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我-北美枫

[李笙歌]

《鸟》
　　
　　在海风泛滥的地方
　　木叶飘零
　　
　　在月亮没落的城市
　　一只乌鸦在天空飞翔
　　
　　闪电在黑暗中打开舱门
　　投下沉重的副油箱
　　
　　两只交尾的火烈鸟折断了翅膀
　　将青春撂倒在长满胡杨的草场
　　
　　钟声敲响之前 一个人关紧门窗
　　将沉默的岩石怀念 将热烈的花朵压扁

《塔尔寺之夜》
　　
　　冬天 让一切事物变得陌生
　　鹰在苍空幽谷之上航行
　　阳光晾过雪山的背脊
　　小镇笼罩着神秘的阴影
　　
　　赤裸的风雪抚动经幡
　　像失散在高原的牧马人
　　美丽的多吉卓让姐妹从不洗脸
　　他们用奶茶和青稞与神灵亲近
　　
　　闪电照耀塔尔寺对面旅馆的门窗
　　让一个凡俗的男人内心平静
　　美的圣灵雪藏的高原之美
　　让他的灵魂在冰雪中获得新生
　　
　　现在他打开白斗星
　　目送风雪中赶马的人......

《那时候》
　　
　　那时候，穿堂的风停了
　　水磨的低吼有些缓慢
　　
　　那时候，月光从纸窗渗入
　　摸着两把老水壶的脸
　　
　　那时候，牛奶睡在木桶里
　　栀子还没有醒来
　　
　　那时候，马在马厩说话
　　黑狗围着炉火发呆
　　
　　那时候，女人扛着月亮出走
　　男人裹着风雪归来……

《怀念》
　　
　　天堂是否也有黑夜和亡灵
　　让衰败的玫瑰误入其中
　　
　　盲人的世界 开满虚无的野草
　　时光的遗照里，他听到谁的呼吸？
　　
　　“有人在怀念和幻像中生活。”
　　在春天的门楣外透视一张大地的面孔：
　　
　　那脸孔他熟悉
　　而春天有多少未竟之梦落进黄昏
　　
　　一挂货柜车将梦中的童贞搬运
　　他带着爱人的名字在废弃的机场度过一年
　
《秋夜》
　　
　　山乡的婴儿宁静入梦
　　这是一生中最沉寂的夜晚
　　月亮带走最后的卵石和道路
　　偶尔，天地间除了挤进几串零星的
　　蝉鸣、蛙声和犬吠
　　将马村深夜的鼾声催眠
　　偶尔，除了风，折磨着草垛
　　和石榴的耳朵
　　大地无尽幽远……
　
《师妹》
　　
　　那天我在杨柳场
　　看见年轻的师妹
　　被铁匠铺的小个子男人
　　带回山中
　　锁呐声里，一些槐花无声地飘落
　　迎亲的队伍卷起一路灰尘
　　她绝望的眼神让我想起
　　在这尘世，在这粗野的晚上
　　又一位年轻的乡下女医生
　　在一个混帐面前莫名其妙地失身……

《绕过去》　　　　
　　
绕过去，有时是为了
　　一种好心情。
　　就像每天必须绕过，
　　肚大腰圆的胖经理，
　　和浓妆艳抹的瘦小密。
　　绕过订单、报表、上级、下级，
　　绕过马达的低吼、口臭、
　　马屁、黄段子。绕过
　　疾病、性、商业时代的巨大钟摆、
　　乞丐、惯偷、游民
　　和鲜花贩子。绕过去，
　　有时是为了绕过内心的黑暗，
　　有时是为了杀死愤怒的小脾气。

《善良的泪水》
　　　　
　　从小到大，我已忘记了
　　自己哭过多少回。
　　有时，我是一个人偷偷地
　　抱着自己哭。有时，
　　我是站在路旁和人群中哭。
　　那些，从我面前经过的人，
　　有的带着我的哭声走远，
　　有的停下来，看着我，
　　陪着我一起抹眼泪。
　　直到哭干了他们的泪水。
　　善良的人啊！他们从不问我，
　　好像我的痛苦，就是他们的痛苦。

《晋城姑娘》
　　
　　96年
　　在晋城
　　一个叫大东沟的地方
　　我认识了
　　我的晋城姑娘
　　她说
　　她那村子
　　盛产铁矿（石）
　　她和她爷爷
　　常来矿务局收泔水
　　我和她爷爷的关系
　　也很棒
　　还经常去他家
　　吃烤馍和小米饭
　　或去邻村蹲大戏
　　身后远远地跟着
　　我一声不吭的
　　晋城姑娘
　　那时候
　　我最大的理想
　　就是娶上
　　我害羞的晋城姑娘
　　在大东沟
　　做一个快乐的铁匠

《萌动》
　　
　　夏夜携着黄金之火沉没。月亮背着卵石
　　从熟睡的大海上隐身。世界如此寂静。
　　那映在莲花宝座上的暗影，担负着
　　经年的苦役和仇恨。楚楚动人。在油灯下
　　颂唱：香榧树。绀石。猫狸和血。
　　对着羞耻的生活，说出委身于记忆、药液
　　呼吸和泪腺中的向往，或沉默。在黯淡的沙滩
　　在树荫下，在盐花的窗台，在漫长的等待、
　　焦虑和睡眠中。宛若一首散落床头的
　　橘红色乡谣。被反复咀嚼，却羞于启齿。
　　我看见：血液中的宝石。阴郁的乳房。
　　水晶一样赤裸和冰冷的臂膀。在仲夏的喉管中
　　涌动和沉浮。栀子的脸庞，日趋安宁。
　　支撑着一个男人日渐腐蚀的生活。我已经
　　熟睹生命，从花开到花落的苦难历程。
　　现在，我有理由说出：爱。说出梦眠中的
　　疑团和赞美。说出内心的动荡、欢悦和憔悴。
　　在月光中。在无以停靠的海滩。在灵魂的码头
　　在纯洁和天真的诗歌中。

《献给小米的诗》

“她们把麦子从旧日的瓦罐中取出，点上火把
和月亮，徒步走向晨曦和山冈。”啊！姐姐，
我的诗歌比天光更早看见：椿树。磷火。楠木。
白雾和秋霜。看见：垂暮、乡野和宫楼。
看见：缝满补丁的岁月，抬尸过河的人远去。
爱过的人，在唾沫和奸情中死亡。一生背负丑陋
和肮脏的声名。姐姐！清贫和负累——
日常生活的阴霾撂在案桌，你无力清除却试图删改。
多么固执，不像我，老在诗歌中深藏企图。
事实上，我早已是百病缠身的少年。词语的疮毒
多年后仍未根除。惯于与轻薄的庄稼和喜鹊相互梦见。
在记取和遗忘中，重复太阳般热烈的描述——
“在绀土中，她们是多么沉重、坚韧而不可思议。
苦难激活了天使的翅膀。”因此我爱上她们，
在激动的一刻。现在，你和颜悦色。
带着情欲和爱，走向牛哞和犬吠编织的庄园……
啊，这恍惚的一切！纯洁、美好而忧伤。
应和着光阴的动荡而最终离去。姐姐！
因为你，更盲然的泪水让我把天堂的亲人
记录在案。

　　　 《夜游》
　　　
　　经过田垄，看见了月光
　　洒在不远的黑山上
　　那儿有祖母的坟，在梨树的阴影深处
　　静静地躺着。也许，还有一只鸟
　　伴着她，在林子里睡着了
　　一步步走下去，泥路上有些花在寂寞地开
　　有些还关闭着。我不止一次来过这里，
　　却没有发现，而一个人的阴影，它们早已熟悉
　　现在想起来，夜里开放的花，是多么好的花

《女娲》
　　
　　风暴。巨大的雷霆。无常的幻化和深入……
　　世界颤栗着，咆哮着，汹涌着——
　　仿佛末日在鬼火中来临。我看见：天门大开
　　那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女人，那行走在
　　川北田埂上的阴影，那隐身于土地的艰难
　　透过地火和天光，在我的血液中再现。
　　那水中的女娲。在奔走。在挣扎。在对着
　　沦陷的天堂，说着令人不安的夜话。 呵！
　　洪讯提前到达。撞击着。托举着。肆虐着……
　　推迟着黑暗、呼吸和眼泪。那伸出的枯枝，
　　无力攥住散乱的生活。“幼年时，你认为
　　死可怕吗？”事实上，猥锁的时光里，
　　那胆怯的乌鸦遭到冷落。
　　那隐居者的福祉，那陷入泥泞的光阴，
　　那悬挂在嘴角的美好的事物，曾被我一再忽略。
　　多么羞愧！雨。加深着
　　一夜的黑。而戏剧性的暗示还在发生，在继续——
　　哦！母亲，是你抻出嶙峋的手骨，取出我的忧伤、
　　怨恨和冷漠，丢进今日泛滥的河流。
　　现在，我已走出狭窄的内心和羞愧的哑语
　　站在水肿的村庄吹响生命的小号。

《跋涉者》
　　　　
　　雨。琼州海峡。天空墨脱的乌云。时间和
　　大海都呈阴性。他教唆碳笔运动：十一级
　　台风。在海上，拉响警报。与天空阳性的
　　屁响和鸣。海岸。集装箱。热带雨林……
　　在佝偻的冬天里一路撤退。他睁开游离而
　　涣乱的瞳孔：天涯！在幕帷低垂的车窗里
　　逼近。他读到：南中国。岛屿。沉船。椰
　　树。鸟屎……不同于西部荒漠的气息。这
　　华丽而冰凉的气息。雨，苍空漏筛的水晶
　　体。在他的额头押下，翡翠的冷。命运和
　　岁月的属性，以及一个流囚的名字。火车
　　暮年的长者，一路哮喘着爬行。“谁的眼泪
　　砸伤了铁轨？留下一个人的愤懑、忧郁和
　　叹息？”他想起：遥远的磨子岭。雪积三
　　尺。中药房。年轻的女医生。夜里性感的
　　药香气。而这前方，这未曾抵达的……他
　　在记忆的剪票口匆匆写下：某年。某月。
　　某日。脚底下一片生死未卜的土地……
　
《如果》
　　
　　如果春天就要到来
　　如果嫁接的季节就要错过
　　如果，玫瑰还没长出恋爱的牙齿
　　如果，石榴还在病痛中寂寞
　　那我还要客气什么
　　那我还拿着一把钳子晃悠什么……

《桃花岭》
　　　　
　　 桃花岭
　　 雪积一尺
　　　
　　 桃花岭
　　 火车被大雪掀翻在地
　　　　
　　 妈妈 即使
　　 这样的坏消息 也让我满怀欣喜
　　　　
　　 这说明 桃花岭还在
　　 我的故乡还在
　　　　
　　 这说明 那神龛还在
　　 我的亲人还在
　　　　
　　 这说明 抓住一根鸡毛
　　 我还能坚持着回到故里

《幸福的夜晚》
　　
　　孩子们围在
　　月光下的稻垛旁
　　数星星——
　　一颗，两颗 ┅┅
　　
　　在附近的
　　晒谷场
　　我和朵朵不说话
　　我们幸福地看着他们
　　我们在心里一起
　　数孩子
　　一个，两个 ┅┅

