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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死神的两次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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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加建[秋夜独行者]
李加建作品集

五品知州
(再努力一把就是四品大员了!)
五品知州<BR>(再努力一把就是四品大员了!)


注册时间: 2005-05-29
帖子: 271
来自: 四川省.自贡市作家协会

帖子发表于: 星期四 五月 25, 2006 1:06 pm    发表主题: 我与死神的两次对视 引用并回复

我与死神的两次对视
──前日于旧书摊上捡得文稿一卷,不知作者为谁,特此公布招领。文中所述,是耶、非耶?真乎、假乎?
李加建


你是我吗?

1

我背着小小的行李卷,手里捏着一张铅印的判决书和介绍信,离开看守所的铁门,沿着一道长长的石级向下面一个巨大的院落走去。这时候,我突然有了这样的感觉。经过看守所这石头匣子一年多的咀嚼和一次连宣判也一起举行的审讯,法庭判决我犯了《右派反改造罪》,判处我管制三年、强制劳动教养不定期。现在,我已经被铁定为我曾经不惜一切与之坚决斗争的“人民的敌人”了,我已经成了一块被钢牙铁嘴咀嚼、被吮吸干了的残渣,正被唾向下面劳改队那臭气熏天的垃圾桶里。
天气晴朗,午前淡薄的阳光照在脸上,使我有些晕眩。一条陡峭的石级从看守所通向下面那座巨大的院落。那里,曾经是本地一个大财主家族集居的宠大建筑,雅号《福寿村》。它那几重院子层层封闭结构严密,四周有一道大青砖砌就的风火高墙,严峻阴森,解放之后正好改作了劳改单位的大本营。这条向下的石级,便是那钢牙铁嘴将我唾向垃圾桶时那一段往下坠落的短促空间,也即是现在我唯一的可以稍为感到自由的短暂时刻,于是,我尽量拖延着脚步。
我回过头凝望那座建在大院围墙里一个山包上的石头匣子。它那架设了电网的高墙和指向被关押者的刺刀与机枪,都具有一种铁板样的冷酷的恒久性和致命的确定性,被专政者的肉体与灵魂均不得逾越;而现在,前后就这么十来分钟罢,我竟然轻飘飘地出来了——看守兵班长“猩猩”打开仓门,扔给一卷纸,说道:“拿好行李,到下面病房去。滚!”就这么出来了。这真有些出乎我的预料;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使我感到一种不安、一种欠缺,似乎应该另有一种隆重得多的仪式。若干年之后我才明白,之所以会有这种感觉,那是因为我生命中很大一部分珍贵的东西,已经死在那石头匣子里了!
石头匣子的那扇铁门把我唾出来之后,复又紧闭着,不露声色,讳莫如深。只有我知道,有多少欲望与罪恶,多少冤屈与悲哀锁闭在那里。那些来自不同地方承载这一切的“同犯”们和我朝夕相处寒暖与共。此番分手,我说不准若干年后会和其中哪一些人重逢,但肯定的是,有一些人今生是永还不能再相见了。想到这里,心中便不禁有些惆怅,甚而至于对身后的石头匣子产生了一种复杂的依依不舍之情。若干年之后我才明白过来,这并非我还想再去过那种令人窒息的生活,而是因为杂揉在这些人中间,他们和我共同分担了不测命运的迷惘与恐惧。一旦我被这石头匣子咀嚼之后吐了出来,便感到一种不得不独自承担一切厄运的孤独,和独对自己被强制变形后的悲凉与绝望。判决书上盖的《人民法院》大红公章,远重于两千年前秦始皇烙在犯人脸上的黥印,它上面不但压着整个国家机器的重量,还压着几亿“伟大的人民”对毛泽东的迷信,再加上我从少年时代培养起的、对共产主义和共产党的真诚信仰与全身心投入。我不但从未想过要背叛它们反对它们,而且至今也不能从心理倾向上敌视它们。从感情上说,我至今还是拥护共产主义的。
什么?嘻嘻,你拥护共产主义?你搞清楚,你是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右派份子,现在是被我们党判决了的管制份子劳教犯,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你是暗藏的反革命……你是地主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你是……你是……铁案如山!无产阶级万岁,而你将永世不得翻身!
许多无形的嘴巴在我四周晃动着,撞得我在这条向下的路上步履踉跄。
这条石级附近,看不到一个哨兵。他们不用耽心走在这条小路上的犯人会逃跑,这不单是因为这条石级是在《福寿村》整个的警戒线之内,一旦越过它便格杀勿论,更因为在共产党权力所及的整个大陆,到处都有告密者的眼睛,在崇高的名义下闪闪发光搜寻着猎物,以他人的眼泪和鲜血来证明自己革命的坚定性。
石级下到一小半的地方,路左边有一个石砌的消防水池。前两天下过一场大雨,池里积满了水。自从关进石头匣子之后,我再没有照过一次镜子了。一切想像成能够自杀与杀人的物件均已被全部没收,可以打碎成玻璃片的镜子自然也不例外。经过了一年多钢牙铁嘴的咀嚼,我忽然想看看自己而今成了什么样子?于是便走近水池,俯下身子。
凝神往那发出暗淡光泽的水面望去,不由得猛吓了一跳:原来,水中早已有个人仰卧在那里。仔细看去,他那衣衫烂褛的身躯连接着一颗光秃的头,脸面浮肿,眼泡下垂,大睁着的眼里目光呆钝。
呵,水里有个淹死的人!
我想大声呼喊,四周不见人影,坡上只有我孤单一人。
我再次慢慢弯腰俯向水面,刚才那个猥琐丑陋的形象又逐渐出现。我终于明白,那水中的死人,不过是我的倒影。
这是我吗?你是我吗?你这水中猥琐丑陋的形体!
你绝不可能是我。我年青健壮风流潇洒步履盈目光烱烱,我曾经是使多少姑娘们失眠的青年诗人呵!我怎么会变成了你这副样子?如果现在人们只承认你才是我,那我会坚决从你这躯壳之中挣脱出来。这不?现在我就在你的外面,审视着你,抗拒着你与我的重合——你……我……
一阵寒风掠过山坡,使我冷透骨髓一阵寒噤,水中的那个“我”也被揉皱成一团乱麻。我真能让本来的我长期游离于映现在水中的这具躯体么?——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彻底毁掉它,毁灭水中所映出的这个丑陋肉体!
自杀?对,自杀。这是消除一切情、理矛盾,解脱一切身、心痛苦的最佳捷径。可我从小就被教导要勇于为真理和正义献身,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已会要杀死自已。
我的一切人的权利都被剥夺了,我突然发现,在人生的极限之处,我还保有一项谁也剥夺不了的自由,那就是:对自己生命如何处置的权利!
在这个特定的国度、特定的社会条件之下,死亡竟然向我发出如此灿烂、如此鼓舞人心的光辉,这真是马列主义与中国革命实际相结合创造出来的一大奇迹!
既然我可以随时结束自己的生命、或者不结束它,那我还急什么?保有这一项谁也剥夺不了的自由和权利,它就是我的人格得以重新确立的基础,使我有勇气去正视前面望不到尽头的、绞杀我青春的未来岁月。
我抬起头来仰望天空,薄云里淡白的阳光使我晕眩。又一片风掠过山坡。我在一阵寒颤中失去了知觉。


2

这都是很久以后别人告诉我的了:
那天中午,往山坡上看守所送饭的犯人炊事员发现我倒在水池旁边双目紧闭 。他们伸手在我鼻孔前面试试,还有一丝气息,便放下菜饭桶,把我抬到下面大院。
这些炊事员并非第一次在这条路上见到倒下的人。从石头匣子出来的犯人,在通往另一个终生被透明的墙所包围的生活这条小路上,往往会被自己的视觉欺骗。因为所处的地势较高,目光越过了那些屋顶和包围住它们的那道并不起眼但却致命的砖墙,看见了一下辽阔起来的空间,还有那些青草、绿树、蓝天甚至太阳。他们猛然见到这些,来不及调节自己滞涩的心律,心脏会在兴奋的狂跳中一下卡塞住。这在极度虚弱的人体上极易发生。他们被抬到下面大院里的劳改支队医院,有的则直接抬到停尸房去,装进一个木头匣子埋了,使人感叹死者这样倒也走得干脆,省得活下来长期挨受苦役的煎熬。
我就这样迷迷糊糊躺到了劳改支队医院的病床上。




大爆破和黑狗

1

1957年初,我写了一部风格独特的长诗《山峦交响曲》。全诗四个乐章,写一个牧羊孩子从少年到青年的成长过程。第一乐章,说的是这孩子一家的苦难:父亲被国民党抓兵,逃亡后被逼上山,遭人打死;姐姐被地主强奸后自尽;母亲后来也被当作“匪婆”,被人虐杀在冬水田里。满腔悲愤、陷于极度孤独和绝望的孩子,在一个风狂雨暴的黄昏,站在放羊的山头上决定跳崖自尽,就在这一瞬间,“我的头上,刮过罡风/一万个大炸雷,从天上向下猛冲/就在那照亮宇宙的/眩目的白光一闪里/我看到/硝烟滚滚中/群山巍然不动的雄峻姿影!” 这个孤儿由此得到启迪:他决心像这些峰峦一样,在雷电的不断冲击下,坚强地挺立。活下去!
长诗的第二乐章,讲述这孤儿参加了解放军,投入群山之中的剿匪战斗;第三乐章写他在朝鲜战场异国峰峦之间的战斗生活;第四乐章,写他胜利后复员回到山区,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这人间天堂的激情和梦想。
这部长诗写成后,曾经油印成册寄往省内外一些知名诗人处征求意见。反应强烈,但评价却截然相反:多数人认为“长诗不是这个写法;不像长诗。”另一些人则高度评价这部长诗的创新价值。不久,上海《萌芽》文学月刊开始连载,并号召大家展开讨论。
《《山峦交响曲》第一乐章刚发表出来,封杀我在内的右派黑名单,已经由四川向全国发出,《山峦交响曲》停止连载;于是,这部长诗的孤儿,就一直站在那暴雨冲刷雷轰电击的山头,等待着我,一起走进这一历史场景,共同去面对那个严酷的命运。
1957年,我在这部《山峦交响曲》长诗的标题下面,引用了俄罗斯诗人莱蒙托夫的两句诗:“在我同我祖国峦峰起伏的山岗间/展开了海洋底无涯无际的惊涛恶澜……”
1963年冬天,也即是在写这部长诗的七年之后,我也同样面临着他诗中主人公的选择。当那武装押运的闷罐车停靠在雁门坝旧车站,劳教右派们被当作畜牲样吆喝着赶下车来的时候,望着细雨中重重叠叠的山岭和那望不到尽头的屈辱苦役,一团团灰黑的云雾,直漫进心头。


