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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杀人偿命》(又名世仁老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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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沛[FAFAF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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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人
(中举啦,狂喜中!)
举人<BR>(中举啦,狂喜中!)


注册时间: 2005-12-27
帖子: 6

帖子发表于: 星期二 十二月 27, 2005 7:43 pm    发表主题: 中篇小说《杀人偿命》(又名世仁老兄) 引用并回复

中篇小说 杀人偿命

过年自是过年的味道。一进入腊月每个人的心情就感到不安起来,已经闻到了年味儿似的。到底什么样儿的味道,是仲春里绽放的桃花,初夏时盛开的洋槐,秋日里成熟的苹果……或者“腊八”时的八豆饭香,廿三祭祀灶王爷上天言好事下凡降平安的香火爨味儿,没人能说清楚。反正一到这时人就吃不下饭,整天迷迷瞪瞪,干啥事儿也丢三落四的。大人已经是这样,娃子后生呢,自然比大人还心不在焉。家里是没法呆了,碗儿刚一撂下就赶着往外跑,这还是省心的。有的呢,正吃着饭,一听到外面有“喵呜喵呜”的猫叫就一阵风似的窜了出去。出去又能咋样儿,也无非就是瞎玩罢了,这是大人的看法。娃子后生可不这么想,一个钢板中间挖一个窟窿,我们叫它铁墩子。玩起来的时候一人一个,第一个后生先掷出去,接着另一个娃子就跟着招,招上了算赢,铁墩子归你。娃子头一次能招上么,后生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恨不得将铁墩子一下撇到他老舅家,娃子当然招不上。娃子招不上,又该轮后生了,一看到娃子的墩子近在咫尺,后生笑道:“还用招么。”娃子这才明白自己上当了,后生这一回并没有使出吃奶的力气。娃子输得很不服气,只是聪明了许多。当又一轮比赛开始的时候娃子多了个心眼儿,铁墩子再也不跟后生的往一块儿凑热闹了。就这样,两个三个或更多的娃子后生一玩起来,抛在半空的铁墩子像是春季里放飞的风筝甚至能掷出几十里地去。
不光掷铁墩子,将早已买好的鞭炮拆成一个一个,插在雪堆里捂在破碗儿下,用早已从灶王爷借来的香头点着了。耳轮中就听“嗵”的一声闷响,雪渣子四射碗儿翻起了跟头。更绝的,将拆开的炮竹插在屎堆上,娃子没这心眼儿,后生有。后生叫娃子将炮竹插好了赶紧点上,娃子不敢点。后生鼓励道:“点吧点吧,有我呢。”娃子擤了擤鼻涕提了提裤腰带,哆哆嗦嗦总算点着了,眼看着青烟燃到了尽头,娃子拧身要跑,正和后生撞了个满怀。后生的身体像一堵墙,义无反顾地将娃子挡了回去。娃子这回不干了,看着浑身上下的屎沫子,扎起拼命的架势,骂道:“春生,我日你妈。你老日弄我。”
被日弄的娃子就是我。看到我的眼泪流到了鼻涕上,春生忙龇出了嘴角的一只大虎牙,连连道:“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骗你是孙子。”
“呜……你就是故意的,就是故意的。你推了我一把,我跟你没完。我要找我大,我
要找我舅。我要……反正我们老黄家人不是好惹的……你等着……”
“别别,千万别……我把上次赢你的四个墩子给你总行了吧。”春生一把拽住了我。
“不行。谁稀罕你的破墩子,我才不要你的破墩子。我就是跟你没完。我就是要找我大。我就是要找我舅。呜……”
“别急呀。”春生又一次拦住了我,晃了晃脑袋,咬牙道:“要不我再多给你四个,总
行了吧。”
“真的。”看到我混合着鼻涕的眼泪倏地一下消失在嘴巴里,春生忽悠道:“不过你得跟我接着赢才是。”
“这个……”我不知道春生的葫芦里又给我长出了什么鬼点子,但我还是顾不了那么多
了。
这一回我显得格外小心。我们从黄家窑一直将铁墩子掷到离村二十里的杨家湾时,我竟然第一次一个墩子也没输给春生。听到夜幕下的不远处传来了狼的问候,我对春生说——
“咱回吧,我害怕。”
“瞧你那出息。你们黄家人咋都这样儿,除了有钱别的什么都没有。”
“春生,那咱还等啥呀。”
“你喊啥,小声点儿,待会儿就知道了。”春生说,很快摸到了一家院子跟前学起了猫
叫。
“谁呀?”循着春生一声紧似一声“喵呜喵呜”的猫叫声,一个女娃子走了出来。
“该死的春生。这么晚了你来干甚?”
“我还不是想见见你。走,跟我玩去。”
“才不呢,你老欺负我。”女娃子嘴里说着,但还是被春生拉到了不远处的一个打麦场。
“你要干甚?春生,我可给你说,我大在家呢。”见春生将自己抱到了一堆棉秆上,女
娃子急了,对春生警告道。
“球。就你大那鸟样儿,我才不怕呢。”春生说,开始脱起了女娃子的裤子。
“啊。春生,你又要……”女娃子喊道。
“别一惊一咋的,还以为你有多金贵呢?”
“啊啊……”眼见着腰间的一根细绳被拽了下来,女娃子惊叫道,额头上渗出了亮亮的光。
“你他妈还愣着,赶紧啊!”早已气喘吁吁的春生冷不丁一脚踹在我脚脖子上,对我吼道。
“春生。我……我怕……”我小声道。
“怕你妈个鸟,谁让你讹我四个墩子来着。” 春生一把逮住我说。
“春生。我还你四个墩子还不行么。”我叫道。
“不行,便宜你了,还有上一回我赢你的那四个咋办?”
“我都给你了。春生,你就饶了我吧。我以后再也不敢讹你墩子了。”我哀求的声音就像一只老绵羊下的崽儿。
“这还差不多。赶紧给我把墩子放下,吃你妈的奶去吧。”
春生总算放过了我。我后来才知道那个女娃子名叫喜鹊。喜鹊的眼睛笑嘻嘻的,后脑勺上扎了两根红毛绳儿。
             
  日子就像栽下的梧桐,转眼又是一个掸尘洗扫辞旧迎新的年关岁末。尽管残酷的西北风挟裹着飞扬的黄土末儿将整个晋西北古原糟蹋得体无完肤,但对于整年间虫子一样窝在黄土里的庄稼人来说,这样的天气跟花明柳暗的日子又有什么两样儿。尽管谁都知道年好过月好过日子难熬的道理,可谁又不晓得一日之计在于晨一年之计在于春的真理呢。在他们想来,一个连年都过不红火的人家又有何指望他们来年的日子会有起色呢。辛辛苦苦了一年骡子马儿也有歇脚的日子。农民么,最崇高的理想莫过于三十亩地一头牛婆娘娃娃热炕头,这么崇高的理想除了过年还能有别的日子。
回答是肯定的,但不是绝对的。我属鸭子二叔就不是这么想的。这也难怪,芭蕉树上结
香瓜乌鸦巢里落凤凰,林子大了什么鸟儿不都有么。二叔说:“什么呀,酒肉的朋友,年节的礼物。年有什么过头,长这么大年年过年还不就是那么回事儿:初一的饺子初二的面,小子的炮仗丫头的粉;走了东家串西家拜了丈人拜老舅;七姑八姨刁空走最后还得看小姨……实话告诉你,我早就腻味了,我早就不想过了,打今儿起谁再过年谁就他妈孙子。”看得出二叔是铁了心,二叔是亲口对我说的。二叔说这话的时候他们家的春生正站在他的身后,春生的脸颊涎涎的,眼睛眯缝着,舌头狗一样吐出来吞进去,两只手张牙舞爪地在他大的后脑勺上指指戳戳。庆幸的是二叔的后脑勺上并没有长眼睛,二叔只是一门心思瞧着我惊讶的嘴巴,津津有味的唾沫腥子溅的我满头满脸,腰板儿舞之蹈之。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一想到二叔当年的气宇轩昂样儿,我就觉得这世界上还有什么话我不敢说,还有什么牛我不敢吹。一句话,只要脸皮厚铁杵磨成针。
二叔对于年的看法是这样的不屑,但年的脚步却如同朝代的更替――悄然无声却是势不可挡。当腊月里的某一天清早,强劲的西北风依旧将飞扬的黄土弥漫在村子里,随着凛冽飞扬中几声轻舟划顺水的吆喝,先是一些陌生的脸孔在一声接一声的拨浪鼓敲打下将一担一担的针头线脑胭脂香粉挑进了村子,继而就见半生不熟的脸孔一边吆喝着――声音同样是半生不熟的,一边将驮着白菜萝卜大葱的架子车顺在了街边儿。到最后,当异常熟悉的面孔将躺着或牛或羊或猪尸体的胶轮大车横在街道时,我就知道我盼望了整整一年的“年”已经迈开了它坚实的脚步……
年的到来是那样的让人浑身发痒馋涎欲滴。当屋子外面年的空气穿过院里的影壁划了一
个香蕉的圆弧拐进二叔的西厢房时,原先还保持定力的二叔却遭到了二婶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那天我正找二叔家的春生,我们在学堂里已经说好了要一块儿去趟杨家镇。我早知道镇上有家书店,我早知道只有在那家书店里才能买到我要的《说唐》。正好有一天春生对我说他也想去趟镇上。他发现刚从杨家镇赶回来的教书先生穆仁智――原本贼头贼脑的――刚买的那顶带沿儿的黑色呢子帽还是人戴的。在春生想来那样的帽子只有到二十里外的杨家镇才买得到。
“跟上你老娘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一天到晚伺候老的伺候小的,整日价忙碌到头来连件
像样儿的衣裳都没有,老娘也就认了。可现在都火烧眉毛了你还给我躺在炕上挺尸,你是成心气死老娘……”我刚一进到院子就听到二婶在屋子里吆喝,一开始我还以为二婶是在骂他们家的春生。我一想坏了,我们去不成杨家镇了。后来我才明白原来是在骂二叔,因为我正想走开的时候就听见二叔在里面瓮声瓮气儿地说道:“不要再嚷嚷了,大过年的。不就是办年货么,我去不就得了。真是的,娶你这么个老婆我才倒八辈子霉呢。”显然二叔已经起来,我在外面已经听到了屋里的脚步声。也许是二叔被二婶骂的有些太狠,临出门的一刹那二叔又止住步子对二婶嘟囔道:“酒肉朋友米面妻,你跟黄家大少交的那帮狐朋狗友有什么两样儿。”“说甚。”是二婶的声音。二婶说:“不过还算你说对了,我们女人家找男人不就是为过舒坦的日子。没听说过‘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么。”
“看把你能的,嫁个和尚你还不照样当姑子。”二叔一挑帘子正好跟我打个照面儿。二叔对我撒气儿道:“你个小王八羔子还偷听我们的房话。”
“二叔,什么叫房话?”