《音乐》
　　
　　知了
　　吹完最后一只催眠曲
　　从苦槐上飞走了
　　
　　亲人啊！
　　请张开你们的耳朵
　　我们还有
　　最后的乡村歌手——
　　
　　一只蝈蝈，在井头
　　打开了沙哑的嗓子
　　两只蜂鸟，在麦芒中
　　发出了愤怒的尖叫……

《静夜思》
　　
　　 一地的月光
　　 亲人的手啊！
　　 轻轻翻动桃花的旧历
　　 星星目光微闭
　　 花朵下埋着花朵
　　 和亲人的白骨
　　 冷冷的动词和静词
　　 一种亲切的暗示
　　 把我裹住
　　 使我就要吐出
　　 舌尖上的火焰
　
《温暖》
　　
　　99年。汉安精神病院
　　一个在走廊里趿来趿去的女人
　　看见路过的人就
　　歪着脖子喊"老解！"
　　一声比一声沙哑
　　一声比一声困难
　　不知为什么，经过她面前的时候
　　我竟然昧着医生的职业道德
　　情不自禁地应了一声：我在这！
　　她满怀疑窦地看着我，
　　突然疯狂地跳了起来
　　泪流满面
　　看着他快乐的样子
　　我冷漠的心竟一下子找到了
　　失去多年的温暧
　　
《孤陋寡闻》
　　
　　走在深圳
　　夜晚的大街上
　　总会碰到
　　一些花枝招展的姑娘
　　一个比一个性感
　　一个比一个漂亮
　　就算在省城
　　我也没见过
　　这么多国色天香的
　　人间尤物
　　我想我活了多年
　　真是见多识短
　　原来盛产黄金的地方
　　也是盛产美女的地方
　　
　　《姿式》
　　
　　她走上飞机的悬梯
　　姿势优雅，像一位异国的女总统
　　在访问中获得了满足
　　他打开旅馆的窗，向她挥手
　　想起昨夜的她
　　多么固执，身手敏捷，接近疯狂
　　和现在的她
　　完全是两个模样
　　
　　《离别》
　　
　　她走进机艙
　　他关上旅馆的门窗
　　她向南飞
　　他向北行
　　
　　从此
　　两个爱过的人
　　又将是
　　多么陌生
　　
　　《乌鸦》
　　
　　这寒冷的
　　在一片辽阔的暮色中
　　暗淡下来的帝国的江河——
　　落日、空山、黄金和雪
　　喧哗的人
　　你们都已沉睡
　　
　　乌鸦起飞
　　这伟大的机会主义者
　　优美，傲慢地飞翔
　　这隐忍、不屈、被我们遗弃
　　和诅咒的王
　　今夜要去什么地方？
　　
　　他静静的飞翔
　　带着中世纪的风声和歌声
　　从我们的头顶掠过
　　她的孤独的，永恒的，
　　黑色的命运
　　让所有的仰望都黯然失色
　　
　　他静静的飞翔
　　在浪漫的夜空中
　　抛下理想主义者的身影
　　她要去的地方
　　是一生都不能抵达的地方
　　但我们从未想过
　　
　　《阴影》
　　
　　阴影就是一群大鸟
　　穿过黄昏和钟声留下的痕迹
　　在祖国大西北
　　浩瀚的星空下
　　阴影就是一座雪山和一片黑松
　　一野海子和一片青稞
　　一群野牦牛和一群藏铃羊
　　一座黑帐房和一颗启明星
　　一座经院和一个僧人
　　一袭经幡和一朵雪莲
　　一条融化了的冰河和在河床上挑灯
　　洗马的人……
　　阴影无处不在，感动着我们
　　
　　《深夜走在铁轨上》
　　
　　海风是缄默的。路也是。包括
　　卑微的车辇和灯火。我听不到
　　钟表的嘀嗒，声色犬马。除了嘴巴
　　死在当途的，还有两只饥饿的耳朵
　　睡眠安详。在秘密的地图上，最后
　　一列运木车停了下来。我看见星星
　　醒着，在啃食月亮的城垛。没有
　　声音。那天堂的神仙，忍心住了寂寞
　　教父在教堂里保持缄默，因为有
　　足够的牛奶、馅饼和欢乐将日子招安
　　而大地的顽主啊！那些骑牛和电单车
　　的教徒，早已横穿了铁轨，在夜的
　　子宫里梦游着生活。穿越生长白桦的
　　道路是那么远。剩下我，一个幽灵
　　踩着脚下这冰冷的铁。拖着一块
　　受伤的枕木，在大雪中唱哑巴的歌。

《雨村》
　　
　　雨下得很糊涂，是八月的雨
　　北风扭伤了南风
　　用爪子，将树上的果实采下
　　路过的大水，将短命的鬼带走
　　寂寞的人，被困于村庄
　　像蚂蚁，被困于洞穴
　　黑暗里，一些嘴，门洞一样张开
　　门缝外的田野，空荡荡的空着
　　抽水烟的女子，目光沉静
　　一顶花娇，将在雨花中飞出
　　
　　《马》
　　
　　马在油画里奔腾
　　是一匹老马
　　马蹄上沾满了泥
　　我几乎听见了
　　它在画中的嘶鸣
　　以及马蹄踏破夕阳的声音
　　想像
　　它年轻的时候
　　在原野上撒野的样子
　　一定美极了
　　它年轻的时候
　　一定是一匹
　　了不起的马
　　
　　《老牛》
　　
　　春天
　　老牛的眼里
　　长满了青草
　　但它不吃草
　　带着不听话的小牛犊
　　慢吞吞地来到河边
　　河水很干净
　　哗哗地流着
　　天空很慈祥
　　像一位善良的老太婆
　　老牛在河水里
　　看了看自己的倒影
　　泪水哗哗地流着
　　
　　《消失》
　　
　　暮色，披头散发地
　　垂下来
　　暮色抱住大地的儿子
　　
　　流水抱住村庄走远
　　道路抱住一个外乡人的脚印
　　消失
　　夕阳落山
　　黑暗理解了情人的手语
　　
　　《理想》
　　
　　我多想变成
　　一只乌鸦
　　一只诚实的乌鸦
　　我多想把自己的一张嘴
　　变成一张乌鸦嘴
　　对于那些
　　天生热爱喜鹊的人
　　我多想说出
　　一句冒犯的话
　　不吉利的话
　　坏透了的话
　　
　　我多想站在高高的枝梢上
　　说：世界死了……
　　末日就要到来
　　然后让你们
　　对我的臭嘴
　　恨之入骨
　　
　　《大雪十二行》
　　
　　北风啊！ 将一只迷途的羔羊
　　带回温暧的黑帐房
　　
　　将一只达马拉的鹰
　　带到太阳升起的故乡
　　
　　在那里，手捧洁白哈达的格桑
　　她思念的歌谣唱了又唱
　　
　　在那里，爱过的人叠起红绸褡裢
　　泪水打湿美丽的脸庞
　　
　　在那里，康巴大雪还在沉睡
　　俗世的仇恨已被遗忘
　　
　　在那里，酥油灯火不停地流啊流
　　牧羊人还没有还乡……
　　
　　《纳木错》
　　
　　一群羚羊，
　　跟在一群牦牛后面。
　　他们要去湖边喝水
　　洗脸，晒太阳。
　　牦牛扬起威风的牛角，
　　驱赶着共同的敌人。
　　一路上阳光很好，
　　雪山很安静。
　　他们要找寻的地方——
　　纳木错，
　　可能是一面美丽的铜镜。
　　
　　《雪野》
　　
　　雪，终于停下来。
　　冻伤的羊眼望望地，
　　冻伤的马眼望望天。
　　原野回到亿万年前那片
　　原始的安宁。太阳缓缓地走过，
　　冻伤的牧羊人身上，有金钱豹一样的斑点。
　　
　　《月夜》
　　
　　月亮睡了，田野
　　收起三两声蛙鸣。
　　
　　杉树睡了，小熊
　　抱着妈妈和骨头睡了。
　　
　　朵朵睡了。
　　我抱着朵朵，我也睡了。
　　
　　草垛像一个葫芦，
　　山坡上长满了星星。

《夜晚》
　　
　　黄昏跑下山去，
　　暮色被一些树木吸引。
　　灯火来到村庄，
　　仆人一样照顾孩子。
　　月亮来到湖畔，
　　轻轻抱着我们。
　　
　　《海边》
　　
　　睁开你的双眼
　　像等待吸水的旧陶罐
　　
　　我们的女儿躺在海边
　　而乌鸦却在哭泣
　　
　　游医,游医,乱世的郎中
　　让所有的屈辱开出春天的花来
　　
《我想的》
　　
　　我常常想
　　我遇到过的人
　　能够记住我多好
　　哪怕是我的好
　　或者不好
　　只是
　　我遇到过的人
　　他们压根儿把我忘了
　　
　　《表白》
　　
　　在春天
　　在爱情的密月里
　　我说过太多肉麻的话
　　那是在自己的阴影里
　　对着一尊性感的自由女神像
　　那是对着毫无知觉的木偶说的。
　　
　　《企图》
　　
　　多年来，我试图
　　在诗歌中充当一位心理医生
　　事实上我错了
　　那些看过我的诗的人
　　都说我是病人
　　
　　《乐极生悲》
　　
　　一个人在大街上跑着
　　一个人在大路上飞快地跑着
　　他一边跑一边回头笑
　　他一边跑一边回头不可一世地大笑
　　直到他撞在一根电杆上
　　蹲下来嚎啕大哭
　　并举起了双手……
　　
　　《意外》
　　
　　我不止一次以为
　　他死了
　　死在在导演安排的剧幕里
　　死在一个妓女的剃刀下
　　那天，我在西单的酒巴遇见他
　　和一位美女说着话
　　在女人的嘴巴上叽叽吧吧
　　我才知道他还活着
　　而且活得很滋润
　　
　　《金局》
　　
　　在土管局的会议上
　　我看见金局长
　　又换了一幅假牙
　　我还知道，他的那些假牙
　　被一个聪明的地产商人
　　天价买走
　　丢进了自家的厕所
　　现在，他戴着一副金色的牙齿
　　对着我们趾高气扬
　　嘴巴张着，口气很大
　　
　　《执着》
　　
　　一个在城市
　　寻找另一个人
　　秋去冬至
　　春暧花开
　　直到他把自己
　　变成一个沿街叫唤的乞丐
　　
　　《绝望》
　　
　　当你跌落万丈深渊时
　　庆幸自己突然拽住了一根草绳
　　这时山崖上走来
　　一个扛着斧子的人
　　他朝你傻笑
　　我哭嚎和抗议都没有用
　　他就是一个
　　什么都干得出来的白痴
　　看着他，你第一次领教了
　　什么叫倒霉和不幸
　　
　　《本意》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有人突然上来和你套近乎
　　说曾在某年某月某日
　　你还踩过我的脚趾
　　（这件事儿你不记得了？）
　　你在惊喜之余不行不佩服
　　一些人的记忆
　　接下来他告诉你
　　他被踩断的脚趾
　　终于找到了凶手
　　
　　《影院里》
　　
　　在影院里
　　当我正为铁达尼号的沉没
　　感到惊惶无助时
　　旁边的一位老人突然拽住我说：
　　朋友，在巨轮沉没之前
　　请给亡者一只香烟好吗？
　　
　　《害怕》
　　
　　一个人
　　一生一世
　　最最害怕的事情
　　不是清醒着
　　被别人忘记
　　而是糊涂着
　　被自己抛弃
　　
《蔡老婆子》
　　
　　她饿。站在雪地里。像脏小孩
　　咬着衣角，所以受到了
　　囝囝不友好的攻击。
　　冬天，使寒冷和饥饿加剧
　　张牙舞爪。我在沙哑的磨盘下
　　叼着塑料奶嘴，猫着眼
　　看着这个可怜的女人
　　眼里的仇恨，可能要持续到
　　花开的来春。风。闪过腰
　　祖母在阴背地带说着凉话：
　　天天来，把我们的命都拿走！
　　伴着“汪汪”的狗叫声
　　蔡老婆子就不见了。
　　大年夜里，众人啃着马骨
　　祖母泣不成声。马村的荒郊
　　凭添了一座新坟。无人叩祭
　　我拖着花木兰的剑
　　在空旷的雪地上一路飞跑
　　
　　《叹菊花》
　　
　　菊花开了，几束荒花
　　唤醒垄上的荒凉
　　
　　菊花开了，淡淡的芬芳
　　在粗心人的梦中流淌
　　
　　菊花开了，清纯的女子
　　不是春天的尤物
　　
　　菊花开了，似水的韶华
　　喊出宿命的忧伤
　　
　　菊花开了，喊着她的名字
　　一种痛刺在心上
　　
　　 《桃花》
　　
　　桃花，空气中昙花一现的美人！
　　你的开放使人邂逅揪心的美
　　在无人的黄昏，又白又红的桃花谢了
　　仿佛一个人的忧伤
　　在夜风中来临
　　
　　当故乡的桃园栽上了桑树
　　春天的妹妹已经出走
　　不见桃花，在春雨中痛心疾首
　　桃花，桃花，绝代的美已经凋零
　　
　　我为什么要葬花？
　　我为什么要怀念那失散的爱情？
　　桃花，桃花
　　在一位少年的梦中
　　你和春天燃烧成一团火
　　
　　《夜过村郊的坟场》
　　
　　春天。爱过的人已经离去
　　燕子出没的地方，黄土
　　生出了新泥。轻薄的夜晚
　　多少无辜的生命被抛弃
　　
　　那些在阴影中成长的灵魂
　　是否会脱离暗淡的肉体。被卷入
　　另一个世界的纷争和动荡。
　　在另一条平静的河流里
　　仰望或倾听，那些花开的消息？
　　
　　在阴影里，在黑暗的边缘
　　落日，落日，在你之后
　　多少灵魂点亮了不屈的灯
　　在荒冢中执着地寻找
　　有关落花的前世
　　
　　《平静的生活》
　　
　　不去想，这平静的一天，
　　要在秋天的哪一片落叶中下沉。
　　我依然看见，雨后的清晨，微暗的光线，
　　打开了道路和瞎子的眼睛。
　　孕妇打开了痛苦的宫颈。顽疾病人
　　打开了偏方。陌生人打开了陌生人的院门。
　　我依然看见，结实的孩子，在长满青苔的石板路上
　　成长。而月亮，准时打开了枕边的呓语和爱情……
　　然后一起消失在更远的阴翳中。不去想
　　这平静的一天，是否会延缓昨日冗长的记忆，
　　并长出厌倦的牙齿。我只感觉，一些生命，
　　在阳光下四处游荡——
　　像优美的轮回，带着最初的回声。