2

你问我,当年望着细雨中重重叠叠的山岭和那望不到尽头的屈辱苦役,我在想些什么?哎,事隔这么多年,我还真的想不起来了。不过,我敢确定的一点是:我绝不会把我当时的处境,和我那部《山峦交响曲》中的主人公联系在一起。他面对的是代表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的国民党专制独裁统治,而我,是一个自小投身到伟大、光荣、正确的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中的人。我仍然相信这个革命。这个党是伟大、光荣的,虽然对它的一贯“正确”这一点,开始产生了某种程度的疑惑。
望着细雨中重重叠叠的山岭和那望不到尽头的屈辱苦役,除了沉重的绝望,更多的可能就是求生的本能。划成右派、被专政,已经六年多了,报纸上天天是令人鼓舞的建设成就和越来越严酷的阶级斗争。生活似乎在呼啸声中大步向前。它沿路抛下一个个政治运动中摧毁的一批批“阶级敌人”。这些不断增加的“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一层层堆积在我们头上,越积越厚。看来,我们只有腐烂在这个历史所遗弃的垃圾堆深处了!
谈到我那部长诗的《第一乐章》,我根本就没有诗里主人公那样的生活经历,那完全是一种臆想,一种来自共产党意识形态所培育出的“人物”和“情节”。你现在可以清楚地看出:他姐姐被地主强奸,是出自歌剧《白毛女》;他和他父母的遭遇,是出自当年大量排练好的“忆苦思甜”的讲演和文字。
当年,我把这意识形态所制造的“历史”与“现实”信以为真(这是理想主义激情和努力接受“思想改造”的结果),于是,有了长诗第二和的第三个《乐章》。我进入了这个虚拟的世界,以崇高的名义向“阶级敌人”施暴,并将暴行的程度和革命坚定性的程度等同起来。在《第四乐章》里,我描绘了臆想中的美妙农村,(它的资源竟是来自于1516年莫尔所著的《乌托邦》和老祖宗陶渊明的《桃花源记》!)


3

雁门坝这个小镇,座落在宝成铁路新线通过的山谷里。我们被枪兵押着,赶进镇上的一所小学,胡乱住了下来。这次被闷罐车运来的,是整整一个大队共四个中队,七八百号人,也不知道其余的人住在什么地方。
这里已经逐渐进入川西北高寒山区,黄昏细雨中,山影峥嵘。在车上折腾了一天,人们大都躺在地铺上的被窝里睡了。
我的铺位,在没有门扇的教室门边。夜里山区的风刮过来,便有了更多的寒意。檐前的雨声,滴答滴答,断断续续处便有呜呜的风声缭绕其间,使我久久不能入睡。
这次工地转移十分突然。离开灌县前一天的中午,吃过午饭,队部宣布:下午停止出工;每个班派两个人去工地,取回所有工具,清理好之后全部交到工具房统一保管;全体劳教右派,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明天一早出发去新的工地。
去到哪里?去干什么?队部没有说明,也不准询问。就是到了这小镇住下之后,也只是说明天还得继续赶路;也还是不知道去到哪里?去干什么?
我有了一种被悬空的感觉。
正常情况下,人的生命活动,或多或少总是指向未来一些既定的目标;也即是说,“明天”永远和他的“今天”联系在一起。“今天”总是为延伸向“明天” 进行选择、作着准备。他知道“明天”他在哪里,他该作些什么,如何去作?积极地、创造性的生命活动,就贯串在这“今天”与“明天”环环相扣的连续进程之中,一直指向他最高的理想和目标。这种指向“明天”的生命活动,是难以遏制和扑灭的。
不知道是一种本能的反应?还是心理学家精心的设计?切断你与“明天”的心理联系。你已经被彻底剥夺了自主选择的权利,再加上完全不知道明天会遇上些什么。一切从“今天” 出发的计划与预测都毫无用处、失去意义。你在这种“保密措施”面前四顾苍茫无能为力。你的“明天”被消灭了,连同它延伸下去的理想和追求。你只能作一个现时性的动物存活下来,一任摆布。久而久之,这种“明天”已被谋杀的绝望,会窒息你的精神活动,消除你的主体意识。既然一切理想已经注定幻灭,一切追求已经毫无可能,一切思考只能使人更加痛苦,你只能向生物的人一步步退化,最终心甘情愿做一个只有本能欲望、没有思想感情的人形动物。
这种人形动物,对于一个特定的社会和它自身来说,都是安全的;而我们这些“专政对象” ,正是用来公开强化实验和提供“新人”样板的材料。
当然,上面谈的这些,都是我现在的感受;几十年前雁门坝小镇上那个夜晚,我根本不可能想到这些。
那时候,最强烈的感觉就是:未来的日子是一个黑洞;我被悬空了。
屋里点的那支蜡烛,不多久就熄灭了,四周一片漆黑。我裹着单薄破烂的棉被,缩瑟在山区之夜的风雨声中,脑袋里一片混乱,理不出一个头绪。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迷迷糊糊刚睡着了,就被起床的哨子声惊醒过来。
天色晦暗。好在雨己经停了,山影却更加高峻森严。匆匆收拾好行李,吃过早饭,便宣布继续向山里前进。临出发前,每个班又领回来随车运来的帐蓬和工具,负责一起带走。工具好办,大致按重量分配到人头;只是这帆布做成的帐蓬很重,卷起来很大一堆,只好由四个人轮番抬着,在泥泞的山路上一步步挣扎向前。
山谷里,流淌着一条几公尺宽的小河,河水清澈,翻着小小的浪花。沿着河边走了一段路,听着那轻柔的哗哗流水声,任那水上吹来的冷风拂过脸颊,头脑也就逐渐清爽起来。人,也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哪怕是一小段风景、一道目光,甚至某一种声音,都会引发他对人间的留连,鼓起他活下来的勇气。
山谷里长着很多不知名的树,树林里时不时的会有猎户们的木屋。听见有大队人马经过,便有些头上缠着青布帕的男女老少走出门来观看。劳教右派中有曾经在这一地区工作过的人,便说,这山区耕地很少,多数山民以打猎为生。他们十分纯朴,热情好客。捕获猎物时如果有人路过,也要分给你一份。又有人说,此地麂子甚多,花个几元钱就可以买到一只二三十斤重的,足够一个班的人狠吃两顿。
谈到吃,大家就来了兴致、有了精神;退化到生物性的人,是这些曾经有思想有感情有理想有追求的知识份子们摆脱痛苦的唯一途径。


4

山路越来越陡峭。看着看着爬上了一个山头,到了上面一望,原来这只是另一座山的山腰。天色渐渐明亮,山色也由青郁转换成了青翠,人的心情也随之而轻松了些。从山上望下去,谷底的那条小河已经成了一根细线,在我们行进过程中有时被山体遮住,有时被树林遮住,但总是断断续续地呈现,好像一直在远处惦记着我们。
再往上走,便久久陷入了一大团迷濛的水汽之中,四周一片昏黑,鬼影幢幢,冷飕飕的寒气直透背脊。好在我前后都有人紧挨着行走,才挺住了这胆颤心惊的阴森恐怖。
好容易走出了这一片鬼域,又翻上了几个山头,东边天宇里居然泛滥起了霞光。偶尔回头下望走过了的那一重阴冷地带,原来竟是停在山腰的一片片白云,在初升的阳光下,却显得是那么洁白、轻盈、温柔而又温暖。我们若不是亲身从它的内部穿过,也很难相信它那纯洁美好的外表之下,竟是令人难以忍受的阴森恐怖。
几小时负重爬山,肚子饿得空瘪,一路却无法弄到点吃的。路旁很少见到人家;纵有,也是房屋低矮破旧、冷锅冷灶的,一眼看去就是拿不出什么吃的东西来。
下午两点过,前面又遇到一段横嵌在绝壁上的小径,下面是几十丈深的山谷。这一段长约一百余米的小径,最宽处也不过几十公分,我们都背着大包的行李、工具,按正常的行进方式难以通过;背上的东西只要一碰到山壁,人就会失去平衡滚下悬崖。我们只得侧着身子,将背上那一大砣物件空悬于山谷那一方,人面对山壁,伸出双臂用手抓住壁上的石缝和树根,一步一步侧着往前挪动身子。
又累又饿,苦海无边,每一步都潜藏着致命的危险。人到了这个地步,也真够惨了;倒不如一撒手摔下悬崖,一了百了。可这世上偏偏还有爱我和我爱的人,这就是维系住我生命的牵绊。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走完了这段“死亡通道”(以后众人也就这样称呼它)。这时候,突然感到全身冷汗湿透,一下瘫软下来,再也走不动了。
众人在那片地势较缓的山坡歇息了一阵,又起来继续赶路。
大约又走了一里多路,转过山垭口,到了一块比较平坦的台地,早有几个面目僵硬的人站在那里。指导员叫队伍停下,走上前和这些人嘀咕比划了一阵,便宣布己经到达了住地。众人放下背的行李、工具原地休息,各班班长前去集合,由指导员带着,在这块大约一亩左右的台地上,划分队部和各个工班搭建帐蓬的位置。那几个面目僵硬的人,就沿着我们来的路往回走。常去大队开会的施工员“许脑壳”小声告诉大家,这些人是大队管教干部,大概是早几天来打前站的。
各地段划分完了之后,大家立即动手铲草、填土、打桩、立柱、拉蓬布、系绳索。此时炊事班做饭却遇到了难题,因为找遍附近的坑坑凹凹,都没有找到水。于是,队部只好派出一个曾经是搞水文地质的右派,会同两个炊事员,出发去远处找水。
大约两个钟头之后,这三个人回来,说是在左方大约两公里处,发现了一个水源,只要稍加改造,就可以成为给101队供水的水井了。
待得众人吃到晚饭,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再不可能去山上砍木头搭床架、买稻草作铺草了。劳累了一天,只求早早躺下,众人只好将就在这湿泥地面上铺下被褥。这对我,却是一个难题。自从那年被密捕抓进看守所,家里送来的那套被子和床单(还是当兵时在部队发的)早己破烂不堪。被子只剩下到处是洞的破棉絮,床单早就烂完没了。往常住工棚,,我是在铺草上先垫几层旧报纸,然后,再把我在工地捡的三抉破油布拼合起来当作床单。现在这湿泥地上既没有铺草,一时也找不到旧报纸,晚上睡着了一翻身,拼合的三块油布就会错开。
正在犹豫间,指导员在队部帐蓬前刚平整出来的坝子上吹哨子,大声喊叫“全体集合”。对于这种折腾,101队的劳教右派们都已经见惯不惊习以为常。几乎在每次劳累的苦役之后,这个代表共产党代表人民政府的阎锡山的伙头军,总要在人们渴望休息的时候,把人集合起来,听他没完没了的“教育”。所谓“教育”,无非是东拉西扯,把这些他手下专政的知识份子和知识臭骂一顿,嘲讽一番,越骂越起劲,时常弄到半夜,似乎从中获得了生理上的快感。
但这次集合训话,却和以往不同;伙头军指导员只讲了三个问题。一,这次进山的任务,是给一个保密矿山修建一条通雁门坝车站的公路,因此,任何人不准私自越出划定工区;二,不准与当地老乡有任何来往;三,不得向任何人表明自已的右派身份。这次训话,简明扼要,没有采用骂人的方式寻求快感;大概,这鬼佬儿今天自已也累够了、吓够了;几句话交代完了之后,便叫解散、休息。
帐蓬里一根支柱上,挂着一盏桅灯,四川人叫它做“马灯”。它下部盛煤油的扁园盒子,在地面躺着的人堆上投下一大团阴影。我把当作垫褥的三块油布在地上拼好,裹着破棉絮小心地躺了下来。背着重物折腾了一整天,走了那么长那么险的路,真有些身心交瘁了,昏昏沉沉,却总是不能入睡,身下一股泥腥味刺鼻难闻。想到自己从前也写过“泥土的芳香”这样的狗屁句子,不禁暗自好笑。这一笑,便又想到,我那时怎么竟会成为真心诚意说屁话的人物?对,真心诚意;不是向谁讨好,也不是存心欺骗别人。这就好像醉在一个天堂梦中,晕晕糊糊,把斑斑血迹看成是点点桃花,一伸手把自己身边的朋友杀了。
我原本对人间的苦难与不平十分敏感,正因为如此,我才在少年时代就参加了共产党的“革命”。难道,我是生活在这个“革命”的天堂里么?难道,在这个“革命”的进程中,我就没见过苦难与不平么?不,见到的太多了!我把这一切都搅和成一锅甜腻腻的浆糊,真心诚意地糊弄自己也糊弄别人,心甘情愿地去把现实中的丑恶与缺陷掩盖起来,说出一串串骗己骗人的屁活。
这真太可怕了!
左思右想,我理不出一个自已精神堕落的来龙去脉。但有一点是清楚的:既然你说过“泥土的芳香”这种屁话,那现在就请你来饱吸这“芳香”的土腥味吧!我对自已说。
对自已的这种惩罚,竟使我感到一丝快意,不知不觉,很快就睡着了。


