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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经纬[FAFAFA] 毕经纬作品集 秀才 (恭喜您迈出害羞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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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星期六 三月 01, 2008 9:33 pm 发表主题: 告别的年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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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的年代
收到信的时候,苏慕戎正坐在窗前,读一卷《周易》。这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中等身材,面色微黄,眉毛末梢向下垂去,眼睛细长,薄而苍白的嘴唇总是抿紧。既使什么也不想,也是一幅心事重重的样子。
桌是雕花木桌,上面刻着横竖各十九道直线。靠着墙高高下下堆着一排书。有的显然有些年岁了,用紫檀匣子装着。右边一道玻璃屏风,将他与外面的喧嚣暂时隔开。翠绿的底色上一个个墨汁淋漓的行楷,书的是蒋捷的《一剪梅·舟过吴江》,在黄昏的微光里,一个个字像浮在半空中,虚飘飘的不落实地。
信是念奴娇送上来的。念奴娇是这楼上的一个侍女,长的颇为美貌,平时的工作是为客人上酒。偶尔也淡扫娥眉在楼下的小台上唱一段黄梅,让热情的酒客为她献上丰厚的掌声和小费。这时她盈盈拖着罗裙走来,将信放在桌上,然后略一屈膝,又盈盈而去。一抹幽香从信笺上传来,引人遐想起伊人的素手。
“慕戎吾兄,一别三年。兄之风采当更胜往昔,而弟已老朽多矣。自毕业以来,兄等皆醉心国学,传古道于今世,扬才名于域中。而弟已将此生献于家乡之教育,未等与兄等共事,此今生之憾也。弟之乡里,有阮姓女子者,小字如瑟,年方双十,武艺精绝。仰中原文化,慕诸兄风采。与兄等之国学馆,或可略尽绵力。矮纸斜行,言之不尽。兄可来之一会。菊花佳节,与君一醉。”落款,程林。
信纸印暗花,横格。字却是自右竖写。苏慕戎点上一支香烟,想观摩信上的书法,心却已经乱了。回想起大学里那些意气相投的往事,又想到那遥远的,故人所在的四川。窗外车水马龙,年轻女子的短裙和黄发摇曳着现代社会的风情。仿佛这太白楼成了神仙的洞府,这里悠悠忽忽过了一天,世上已经过了一千年。
五天后,在黄叶漫漫之中,苏慕戎孤身前往四川。深秋的太阳隐约可见。如一个淡红的圆盘,朦胧的黄昏提早降临。秋色中这黄昏仿佛特别漫长,迢迢无尽。小镇的车站里,程林正在等候。此刻微笑着上前说道:“慕戎,你终于来了。这几年,大家还好吧?”
苏慕戎说:“他们很好。老程,你样子还是这么倜傥。你信上说的女侠在哪儿了?”程林却笑而不答。苏慕戎再三追问时,他说:“这一年来她每天都在妙峰山下练武。既然你着急见她,我们这就去那里看看。”
从车站到妙峰山是步行二十分钟的山路。中间要越过两座石径斜斜的小山,还要穿过一条清澈的,河床满是鹅卵石的小溪。然后进入一片小树林。黄叶委地,夕阳西斜。苏慕戎说:“这夕阳下的秋林,有‘断肠人在天涯’ 的味道了。”
程林笑道,“你总是那么颓唐。这秋林让我想起罗兰的《秋颂》,‘当叶子逐渐萧疏,秋林显出了它们的秀逸’。”这时渐渐有衣袖霍霍和脚踏枯枝的声音传来。程林说:“就是这里了。”苏慕戎微微紧张,心想:“年方双十,武艺精绝,就要看到你的真面目了吗?”
二人顺着小路向前走去。行不多时,见到一老人负手而立。苏慕戎凝神望去,并不是想象中的仙风道骨,倒颇有龙钟之态。不言不动,神色疏淡,仿佛正心弛远处。一位身披淡黄轻纱的女子在晚照中起武,身段婀娜,风姿绰约。招式行云流水,圆润自如;忽而如风摆荷柳,飘忽灵动,变幻多姿。又转为潇湘夜雨,快如闪电,精妙绝伦。身边不时有落叶缓慢的,缓慢的落下。苏慕戎不解武术,视觉上却也觉得极为优美。
二人正看得目迷神眩,那老人已看到了他们,微笑着上前揖手。程林介绍说:“这是陈老爷子,这里最出名的武术家,如瑟的外公。”苏慕戎低声说:“久仰,久仰。”目光却仍在那女子身上。那女子此刻刚打完了一路拳,美目流转,也歪着头看他。眉目如画,浅笑盈盈。散梳着头发,袖子比较宽大,自然显得老式,但是显得异常富有青春气息,而老式的衣裳使她更为动人。苏慕戎忽然醒悟这样看也太过唐突,忙转身与陈老爷子寒暄。心头上各种诗句却纷沓而来,“绝世有佳人,幽居在空谷”“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那个晚上,在妙峰山下,陈老爷子盛情邀请二人回家作客。外婆给他们准备了晚饭,就领如瑟去了厢房。他们的晚餐有四个菜,还有小米蜀黍粥和馍馍。旅途劳顿,山中空气新鲜让苏慕戎非常饥饿,几盘子菜都吃得精光。虽然食物并不精美,远寺的钟声却使他觉得这晚餐别有风味。饭后,喝着极其清冽的山泉茶,老爷子谈起他的武学渊源。
“清朝雍正年间,朝廷通缉天下武林志士。四川不少拳师为了避难,隐居到妙峰山中。闲暇之余,他们互相切磋武艺,将各家各派拳术的精髓融为一体,创出了一个新的拳种。因为他们练武的地方是一片树林,秋来黄叶堆积,就自称黄林派。后世辗转相传,倒了我这一辈,已是第十八代。我年轻时有个师弟,师傅死后他去了东北,后来就没了音讯。到了如瑟这一辈,就是一脉单传了。”
苏慕戎听得心驰神往,仿佛看到了黄林中那些奇士腾龙起蛟的身影。他问道:“古时候的武宫,真有传说中的那么神奇吗?”