《风中的芦苇荡》
　　
　　风中的芦苇荡
　　大雪 小雪的故乡
　　风中的芦苇荡　你一夜的白
　　到底是芦花？　还是秋霜？
　　风中的芦苇荡 风过嘉陵
　　要将宿命的女儿 带去何方？
　　风中的芦苇荡 雨打长江
　　哪里去找 失散的姑娘？
　　风中的芦苇荡 走过故园的我
　　开始无边的流浪
　　
　　《赤着脚的春天来了》
　　
　　赤着脚的春天来了
　　大地找到雨水
　　蜜蜂找到花房
　　孩子找到原野
　　我找到爱
　　赤着脚的春天啊，一年一度的花事
　　一年一度的爱
　　让一个少女在融化的积雪中痛哭
　　让一个少年在花开的原野上奔跑 ……

《蛇》
　　
　　你是蛇，有优美的七寸。我
　　也是。草廊暗香。舔，被舔，吐出色情，
　　两个清脆的声母。缠，绕，生病，
　　一起滑入白菊的掌心。
　　
　　你假寐，发小脾气，我在你光滑的
　　鳞甲里。你的信子是毒舌，我说，
　　有种，你就毒死我。你掏出半打情话，
　　迷倒我，清空我。要命的小蛇精。
　　
　　蜕掉皮，我在你身体的拐角，
　　又多活一天，生出一只探雷器。你用
　　青春的避雷罩，戏谑我，吸引我，取消我，
　　又偏离我晃在肉体里的小雷鸣。
　　
　　因此，我成为我的假想敌。
　　你横竖撇捺，都像是蛇妖，把草穴移植到
　　我烂掉的梦里。我狐疑，伤心，皮肤骤冷，
　　转身逃入草丛中一片卧倒的寂静。
　　
　　 《香灯》
　　
　　七夕。香灯。树下软软的小单身。
　　爱过，将错就错。我投降。你有可怕的
　　小暗流，你还有不安的小静脉。
　　而我是你画卷里的一棵树，不懂抒情，
　　一个傻傻的木头人。
　　
　　你的梦呓，有纯洁的遗忘，纤秀的身体，
　　露出梦幻般的忧伤。我藏起野性的骨头，
　　和你一起哭泣，沉默，飞翔。影子和影子
　　重叠。我有一滴泪水，落在你优美的
　　耳根上。
　　
　　繁花溅露。我给你戴上青草戒指。
　　我说爱情的腹语，花粉一般，也不显得多余。
　　我的小仙子，你抱着我，小小的嘴唇多么干净，
　　乌黑的眸子多么干净。你是水做的女人。
　　小香灯下，我们听到心跳的声音。
　
　　《夜晚》
　　
　　黑暗漫过山坡
　　漫过杂草丛生的野地
　　这个巨大的幽灵
　　让两棵陌生的山树
　　抱在一起
　　
　　黑暗继续加深
　　小小的原野
　　落入液态的宁静
　　黑暗把过路的人
　　变成了幸福的瞎子
　　
　　两棵山树
　　踮高了脚尖
　　抚摸着，亲昵着……
　　他们的身体上
　　落下纯属多余的树叶
　　
　　 《静夜思》
　　
　　一地的月光
　　亲人的手啊
　　轻轻翻动桃花的旧历
　　星星目光微闭
　　花朵下，埋着花朵
　　和亲人的白骨
　　冷冷的动词或静词
　　一种亲切的暗示
　　把我裹住
　　使我就要吐出舌尖上的火焰
　　
　　 《夜遇》
　　
　　九三年。青河子
　　老掉牙的
　　黑白影片——
　　《梁山伯与祝英台》
　　
　　回村的路上
　　我的女友小北
　　抱住我痛哭
　　
　　火把熄灭的地方
　　大雪压住了小雪
　　一只黑猩猩
　　压伤了小白菜
　　
　　 《小镇漫步》
　　
　　暮色来临。我喜欢这个时候
　　独自一人，沿着窄窄的胡同散步
　　和自己说一些
　　自己也不知道的话。海雾
　　就在前边，不远的地方
　　细沙一样落下。我知道大海
　　就在石板路的尽头。
　　只是我从未到达。一路上
　　有些人匆匆走着
　　有的还在犹豫。而脚底下
　　已积满厚厚的一层树叶
　　我感觉它们，就要和我说些什么
　　再往前走，小镇就黑了
　　天空也越来越矮。经过一家
　　飘着卤香的陈年酒馆
　　灯一晃一晃着。中途好像
　　还会经过一座茶馆和戏台
　　那时候，会有一轮月亮
　　从檐顶上漫上来。我总是想着
　　月亮。然后一个人静静地返回
　　也许我是想看海上的明月
　　也许什么也不是。也许
　　我还是在等待，夜深的某个时候
　　牵一个人的小手
　　然后情不自禁地说：月亮终于
　　那么近了。
　　让我们沿着幽静的小巷
　　去看——大—海—花—开……
　　
　　 《路遇》
　　
　　夜深人静的时候
　　一个人回板桥村
　　经过一片小小的坟场
　　总有女鬼的哭声
　　不知谁家的女子
　　碰到路过的人就哭
　　给人一种凄凉的感觉
　　以前我经过这里
　　说些安慰的话
　　现在她还是哭
　　而且越哭越抓人
　　那以后，我试图从一片
　　更暗的槐树林绕过
　　不知是担心什么
　　还是逃避什么……
　　
　　 《亡灵》
　　
　　月亮上来的时候
　　坟墓里的人
　　开始把自己洗干净
　　一个一个地出来
　　晒身上的霉气
　　拍身上的灰尘
　　然后在月光下
　　摸着狗叫的山冲回家
　　爬进窗户
　　嗅嗅油盐柴米
　　和炕上熟睡的人
　　把锅碗瓢盆弄响
　　或留下细微的脚步声
　　告诉你她回来过
　　并且还爱着这个家

《父亲》
　　
一
　　
　　家民在南充那头
　　打来电话，说：
　　秋收刚刚忙完了，没别的事
　　只是父亲他老人家
　　很想你（都离开八年了）
　　还有他那胃子，也有问题
　　说着说着，就在电话那头哭了
　　三弟，父亲老了，瘦得都成
　　一根葛藤了……
　　我听了，心里也不是滋味
　　那鼻子也都酸酸的
　　
　　 二
　　
　　回忆往事，它的疼痛
　　留在一首膨胀的诗里
　　有些事情我的确记不清了
　　记得那年寒假，我去过蓬州城一次
　　那时，父亲在二建司的
　　烟草工地上打零工
　　晚上风雪刮得紧，他一边
　　扒着积雪下的红砖
　　一边哼着歌子。佝偻的影子
　　倒在雪地上，风一吹就散了
　　我叫了一声“爸！”
　　就变成了哑巴。回到家里，病了三天
　　眼睛肿成了红桃子
　　
　　 三
　　
　　整整八年了，父亲只到过
　　广州一次。在热气蒸腾的浴缸里
　　父亲嘀咕着，像只坐卧不宁的小母鸡
　　我替父亲洗澡，用去整整一瓶沐浴露
　　也洗不掉父亲身上的黑，洗不掉
　　那种来自盐碱滩上的土腥气
　　父亲嚷嚷了近一个小时，说城里的水
　　比乡下贵。暗地里，又像个孩子似
　　的埋头偷笑。我转过身，一边偷偷流泪
　　一边怀疑，父亲血管里流动的血
　　是不是也是黑的
　　
　　 四
　　
　　再见到父亲，已是靠近年尾的
　　腊月三十。父亲的左脚不见了
　　拄着一根拐杖，和我在寒风中拥抱。
　　“不争气，锯掉了。”父亲说着就
　　扭过头去。 晚上，母亲煮了酒
　　饭桌上，我站起来，给父亲倒酒
　　我说：爸！我敬你！父亲就哭了
　　我突然觉得，我手上擎起的
　　不是酒，而是一个诗人儿子
　　对一个农民父亲的敬畏和感激
　　“想想，年轻时能扛七百二十斤的
　　架油机，那时真像头蛮牛。”
　　父亲说话的那口气，好像又回到
　　往昔的生活里。那晚不喝酒的我
　　喝了很多酒。喝到心里痛
　　不是酒精的作用，而是梦中
　　一把手术锯，把我的心锯成了泥……