“这……去去去,我还忙着呢。”
“二叔,你这是办年货呀。”
“哦……”
“二叔,你不是说……”
“我说什么来着。我说过‘谁过年谁就是孙子’的话么。奶奶的,孙子才说那样的话呢。”

“过年的日子真好,过年的日子真好。过年的日子欢天喜地,无忧无虑……”多年以后当我从一个花蝴蝶样儿的女人嘴里听到这首对于年的赞美诗时,我这老不死的棺材瓤都觉得浑身上下暖洋洋的,过年的感觉真的很好。但世上的许多事情也同林子里的鸟儿一样总有出乎人们意料的时候:譬如马儿下起了骡驹,李子树上结出了杨梅,守寡多年的妇人坐起了月子……但仔细一想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儿,因为此刻间像剔掉骨头的一吊大肉整个儿瘫在二叔家隔壁的黄家大掌柜黄世仁就是这么想的。
屈指算来,至少已经有二十年没有过过像样儿的年了,而今年的情况似乎比眼前的沙尘暴还要糟糕。自从将钱借给杨家镇的杨白劳之后,每一年的年关岁末黄世仁都是在一种焦躁不安的境遇里耗掉了他原本英年的身躯。凸出的颧骨,弓起的脊背,与之年龄相差悬殊的花白头发……若不是眉宇间偶尔闪烁着一双转动的眼珠子,有谁能看出这个枯藤一样的男人是一个三十出头四十不到的壮年人。
“唉。”黄世仁的嘴里深深地叹了一口,将目光从扬起的沙尘中抽了回来。他是越来越弄不明白自己的家运怎么就混到这样烂包的程度,喂猪猪死,养羊羊灭,下种的骡驹倒是精精壮壮,气朗神怡的,可又管什么用呢?别人家的骡驹都是一年一头,两年三头的轮圈倒茬。自家的倒好,三年前早该下驹的一头骡子至今还是空落落的。这也倒罢了,最可气的还是自己的老婆,娶进门后都二十个年头了,至今还是平塌塌的肚皮就是不见显怀的气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现在的人怎么都这样儿,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可自从将钱借给杨白劳之后他就没过过一天安稳的日子,每一年的年关岁末他都不得不为讨账而绞尽脑汁。他没有想到原本老实巴交的杨白劳竟然会对他耍起了心眼儿,说好一年的期限,一拖就是十年。尤其是这一次,当他一走到杨家小院看到木头木脑的杨白劳竟然将笨拙的身体放到墙头时,一个黑皮的形象就立时陡现在他的眼前。人啊,到底不同于长尾巴的牲畜那么好认:这是儿马,这是母羊……一看尾巴就一目了然。可应该怨谁呢,怨杨白劳么,一眼就能看到骨子里的杨白劳是那样的老实本份,木讷的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杨白劳借钱只是为做生意,处在杨家镇上的人历来有做生意的习惯,对于卖了一辈子豆腐的杨白劳来说开坊做豆腐,原本也是在情理之中的。谁知这年头做豆腐的比买豆腐的还多,杨白劳的生意做不下去自然也是没法子的事儿。钱是一时半会儿还不上了,黄世仁为此也作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但他还是没有想到杨白劳会对他做出如此下等的举措――逾墙而逃,这就无论如何让人难以接受了。八十元的借款说不上一笔巨额的款项,对于黄世仁少了它日子照样过,可造成的心理影响――十年的提心吊胆――对人事对未来绝望的变态心理――又岂是八十元的大洋所能换回的。况且八十元是个小数目么,八十个响当当的现大洋啊,光是本钱就可以买近十亩的坡地。如果算上十年的利息――按平遥钱庄最低的利率――整存整取连本带利就是两百元的整数。两百元!三十亩旱坡地,十亩水浇田――一个小康人家的全部家底。他黄世仁能瞎的起,他黄世仁“嗨哇”一声一咬牙也就认了,可他又有什么资格将祖上的家产毁在他的手里。真是那样的话,他黄世仁不就成了十足的败家子了。杨白劳啊杨白劳,你也不想想,我能轻易地给你“放和”么。
穆仁智想来也不是个好东西。现在回想起来,这件事情一开始就是穆仁智一手捣鼓的,纯粹就是一个下好的套子。还老同学呢,有这样的“老同学”么,平日里不分彼此,你好我好大家好,好的如同亲兄弟,关键时候为了自身的利益不惜在背后狠狠地捅你一刀。自己也算是读过西洋文学的人,尤其是对于那句“不要将钱借给你的朋友”的至理名言奉为圭臬,可一到关键时候就掉链子,把巴尔扎克的至理名言忘得一干二净,真是活见鬼。借钱的时候似乎什么都想到了:杨白劳做的是正经生意;中人是自己的老同学穆仁智;契约是经过自己反复推敲过的;第四点也许尤为重要,开始的时候说好的是一百元,为慎重起见自己还单方改变了主意――只答应借八十元,为此还使得“老同学”当时很没了一阵面子,但又能如何呢。现在想起来,借钱的时候与其说自己什么都想到了还不如说自己什么都没想,要不那么大的一笔巨款就那么轻而易举地让人给骗了去。除了缘于一个错误的决定诞生于一个错误的时间外,莫非头脑发热脑子里干脆注了水,莫非真是天意所为,命中注定的在劫难逃。
喝口凉水塞牙缝,平地走路摔跟头,黄世仁真算得上一个地道的倒霉鬼。尽管在外人看来黄世仁是那样的风光,曾祖曾是溯州县的县令,祖父还曾一度到英伦去留学。有着五百亩的水浇田,三孔门楣上一砖到顶里面能跑马车的土窑洞,六十间青砖裹脚的厦子房,成群的骡马牲口,三十年吃不了的精细口粮的家里无疑是方圆几十里的首富,只是到了父亲这一辈家境才有些败落。但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烂船还有三斤钉,父亲毅然是当地出了名的绅士不说还兼任着县里福音堂的执事。就是这么显赫的家庭黄世仁却过得极不开心。黄世仁的倒霉首先开始于他十八岁那年,国立中学毕业的黄世仁原本打算去省城上师范专科。黄世仁的理想莫过于此――师者,圣也。当一个身着长袍的先生,站在讲台上对着一群马铃薯脑袋,吟唱着千古不变的万世经典,如果再娶一房贤惠的妻子生上一儿半女的,人生在世诗书礼仪耕读传家那该是多么惬意的事情。但父亲却执意要他选择神学院,父亲的目的再也明确不过,就是希望他日后能像他爷爷一样留学英伦。一开始黄世仁一听就撂起了蹶子。“不,我不去上什么神学院,我才不相信什么上帝耶稣的,那都是日弄人的鬼话。”与黄世仁骡子一样的火爆脾气相比父亲却平静的像一头老绵羊,咩咩道:“你已经到了安家立业的年龄,按理我不应该干涉你的志向选择,作为父亲我只想让你明白,那就是在这个世界上人是最靠不住的唯有神才是我们的唯一依赖,我们所有的一切不是缘于我们的付出而是因为万君之耶和华的给予。至于你是否去念神学院,我同样相信唯有主才能为我们做出最后的选择,因为‘是我选择了你,不是你选择了我’。将一切交托在耶和华的手里吧,我的儿子!”
