下一颗亲手送给你

  3
  小玉就是表嫂。
  小指表哥这么一唱,我们都很感动,纷纷上前献花敬酒,主人公却没有什么
表示,坐在台下一动不动地微笑着,在我看来,那笑冷冷的,让人不寒而栗。表
嫂这个女人,要么天生一副铁石心肠,要么已经宠辱不惊,大姨夫去逝的时候,
她几乎滴泪未流,小指表哥惨死的时候,她所表现出来的悲伤怎么看也不符合妻
子的身份:小指表哥断气的时候,她没有扑上去泪飞顿作倾盆雨;遗体告别的时
候,她也没有冲上去抱住他的灵柩不放。她既不哭也不叫,只是站在一旁默默地
流泪,好像小指表哥不是她的丈夫,而是她的远房亲戚。治丧期间,表嫂吸引了
众多眼球,一方面是因为她的美丽,另一方面是因为她的差劲表现,按照母亲的
话说:“她要是我的媳妇,非一巴掌打烂她的脸不可”。母亲这一掌很快打在自
己脸上,也让所有人对表嫂刮目相看:当主持追悼会的我念完倒数第二段悼词的
时候,她的水蛇腰好像突然被抽掉了筋骨,身子晃了两晃,瘫倒在地……
  事后,大家都说是我的悼词写得好念得好,打动了表嫂的铁石心肠。尽管我
有些沾沾自喜,却不这么认为,表嫂的心肠并非金属铸就,而是被冰冻了,我的
悼词不过是起到了解冻的作用而已。
  看到表嫂,我就会想起一句广告词和一句歌词:“钻研恒久美”和“拒绝融
化的冰”。表嫂的美就像钻石一样持久,结婚的时候是那么美丽,结婚十年、十
五年之后还是那么美丽,各个时段有各个时段的美。她的表情,总是淡淡的、冷
冷的、艳艳的,像是一块拒绝融化的冰。
  小指表哥把这块冰弄到了手,却融化不了她。实际上,表嫂是嫁给小指表哥
之后,才慢慢变成冰的。看到表嫂和小指表哥在一起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一句俗
透了的俗语:一朵鲜花插在牛屎里。
  说起小指表哥和表嫂的爱情,那可真是欲说当年好困惑。
  大姨妈的生育水平远不如母亲,母亲一共育有三男三女六个孩子,品种齐全
质量过硬。大姨妈虽然生了两女两男,但质量欠佳,还夭折了一个。小指表哥排
行老三,出生时只有3斤6两半,手指细得像筷子头,半天没有声音,接生婆在他
瘦得悲惨、皮肤皱如劣质萱纸的屁股上猛击一掌,才发出暗哑的哭声。盼星星盼
月亮般盼望儿子的大姨妈大姨夫悬着的两颗心这才落到半空,为什么不落地呢?
有前车之鉴,夭折的那个是老二,也是个男孩,出生时比小指表哥重二两,未满
周就死了。因此,至少要等到小指表哥满周之后,他们悬着的心才可能完全落地。
不知何故,小指表哥的姐妹出生时体重都在5斤以上,质量稳定可靠,健康成长。
惟独儿子难养,夭折的那个就不提了,小指表哥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养他一
个比养四个还艰难。
  给小指表哥起小指这个小名,和乡下人给儿子起名狗剩、牛屎、尿瓢之类是
同一个道理,无非以毒攻毒讨个吉利。像狗剩这类丑陋下贱的名字,只适合孩子
小时候使用,长大成人后,它们的使命完成,这时候大名派上用场,再叫小名,
就有嘲讽和污辱之嫌。小指表哥的小名为什么一直沿用至今呢?首先因为小指这
个小名别具一格,非但不丑陋,反而有那么一点美学价值,用方言叫起来更是朗
朗上口,口感极好;其次大家都叫习惯了,想改也改不过来,改过来反而别扭,
于是顺其自然。
  小指表哥什么都小,小个子小脑袋小脸庞小眼睛,志气却不小。他的志气既
不是当科学家作家,也不是当局长市长,而是找一个像刘晓庆那样漂亮的老婆。
小指表哥只有初中文化,身高1米60,体重48.5公斤,这样的体形和文化程度想
要找刘晓庆那样的美女,无异于痴人说梦。
  表嫂是个人见人爱、倾城倾市的大美人,在众多追求者当中,小指表哥的积
极性最高,为防止表嫂落入旁人之手,他一方面不断发出恐吓,谁要是和表嫂结
婚他就杀了谁然后自杀;一方面影子般纠缠着表嫂,不达目的誓不休。谁也没把
他的恐吓放在心上,但是一个竞争对手很快尝到了苦头。那天晚上,这个倒霉的
家伙约表嫂看电影,不知怎么被小指表哥知道了,一路跟踪追击,不过,他没有
进电影院,而是进了放映室。
  电影开演不久,屏幕上方出现一行幻灯字:“关小玉外面有人找!”表嫂走
到影院门口转了一圈,并没有人找她,骂了一句“神经病”又走进影院。还没坐
稳,屏幕上方又出现一行幻灯字:“坐在关小玉旁边的那个男人,外面也有人
找!”观众轰地一下笑了,那家伙挪了挪屁股,看了一眼表嫂,表嫂朝他摇摇头,
于是,他就静止不动了。不一会儿,又出现一行字:“坐在关小玉旁边的那个男
人,是个胆小鬼!”观众笑得更厉害了。这时候,哪怕他一身是胆,也不敢贸然
行动,只要他一站起来,全影院人都知道他是个胆小鬼。表嫂即便是个傻瓜,也
猜到是小指表哥在捣鬼。从那以后,只要表嫂和异性一去看电影,屏幕上方就会
出现类似的字眼。实际上,表嫂只和3个异性看了三次电影,就再也不想去电影
院了。
  这里需要特别说明一下:那时候传呼机和手机还没出现,电影院免费推出了
幻灯字幕找人的便民措施。按照规定,放映人员一而再再而三地打出那种带有恶
作剧和污辱性质的幻灯,是不允许的。但小指表哥是电影院的客座电工(电影院
没有专职电工),熟悉的人际关系再加上贿赂,放映员稍稍违反一下规定那是没
什么大不了。表哥结婚的时候,那位立下汗马功劳的放映员被他奉为贵宾。
  小指表哥的卑鄙行为虽然增添了表嫂对他的厌恶,却也为自己赢得了更多的
时间。从那以后,追求表嫂的人渐渐少了。但同在一个厂的小指表哥依然无法接
近表嫂,表嫂看见他就像看见怪物一样,躲得远远的。于是,小指表哥就从她父
母身上突破,乘她不在家的时候,主动上门做家务。尽管表嫂对父母三令五申,
不准让小指表哥进门,他们还是招架不住他的热情,对他亮起了绿灯。都是一个
厂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何况小指表哥是电工班长,有一定的地位;更何况他的
脸皮是那样得厚,厚得他们实在拉不下脸面,只好让他进门。
  小指表哥一进门,就发出漫长而夸张得惊叫:“唉呀,你们家的电线都老化
了,这样太危险了,弄不好要引起火灾的!”也不管他们愿不愿意,就重新安装