《飞》
　　
　　在野地里玩，
　　叶子总是穿滚花金边的裙。
　　我说我喜欢。
　　黄昏，我们总是爬到矮树上向下飞。
　　我说，滚花金边的裙好美，
　　飞起来像我们家的小瀑布。
　　就那样，叶子一直穿滚花金边的裙，
　　在我的眼里飞来飞去。
　　直到我们长大，分开。
　　
《爱》
　　
　　远处是雪山，海子
　　近处是金索妮，和我
　　我们在雪山和海子之间相爱
　　我们喊——
　　金索妮，朗日格
　　朗日格，金索妮
　　如果，我爱上金索妮
　　我将为她放牧牛羊
　　如果，金索妮爱我
　　他将用皮鞭狠狠抽打我
　　
　　《童年》
　　
　　雾很好
　　尧煞尔好
　　马头琴很美
　　蒙古包也好
　　我和
　　金索妮
　　在青草上
　　跑……
　　我们的羊群啊
　　多么懂事
　　他们偷偷地
　　在天边吃草
　　
　　《牧羊人》
　　
　　把牛羊
　　赶到青山上
　　我和金索妮
　　躺下来
　　我们看它们
　　静静地吃草
　　我们看它们吃饱了
　　春天的第一顿早餐
　　感激地看看我们
　　然后像我们一样
　　静静地躺下来
　　想着各自的心事
　　什么话也不说
　　
　　《雷声》
　　
　　我爱
　　这草原上的
　　雷声
　　打雷的夜晚
　　是雷声
　　让金索妮
　　咬牙切齿爱上我
　　是雷声
　　让我把金索妮
　　狠狠抱住
　　
　　《老歌》
　　
　　天上的星星多呀
　　星星多……
　　不如我们公社的
　　羊儿多……
　　公社是哪一年的公社
　　星星是哪一年的星星
　　羊群是哪一年的羊群
　　老歌是哪一年的老歌
　　
　　《我想的》
　　
　　我想把一粒种籽
　　送给我心爱的姑娘
　　我想跟我心爱的姑娘回家
　　我想和她埋下种籽
　　我想种籽结出果子
　　我想我们生出小人
　　
　　《快乐》
　　
　　阳光多么快乐
　　牵牛花开得多么快乐
　　花丛中招蜂引蝶的少女多么快乐
　　一个奔跑的恶少多么快乐
　　
　　《杜鹃花开》
　　
　　杜鹃花开的时候
　　我们就到山上去
　　我不看
　　漫山遍野的杜鹃花
　　我看
　　活蹦乱跳的杜鹃花姑娘
　　
　　《命运》
　　
　　那些
　　徒步来到世上的人
　　过了一道坎
　　又一道坎
　　在过
　　最后一道坎的时候
　　他们停下来
　　哭了哭，笑了笑
　　掉进河里
　　
　 《冬夜》
　　
　　离开七里镇
　　天就暗了
　　我嗅着大黄狗
　　留在松林间的臊味
　　一路跑到天黑
　　过了青河子
　　就是我们家的菜地
　　我突然停下来
　　我跪下来
　　哭出声来——
　　母亲哈着腰
　　还在地里扒萝卜
　　不远的地方
　　铁匠铺的炉火
　　还亮着
　　我们的瓦檐上
　　落满了雪……
　
《西藏·妙意的梦境》
　　
　　我梦见雪域之城，在太阳的身躯背面
　　我梦见绿松石和经幡。我梦见风雪的天足
　　引领着群山和牦牛。我梦见草地
　　和草地上的落日。我知道，这就是我不曾理解的
　　梦境。在干净的天堂，星星会迟早出现
　　
　　我梦见孤独的白草，佩戴着阿里的月光
　　我梦见轰响的谷壑，一浪高过一浪。
　　我梦见奔腾的马蹄，花朵的宫宇。我梦见它们
　　雪光便流出泪水和钻石
　　
　　我梦见帐篷。爱情的城池。在白色火焰中
　　我梦见青铜马灯，照亮卓玛妹妹的青丝。
　　我梦见阿玛和阿玛的酒肆。这就是我苍茫的梦境
　　在朝圣之夜，在琴声中，谁在朗诵佛国的经语
　　
　　我梦见啊！在向阳山坡。我梦见
　　浩渺的圣湖。我梦见向日葵盛开的巨大的黎明！
　　我梦见马背上迎面扑来的女人。我梦见
　　更大的悲伤和快乐。这就是我的梦境。在那
　　荒凉道路，在那泪水、毒针和诗歌里面
　　这就是我——不曾遗忘的梦境。
　　
　　《夜·僧人》
　　
　　冬天来了，带着风雪之子
　　这些大地的睥睨者，诗歌的奴仆
　　在白色的火焰中。尤如惊弓之鸟
　　和黑夜的乌鸦一起飞翔
　　
　　夜色冗长。德格经院上空的手电
　　照不到一个僧人转身的地方
　　他在神祗的眼里打开一本叫人生的书
　　他是要寻找：忏悔？忠告？佛的暗喻？
　　还是一颗远离胸膛和寺院的树？
　　
　　而青灯一样的时光呵！那缕沉闷的金钹声
　　一阵风就能将它吹散
　　是雪夜的马蹄声？篝火中的脸庞？
　　还是那颗雪野中的树？
　　轻轻走进他孤独的灵魂
　　让一个人对遗弃的生活充满怀想
　　
　　现在他侧身，打开全身的门和窗
　　在神佛面前轻轻地走动着，默默叨念着……
　　
　　《怀念小艾》
　　
　　雪后的阳光在山谷行走。像一列火车从我的内
　　心缓缓碾过。小艾，在门哈帕和聂拉木，因为
　　你，西夏邦马的雪线依旧美丽而充满诱惑。但
　　来西藏，已是记不清的几次了。你总是静静地
　　长眠在茫茫雪山之间，有意无意地躲着我。晚
　　上，我住在离天堂最近的旅馆，我确信我还能
　　听见你熟悉的心跳和喘息，或攥住你温热的小
　　手取暖，看风中经幡飞扬仿佛是你在迎风颂唱
　　而飞翔的雪鹰就像你的身体在我的诗歌中复活。
　　小艾，现在是2001年仲夏，阳光温热而慈祥。
　　高原上风吹草低。蓝色的湖泊像一面神的明镜
　　映照出牛羊、青稞、藏女和天堂。但周围的海
　　子依然赤裸而沉默。小艾，你是否真的已抛下
　　我？抛下爱与恨？抛下俗世的一切？在寒冷的
　　雪域高原找到灵魂的栖所？小艾，原谅我。我
　　不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我知道沉浑的金钹和
　　旋转的经轮也不能将你交还给我。大风吹散了
　　我的格桑梅朵。小艾，安息吧！我会记得永恒
　　的布达拉、玛尼堆和色林错。那是你一生爱恋
　　的故乡，那是你永不恹弃的故乡。那是你的西
　　藏啊！那是你！那是我生命中永不熄灭的篝火！
　　
　　《雪山·黑与白的经典》
　　
　　在亘古之间，老去的是稗史
　　不老的是草原。今夜
　　不眠的雪山，天堂下的神祗！
　　忘却日光和星光的荣耀
　　抛弃史记虚幻的冠冕
　　在风暴和嘎鸟的问讯中隐现
　　
　　照耀吧！天堂下的神祗
　　黑与白的经典！
　　请替月光和星光照耀：
　　诚实的青稞，善良的葵地
　　壮观的鹰隼，飞扬的经幡
　　请替牧神之子照耀：
　　澎湃的马掌，温暖的金帐
　　洗马的少女，牧羊的少年
　　
　　照耀吧，天堂下的神祗！
　　黑与白的经典！
　　请替佛灯和珍珠照耀：
　　绀红的碉楼，神秘的经文
　　沉睡的喇嘛，静穆的寺院，
　　请替刀锋和泪水照耀：
　　苦难的村庄，咆哮的寒流
　　芬芳的梅朵，灵性的雪莲
　　
　　照耀吧，天堂下的神祗！
　　黑与白的经典！
　　请替草地和圣湖照耀：
　　神奇的日土，多情的尼玛
　　丰富的墨脱，青铜的萨迦
　　请替命运和诗歌照耀：
　　孤独的林芝，梦眠的那曲，
　　雄伟的昌都，阳光的拉萨
　　请照耀：一场沧桑的轮回！
　　请照耀：一派生命的神话！
　　
　　《大雪中》
　　
　　从磨子岭到海螺沟
　　仅半天的行程，太阳就落了
　　二里滩，暴风雪找上了门
　　荒凉的壑谷笼罩着死亡的阴影
　　
　　老马扬起倨傲的头颅，仰天长啸
　　它蹄子上的血已经僵硬
　　它要高扬起对马厩和太阳的向往？
　　把对冬天和宿命的仇恨
　　摔死在大雪之上？
　　而积雪下羔羊的尸首
　　像岩石一样冰冷
　　
　　好生活。冰碴下一生的柔情
　　让一个苦行者
　　在内心的幽谷把贫穷的愿望堆砌
　　他要抛弃巨大的恐慌和沉默
　　和老马一起呼喊 ？
　　他要用朝拜者的执着和虔诚
　　唤醒雪山圣灵的倒影？
　　
　　他祈祷。在空谷里放火——
　　给天边洗马的人……
　　
　　《夜宿米萨列农》
　　
　　黄昏的塔里木盆地,夕阳是金色的
　　克里雅河像一位身披浴衣的维吾尔少女
　　从远方珊珊而来,又从我们身边悄悄离去
　　暮色四起，沿着巨大的死亡之海奔袭而来
　　在秋天的米萨列农迅速漫延,月亮爬上大漠
　　仿佛在诉说它亘古的幽远、苍凉和沉寂
　　
　　八月。塔里木盆地的夜色，美得像一把锋利的刀子
　　我们的向导在篝火旁弹起马头琴，引来满天星
　　沉睡的骆驼在沙丘上打着响鼻，仿佛一个老人的低语
　　而脆弱的夜空呵！蓝色的月亮像圣母的银镜
　　让我们这些行迹匆忙的人，一下子陷入美的遐思
　　
　　我要赤身裸露，在这冷白的沙海上
　　头枕掩埋着所有亡灵和墓碑的圣地
　　我要在梦中放牧兰城肥壮的羊群
　　我要在梦中迎娶尼雅国色天香的少女
　　我要倾听她们发自内心的全部秘密……

[[蟹蟹]]

《鸟》
　　
　　在海风泛滥的地方
　　木叶飘零
　　
　　在月亮没落的城市
　　一只乌鸦在天空飞翔
　　
　　闪电在黑暗中打开舱门
　　投下沉重的副油箱
　　
　　两只交尾的火烈鸟折断了翅膀
　　将青春撂倒在长满胡杨的草场
　　
　　钟声敲响之前 一个人关紧门窗
　　将沉默的岩石怀念 将热烈的花朵压扁

《塔尔寺之夜》
　　
　　冬天 让一切事物变得陌生
　　鹰在苍空幽谷之上航行
　　阳光晾过雪山的背脊
　　小镇笼罩着神秘的阴影
　　
　　赤裸的风雪抚动经幡
　　像失散在高原的牧马人
　　美丽的多吉卓让姐妹从不洗脸
　　他们用奶茶和青稞与神灵亲近
　　
　　闪电照耀塔尔寺对面旅馆的门窗
　　让一个凡俗的男人内心平静
　　美的圣灵雪藏的高原之美
　　让他的灵魂在冰雪中获得新生
　　
　　现在他打开白斗星
　　目送风雪中赶马的人......