“就没有别的选择么?大大。”黄世仁在坚持,脑袋像霜打的茄子,声音小了下来——毅然刚抱窝的小鸟儿。
“我们家三代信主,到你这儿是第四代。我此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上得了神学。我希望……”
“大大,我去就是了。”父亲将话说到这份上,作为儿子的黄世仁即使心里有一百个不愿意但又能如何。黄世仁毕竟是个孝子,更何况父亲也说过他不妨先去试一试,如果实在适应不了再回来上师范也不迟。黄世仁就这样来到了国民政府的首都,经历了他生命中的第一次倒霉生涯。

那是一段怎样让人痛心的经历。初到神学院的黄世仁除了对大城市的气象感兴趣外,一见到神学院里那所谓的罗马建筑――弧形的门楣,黑色的窗棱,白色的墙壁,尤其是四处镶嵌着一位头戴荆棘袒露着排骨一样胸脯的男人雕像时,黄世仁就有一种吞了苍蝇的惧怕与恶心。好在他还是适应了这些,一方面缘于他的花费,他曾亲眼看到父亲将一捆红纸包裹的银元交给了福音堂的牧师,而这才是他花费的开始,大城市的花费比起他在溯州上国中的花费要惊人得多。黄世仁到底是来自闭塞的乡下,一想到他的每一笔花费都是靠父亲一锄头一锄头在地里刨出来,他的心里就很不是滋味儿。另一方面是因为一个女同学的出现从根本上改变了他的生活。异性的相吸有时还真不需要那么多复杂的过程,而来自上海的女同学罗向英尤其是这样。当头顶箍着一条猩红发带的罗向英闪动着一双晶莹眸子向黄世仁打起招呼时,黄世仁竟然不知道这个已经跟他同窗了一个学期的女子是谁。
“你……”黄世仁怔了一下,眼睛是迷离的,嗅觉却相当的敏锐,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直
扑他的整个胸襟。好在女子并未理会,浅浅一笑的罗向英用她夹杂着方言的轻佻国语似在解释道:“黄世仁你真是个国宝耶。我就坐在你边上不远的位子你竟然认不出,未免太目中无人了吧。”
“啊……对不起……我…… ”黄世仁的汗浸出了额头。他这才猛然间想起,这个名叫罗向英的女同学其实还是异常扎眼的。她有一辆克莱斯勒的自行车,是神学院里唯一的一辆。
“会祷告么,每次交通的时候我觉得你总是心不在焉,不会是想女朋友了吧?”罗向英笑盈盈的声音像是飞溅的水花清亮亮的,揶揄道,异常舒服的眼角上闪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鱼尾巴。
“什么……”黄世仁觉得神学院的学生原本都像他一样木讷有余可没想到一个女子竟然会这么大胆,看来大城市还就是大城市,跟他原先想的还就是不一样,但他总不能输给这个上海来的鸭子吧。一种从小养成的优越感不知不觉在他的心里蔓延。黄世仁鼻子里“哼”了一声,心的话你不就有一辆自行车仗着自己来自上海么,有什么了不起。你们家有土地有那么多的房子么,上海人就个个那么有钱,上海的瘪三不也满大街都是,说不准你吴向英就是上海的小瘪三。一辆克莱斯勒又咋了,还不定是咋样儿来的。好在罗向英并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聪明的女孩儿之所以聪明就是能感觉得到男孩儿心里在想什么。看到黄世仁蹙起了眉头,女同学的笑意更灿烂了,她对黄世仁说——
“别给我吹胡子瞪眼的,我才不怕你呢。实话告诉你吧,你是个假信徒。你知道这有多
么可怕,一个连主都不信的人竟然混到了主的神学院。”
“你……你不会……”黄世仁的汗珠子砸在了地上,他又一次看到了那捆红纸包裹的银
元。
“世仁,你干嘛那么紧张。我只是瞎猜而已,不会告诉别人的。我真的想帮你……”女
同学觑了一眼黄世仁挺拔的身躯,声音低低的,脑袋也垂了下来。
“可你……为什么要帮我……”黄世仁喃喃道,脸颊一阵儿发烧,怀里像揣了一只兔子活蹦乱跳。
“嘻嘻,有意思。你果真是个国宝,这话我应该问你才是呀。”女同学笑出了声,在她想来,眼前这个飘逸长发的男生不仅木头木脑而且傻乎乎的相当可爱。
黄世仁终于有了自己的第一次交通经历。是在一个大雨磅礴的傍晚,当罗向英领着他走进神学院个人灵修室时,黄世仁就觉得一种从未有过的安静与祥和立时充斥了他的整个身躯。正值秋收的季节,黄世仁知道此时此刻他是跪在安静的房间里了,而他的父亲一定会冒着瓢泼大雨正在他们家的庄稼地里忙碌着。人们都说三夏大忙,事实上秋收时节才是庄稼人一年中最忙碌的季节,玉米要收获麦子要播种棉花也得一朵一朵地才能摘回自己的家里,至于豆子,糜子、芝麻……哪一样儿不得亲自动手,人们一天到像只猴子窝在庄稼地里上窜下跳,忙得如同蚂蚁搬家,忙得如同无头的苍蝇四处碰壁,恨不能凭空多出几只手来。父亲又是一个事必亲躬的人,黄世仁还清楚地记得有一回也是这样的季节,他从国中赶回来收玉米,看到满身泥泞的父亲他又一次劝阻道:“大,你这又是何苦。干脆……”“干脆把我们的地都租出去。”父亲布满泥泞的皱纹里掺进了从未有过的笑容。
“只要你好好用功把书念,为父的这点儿辛苦又算什么。”父亲说。
“大大。”黄世仁叫到。闭起眼睛的黄世仁又一次看见他的父亲正在雨地里将一捆挖起
的玉米秆儿抱向地头,脸上满是雨水衣服也早已淋透了。
“主啊!我们的慈爱父神,今天我们又一次来到你的面前,求你施展你的大能使我们得到你永远的生命,因为我们除了软弱与迷茫已经一无所有,我们唯有依赖你的能力。尤其是我们的弟兄,从遥远的山西而来,怀着一颗怎样的心志,只是缘于你的慈爱未曾彰显于他,他的肢体才显得如此软弱,他的眼睛才显得如此迷茫……但是我们的主,你是知道的我们的弟兄有多么的爱你,我们荒芜的心灵是多么渴望得到你生命的泉水。主啊,你是那样地爱我们,不惜将你的儿子做我们重生的活祭;你是那样的富有权柄,所有的国度荣耀全是你的……主啊,就请你彰显你的能力,带领我们进入你永远的生命吧。孩子的祷告不配,奉主耶稣的名。阿们!”
“阿们!“黄世仁跟着鹦鹉学舌道。
随着罗向英的领祷,黄世仁的面前出现了一个阳光般的慈祥老头,乐呵呵的,像父亲,像祖父,伸出厚厚的手掌不住地抚摸在他的头顶,嘴里还向他念叨:“孩子,出门这么长时间连封信都不给家里打,不想我们么?”
“我……”黄世仁这才想起来,这些日子光顾着在京城里游逛了还真是忘了给家里写封信回去。好在老头并没有责备他的意思,反而向他安慰道:“不要自责了我的孩子,我知道你心里是很想我们的。只是你太老实了,竟然连一句善意的谎言都不会说。做人是需要智慧的,而且还要有我一样的大智慧,要像蛇一样灵巧地盘旋于各色各样的人中间,凡事祷告时时警醒。我既然挑选了你,你就应当有我的智慧。不要以为你还年轻,总要在为人处世上做众人的榜样。”
“我行么?”
“你是我用重金赎来的人子,怎么就不行呢。”
“可你是谁,是我的父亲我的爷爷么。你为什么要赎我,我欠别人东西了么?”
“你真是一个聪明的孩子。我正是你的父亲,也是你父亲的父亲。我赎你是因为我爱你,在我面前你总是亏欠的,你注定要用你一生的苦难赎回我为你流去的宝血。”
“为什么,难道非得用一生的苦难?我是这样的爱你,你竟这么狠心。天啊,这简直
太可怕了!你还是爱我们的神么,你为什么就不能让我们享受世间的快乐?”