5

我在一种紧压皮肤的寒冷中醒了过来。帐蓬里的那盏马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熄灭,眼前一片漆黑。山区的寒气,从帐蓬布帘与地面之间的缝隙里流进来,竟有了冰水一样的质感。
身下的泥腥味依然令人作呕。
夜浓如漆,我躺在墓穴里。地面上的雨水,正渗透草根和土层 流到墓穴里来,淌到我的皮肤上。
可我还没有死。在这潮湿、寒冷、阴森的墓穴里,我感到难耐的孤独与难忍的窒息。更为糟糕的是:在人世上,还有着爱我和我爱的人。
我曾经想到过死吗?真是奇怪,好像从来没有想到过。就连在最应该想到死的地点和时间,也没想过。比如说,解放前(姑且沿用这个词吧),在面对国民党军警宪特枪口的时候,解放后剿匪战斗和朝鲜战争的严酷环境里,以及“反右”后所身受的一连串幻灭和打击;可我就是没想到过死。
我与死亡的连系,大致可以分为三种情况:一是听说的死亡。比如某某名人死了,远方某某亲戚、朋友死了。这种情况下,死亡只是一个引起怅惘或悲伤的信息。二是看见的正常死亡。它带来的是比“听见的死亡”更加强烈的视觉冲击,引起更深切的悲痛。正常死亡是生命衰竭的自然结果,它是温和的、平静的。一个生命经历很多很多,太疲惫了,需要休息了。因之,人们也把这种正常死亡称作“长眠”。第三类死亡就不同了,叫做暴毙或者横死。战场上、刑场上、都属于这一类。不管你如何冠以正义的名义,眼前所见的,是一个活鲜鲜的生命被强行毁灭了!
我无法忘掉那涂满鲜血与脑浆的破碎头颅,那被刺刀划开蠕动着肠胃的胸腹,截面上还颤抖着筋肉的肢体……这里,已经容不下悲痛与哀伤,这里压倒一切的,是恐怖。不是对死亡,而是对人的恐怖!因为,这一切都是:人造成的。
既使是在这样的时刻,我也没想过把死亡和自已联系起来。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而现刻,在这山区宁静的夜里,我却如此真切地贴近了死亡。墓穴里潮湿、寒冷、阴森。土腥味令人作呕。雨水渗透过草根和土层,流淌在我的皮肤上……
我突然明白了:死亡,并非在我身外的什么地方;我本身就携带着死亡。或者换一句话说:它原本就融合在我的生命里,浑然一体,密不可分。
死亡,和生命同在共生;无死亡也就无从谈到生命。一个个体生命的出现,只不过是这浑然一体从形态上分割出生与死这两极;而这两极之间的一段时间座标,就是这一特定生命的过程。它是一段价值和意义的空白,因此,生命本身,并不具有先天的价值和意义;它还是悲剧性的,因为它最终都指向死亡。这真是上帝给人类开的一个恶意的玩笑:一个人毕生所承受的磨难,付出的牺牲,获得的爱情和友谊,夺到的荣誉和地位,建立的事业与功勋,一朝死亡来临,一切都烟消云散归于寂灭,只剩下上帝这游戏之后抛弃的玩具残渣——一些最终也很快被风雨剥蚀尘土湮没的枯骨。
从宇宙的角度来看,任何生命具体展现的“过程”,都是虚幻的;从人类的角度来看,只有这“生命的过程”才是真实的。我们依据它,来判断一个人、一件事物的品格、价值和意义。这是一个永远不可消除的悖论。
然而,毕意有了一些东西长存下来,那就是人类的历史、记忆这一类超物质的精神果实。它已不会随着个体生命的消亡而消亡。这是人类有意无意间对上帝的嘲弄与反抗。
只有洞察生命本质的人,才能够成为上帝这一游戏的自觉挑战者。死亡,是映照出生命本质的一面镜子。
遗憾的是:当生命的历程终结,死亡正常呈现之时,完全衰竭了的生命,已经无力、无法把这面镜子中所显现的生命本质,传达给那些未死者。这又是狡猾的上帝对人类层层设防中的另一个陷阱。
只有处在特异的、非正常的严酷环境之中,巨大的精神和物质的力量的挤压之下,才有可能将“生命的过程”中隐含的死亡基因排滤出来,与生命赫然相对。
1963年雁门山区的冬夜,黎明之前,在墓穴的阴冷寂静中,死亡这一面镜子已矗立在我的面前;但我无力去解读它反映出的生命的本质。我毕竟太年轻、经历太少。我才二十六岁。


6


那时候,我还太年轻,我还得经受比前多得多的磨难,才能逐渐解读出人与生命的奥秘。是的,得经受多得多的磨难;因为,每一次磨难,都是造物主发送给我的一个解读生命的暗码。
雁门山区那个寒冷的冬夜,死亡这面镜子在我对面一闪而过。我感到难耐的孤独与难忍的窒息;这是生命本质在那面镜子上的模糊投影。生命,只有在关联中才能确定它的存在和价值;在不断实现和超越中才能完成它向宇宙的回归。而死亡,则是隔绝与禁锢。
这不是一个深奥的哲学问题。现实得很!我现在就处在隔绝与禁锢之中,被剥夺了与社会关联和自我实现与超越的、天赋的自由权利。雁门山区的那个冬夜,我的存在,完全与哲学无关。或者说,只是与哲学擦肩而过。我只不过是躺在泥地上冷得够呛,冻醒了,感到又憋闷又孤独,睡不着就胡思乱想。上一章我向你们说的那些感悟,很明显,掺杂着后来我的一些想法。时间太长了,哪些想法是在什么时候产生?我自已也弄不清楚。
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要紧的是,我必须想办法尽快入睡。每天都是繁重的劳动,容不得你把精力与时间耗费在思索和抒情上面。于是,我掖好破棉絮,使劲卷曲身子,双手抱腿,膝盖抵在下巴上,尽量减少皮肤和冷空气接触的面积。这样,就不期然地回复到胎儿在母体子宫中的样子。
母亲呵,你在哪里?