陈老爷子捻着胡须,思索了片刻道:“光人之事,终究难说。比如读书人写诗,多数人终其一生藉藉无名。但也有李白、苏轼这种光耀千古的天才。在那尚武的年代,多少人为了无数耗尽了一生的心血。他们中的天才究竟将自身潜能开发到了什么程度,使我们无法知道的。”
苏慕戎微微点头,一言不发。程林叹道:“在这科技时代,总有武术天才,却未必能走上习武之路。国术就是这样没落的。”
陈老爷子道:“武术是没落了,但如瑟的资质不错,若是勤加习练,将来的成就当在我之上。”说罢莞尔一笑。
苏慕戎想到此行的目的,于是说道:“我们几位朋友开有一家国学馆,已经聘请了几位先生教授六艺。陈老先生若肯屈驾传授武术,或可是黄林一派发扬光大。”
陈老先生笑道:“我已经老了,不想离开这山下了。苏先生若不嫌弃,外女如瑟或可担此重任。”陈老先生笑吟吟的看着苏慕戎,目中精华流动,竟再无一丝迟暮之气。苏慕戎想到阮如瑟,被她的美貌慑住,一时沉吟不语。
这是程林说道:“天已经很晚了,何况还要征求如瑟的意见,我们还是先行告辞吧。”
程林的家是一座颇为精致的四合小院,他们回去时已经10点多了。程林的妻子自小在山村长大,没读过多少书,但是柔顺而秀美。羞红着脸喊了声苏大哥,就立刻抱着被褥去收拾房间。程林说:“今晚我和你挤一张床吧,缅怀一下做舍友的感觉。”由于茶的作用。二人并无睡意,坐在床上一支接一支的吸烟。天上虽有明月,但被窗前密密的枝条挡住了,映得满床花影。
程林问:“陈老爷子都说让如瑟跟你去泰城了,怎么没同意呢?或许可以让国学馆声名鹊起。”
苏慕戎沉默了片刻说:“一个姑娘,不大方便。”
程林笑着说:“这就迂腐了吧。君子坦荡荡,有什么不方便的。我不相信你做一辈子守礼君子,还没有成家的打算吗?”
苏慕戎说:“佛家有语,‘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一个人过也挺好。”
程林正色道:“慕戎,你可成书呆子了。我劝你一句,无论是对什么,过分的痴迷必将陷入魔道。”
苏慕戎叹气,吟道:“读书误我二十年,几回醉把栏杆拍。能效法林语堂也不错,娶一个村姑作妻子。见了生人脸就红红的,在一起安静的过日子。”
程林说:“你这样想就不错。”二人又谈了些上学时的往事,倦意渐渐涌上来,于是沉沉睡去。
第二天,潇潇的下起雨来。因为是周末,程林不用去教书。他取出一幅宣纸,请客人题写一幅对联。苏慕戎挥毫写上:地处幽隐,主人清逸,古木稀疏,枝影横斜。写完挂在了客厅上。中午两把黑伞在雨中飘来,原来是陈老爷子和如瑟。陈老爷子见面就问道:“苏先生考虑得如何了?”
在青春貌美的阮如瑟面前,苏慕戎无法拒绝。于是开口说:“阮小姐如果同意,当然没有问题。”陈老爷子点点头,“这件事就这样。还有一件事情,如瑟的父亲是读书人,可惜英年早逝,将其托付给我。我虽将一身武艺倾囊相授,却总觉得对不起她父亲。苏先生可否收她为徒,教她些诗书。这样九泉之下,我也有个交代。”
这突如其来的提议让苏慕戎有些震惊,一时不知所措。短暂的沉默过后,程林小声说:“这里人将师徒名分看得很重。你答应了,老先生才放心如瑟跟你回泰城。”苏慕戎心中恍然,老先生也明白君子可欺之以方。
为了让老爷子放心,苏慕戎郑重而不失老成的接过阮如瑟递来的茶,听她用低沉、富有音乐美的声音叫了声师傅。
苏慕戎和阮如瑟很快就互相熟悉了。苏慕戎发现他的女徒弟并不像他认为的那样娇怯、羞涩,而是落落大方。阮如瑟带着他游览了当地的一些风景、湖泊和几座出名的庙宇。有一次他们看到农夫的一群雪白的鸭子在水上游荡,阮如瑟蹲在水边斜伸出胳臂,去摸它们的长脖子。如不是苏慕戎及时一把揪住她,差点栽下河去。
在游览中消磨了两天时光后,苏慕戎决定回泰城了。虽然是第一次坐火车,阮如瑟并没有兴奋的样子,显然是对家恋恋不舍。苏慕戎讨好的给他买了大包零食又陪她聊天,她的心情渐渐好了起来。途中苏慕戎小心翼翼地问道:“如瑟,你父母是怎么去世的?”
阮如瑟淡淡地回答:“自杀。”
苏慕戎被这个意外的字眼震惊了,但仍保持着表面的镇定。他慢慢地说:“能告诉我细节吗?”
“文革的时候,服安眠药。”阮如瑟把头轻轻靠在他肩膀上,像一只温顺的猫。苏慕戎有些受宠若惊,肩膀动也不敢动。阮如瑟慢慢睡着了,苏慕戎也打起盹来。渐渐的低下头来,和阮如瑟耳鬓斯磨,睡得又香又甜。
由于对古老泰山的推崇,泰城有很多太白楼这样的古典建筑。苏慕戎的父母将酒馆交给他之后,经过布置愈加古色古香了。几个服务生身穿唐朝服饰。桌椅是用木材拼凑的,不着颜料。再加上墙上的几幅水墨山水和不时飘散的酒香,颇有些唐朝风味了。
阮如瑟在这里住下后,苏慕戎让她读了一些诗词。他决定做一个严厉而正派的师傅,将徒弟引入正统。阮如瑟初入红尘,还不能适应新环境,她只能和师傅待在一起,或晨时花前,或夜晚月下,或窗前读书,或黄昏漫步。看着她娇憨的样子,苏慕戎心中的严厉慢慢化为了宠爱。
阮如瑟读《诗经》,她问道:“师傅,‘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怎么解释?”
苏慕戎回答:“这句话是说:生与死与离别,都是大事,是不由我们决定的。与外界力量相比,个人的力量多么渺小。可我偏偏要说,我就是要和你在一起,一生一世都不分开。”
阮如瑟低头想了一会,“生与死当然是我们决定不了的,可是离别也是吗?师傅你会与我离别吗?”
苏慕戎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纵使是爱人也未必能陪你终老,何况为师呢?离别的原因有好多,或许离开的是你呢?”