起电线了。表嫂的父母本来就爱贪小便宜,小指表哥义务免费为他们更换电线,
哪有不愿意的,嘴上没说什么,心里乐开了花。乘安装电线之机,小指表哥又为
她家进行了一次彻底的大扫除,卫生做得那个干净哟,不由让表嫂父母刮目相看。
表嫂母亲小时候患过轻度小儿麻痹症,手脚不太方便;表嫂父亲是个大男子主义,
个人卫生都不关心,家里的卫生就更不关心了,而作为独生女儿的表嫂,难免娇
生惯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如此一来,家里的卫生状况就不容乐观。
  那阵子,表嫂正好到省城培训去了。表嫂是厂里的化验员,这是她第一次、
也是最后一次外出培训。天赐良机,小指表哥乘虚而入,半月之后,等表嫂结业
回来,他已经和她父母打成一片。真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表嫂并没有让小指表哥柳暗花明,但由于内部堡垒已经被小指表哥攻破,他
成了表嫂家的常客。表嫂不欢迎他,表嫂父母对他的到来却是不亦乐乎,表嫂父
亲甚至发展到表嫂母亲炒了个好菜,就要叫小指表哥到家里喝上两杯的地步。当
然,每接到表嫂父亲的通知,小指表哥就会拎上一瓶好酒揣上一包好烟,吹着口
哨,屁颠屁颠的。
  喝完酒,小指表哥按捺不住地捋起袖子,不由分说地收拾起碗筷来。这时候,
酒足饭饱的表嫂父亲架着二郎腿,嘴里叼着根牙签,手里夹着支香烟,口齿不清
地批评他:“小指,这是女人干的活,让你阿姨干去吧。”小指表哥露出腼腆的
笑容:“大叔,阿姨手脚不方便,还是我来吧。”表嫂母亲白了一眼丈夫:“你
自己不干,还不允许别人干?要我说呀,找男人就要找小指这样的男人。男人长
得好看有什么用?好看又不能当饭吃作酒喝,长得好看的男人,都是好吃懒做的
家伙,还长着一副花花肠子,屙出的屎都是花哩胡哨的。”
  表嫂母亲这话是有针对性的。
  表嫂父亲就长得比较好看,身材高大气宇昂轩,天庭饱满印堂发亮,尽管他
已经五十出头,只是一个普通的行政科员,却经常有不认识厂长的客户把他当成
厂长,纠缠着要他批张条子。那些年,他们厂的产品供不应求,客户预交了货款,
没有厂长的批条,也提不到货。幸好表嫂父亲没有担任领导职务,权力再加上风
度,那还不被女人吃了?即便如此,他在厂里还是有一个相好,年轻的时候还闹
过几次离婚,后来年纪大了,那个女人也调走了,一颗骚动的心才渐渐平息下来。
  表嫂母亲这番话可谓一箭双雕,即旁敲侧击了丈夫,又教育了女儿。丈夫一
听这话,就不吭声了,要么打开电视把音量拧得大大的,要么下楼找人聊天。女
儿也是这样,要么躲进房闺房成一统,要么到女友家串门。
  在表嫂家里,无论小指表哥还是表嫂,都做到了不把对方放在眼里。不同的
是,表嫂不仅不把他放在眼里,还不把他放在心上,小指表哥一来,她就躲进房
间(吃饭时也是这样,端一碗到房间吃半天)或者离开家,一句话也不和他说。
小指表哥表面上不把她放在眼里,和表嫂父母谈笑风生,心里却时刻藏着她,她
走到哪里,眼睛的余光就跟到哪里,同时竖起耳朵聆听她的动静,她一有风吹草
动,心里便波涛汹涌。
  有时候,碰上父母都不在家只有表嫂在家的时候,如果小指表哥这时去敲门,
表嫂开门一见是他,就会砰地把门关上,过了一会,她开门发现小指表哥还站在
门口,如此一而再再而三,便索性锁上门离家而去。
  有时候,小指表哥会故意冒着瓢泼大雨,在她阳台下站上半夜。
  有时候,小指表哥会乘表嫂不在场的时候,抹着眼泪对她父母说:“叔叔阿
姨,您们家的小玉真是铁石心肠,我就是条狗,她也该看我一眼,哪怕是踢我一
脚……”
  所有这些都没有感动表嫂,却深深地打动了表嫂父母,并且为他打抱不平起
来:他们无法做通女儿的思想工作,就一直在暗中帮助他,比如四处散步谣言说
小指表哥是他们惟一的女婿人选,谁要不通过他们就把女儿娶走,就和他没完。
更让小指表哥感激涕零的是,一旦哪个异性上门找表嫂,他们就会迅速向他通风
报信。表嫂红杏出墙后,旗帜鲜明的他们一如既往地站在小指表哥这边,大力谴
责女儿……
  不但表嫂父母,越来越多的局外人也开始为小指表哥打抱不平起来,这些人
曾经嘲笑过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现在他们不这么认为了,他们发现他只是长得
像癞蛤蟆,他对爱情的追求比推着粪球的屎壳螂还执着虔诚,反观表嫂,却太不
近人情。
  迫于舆论的强大压力,也为了彻底摆脱小指表哥的纠缠,表嫂终于答应给了
他一个机会。上个世纪80年代末期的一个血色黄昏,表嫂把小指表哥叫到阳台,
郑重其事道:“你要是敢从这里跳下去,我就嫁给你!”
  好个小指表哥,二话不说,连眼皮都没眨一下,纵身跳了下去。表嫂住在三
楼,阳台离地面少说有十米,原以为他不敢跳,好让他死心,没想到他却毫不犹
豫地跳了下去,只是受了点皮肉伤,表嫂终于感动了,答应嫁给他。
  路漫漫其修远兮,虽九死而不悔的小指表哥终于追到了表嫂。
  4
  婚后,小指表哥承包了绝大部分家务,甚至恨不得连大小便都替表嫂解决,
忠贞勤劳得像个奴仆,表嫂却不怎么买账,在他面前总是戚眉皱眼的。以我的想
像,也许她和表哥做爱的时候都皱着眉头。
  大概是婚后第5年,表嫂在舞厅与一个叫大豆的花花公子相见恨晚。英俊高
大和甜言蜜语是大豆最大的财富,加上关键时刻出手大方,更给表嫂造成一种有
钱的假象。最重要的是,大豆早已离婚,信誓旦旦地表示非她莫娶,万事俱备,
只等表嫂离婚。
  表嫂跟小指表哥闹离婚,表示只要他愿意,她可以反过来补偿他一大笔钱,
没想到一向逆来顺受的小指表哥丝毫不肯妥协:“你在外面怎么胡来都可以,就
是不能和我离婚,我既然有胆跳楼,就有种杀人,我宁愿杀了你然后自杀,也不
离婚!”
  表嫂完全相信他的话,但并没有死心。
  表嫂和大豆决定除掉小指表哥。除掉小指表哥并不难,难的是万无一失不让
人抓住把柄,他们想了许多办法,总觉得不妥。
  一天,洗澡的时候,大豆突然灵机一动,问表嫂:“你会不会游泳?”
  “我只会几下狗刨。”
  “小指呢?”