7

我没有想到母亲。这是我努力封闭了的伤痛的渠道。她把我生下来,培育我成为对人间苦难异常敏感、痛恨专制独裁并热爱自由和民主的人。这是她赐予我的意志的钢铁甲胄,足以庇护我的一生。
一个严酷的未来在等待着我。应该有充分的精神准备。这时,忽然想起孟柯说的一段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困乏其身……”。这是孟老先生两千多年前在他那个封建社会中说过的话。我绝没有想过要去作承担“大任”的伟人;人类文明史发展至今日,在中国大陆,只要坚持作一个真实的人、拒绝谎言的人,就得准备承受这一切磨难。
早晨七点,队部吹响了起床哨子。大家照例在队部门前(现在是帐蓬了)新平整出来的坝子上列队集合。岳指导员宣布:吃过早饭之后,派两个班去山上砍木头和竹子架床;派一个班去山上找老乡买稻草回来铺床。其余的人,带上锄头、十字镐和二锤钢钎,沿未来的公路线先修一条便道。
指导员最后说道:“我们101队,负责修建这条山区保密矿山公路的最后一段,全长三公里,必需在明年“七.一”之前完成。这是党和政府对你们的信任,这是最大的光荣。修这条路是有关国防战略的大事,省上的领导都晓得,因此必需按期完成,完不成以破坏论处。现在,山区气候变化很大,为了确保工程进度,劳动十天休息一天。也不再按固定出工收工时间了,天亮起床吃了饭就干;干到天黑收工回来吃了饭就学习两个小时。这学习可不能放松。你们就是没有学好毛主席著作才成了右派,梦想资本主义复辟,骑在人民头上……”
指导员嘴巴作肛门又开始腹泻了!臭骂一通这批肃立挨训的人发泄完了之后,这阎锡山的伙头军突然伸头向炊事班做饭的地方大叫:“喂,你们听着:挑水的问题你们自己解决,就不再抽调劳动力了。水源太远,从今天起,每人每天只发一瓷缸生活用水;工地上喝的水另外分配。”
天色阴沉。下面山谷里壅塞着一团团灰不溜秋的云雾。寒气紧压着我的皮肤,但我舍不得把破藤箱里那件只有半截袖子的棉衣拿出来穿上。那棉衣是我在离开龙城前不久,一次会见家属时弟弟从身上脱下来给我的。
匆匆吃过早饭,我随着我们工班的人来到划定的地段。
这个地方离我们住地不远,大约两百公尺左右,可以看见那块台地上搭建的一些帐蓬。不知怎的,竟然也有一种亲切感。一种“家”的亲切感。
什么才是“家”呢?大概,那是一个在你忙碌了一天之后,能够回去休息、躲避风雨的固定场所;在这里有你的亲人和你熟悉了的器物。
我有过这样的“家”吗?曾经有过。开始,记得是一个狭长的四合院,院里有一个小水池和两个花坛。花坛上长着两棵什么大树(大概是紫荆吧?记不清了)。后来知道,这四合院是在沱江边一座小城一条僻静的街上。距我家不远,有个幼稚园(现在叫做幼儿园),我和小朋友们穿着一色的绣花小背心、戴着小白帽,吃糖果、作游戏和看有着彩色图画的小书。后来打仗了,日本飞机轰炸了这个小城,我们家搬到了沱江对岸的乡下,和一户农民共住一个院子,母亲把两间草屋和两间瓦屋收拾得整洁朴素而又高雅,窗户外的牵牛花藤蔓作了窗帘。我从乡场上的小学放学回来,常常坐在这窗前,听母亲给我讲解唐诗、宋词,沉浸在发出古代幽香的绿色光影里。再后来,仗打完了,我们家搬到龙城,住在一条盐工集居的街上(那儿有个远亲留下的小院子)。我考上了一个有名的中学,接触到中共地下党组织。我把一个敏感少年所能有的对人间苦难的悲悯与民主自由的向往,全部寄托在这个“解放全人类”的革命之上,断然为了“大”家舍了“小”家。抛弃了自已至爱的亲人让他们去承受施予他们的痛苦与屈辱,而我只能以“大义灭亲”式的悲壮,来硬压下心中的负疚感和惨痛……
而今,我四顾苍茫。我的家,早已被这个革命辗碎了。我已经成为“专政对象”,任人驱赶的苦役犯。我没有固定的躲避风雨的场所,身边没有亲人。我只有一件熟悉了的物件—一只随我四处飘流的破藤箱,它装着几件染了苍凉回忆的破烂衣裳和杂物。它就算我的“家”了!
哦,原来“家”的本质,在于装满了亲人的回忆。今后,我还能有个“家”吗?
我没能继续想下去。早晨,山上的冷风浸透骨髓,我得使劲干活以驱散寒冷,虽然这样作是加速消耗那点可怜食物所产生的热能。这段地面土层不厚、草根稀疏,几锄头下去便碰到下面的石头。浮土括去之后,便换了十字镐,换了钢钎,往那坑坑凹凹的石地上使劲砸去。一砸一个白印,成效甚微,手上倒是很快打起了血泡。
施工员“许脑壳”说,这里的黑色石岩叫做“特坚石”。
工间休息,已是满身大汗;坐下来,山风一吹,背心却又冰凉。此时,太阳已经升起很高,只是淡黄色,显然由于贫血,便失去了不少热度。它正靠近我们住地左后方不远处一匹陡峭的山梁。山梁上有一棵很大的黄桷树,树下依稀可见三两瓦屋的屋顶。什么人家,偏要住到那上下不便的高处呢?
漫在山谷间的白云已经升上天顶,变成几绺透亮的丝絮。回头下望,无数青绿的山岭一浪一浪涌向天边。我十分高兴,在我们这座山脚下,发现了那条跟随我们进山的小河。从这高处望下去,它细如丝线,断断续续,穿绕在树林和山坳之间,闪着一眨眨银白的光。
接着,我又看到东北方遥远的群山里,斜斜地冒出一小股灰白色烟柱。
盯住它看得久了,发现这烟柱的根,缓缓呈弧形向南边移动,烟柱的尾却一直往后延伸。正在狐疑,山风送过来一两截纤细如丝的微弱汽笛声。那声音飘缈、恍惚,却实实在在落进人的心里。呵!那是火车。那是火车在宝成铁路上行驶,用它排出的烟,划一个巨大的优美弧线,从东北方天边来,往南、往南,过成都,过内江,再拐一个弯,就到我的家乡龙城了!
从此,我会每天期待它,从遥远的东北方群山中来,拖一股白烟,划一个巨大的美丽弧线,向南、向南,过成都,过内江,再拐一个弯……载上我的乡愁、我的思念和凄楚的幻梦。


8

中午,去砍伐树木、寻找稻草的人回来了。他们抗回了许多根碗口粗的树杆,却没找到一根稻草。他们先到住地后方长着大黄桷树的那匹岭上去,因为远远就可以看出那树下有房屋的影子。可走拢岭下一看,路边竖着一抉大牌子:麻风病隔离区。
他们跑遍了这座大山,很少见到人家。山里人说,这里山太高、太冷,又缺乏水源,从来就没人种稻子。连种的葫豆也只开花不结豆的。
看来,用稻草铺床的打算是泡汤了。山上倒是长着很多芭茅。这种茅草的茎又粗又硬,叶片却十分锋利,一不小心就会把人的手拉出一道血口子。山上没办法找到稻草,也就只好用这种茅草来代替了。
晚上,我按照老办法,把三块破油布在茅草垫的铺位上镶嵌拼合,然后裹上破棉被,小心地躺了上去。泥腥味减轻了许多,身子却被那一根根茅草的粗茎梗得发痛。最为糟糕的是:木架床使人离开了地面,而那从帐蓬帘布下面吹进来的冷风,现在从床下面透过茅草间的缝隙直吹上来,人就像搁在笼屉架上的包子,只是直冲上来的不是热气,而是透骨的寒风。
半夜,我又冻醒了。由于睡梦中被冷风吹得来不断卷缩身子,身下的三块破油布早已错开,人就直接躺在芭茅草上。为了我唯一的一件旧衬衣不致因为穿着睡觉受到磨损,无论冬夏,我都是光着身子只穿一条衬裤睡觉的。这时候,只觉得全身各处都在火辣辣地痛,我明白,茅草锋利的叶片,已经在我身上拉出了许多条血口子。
在一片黑暗之中,疼痛使我切实地感知自身的存在。
听我讲述的陌生朋友,你有过这样的体验吗?大概没有。一方冰块紧贴背脊,皮肤紧缩,全身的毛孔却在扩张,让寒风畅通无阻地穿透肌肉直达骨髓。你皮肤上结起鸡皮疙瘩,一阵阵寒颤牵动全身,牙齿碰得格格地响。你无路可逃、无缝可钻,只能在冰窖里痉挛、卷曲。
这样过了一段受尽折磨的时间,身上的挤压感逐渐加强,呼吸减弱,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寒冷正在减退的晕眩……死神在开始向你微笑了!它许诺解除你的一切痛苦和烦恼。
在这寒冷正在减退的迷糊中,我突然惊醒过来:这是濒临死亡的肉体向我发出的最后警报!
我不想死;因此我不能死。这是生命作出的本能反映,全用不着去想是为了什么。我努力挪动身子,发觉全身的肌肉已经僵硬,不再受大脑的支配,只有思想还在活跃。我不禁咬了咬牙。对了!我还能作咬牙的动作!我脸部的肌肉还没有全部冻僵。生命的活力还停留在那里。我还有抗拒死亡的最后一块根据地。这是值得高兴的。于是,我笑了。笑了?笑了!的确不知不觉笑了。这是一个大战役之前的小规模反击。我的笑从颜面肌小小的活动开始。我必得扩大这个活动,并且强化它,使它扩展到全身。于是,我有意识地激荡起这抗争的喜悦,它与颜面肌的蠕动互为因果、互相激励,我也从无声的微笑逐步扩展为无声的大笑、狂笑;我清楚地感觉到,一股热流从脸部经过颈椎往下贯注全身骨骼和肌肉,胸腔起伏,横膈膜上下波动,丹田内热浪奔涌,迸而牵动全身,使我居然从濒临死亡的麻木僵冷状态中一跃而起。
昏暗的帐蓬里,依稀可见木架床通铺上睡着了的一列筒状物体。这些白天里面目各异的人们,在这寒冷的夜里,全都蒙着头用被子裹紧身子,使人想到停尸房那副情景。熟睡、或者死,这是他们摆脱痛苦的唯一途径。但我不能在冻僵的状态下熟睡过去,因为,那样就只有死。
既然我能依稀看出这停尸房,我以为,天快亮了。我走出帐蓬,这才发现,帐蓬里的微光,是来自天边的一弯残月。这一条弯弯的上弦月,是一道高耸的眉,诧异于我竟能够死里逃生;它又是一只嘴角下垂的唇,悲悯于我命运的多舛。
嗨,你们怎么去看、去想?我顾不上了;我得活下来,不要死在这远离家乡荒僻的深山里。
这时,我看到岩壁下伙食团那个竹木结构的大屋子,和那一半伸出在屋子外面永不熄火的老虎灶。
我悄悄摸到屋子外老虎灶除灰的土坑里。炊事员就是在这里用铲子给灶膛添炭,用长火钩把烧尽的煤渣灰从炉盘上捅落下来,然后再运走。此时,灶膛里虽然已经用泥炭灰封了火,但炉盘的铁条上依然有火种的红光与幅射出来的热气。它是这高山寒夜里唯一的热源。这,对于此时的我,己经足够了。
我卷缩身子,背朝里,往炉盘下狭长的灰道挤进去。立刻,一股热气从后脖皮肤直达背心;我双手抱臂,双腿卷曲,尽量用自已的肢体挡住前面吹来的寒风,终于身上有了半面暖意,人也就慢慢迷糊。