阮如瑟沉默了一会,说:“这是我读过的最悲伤的一句诗。”
苏慕戎觉得《诗经》太过难懂,就让她读宋词。因为年岁轻,,还不能欣赏苏轼的词。但很快阮如瑟就喜欢上姜白石、李清照了。这些词真情流露,含义至深。虽然明显有力,感人肺腑,措辞则浅而易解,有时也难免有几分风流浪漫。阮如瑟诵读的时候,声音犹如琼瑶之音,点点滴滴如珠落盘,细细长长如水流潺潺。她诵读的样子和语调,在苏慕戎的心中渐渐挥之不去了。苏慕戎知道自己只是把她当做徒弟宠爱,然而这份魂不守舍,也让他悚然心惊,惭愧有违于道家的清静。有时候躲开她悄然独坐,虽一卷在手,心却再回不到以前的清静无尘了。
在苏慕戎暗自烦恼的时候,刘江来了。他是苏慕戎朋友中的青年才俊,已经做到一家大公司的副总。总是衣衫磊落,气宇轩昂,有凝聚力,在大学时代就是他们几个中的中心人物。
他回来后,散落在这个城市中的朋友自然的聚到一起。杜鹏眉清目秀,是国学馆的主要负责人和国画班教师。胡汉三落拓不羁,是个怀才不遇的编辑,写一些人在天上飞的剧本。陆陌斯斯文文,是报社的编辑。他们无一例外的对苏慕戎的徒弟表示了欣赏和赞叹,这让苏慕戎微微得意。
刘江看到阮如瑟的第一眼,就不动声色的喜欢上了。而阮如瑟对杜鹏更感兴趣,觉得他的眉毛和额头与众不同。虽然身着一身散漫的衣裳,竟显得气宇不凡。他虽然不怕主人,却不知道和他说什么。每当听到杜鹏说她的名字,她就立刻走过去,仰起纤秀的脸庞听他说话。有时候会让杜鹏不知所措。
选了个晴朗的日子,阮如瑟决定去一游泰山,刘江和杜鹏一同前往。泰山的路径宽广,石级修护得很好。两千年来皇帝屡屡举行封山大典,许多朝代的诗人各展才华赞美泰山,刻在岩石之上,一直留存至今。历史悠久,古物众多,民间传说代代流传,更使圣山生色。从“孔子登山处” 的第一天门,过中途“中天门”,一直到山顶的南天门,抬望眼皆是青翠的山峦,小鸟在山谷中飞来飞去,鸣声充满了天地。
他们顺着旁边的小路,进了一座寺院。寺院大厅的对面悬崖耸立,上面古松茂密。下面石铺的地面上,摆着石桌石凳。刘江拿出相机为大家留影。阮如瑟第一次照相,有些激动不安。相机上她的头侧着,一双手半举着正要擦眼睛,三人相视大笑。
自寺院再往上行,风景越险怪,越雄壮,远处山峰上奇石怪岩,姿态各异。过了五大夫松,见一飞瀑高约十几米,水势下落,恍若银屏,水星飞溅,人衣各湿。他们在这里休息了片刻,阮如瑟就在溪旁漫步。水中的圆石,由于溪流多年冲刷,已经光华圆润。她坐在一个大石头上,大笑一声,脱下鞋袜,露出了雪白的脚,轻轻泡入水中。在岸上,杜鹏仰视千古,大发幽思。刘江却只是看着阮如瑟雪白的脚腕子,又光润、又细小。过了好一会儿,阮如瑟抬起头来看了看,“拉我起来。”
这一整天,苏慕戎都无所事是。不是英雄,不读《三国》,若是英雄,怎么能不懂寂寞。苏慕戎很遗憾的承认,自己不能够沉下心享受寂寞了。他翻开一册《三国》仔细诵读。一直到八点多钟,关羽斩杀颜良的时候,阮如瑟才回来,她一进门就躺在了苏慕戎的床上。苏慕戎看了看她说:“累了就回房休息吧。”阮如瑟说:“师傅,我起不来了,今晚就睡这里吧。”说完还顽皮的把脚抬起来。苏慕戎略一迟疑,严肃地给她脱下鞋,关门走了。
在几个青年的策划下,国学馆成立了黄林派武术班。苏慕戎忘不了陈老爷子眼中那一瞬的光华。他觉得他们其实是一路人,都沉迷在那褪色的朝代里,不能自拔。
报纸上的招生广告已经发了。海报上的阮如瑟英姿飒爽,精致绝伦。报名那一天,陆续来了二十几个年轻人,已经让他们很满意了。他们把学期定为两个月,把收到的学费全寄给了阮如瑟的老家。
学生初时只是惊叹于老师的年轻美貌和圆润的声音,不久就被她精湛的武艺所折服了。阮如瑟自小就在外公的严厉管教下习武,现在很自然的将这严厉传承下去,教起学生来也是一丝不苟。他们旁观过几堂课后,也都放下心来。
风从窗子里进来,对面挂着的几把铁鞘长剑被吹得摇摇晃晃,轻轻敲打着墙。弹指间已过了一个月。这几天来了几位黑衣人,为首一人浓眉大眼,英俊魁梧。他将双手抄在裤子口袋里,两腿稍息,望着阮如瑟打了一会拳,仰天哈哈笑了起来。笑声夹着回音在体育馆内飘荡,有挑衅的味道。
他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问道:“你教的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处?”阮如瑟虽然天真,也不是完全不懂世事。她歪着头看了看他,也是个练武术的。那这就是传说中的踢馆子了。于是走过去问道:“那什么样的才有用处呢?”
黑衣人脸上人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等学生们都围上来之后,把手一伸,身后有人递上一根手臂粗的短棍。阮如瑟正在凝神戒备,他却猛然将木棍在自己头上击断了。阮如瑟在他手臂起时,已然闪身跳开,这时看到黑衣人头发上的木屑,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这工夫是用来劈柴的吧,倒吓了我一跳。”
听着周围起哄的笑声,黑衣人脸上一红,又冷笑了起来:“我站这里不动,你打我三拳试试,看看谁的功夫没用。”
阮如瑟从来没与人当真动手。看到黑衣人那自负的样子,不免来气。于是晃晃拳头:“那我打了。”第一拳打下去,黑衣人脸色微变。第二拳打下去,黑衣人的脸痛苦的扭曲起来。第三拳打下去,有血丝从嘴角流下来。阮如瑟揉着打痛了的拳头,问:“你怎么样?”黑衣人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在泰成这座古老的城市里,扬威武馆历史悠久。自民国以前是镖局,在山东河北两省有不小的名气。后来镖局这行业在社会上渐渐绝迹,后人就改成了武馆。现在的馆主是萧燕和萧虎。姐弟二人靠习武为生,日子本来就清贫。又来了个黄林派在当地耀武扬威,萧虎自然不服。本想依仗一身硬功去立个下马威,却被黄林派的内家拳所伤。萧燕看了他的伤势,既气弟弟莽撞,又恨阮如瑟下手狠毒,决心要为扬威武馆挽回声誉。
阮如瑟回去将打退萧虎的事情说了,苏慕戎觉得事情不会如此简单。果然没几天,报上就登出了扬威武馆和黄林派公开比武的消息,紧接着是铺天盖地的海报。刘江和杜鹏都提议拒绝比武,可阮如瑟决定为黄林派的荣誉而战。
苏慕戎精心构思了一篇评论发到报上,将这次比武渲染成了泰城武林之盛举。陆陌向来喜欢和苏慕戎唱反调,于是在报上大加批判,呼吁为了双方运动员的安全,有关部门应加以制止。如此引来不少人在报上争议不休,整个泰城都被这次比武惊动了。
弹指间比武正日已到,阮如瑟率领朋友们和黄林派学员来到山下一片大广场上。擂台前后左右,到处都挤满了群众。电视台来了两名摄影记者。扬威武馆已经到了,萧虎萧燕坐在东南角上。萧燕身形窈窕,一袭黑白相间的披风随风飞舞。双目顾盼有神,脸上有不耐烦的样子。
刘江在泰城交游广阔,与萧虎也有点头之交。他拉着阮如瑟过去,笑道:“今日二位有机会以武会友,也是有缘。萧馆主手下留情。”萧虎冲他略一点头,算是招呼。萧燕却丝毫不露喜怒之色,不知心意如何。
阮如瑟毫无心机,天真问道:“听说萧姐姐擅长戳脚,武松醉打蒋门神时用的玉环步鸳鸯腿,也是戳脚吧?”萧燕板着脸说:“阮掌门,比武尚未开始,请你自重。”刘江见阮如瑟碰了钉子,心中也感无趣,就说:“如瑟,咱回去吧!”
