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我-北美枫

陈言

观察

生活似乎不想改变什么
我有时散步
有时朗诵诗歌
有时生病
朋友们有时来看我
他们说我的生活没什么改变
我一如既往地写信
一如既往地说要旅行却没有走成
我说外面也是分子和原子的建筑
外面也需要闭着窗户，在寒冬

外面似乎很遥远了
我开始打算过冬一样度过我的有生之年
我有时买衣服
有时整理日记
有时观察镜中的陌生人
是应该陌生了，但说不上讨厌
有时他彻夜谈到波兰诗人扎加耶夫斯基
他张开小气的嘴唇说，他写了一首中国诗
一个中国古代诗人在写雨，雨就下了个满城花絮
一个中国古代诗人在写平静，于是他的心就获得了某种安宁
这难道是某种暗合，扎加耶夫斯基的嘴唇是为了我们而
出生和流亡，他提到树叶凋落，我们的房间就把枯萎展示
他说生活不可捉摸，只有在回忆中
或者当它不存在的时候，才露出脸面

这难道是巧合？
我年纪不大
我总是爱上那些远离眼下的东西
比如指南针和一个女人暮年的哀歌
比如栅栏隔开的菜地，比如考古学和圆周率
他们走在各自的路上，生活不需要联系
不，我不是在造作
我走在半岛的路上，或者我在水中写信
或者我仅仅在庭院中，我仅仅在休息
虽然日子总是空荡荡的
但我还是希望它看起来不那么苍白
至少我还相信我能选择，我能活
我能拥有自己的挂历和血管
财产不多，但还是能允许我
一日日地想你
是的，生活一直没有改变

2006.1.9深夜

另一种美

相信美正走在另一种美中
远离课本和常识，远离固定的框架
和必要的角度
美远离了它自己，相信那是另一种美
一如深夜某个旅人困顿的脸寻找灯伞
现在我就坐在庭院中，准备见证破晓
雾霭造访“你”或者“他”，那都是平静的谈论
没有抱怨，没有挣扎，没有咬牙切齿
鞋子亲切地靠在一起，它们相信活在另一种美中
不需要求赎，不需要冷悯，不需要疑虑
该指出那是书中耐心的部分，你拥有一个自己的美
尽管现在独处，你平静的眼角里拉开一个季节的雪
雪拥有枝桠，雪拥有巢
鸟就飞了过来，鸟在升国旗，鸟在安家，鸟在谈论
一个坐在庭院的男子，相信另一种美，相信纪念与神秘主义的入门
远离海洋和陆地，远离纬度和中心，在边缘，在冷寂的冬夜
他相信地底下的闪电会劈开这刻板和平衡的日子
那溺死的雨水会再次回到天国的嘴唇，干旱将从某些人不安的头顶离去
2006年1月5日，我安静地坐在南方的某个角落
对于这永恒的眺望，另一种美会抵达美的莽原和都城
在别处柔软是另一种坚硬，安静得到应有的承认
总是这样，另一种美，它安慰我，也安慰了一座必将被谈论的庭院

完整

你不该去碰它，保持事物的完整
爱情有它的容器，田野有它的静默
争吵呈现多余的素材，融洽是对完整的认可

我想此刻
也许宇宙仅仅是博尔赫斯的书房或某个人的广场
它惦念着自己的嘴唇
就像睡眠中的城市，某张你再也想不起的脸
它们都是完整的

事物走在回家的路上
生命用死亡来打量，那是完整的
钢筋和水泥是完整的，脆弱是完整的另一面
裹紧衣服是完整的，赤裸是完整的

你画一只鸟，给它一个巢是完整的
你写下孤独，允许它进入地道或铁轨
或许什么也不是，那也是完整的

我们都不该去碰它，拒绝甚至安慰
有时事物只能用自己的泪水来唤醒自己
用自己的手当枕头，那是完整的

我们最终会如一口钟，敲打自己的耳朵
完整说不出任何一个必要的词语
如同一片倾斜着的云，起伏的风
自上滑落，那是完整的

2006.1.4上午

在某些年龄

我不再表达对一个事物的热爱，我开始学会温和和冷静
正如我需要一张椅子，一个竹塌，但我会很认真作出倾听的姿态

在某些年龄，我不再阅读聂鲁达和蒙塔雷
德加也疏远我，他们抱怨我不再热衷杜拉斯的电影
想想也是，我习惯一个人在半岛散步
夜晚那么深是多么难得，我很少说累
我的孩子说秋千是他一个午后的见证
或者父母打电话说医院又宣布他们的名单
他们需要去那里过冬，晒阳光和钓鱼
而我们在某些年龄从不轻易说再爱一次
同事结婚了我们偷偷温习自己的纪念
我们从不说腰部站着一个疼痛的城市
机器敲打冬日的钟声，我们一再被提醒的晚祷