9

凌晨五点,炊事员起来捅炉盘升火做早饭,发现了炉盘下灰渣糟里昏迷了的我。我的肩头和后背撒布着一层煤渣灰,衣服上有几个地方,被没燃尽的煤渣烙出了几个小洞。幸好天气潮湿,夜雾湿了他的衣裳,这才没有燃烧起来。
我发着高烧,42度。卫生员林进桂给我注射了一针,又去司务长那里借来几条旧麻袋,铺在我睡的茅草床上,让我躺了下来,裹上林进桂抱来的棉被休息;林进桂随即又报告队部,申请给我病假一天。蒙准。
中午,我吃了一碗伙房做的病号面条,精神好了些。出工的时候,我趁林进桂去了工地,便把被子抱到他单独住的卫生室,还到了林进桂床上,取回了自己满是破洞的烂棉被。让朋友替自己挨冻,还算什么朋友?
但要活下去,却又是如此艰难。阶级斗争,你死我活。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人民的残忍。队部有新棉被存在库房里,但那得拿现钱去买。队部那些干部,纵使有人知道我可能会冻死,却谁也不敢无偿地给我或是赊欠给我,落下个“同情阶级敌人”的罪名因而也就成了阶级敌人;自从出了“马克思主义研究会”反革命集团事件之后,101队的右派们,更不敢彼此之间有什么关照。最隹的自保方式,便是对身边同类的疏远和冷漠。十几年的政治暴力运作,已经成功地把人群变成了一盘真正的散沙,冷硬而又互不关联,孤立而又虚弱无力。
我是个老病号,队部每月发给我十六元生活费。上缴当月伙食费十五元之后,剩下一元,我还得寄给乡下寄人篱下的老娘。我夏天赤膊、赤脚,只穿一条短裤,冬天没有夹衣和毛衣,只有一件剩下半截袖子的破棉袄。从家里带来的衣物,几年来已经消磨殆尽。一身破烂,我因此得了一个“烂龙”的绰号。我一直不用牙膏、牙刷和肥皂。每个月剩的这一元钱,寄回家时扣除了汇费,老娘只能领到九角。我曾经为了“解放全人类”毅然抛弃了自己的家与亲人。现在,我用自已的困窘、自己的饥寒、自己的狼狈,来作为对自己当年断然捨弃亲人的惩罚。这种自虐,使得我的内疚稍稍减轻了一些。


10

林进桂把他那床旧蚊帐借给了我,让我睡觉时搭在我那床破棉被上。他说,天冷了,没蚊子了,反正蚊帐用不上,就搁你那儿吧。他还悄悄告诉我,他给了司务长两瓶1000CC的葡萄糖水,那人答应,就不再提归还旧麻袋的事了。
经过这一番努力,我的睡眠条件已经有了不小的改善。遇到晚上刮风下雨,有时候虽然还会冻醒,但也就可以勉强对付下去,不至于有冻死了。
这几天,修筑便道的工作遇到了困难。这山上土层很薄,下面多是石头,需要放炮来炸开。临进山之前,队部曾经不声不响地每个工班抽调一个人,到大队培训爆破技术。当时没有想到,这是为了进山筑路所需。现在,正是这一帮“爆破工”大显身手的时候。奈何这些只培训了几天的文弱书生们,讲起原理来头头是道,一摸到炸药、雷管,就全身肌肉紧张,乱了方寸。班里的普工好容易打好炮眼,他们来装填炸药,不是忘了接雷管,就是忘了回填;即使好不容易装好了炮,往往也是引线没有点燃扭头就跑。
1O1队负责的路段尽头,通往“保密矿山”的小道拐弯处,凸出着一座几千立方米的巨大岩石,它的下面不远处,是一个深坑。设计中的矿山公路路基,就是从这两者的中间通过。最理想的施工方案,就是削去这个巨岩,用它来填平那个深坑,将这一凸一凹的地形弄得平整。这在爆破作业中称为“定向扬弃爆破”。
人说,别看劳改劳教份子一个个灰不溜秋,这些部门往往是藏龙卧虎之地,汇集了各路高手。101队是高级知识份子成堆的地方,想来也该不乏这方面的人才,于是,大队指示中队:你们可以出榜招贤。
四川有句俗话,叫做“胆大骑龙骑虎”。所谓胆大,其中就包含了冒险的因素。所谓冒险,也并非无缘无故一时心血来潮。人之所以决定去冒这个险,或因巨大的利益所诱,或为比这“险”更大的“险”所迫。我决定去揭这个“定向扬弃爆破”的招贤皇榜,就是为了摆脱目前因为没钱买床被子而被冻死的危险。
我知道,我是被一张简单的登记表送到劳教队里来的,那上面只有姓名、性别、年龄、犯罪性质、刑期或劳教期限等不多的内容。我已经有了在看守所冒充艺术学院雕塑系毕业生的成功经验;当年史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的表演理论指导了我:“你必须进入角色,把自已想像为剧中人”。也就是说,你必须先“自欺,然后去“欺人”。当年在看守所为了弄到烟抽,我冒充雕塑家去给狱卒们雕筷子,看到这些平日作威作福的混蛋们受骗时那一副傻像,便有了一种官能性的快感,犹如鼓胀的膀胱因小便的排泄而感受到轻快。
但这次去行骗,可没有看守所里那次简单。这不是雕几双筷子,而是处理几千立方公尺的岩石。要把它弄下来,按计划好的方向、长度,去填平那个深坑。成吨炸药的爆炸,可能是乱石满天飞,造成大面积的破坏和伤亡。这后果,自然不堪设想。雕筷子那样的“小技”,凭我的灵巧,很快就可以掌握;就算失手雕坏了,也可以偷偷一扔了事。可这大规模爆破却不同了,我虽然陆海空军都当过,使用过不同类型的武器,却从来没有碰过炸药、雷管,更不是什么工程兵部队的“爆破技术员”。
我想起我的一个同乡,曾经去大队培训过爆破技术的,名叫吴孔训,人称“吴矮子”。他个头很小,这也是当初队部选他去学爆破的原因,说是人个头矮,放炮打洞灵活方便。吴矮子这几天一连在工地上出瞎炮,都是我去帮他排除的。
我找到吴矮子,把他拉到一边,似乎很关心地说道:“喂,伙计,你这几天是咋搞的嘛?”
矮子眨眨眼,不好竟思地说道:“我、我有些紧张。我们在大队学习的时间太短,又没搞实习。”
“时间是短了点,”我赞同他的解释,又说道“谁教的你们?这劳教劳改部门,是个草包干部成堆的地方,他龟儿教得对不对哟?”
“这我就不晓得了。”吴矮子摇摇头。
“你们不是作了笔记么?”我道。
“是呀,作了笔记。又咋个?”吴矮子有些莫名其妙。
“作了笔记就好。拿来我审查一下,看讲的时不对。”
“你……?”
“咋个?我!就是我!”我指着自己鼻子,气势汹汹地冲吴矮子吼叫道:“你晓不晓得?老子原来在工程兵九十四师,是一个响当当立了二等功的爆破技术员!……你不晓得吧?”
吴矮子当然不晓得;他只晓得在龙市我是一个出了名的青年作家。他不晓得什么“工程兵九十四师”,什么“立了二等功的爆破技术员”。我也不晓得。但我此时己经从心里确信有这么一个“工程兵九十四师”,而我也是一个在爆破作业中屡建奇功的“立了二等功的爆破技术员”。
史坦尼斯拉夫斯基老师,我运用你的教导,在中国,不可能成为一个伟大的演员,只能成为一个熟练的骗子。我的这种成功,能告慰你在天之灵么?
我就这么把吴孔训的笔记本骗到了手。那上面除了一大堆一大堆废话之外,只有几个计算公式和图表。我把这些为数不多的救命稻草偷偷抄录下来。
当年,一切以苏联老大哥为榜样(沙皇时代的俄罗斯也顺带沾光),为了辅导当演员的女友紫玉,我钻研过史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体系,想不到今日派上这样的用场。抄录了吴孔训笔记本上的几个爆破计算公式和图表,大体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之后,心中有了点底,我便进入行骗的第二道程序。我先凝神静思,想像出从军后新的虚拟的经历:如何从工程兵学院毕业,如何调到并不存在的工程兵九十四师,如何去我根本没见过的渤海边179号海防工事施工工地,如何担任一个上万立方公尺“定向扬弃爆被”作业的设计人员,并“荣立二等功”等等……
待我渐入幻境,连自己都快信以为真的时候,我鼓足勇气,一把扯下贴在伙食团门口的那张“招贤皇榜”,快步走到队部门口,大喊一声:“报告!”
“进来,”刚修起两天的木质简易房里有人应道。
屋里一张方桌旁,坐着岳指导员、老头队长和生产干事,一个个愁眉不展。
“啥事?快说!”指导员一脸不耐烦。
我扬了场手里的“招贤皇榜。
“我是工程兵九十四师的爆破技术员。”我说。
“对,”老头队长狠狠点头,肯定我的陈述,“他当过兵。”
“你是爆破技术员?嗯?”岳指导员满脸狐疑,一对小眼睛警惕地在我身上打转,似乎又想看出一个什么“反革命阴谋”来。
我必需先发制人,镇住他。
我站直身子,强打精神,大声说道:“我当然是!这一切情况,在我的挡案里写得清清楚楚,你们现在就可以拿出来查。如有不实之词,我甘愿承担欺骗政府、破坏生产的罪名,判刑、枪毙,都行!”
“你把情况说详细点,”生产干事显然有了希望。
好,详细点;我早就准备好“详细”了。它将进一步确认我“荣立二等功的爆破技术员”这个身份。