人越聚越多了。体育协会的赵会长主动要担任场上裁判。赵会长方脸大耳,虎背熊腰,见人总是一脸笑。他过来拉着阮如瑟的手鼓励了几句,上台宣读了武术精神,提议双方运动员点到为止。一声锣响,比武开始了。
黄林派两个年轻人四手互握,阮如瑟踏上一跃而起,在空中一个曼妙的转身,落于台上。四周掌声雷动,刘江吹了声响亮的口哨。萧燕面无表情,一步步踏上台来。双手一揖,深有大家风范。扬威武馆大声叫好,阮如瑟揖手还礼。礼罢左手一扬,右手抵在掌心,一招“请手式”挥击出去。
这是武术中晚辈和长辈过招的招数,弯腰弓背,微有下拜之意。萧燕双手一圈,封住心口。阮如瑟左腿踢出,招法精妙。萧燕赞道:“好腿法”,以攻为守,挥拳抢沙。阮如瑟侧身闪避,还了一拳。霎时间两人拳来腿往,打得极是好看。台下掌声不断,观众都兴奋起来。苏慕戎等人却心下怔忡不定。
萧燕大开大阖,招数以阳刚为主。阮如瑟却双掌飞舞,有若絮飘雪扬。萧燕招招威猛,步步紧逼,阮如瑟脚下轻盈飘逸,凌波步虚。四周众人彩声如雷,越来越是响亮。
忽然阮如瑟左掌拍出,右掌后发先至,然后左掌斜穿。这是黄林派的一招“炎龙无双”。萧燕见自己上三路全被她掌势罩住,一声娇喝,脚下步法流动,连转四个圈子落在掌势之外,跟着双腿连环踢出,正是玉环步鸳鸯腿。这一招名扬武林,阮如瑟自然识得,于是依法用了一招“渔郎向津”,身体微侧,右掌斩向对方膝盖内侧。这时才看到那一腿招式之艳丽,气势之逼人,实在是惊心动魄,无与伦比。
黄林派众人齐声惊呼之时,却看到萧燕踉跄后退。再站定时,将重心放于左腿,右腿微曲,竟已受伤。萧燕沉默一会,举起左手示意裁判认负。萧虎等人立刻涌上台去。
阮如瑟心扑通乱跳,一脸茫然,直到此时才明白萧燕已经认负。她慢慢地走下台,欢笑着一把抱住了杜鹏。霎时间刘江犹如五雷轰顶,眼中瞧出来一片白茫茫的,耳中听到无数杂乱的声音,却半点不知旁人在说什么,依稀过了很久,才觉得有人抱住了他的肩膀,说道:“刘江,咱回去吧!”
刘江定了定神,一斜眼,见说话的是苏幕戎。他回过头来,扬威武馆的人脸上皆充满悲愤之色,一言不发,黯然离去。
萧燕在这一招玉环步鸳鸯腿上下了十余年的功夫。阮如瑟不知避其锋芒,又怎能招架得住?只是这些年来传统武术人才调落,萧燕武术娴熟,孤芳自赏,交往的却只是些业余爱好者,仿佛一盘棋空白摆了许多年,而能与之一战的人却迟迟不肯出现。老话说:武人相重,文人相轻。她看到阮如瑟武艺不错,不忍重伤她,在最后关头松懈力气,却被对方所伤。萧燕自重身份,不肯言明相让,阮如瑟只是依稀觉得。然而毕竟是小孩心性,并不深思。
当天晚上,太白楼上举行庆功之宴。阮如瑟全然不懂酒场规矩,胡汉三也是不拘礼法之人,二人大呼小叫的斗酒。陆陌是这伙人中的大哥,酒量却是极浅,被阮如瑟劝着喝了一杯啤酒就不省人事了。看到刘江只是低着头喝闷酒,杜鹏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苏幕戎伤感的觉察到他们正在渐渐疏远,再回不到上学时的意气相投,亲密无间了。
然而伤感也是饮酒的兴致。于是慢慢的饮、慢慢的聊、慢慢的感慨,不知何时,眼睛晕了。等到杯盘狼藉的时候,杜鹏拍了拍刘江的肩膀,二人摇晃着走到门外。杜鹏点上两支烟,给刘江一支,问道:“你是不是喜欢如瑟?”
刘江低下头吸烟,说:“你不用管我,没事。”
杜鹏淡淡地说:“我是想告诉你,我只是把她当妹妹,如果你喜欢她,就去追求她。”
刘江看着杜鹏,好一会儿才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不过如果最后是你和他在一起,我绝不恨你,那时只希望你好好对她。”
杜鹏点点头说:“好了,回去吧!”