  “他是只旱鸭子,什么都不会。”
  “有了,我有办法了!”大豆兴奋得手舞足蹈。
  听了大豆的策划,表嫂也激动得连连称妙。
  他们决定在国庆期间谋杀小指表哥。
  国庆前夕,表嫂对小指表哥说:“过两天是国庆,咱们一起出去旅游吧。”
  小指表哥先是受宠若惊,继而愁绪万千:“现在比不得从前,我们两个人都
下了岗,钱越来越不好赚,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今年我们的社保和医保还没缴,
两项合起来将近两千元,要不你自己买两套像样的衣服,旅游还是以后再说吧?”
  表嫂白了他一眼,意味深长道:“你这人真是天生的穷命,不去就算了,我
跟别人去。”
  小指表哥急了,连忙说:“我去我去,我去还不行么?”
  表嫂说:“那我们就去眼镜湖吧。”
  眼镜湖状似眼镜,故而得名。湖泊四周奇峰千姿异石百态,水中有山山中有
水,景色别具一格。
  金秋十月,正是旅游旺季,眼镜湖游人如织,游轮上更是人满为患。表嫂兴
奋得像个孩子,坐在船舷外的甲板上,不时将雪白的大腿伸进湖里戏水。突然,
表嫂“唉呀”一声,掉进湖里。
  “有人落水了!”游客纷纷惊叫。小指表哥第一个跳进水里,还没接近表嫂,
就开始下沉,好在有几个会水的游客见义勇为,把他们救了起来。
  表嫂只是多喝了几口水,小指表哥却晕了过去,抢救好一阵才醒过来,醒来
的第一句话是:“我老婆呢,我老婆她没事吧?”。
  按照计划,一路同行的大豆应该跳水救人,在救表嫂的同时溺死小指表哥
(他们料定小指表哥必会奋不顾身地跳水救人),可是,他却按兵不动。
  事后,表嫂怒气冲冲地质问大豆:“你为什么不下水救我?”
  “我是想救你的,没想到有那多人学雷锋,我如果下水,反而显得多此一举,
我总不能当着众人的面把你老公溺死吧?只要你安然无恙,我就放心了,以后再
另想办法除掉他吧。”
  表嫂目不转睛地盯着大豆看了许久,一言不发。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但大豆
是个情场老手,伪装自己是他的拿手好戏,表嫂没能从他的窗户里发现什么异常,
反而在对视中败下阵来。
  大豆是个钓鱼迷,不久,表嫂跟他一起去水库钓鱼时,乘他不注意,把他推
进水里,大豆只来得及喊了声救命,就迅速往下沉,幸好当天钓鱼的人不少,有
人跳下去把他救了起来。
  由于抢救及时,大豆只是多喝了几口水,没什么大碍。
  大豆一上岸,就狠狠甩了表嫂一个耳光:“他妈的,你这个臭婊子,想害死
老子?老子跟你没完!”
  表嫂捂着火辣辣的脸,眼冒金星:“你不是说你是个游泳高手么,一口气能
游出一千米,潜水能潜一百米,怎么一下就沉了,我只是想跟你开个玩笑……”
  “臭婊子,老子跟你没完!”大豆又踢了表嫂一脚,然后骑上摩托扬长而
去……
  大豆一回城就报了案,由于缺乏有力证据,公安人员对表嫂调查了一阵子便
不了了之。表嫂从此声名狼藉,这正是大豆和她“没完”的目的。把表嫂的名声
败坏得像大便一样臭之后,大豆就出国了。大豆的姐姐在澳大利亚留学期间爱上
了她的导师,成为导师夫人之后,把大豆弄了出去。大豆出国后给他的好朋友写
来一封信。大豆在信中说,他虽然心花,但和其他女人都是逢场作戏,唯独对表
嫂动了真情,可是他没想到表嫂会谋杀他。在大豆看来,只可他负女人,不可女
人负他,既然表嫂不义,他也就不仁……
  我之所以对表嫂和大豆的这段私情了如指掌,皆因为我在大豆出国一年之后,
认识了他的这位好朋友。他和我一样,也是个文学青年,大豆和他几乎无话不谈。
当然,当我们成为好朋友之后,他也和我无话不谈。
  5
  表嫂的名声被大豆搞得臭气熏天之后,大姨妈全家齐心协力怂恿小指表哥和
她离婚。表嫂既然看不顺眼小指表哥,自然也就看不顺眼他的家人,结婚才半年
就和大姨妈分了家,平时基本不来往,逢年过节回家也高贵得像贵族,别说干活,
连话都懒得跟他们说。
  与表嫂父母恰恰相反,大姨妈大姨夫从头到尾都反对这门婚姻,甚至在他们
结婚的那天还不时地唉声叹气,一脸的晦气。漂亮的女人都是危险分子,小指表
哥根本就配不上表嫂,强扭的瓜岂止不甜,十有八九要蔫,即使不蔫也会畸形。
高瞻远瞩的大姨妈大姨夫早就预料到这只瓜要蔫,如果他们多生几个哪怕是一个
儿子,一定会干涉到底。可他们只有小指表哥一个儿子,如果过于专制,就有可
能失去惟一的儿子,只好妥协。
  小指表哥感激表嫂嫁给了他,大姨妈大姨夫却恨表嫂嫁给了他,我们的儿子
吃了迷魂药,你怎么也跟着犯糊涂呢?要是你不嫁给他该有多好?大姨妈大姨夫
对表嫂嫁给小指表哥本来就耿耿于怀,加上她一直未能生育,断了他们家的香火,
对她就更那个了,只是看在儿子的份上,一直咬紧牙关忍着,他们实在是太心疼
小指表哥了。只要他俩过得好,甚至过得不怎么好,他们什么都可以忍耐,什么
都可以牺牲。现在表嫂让小指表哥做了乌龟,他们岂不成了乌龟的亲属?孰可忍
孰不可忍。不可思议的是,小指表哥居然不同意离婚,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当怒
发冲冠的大姨夫拍着桌子表示“如果你不和那个不要脸的女人离婚,老子就和你
断绝父子关系”时,小指表哥竟说出如此丧心病狂的话:“我宁愿和你断绝父子
关系,也不会和小玉离婚!”