11

记得曾经有一本书,书名叫作《上海—冒险家的乐园》。我豁出性命,冒险第一步成功之后,便也进入到这样的“乐园”里。
首先,我不用参加体力劳动了;我奉命带领几个人去测量那块大岩石,绘制出爆破设计图。
有了选择谁去搞测量这个小小的权力,我十分高兴。从这“选择”中,便也尝到小小的自主与自由。
去搞测量活,当然比抡二锤掌炮钎和挑抬除渣这些活轻松许多。我“以权谋私”,选的人全是自己工班里的人,其中也包括吴孔训,算是暗中报答他“技术支援”之恩。我还把曾经在铁路上干过测工的“许脑壳”调来协助自己。这“许脑壳”的姓名大家都已忽略,只以这雅号相称;因为此人是个憨厚到近于偏执的技术型人士,成天里一脑袋都是数据和公式,别的一概不关心。“许脑壳”一直担任1O1队的施工员,这次心甘情愿作了“工程兵爆破技术员”我的助手。这个大爆破作业领导人我,对他十分信任,把测量任务全部委托于他。这种“知遇之恩”,自然使“许脑壳”感激不尽。于是,参加测量工作的全部人马,皆大欢喜。
临到绘制设计图的时候,我也没遇到多大困难。我在空军绘制过比这复杂得多的航空机械图,谙熟制图规则。我以偷偷抄录来的几个计算公式和图表为依托,运用推理与想像,对这块5125立方公尺的巨岩之抗线、药量、抛掷方向和距离等等等等,给出了数据(上帝保佑呵!)绘制出了一幅很像那么回事的《TE271+5 定向扬弃爆破作业图》,由中队火速呈交大队技术股审核。
两天之后,图纸批覆下来了:“同意此方案;立即组织实施。”下面有工程股长的签名和大大的红印。
这个批示,等于是对我爆破技术水平与技术员身份的官方正式确认,这让101队的“政府”们和我双方,都喜笑颜开。如今,在大爆破作业问题上,我几乎是可以同“政府”们平起平坐地对话了。我说,这《TE271+5定向扬弃爆破》,是全线规模最大、难度最高、且又是最先实施的一次大爆破,听说支队领导和各大队领导,都要到现场来参观,各中队都要派人来取经,因此,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事情责任这么重大,我看,还是请岳指导员来亲自负责领导一切,生产干事亲自负责指挥一切。
岳指导员听了,沉默不语;生产干事却喊叫起来:“呵,不行,那不行!我不是干爆破这一行的。工程是你设计的,当然应该由你负责、由你指挥。你不要推卸责任。”岳指导员想了想,点点头,接过话头说道:“队部当然要监督、检查,但是整个工程的责任应该由你来承担。”
我听他这么一说,心中暗自高兴:果然,这些家伙害怕承担责任,我正好趁此摆脱他们的制约和干扰。于是,便做出一副十分不情愿的样子,缓缓说道:“那……好吧!不过,为了确保工程顺利进行,一切都要按科学办,按作业的技术要求办。人员、材料、施工进度等等这一切具体问题,恐怕都得统一安排”
我不说“统一指挥”而说“统一安排”,自然是考虑到岳指导员那特别敏感的领导欲指挥欲。生产干事毕竟年轻性急,忙回答道:“哎,就由你统一安排就行啦!”
101队的“政府”们,对我之所以这么宽容、信赖(一种因为不懂技术、无可奈何的“信赖”),实是由于他们也想借此全线最早、规模最大、难度最高的大爆破来露一露脸,显示一下他们改造右派份子的成绩。唉!被专政者通过骗术,竟然与专政者取得了那么多利益的一致,想起来也不禁令人啼笑皆非。
就在这时候,卫生员林进桂又趁势帮了我一把。林进桂向岳指导员说,他的身体十分虚弱,进山后一直感冒。现在如果再病倒了,那将严重影响工程进度,因此,建议队部先把库房里的棉被赊一床给他。
这个建议,立即得到批准。这对于林梦秋现在的处境来说,真可谓双喜临门。
按照我的设计,实施这次定向扬弃大爆破,先得在这巨岩的内部挖三个相距各1.73米,各自长1.4米、宽l.2米、深2.7米的竖井,用来装填T.N.T烈性炸药。施工的人选、进度、质量检查,现在是由我全权处理,连中队施工员也不得过问。
显然,挖竖井,是一个由我掌握的、可松可紧的活,林梦秋自然照顾了自己这个工班。别的工班明知这是我出于私心,也不便明说什么,甚至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轮到自己,也会照样这么做的
我现在当然自己不再参加劳动。我现在是“政府”们公认的“技术人员”,是领导和指挥大爆破施工作业的负责人。呵!“领导”、“指挥”、“负责”,多美妙的词们呵!它们赋予我以控制和支配他人的权力,使受我控制和支配的那些人心悦诚服,至少是不得不装作心悦诚服。现在,我就坐在这座巨岩顶上一个平坦处,脚边放了几张图纸,嘴里叼着屁巴虫曾昌升送来的一支香烟。
四川人把那种品质恶劣、专事阿谀奉承告密讨好的人,叫做“屁巴虫”。这贾昌升在划成右派之前,原是一个县中学的校长。到了劳教队之后,他很快领悟到了这里“改造人”的真正目的,那就是把人弄成没有自尊、自信、自主的纯工具型生物。于是,他自我作践,故意穿得破烂肮脏,满口污言秽语,在“政府”们面前低三下四丑态百出,而且成了个勤奋的告密者,整天一双贼眼溜来溜去,成了全工班乃至全中队一大祸患。
现在,连这个自以为“靠拢改府”受到特别庇护的“屁巴虫”,也来向我讨好卖乖了!在这以前,这条虫是根本没把这个叫做“烂龙”、“半条命”的我看在眼里的。那么,现在怎么了?
现在,我有了小小的权力。
权力的实质,就果是控制与支配其他的人。
掌握权力,是令人心醉的:它实现了人性中本能的扩展欲、占有欲、支配欲,同时,将受其控制与支配的其他人的利益,导向自己。
我明白:我的权力的基础,绝非来自我在“技术上的权威”。在中国,自古以来,学术与技术的权威从不自身即具有权力,而是往往成为权力的工具;一旦成为了权力的工具,也便成为了权力的体现者。
屁巴虫贾昌升并不佩服“林技术员”,他只惧怕这个“烂龙”“半条命”在“政府”们面前说他的坏话。我这小小“权力”的镇慑作用是源于那里,源于一个镇压机器,源于暴力。
一切权力的最后依托都是暴力,至少在中国是向来如此。


12

渐渐地,我从这小小的权力之果里,尝出了越来越多的腥味。现在,每天出工的时候,我再不像从前那样,和大伙一样去抗起钢钎钻子、手锤二锤、和挑抬的家什;我现在只需拿一根两公尺长、漆成红白两色相间的“花杆”;一个小布包里(那是我洗得颜色发白而又补了几个补丁的军用饭袋)装着几张图纸和一盘皮尺。大伙在叮叮当当打凿岩石和大汗长流除渣运渣的时候,我可以悠闲地坐在一边监工。我明显地感觉到,这些往日和自己命运与共利益与共甚至每天的劳动内容、天气、挨训受骂与共的伙伴们,是和自己疏远了。他们的目光,是冷漠而又略带畏怯的。这点,使得我很不安,坐下来的时候,我也在图纸上装作写写划划,好像在计算着什么思考着什么。时不时的,我站起身来在工地上拿着花杆东看看西走走,表示我也并没闲着。
随着三口竖井在加深、扩大,我越来越感到紧张和忧虑,那些叮叮当当的锤击声,一声声都落到了我的心上,逐日堆积起如碎石一般冷硬的重负。自然规律是严酷的,科学技术来不得半点虚假。仅凭着那从别人笔记本上抄录来的几个计算公式,和我这天马行空的想像,能把这块几千立方公尺的巨大岩石搿碎下来,准确地送往指定的地点吗?万一炸得乱石满天飞,造成了伤亡和大面积破坏,怎么办?万一引爆不成,三口竖井装填严实,再去处理的时候,其中雷管可能随时爆炸,那又怎么办?嗨,反革命现行破坏,这个罪名是铁定的了!枪毙。从轻也是个无期徒刑,一辈子关死了事。
正在挖竖井的班长,过来问我一个数据,我竟没有听明白班长在说些什么,弄得班长只好又重说一次。这种走神状态,引起了我自己的警觉:不行!我不能这样消沉下去!在这个关键时刻,我已经无路可退了。我必需集中起全部的意志和精力,毫不迟疑地走下去!不就是一次大爆被么?坏到底,充其量也就是一个“死”!枪毙,我倒不怕,一挺就过去了;判重刑,受一辈子肉体和精神的熬煎,那才叫人不寒而慄。那也好办,给自己准备一条炸药、一个雷管就足够了。引线都不要,雷管插进炸药,放到脑前,使劲一捏就响。
怎么样死,这是我最后的自由,最后的权利。站在这“最后”的制高点上,我还惧怕什么?
爆破工地施工现场上,现在时不时就响起笑声。为了集中精神心无旁鹜,我放下花杆皮尺,甩起二锤和大伙一道挖竖井。我努力使自己确信,现在干的这一功都是正确的、应该如此的、必定成功的。在和厄运的对弈中,我必需赢这一着棋。
我一反常态,满嘴粗话、废话,谈吃喝、谈女人,逗引大伙哈哈大笑。在一种微醉的状态中,我让自己在平日鄙弃的话题中恣意放纵,似乎在为即将面临的某种处境作着准备;我似乎准备在把生命交付给死亡之前,先得把它糟践成不值得珍惜的东西。


13

当时,除了对灾难可能降临的亡命准备之外,也还有对侥幸成功的期盼。如果大爆破顺利实现,我就可能拿到劳教右派最高的“工资”—每个月三十二元钱。交了十六元伙食费之后,还剩下六元。六元呵!那我就可以给老娘寄去比以往多几倍的钱了!
大爆破成败难卜(按理说该是凶多吉少)。等待结果之前的这一段日子,真是难熬。一种说不清是悲是喜的亢奋控制了我。我整天在工地上和住地四周走来走去,不停地说话、开玩笑,脑子里却全是一大堆纷乱的碎片。我已经无法安静下来,进行系统地思考。
竖井终于挖好了。一箱箱T.N.T烈性炸药运来了,雷管、引线、电线运来了。大队还专门为这次大爆破给101队配了一台新的引爆器。
到了这雁门山区之后,工地上都是放的小炮,用的是引线和火雷管,从没用过电雷管引爆。至于这台电引爆器,更是谁也没有见过。好在从前我在空军干过无线电通讯,看得懂线路图,懂得一般的电器原理,加之以在这“改造人”的环境里已经学得了当代中国最基本的生存技能──骗人之术,所以面时那台新的电起爆器,我只有几秒钟的惶恐,很快就恢复了镇静。我摆出爆破权威的倨傲架势,一边拆去包装、取出《使用说明书》,一边慢条斯理地向围观的人们说道:“嗯?你们没有见过这玩意吧?好,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我翻出说明书里的线路图,一边紧张地扫描、辨认、思索各个零部件之间的关系及其原理、作用,一边慢条斯理地(现在,你该明白我采用这种说话速度的原因了吧?)说道:“看到没有?这个……这个电容器。它是,是储存电能,哦,比方储水池吧……这个,这个是高压线圈,电流突然中断,它产生高压……”就这么先当学生后当老师,我把起爆器的原理、构造和使用方法,很快就掌握了。一个科学的场面在骗局中完成。
一箱箱T.N.T烈性炸药,在我的指挥下往竖井里装填。首先,必需确保引爆成功,绝不能出瞎炮。由我亲自动手,每个竖井里,我给它安装了两个电雷管;为了防止万一电引爆失败,再加装两个火雷管。这之后,便用泥土沙石小心地往竖井里回填。
一切就绪。六根白色的引爆线和六根黑色的电线,从回填好的三个竖井口往外延伸,伸到百余公尺外一个凹岩里。这里可容下几人藏身,伸出头可以看到大爆破那座巨岩。一个我选定的引爆点。
当然,离爆破点是太近了,很不安全。我完全清楚这点。我选中它就是为了这点。太近了,太危险了,引爆时“政府”们和别的人都不敢到这里来。就我一个人,和我留给自已的一条炸药和一个雷管。
我把六根引线头和六根电线头分别绑成一束,用炸药包装油纸把它们封好以防受潮,这就做完了引爆前我应该做的一切工作。
我从凹岩里撤出来。现在,这个引爆点已经成为禁区,任何劳教右派,包括我在内,都不准靠近。这是从“阶级斗争”的角度采取的保安措施,防止阶级敌人(当然也就包括我)伺机进行破坏。
天逐渐黑下来,山风也越来越冷。谁来做这个禁区的警卫工作呢?当然,“政府”们不必亲自来熬夜受冻,剩下的,就只有那些靠拢政府已经“解教摘帽”的“就业职工”了。