“孩子,你错了。你的快乐不在这里,因为人子来不是让你享受世间的快乐而是引领你进入永生的天国。”
“我……我不去行么……”
“你又错了,我的孩子。要知道不是你选择了我,而是我选择了你。你唯有抛下一切跟随我,用你一生的磨难见证我对你的爱。”
“要用我一生的磨难为你作见证。”黄世仁惊讶道,几乎要喊出声来。
“是的,你害怕了么,我的孩子。你不用怕,因为有我与你同在,除了我没有人能加给你苦难的历程。你只要长存谦卑的心,常常与我祷告你就会看到你的每一次苦难里都有我对你的爱。”
“主啊,我的阿爸父神,有你与我同在我还惧怕什么。”黄世仁在心里喊道,脸上涂满了泪水,心里却是一阵儿轻松。
黄世仁终于成了一名名正言顺的神学生。在他想来他既然已经蒙主召选,从一个偏远的农村来到一个日新月异的大都市,他就已经别无选择,唯有将一切交托给主,争取做一名未来中国的马丁·路德。获得新生的黄世仁是多么样的兴奋,原本还是孩子的他走起路来都是一蹦一跳的,嘴里时常哼哼着刚刚学来的《赞美诗》,在饭堂吃饭的时候也是一边敲着碗儿一边和罗向英几个开着不荤不素的玩笑。不用说,那辆神学院里唯一的克莱斯勒也成了他的专车。几天下来,黄世仁就由在学校操场上的晃晃悠悠转成了中山陵上的风驰电掣。在神学院――一个原本校规异常严格的宗教学校里,黄世仁简直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那种感觉,对黄世仁来说就像是回到了远在山西的黄家大院――一个自由的精神王国。
“不要太出格了,小心有人要刮你的鼻子。”当黄世仁又一次要跨上自己的克莱斯勒时,女同学终于发出了警告。
“说什么呀大小姐,想不想听我们老家的酸曲儿?”黄世仁脸颊涎涎的,伸手就要拽罗向英的胳膊。女同学急了,水萝卜样儿的脸颊咧起了嘴巴,蹙起的睫毛狠狠地挖了一下嬉皮笑脸的黄世仁,说:“黄世仁,你……你太让我失望了……”
“嘻嘻。”黄世仁笑道:“大小姐,你可能还不知道,这女人啦什么时候最好看,就是像你现在这个样子——生气的时候。”
“你……”女同学将手指头戳向黄世仁的眉间,抖动了一下,转身就走。
“跟我还来这套,假正经。”看见罗向英走远,黄世仁鼻子里哼了一下,继而吊起了嗓子――
“亲口口,拉手手,咱们两个心相投。甭说隔着一条河,你的心思我知道。只因你妈不愿意,害得你我长相思……”
已经沦为异类的黄世仁总算安稳了几天,饭前的祷告饭后的谢恩以前在他看来完全没必要的繁文缛节他不但迫使自己做的像模像样,他甚至大老远还向督教长主动打起了招呼。这在以前可是黄世仁想也不曾想的事情,督教长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他还不清楚。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他以前怎么也看不惯的这一套白日里说梦话的做法他竟然付诸于了实践。
“我这是何苦呢,我有这个必要么。”黄世仁的心里有了累的感觉。他毕竟对这些虚假的繁文缛节很不习惯啊。好在假的终归是假的,出人头地的心理又怎甘平庸无奇的日子。仿佛就为引起罗向英的注目似的,黄世仁终于在一次校友间的交通聚会上闯下了麻烦……
那是一个隆重的见证交通。主讲着是刚从新西兰留学归来的一位青年牧师。小伙子一身藏青的西装,血红的领带,粉面的油头,照见人影儿的皮靴……在黄世仁的第一印象里,归国留学生的派头唯有两个字可以表述――现代。
“如果左脸上没有那块黑痣也不知要迷倒多少女学生。真是的,猫教老鼠学本事,这个该死的上帝造人的时候总给自己留一手。”黄世仁羡慕的口水里已经在设想着未来的某一天里自己也是这个样子。
“不会的,我会比他还精神。我脸上至少没有他那块烦人的黑痣。”黄世仁心里窃喜道。
一束鲜花的出现打碎了黄世仁的幻想,幸亏有眼眶的阻挡若不然大男孩的眼珠子都要蹦了出来。他看到当站在讲台上的年轻牧师尚未张口时,随着暴风雨般的掌声,一袭白色的连衣裙已经将一束火红的玫瑰交在了主讲人的手里。在黄世仁的眼里,手捧玫瑰的罗向英是那样的轻佻。轻佻的举止,轻佻的笑容,轻佻的打扮,以及那一声意犹未尽的问候――你好,亲爱的老师,欢迎你学成归来――与其说是欢迎一位留学归来的牧师倒不如说是举行一场别开生面的新式婚礼。
“他妈的,你个骚娘们。你个烂茄子……”黄世仁乜斜着眼睛,在心里恶毒地骂道。
年轻的牧师姓汪。一篇题为《主的爱引导我们救中国》的见证交通显然是经过了充足的准备。年轻牧师缓缓地踱上讲台,从容地张开了嘴巴,一切都是无懈可击的。在黄世仁想来就连汪牧师黑痣的脸颊晃起的脑袋,刺刀一样伸出的手指亦是经历了严格的训练,尤其是不时掺挟其间的英文名词以及新潮的舶来品词汇儿,更是赢得了满堂的喝彩。
“……中国的落后首推于文化的落后。试想一下,一个沿袭了五千年的旧文化至今还让我们视为神明奉为圭臬――就像我们每日的餐桌上还不得不摆上女人悠长的裹脚布方得就餐一样。Dear friends. Dear sister and brother.尤为严重的是,我们这种悠长的裹脚布文化――My god !请原谅我又骂了我爸爸……我刚才的话讲到哪儿了……谢谢你的提醒,漂亮的姊妹,你白色的连衣裙不仅使我联想到了抹大拉的玛利亚,更使我想到了我们性感迷人的Greta carbo。但愿蒙主的关照你能找到一位如意的郎君――千万不要像我一样。好了,没有进球的英甲总是让人昏昏欲睡,就让我们进入点球大战吧……如果没有我们的裹脚布文化,我们现今的中国会是个什么样的中国。那一定是一个……”姓汪的牧师讲到这儿,忽然间发现一个高个儿的男生向他固执地举起了手臂,于是他不得不停止了讲道,伸展成鹅一样的脖子说道:“啊,这位同学,请问有什么高见。”
“用裹脚布当佐料的人能有什么高见。我只是想请教一下这位风度翩翩的汪牧师,你先人的坟茔在什么地方?我想大概不会是在英伦三岛抑或是澳洲吧……至于中国今天的落后――是个人都应该清楚,完全是缘于打着宗教旗号的列强对我们长期侵略的结果,这与我们中国的文明又有什么关系。可怜我中华泱泱五千年的悠长历史,曾孕育了多少令我辈至今叹为观止的古代文明,可今天就要眼巴巴地葬送在文化列强的手里……做为一代未来的中国青年――我亲爱的同学,你们的内心又作何感想。我们的主曾为他沦丧的祖国而哭泣,我们的摩西曾为他重返家园的以色列不惜历尽劫难……可今天,有一个仅仅才吃了几天洋餐的人纵然对我们赖以生存的文化指手画脚,他这不是在阎王殿里哄鬼么。”
黄世仁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他出于找茬儿心理的几句话竟然会使得整个会场的秩序陷
入僵局。
“完了,这回死定了。”一想到年轻牧师右边的脸上也出现了一款同样的黑痣,黄世仁就觉得他的玩笑开大了。
“嘿嘿。”他之所以发出了又一次会心的笑声,是因为年轻的黄世仁又看到了会场上那个在白色连衣裙的衬托下一张红彤彤的脸颊越发红旗飘飘了。
后脑勺绾着牛粪饼子的督教长显然是神学院里最不受学生们欢迎的先生。她总给学生们找麻烦,冷冰冰从不苟言笑的女人俨然就是一幅冬天的画卷。不过这次当闪动着一双杏仁泡眼的妇人又像往日一样推开黄世仁的寝室时,严酷的冬天却已经过去――妇人的嘴角显出一丝春天的气息。黄世仁正斜依在打起被包的钢丝床上,手里夹起一支烟卷儿,两只脚伸到对面的桌子上。
“世仁同学,是不是肚子疼,要不要老师陪你去看医生?年轻人,烟还是少抽点儿……”
“啊……先生……那事儿……我不是有意的……我原本……我没想到……”黄世仁的下巴在抖动,嘴唇在蠕动,有些浮肿的眼皮下,一双眼睛喷射着求助的光芒。他没想到向来以严厉闻名的督教长会对他这么客气,想必事情并没有他想像的那么严重,他不免在心里产生了幻想。
“事情的前后过程我大致已经了解,问题是你怎么能在我们神学院正式的交通聚会上――随心所欲地发表自己的观点。如果我们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我们的神学院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么?”
“先生。听你这意思,你们还是要开除我呀。”黄世仁将手里的烟蒂扔向了窗外,“腾的一声从床上弹起。
“我是那样说的么……世仁同学,你总是那么激动,就不容老师把话讲完么。如果我们真要开除一名同学我今天还会找你么。”女人不愠不火,几句话说的神学生又一次弹回到原先的位置。
“我就说么主都能原谅人的七十七次过错,你们神学院总不会一棍子将人打死吧。再说……老师我不骗你的,我父亲开始让我上神学院的时候,我还有些不愿意呢。因为我压根儿就不信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基督耶稣的,那都是骗人的鬼话……”黄世仁心里一阵轻松,嘴巴像滔滔不绝的河水,不由得对女人讲起了心里话。但遗憾的是,他并没有尽情地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因为年轻的神学生终于看到了女人的面部轮廓中素有的冬天画卷。
“是这样的。”女人有些惊讶,轻轻地低吟了一下,道:“世仁同学,你既然这么说,这件事儿就好办多了。校方也正是这么为你着想的,你的确不适合神学培养。如果可能的话,你完全可以选择别的职业,譬如教师啊,律师啊,职员啊……你还年轻完全可以从头开始,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可我……我已经认识了主……我想为中国的教会……为中国的神学……当未来中国的……”黄世仁终于明白了女人找他的真正目的,他不禁为自己的多嘴多舌暗自后悔。
“为什么一定要当牧师才能为主工作呢,干别的事儿难道就不能荣神益人么。世仁同学,你既然已经认识了主,就应当知道怎样做主合适的器皿才对。就应当相信主对你以后的工作一定会另有安排的。好了,我想我的意思已经讲的很透彻了,如果没有异议就请你在这上面签字儿吧 。”女人将一张自愿退学的申请交在了黄世仁的手里。
“什么,你们还是要开除我!”黄世仁急了,脸红红的,哭出来的样子,恳求道——
“老师,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不想走……真的……再说有病的人才用得着看医生…
…主来原本是为救罪人的……”
“这可不像我们那个勇敢的黄世仁啊。世仁同学你可看清楚了,要不我再给你重复一句。我还是那句话,我们的主既然从未对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下过结论,我们神学院又有什么样的资格开除一个学生。我们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先例,从来没有!”