  “你,你………”大姨夫气得说不出话来。
  “你,你……作孽哟,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劲道的儿子哟。”大姨妈替大
姨夫把没说的话说了出来。劲道是没骨气的意思。
  当时,大姨夫胃里的癌细胞已经肆虐了两年,手术后病情时好时坏,被小指
表哥这么一气,一个多月后就去逝了。
  应小指表哥的要求,我给大姨夫写了篇悼词。作为一名环卫工人,大姨夫的
一生实在是过于平凡,平凡得我无从写起,不像我的父亲,一生大起大落,落时
飞流直下三千尺,起时鲲鹏展翅九千里,写之不尽,说之不绝。一年前,我写给
父亲的那篇悼词获得了轰动效应,让悲痛的家人尤其母亲雪上加霜,连那些不打
算流泪和流不出泪的追悼者都忍不住潸然泪下,宣读悼词的大哥更是数次哽咽着
停顿,深呼吸之后才强忍住悲痛,吞吞吐吐往下念。姨夫的悼词再难写也得写,
我挪用了父亲的部分悼词,在此基础上予以想象和发挥,写了一千五百余字,虽
不能和父亲那篇媲美,但也够感人的。
  初中毕业的小指表哥实际文化水平、尤其朗读水平还不及小学生,尽管我使
尽浑身解数,把悼词写得像通讯报道一样通俗易懂,事前让他温习了好几遍,在
他不认识的字旁边注上他认识的谐音字,关键时刻,还是念得结结巴巴的,读错
了好几个字,致使人群中不断发出窃窃的笑声。致悼词的过程中,小指表哥的四
肢不停地哆嗦,脸部肌肉不停地抽搐,并非悲痛而是紧张所至。如果我是大姨夫,
一定会死而复生,从骨灰盒里钻出来,甩他几个耳光。
  给大姨夫写悼词的时候,我没找到感觉;给小指表哥写的时候,却下笔如有
神。虽然小指表哥死得比鸿毛还轻,他的死却深深地触动了我。
  小指表哥的宽容大度并没有换来表嫂的忏悔,依然我行我素,只是不再一搁
下碗往舞厅跑,也不再那么居高临下,可怜小指表哥已经习惯在她面前低三下四,
做稳了奴隶,就是给他一根棍子撑腰,也直不起来。除了买菜和洗衣服,表嫂基
本不做家务,瞧瞧她细嫩的手指、修长的指甲就知道她有多休闲、多享福。
  家务是一种劳苦功低、令人心烦意乱的杂活,小指表哥却充满激情,一天至
少擦两次(早晚各一次)地板,一周至少擦一次窗户,洗脸般认真。就像眼里容
不得一粒沙子一样,小指表哥容不得地上丁点脏物。出门在外,除了表嫂,小指
表哥最惦记的就是家里的卫生,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大扫除。好在小指表哥
出差机会很少,否则他一定会很痛苦。由于他太能干,表嫂在家务上便显得特别
低能,根本插不上手,偶尔插一回手,小指表哥也不满意,非要重做一遍才放心。
至于厨房,表嫂更是连一根指头都插不进:洗菜,小指表哥嫌她洗不干净(连洗
碗都嫌她洗不干净);切菜,小指表哥嫌她刀功太差。小指表哥的眼里常常布满
血丝,那都是熬夜做卫生造成的。
  小指表哥家里的拖鞋特别多,客厅有客厅的专用拖鞋,厨房有厨房的专用拖
鞋,卫生间有卫生间的专用拖鞋,卧室又卧室的专用拖鞋,阳台有阳台的专用拖
鞋,别说客人,连表嫂都经常穿错。每当表嫂穿错拖鞋,小指表哥就不厌其烦地
纠正她,如果表嫂不耐烦,他就搬起她的脚,亲自为她调换。一个男人把卫生讲
究到这种地步,别说人,连鬼都怕上他家的门。
  表嫂不爱讲话,心情好的时候,会挖苦他几句:“像你这样讲卫生的男人,
真是举世罕见。卫生做得好有什么用,又成就不了事业。”
  小指表哥并不生气,嘿嘿傻笑道:“讲卫生有什么不好?讲卫生是爱家庭疼
老婆的表现嘛。什么是事业?婚姻就是我的事业,找了你这么一个漂亮老婆,是
我最大的成功。”
  “这么说,你也是个成功人士啰?”
  “那当然!”
  大姨夫也是个特别讲卫生的男人,不仅把他负责的街道打扫得干干净净,还
把家里打扫得纤尘不染。除了抽烟,大姨夫没有其它嗜好,最大的乐趣就是在茶
余饭后,嘴里叼着香烟,手里拿着扫把或者抹布,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寻宝一样
寻找垃圾和灰尘。大姨夫最推崇毛主席他老人家的一句话:“扫帚不到,灰尘照
例不会跑掉”。
  大姨夫讲卫生,是出于职业习惯。小指表哥讲卫生,是出于大姨夫的言传身
教。大姨夫经常这样谆谆教导他的子女:“佛要金装人要衣装,咱穷人家穿不起
好的,可以穿得干净整洁一点。一个人穿得破破烂烂腌腌脏脏,别人会瞧不起你;
穿得补补丁丁干干净净,别人就不敢瞧不起你。”奇怪的是,他的言传身教在女
儿身上没起多大作用,在儿子身上却获得良好效果。别看小指表哥书念得不怎么
样,从小学到初中,一直担任着班干部职务,不是劳动委员就是卫生委员。
  同样是讲究卫生,父子之间却有质的区别。大姨夫讲究卫生没有任何功利,
完全是出于爱好,就像有些人写作是为了抒发胸意,不是为了发表和赚稿费一样。
小指表哥讲究卫生,小时候也许没什么功利,长大尤其结婚之后,就有讨好老婆
之嫌。小指表哥虽然癞蛤蟆吃到了天鹅肉,但总有一种“革命尚未成功,同志尚
须努力”的危机感,为了感谢表嫂下嫁给他,也为了笼络表嫂,无权无势无才无
貌的他,只好靠做家务来巴结老婆。小指表哥的手掌粗糙无比,哪怕和他轻轻一
握,你的手都有一种受伤的感觉。
  6
  小指表哥是厂里的电工班长。
  正如没有不吃腥的猫,国营企业也没有不偷电的电工。小指表哥当了十几年
电工,家里的电炉(那时,电炉是普通市民家最常用的电器)不知用坏了多少,
每月付出的电费还不够买两个2千瓦的电炉。
  小指表哥不仅偷电,还偷电线,偷了电线就到外头做老鼠工,工资加外快以
及适当的腐败,小指表哥的日子一度滋润得像春天。表嫂花钱虽然大手大脚,却
也没缺过钱花。
  小指表哥一家都是工人阶级,上个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一家人退休的退休
下岗的下岗,统统沦为无产阶级。大姨夫退休第三年就患了肺癌,虽然他当过省
劳动模范,和省长握过手合过影,环卫所也只能给他报销百分之四十的医疗费,
那时候,大姨妈和大姨夫的退休工资合计不足八百元,而大姨夫每月药费就高达
五、六百元,为了节约,大姨妈家每月用电量不超过15度,除了电视和灯泡,其
它电器一律处于休眠状态。
  那时候,液化灶还不是很普及,购买一台液化灶和一个钢瓶要一千多元,大
姨妈根本买不起(实际上,大姨妈直到现在也没用上液化灶),那么她用什么升
火做饭呢?用树皮。大姨妈屋后是一个木材堆放场,大量来路不明的杉木和松木
运到这里剥皮后,再运向其它地方。大姨夫生病后,大姨妈提前办理了退休手续,
除了照顾他,大姨妈最重要的一项工作就是收集树皮,晒干后储藏。这项工作由
大姨妈单独完成,大姨夫倒是想助她一臂之力,但心有余而力不足。手术后,除
了把食物送进嘴里,把屎尿排出体外,大姨夫什么也干不了。由于长年累月烧树
皮,墙壁和天花板沾满了烟尘,在结了蜘蛛网的犄角旮旯,烟尘附在蜘蛛网上,
摇摇欲坠。大姨夫当然看见了这些烟尘,但是他已经没有力气打扫,只能睁一只
眼闭一只眼。大姨妈本来就不怎么讲究卫生,加上她眼神不好使,又要照顾大姨
夫又要洗衣做饭还要收集树皮,精力有限,除了地板,其它地方的卫生已经无暇
顾及。
  大姨妈家的经济如此窘迫,也许不能怪表姐表哥,因为他们的日子也不好过,
小指表哥的日子虽然好过一些,但是他没有财权,他把所有挣来的钱都交到表嫂
手中。表嫂这个人纵有百般不是,至少在金钱上对小指表哥并不过于抠门,小指
表哥身上穿的,嘴里抽的喝的,手里用的,都有一定档次。小指表哥很乐意把钱
交到她手中,由她支配。每逢过年,表嫂都会给他买一套新装,小指表哥就穿着
这套新装和我们把酒话桑麻,吹嘘表嫂如何有眼光,待他如何得好,脸上露出幸
福的表情,好像那衣服是表嫂出钱买的。表嫂对公公婆婆倒也不是一毛不拔,但
是每次给钱的时候,她都面无表情冷若冰霜,好像他们欠她似的。更为恶劣的是,
表嫂并不直接把钱交到他们手中,而是甩扑克牌一样甩到桌上,有一次还甩到了
地上,也就是从那一次以后,勃然大怒的大姨妈大姨夫再也不要她的钱了。
  两位表姐最大的财富就是身体,从小到大,她们的身体一直很好,就是脑子
有些打铁(头脑简单不讲道理的意思),长得又不怎么样,丈夫自然优秀不到哪
里去。下岗后,大表姐卖菜大表姐夫卖水果,小表姐扫大街(还是有关部门在实
践“三个代表”的时候,看在大姨夫当过省劳模的份上照顾的)小表姐夫开摩的。
别看大表姐和小表姐夫妇四颗脑袋集体打铁,四个孩子却很优秀,成绩出众,别
说他们没钱,就是有点钱,也要优先花在孩子身上,要她们出钱,实在是心有余
而力不足。不出钱出力总可以吧?大姨妈家的卫生如此糟糕,表姐表妹难逃其咎,
表哥表嫂不孝也就罢了,做女儿的怎么也跟着不孝?都说女儿是娘的棉袄,不做
棉袄,做一做手套总可以吧?