《那时候》
　　
　　那时候，穿堂的风停了
　　水磨的低吼有些缓慢
　　
　　那时候，月光从纸窗渗入
　　摸着两把老水壶的脸
　　
　　那时候，牛奶睡在木桶里
　　栀子还没有醒来
　　
　　那时候，马在马厩说话
　　黑狗围着炉火发呆
　　
　　那时候，女人扛着月亮出走
　　男人裹着风雪归来……

《怀念》
　　
　　天堂是否也有黑夜和亡灵
　　让衰败的玫瑰误入其中
　　
　　盲人的世界 开满虚无的野草
　　时光的遗照里，他听到谁的呼吸？
　　
　　“有人在怀念和幻像中生活。”
　　在春天的门楣外透视一张大地的面孔：
　　
　　那脸孔他熟悉
　　而春天有多少未竟之梦落进黄昏
　　
　　一挂货柜车将梦中的童贞搬运
　　他带着爱人的名字在废弃的机场度过一年
　
《秋夜》
　　
　　山乡的婴儿宁静入梦
　　这是一生中最沉寂的夜晚
　　月亮带走最后的卵石和道路
　　偶尔，天地间除了挤进几串零星的
　　蝉鸣、蛙声和犬吠
　　将马村深夜的鼾声催眠
　　偶尔，除了风，折磨着草垛
　　和石榴的耳朵
　　大地无尽幽远……
　
《师妹》
　　
　　那天我在杨柳场
　　看见年轻的师妹
　　被铁匠铺的小个子男人
　　带回山中
　　锁呐声里，一些槐花无声地飘落
　　迎亲的队伍卷起一路灰尘
　　她绝望的眼神让我想起
　　在这尘世，在这粗野的晚上
　　又一位年轻的乡下女医生
　　在一个混帐面前莫名其妙地失身……

《绕过去》　　　　
　　
绕过去，有时是为了
　　一种好心情。
　　就像每天必须绕过，
　　肚大腰圆的胖经理，
　　和浓妆艳抹的瘦小密。
　　绕过订单、报表、上级、下级，
　　绕过马达的低吼、口臭、
　　马屁、黄段子。绕过
　　疾病、性、商业时代的巨大钟摆、
　　乞丐、惯偷、游民
　　和鲜花贩子。绕过去，
　　有时是为了绕过内心的黑暗，
　　有时是为了杀死愤怒的小脾气。

《善良的泪水》
　　　　
　　从小到大，我已忘记了
　　自己哭过多少回。
　　有时，我是一个人偷偷地
　　抱着自己哭。有时，
　　我是站在路旁和人群中哭。
　　那些，从我面前经过的人，
　　有的带着我的哭声走远，
　　有的停下来，看着我，
　　陪着我一起抹眼泪。
　　直到哭干了他们的泪水。
　　善良的人啊！他们从不问我，
　　好像我的痛苦，就是他们的痛苦。

《晋城姑娘》
　　
　　96年
　　在晋城
　　一个叫大东沟的地方
　　我认识了
　　我的晋城姑娘
　　她说
　　她那村子
　　盛产铁矿（石）
　　她和她爷爷
　　常来矿务局收泔水
　　我和她爷爷的关系
　　也很棒
　　还经常去他家
　　吃烤馍和小米饭
　　或去邻村蹲大戏
　　身后远远地跟着
　　我一声不吭的
　　晋城姑娘
　　那时候
　　我最大的理想
　　就是娶上
　　我害羞的晋城姑娘
　　在大东沟
　　做一个快乐的铁匠

《萌动》
　　
　　夏夜携着黄金之火沉没。月亮背着卵石
　　从熟睡的大海上隐身。世界如此寂静。
　　那映在莲花宝座上的暗影，担负着
　　经年的苦役和仇恨。楚楚动人。在油灯下
　　颂唱：香榧树。绀石。猫狸和血。
　　对着羞耻的生活，说出委身于记忆、药液
　　呼吸和泪腺中的向往，或沉默。在黯淡的沙滩
　　在树荫下，在盐花的窗台，在漫长的等待、
　　焦虑和睡眠中。宛若一首散落床头的
　　橘红色乡谣。被反复咀嚼，却羞于启齿。
　　我看见：血液中的宝石。阴郁的乳房。
　　水晶一样赤裸和冰冷的臂膀。在仲夏的喉管中
　　涌动和沉浮。栀子的脸庞，日趋安宁。
　　支撑着一个男人日渐腐蚀的生活。我已经
　　熟睹生命，从花开到花落的苦难历程。
　　现在，我有理由说出：爱。说出梦眠中的
　　疑团和赞美。说出内心的动荡、欢悦和憔悴。
　　在月光中。在无以停靠的海滩。在灵魂的码头
　　在纯洁和天真的诗歌中。

《献给小米的诗》

“她们把麦子从旧日的瓦罐中取出，点上火把
和月亮，徒步走向晨曦和山冈。”啊！姐姐，
我的诗歌比天光更早看见：椿树。磷火。楠木。
白雾和秋霜。看见：垂暮、乡野和宫楼。
看见：缝满补丁的岁月，抬尸过河的人远去。
爱过的人，在唾沫和奸情中死亡。一生背负丑陋
和肮脏的声名。姐姐！清贫和负累——
日常生活的阴霾撂在案桌，你无力清除却试图删改。
多么固执，不像我，老在诗歌中深藏企图。
事实上，我早已是百病缠身的少年。词语的疮毒
多年后仍未根除。惯于与轻薄的庄稼和喜鹊相互梦见。
在记取和遗忘中，重复太阳般热烈的描述——
“在绀土中，她们是多么沉重、坚韧而不可思议。
苦难激活了天使的翅膀。”因此我爱上她们，
在激动的一刻。现在，你和颜悦色。
带着情欲和爱，走向牛哞和犬吠编织的庄园……
啊，这恍惚的一切！纯洁、美好而忧伤。
应和着光阴的动荡而最终离去。姐姐！
因为你，更盲然的泪水让我把天堂的亲人
记录在案。

　　　 《夜游》
　　　
　　经过田垄，看见了月光
　　洒在不远的黑山上
　　那儿有祖母的坟，在梨树的阴影深处
　　静静地躺着。也许，还有一只鸟
　　伴着她，在林子里睡着了
　　一步步走下去，泥路上有些花在寂寞地开
　　有些还关闭着。我不止一次来过这里，
　　却没有发现，而一个人的阴影，它们早已熟悉
　　现在想起来，夜里开放的花，是多么好的花

《女娲》
　　
　　风暴。巨大的雷霆。无常的幻化和深入……
　　世界颤栗着，咆哮着，汹涌着——
　　仿佛末日在鬼火中来临。我看见：天门大开
　　那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女人，那行走在
　　川北田埂上的阴影，那隐身于土地的艰难
　　透过地火和天光，在我的血液中再现。
　　那水中的女娲。在奔走。在挣扎。在对着
　　沦陷的天堂，说着令人不安的夜话。 呵！
　　洪讯提前到达。撞击着。托举着。肆虐着……
　　推迟着黑暗、呼吸和眼泪。那伸出的枯枝，
　　无力攥住散乱的生活。“幼年时，你认为
　　死可怕吗？”事实上，猥锁的时光里，
　　那胆怯的乌鸦遭到冷落。
　　那隐居者的福祉，那陷入泥泞的光阴，
　　那悬挂在嘴角的美好的事物，曾被我一再忽略。
　　多么羞愧！雨。加深着
　　一夜的黑。而戏剧性的暗示还在发生，在继续——
　　哦！母亲，是你抻出嶙峋的手骨，取出我的忧伤、
　　怨恨和冷漠，丢进今日泛滥的河流。
　　现在，我已走出狭窄的内心和羞愧的哑语
　　站在水肿的村庄吹响生命的小号。

《跋涉者》
　　　　
　　雨。琼州海峡。天空墨脱的乌云。时间和
　　大海都呈阴性。他教唆碳笔运动：十一级
　　台风。在海上，拉响警报。与天空阳性的
　　屁响和鸣。海岸。集装箱。热带雨林……
　　在佝偻的冬天里一路撤退。他睁开游离而
　　涣乱的瞳孔：天涯！在幕帷低垂的车窗里
　　逼近。他读到：南中国。岛屿。沉船。椰
　　树。鸟屎……不同于西部荒漠的气息。这
　　华丽而冰凉的气息。雨，苍空漏筛的水晶
　　体。在他的额头押下，翡翠的冷。命运和
　　岁月的属性，以及一个流囚的名字。火车
　　暮年的长者，一路哮喘着爬行。“谁的眼泪
　　砸伤了铁轨？留下一个人的愤懑、忧郁和
　　叹息？”他想起：遥远的磨子岭。雪积三
　　尺。中药房。年轻的女医生。夜里性感的
　　药香气。而这前方，这未曾抵达的……他
　　在记忆的剪票口匆匆写下：某年。某月。
　　某日。脚底下一片生死未卜的土地……
　
《如果》
　　
　　如果春天就要到来
　　如果嫁接的季节就要错过
　　如果，玫瑰还没长出恋爱的牙齿
　　如果，石榴还在病痛中寂寞
　　那我还要客气什么
　　那我还拿着一把钳子晃悠什么……

《桃花岭》
　　　　
　　 桃花岭
　　 雪积一尺
　　　
　　 桃花岭
　　 火车被大雪掀翻在地
　　　　
　　 妈妈 即使
　　 这样的坏消息 也让我满怀欣喜
　　　　
　　 这说明 桃花岭还在
　　 我的故乡还在
　　　　
　　 这说明 那神龛还在
　　 我的亲人还在
　　　　
　　 这说明 抓住一根鸡毛
　　 我还能坚持着回到故里

《幸福的夜晚》
　　
　　孩子们围在
　　月光下的稻垛旁
　　数星星——
　　一颗，两颗 ┅┅
　　
　　在附近的
　　晒谷场
　　我和朵朵不说话
　　我们幸福地看着他们
　　我们在心里一起
　　数孩子
　　一个，两个 ┅┅

《音乐》
　　
　　知了
　　吹完最后一只催眠曲
　　从苦槐上飞走了
　　
　　亲人啊！
　　请张开你们的耳朵
　　我们还有
　　最后的乡村歌手——
　　
　　一只蝈蝈，在井头
　　打开了沙哑的嗓子
　　两只蜂鸟，在麦芒中
　　发出了愤怒的尖叫……