“可这还不是一回事儿,猫管老鼠叫耗子换汤不换药。”黄世仁小声道。
“世仁同学,你要坚持那么认为也行。不过我们始终认为开除一个学生是很不明智的选
择,对他的前程也是极其不负责任的。况且你并没做错什么事儿,我们为何要开除你。还是不要想那么多了。不就签个字儿么,有什么大不了的,可千万不要让人小瞧了。”女人似在鼓励道。
“说的多轻巧,不就签个字么。可你们想过没有,我这一笔下去将意味着什么:一代人
刚刚竖起的信仰,两代人期盼已久的心愿,三代人信主家庭的结束……哼哼……不就签个字么,还让我自动退学。多么堂皇冠冕的措词儿,多么费尽心机的伎俩。亏你们想得如此周到,想必这也是上帝教给你们的,真是太难为你们了。”
“世仁同学,你总是这么激动我想你的性格的确有问题,如果你不打算赖在学校里的话……”
“好,算你狠。我签。”黄世仁一咬牙,在申请书上狠狠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如果没有别的事情……请原谅我的直率。世仁同学,你完全可以等到跟我们一起过了圣诞节以后再离开,你看可以么?”转过身的督教长又将身子转了回来,客气道。
“这个……我想主会安排的。”黄世仁瞟了一眼女人懒洋洋道,这才发现这个督教长的女人长相竟是这样难看:五官狰狞着,眼睛鼻子嘴巴像是听到了紧急结合的命令立即集中到一块了。唯有牙齿呲着,透着一股冷气,俨然仰起脖子的狼狗。牙齿外侧黄黄的,像是点不亮的油灯,内侧更有一块一块黑色的沉积物,像是拉在牛屎上的狗屎。黄世仁只觉得一阵说不出的恶心,奋不顾身地伏在了钢丝床上“嗷嗷”地呕吐起来。
“世仁同学,那你就安心休息吧。”督教长看了看黄世仁冲向窗外的脸颊,带上门出去了。
罗向英的到来自是在情理之中但还是让黄世仁大感意外。在他已经打算离开的这些日子里,不仅同班的同学对他敬而远之,就连同室的几个也像躲瘟疫一样尽可能地躲着他。黄世仁对此也想开了,不是说他一个即将离去的人已经无所谓别人对他的态度如何,而是在黄世仁想来如果换了他一定也会这样做。与一个倒了大霉的家伙搅到一块儿能有好的结果么,尤其在这个开除率极高人人自危的神学院,这样的举止就显得尤为重要,他怎么能怨同学们呢。但罗向英的到来还是让他感到了神学院与别处不同的人情世故。到底是基督的儿女,主内的姊妹!黄世仁在心里感慨的同时,这才想起他之所以一直呆在学校里迟迟未走的最初动机了。
“你大概不是来看我笑话的吧。”在内心黄世仁是那样的期盼罗向英的到来,奇怪的是当真的面对一身走进寝室的灰色校服时他却显出了一副截然相反的态度。话一出口就连黄世仁自己也有些后悔。好在女同学并未在意,只是轻轻地一笑,就势坐到了一张椅子上。
“为什么不是呢,观看一位卸了装的明星风采不也很有趣么。”罗向英理理额头的一缕发际。
“有趣……那就尽情欣赏吧。”黄世仁干脆坐到女同学眼前的桌子上,眼睛不屈不挠地俯视着罗向英头顶的发带。
“嘻嘻,有意思。你换了一条蓝色的发带倒是更有魅力了,可就是不知道今天又发现了什么样的新目标。”黄世仁脸颊涎涎的,语气里满是酸酸的醋意。
“黄世仁,你完蛋了。你还以为你当真是一个大英雄。你到现在还勇敢的不知道反省自身,看来你是真的无可救药了。按理,在这时候你是多么的需要闭门思过,可你的‘闭门思过’就是常常想起别人的过错么。”罗向英“呼”地站直了身子,声音也无形中提高了好几个八度。
“可我那里做错了呢。我是那样的爱主,别人不了解我,你总应该知道的。”黄世仁像被当场逮住的小偷一下子软了下来,嘴里嘟囔道。
“哈哈。”罗向英一下子笑出了声。她对黄世仁道:“我是很了解你的,可那是以前。我原以为你一个农村来的同学老实本份又没见过什么世面,可谁知道后来你竟有那么多的花花肠子。我就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是大城市的浮躁之风改变了你还是你原本就是一个外表忠厚而内藏奸诈的人呢?”
“我……”黄世仁脸红红的,蹙起眉宇间的眼珠子四下里骨碌着,试图在寻找各样的理由为自己辩解。
“就说你那天的真正动机,别人也许不明白,可你本人难道也不清楚么。既然大家是好朋友我还是点到为止吧。黄世仁你让我怎么说好呢,一见到你我就会想起我家里的小弟弟,他是那样的玩皮,总以为自己比别人更聪明。实际上他的智力水平也仅是国小刚刚毕业而已……”重新在椅子上坐下的罗向英撇了撇嘴,脸上写满了无奈的笑意。
“你啥意思,干脆直说,何必这么拐弯抹角地……你不就是想说……是的,我就是爱你喜欢上你了,这难道也是我的不是么。”黄世仁脱口道,不禁长出了一口气儿。
“你说完了。”看到来自山西的这个大男孩用起感情的砝码显得异常激动的样儿,来自上海的罗向英仿佛又一次读到了她早已忘记的童话故事。看来和这个大男孩的谈话是到了理当结束的时候。她对黄世仁说道:“有一个人,他的感情总是凌驾于他的理智之上,我想他这个人是很难长大的。黄世仁你还是好好想想你以后的生活吧,一个人跌倒一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经跌倒还不长记性那就实在没辙了。”
“这么说,你压根儿就不爱我,你只是逗我玩玩而已……”黄世仁说这话的时候,就像一只受伤的蚊子,声小的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世仁……现在说这些你觉得还有必要么……”罗向英眼角眨了一下,语气也随之有些滞涩。
“我明白了。”黄世仁淡淡道,将头扭了过去。
“世仁,你不可以这样的,我在跟你说话呢。”看到黄世仁心不在焉的样子,提高了嗓音的罗向英伸出两只手搭在男生的后背上,几乎在向他哀求道。
“嗯,还有什么可说的。”黄世仁嗯那道,两团燃烧的火焰又本能地扭了过来,怔怔地盯着毅然落进怀里的女生。
“抱抱我,好么?”罗向英说这话的时候眼角湿漉漉的,眼睛早已闭上。
猫一样拥在怀里的头发是黝黑发亮的,渗透着一股子少女特有的清新,黄世仁想起了家乡里翻耕的田野。每当春播秋收之际伴随着滑犁的一路前行,散发着香喷喷泥土芳香的翻滚浪花便接踵而至,而黑黝黝的发间一条两指宽的蓝色发带,无疑就是田野上一片蓝盈盈的天空。在春天的阳光里,在秋日的太阳下是那样的湛蓝湛蓝,蓝得能够让人掉下眼泪来。黄世仁将自己的手指插进了黑黝黝的田野,撩起的发际就像是捧起一把带着泥土芳香的黄土,不禁轻吻起来……
“怪不得我这些日子眼皮儿是在跳,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梦见你一个人划着一叶扁舟一路向北划呀划呀……路可真长,你早已是满头大汗,可总也划不到头……后来就是一阵巨浪……”猫一样拥在怀里的女同学语无伦次地倾诉着自己的感言,伤感的声音俨然一只受伤的猫。
“送给我吧。”黄世仁将少女头顶的发带握在了自己手里。
“我要走了。”不知吻了多久,罗向英轻声道。
“什么……”看到女同学将身子从自己的怀里拔了出来,黄世仁终于明白似的,拽住了一条柔软的胳膊,着急道:“这就走了。”
“世仁,这都是天意。我很感谢你,你是我在神学院里遇到的最真诚的人,与你在一起
的日子我感到很快乐,真的,我真的很快乐。保重吧,我的好同学,好朋友!”
“向英……”黄世仁的的心像被一条无形的绳索捆绑着,沙哑的嗓子哽咽道。
眼巴巴地看到女同学走出了寝室走过了楼道转过了楼梯一步一步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
黄世仁的心里猛地一沉,永别的感情一下子涌入了他的整个胸襟,他几步冲出了房间对着罗向英已经消失的方向喊道——
“向英……”

时间是一首永恒的歌。此刻间对蹲在黄家大院里的黄世仁来说,一想到年轻的神学院生
活还仿拂是在昨天刚刚发生的一样,而那首古老的歌谣也会不断地在脑海里回荡……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实在难留。怀抱你那梳头的匣,两眼泪双流……
“二十年,年年就是这样不知不觉地过了一年又一年,真的是很怕过年啊。”在黄世仁想来:二十年,一眨眼的功夫。可其间发生了多少不堪回首的往事――终生的前程没了――尽管也曾试图改上其它的学校,但毕竟已时过境迁,一切都已无法挽回。紧接着父亲就死了,家境也渐渐的大不如前。尤其是一想到父亲的死,黄世仁就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无论如何对于父亲的死,他是脱不了责任的。尽管在外人的眼里他是那样的孝顺,对父亲向来言听计从,就连在娶亲那么大一件事上黄世仁竟然连半个“不”子也没说,一切全听父亲的安排,就凭这一点在整个黄家窑村都已经传为了佳话。每当黄家窑的年轻人超越了婚姻做出一些偷鸡摸狗的事情,上了年纪的人都会对黄世仁啧啧不已:“看看你们这帮后生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再瞧瞧人家黄家大少,还是念过洋书的人,媳妇多年不生,也没见过人家有什么出格儿的事情。真是人比人气死人,骡子比马吓死人。”
看得出,在整个的黄家窑――偌大的一个村子里,已经没有人能理解黄世仁的心思了。在很长的一段日子里黄世仁都是在一种常人难以理解的寂寞与孤独中度过的,先是整夜整夜的失眠,正午的太阳下看到的竟是天上的星星,继而一闭上眼面前就会出现一袭白色的连衣裙,而眼睛刚一打开那一股特有的茉莉花香就会随风而至。开始的时候他也曾试图通过书信来排遣这种内心的压力。信自然是写给罗向英的,在信中他除了诉说他对自己的行为是如何的后悔,就是一如既往地向她表述自己是如何地爱她喜欢她,如何地想她。黄世仁在信中写道:“我不在乎你是否接受我的感情,我只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曾有过一次真正属于自己的爱情,而且是轰轰烈烈的,这已经足够了。”当然,在信中黄世仁也不止一次地邀请他的梦中情人有朝一日能来到他的家里做客。为此他除了不厌其烦地向她描述他们这儿的风土人情自然风光以及来时的乘车路线外。他还特别收拾了一间客房,门窗不但涂上了神学院里的黑色磁漆黑色,还在房间的地面上铺上了厚厚的地毯。他甚至还想到了要在自己家里改造一个抽水马桶,因为神学院里的厕所都是冲水的她怕罗向英来了不习惯。这无疑是一个奢侈而又复杂的工程,黄世仁一连在家里琢磨了好几天,到最后他不得不承认凭他自己的力量是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时。他到底想起一个人来,那就是他国中同学穆仁智。
已经有多年未曾见面的穆仁智正在杨家镇的一所小学里当教员,看到黄世仁的到来显然颇感意外。不过几句寒暄之后,为人精明的穆教员不但很快明白了黄世仁的意思,而且也对这个黄家窑村人造的楷模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嘿嘿。”穆仁智在心里笑道:“‘食色人之本’,连孔老爷子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你黄家大少爷岂能例外,只不过你的眼界更高些罢了。到底是念过洋学堂的人,要不怎么说‘历经苍海难为水,除过巫山不是云’,你黄世仁的眼里又怎能容得下这些山野村姑呢。”
仅用了不到一个时辰,穆仁智已经将一幅详细的马桶设计图样交在了黄世仁的手里。而黄世仁付出的代价却只有两个字――谢谢。
“得,还跟我客气不成。不过世仁兄……”看到穆仁智欲说又止,原本急于离开的黄世仁不得不停了下来。
“仁智兄,是不是近来的手头有点儿紧啊。”向来以大方著称的黄世仁对于朋友的难处总是有求必应,说话的时候已将兜里的几块银元掏了出来。
“不不。世仁兄,你想哪儿去了。我是说这往后你总得为自己谋个事儿不是,不能老折腾这些没用的吧――请原谅我的直率。作为老同学我真的很为你担忧,你就这么闲着心里能平衡么?”