  工厂倒闭后,用电划归电力公司统一管理,小指表哥偷电技术再高超,也英
雄无用武之地。电力公司查处偷电的力度远远大于国家对腐败的查处力度。小指
表哥当年之所以敢肆无忌惮地偷电,偷电技术高超是一个原因,最重要的是可以
利用职务之便,一般职工就不敢像他那样明目张胆,他可以查他们,查到就把名
单报到财务,罚款直接从工资里扣。当然,对方如果有所表示,比如请他搓一顿,
或者送他几包香烟,他就装聋作哑。至于他自己,除了电力公司,谁也没有资格
查他。那时候,电力公司的人和所有厂子的电工都称兄道弟,他们才不会自伤兄
弟感情呢。羊毛出在羊身上,他们只管向厂里收总电费,如果厂长不和他们搞好
关系,就多收些;搞好关系,就少收些,归根到底,都是国家的钱,谁也不想认
真。厂长不仅要和电力公司的人搞好关系,也要和厂里的电工尤其电工班长搞好
关系,和厂里的电工稿不好关系,和电力公司的人搞好关系就比较困难,厂长毕
竟是外行嘛。所以,那时的电工都比较牛逼,厂长明知道他们吃里扒外,也无可
奈何。
  7
  大姨夫患病期间,奉母亲之命,我去探望过他老人家一次。说来惭愧,我居
然空手而去。当时,又买房子又结婚的我被沉重的债务压得步履蹒跚,连投稿的
邮票都觉得是个负担,不得不扎紧裤带过日子,一块钱看得比报纸还大,更要命
的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而且是倾盆大雨:那个月我已经喝了三场酒,还有一场
正张开血盆大口等着我。当然,买一、两斤普通水果的钱还是有的,可实在拿不
出手,多了又花不起,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什么也不买。妻子本来要和我一起去
的,得知我什么也不买,就中途返回了,她是个要面子的人。她在心里是拥护我
的决定的,人穷志短,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大姨妈家住在一楼,一进门,一股夹杂着怪味的潮气扑面而来,那怪味成分
复杂,令人窒息和反胃,我仿佛进入了地下室。那天正好阴天,客厅尚有一线光
明,卧室则暗似黄昏。那盏因我到来而亮起的25瓦白炽灯泡,照在文物般古老的
家具表面,发出阴险的反光,非但没有增添卧室的亮度,反而增添了卧室的恐怖
气氛。
  大姨夫对我的到来表示最热烈的欢迎,挣扎着从床上支起上身,颤抖着向我
敬烟。此时的大姨夫已经不是瘦骨如柴而是瘦骨如炭,他的胳膊好像连一包香烟
的分量都承受不起,枯枝般抖动着。我郑重地接过香烟,象征性地握了一下他的
手,赶紧松开,我怕不小心弄断他的手指。大姨夫两只无神的眼珠几乎沦陷到太
阳穴,粗暴地践踏着他的脸膛,不笑还好,一笑反而狰狞。大姨夫是睁着眼死去
的,放大的瞳孔发出幽怨的光芒。大姨妈想了许多办法比如用滚烫的热毛巾敷,
让小指表哥给他下跪,也没能够让大姨夫瞑目,只好给他带上一副墨镜。没戴墨
镜的大姨夫像个魔鬼,戴了墨镜的大姨夫则像个小丑。
  我逃也似地离开卧室。
  大姨妈泡好茶后又去拿瓜子,只差没磨刀霍霍向猪羊,口口声声要留我吃饭。
看来他们家已经很久没来过客人,门庭冷落车马稀的家庭,哪怕是跑进一只野猫,
主人也会把它当成贵客,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大姨妈又矮又胖。我真闹不明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她还有心情和营养
发胖。大姨妈头上永远戴着一顶帽子,胳膊上永远戴着一双袖套,腰上永远戴着
一截围裙,脚上永远穿上一双解放鞋,反正永远是一副农村老太婆的打扮。大姨
妈的眼睛怕风,风一吹就流泪,时不时地用袖套或裙角擦一擦眼角,也许是袖套
和围裙不干净,也许是摩擦过度,她的两只眼睛又红又肿。大姨妈擦拭眼角的动
作很笨拙,正因为笨拙,看上去才特别让人心酸。大姨妈患有鼻窦炎,像小孩子
一样,常年累月地流着鼻涕,因此,在擦拭眼睛之前或者之后,她往往要顺便擦
拭一下鼻子,如此一来,她的袖套和围裙不仅沾满了眼泪,还沾满了鼻涕。大姨
妈在倒茶和拿瓜子之前,右掌摊开,掌背掌心分别在围裙上蹭了几蹭,就像剃头
师在磨刀布上蹭剃头刀一样。大姨妈的本意是让我吃得放心,但是她这么一擦,
我就对那杯茶和那盘瓜子敬而远之了。至于饭,打死我也不想吃了。大姨妈家没
有沙发和茶几,我只能坐在饭桌旁,桌面上罩着一个形状和大小都和锅盖差不多
的竹制盖子,颜色和大姨夫睡得的竹凉席差不多,腥黄腥黄的,是用来阻挡苍蝇
和灰尘的。乘大姨妈忙活的时候,我掀开盖子瞄了一眼,里面只有两碗菜,一碗
是发黄的白菜,一碗是已经被筷子蹂躏成糊状的惨不忍睹的霉豆腐。中国的饮食
讲究色香味俱全,霉豆腐类似臭豆腐,但臭豆腐是闻着臭吃着香,颜色赏心悦目;
而霉豆腐是闻着臭吃着也臭,颜色极为暧昧,至少对我来说是如此。我最怕的食
物就是霉豆腐,如果满桌佳肴混进一碗霉豆腐,便如一粒耗子屎坏掉一锅好汤,
别说吃,连躲都躲不及。一般来说,我们这地方的人都是在秋冬之际吃霉豆腐,
夏天很少吃。霉豆腐的生产季节在秋冬两季,自制自食,春夏天气转热,没办法
储存,这两个季节一般家庭是没有霉豆腐的,即使有,也是陈年的老货,十有八
九长着蛆子。大姨妈的霉豆腐虽不至于长蛆子,但已经远远超过保持期,丝毫没
有豆腐的味道,只有霉味和臭味。如今这种食物已经被淘汰,只有上了年纪和生
活特别困难的人才会想起它。霉豆腐又咸又辣,非常下饭。
  大姨妈的热情让我惭愧得无地自容,怕冷似地把两手放在两腿之间,不断地
搓着,如坐针毡。
  我一边搓手,一边毕恭毕敬道:“您看,我空着手来,真是丢脸!”