14

平常时候,每天下午六点收工。洗洗涮涮,六点半开饭。一到七点,队部又吹哨,全队准时学习。各个工班,拿着小凳子,在队部前面那块空场上,围成一圈一圈,中间点个马灯,按照队部规定,或读书上报上的文件,或讨论某个指定的问题,开展检举揭发、批评与自我批评。九点学习结束之后,有时还全体集合列队,听岳指导员的训斥,内容无非是找各种口实,把这群知识份子奚落一番、羞辱一番、臭骂一番。这种训话时间的长短,很难预料,全凭他白天睡觉时间的多少以及当时情绪的好坏而定,有时候训到后半夜两三点钟,第二天右派们照样需得按时起床、出工。他这种癖好,我甚至怀疑是否和性苦闷有关?此“政府”老而且丑,又无权无钱弄女人,老婆长期不在身边,只好另用一个器官发泄,训人训得嘴角直冒白沫。
这种“改造思想”的学习,除了节假日晚上,每个夜晚都得进行。睛天,露天学;下雨,帐蓬里学。雷打不动的制度,谁也不能更改。
这天晚上七点钟,队部的哨音响了,却是叫各班班长到队部开会。人们按照惯性,拿上小凳子,已经去往常学习的地点坐了下来。
班长会开的时间不长,他们回到各自的工班,传达队部的指示:一,明天大爆破,不但大队和各中队的领导要来参观,而且支队的首长也已经从成都赶来了,眼下就住在大队。队部规定:明天在工地上,一律不准单独行动,不得越出指定的范围。二,明天六点起床,整理一个小时环境卫生,将住地和周围五十公尺内打扫干净。七点准时开饭,七点半到达工地。各班按划定的安全责任区,在爆被点五百公尺半径内,清除所有的人和家禽家畜,确保引爆后无一伤亡。三,司务长宣布:为了庆贺这次大爆破,他已经通知伙房,明天一早去乡场买半边肥猪,中午打牙祭。
这最后一条消息,引起一阵欢呼,众人纷纷回到帐蓬,点燃小灯,或打朴克或下相棋寻乐去了。
时间在不断流逝,事件在不可阻挡地向前发展,越来越接近那必然出现、却谁也无法预测的结局。这结局,与我生死攸关。在等待它出现的时候,我该作些什么呢?
为那最坏的结局做准备?我该收拾一下自已的物件,打成包,等着作为“遗物”处理?可我就那么几件破烂,看着也伤心,留给谁?……我该给家里亲人写一封信,作为“遗书”留存下来吗?可我又怎么能在必定要遭到检查的信里,向她们诉说我的幻灭、悲愤与内疚呢?
我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想做。我坐在自已的铺位上发呆。
九点钟,队部吹哨,大声喊熄灯睡觉。
我睡不着。脑子里越来越乱。很多往事,很多场景,很多面孔同时钻了出来,刚露头就断裂了,各自拖着长长的尾巴,互相纠缠绞裹,胀得头疼欲裂。我只好爬起来,去找林进桂,向他要几片安眠药吃。
一进他住的帐蓬,他就问:“你也睡不着吗?”
“你问我?”我说道,“我还问你呢?”
“那么多箱炸药,”林进桂说,“你考虑过后果吗?万一……”
“后果?”我说,“对于一个人的生命来说,一百箱炸药和一条炸药,实质都是一样的。”
我们没再说话。
沉默了一阵,我说:“我要安眠药。”
我这个卫生员朋友没再吱声,点亮油灯去药架上找出一个小瓶,旋开瓶盖,倒出四粒白色药片,递给我:
“我只有‘安定’。四片,最大的剂量了!”
“再多点不行么?”我说。
“你想死呀?没那么便宜!”
我拿起药片往回走,听见他在背后叹息一声,自言自语说:“哎,当初咋不在战场上挨敌人一枪,不比这强多了?”


15

虽然吃了四片“安定”,我还是不断从一个个噩梦中惊醒。奇怪的是,刚醒过来,梦中的情景就已经忘记。这种模糊状态,使我不安。
早晨六点钟,起床哨音响起,天色还是一片漆黑。众人提着马灯,开始在摇曳不定的灯光里铲除住地内和附近的杂草、沙石。我的脑袋昏昏沉沉,尽是昨夜那些噩梦留下的碎片残渣,纷乱繁杂,含胡不清,结成了死硬一砣
七点钟,吃早饭了,天开始发亮,逐渐看出了山下面一层层蓝灰色的山影,可头上依旧是暗云重重。异乎寻常的是,今天食堂里非常安静,没有一个人说话,只听得见一片碗筷碰击声和咀嚼声。
我匆匆咽下几口饭,喝了半碗莱汤,一个人走出食堂。
“你就吃饱了?”
我回头一看,是王英杰,他已经端着饭碗跟了出来。
“吃饱了,”我说。
“别紧张,吉人自有天相。”王英杰放下饭碗,伸手去掏他的上衣口袋。
“来,抽支好烟。”
他摸出一包硬壳纸包装的烟,撕开玻璃纸和封口,抽出一支,先放在鼻尖上横着一拖,使劲嗅了嗅,出口长气,然后递给我。
这年月,能弄到塞满烟骨头的香烟已经很不错了,哪来这等好烟?
“上次请假回成都探亲,当军官的姐夫给的。他们有特供。”王英杰擦燃火柴,把烟给我点上。
我深深吸了一口:醇香之至,妙不可言。
“你,拿去抽。”王英杰把那包烟递到我面前。
这小子并不以慷概大方著名,而且,这是一包十分难得的好烟。他这是怎么了?
望着他怯生生的目光,我忽然明白了。
“老朋友,给我送葬么?”我说。
“不不不,”王英杰急了,舞动双手呐呐地分辩,“我是预先给你庆功!”
纯粹的谎言!但我珍惜老朋友在我面对死神之前重又萌发的旧情。
我推开他递来香烟的手,故作轻松地说:“那就先放在你这里,等我回来再抽吧。”
七点半钟,尽管天空依旧是暗云重重,地面上的景物已经可以看得清晰。按计划我从生产干事手里接过电起爆器,一手提着工地上计时用的旧闹钟,通过警戒线,向爆破现场出发。
此时,离爆破点五百公尺的警戒线外面,山岭沟壑之间,已经集聚着一簇簇人群,他们是各中队的“政府”们和劳教人员的代表,一些当地老乡以及闻讯而来的附近山区的农民和地方干部;而在东南方一座小山头上,则是这次大爆破的临时指挥部,1O1队的“政府”们,陪着大队领导和支队首长,坐在临时搭建的一个帐蓬里。
与这警戒线外熙熙攘攘的热闹场面相比,警戒线内冷冷清清,一片死寂。
这是刑场与战场共有的死寂。
这是刑场?还是战场?
而我得一步一步向它走去;千百人的目光已经封死了我的退路。
我一步步走进刑场的恐惧与战场的亢奋之中,绷紧的寂静压得我呼吸急促步履艰难,心里却又急于走完这段通向引爆点的吉凶难卜之路。
终于走到了距爆破中心百余公尺的那个凹岩洞穴。放下起爆器和闹钟,这才发现我忘了带点燃火雷管引爆线的火柴。再回去取已经来不及了。
我跌坐在洞口,心头紧缩。这时候,我忽然看到钢灰色的天边,透出了一抹光晕,由白渐黄,由黄渐紫,终于“哗”地一声豁开一道流血的伤口。赤血滔滔,从那伤口向我翻腾奔涌呼啸而来。我一下想起,这就是昨夜频频惊醒我的那个噩吗?
恍惚中,我竟弄不清我是醒在白天?还是依旧留在昨夜的梦里?
我使劲摆了摆头,把前额贴在冰凉的石壁上,头脑渐渐清醒。
不行!在这次大冒险也是和厄运的大搏斗中,我必需保持清醒的理智与顽强的意志;它们是我所能依托的谁一武器。
我看了看闹钟:七点四十三分。
按照约定,八点二十分之前,我应该去爆破现场进行最后一次检查,重点是逐寸检查竖井中通向引爆点的引爆线和导线的完好情况。八点二十五分,注意观察五百米外东南方那个小山头爆破指挥部发出的“准备起爆”信号:一阵敲锣声和一面挥舞的红旗。收到信号后,我应该立即返回引爆点洞内,接好电起爆器,听到一声枪响,就开始引爆;先点燃集束火雷管引线。如果在按引线燃速与长度算出的滞后时间没能用火雷管引爆,我就按下电起爆器。
现在的情况是:火雷管已经全部失效。
现在的时间是:七点四十三分。
我只能孤注一掷,靠电雷管起爆了!