“可我总不能像你一样教书吧。”黄世仁说的是实话,好长日子以来他也一直盘算着这事儿,也曾想到了教书。
“哪里话,你黄兄岂是当这孩儿王的料。不过话说回来,眼下就有一个机会,你只要投资一百元就是一个现成的甩手掌柜。”穆仁智满脸的神秘,对黄世仁恭维道。
“玩笑了。仁智兄,如果没有其他的事儿兄弟就先行告辞了。”在黄世仁想来自己的家
风历来讲究耕读传家躬身力行,父亲直到现在还是每日里和一帮伙计一同劳作,他又有什么资格当甩手掌柜。
“什么见过世面的洋学生,还不就跟他父亲一样的农民——榆木疙瘩不开窍。”看到黄世仁走远,穆仁智鼻子里“嘁”了一下,心里想——
“幸亏是个榆木疙瘩,要不我找谁糊弄呢。”
在杨家镇兼了多年经纪营生的穆仁智近来遇到了一个不小的麻烦。现在他所要做的就是尽快将自己的麻烦转嫁给他人,这也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穆仁智的麻烦源于一次偶然的事情。在杨家镇教书兼做经纪的穆仁智,原以为对于镇上的各色人等已经了解的相当透彻了,想来偌大个杨家镇也就是巴掌大的一块儿地方,也就那么几个人物:开肉铺的赵老三为人仗义,却是有勇无谋,典型的许褚上阵――只图一时痛快;开布庄的魏老四则恰恰相反,魏老四胆小甚微,却是城府极深,活脱脱的刘备再世――唯求明哲保身;至于开油坊的王二怎样的抠门――连洒在地上的一滴油花子都恨不能用嘴舔了;而当保长的杨五爷又是如何的奢侈——仅是为了两指宽的庄基地竟不惜甩掉十亩地的水浇田……可就是这个自以为在杨家镇无论是谁,只要撅起屁股他就知道能拉几个驴粪胆儿的穆仁智却在一个压根儿不起眼儿的人身上看走了眼,这个人就是杨白劳。杨白劳是那样的老实巴交,是个人谁能将杨白劳当人看呢。在杨家镇混了这么多年,在穆仁智的记忆里杨白劳除了每日间挑着一副豆腐担子,一边挨家串户一边掂着一副被人阉了似的公鸭嗓子,有气无力只会吆喝“豆腐,豆腐”两字的一个懦夫外,再就是每当镇上的人家有什么红白喜事总也离不了帮闲烧火的那一位。三棒椿砸不出一个响屁来的杨白劳会有什么出息,除了偶尔间的一声招呼,穆仁智觉得他跟这个人是不会有什么再多的往来了。因此当卖豆腐的杨白劳有一天蹭上门来的时候,穆仁智的眼里不免有了惊讶的眼神儿。
“啊,是这样的,穆先生,能否请你给写副对子。”杨白劳显得毕恭毕敬,眼里塞满了谦卑。
“这个……”穆仁智显得很是为难,眯缝起的眼睛却本能地盯在了杨白劳的手上。
“啊啊,这是半斤点心。是小可的一点儿心意,还望先生笑纳。”杨白劳知趣地将点心双手捧给了穆仁智。
“这又何必呢,乡里乡亲的。”穆仁智嘴里说着话儿,手却接过了点心。
每当过年的时候在学校里当先生的穆仁智总免不了要替人写几副对子,对此他也是早有
准备,因而没费什么劲儿对子就写好了。在穆仁智想来也不过是应付个差事罢了,可没想到接过对子的杨白劳却喜得手舞足蹈。
“到底是教书先生,这字儿都赶上王羲之了。内容也写的好――年难过年难过年年过年,过年难过年难过过不难。穆先生你可真是个人才,竟说到穷汉人的心里去了,尤其是这横批――春待来年。哎呀,果真是神来之笔。若不是亲眼所见,小可怎能相信这是您穆先生为小可亲手所写呢。”
“过奖了过奖了,不过信手拈来而已,何至于‘感谢’二字。”穆仁智嘴角咧动着,心里早已颤抖的花枝随风摇曳。
“那是当然,在先生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儿,可对于小可这样的人家说不定会带来一年的好运气。”
“是么。”脸上堆满了笑意的穆仁智没有想到这个平日里不怎么起眼儿的杨白劳竟然还这么会讲话,他不由得将自己正在呷着的一只紫砂壶递给了对方。
“不不不,这可要折杀小可了。”杨白劳坚决地推辞道,却磨蹭着斜签在了一张椅子上。
“老杨啊。”穆仁智主动套起了近乎,道:“这样下去可不是个办法呀,就没有想过干点别的事情,譬如开个小店什么的……”
“穆先生,这……这话从何说起呢……何愁不想啊。不瞒你说,小可都快想疯了。”杨白劳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眼泪就要掉了下来。
“哦,我明白了。”穆仁智突然间醒悟似的,长喘了一口气儿。
“穆先生。”杨白劳的嘴角咧动了一下,似在解释道:“不光是钱的事儿,小可总觉得是与住的庄基有关。”
“嗯。这样的,就没有请阴阳整治整治?”
“怎能没有请过,可竟遇上些半眯儿的,白撂钱不说还耽搁了不少机会,真是浮财不发命穷人啊。”
“竟有这样的事儿,不过现今这世道……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老杨你也别太往心里去,慢慢来吧。车到山前必有路,皇天不负老实人么。”穆仁智知道面对杨白劳眼下的这种境遇他又能帮上什么忙呢。在他原本也只是稀泥抹光墙象征性地说说而已,说过了也就过去了。他甚至有些后悔,他真不应该和杨白劳这样的人套近乎。
“如果再没什么别的事儿,我看咱们今天就到这里吧。你知道,我……”看到杨白劳还想对他絮絮叨叨的样子,穆仁智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当然当然,谁不晓得穆先生是镇上的大忙人。”杨白劳很知趣的样子赶忙站起。
“老杨,走好啊。”看到杨白劳刚一转身,教书先生头也不曾抬起。
“穆先生。” 穆仁智没想到已经走到门口的杨白劳又转了回来,对他神秘道:“早听说过先生也是通晓阴阳八卦的。如果可能的话,先生能否到家里去一趟给小可整治一下阴阳呢?”