  “可不敢这么说,你来看我们,就是最好的礼物,平子,你们兄弟姐妹几个,
真是有心噢。”大姨妈说着,拾起裙角,擦了擦眼睛。
  我再也坐不住,腾地站起来:“姨妈,我出去一下。”
  “你做什么去?是不是去买东西?”大姨妈睁大眼睛警惕地问我,同时用身
子堵住门。
  姨妈说对了,我是要去买东西,我口袋里还有60多块钱,我要统统买光。
  就在我和大姨妈争执不停的时候,大姨夫说话了。他用力咳嗽了几声,止住
我们的争执,然后一字一句道:“平子,我这个样子,是活不了几天了,你就是
买来山珍海味,我也吃不下,何必浪费那个钱。世上再好的东西,吃进肚子里都
变成了屎。做人呢,也是这样,再好的人,再风光的人,进了棺材还不是变成一
把骨头。现在不能土葬,得进火葬场,进了火葬场,就变成一撮灰。所以我说呢,
你什么都不要买最好,如果你有心,今后就多来看我几次,我们是见一面少一面。
你要心里老惦着买东西来望我,心里就有了负担,有了负担,就不想来望我了,
空手来最好不过,你没有负担,我也没有负担……”
  大姨夫的话仿佛从坟墓里冒出来,音量不大却具有穿透力。
  我取消了去买东西的念头,但是我无论如何要帮他们做点什么。于是我抡起
扫把和抹布,打扫起卫生来。
  我本想多去看大姨夫几次的,可是他老人家没给我机会,没多久,他就被表
哥气死了。
  8
  下岗后,小指表哥一度比在岗时赚得还多,但是随着倒闭的工厂越来越多,
下岗电工越来越多,钱越来越难赚。朝中有人好做官,朝中有人同样好做生意,
三哥当局长期间,不仅把自己局里的生意让给了他,还为他介绍了不少生意,可
惜三哥只当了三年的局长就犯了错误,降职为副书记,连签单的权力都没有。三
哥降职,小指表哥难免兔死狐悲。在我们这个城市,小指表哥认识最多的人是电
工,认识最少的人是领导,严格地说,三哥是惟一能和他扯上关系并给他带来财
富的领导。三哥当局长期间,小指表哥家里每月用电量高达300度,这时候就是
借他一个胆,小指表哥也不敢偷电了,其生活水平之高,由此可见一斑。
  这个时期,表嫂虽然已经和小指表哥貌合神离,但还没有红杏出墙。毫无疑
问,小指表哥是一泡牛屎,这个时期却是这泡牛屎最营养最滋润的时期,还没有
变成干牛粪,不中看中用。夫妻之间的问题,说到底,无非就是钱和性的问题。
从小指表哥的口中,我不难判断出表嫂是那种钱欲望大于性欲的女人,只要满足
了她的钱欲,她就不会乱来;她只会贫贱而移,不会富贵而淫。因此,下岗后的
小指表哥做梦都想发大财,他发大财的目的非常单纯,那就是让表嫂过上荣华富
贵的生活,只有这样,才能拴住表嫂,他实在是太爱表嫂了。小指表哥宁愿自己
累死累活,宁愿表嫂在家里养尊处优,也不愿她再就业尤其到外地打工,像她这
样熟透了的漂亮女人,往往有去无返。不像原来同在一个厂,可以监督。
  小指表哥不仅不让表嫂外出打工,自己也不出去打工。他的一个电工朋友,
在广东一家私营电厂打工,混得还不错,在老板面前挺有发言权,如果愿意,他
可以介绍小指表哥进去,月薪1500元,要是别人,早就高兴得跳起来,小指表哥
却不为所动。
  小指表哥的活越来越少,有时一连十天半月都找不到事做。没活干的时候,
小指表哥就呆在家里一遍又一遍地做卫生。下岗之前,表嫂就爱打麻将跳舞,但
那时只是业余爱好,下岗之后则成了专业,白天麻将晚上跳舞。下岗之前的那几
年里,麻将和跳舞刚刚兴起,打麻将完全是消磨时间,基本上不赌钱,地点仅限
于家庭,不像后来,到处都是麻将馆,打麻将而不赌钱的,比处女还少,那时候
公安抓得很严。跳舞也是为了交谊——给没找到或找不到对象的男女提供一个恋
爱的平台,给已婚男女一个增进夫妻感情的机会,总而言之,是为了丰富人民的
业余生活——而不是为了艳遇和婚外恋。那时候的舞厅基本都是单位自己办的内
部舞厅,不对外开放,除非受到邀请;那时候舞厅的灯光比较明亮,装修比较简
单,别说摇头丸,连酒水也不出售,也就是说,那时候的舞厅比较纯粹健康,不
带任何商业色彩,不像后来,什么都卖,再正人的君子,一进舞厅便身不由己,
蠢蠢欲动,忍不住想干点什么。
  对于下岗之前的表嫂,具体地说,对于下岗之前外出打麻将跳舞的表嫂,小
指表哥也许做不到百分之百放心,但放心率至少在百分之九十五以上;下岗之后,
放心率越来越,表嫂红杏出墙后,小指表哥就百分之百地不放心了。相对而言,
无论下岗前后,对于打麻将的表嫂,小指表哥都是比较放心的。所谓物以类聚人
以群分,表嫂一般只和同性打麻将,地点仅限于厂子四周。厂子倒闭后,那些临
街的一楼住户,或违章搭盖,或腾出客厅,争先恐后地开起了麻将馆,凡入馆打
麻将者,每人每次收取一元场地费,有些人气旺的麻将馆,一月收入一度高达千
元。由于投资少见效快,开麻将馆的人越来越多(甚至一些二楼住户也开起了麻
将馆),难免恶性竞争,当场地费降到每人每次5角时,千元一月的收入也就成
了天方夜谭。下岗工人不好惹,反正这一带又不是主街区,有关部门自然也就睁
一只眼闭一只眼。
  小指表哥最不放心的就是跳舞的表嫂,只要表嫂一去跳舞、只要他知道她去
跳舞,必然随她同去,不管她愿不愿意。小指表哥是个舞盲,一个舞蹈细胞也没
有,怎么教也教不会,他的舞姿比机器人还机械。表嫂教了小指表哥几次,别说
表嫂,连他自己都彻底失去了信心,但他上舞厅的积极性并没有因此减退。一到
舞厅,他首先会四处寻找熟人,哪怕是一面之交,也会热情地上前握手递烟,不
厌其烦地告诉对方表嫂是他的老婆,然后躲在角落,一边抽着香烟,一边目不转
睛地盯着舞池里蝴蝶般飞来飞去的表嫂,目光有时柔情似水,眼珠有时烟头一样
红……
  尽管那时表嫂这枝红杏才刚刚攀上墙角,离墙头还有好长一段距离,可她还
是不愿意小指表哥跟着她,在他的监视下跳舞,就像戴着一套无形的枷锁,那是
非常不爽的事情——这只是我的猜测,合情合理的猜测。表嫂便想方设法瞒着小
指表哥去跳舞,而小指表哥一旦发现表嫂晚上不在家,就满世界疯找,那时候还
没有手机和传呼机,他只能一家一家舞厅去找,当他终于在某家舞厅找到表嫂的
时候,已经是汗流满面,有时甚至泪流满面。令他感到幸运和幸福的是,只要表