《静夜思》
　　
　　 一地的月光
　　 亲人的手啊！
　　 轻轻翻动桃花的旧历
　　 星星目光微闭
　　 花朵下埋着花朵
　　 和亲人的白骨
　　 冷冷的动词和静词
　　 一种亲切的暗示
　　 把我裹住
　　 使我就要吐出
　　 舌尖上的火焰
　
《温暖》
　　
　　99年。汉安精神病院
　　一个在走廊里趿来趿去的女人
　　看见路过的人就
　　歪着脖子喊"老解！"
　　一声比一声沙哑
　　一声比一声困难
　　不知为什么，经过她面前的时候
　　我竟然昧着医生的职业道德
　　情不自禁地应了一声：我在这！
　　她满怀疑窦地看着我，
　　突然疯狂地跳了起来
　　泪流满面
　　看着他快乐的样子
　　我冷漠的心竟一下子找到了
　　失去多年的温暧
　　
《孤陋寡闻》
　　
　　走在深圳
　　夜晚的大街上
　　总会碰到
　　一些花枝招展的姑娘
　　一个比一个性感
　　一个比一个漂亮
　　就算在省城
　　我也没见过
　　这么多国色天香的
　　人间尤物
　　我想我活了多年
　　真是见多识短
　　原来盛产黄金的地方
　　也是盛产美女的地方
　　
　　《姿式》
　　
　　她走上飞机的悬梯
　　姿势优雅，像一位异国的女总统
　　在访问中获得了满足
　　他打开旅馆的窗，向她挥手
　　想起昨夜的她
　　多么固执，身手敏捷，接近疯狂
　　和现在的她
　　完全是两个模样
　　
　　《离别》
　　
　　她走进机艙
　　他关上旅馆的门窗
　　她向南飞
　　他向北行
　　
　　从此
　　两个爱过的人
　　又将是
　　多么陌生
　　
　　《乌鸦》
　　
　　这寒冷的
　　在一片辽阔的暮色中
　　暗淡下来的帝国的江河——
　　落日、空山、黄金和雪
　　喧哗的人
　　你们都已沉睡
　　
　　乌鸦起飞
　　这伟大的机会主义者
　　优美，傲慢地飞翔
　　这隐忍、不屈、被我们遗弃
　　和诅咒的王
　　今夜要去什么地方？
　　
　　他静静的飞翔
　　带着中世纪的风声和歌声
　　从我们的头顶掠过
　　她的孤独的，永恒的，
　　黑色的命运
　　让所有的仰望都黯然失色
　　
　　他静静的飞翔
　　在浪漫的夜空中
　　抛下理想主义者的身影
　　她要去的地方
　　是一生都不能抵达的地方
　　但我们从未想过
　　
　　《阴影》
　　
　　阴影就是一群大鸟
　　穿过黄昏和钟声留下的痕迹
　　在祖国大西北
　　浩瀚的星空下
　　阴影就是一座雪山和一片黑松
　　一野海子和一片青稞
　　一群野牦牛和一群藏铃羊
　　一座黑帐房和一颗启明星
　　一座经院和一个僧人
　　一袭经幡和一朵雪莲
　　一条融化了的冰河和在河床上挑灯
　　洗马的人……
　　阴影无处不在，感动着我们
　　
　　《深夜走在铁轨上》
　　
　　海风是缄默的。路也是。包括
　　卑微的车辇和灯火。我听不到
　　钟表的嘀嗒，声色犬马。除了嘴巴
　　死在当途的，还有两只饥饿的耳朵
　　睡眠安详。在秘密的地图上，最后
　　一列运木车停了下来。我看见星星
　　醒着，在啃食月亮的城垛。没有
　　声音。那天堂的神仙，忍心住了寂寞
　　教父在教堂里保持缄默，因为有
　　足够的牛奶、馅饼和欢乐将日子招安
　　而大地的顽主啊！那些骑牛和电单车
　　的教徒，早已横穿了铁轨，在夜的
　　子宫里梦游着生活。穿越生长白桦的
　　道路是那么远。剩下我，一个幽灵
　　踩着脚下这冰冷的铁。拖着一块
　　受伤的枕木，在大雪中唱哑巴的歌。

《雨村》
　　
　　雨下得很糊涂，是八月的雨
　　北风扭伤了南风
　　用爪子，将树上的果实采下
　　路过的大水，将短命的鬼带走
　　寂寞的人，被困于村庄
　　像蚂蚁，被困于洞穴
　　黑暗里，一些嘴，门洞一样张开
　　门缝外的田野，空荡荡的空着
　　抽水烟的女子，目光沉静
　　一顶花娇，将在雨花中飞出
　　
　　《马》
　　
　　马在油画里奔腾
　　是一匹老马
　　马蹄上沾满了泥
　　我几乎听见了
　　它在画中的嘶鸣
　　以及马蹄踏破夕阳的声音
　　想像
　　它年轻的时候
　　在原野上撒野的样子
　　一定美极了
　　它年轻的时候
　　一定是一匹
　　了不起的马
　　
　　《老牛》
　　
　　春天
　　老牛的眼里
　　长满了青草
　　但它不吃草
　　带着不听话的小牛犊
　　慢吞吞地来到河边
　　河水很干净
　　哗哗地流着
　　天空很慈祥
　　像一位善良的老太婆
　　老牛在河水里
　　看了看自己的倒影
　　泪水哗哗地流着
　　
　　《消失》
　　
　　暮色，披头散发地
　　垂下来
　　暮色抱住大地的儿子
　　
　　流水抱住村庄走远
　　道路抱住一个外乡人的脚印
　　消失
　　夕阳落山
　　黑暗理解了情人的手语
　　
　　《理想》
　　
　　我多想变成
　　一只乌鸦
　　一只诚实的乌鸦
　　我多想把自己的一张嘴
　　变成一张乌鸦嘴
　　对于那些
　　天生热爱喜鹊的人
　　我多想说出
　　一句冒犯的话
　　不吉利的话
　　坏透了的话
　　
　　我多想站在高高的枝梢上
　　说：世界死了……
　　末日就要到来
　　然后让你们
　　对我的臭嘴
　　恨之入骨
　　
　　《大雪十二行》
　　
　　北风啊！ 将一只迷途的羔羊
　　带回温暧的黑帐房
　　
　　将一只达马拉的鹰
　　带到太阳升起的故乡
　　
　　在那里，手捧洁白哈达的格桑
　　她思念的歌谣唱了又唱
　　
　　在那里，爱过的人叠起红绸褡裢
　　泪水打湿美丽的脸庞
　　
　　在那里，康巴大雪还在沉睡
　　俗世的仇恨已被遗忘
　　
　　在那里，酥油灯火不停地流啊流
　　牧羊人还没有还乡……
　　
　　《纳木错》
　　
　　一群羚羊，
　　跟在一群牦牛后面。
　　他们要去湖边喝水
　　洗脸，晒太阳。
　　牦牛扬起威风的牛角，
　　驱赶着共同的敌人。
　　一路上阳光很好，
　　雪山很安静。
　　他们要找寻的地方——
　　纳木错，
　　可能是一面美丽的铜镜。
　　
　　《雪野》
　　
　　雪，终于停下来。
　　冻伤的羊眼望望地，
　　冻伤的马眼望望天。
　　原野回到亿万年前那片
　　原始的安宁。太阳缓缓地走过，
　　冻伤的牧羊人身上，有金钱豹一样的斑点。
　　
　　《月夜》
　　
　　月亮睡了，田野
　　收起三两声蛙鸣。
　　
　　杉树睡了，小熊
　　抱着妈妈和骨头睡了。
　　
　　朵朵睡了。
　　我抱着朵朵，我也睡了。
　　
　　草垛像一个葫芦，
　　山坡上长满了星星。

《夜晚》
　　
　　黄昏跑下山去，
　　暮色被一些树木吸引。
　　灯火来到村庄，
　　仆人一样照顾孩子。
　　月亮来到湖畔，
　　轻轻抱着我们。
　　
　　《海边》
　　
　　睁开你的双眼
　　像等待吸水的旧陶罐
　　
　　我们的女儿躺在海边
　　而乌鸦却在哭泣
　　
　　游医,游医,乱世的郎中
　　让所有的屈辱开出春天的花来
　　
《我想的》
　　
　　我常常想
　　我遇到过的人
　　能够记住我多好
　　哪怕是我的好
　　或者不好
　　只是
　　我遇到过的人
　　他们压根儿把我忘了
　　
　　《表白》
　　
　　在春天
　　在爱情的密月里
　　我说过太多肉麻的话
　　那是在自己的阴影里
　　对着一尊性感的自由女神像
　　那是对着毫无知觉的木偶说的。
　　
　　《企图》
　　
　　多年来，我试图
　　在诗歌中充当一位心理医生
　　事实上我错了
　　那些看过我的诗的人
　　都说我是病人
　　
　　《乐极生悲》
　　
　　一个人在大街上跑着
　　一个人在大路上飞快地跑着
　　他一边跑一边回头笑
　　他一边跑一边回头不可一世地大笑
　　直到他撞在一根电杆上
　　蹲下来嚎啕大哭
　　并举起了双手……
　　
　　《意外》
　　
　　我不止一次以为
　　他死了
　　死在在导演安排的剧幕里
　　死在一个妓女的剃刀下
　　那天，我在西单的酒巴遇见他
　　和一位美女说着话
　　在女人的嘴巴上叽叽吧吧
　　我才知道他还活着
　　而且活得很滋润
　　
　　《金局》
　　
　　在土管局的会议上
　　我看见金局长
　　又换了一幅假牙
　　我还知道，他的那些假牙
　　被一个聪明的地产商人
　　天价买走
　　丢进了自家的厕所
　　现在，他戴着一副金色的牙齿
　　对着我们趾高气扬
　　嘴巴张着，口气很大
　　
　　《执着》
　　
　　一个在城市
　　寻找另一个人
　　秋去冬至
　　春暧花开
　　直到他把自己
　　变成一个沿街叫唤的乞丐
　　
　　《绝望》
　　
　　当你跌落万丈深渊时
　　庆幸自己突然拽住了一根草绳
　　这时山崖上走来
　　一个扛着斧子的人
　　他朝你傻笑
　　我哭嚎和抗议都没有用
　　他就是一个
　　什么都干得出来的白痴
　　看着他，你第一次领教了
　　什么叫倒霉和不幸
　　
　　《本意》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有人突然上来和你套近乎
　　说曾在某年某月某日
　　你还踩过我的脚趾
　　（这件事儿你不记得了？）
　　你在惊喜之余不行不佩服
　　一些人的记忆
　　接下来他告诉你
　　他被踩断的脚趾
　　终于找到了凶手
　　
　　《影院里》
　　
　　在影院里
　　当我正为铁达尼号的沉没
　　感到惊惶无助时
　　旁边的一位老人突然拽住我说：
　　朋友，在巨轮沉没之前
　　请给亡者一只香烟好吗？
　　
　　《害怕》
　　
　　一个人
　　一生一世
　　最最害怕的事情
　　不是清醒着
　　被别人忘记
　　而是糊涂着
　　被自己抛弃
　　
《蔡老婆子》
　　
　　她饿。站在雪地里。像脏小孩
　　咬着衣角，所以受到了
　　囝囝不友好的攻击。
　　冬天，使寒冷和饥饿加剧
　　张牙舞爪。我在沙哑的磨盘下
　　叼着塑料奶嘴，猫着眼
　　看着这个可怜的女人
　　眼里的仇恨，可能要持续到
　　花开的来春。风。闪过腰
　　祖母在阴背地带说着凉话：
　　天天来，把我们的命都拿走！
　　伴着“汪汪”的狗叫声
　　蔡老婆子就不见了。
　　大年夜里，众人啃着马骨
　　祖母泣不成声。马村的荒郊
　　凭添了一座新坟。无人叩祭
　　我拖着花木兰的剑
　　在空旷的雪地上一路飞跑
　　
　　《叹菊花》
　　
　　菊花开了，几束荒花
　　唤醒垄上的荒凉
　　
　　菊花开了，淡淡的芬芳
　　在粗心人的梦中流淌
　　
　　菊花开了，清纯的女子
　　不是春天的尤物
　　
　　菊花开了，似水的韶华
　　喊出宿命的忧伤
　　
　　菊花开了，喊着她的名字
　　一种痛刺在心上
　　
　　 《桃花》
　　
　　桃花，空气中昙花一现的美人！
　　你的开放使人邂逅揪心的美
　　在无人的黄昏，又白又红的桃花谢了
　　仿佛一个人的忧伤
　　在夜风中来临
　　
　　当故乡的桃园栽上了桑树
　　春天的妹妹已经出走
　　不见桃花，在春雨中痛心疾首
　　桃花，桃花，绝代的美已经凋零
　　
　　我为什么要葬花？
　　我为什么要怀念那失散的爱情？
　　桃花，桃花
　　在一位少年的梦中
　　你和春天燃烧成一团火
　　
　　《夜过村郊的坟场》
　　
　　春天。爱过的人已经离去
　　燕子出没的地方，黄土
　　生出了新泥。轻薄的夜晚
　　多少无辜的生命被抛弃
　　
　　那些在阴影中成长的灵魂
　　是否会脱离暗淡的肉体。被卷入
　　另一个世界的纷争和动荡。
　　在另一条平静的河流里
　　仰望或倾听，那些花开的消息？
　　
　　在阴影里，在黑暗的边缘
　　落日，落日，在你之后
　　多少灵魂点亮了不屈的灯
　　在荒冢中执着地寻找
　　有关落花的前世
　　
　　《平静的生活》
　　
　　不去想，这平静的一天，
　　要在秋天的哪一片落叶中下沉。
　　我依然看见，雨后的清晨，微暗的光线，
　　打开了道路和瞎子的眼睛。
　　孕妇打开了痛苦的宫颈。顽疾病人
　　打开了偏方。陌生人打开了陌生人的院门。
　　我依然看见，结实的孩子，在长满青苔的石板路上
　　成长。而月亮，准时打开了枕边的呓语和爱情……
　　然后一起消失在更远的阴翳中。不去想
　　这平静的一天，是否会延缓昨日冗长的记忆，
　　并长出厌倦的牙齿。我只感觉，一些生命，
　　在阳光下四处游荡——
　　像优美的轮回，带着最初的回声。