“这个么……”穆仁智为难了。
“先生就不要推辞了,以先生的学识做这样的事情恐怕也不太为难吧。小可是诚心诚意地请先生,至于费用么……小可是绝不会亏待先生的。”杨白劳说的直截了当。
“老杨你总是这么客气,看来仁智只有恭敬不如从命了。”穆仁智答应的有些勉强。看到杨白劳走远,私下念道:“这才是他找我的真正目的,可我从来没有看过阴阳啊。”穆仁智尽管心里犯嘀咕,但已经答应了的事情他还是决定去一趟。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挣一个总比撂一个强。
杨白劳的家位于杨家镇北面的一个名叫杨家湾的村子里。杨家镇总共有四个村子,除了北面的杨家湾,还有南面的杨家台,东面的杨家坪,以及西面的杨家岭。杨家湾无疑是这几个村子里规模最小的一个,只有几十户人家。在杨家湾再往北就是黄世仁所属的黄家镇。说起来杨家湾和黄家窑隶属两个不同的行政镇却是连畔儿种地的,是正儿八经的乡党。穆仁智每次从家里赶来杨家镇教书都免不了要经过杨家湾驻足一番。他对这个村子的印象还是想当不错的。在正午的太阳下,横亘在它北面的蟒山黑黝黝的重峦起伏恰如一条舞动的巨蟒,而南面历历在目的溯河则少女一样羞答答的宛如迈着轻巧的步履静静地滑过,典型的头枕北蟒脚蹬溯河的风水宝地,既有着男人一样的北国雄伟,又不乏女人一样的南国风味。尤其是这里的环境,穆仁智一直觉得这里很是安静很是优雅,是一个做学问的好地方。他甚至想到有一天他捞足了钱,一定会在这里为他置一所宅子,娶一个漂亮又有风情的二姨太。比起家里那个占着茅坑不拉屎的黄脸婆,年轻女人的味道儿还就是别样儿的。人生在世不就图的是过一种红袖添香诗书礼仪的日子。多年的奔波劳累苦心经营的经纪日子他早有了金盆洗手的打算,人活在世上仅仅只是为了钱那该有多累啊。
杨白劳的家比他印象中的还要糟糕:用树枝扎起来的住宅头门,清一色豁豁落落的土坯院落。三间坐西向东的偏厦草房显然已经多年未曾修缮,事实上也无从修缮,想必是早年间的房子。矮矮的,塌塌的,房坡上还有两个欲塌欲陷的深草坑。墙脚已经严重消根儿,苫顶的麦草也有了风化的迹象,一阵微风细碎的草屑落得满院都是。家具是没有几样的,除了一只放在堂屋里的板柜,就是一张放在杨白劳卧室兼堂屋炕上的方桌……好在一切还算干净。许是过年的缘故,板柜炕桌一尘不染,窗户上糊上了白纸贴上了窗花儿。
一切都显得很自然。面对杨白劳的殷勤招待,穆仁智的心情是想当的不错。他甚至有些后悔,杨白劳不就是穷了点儿,自己每次打杨家的门前经过为什么就从来没有想过进来坐一坐。
“只有穷汉人才是实心待人啊!”一想到杨白劳为他的到来不仅专门雇了一辆胶轱辘马车,还准备了一桌与家境极不相称的宴席,穆仁智不禁感慨不已。
“老杨啊,这又是何苦呢,还是先说说庄基的事儿吧。”当杨白劳将一壶散装的汾酒倒
进他的杯子,眼睛早已眯成一条缝儿的穆仁智客气道。
“穆先生,客套话就免了吧。能来寒舍,已经是给了小可天大的面子,冲这你也得先喝几杯才是。”
“你总是这么客气。”穆仁智将端起的杯子一扬而尽,说道:“进来的时候我大致看了看,大的问题倒也没什么。只是门前的那棵梧桐树要挪一挪,‘梧桐梧桐’能有‘铜’么?另外厢房的北边为上首不宜出恭,茅厕一定要拆掉,建议放置在前院偏左的位置。此所谓‘上下有序,进出有理’是阴阳的基本道理。如果按这样的道理,你自然也就明白家里的火炕盘的位置是否正确,案板上擀面的方向是否可行。”穆仁智并不懂什么阴阳的道里,只是在临来的前天晚上随便翻了翻《易经》,就赶着卖给了杨白劳,可没想到还真把个杨白劳给唬住了。
“哎呀,穆先生啊,你讲的可真是太对了。怪不得人都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看来你今日的酒真是没有白喝,我早说过要整合家里的阴阳非得先生你亲自出马不行。只是小可尚有点儿不明白的地方,你刚才说火炕的位置,擀面的方向是咋回事儿,这难道也跟阴阳有关系么,你能不能说的更详细点儿。”杨白劳喜滋滋的谦和道,转手又要倒酒。
“大,你这人可真笨。人家穆先生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还不明白,你还让人穆先生咋给你说呢。”正待进一步解释的穆仁智忽然间被一个脆生生的女子将话头接了过去。
“嗯。”教书先生心里一惊,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他怎么也不曾想到在这个穷乡僻壤的地方会出现这么一个光鲜的女子。
“这不是穷山洼里的一只金凤凰么。”当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女子就是杨白劳向他曾提到过的女子喜鹊时,穆仁智的心里又是一阵儿活蹦乱跳。借着微醉的酒力,眯起眼睛的教员就毫不顾忌地向女子望去。女子的长相是无可挑剔的:白皙的脸孔,含情的眉目,尤其是隆起的胸脯,在高挑身材的衬托下更显腊月里寒梅般的孤傲与挺拔。在穆仁智想来若不是亲眼所见他怎能相信眼前的这个女子就是杨白劳的女子。杨白劳竟有这样的女子,这个名叫喜鹊的女子不就是贵妃的后人貂禅的托生么。女子的上身穿一件补丁摞补丁的花格偏襟大袄,下身一条黑色的粗布鸡腿裹腰裤――同样补丁摞补丁――显然是男人的衣服改装的,好在脚上的鞋子完好无损――一双条绒的棉窝窝――稍嫌大了些――同样是男人的。穿戴是有些寒酸,但都是紧绷绷的,胳膊是胳膊腿是腿。正因为寒酸的穿戴才更凸显娆人的丰姿骄人的媚态,真正的美是永远抵挡不住的诱惑啊。
“太可惜了。”两只眼睛钩子一样盯着女子的穆仁智禁不住冲口而出:“老杨,这就是你的闺女喜鹊么?”
“可不是咋的……”杨白劳如实道,还想说什么,话头再一次被女子拦腰斩断。
“不,我不叫喜鹊,大一直管我叫喜儿。穆先生得空的时候你帮我看看手相吧。”女子一副清纯的模样,两只不大的单眼皮儿却不依不饶地盯着穆仁智。
“这女子咋就愈来愈离谱了,连穆先生都敢抢白……穆先生你千万不要在意这都是小可平日里给惯的。”杨白劳脸红红的,额头上的青筋爆涨,向穆仁智歉意道。
“没关系没关系,现在的闺女可不比从前了。”穆仁智嘴里答应着,怀里像揣了小兔子开始踢腾。他又一次看清女子白皙的面孔不完全是因为本色的缘故,而是抹了一层厚厚的粉底,嘴唇也是经红纸拓过的,眉毛原本也没有现在这么浓,显然也是经过了一番刻意的打扮,而最为醒目的还是后脑勺上扎起的两根红头绳,原本再平常不过的两条红毛线经过女子的良苦用心竟然飞出了两只红色的蝴蝶。
穆仁智心里猛然间冒出一句诗来: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死女子,还不赶快给穆先生敬酒。”看到一时间有些寂寞,杨白劳打起了圆场,对女子招呼道。
“大,你咋呼个甚,人家穆先生才不讲究这些呢。穆先生你说呢?”
“当然当然……”穆仁智不知可否地答应着,眼睛像着了火,揣了小兔子的胸口踢腾得更加欢实。
“嘻嘻。穆先生,看你老在看人家,怪不好意思的。”女子将斟满的酒杯两只手捧给了穆仁智,直截道。
“穆先生还是接着说你刚才的话儿。那个炕……”杨白劳的脸上有些挂不住赶忙转移了话题。
“大你是真不懂还是装糊涂,穆先生不是已经告诉你了么。咱家的炕盘的方向错了,应该是东西向才对,可咱家盘成了给死人睡的南北向。案板也放错了,擀面的方向冲了门还不把钱都赶出去呀,穆先生我说的对不对?”
“好聪明的女子,简直就是个人精。”浑身发痒的穆仁智心里又一次想到了那个“红袖添香”的愿望。他再也用不着掩饰自己内心的渴望,他知道在这样的人精面前所有的掩饰都是多余的。
两对能撞出烈火的眼睛里已经再也感觉不出杨白劳的存在了。好在这个看似老实巴交的人也倒知趣,不知什么时候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穆先生你帮我看看手相吧。”女子前进了一步,将一只手伸到穆仁智胸前,眼睛一眨一眨。
“嘻嘻,看什么手相啊,你这人精……”一想到他出墙的“红杏”现在又要栽到别人院子里,早已眼饧骨软的穆仁智就势将女子一把拽到了炕沿上。
“哎呀,穆先生,你轻点儿。人家手都让你弄通了。”女子惊叫着从炕沿上滑了下来。
“哦,对不住对不住。我给你好好揉揉就是了。”穆仁智忙不迭抬起女子的一只手掌果真替女子揉了起来。
“哎哟,你倒是轻点,有你这样揉的么。”女子不满地推了一把穆仁智的胸口,哀怨道。
“哦哦,轻点儿轻点儿……嘻嘻,这样总行了吧……”穆仁智听话的样子,连连道,嘴角上的哈喇子早已溢了出来。
“穆先生你倒是说话呀。”见穆仁智将自己的手掌握在手心里只是不停的摩挲,喜鹊不耐烦道,伸手在男人的一只手背上掐了一把。
“嘻嘻,说什么呀……你是想知道财运,前程还是爱情……”穆仁智将迷离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眼前的女子,摩挲的双手更加起劲儿。
“你说呢。”喜鹊就势坐在炕沿上,眼睑垂了下来,脸颊上闪现出一丝红晕。
“那我得好好想想……好好想想……哦……这是财运线……这是爱情线……这条水星丘上的短横纹就是婚姻线……穆仁智将女子的手掌托在眼前,正要仔细鉴别,忽然看到女子的脖颈处露出了一段耀眼的白色,早已管不住自己的眼睛,手指也跟着蠢蠢欲动起来,
“嘻嘻,真的好细嫩好光滑,手指一碰都能滴出奶子来。”穆仁智顺手在脖颈上抹了一把,啧啧道。
“老流氓。”喜鹊骂道,回手在男人的额头上戳了一下。
“嘻嘻……嘻嘻……”眯缝着眼睛的穆仁智一把逮住了女子的手指,另一只手蛇一样绕过女子的后背。