嫂是出去跳舞,他每次都能成功地在某家舞厅找到表嫂。表嫂一看到小指表哥,
舞兴顿减。
  9
  表嫂还是红杏出墙了,与其说是必然,还不如说是宿命。
  小指表哥的另一个电工朋友匀了一份活给他干:架高压线。如果在以前,小
指表哥是不屑干这种活的,虽然架高压线和安装室内电线都是电工的工作范围,
但架高压线是粗活,劳动强度大,收入不高,抹不开面子。让小指表哥去架高压
线,好比让一个卡车司机去开拖拉机。然而,此一时彼一时,此时的小指表哥正
处在最困难时期,他已经连续半年没找到一份活,为了生存,为了表嫂打麻将的
时候不那么寒酸,不至于为了几块钱的输赢争得面红耳赤,别说架高压线,就是
让他扛电线杆子,他也义无反顾。
  小指表哥所架的高压线是农网改造线,架线的那个地方是个革命老区村,地
理位置十分偏僻,交通很不方便,高压线时而穿过崇山峻岭,时而越过荒滩险流,
作业难度很大。农网改造工程是在夏天拉开序幕的,表嫂和大豆的私情也是在这
个夏天拉开序幕的。
  革命老区村离城里有80多里,一天只有两趟班车,车差路更差。跑这条路线
的,都是破车,反正破罐子破摔,把好车往这样的路上开,那真是暴殄天物。如
果仅仅陡峭狭窄弯曲也就罢了,令人难以忍受的是,它实在是太凹凸不平了,好
像每天都被飞机轰炸过,旧坑未填又添新坑,小坑有脸盆那么大,大坑有水池
(我指的是农村的蓄水池)那么大,当车子开过大坑时,乘客从车窗里伸出手,
就可以触摸到地面。只要下上半天的中雨,路面便成了泥潭,车子就得停开。无
论司机还是乘客,在这条路上开车坐车,都得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排除万难的
革命乐观主义精神,令人欣慰和惊夺的是,自从这条路开通以来,居然一起车毁
人亡的事故也未发生过,真是个奇迹。
  革命老区村离城80多里,离乡40多里,这40多里全是差路。乡里到城里那40
多里全是好路,半个多小时就到了,革命老区村到乡里的那40多里差路,要开2
个多小时,小指表哥再怎么早出晚归,也不可能日出而作日落而归,他只能住在
革命老区村,一个星期最多回家一次。
  归心似箭也好,身在曹营心在汉也罢,小指表哥还是和两个电工伙伴在革命
老区村度过了一个夏天一个秋天和大半个冬天,为革命老区村人民的农网改造工
程立下汗马功劳。小指表哥总共赚了5千块钱,同时也付出巨大的代价:首先,
他的双手更粗糙了,皮肤也更黑了(他的脸则红烧肉般黑里透着红),反正他身
上再也找不到一块比牙齿更白的皮肤,而他的牙齿并不算白。其次,他失去一个
手指。小指表哥共有11根手指,右手拇指节外生枝了一个小拇指(小指表哥的小
名和这个小拇指应该有一定的内在关联,但关联不大,主要原因前面我已经交待
过了,否则叫他六指或者十一指岂不更贴切)。这个小拇指对别人而言纯属多余,
对于从事电工工作的小指表哥而言,却是锦上添花(我指的是实用而非美学功
能),铺设电线的时候,它起到了类似穿针引线的作用。那天,小指表哥爬上最
高的一根电线杆,电线杆的高度都是相同的,为什么说这根最高呢?原因很简单,
这根电线杆矗立在一处最高的地势,自然最高。小指表哥那天心情不好,昨天下
午回家直到次日早上离开家,一整夜都没有见到表嫂。小指表哥寻寻觅觅找遍他
肉眼所能看见的大小舞厅,一直找到深夜,也没有找到表嫂。这时候,城里的舞
厅多如牛毛,地上的地下的,去舞厅里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何况表嫂根本就不
在舞厅。以我的推理,这时候,表嫂不是在包厢和大豆跳贴面舞,就是在大豆床
上欢度春宵。这一夜,小指表哥睡眠质量欠佳,第二天一大早又不得不赶回革命
老区村继续改造农网,工程很紧,他们和电力公司订了合同,到期完不成是要扣
工钱的,两个伙伴对他已经很有看法了。小指表哥不仅心情不好,精力也不好,
固定高压线的时候,一不小心,小拇指被高压线夹断了,掉到山下死不见尸,要
不是身上绑着安全绳,小指表哥一定会痛得从电杆上掉下来摔死。第三,小指表
哥差点被表嫂和大豆谋杀,只不过他至死都蒙在鼓里而已。国庆期间,从未休息
过的小指表哥他们给自己放了三天假,小指表哥被表嫂骗到镜湖……这个前面已
经写得很详细,不再赘述。
  10
  小指表哥赔了夫人又折指,于是转行开店。大姨夫去逝的时候,小指表哥去
订做墓碑,店主抓住他悲伤的心态,根本不让还价。小指表哥虽然不是什么大孝
子,那种时刻也不好意思讨价还价,店主说多少就多少,反正都是石头刻的,店
主也不敢贵得离谱,那时小指表哥便动了开墓碑店的心思。表嫂终于红杏出墙之
后,他就下定了决心,正好一位下岗多年的初中同学懂得一点书法,反正投资也
不大,两人一拍即合。
  从此,小批表哥几乎足不出城,从不加班加点,从不在外头过夜,晚上10点
之前一定回家,风雨无阻。他不在外头过夜,表嫂也就没有机会外头过夜。实际
上,小指表哥纯属多虑,自从被大豆残酷玩弄后,表嫂再也没有涉足舞厅,只是
没日没夜地打麻将。小指表哥还特意给她买了部手机,每隔几个小时就打一次,
表嫂也挺配合,24小时全天候开机。那时候,手机还未完全进入寻常百姓家,小
指表哥花2千多块钱给她买部手机仅为了自己能够随时找到她,可谓用心良苦。
  情场失意的表嫂赌场却颇为得意,那段时间老赢,赢得好没道理。小指表哥
比表嫂还高兴,表嫂一赢钱,就会对他露出难得的笑容,有时还难能可贵地抱着
他亲上两口,他是多么地希望表嫂赢钱啊。
  小指表哥店里的生意也不错,那阵子城里接连发生几起特大安全事故,死了
不少人,墓碑供不应求。与此同时,他还揽到几件电工活。总而言之,那是小指
表哥结婚以来最舒心的一段日子,夫妻关系不错,生意不错,收入不错,心情不
错,一切都不错……
  尽管半年之后,小指表哥的生意开始走下坡路,表嫂的手气也每况愈下,他
们不错的夫妻关系却维持了两年多,如果表哥不死,也许能够白头到老。
  2003年深冬那个大雪纷飞的晚上,小指表哥在城郊国道边的一家饭店喝完酒