离引爆时间还有四十七分!
嘀——答。嘀——答。嘀——答。
我发觉闹钟的摆轮声特别地慢。慢得非常明显。慢得很不正常。一声一声,长度都各不相同。
这个放在工地上计时用的闹钟,每天轮流交给当值的工班长,平时谁也不去珍惜。闹钟外壳经过长期的日晒风吹,早已是斑斑驳驳凹凸不平。劳教份子的生命都不值一钱,时间误差个十分八分,根本就没当过一回事。
可现在,我得依据它来按计划行动。
嘀——答。嘀———答……
我怀疑:它的部件里淤积了泥沙。
我怀疑:它的那些齿轮已过度磨损。
我怀疑:……
嗨,去它妈的!现在的情势,已经不由我去多想了。
我走到引爆点洞外,弯着腰,沿着山坡的导线往前走去。
六条白色的火雷管引线,六条黑色的电雷管导线,平铺在山坡上,向着百余公尺外的竖井延伸。在绿草的衬托下,黑、白两色的十二根线条,色调鲜明刺目。我沿着它们一根一根一寸一寸地检查过去:它们有时会重叠在一起,似乎是在彼此窃窃私语;有时又好像是发觉我来了,急忙分开一段小小的距离。我想,它们一定已经预先知道了这次大爆破的结果,只是不敢或不愿向我透露这个秘密。
一直走到那块即将爆破的巨岩下面,引爆线路都一切正常。
我走上岩顶,突然发现那方园二十多公尺的平台上,站着一条大黑狗。它看到我来了,不停地摇着尾巴表示亲善。
这块它站着它的巨岩,很快就会轰然一响变成无数的碎石与尘埃。
平台上找不到树枝用来驱赶它,我只好挥动手臂,嘴里发出“嘘嘘”的叫声,想把它赶走。我这样作,却把它激怒了,大黑狗突然瞪出眼睛露开一口光灿灿的大白牙,向我狂吠起来。我无法向它解释它面临的粉身碎骨威胁,只得抓起脚边的小石块,一一向它身边砸去,尽力想把它赶离这个死亡地带。可这样更加激怒了它,它竟几次呲着牙试图往我身上扑来。我灵机一动,便故意逗引它往山坡上跑,离开这个死亡之地;它果然狂吠着穷追不舍,差点儿就咬着了我。我也一时心中火冒,狠下心,顺手捞起身边一块碗口大的石头,狂吼着向它砸去。慌乱中,只把它身边的一株小树拦腰砸断了。大黑狗楞了一下,嘴里“呜呜”叫着,不再追我。
我不能在此过多耽搁,转身往回走。挽回了一条狗的性命,心头也轻松了些。再一想,如果刚才我那一石头砸中了它的脑袋,那岂不一样把它的命收了?
人呵!还真难时时控制住自已。
回到引爆点洞内,一看闹钟:八点零七分。
离引爆时间还有二十三分。
嘀——答。嘀———答。嘀……
这闹钟摆轮声响得可疑。响得令人心烦。我真恨不得一把将它摔下山去。
我走出洞口,坐下来缓一口气。太阳已经升起。下面一层层山岭铺向天边,轮廓清晰。远远的五百公尺警戒线之外,山坡上、河谷里,有一簇簇呆立的人群。五百公尺警戒线内,没有风,没有鸟鸣。一切都凝然不动,一切都寂静无声。
只有洞内那闹钟的摆轮声依旧传来:
嘀——答。嘀———答。嘀——答……
时间正在流逝。一个毁灭、或是一个奇迹即将发生。
一张模糊不清的面孔,正向我一步一步逼近。它把时间逐渐蹦紧,挤压得我呼吸困难胸中憋闷难忍。
我不禁伸手去扯胸前的衣襟,喉咙里突然迸出一声吼叫,连我自已也大吃一惊。
这一声吼,顿时让我轻松了许多。这一声吼,压下了绞杀神经的摆轮嘀答之声,顶起了挤压心灵的一片凝重的寂静。
你猜猜,当时我冲口而出吼叫的是什么?
我吼叫出的,竟然是一句四川话,一句可以包容仇很、亲昵,愤怒、欢喜,调侃、咀咒等等不同甚至相反内容的骂人话:
──滚你妈卖匹!
一股原始的、混杂不清的盲动力量在我体内汹涌奔突:二十几年的希望与幻灭,颓丧与追求,光荣和耻辱,自负与内疚,热烈和凄楚,弃绝与依恋,对天,对地,对人,对自已,理不清,说不明,分不开,摆不脱,燃烧的冰,凝固的火,锋利的流水与粘黏的高山……全都混杂为这汹涌奔突的、盲动的力量里。
吼呵!唱吧!半径五百公尺警戒线之内,只有我一个人!
脱口而出的旋律,是在“解放”前我最爱唱的《山那边哟好地方》
(它的歌词是:山那边哟好地方/富人穷人都一样/你要吃饭得劳动哟/没人为你作牛羊……)
而我一唱出口,竟然是那句包容万象的歌词:
滚你妈哟妈卖匹/滚你妈卖妈卖匹/妈卖妈卖妈卖匹哟/滚你滚你妈卖匹……
(唔,不对。不该是这充满向往和期待的欢乐颂歌。)
我停了下来,很快又水到渠成进入了另一个旋律,那是从陕北山沟传来的、原始、粗率、单调循环的《秧歌》。它正好没有歌词。(人们像羊一样,在它的旋律下围成一圈挥手扭腰摇臀,进两步退一步。)
嗦拉嗦拉哆嗦拉哆/嗦多拉嗦咪来咪/咪拉嗦咪来哆来/来嗦咪来咪嗦拿哆……
麻卖麻卖妈卖匹/麻卖马卖马卖匹/麻卖马卖骂卖匹/骂卖马卖妈卖匹……
我已经完全沉浸在这股宣泄的狂潮之中,任何语言都失去了它人所赋予的含义。我似乎在诅咒一切,又似乎在赞美一切;我似乎在召唤往事,又似乎在拒绝未来。我用不同的速度、音高,反覆地玩弄和践踏这粗糙的旋律和粗鄙的语言, 在一种原始的冲击中暂时忘掉自己,直到筋疲力尽,跌坐了下来。
一阵喘息之后,我抬起了头。我突然发现,就在即将爆炸的那座巨岩顶上,又站着那条大黑狗。它正望着我,一动不动,眼睛里闪着莹莹的绿光。


16

那条大黑狗,又站在了那里。
是我已经引开了的那条大黑狗吗?
它为什么又回到了那里?
那里有什么吸引着它,竟然是驱之不去?
我刚站起身来,这时候,东南方小山头,传来了指挥部“准备起爆”的锣声。一面小红旗,带着无可争辩的威严在向我挥舞。
只剩下三十秒了。时间紧迫,我几步奔回洞里,抓住电起爆器,左手扶正器身,右手握住手柄,闭上眼睛喊道:“马克思玉皇大帝释迦牟尼牟罕默德耶苏基督,你们都来保佑我呀!”
这时候,响起了枪声。
右手使劲一旋、一压——
(应该是“砰!”,可是,没有声音)。
坏了!瞎炮了!天啦!
我松开起爆器,刚要冲向洞外,这时,地面突然抖动起来,使我站立不稳;随即,传来一声厚重的闷响。
天色暗了下来。我伸出头往洞外望去,只见昏朦中一个直径几十公尺的黄褐色烟柱,正从地面缓缓上升。它的顶端不断向外翻卷着黑红色的烟尘,同时有许多碎片不断往下掉落。
我一下瘫坐在地上,手臂把闹钟带落下来,钟面玻璃也摔碎了。
总算弄响了啦!
硝烟漫进洞里,呛得我难受,这才想起,该去看看爆破效果。
我起身走出洞口,四周迷漫着灰黄的粉尘。那个巨大的红褐色烟柱底部,己经与地面脱离,断面上拖着些巾巾绺绺,顶端已经形成一朵蘑菇云,正在慢慢向东南方移动。同时,天空中不断有石块泥土掉落下来。
我转过头往爆破点看去,忽然有了失重的感觉——左边的巨岩没有了;右边的深沟没有了。
一种空捞捞的感觉,使我呼吸困难。
面对大山的撕裂面,空气中顿时缺氧,使我呼吸困难……
正在这时候,我头顶上突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使我立即缩脖闪身。眼角闪过天空中砸下来的一道黑影,“叭”地一响摔在我身边的灌木丛上。我低头一看,那是足球般大的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包着一层长着黑毛的皮。在那团红的血肉与白的碎骨之间,分明有着一只绿光莹莹的眼睛,和一排呲着的白牙齿。
我突然一阵晕眩,漫天的粉尘渗透进了我的身体。


17


我清醒过来,发现是坐在卫生室林进桂床上。他端了一杯开水,递给我。
你娃吓懵了吧?他说。
咋回事?爆炸发生以后,烟尘冲天而起,我再也顾不上保护首长的命令,背起急救箱就向你这边的引爆点飞奔而去。
等我爬上几百公尺外的那个山坡,地面的烟尘已经逐渐消散,那个吓人的蘑菇云还悬浮在不远的空中。我顾不得仔细去看那爆破现场,径直往引爆点那个凹岩洞跑去。山坡上铺了一层灰黄的粉尘,一切物件都已经模糊了轮廓。我跑到离洞口十多公尺,这才发现,你像一根蒙上灰尘的木椿,直直地立在那里。‘喂,喂,你没事吧?’我大声喊你。没有回应。你像聋了瞎了一样。我想,他离爆炸点太近,那么巨大的响声和强烈的冲击波,可能把他的耳膜震破了,人吓朦了。可他该能看见我呀!
我拍打下你头上、肩上和身上其余部分的尘粉,一边仔细检查:还好,你没有任何外伤……”
你看到那个狗头了吗?我打断林进桂,急切地问道。
啥狗头?
那条黑狗的头呀”我说,炸断了,从天上掉下来的。
掉在啥地方?
就在我身边呀,我说,那片灌木丛上。
什么灌木丛?林进桂瞪了眼,我给你讲:你站的那个地方,那个凹岩洞前边,是一块方园十几公尺的石坝,光秃秃的,连一根草都没有,哪来的灌木丛?
那条黑狗呢?
林进桂说:爆破之前,我在指挥部小山头上,一直盯着起爆点那座石岩,从来就没发现过有什么黑狗。1O1队所有在场的人,也没一人看到过。


18

关于那黑狗的事,永远成了一个悬案。我从此再也摆脱不了这条黑狗的阴影。在睡梦中,在酒醉后,我总是依稀看到那个从天上掉下来的狗头:那是足球般大的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包着一层长着黑毛的皮。在那团红的血肉与白的碎骨之间,分明有着一只绿光莹莹的眼睛,和一排呲着的白牙齿。
从此之后,我经常做梦,旋即又一次次醒来。那些梦,还没来得及展开,就被一下切断了,倏忽飘逝进虚空里,醒来之后,那梦中的情景已经全然忘记。
只剩下一脸泪水。
冰凉。


最后进行编辑的是 李加建 on 星期三 五月 31, 2006 4:08 am, 总计第 1 次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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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子[AN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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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 Toronto

帖子发表于: 星期五 五月 26, 2006 12:47 p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那些梦,还没来得及展开,就被一下切断了,倏忽飘逝进虚空里,醒来之后,那梦中的情景已经全然忘记。

冰凉。

--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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