我们开始学会一个人丢水果皮另一个人拾起
被子需要阳光自己来折叠，我们总是和牙刷最亲密
你说牙齿老那么脏，还好你没说生活很差
你没说，亲爱的，命题作文什么时候结束
你在看电视，我在写报告
我在听音乐，你说着梦话，在某些年龄
我们还像个找不到另一只拖鞋的孩子

我们哭泣，没人来安慰
有时我们会抬头看看城市枯萎的花朵和年轻的恋人
我们总是沉默，总是说我们需要旅行
那个旅馆还在那里等着，菩提树开花了
落日照耀着缩紧身子的地平线

在某些年龄，我们紧紧抱住对方
我们不说爱，不说那感伤的胸口
我们很好，我们还活着
我们会推开第二天的窗户说，
一片深蓝让人温暖
我们很年轻或者十分老了
祖国就在我们自己手中，夜晚、光亮和阴影
你们忘记我们哀怨和歌唱吧，在某些年龄

2006.1.10上午

陈旧

剩下一些骨头在说话，他们打开背光的门
“进来吧，别可惜你的鞋”，灰尘认真地打量
我们的不安，一直以来都活在他们的嘴唇边
他们制定游戏的规则、地域和方向
宣布背叛的他们，要求道德的是他们
在城市高楼放歌的是他们
隐居乡下低语的是他们
他们是一些我们远古的亲戚
他们是一群拥有制造谎言执照的人
我们一再被他们牵引，他们睡眠
我们感到黑暗的恐惧
他们沉默，我们忍受喉咙的煎熬
他们衰老，我们提前为自己挖掘墓地
剩下一些框架在宣言他们年轻时候的爱与获得
我们是他们肥皂剧的一部分素材
他们说严肃，严肃就是他们自己
他们说秩序，秩序就能铺天盖地

是时候了，我们应该指出他们缺席的部分
月亮应该清洗多余的湖水和脸盆
树叶伸开自己的手臂，那是完整的
生活要求温度计把你们的脸测量，太苍白了
我们的软弱是他们陈旧的见证，是时候了
理应画一块石头然后看它从我们手中飞起
是时候了，他们理应听到我们被忽视的屋檐
在与荷马的同一个纬度我们安放着夜晚与白昼

假如你把自己设计成王

这将是我反对的，如果你是个暴君我恰恰能够容忍
如果你拥有无边的土地和虚伪的名份

而你却是个孤独的王
竹篮打水。你一再分裂你的家园，陆地和海洋
甚至拒绝一个女人绝望的爱
背离母亲怀中哭泣的婴儿，抵达深渊
这样一个王，你只坐在自己的嘴唇上
你说你能理解苏格拉底和但丁，却不能见证某张脸正拐弯
生活爬到国家的屋顶说背叛那是多么伤感的爱
我们一起理解一切的徒劳无功，假如你把自己设计成王

田野将轻易暴露荆棘，洪水提前攻打城堡
更多的理由将被埋葬在一只鞋子中，睡眠
可以肯定的是，我们都不需要这样的一个王
对于燃烧的地图，对于不断制造的谎言
遮盖一切的是正常的铁轨，不被发现的执照

我们不需要，假如你把自己设计成王
那是你的孤独，不可原谅的境遇
在同一个面包上我们解读你的单薄
而你无视我们干裂的血管，残败的喉咙
你又聋又哑，岁月读着长长的哀戚

这样一个水上的王，他只打量你自己的坚定和脆弱
你一再确认你是真实的
你就是着真实的
你从来不探讨爱与不爱
你说安慰是一种反面的伤害，对于枯死的鱼来说
水是多余的，即便最后海洋淹没了它梦中的倾听

2006.1.5清晨

衰老

我们不断地给自己挖深井
一边安放岁月枯萎的胡须，另一边安放胡言乱语的镜子
关于形象之乐或者肉体之美
关于悲怆的心灵和智慧的工程
我们不断地挖掘，哦，骨髓，哦，干枯的血管
我们不断地挖，我们围着自己的头颅跳舞
那是灯心笼，亲爱的
为了让你见证破晓或者某根深夜发亮的针
我们需要不断地挖掘，挖掘
他们在睡眠，我们赶路
他们醒来，我们抵达

总有一些日子让我们坐立不安，我们不断地安置床边
干净的鞋子，脸盆中的水不断地纠正月亮的角度
没有人看出，那是衰老
亲爱的，为了让一只即将死去的鱼儿不再躲在你脸上哭泣
我们需要不断地挖掘，我们挖掘白昼和黑夜
挖掘一个人老了，他的目光越过抱怨和仇恨的词语
甚至嫉妒也是多余的，他点着一支烟
他坐在冬日午后不多的阳光中
他说，亲爱的，我们一边安放陈年，另一边安放旧迹
而你是另一种美，诗歌将得到慰藉