出来,发现一个坐在摩托车后座、紧抱着摩托车手的背影酷似表嫂。当时已经是
7点多种,小指表哥明知表嫂不可能这个时候出来,即使出来,也不会出现在人
烟稀少的国道上,他要不是给一家小厂突击安装线路,也不会来这里的。厂长挺
客气,请他吃饭,天气太冷,小指表哥顺便喝了半斤白酒。那个背影实在太像表
嫂了,像得他情不自禁地骑上摩托车跟踪追击。就在他快要追上的时候,一辆农
用车突然从叉路口斜刺冲出,雪天路滑,对方虽然紧急刹车,车还是凭着巨大的
惯性冲向小指表哥。小指表哥本来喝了不少酒,加上注意力全部集中到前面那个
疑似背影上,还没等他明白过来——他永远也明白不过来了,那可是鸡蛋碰石头
啊,8个多小时后,小指表哥死在医院里。
  小指表哥出事的时候,表嫂正在麻将馆里鏖战,手气奇臭无比,如果内裤也
可以作赌资的话,那么她的内裤都要输掉。有趣的是,直到小指表哥推进手术室
开颅之前,医生要家属签字,大姨妈她们这才想起表嫂,连忙打她手机。
  11
  肇事司机开的是黑车,根本就没有上保险,他的家在一百多里外的农村,这
辆破车是他家惟一值钱的财产,说它值钱,也才拍卖了3千多块钱,加上砸锅卖
铁,最终只赔偿了8千元,小指表哥自己又没有买其他人身保险(因为是酒后驾
驶,保险公司拒绝赔付小指表哥办驾照时买的人身保险),算是白死了。
  小指表哥出事地点附近是一家赫赫有名的全国私企五百强公司所在地,各种
车辆多达两百余辆,小指表哥死后,表姐表姐夫、表妹表妹夫常常这么慨叹:
“小指要是被恒达集团的车撞死就好了,少说也能赔个十几二十万的。”开始,
大姨妈还怪他们说话没有人味,听多了,便抹着眼睛忍不住问:“真能赔那么
多?”
  小指表哥的寿衣是我帮忙换的,我惊奇地发现,小指表哥的阴茎还没有我10
岁儿子的小鸡鸡大,宛如一个逗号埋伏在茂盛的阴毛丛中,难怪表嫂不能生育。
  我给小指表哥的悼词是这么写的(考虑到表姐表姐夫、表妹表妹夫文化水平
比他还低,而表嫂又不能亲自上阵,悼词也由我代念):
  刘金龙,祖籍江西贵溪,生于1960年4月12日,死于2003年12月24日,终年
43岁。
  刘金龙生前系曙光电炉厂电工、电工班长,工作兢兢业业,曾多次被厂里评
为先进。下岗后,刘金龙不等不靠,自谋职业自食其力(以下省略600余字)……
刘金龙也许算不上一个好儿子,绝对是个好丈夫好男人,为了爱情,他不惜赴汤
蹈火,从三楼一跃而下;为了爱情,他承包了所有的家务,毫无怨言;为了爱情,
他不知疲倦地赚钱。他不是死于车祸,而是死在谋生的路上。英年早逝的刘金龙
其实是个殉情的情圣,一个大熊猫般珍稀的奇男子伟丈夫,死得比泰山还重,死
得比贵族还高贵。刘金龙的妻子是世界上最不幸的妻子,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妻
子。刘金龙对妻子的爱情是那样的高贵那样的纯正,在这样高贵纯正的柔情和大
爱面前,我们除了感动,只有受教育的份,每个忠贞爱情的人都应该在心中为他
树一块牌(表嫂就是听到这里晕过去的)。
  人生的竞争和痛苦永无止境,刘金龙,愿你到另一个世界能够安息,早去早
轻松。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刘金龙,安息吧!

  当大姨妈要小指表哥同学给他刻一块墓碑的时候,同学说不用了,小指老早
就给自己刻好了一块,然后又悄悄告诉大姨妈:小指还给他老婆刻好了一块。
_________________
是非是,我非我。

敬请光临我在北美枫的博客飞云浦

也请关注我的新浪博客
http://blog.sina.com.cn/u/1740799031
返回页首
阅览成员资料 (Profile) 发送私人留言 (PM) 发送电子邮件 Blog(博客)
主持[Bob]
主持作品集

二品总督总管
(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二品总督总管<BR>(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注册时间: 2005-10-13
帖子: 4150

帖子发表于: 星期四 八月 24, 2006 11:45 a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There have not mine, so that ZT this today.
_________________
是非是,我非我。

敬请光临我在北美枫的博客飞云浦

也请关注我的新浪博客
http://blog.sina.com.cn/u/1740799031
返回页首
阅览成员资料 (Profile) 发送私人留言 (PM) 发送电子邮件 Blog(博客)
从以前的帖子开始显示:   
发表新帖   回复帖子       酷我-北美枫 首页 -> 小说故事 论坛时间为 EST (美国/加拿大)
1页/共1

 
转跳到:  
不能发布新主题
不能在这个论坛回复主题
不能在这个论坛编辑自己的帖子
不能在这个论坛删除自己的帖子
不能在这个论坛发表投票


本论坛欢迎广大文学爱好者不拘一格地发表创作和评论.凡在网站发表的作品,即视为向《北美枫》丛书, 《诗歌榜》和《酷我电子杂志》投稿(暂无稿费, 请谅)。如果您的作品不想编入《北美枫》或《诗歌榜》或《酷我电子杂志》,请在发帖时注明。
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文责自负.作品的观点与<酷我-北美枫>网站无关.请勿用于商业,宗教和政治宣传.论坛上严禁人身攻击.管理员有权删除作品.


Powered by phpBB 2.0.8 © 2001, 2002 phpBB Group
phpBB 简体中文界面由 iCy-fLaME 更新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