过了一段日子,黄林派武术班的第一届学生毕业了。由于全国武术表演赛就要召开,暂时没有招收新的学员。阮如瑟已经能够写一手好字,画几枝风流花卉了,苏幕戎依然闲散。这天阮如瑟去了国学馆找杜鹏,他就一个人去了郊外。
正是阳春时节,他极目望去,桃柳争妍,迎春遍野。竹篱砖舍四散开去,错落有致遥遥相望。丽日高悬半空,万道金光,齐刷刷的洒下来。苏幕戎吟着古人踏青留下的诗句,在道上行走了很久,也没见到踏青的才子佳人,只有两辆拖拉机擦肩而过。扬起的尘土遮住了前面的景致,也掩埋了他通往宋朝的心情。
等纷纷扬扬的尘土落下,他看到在房屋树木的影影绰绰之中,依稀有人亭亭玉立。在耀眼的阳光下,霞裙月帔,金衣玉身。面目已被阳光篡改的模糊不清,苏幕戎却觉得生动无比。于是信步走去,走到近处,认清是萧燕。
萧燕在春色中怡然自得,樱桃小口笑意盈盈,与身着戎装时判若两人。风依旧拂拂而下,香气袭人。苏幕戎觉得这香气方佛来自盛开的桃花,又恍若来自女子的躯体。萧燕一双秋水荡漾的眼睛飘忽游荡,见到苏幕戎不觉“呀”的一声惊叫。然后笑笑:“苏先生好兴致。”
苏慕戎左右望望,说:“今天好景致。”
萧燕说:“可惜这姹紫嫣红的春天景色自铺展,多少人视而不见。难得苏先生有欣赏的兴致。”
苏慕戎道:“我既欣赏景色也欣赏欣赏景色的人,能遇见一个踏青的仕女,真是不虚此行。”
萧燕说:“我可不是什么仕女,我是个习武的女人。”
苏慕戎问:“武术表演赛快开始了,你也回参加吧?”
萧燕把双手背在身后说“萧虎已经报名了,他是男子汉,光耀门楣的机会就给他吧。”
苏慕戎听到她居然流露出小女子的语气,不由好笑。看着她并不精致的五官,只觉得明媚动人。
刘江来到国学馆的时候,杜鹏正在教一群孩子临摹一幅山水。阮如瑟坐在最前排,也画的很认真。刘江在门外看了她一会,轻轻的吹了声口哨。虽然看不到她就深深的思念,见到她心波浪迭起,他却总装一幅满不在乎的样子。
阮如瑟笑吟吟的跑出来。刘江说:“我们公司想请你拍个广告片。”
阮如瑟很是惊讶:“请我?为什么请我啊?”
刘江说:“我们老总看了你比武的录象,觉得你青春活泼,很符合我们新产品的特点。”
阮如瑟想了想:“那拍了我就能上电视吧?”
刘江点点头:“在省市电视台上都会不播出,还有不少的酬金呢。”
阮如瑟大笑道:“只要能上电视,不给钱我也拍。”
苏慕戎刚从郊外踏青回来,还沉浸在那古典明媚的韵味里。以前独自去野外,在无边无际的旷野中会感到孤独,静静的坐,遥远的望,和宿命的叹,得到的心情是深沉、辽阔和寂寞。这次由于遇见了萧燕,他的踏青成了一首惜春的宋词。有内涵的女子容貌再平凡也让人念念不忘。
然而徒弟破坏了他的心情,她跑过来说:“师傅,刘江的公司请我拍广告片,我要成明星啦。”
苏慕戎一时无语,叹口气,说:“用传统武术去拍商业广告,你这是对古老的亵渎。”
阮如瑟见师傅没有预料中的高兴,就拉着袖子央求到:“师傅,我已经和公司签下合同了。”
苏慕戎知道,刘江为这事一定费了不少心思,无奈的说:“那由你吧。”
全国武术表演赛的初赛开始了。泰城的报名人数不多,只有萧虎和阮如瑟是专业选手。萧虎凭借俊朗的外表的雄浑刚健的拳法得到第一名。阮如瑟只得到第二名,但是依然开心。在庆功宴上坐在刘江旁边,唧唧喳喳闹个不停。刘江说:“我们公司已经决定给省城复赛的单位一笔赞助款。如果如瑟能进总决赛,我们公司会考虑请她做品牌代言人。”
杜鹏举起杯,淡淡说道:“祝你们合作愉快。”
第二天下起了细雨。点点滴滴,丝丝缕缕淅淅。天有些冷,可因为是春寒,这冷也变成缠绵的了。太白楼上生意冷清,几个服务生在看电视。苏慕戎走过去,阮如瑟的广告片正在上映。画面上的阮如瑟画着很重的眼影。一身火红,长发乱舞,在一段动感的音乐里和几个男子打斗。苏慕戎没有看完就转身上了楼。
他靠在窗前的竹椅上点上一支烟,看着湿漉漉的街道,在袅袅的香烟里,无数往事如烟般弥漫开来,又随即四散开去。到头来一片空空,一派茫茫。
到了黄昏,天色渐渐漆黑下来。街上只有几个昏暗的路灯,细雨从青色灯光里潇潇飘落,仿佛萤火虫正在飞舞。苏慕戎站到窗前,车灯在黑色里流动泛出了点点光亮,天地都在蒙蒙细雨的笼罩之下。随着隐约飘来的亮光,他看到刘江用摩托车载着阮如瑟,正飞驰而来。两人披着一件米色斗篷,红蓝格子。
二人到了他房间里,刘江帮如瑟卸下雨衣,随手抓了一件旧衣服擦脸上的水。阮如瑟也掏出手帕来揩她的脸。她的鬓角原是很长,湿手帕一抹,丝丝的两缕鬓发贴在双腮,弯弯的一直到底。苏慕戎一直看着他们。刘江开头说:“快穿上雨衣,我们去送大哥。”
苏慕戎问道:“陆陌要去哪里?”
刘江说:“苏州。他把编辑辞了,注册了一个商标‘纸上江南’。他要去江南创业,今晚就动身。“
苏慕戎拿了一件黑色雨衣,边走边问:“他们都知道了吗?“
刘江说:“大家在火车站相见。”
苏慕戎飞驰在那条湿漉漉的街道上,绵绵阴雨使他们那条街道一样湿漉。街上寂静无人,只有路灯灰色的光线在地上漂浮,一股冷风吹来穿过他的身体。他听到摩托车压进水中水珠四溅的声音,却听不清阮如瑟在和他说什么。她的声音拖着一串滴滴答答的水声。
车站上,胡汉三和杜鹏已经到了,正和陆陌说着什么。陆陌身穿黑色衣服,配着雪白衬衫深蓝领带,有一股胸有成竹的气势。苏慕戎走过去:“是不是走的太仓促了?”
陆陌微笑着说:“我已经准备了两年,不能再等。”
苏慕戎轻叹口气:“启动资金筹好了吗?”
陆陌说:“刘江帮我凑了一些,已经够了。我计划去苏州经营古典字画,纸扇,纸伞之类,纸工艺品不用太多资金。”
胡汉三问:“在这个时代,古典的纸工艺品还会有市场吗?”