亲爱的，某个早晨早餐再也等不到你或我
或者时钟不再指向一颗深夜的心
那是突然拥抱了偶然，像牙齿掉落乳房枯萎
那是看得见的房间，衰老在挖掘我们平静的日子

总有这样的一些日子，我们比衰老更乐意挖掘我们
松动的骨骼，风咬紧牙关穿过
亲爱的，他们在哀戚，我们在憧憬
他们疲惫，我们激动地哭泣
像倔强的孩子在争论一颗糖果的命题
那是衰老摊开微笑的井，一片温暖的水

2006.1.6清晨

浮叶

对他们来说，那是陈旧的词语。但我允许它的语调进来
我允许门打开，夜晚把灯盏放在你的对面。你坐下
这些日子你在生病。区分白昼和黑夜的钟表也在生病。指南针反向固定自己。
你说病有一个缺口。它允许一种不能被黑暗融为一体的黑色进来。黑暗是另一种安慰。
他们说你不懂得生活。生活有一种绵里藏针的哲学。你不懂得生活
生活没有枝桠。生活没有鸟巢。生活没有海盗的情人。没有探险者的路线。
书籍有。书籍是另一张嘴唇。书籍说要光，光就涌入。书籍说干旱，雨就下个不停。
你没有走出。海洋和天象是另一扇大门。她们神女般柔软你的病。
病有一张饥饿的脸。总是这样，被抚摸，被安慰。你不懂得生活
或者你拒绝生活，你在害怕生活。总是这样，幻想们用另一只手来反对习惯中的航标。
夜晚把灯盏放在你对面。你坐下。你写下：一座岛屿，悲哀的海篮，沙马
穿行的村子。在另一种方言包围下的闽南语，如同某张宁静的帆背叛它的船只
你写下民谣。民谣就从记忆中滴落。土地再次接受一个女人暮年的哀歌。
祖母。你说那是另一个浮叶的嘴唇。她见证了一个时代的单纯和另一个时代的喧哗。
她见证了水泥和钢筋如同早年的语录本铺天盖地，同声歌唱的屋檐上只有乌鸦在尖叫。
她见证船被拍卖的午后，渔网被记忆克制、丢弃。你背离了最初的幻想。民谣只能身拾起，如同拾起自己的眼睛。各种颜色的票子漫天飞舞，水手却迷路了
一再地。你坐在灯盏的对面。你说出一个词语，他们画出陈年和旧迹。
手稿有必要整理。但生活没有脱去其走向和悔恨的鞋子。生活不允许背光的门
生活恰恰在制造影子。总是这样。当你放弃公主的童话，放弃教堂里的钟声，醒来另一种真实便会来敲门。允许他们进来。允许对话把昼夜分割，如同分割黄金，你允许宽容说出孩子的姓名。我说出一个海岛的所有真实，被遗忘在角落的爱情。我说出那些苍白的日子和多病的你，墨玉劈开一个天才的忧郁。
无人知晓，在你平静的眼角，却延伸出一个汹涌的海，一个拒绝不被接受邀请的城堡
你用数十年的低调来触摸一个词语的爱与疼痛，允许它是另一种病
你害着病。无端的病。诞生之日就随着过来的语言的病。生活总是这样，用刻板和平衡测量
你不懂得。在夜晚的另一面并不是白昼。一而再地，灯盏被安放在城市的对面
你坐下。你允许门打开。你允许我把惨败和孤独安置。允许它们再陈旧一次。

2006.1.7晚上家中

仪式

我们说出一个词语
接下来马上烧掉它
仪式正在进行，如同你们不断否定游动在身体上的
另一张嘴唇，如同某个旅人抵达某个城市的码头

我们总是这样举行仪式
我们一次次结婚又一次次接受分居的月亮
不断地阅读对方的苍白，然后烧掉它
一切都那么容易，似乎我们一直没有孩子
孩子躲在某片云朵中，他（她）重构一个被大人丢弃的童话
如同我年纪不大却阅读衰老和木拖鞋自己散步
惦念着不被惦念的人，那是仪式在举行

我们是双背的怪物
我在冬天写明信片
你需要另一个世纪来接收
虽说没有大包和小包
没有看得见和看不见的雪片和沙漠
但我们的确是在走向乌有之城呀，仪式
我们住在隔壁，却要看三百六十五个日出爬过
对面墙壁的夜晚
还乡的歌队挥动着帽子，我们却一无感知

2006.1.10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