《风中的芦苇荡》
　　
　　风中的芦苇荡
　　大雪 小雪的故乡
　　风中的芦苇荡　你一夜的白
　　到底是芦花？　还是秋霜？
　　风中的芦苇荡 风过嘉陵
　　要将宿命的女儿 带去何方？
　　风中的芦苇荡 雨打长江
　　哪里去找 失散的姑娘？
　　风中的芦苇荡 走过故园的我
　　开始无边的流浪
　　
　　《赤着脚的春天来了》
　　
　　赤着脚的春天来了
　　大地找到雨水
　　蜜蜂找到花房
　　孩子找到原野
　　我找到爱
　　赤着脚的春天啊，一年一度的花事
　　一年一度的爱
　　让一个少女在融化的积雪中痛哭
　　让一个少年在花开的原野上奔跑 ……

《蛇》
　　
　　你是蛇，有优美的七寸。我
　　也是。草廊暗香。舔，被舔，吐出色情，
　　两个清脆的声母。缠，绕，生病，
　　一起滑入白菊的掌心。
　　
　　你假寐，发小脾气，我在你光滑的
　　鳞甲里。你的信子是毒舌，我说，
　　有种，你就毒死我。你掏出半打情话，
　　迷倒我，清空我。要命的小蛇精。
　　
　　蜕掉皮，我在你身体的拐角，
　　又多活一天，生出一只探雷器。你用
　　青春的避雷罩，戏谑我，吸引我，取消我，
　　又偏离我晃在肉体里的小雷鸣。
　　
　　因此，我成为我的假想敌。
　　你横竖撇捺，都像是蛇妖，把草穴移植到
　　我烂掉的梦里。我狐疑，伤心，皮肤骤冷，
　　转身逃入草丛中一片卧倒的寂静。
　　
　　 《香灯》
　　
　　七夕。香灯。树下软软的小单身。
　　爱过，将错就错。我投降。你有可怕的
　　小暗流，你还有不安的小静脉。
　　而我是你画卷里的一棵树，不懂抒情，
　　一个傻傻的木头人。
　　
　　你的梦呓，有纯洁的遗忘，纤秀的身体，
　　露出梦幻般的忧伤。我藏起野性的骨头，
　　和你一起哭泣，沉默，飞翔。影子和影子
　　重叠。我有一滴泪水，落在你优美的
　　耳根上。
　　
　　繁花溅露。我给你戴上青草戒指。
　　我说爱情的腹语，花粉一般，也不显得多余。
　　我的小仙子，你抱着我，小小的嘴唇多么干净，
　　乌黑的眸子多么干净。你是水做的女人。
　　小香灯下，我们听到心跳的声音。
　
　　《夜晚》
　　
　　黑暗漫过山坡
　　漫过杂草丛生的野地
　　这个巨大的幽灵
　　让两棵陌生的山树
　　抱在一起
　　
　　黑暗继续加深
　　小小的原野
　　落入液态的宁静
　　黑暗把过路的人
　　变成了幸福的瞎子
　　
　　两棵山树
　　踮高了脚尖
　　抚摸着，亲昵着……
　　他们的身体上
　　落下纯属多余的树叶
　　
　　 《静夜思》
　　
　　一地的月光
　　亲人的手啊
　　轻轻翻动桃花的旧历
　　星星目光微闭
　　花朵下，埋着花朵
　　和亲人的白骨
　　冷冷的动词或静词
　　一种亲切的暗示
　　把我裹住
　　使我就要吐出舌尖上的火焰
　　
　　 《夜遇》
　　
　　九三年。青河子
　　老掉牙的
　　黑白影片——
　　《梁山伯与祝英台》
　　
　　回村的路上
　　我的女友小北
　　抱住我痛哭
　　
　　火把熄灭的地方
　　大雪压住了小雪
　　一只黑猩猩
　　压伤了小白菜
　　
　　 《小镇漫步》
　　
　　暮色来临。我喜欢这个时候
　　独自一人，沿着窄窄的胡同散步
　　和自己说一些
　　自己也不知道的话。海雾
　　就在前边，不远的地方
　　细沙一样落下。我知道大海
　　就在石板路的尽头。
　　只是我从未到达。一路上
　　有些人匆匆走着
　　有的还在犹豫。而脚底下
　　已积满厚厚的一层树叶
　　我感觉它们，就要和我说些什么
　　再往前走，小镇就黑了
　　天空也越来越矮。经过一家
　　飘着卤香的陈年酒馆
　　灯一晃一晃着。中途好像
　　还会经过一座茶馆和戏台
　　那时候，会有一轮月亮
　　从檐顶上漫上来。我总是想着
　　月亮。然后一个人静静地返回
　　也许我是想看海上的明月
　　也许什么也不是。也许
　　我还是在等待，夜深的某个时候
　　牵一个人的小手
　　然后情不自禁地说：月亮终于
　　那么近了。
　　让我们沿着幽静的小巷
　　去看——大—海—花—开……
　　
　　 《路遇》
　　
　　夜深人静的时候
　　一个人回板桥村
　　经过一片小小的坟场
　　总有女鬼的哭声
　　不知谁家的女子
　　碰到路过的人就哭
　　给人一种凄凉的感觉
　　以前我经过这里
　　说些安慰的话
　　现在她还是哭
　　而且越哭越抓人
　　那以后，我试图从一片
　　更暗的槐树林绕过
　　不知是担心什么
　　还是逃避什么……
　　
　　 《亡灵》
　　
　　月亮上来的时候
　　坟墓里的人
　　开始把自己洗干净
　　一个一个地出来
　　晒身上的霉气
　　拍身上的灰尘
　　然后在月光下
　　摸着狗叫的山冲回家
　　爬进窗户
　　嗅嗅油盐柴米
　　和炕上熟睡的人
　　把锅碗瓢盆弄响
　　或留下细微的脚步声
　　告诉你她回来过
　　并且还爱着这个家

《父亲》
　　
一
　　
　　家民在南充那头
　　打来电话，说：
　　秋收刚刚忙完了，没别的事
　　只是父亲他老人家
　　很想你（都离开八年了）
　　还有他那胃子，也有问题
　　说着说着，就在电话那头哭了
　　三弟，父亲老了，瘦得都成
　　一根葛藤了……
　　我听了，心里也不是滋味
　　那鼻子也都酸酸的
　　
　　 二
　　
　　回忆往事，它的疼痛
　　留在一首膨胀的诗里
　　有些事情我的确记不清了
　　记得那年寒假，我去过蓬州城一次
　　那时，父亲在二建司的
　　烟草工地上打零工
　　晚上风雪刮得紧，他一边
　　扒着积雪下的红砖
　　一边哼着歌子。佝偻的影子
　　倒在雪地上，风一吹就散了
　　我叫了一声“爸！”
　　就变成了哑巴。回到家里，病了三天
　　眼睛肿成了红桃子
　　
　　 三
　　
　　整整八年了，父亲只到过
　　广州一次。在热气蒸腾的浴缸里
　　父亲嘀咕着，像只坐卧不宁的小母鸡
　　我替父亲洗澡，用去整整一瓶沐浴露
　　也洗不掉父亲身上的黑，洗不掉
　　那种来自盐碱滩上的土腥气
　　父亲嚷嚷了近一个小时，说城里的水
　　比乡下贵。暗地里，又像个孩子似
　　的埋头偷笑。我转过身，一边偷偷流泪
　　一边怀疑，父亲血管里流动的血
　　是不是也是黑的
　　
　　 四
　　
　　再见到父亲，已是靠近年尾的
　　腊月三十。父亲的左脚不见了
　　拄着一根拐杖，和我在寒风中拥抱。
　　“不争气，锯掉了。”父亲说着就
　　扭过头去。 晚上，母亲煮了酒
　　饭桌上，我站起来，给父亲倒酒
　　我说：爸！我敬你！父亲就哭了
　　我突然觉得，我手上擎起的
　　不是酒，而是一个诗人儿子
　　对一个农民父亲的敬畏和感激
　　“想想，年轻时能扛七百二十斤的
　　架油机，那时真像头蛮牛。”
　　父亲说话的那口气，好像又回到
　　往昔的生活里。那晚不喝酒的我
　　喝了很多酒。喝到心里痛
　　不是酒精的作用，而是梦中
　　一把手术锯，把我的心锯成了泥……