陆陌自信的说:“我相信无论朝代怎么变,人们对美的追求是不会变的。”
苏慕戎低声问:“怎么不早告诉我们要走?”
陆陌微笑着说:“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我希望我们的告别越短越好。”
这时候一阵寂静。
陆陌又说:“放心吧,到哪里我也不会忘记你们。”
又是一阵沉默。
终于,刘江开口说:“好了,都别难过了,朋友们在一起固然是因为深厚的情谊,但大丈夫独当一面更是一种气魄。来,我们与大哥击掌,祝他马到成功。”
几个人一言不发,依次与陆陌击了掌。火车快要开时。陆陌挥了挥手,转身上车。大家站在月台上,默默无言,静静看着火车慢慢驶出车站,失去踪影。
雨淅淅沥沥的一连飘了几天。苏慕戎的心情也是灰蒙蒙的。那晚车站的告别像是一个梦,黑白色调,在记忆里闪闪烁烁。到了阮如瑟去省城复赛的那天,天终于放晴,由灰色转为淡青色。苏慕戎同意阮如瑟去看她比赛,然而他是最怕观众席上的喧闹的。各种叫嚷声摇摆着出来了,女人的尖叫声,惊心动魄,几乎不能忍受的,这听觉上的蹂躏。这黑暗的热闹是一个世界,他自己是一个世界。
幸好,每个选手表演时都有古筝伴奏。苏慕戎静下心来,这清澈无比的音乐只是回旋,回旋如意。终于到阮如瑟出场了。像个戏台上的花旦,漂亮的脸搽的红红白白。《高山流水》的曲子响起来,美人翩翩起武。三千注视于一身,一举一动皆有音乐伴奏。苏慕戎觉得她的样子好象太白楼门前灯笼上画的美人,红袖映着灯光成为淡橙色,而阮如瑟投入的样子,仿佛此后一生一世都在台上度过。
一曲终了,评委打分,阮如瑟得到了9.35分,目前排名第三。虽然前三名就可以进军总决赛,但后面还有几位选手,其中就有扬威武武馆的萧虎。这心情让人既期待又不安。然而陆续几位选手都没能超越9.35分,在热烈的掌声中,萧虎上场了。
萧虎依旧一身黑衣。浓眉虎目,剽悍之中带着三分轩昂气度,令人一见之下,自然心折。在一曲《十面埋伏》之中,他展开龙形虎步,气势如虹,成了力拔山兮的霸王。而且法度严谨,招数精夺,不失名门子弟风范。现场的掌声和喝彩声呼啸而起,连苏慕戎众人也在心中暗暗喝彩。一曲终了,评委亮分,霸王却没能冲出十面埋伏,以9.3分排在第四名。萧虎虽已落败,却丝毫不见慌乱,微笑这深鞠一躬,慢慢起身后竟有泪水流下。刘江,杜鹏,胡汉三都在为阮如瑟的晋级而欢呼,苏慕戎却想起那天在野外萧燕的样子。不知道萧燕现在是什么心情,心下怅然若失。
下午一行人回了泰城,天色更晴朗了。刘江立刻去找总经理汇报战果,提议让阮如瑟担任品牌代言人。傍晚,苏慕戎想在太白楼为阮如瑟庆功,可刘江说要陪总经理吃饭,领她去了当地最大的一家酒店。在这里,阮如瑟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金碧辉煌。相比之下,太白楼成了一个没落的贵族子弟,寒伧而高贵。
总经理是一个儒雅的中年人,生意场上多年的闯荡培养了他极佳的酒量。他不住的夸阮如瑟漂亮,不住的敬酒。刘江身为副总,只有勉力奉陪。阮如瑟开心之下也是不甘示弱,杯盏交错之间两人渐渐醉了,总经理却还是谈笑风生。
又喝了一会,阮如瑟晕晕的说:“大叔,我不喝了,我要回家了。”
总经理哈哈大笑:“我与阮小姐一见如故,怎能不多喝几杯?为我们的合作干杯。”
刘江摇晃着站起来说:“老总,她不能喝了,我替她。”说罢举杯一饮而下。
总经理微微不悦:“如瑟是我们的品牌代言人,这酒怎么能替呢?”
阮如瑟勉强举起杯:“我再喝最后一杯。要不回不了家了。”
总经理转身对随从说:“去开三个房间。”随从回来说:“703,704,705”
总经理笑着说:“阮小姐如果醉了,就让服务生扶你去休息吧。小刘陪我一醉方休。“
刘江看着服务生扶着阮如瑟走了,又畅开怀喝了几杯,只觉头痛欲裂。总经理:说:“你吃会东西,我少陪一会。”
刘江连吸了两只烟,总经理还没回来。他想起老总看如瑟的眼神,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刚摇晃着站起来,两个随从就举着杯过来敬酒,把他按回座位上。他只觉得冷汗都出来了,然而实在是醉的厉害。酒意一阵一阵的上涌,他用最后的理智给杜鹏发了条短信。
杜鹏独自在画室里,画阮如瑟的肖像。到处是凌乱的画板,画布,和笔墨。他和画板上的她静静相望,为她腮上添上一缕发丝。画笔让他的心寂静,仿佛置身于时间和空间的洪荒中。他欣慰的想到,纵使物是人非了,他的画是不会变的。这时桌上的手机想起来,凄清的一两声。
杜鹏看了短信立刻冲到酒店,在703门上一阵狂敲,里面没有反应。他又到704敲了几下,一个含混不清的声音问:“谁呀?“
杜鹏说:“服务生。”
门开了,一个体态臃肿,穿着睡衣的中年男人含着牙刷,一脸惊异的看着他。杜鹏大步走进去,看到了躺在床上的如瑟后,立刻转身一个肘击。牙刷带着泡沫飞了出去。杜鹏一言不发,抱起人扬长而去,总经理呆呆的坐在地上,泡沫带着血丝从嘴角流了一地。
杜鹏将阮如瑟带回了太白楼。苏慕戎看到阮如瑟的醉态和杜鹏阴沉的脸,已经隐约猜到怎么回事。于是没有多问,帮忙将她送回了房间。阮如瑟在路上经凉风一吹,酒醒过一点来。隐约看到自己心仪的男子正抱着自己,只疑在梦中。她抱住杜鹏含混的说:“杜鹏,不要离开我。”
杜鹏抚摸着她的头发说:“我不离开你。” 苏慕戎悄悄退出门去,杜鹏在床边坐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太白楼刚开门,刘江就跑进来问“如瑟没事吧?”
苏慕戎看到他头发凌乱,眼睛血红,不忍心让他与杜鹏相见。于是说:“她没事,你跟我来。”
两人顺着楼梯上了天台。晚春7点左右,天刚放亮。碧蓝的天空下面房子墨黑,寒风飒飒的吹着。街上的路人行色匆匆。嗡嗡的人声还没有上来,苏慕戎问:“昨天怎么回事?”
刘江看着街道,说:“我希望公司可以赞助一笔钱给北京总决赛的主办单位。结果酒醉后总经理和如瑟产生了误会。”
苏慕戎看着刘江:“又是钱,钱有那么重要吗?”
刘江抬头说:“慕戎,这社会并不是你想的那么单纯。这是武术表演赛,不像其他体育比赛有固定标准。我们不送别人也是送。萧虑打的也不错,评委为什么不让他晋级呢?”
苏慕戎心下大怒:“原来你所谓的赞助,就是操纵评委?省城的复赛你也是这样赞助的吗?算了,我会让如瑟放弃总决赛的。我不忍心看到你为了钱迁就那些个俗人。这不是我认识的刘江。”
刘江大声说:“我这样都是为了如瑟,我喜欢她。苏慕戎,你没喜欢过一个人你不会理解我。”
苏慕戎叹口气,看着街上渐渐多起来的行人,淡淡的说:“昨晚,她已经和杜鹏在一起了。”
刘江微微一晃,只听到耳旁有风在呼啸,失魂落魄总他一拳打了出去“胡说,你胡说!”
苏慕戎一言不发,低头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刘江看到他肿起的嘴角,心中后悔,往事潮水般涌上心头,一时心乱如麻。他抓住苏慕戎的胳膊说:“慕戎,你打还我,不打你不是男人。”
苏慕戎淡淡的说:“刘江,你我情若兄弟,你打我一拳算得了什么?我不想看到你和杜鹏为女人伤感情。”
刘江伫立良久,低声说:“我明白了。”拍拍苏慕戎的肩膀,转身大步走了。
苏慕戎立在天台上,面对着凌晨的街道,清楚的觉得自己拿烟的手,自己的呼吸,深深的落寞。古人所说的拔剑四顾心茫然,也就是这感觉吧。处在朋友与朋友交织的矛盾之中,使他内心有一种深刻的痛苦。看来近在眼前的安静心态,实际上还远的相当渺茫,只觉得还不如生活在纯粹的清苦与孤独中。
阮如瑟放弃了总决赛和杜鹏正式恋爱了。杜鹏因为刘江也喜欢过她,自己却自顾自的恋爱了,心中有三分内疚,然而对她的主动亲近,也只得笑脸相迎。刘江回去后就辞去职务,自立门户。因为拥有许多老公司的可户,在生意场上居然势如破竹。世事无常,爱情又算的了什么,世上的断肠人也不是只有他一个。他这样想着,竟去掉不少感伤。
过了段时间,刘江回来请了一次客,依旧是气宇轩昂,谈笑风生。笑着说他对杜鹏的女朋友从来就没放在心上过。阮如瑟笑盈盈的站起身来,一脚踩在他皮鞋上。她现在从来不跟苏慕戎闹着玩了。那是值得庆幸的好现象,表示她渐渐成熟了,然而苏慕戎还是有点怅惘。
有一天杜鹏和阮如瑟在街上买菜,碰到了胡汉三。胡汉三黄着脸,把蓬松的头发胡乱分开梳了,身上不知从那里借来的一件深青西服穿着,脚上却趿着双皮拖鞋。他同两位朋友很热烈的握手,问阮如瑟现在住在哪里,表示想去看看她们的新屋子。同时对她的菜篮子也表示了浓厚的兴趣,说许久没吃饱过了。他的剧本刚刚被影视公司采用,因为是武侠片,就顺口邀请阮如瑟去见导演。阮如瑟很高兴的答应了。导演没想到她会武术,又是这样美的,只疑神仙下降了。于是杜鹏成了经纪人,去陪阮如瑟去拍电影了。
国学馆早就门可罗雀。刚从中文系毕业时,他们向往飞觞醉月,把酒临风的风雅生活,国学馆是他们一时冲动的产物,也是他们年轻过的见证。现在发起人已经散落各地,也只有关闭了。不久后苏慕戎再去看时,那里成了一家洗浴中心。他觉得自己成了《聊斋志异》里的书生,上山探亲出来之后,转眼间那贵家宅地已经化成一座大坟山。他呆呆立在洗浴中心门前,万千感慨说不得道不出,一腔难言的滋味,刹那间只想让时光停住,好让他回顾自己,回顾自己失去的时光,缅怀那个身穿短小衣衫的小男孩。。。。。
苏慕戎的学生时代喜欢周杰伦的音乐,毕业后由于心境转换,那些唱片渐渐束之高阁。现在他又找了出来。黄昏的房间渐渐暗下来,唱片里华美里有一点凄凉,像是酒阑人散。朋友们大都离开了这个城市,只有胡汉三还是太白楼的常客。
二人把酒言欢,苏慕戎带着酒意说:“其实我挺佩服你的,坚守自己的理想。”
胡汉三伤感的说:“有时候理想只是一种负担。多少人为了理想奋斗一生,只落得个不留痕迹的身名俱灭。”
苏慕戎说:“还有那些死后成名的人,那是真正的伤心者。”
胡汉三说:“我正在写一个南宋的剧本,名字叫伤心者。”
苏慕戎笑笑:“你怎么不在里面加个现代人啊,那样肯定好卖。痴迷纯武侠的读者已经渐渐绝迹了。金庸老了,我们大了,单纯的八十年代已经走远了。”
胡汉三低沉的说:“除非有一天我心头的江湖凋零,除非我少年时最灿烂的理想熄灭。那时我会和纯武侠告别,在这个告别的年代。”
过了一段日子,胡汉三又投入到了创作中去。太白楼冷冷清清。苏慕戎以前追求过清冷的心境,现在却只希望有个故人能出现在眼前。朋友们很久没有到他这里来了,他又没法去找他们,谁知道他们现在有多忙碌呢?随着气候渐渐转暖,他的情绪也越来越坏。季节往往能影响人的心境。当他看见河岸上一缕缕如烟的柳丝和那灿烂的桃花,一种无端的烦恼就涌上心头。
从穿天到了夏天。当他正渐渐习惯这清冷的时候。杜鹏却突然出现了。并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而是有心事的样子。他用平静而悲伤的语调说:“我只能和你说一会话,我就要走了。”
苏慕戎一声不吭,等他开口。
杜鹏沉默了一会,继续说道:“阮如瑟和我分手了。当时没告诉我为什么和我在一起,现在也没有说为什么分手。我并没有感到多么难过,只是心灰意冷。那段时间我想的最多的就是一首诗。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后来她又告诉我,影视公司的蒋少追求她,她已经接受了,我依然没有恨她。我知道她不是为了钱,她是真心喜欢蒋少的。我认识她这么久。连她的唇都没有吻过。她和蒋少在一起一个月,连孩子都有了。我一个人悄悄的回到泰城,谁也不想见,只想把剩下的生命全倾入作画之中,一秒也不浪费。然而我发现,我的画笔已经失去灵魂了。几度怜爱今成恨,为伊渐作他人欢。我终究又是个凡夫俗子。
忘了是哪一天,我一个人在泰山上坐着,望着山坡上的一树桃花。树上的桃花是27朵,我仔细数过。那时候,太阳正在西边的地平线上下沉。那落日又红又大,把山、湖、原野都染成一片绛红。就在这一片绛红色中,远处的桃花燃烧的火焰似的飞扬。一片又一片的飞鸟在空中划出一轮轮弧线,飞鸟的叫声又打破了这梦境一般的寂寥。