《飞》
　　
　　在野地里玩，
　　叶子总是穿滚花金边的裙。
　　我说我喜欢。
　　黄昏，我们总是爬到矮树上向下飞。
　　我说，滚花金边的裙好美，
　　飞起来像我们家的小瀑布。
　　就那样，叶子一直穿滚花金边的裙，
　　在我的眼里飞来飞去。
　　直到我们长大，分开。
　　
《爱》
　　
　　远处是雪山，海子
　　近处是金索妮，和我
　　我们在雪山和海子之间相爱
　　我们喊——
　　金索妮，朗日格
　　朗日格，金索妮
　　如果，我爱上金索妮
　　我将为她放牧牛羊
　　如果，金索妮爱我
　　他将用皮鞭狠狠抽打我
　　
　　《童年》
　　
　　雾很好
　　尧煞尔好
　　马头琴很美
　　蒙古包也好
　　我和
　　金索妮
　　在青草上
　　跑……
　　我们的羊群啊
　　多么懂事
　　他们偷偷地
　　在天边吃草
　　
　　《牧羊人》
　　
　　把牛羊
　　赶到青山上
　　我和金索妮
　　躺下来
　　我们看它们
　　静静地吃草
　　我们看它们吃饱了
　　春天的第一顿早餐
　　感激地看看我们
　　然后像我们一样
　　静静地躺下来
　　想着各自的心事
　　什么话也不说
　　
　　《雷声》
　　
　　我爱
　　这草原上的
　　雷声
　　打雷的夜晚
　　是雷声
　　让金索妮
　　咬牙切齿爱上我
　　是雷声
　　让我把金索妮
　　狠狠抱住
　　
　　《老歌》
　　
　　天上的星星多呀
　　星星多……
　　不如我们公社的
　　羊儿多……
　　公社是哪一年的公社
　　星星是哪一年的星星
　　羊群是哪一年的羊群
　　老歌是哪一年的老歌
　　
　　《我想的》
　　
　　我想把一粒种籽
　　送给我心爱的姑娘
　　我想跟我心爱的姑娘回家
　　我想和她埋下种籽
　　我想种籽结出果子
　　我想我们生出小人
　　
　　《快乐》
　　
　　阳光多么快乐
　　牵牛花开得多么快乐
　　花丛中招蜂引蝶的少女多么快乐
　　一个奔跑的恶少多么快乐
　　
　　《杜鹃花开》
　　
　　杜鹃花开的时候
　　我们就到山上去
　　我不看
　　漫山遍野的杜鹃花
　　我看
　　活蹦乱跳的杜鹃花姑娘
　　
　　《命运》
　　
　　那些
　　徒步来到世上的人
　　过了一道坎
　　又一道坎
　　在过
　　最后一道坎的时候
　　他们停下来
　　哭了哭，笑了笑
　　掉进河里
　　
　 《冬夜》
　　
　　离开七里镇
　　天就暗了
　　我嗅着大黄狗
　　留在松林间的臊味
　　一路跑到天黑
　　过了青河子
　　就是我们家的菜地
　　我突然停下来
　　我跪下来
　　哭出声来——
　　母亲哈着腰
　　还在地里扒萝卜
　　不远的地方
　　铁匠铺的炉火
　　还亮着
　　我们的瓦檐上
　　落满了雪……
　
《西藏·妙意的梦境》
　　
　　我梦见雪域之城，在太阳的身躯背面
　　我梦见绿松石和经幡。我梦见风雪的天足
　　引领着群山和牦牛。我梦见草地
　　和草地上的落日。我知道，这就是我不曾理解的
　　梦境。在干净的天堂，星星会迟早出现
　　
　　我梦见孤独的白草，佩戴着阿里的月光
　　我梦见轰响的谷壑，一浪高过一浪。
　　我梦见奔腾的马蹄，花朵的宫宇。我梦见它们
　　雪光便流出泪水和钻石
　　
　　我梦见帐篷。爱情的城池。在白色火焰中
　　我梦见青铜马灯，照亮卓玛妹妹的青丝。
　　我梦见阿玛和阿玛的酒肆。这就是我苍茫的梦境
　　在朝圣之夜，在琴声中，谁在朗诵佛国的经语
　　
　　我梦见啊！在向阳山坡。我梦见
　　浩渺的圣湖。我梦见向日葵盛开的巨大的黎明！
　　我梦见马背上迎面扑来的女人。我梦见
　　更大的悲伤和快乐。这就是我的梦境。在那
　　荒凉道路，在那泪水、毒针和诗歌里面
　　这就是我——不曾遗忘的梦境。
　　
　　《夜·僧人》
　　
　　冬天来了，带着风雪之子
　　这些大地的睥睨者，诗歌的奴仆
　　在白色的火焰中。尤如惊弓之鸟
　　和黑夜的乌鸦一起飞翔
　　
　　夜色冗长。德格经院上空的手电
　　照不到一个僧人转身的地方
　　他在神祗的眼里打开一本叫人生的书
　　他是要寻找：忏悔？忠告？佛的暗喻？
　　还是一颗远离胸膛和寺院的树？
　　
　　而青灯一样的时光呵！那缕沉闷的金钹声
　　一阵风就能将它吹散
　　是雪夜的马蹄声？篝火中的脸庞？
　　还是那颗雪野中的树？
　　轻轻走进他孤独的灵魂
　　让一个人对遗弃的生活充满怀想
　　
　　现在他侧身，打开全身的门和窗
　　在神佛面前轻轻地走动着，默默叨念着……
　　
　　《怀念小艾》
　　
　　雪后的阳光在山谷行走。像一列火车从我的内
　　心缓缓碾过。小艾，在门哈帕和聂拉木，因为
　　你，西夏邦马的雪线依旧美丽而充满诱惑。但
　　来西藏，已是记不清的几次了。你总是静静地
　　长眠在茫茫雪山之间，有意无意地躲着我。晚
　　上，我住在离天堂最近的旅馆，我确信我还能
　　听见你熟悉的心跳和喘息，或攥住你温热的小
　　手取暖，看风中经幡飞扬仿佛是你在迎风颂唱
　　而飞翔的雪鹰就像你的身体在我的诗歌中复活。
　　小艾，现在是2001年仲夏，阳光温热而慈祥。
　　高原上风吹草低。蓝色的湖泊像一面神的明镜
　　映照出牛羊、青稞、藏女和天堂。但周围的海
　　子依然赤裸而沉默。小艾，你是否真的已抛下
　　我？抛下爱与恨？抛下俗世的一切？在寒冷的
　　雪域高原找到灵魂的栖所？小艾，原谅我。我
　　不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我知道沉浑的金钹和
　　旋转的经轮也不能将你交还给我。大风吹散了
　　我的格桑梅朵。小艾，安息吧！我会记得永恒
　　的布达拉、玛尼堆和色林错。那是你一生爱恋
　　的故乡，那是你永不恹弃的故乡。那是你的西
　　藏啊！那是你！那是我生命中永不熄灭的篝火！
　　
　　《雪山·黑与白的经典》
　　
　　在亘古之间，老去的是稗史
　　不老的是草原。今夜
　　不眠的雪山，天堂下的神祗！
　　忘却日光和星光的荣耀
　　抛弃史记虚幻的冠冕
　　在风暴和嘎鸟的问讯中隐现
　　
　　照耀吧！天堂下的神祗
　　黑与白的经典！
　　请替月光和星光照耀：
　　诚实的青稞，善良的葵地
　　壮观的鹰隼，飞扬的经幡
　　请替牧神之子照耀：
　　澎湃的马掌，温暖的金帐
　　洗马的少女，牧羊的少年
　　
　　照耀吧，天堂下的神祗！
　　黑与白的经典！
　　请替佛灯和珍珠照耀：
　　绀红的碉楼，神秘的经文
　　沉睡的喇嘛，静穆的寺院，
　　请替刀锋和泪水照耀：
　　苦难的村庄，咆哮的寒流
　　芬芳的梅朵，灵性的雪莲
　　
　　照耀吧，天堂下的神祗！
　　黑与白的经典！
　　请替草地和圣湖照耀：
　　神奇的日土，多情的尼玛
　　丰富的墨脱，青铜的萨迦
　　请替命运和诗歌照耀：
　　孤独的林芝，梦眠的那曲，
　　雄伟的昌都，阳光的拉萨
　　请照耀：一场沧桑的轮回！
　　请照耀：一派生命的神话！
　　
　　《大雪中》
　　
　　从磨子岭到海螺沟
　　仅半天的行程，太阳就落了
　　二里滩，暴风雪找上了门
　　荒凉的壑谷笼罩着死亡的阴影
　　
　　老马扬起倨傲的头颅，仰天长啸
　　它蹄子上的血已经僵硬
　　它要高扬起对马厩和太阳的向往？
　　把对冬天和宿命的仇恨
　　摔死在大雪之上？
　　而积雪下羔羊的尸首
　　像岩石一样冰冷
　　
　　好生活。冰碴下一生的柔情
　　让一个苦行者
　　在内心的幽谷把贫穷的愿望堆砌
　　他要抛弃巨大的恐慌和沉默
　　和老马一起呼喊 ？
　　他要用朝拜者的执着和虔诚
　　唤醒雪山圣灵的倒影？
　　
　　他祈祷。在空谷里放火——
　　给天边洗马的人……
　　
　　《夜宿米萨列农》
　　
　　黄昏的塔里木盆地,夕阳是金色的
　　克里雅河像一位身披浴衣的维吾尔少女
　　从远方珊珊而来,又从我们身边悄悄离去
　　暮色四起，沿着巨大的死亡之海奔袭而来
　　在秋天的米萨列农迅速漫延,月亮爬上大漠
　　仿佛在诉说它亘古的幽远、苍凉和沉寂
　　
　　八月。塔里木盆地的夜色，美得像一把锋利的刀子
　　我们的向导在篝火旁弹起马头琴，引来满天星
　　沉睡的骆驼在沙丘上打着响鼻，仿佛一个老人的低语
　　而脆弱的夜空呵！蓝色的月亮像圣母的银镜
　　让我们这些行迹匆忙的人，一下子陷入美的遐思
　　
　　我要赤身裸露，在这冷白的沙海上
　　头枕掩埋着所有亡灵和墓碑的圣地
　　我要在梦中放牧兰城肥壮的羊群
　　我要在梦中迎娶尼雅国色天香的少女
　　我要倾听她们发自内心的全部秘密……

[风动]

量大，建议分贴。提一下。

[[风动]]

量大，建议分贴。提一下。

[尹士林]

那我还要客气什么
　　那我还拿着一把钳子晃悠什么……
我要赤身裸露，在这冷白的沙海上
　　头枕掩埋着所有亡灵和墓碑的圣地
　　我要在梦中放牧兰城肥壮的羊群
　　我要在梦中迎娶尼雅国色天香的少女
　　我要倾听她们发自内心的全部秘密……
说得很实在，也很好。
_________________
我坚信最暗无天日的地方也会有花朵绽放！
虽不能说倾国倾城，也算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
我并不缺少美，只是有人缺少发现！
尹士林

[[隐士]]

那我还要客气什么
　　那我还拿着一把钳子晃悠什么……
我要赤身裸露，在这冷白的沙海上
　　头枕掩埋着所有亡灵和墓碑的圣地
　　我要在梦中放牧兰城肥壮的羊群
　　我要在梦中迎娶尼雅国色天香的少女
　　我要倾听她们发自内心的全部秘密……
说得很实在，也很好。
_________________
我坚信最暗无天日的地方也会有花朵绽放！
虽不能说倾国倾城，也算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
我并不缺少美，只是有人缺少发现！
尹士林

[李白不明白]

缤纷的一组／学习了：）））

[[李白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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