如果不是身临其境,就无法想象这景色是如何激动人心。第二天,我就背着画板上了山。我开始为一天中这短暂的景色着迷,每天黄昏,我都要在泰山上描绘这深沉的绚烂。不知什么时候,我身边来了一个画素描的女生,她的画疏远平淡,有一种寂寞的宁静。这世上最辉煌的谢幕,到她的笔下就成了白日依山尽。就这样过了好几天,我看她的画,她也看我的。但我们谁也没有说过话。
直到有一次,我用手机听《东风破》,她居然跟着唱了两句。声音温婉动听,但我听不懂歌词。她指指我的画,用汉语说华丽,又指指她的,低调,然后我们一起大笑。
她叫金海静,是韩国开拓公司的总裁,后天我就要去韩国了,她会帮我举办画展,我会实现我的理想。“
苏慕戎知道,他这么镇静清楚的说这件事情,是不能劝他改变主意了。他走到窗前,寂静的街上灯火阑珊。杜鹏低声说:“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爱她,我不知道我这样是不是很卑鄙。”
苏慕戎沉吟了一会说:“这世上出卖爱情的人很多。有人为了金钱,有人为了权势,你只是为了理想。”
杜鹏感激的搂住他的肩膀,小声说:“来不及和大家告别了,她在楼下等我,我也要走了。”
苏慕戎惋惜的说:“这么急着走吗?”
杜鹏点点头:“是,要赶紧走了。”
苏慕戎送他到门口,看着他上了一辆黑色轿车开走。只剩下空空的街道。城市的灯火渐渐稀疏了,夏夜是如此寂静。
太白楼依旧清冷。清冷习惯了就是平淡,而平淡的日子总是过的很快。刘江回来告别,说他要去苏州投奔大哥了。他虽然在生意场上号称风暴太子,却因公司发展太快,粮草跟不上,最后落得个一败涂地。他跟苏慕戎说这些的时候,两人都是哈哈大笑,像当年在篮球场上投篮三不沾一样的笑。苏慕戎把他送上南下的火车,这时陆陌的公司已经遍及半个江南了。
许久之后,阮如瑟回来了一次,带着容貌俊美的蒋少。因为许久不见,她看着胡子拉碴的苏慕戎感到陌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为了掩饰尴尬,她从衣带里掏出一袋薯片,硬塞进他手里说:“师傅,你吃。”
苏慕戎哪有心情吃这个,问到:“你最近还好吧?”
阮如瑟看着身边的蒋少说:“恩,他对我挺好的。”
蒋少正是痴迷阮如瑟的时候,也讨好的喊了声:“师傅”
苏慕戎点点头:“你不要欺负她。”
蒋少露出很夸张的表情:“我哪有啊,都是她欺负我。”
苏慕戎沉默了会,低声说:“那就好,尽量做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蒋少微笑着说:“放心,我就是这样子的。”
于是再没有话说,二人坐了一会,就告辞了,那包薯片被苏慕戎随手扔到了一个书架顶上,直到两年后,看到报道,影视公司的蒋少和某影星举行婚礼,才又想起来,那时候已经发霉了。苏慕戎四处打探,可是再得不到阮如瑟的任何消息了。
胡汉三依旧留在这个城市,已经是很有名气的编剧了,但因为各自成家,二人来往少了。苏慕戎娶了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女子。关心他的生活起居,却不明白他为什么在窗前发呆。苏慕戎在台灯下写文章时,她就说:“戎啊,还在胡乱讲,来睡觉吧。”她还常常盯着苏慕戎半晌不作声。苏慕戎不等她开口,便替他说:“戎啊,你有眼屎,你的胡子要修了。你的牙齿给香烟熏黄了,要多刷刷,今天下午要去理发了。”接着哈哈大笑。
当昔日的自由自在变成了长相厮守,当年轻时激情澎湃的梦想渐渐散去,当文学青年腆起了啤酒肚,岁月就像流水般过去了。
又是一年春天。苏慕戎坐在窗前,读一卷《红楼》,桌是雕花木桌,上面刻着横竖十八道直线,靠着墙,整整齐齐一架子书,右边翠绿底色的玻璃屏风上,用墨汁淋漓的行楷书着蒋捷的《一剪梅·舟过吴江》,却已是斑斑驳驳。他起身站到窗前,窗外明媚的阳光下,有个女子正安静的走来。
在妖娆的花裙子和昂贵的皮裘中,黑色风衣有古典的韵味。散在肩上的头发略显发黄,这让她显得成熟而憔悴。她手上还牵着一个小女孩,套着一件成年男子的西服上衣。在太白楼前她停下脚步,久久的凝视着,白色围巾遮住她一半的美貌,但是身材佼好。苏慕戎微笑着想,或许,她也喜欢古典建筑吧。这时小女孩忽然仰起脸来,却是旧时相识。苏慕戎感到心中有微风掠过了浮萍,他立刻跑下楼梯,念奴娇一声娇呼。他立刻跑到门外,只有一阵风凉凉的迎面扑来。
苏慕戎茫然四顾,只看到拥挤的人潮和车水马龙。
作者 毕经纬
地址 山东科技大学泰安校区土木05-1
电话 135838773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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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夜[FFFFFF] 北夜作品集 三品按察使 (天,你是斑竹吧?)
注册时间: 2004-08-19 帖子: 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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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星期日 三月 02, 2008 4:02 pm 发表主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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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者周易,
出者红楼.
舟过吴江,
古梦存否?
欢迎毕经纬,感谢您的投稿.
告别的年代, 是年代遗弃了我们,还是我们已负担不起那个年代.
想问作者一件事情, 能告诉我中后部关于如瑟醉酒的情节是您创作时候自己的想法, 还是被一些影视节目情节影响了? 谢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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