“哎呀,不可以的不可以的,穆先生你还没给我看完手相呢……”离开地面的女子两只脚扑腾着,惊了的鸭子一样扑叫道。
“着什么急呀,我会给你看的,我会慢慢给你看的……”嬉笑的男人双手拖起柔柔的腰肢,用手一拨一提,女子的衣服就像蝴蝶张开的翅膀往两边扑腾。穆仁智就看到了秋日里向日葵一样一张温馨的脸向他微笑,两只调皮的小兔子也随之活蹦乱跳地打从胸脯里窜了出来。
“你真坏。还教书先生呢,刚一见面就把人家给收拾了。”当躺在被窝了的两个男女在一阵并不复杂的试探与引诱后终于将人的欲望挥洒到极致时,袒露着白花花胸脯的女子对伏在上面的男人埋怨道。
“嘿嘿,这能怨我么,谁让你长得这样勾人呢。还是俗话说得好啊,母狗不摇尾公狗不敢上。”男人嬉笑道。伸手在女子的胸脯上狠狠地抓了一把。
“就这样走了,没良心的看人家以后还理你。”看到男人提起了裤子,躺在被窝里的女子说道。
“噢……亏不了你的。”男人忽然间明白似的,将兜里的一块银元放在了女子的胸脯上。
“以后常来啊,穆先生。”当走出屋子的穆仁智听到女子向他嗲声嗲气的一声告别时,原本兴致极高的教书先生突然间萌生了一种上当的感觉。这样的声音怎么这样耳熟啊,这不正是青楼里姐儿送客的声音。他这才猛然间想起,这个跟他上过炕的女子名叫喜鹊。她并不是一个黄花大闺女。
“奶奶的,老子白扔了一块钱。”穆仁智在心里骂道。他突然想到了杨家镇有一户人家养的老母猪。要交配了,便花钱请公猪授精。养公猪没别的用处,肉都烀不烂,就靠交配赚钱。它们见面自然不用谈情说爱,母猪也不要什么情调,绳子一松便摞在一起了。完事后立即各奔东西,如果公猪还有点意犹未尽,母猪上去就是两口,咬得斩钉截铁,恩爱全无。
但事情并未因此而结束。穆仁智后来才想到,这才是麻烦的开始……
又一次找上门来的杨白劳是在三个月以后。这时的穆仁智差不多已经将上当的事情忘得差不多了。
“穆先生一向可好啊。”与上一次的谦卑没什么两样儿,杨白劳依然老实巴交。
“什么事?说。”穆仁智有些不耐烦,眯缝起了眼睛。
“穆先生真是贵人多忘事儿。看来还得小可给提醒一二……”杨白劳显得不愠不火,径自找了把椅子坐了下来。
“就那事儿,你还有脸说。你们一家子都是些什么人,穷疯了是不。”穆仁智鼻子里“哼”了一下,底气十足道。
“哟嗬,这话怎么说来着。穆先生,有人既然已经做出那样的事情了,我还有什么脸面不敢说呢。”杨白劳一副十足的赖子口吻,显然比他的底气还要足得多。
“你想怎么着。杨白劳,实话告诉你,我就是把你女子睡了。你难道还想敲诈我不成,你也不想想我穆仁智是什么人。”
“穆先生,用得着那么激动。谁不知道你穆先生是镇上呼风唤雨的人物,就连我们本家的杨五爷对你都得让着点儿,我又能拿你咋样儿。我只是想告诉你一声,我们家的喜鹊现在怀上了,这一点你总该承认吧。”
“这又能说明什么呢,就一定是我干的么。再说那也是她自找的,怨得了别人么。”
“穆先生到底承认了。我想穆先生终归是场面上的人,总不至于像小可这样光脚不怕穿鞋的将这事儿弄得满镇风雨吧。”杨白劳的嘴角微微地一撇,穆仁智就感到他坚强的底线已开始松动。
“你到底想怎么着?”穆仁智睃了一眼杨白劳,轻轻地一蹙鼻子似在与对方商量道:“你总不至于让我将你女子收房吧。”
“穆先生那小可可不敢高攀,但穆先生总归得有所表示吧。”杨白劳将脑袋晃了晃。
“你的意思……得多少钱……十块,八块……我也只能这些……再多么……”
“穆先生,这话就见外了。咱们打交道也不是一回两回话,有谁提过‘银钱’俩字儿。再说咱们到底还是朋友不是,小可岂能做那种不仁不义的事情,只是想请你帮一个小忙而已……”看到穆仁智一副“抻不展”的狼狈样儿,杨白劳不大的瞳孔里塞满了狡黠的微笑。
看到杨白劳如愿以偿地走出了屋子,穆仁智心里不免犯起了嘀咕。他总算明白这个看似老实巴交的人当初为他下了一个怎样的圈套,用心又是何等的良苦。按理他原本就是做经纪的,为别人筹措个千八百的款项他还从来没有犯过难,可要为杨白劳凑够一百元用来开豆坊的钱他还是感到很是为难。酬金显然是没有的,问题是像杨白劳这样的家境拿什么做抵押呢,谁又肯将钱借给这个毫无偿还能力的人呢。这可当真是“未卜三生愿,平添一段愁”啊,想不到我穆仁智逮了一辈子鸡到头来反倒让鸡把眼睛给鹐了,真他妈的活见鬼。
书呆子黄世仁的出现无疑给他迷茫的处境里开启了一扇希望的窗户,尽管这个呆子一开始并没有答应这事儿,穆仁智还是相信他眼下的困境只有这个黄世仁才能帮他。
“这不是送上门的买卖么。嘿嘿,有鳖不捉阎王爷会降罪呀。”穆仁智蹙起了有些日子的眉头总算花儿一样绽开了。

黄世仁还是放弃了修建抽水马桶的计划。不是因为罗向英没有答应他要到家里来,随着时间的推移黄世仁还真没有指望突然间有一天女同学会出现在他的生活里,他之所以不断地给女同学写信有时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他到底是为什么,也许只是为了排泄心里的苦闷吧。开始的时候见罗向英还简单地给他回过几封信,终于有一天当罗向英在信里告诉黄世仁他要远嫁新西兰时。黄世仁不仅没有想像中的暴跳如雷,反而有一种解脱的感觉。黄世仁现在总算明白过来,与残酷的生活想比爱情充其量只是一朵仅供观赏的鲜花,虽则娇艳至极但却是经不起任何风吹雨打的。在他想来随着女同学的远嫁,才意味着他的旧日子即将结束,新生活就要开始了。正像罗向英在信的末尾告诉他的那样:“不要为失去的叹息,不要为尚未得到的担忧,只要心里充满希望,幸福就会永远属于未来和你。”为此他再也不需要背着过去的十字架过日子,他不仅要抛弃一切原先烙印在他脑海里的所有虚幻所有梦想甚至所有的信仰,他更要过一种踏踏实实的正常人的生活,为自己,为家人,为他的儿女……
“‘黄鹤一去不复返,此地空余黄鹤楼’。他娘的,老子早就看你们不地道。”黄世仁将看完的信纸揉成了一个纸团,在眼前抛出了一个优美的弧线,随口道了一声,又忙他的去了。
他是在一天早晨接到罗向英的来信的,当时他正将一包水泥拌在沙子里,陶瓷的便器已经买好――是蹲式的那种。他打算今天就做安装,不为别的主要是为他的父亲。
自从神学院回来以后,父亲的身体就明显的一天不如一天。由开始的哮喘咳嗽到被确诊为肺心病只是经过了不到一年的时间,父亲就已经卧床不起了。尽管药没少吃,黄世仁和家里的伙计一块儿套着马车也曾将父亲不止一次地拉到黄家镇,杨家镇附近的诊所,甚至还一度在溯州城里的医院住了一段日子,但还是未见好转。当看到炕上的父亲被一阵紧似一阵的哮喘折磨的又一次背过气时,黄世仁终于急了。一种早已忘却的激情又一次被激发了出来。 “大呀。”黄世仁的眼里噙满了泪水,黄世仁的眼里已经很久没有噙满过泪水了。他对父亲说道:“咱们到省城去,咱们到南京去。大呀,你放心,这一次就是倾家荡产我也要治好你的病。”黄世仁一手搀起父亲一手抹着眼泪,禁不住哭出声来:“大呀,都怨我,是我把你老人家害成了这样,我对不住你啊。我辜负了你的希望,我为咱们老黄家丢脸了。大呀……”
黄世仁到底没去成省城,更没有去成他所熟悉的南京。当他得知父亲的生命已经无可挽回时,他所能做的也许就是尽快建起他的抽水马桶。他要为父亲,他要让父亲在他生命即将结束的日子里尽可能地享受到现代的文明。再没有比现在的黄世仁更能读懂他的父亲了,父亲说到底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民,原本幼年丧母中年丧父就足以让人体味到生活的不易,而父亲一直到了不惑之年才第一次有了他黄世仁这根独苗。父亲的内心世界又有谁能体味,在田里劳作已经无法排遣心中郁闷的父亲也须只有到了教堂,到神那里才能得到少许的安慰。一想到这些黄世仁的心里就很不是滋味,尤其一想到晚年的父亲正是因为他的缘故依然得不到片刻的平安时,黄世仁的心里如同刀子割了一样。莫非每个人的一生都是这样,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活在世上怎么原本就如此艰难。难怪已经即将告别生命的父亲曾不止一次地告诉他:每个人来到这个世上之所以伴随着哭声,就是因为他从降生的那一刻就已经知道这个世界是多么的险恶与难熬,这世界原本就是一个吃人的世界啊。在黄世仁想来在他父亲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日子里,他除了要给父亲尽可能多的一些精神安慰外,他还想做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情。已经结婚了有五六个年头的黄世仁至今还未曾有过后人,尽管父亲从未向他提及过这件事,可黄世仁心里却明镜似的。不仅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而是他们老黄家连续几代的单传就已经很是不幸,如果到他这一代断了香火不要说他的父亲死不瞑目,在他也同样会生不如死。黄世仁以前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以他的家境像他妻子的这种情况他早该续娶二房。他的母亲为这事儿也操持了不是一天两天,可黄世仁总觉得事情并没有他母亲想像的那么严重。他还年轻,现在的科学又这样发达,还愁以后没有机会么。但现在就大不一样了,看到父亲的境况一天不如一天,黄世仁就感到尽快给黄家留一个后人已经不是他个人的事情了。
母亲到来的时候黄世仁已经将下水的陶瓷管道铺好,正准备安装蹲式的便器,当他看到母亲红肿的眼角时他就什么都明白了。父亲的死自然是在情理之中,黄世仁早有了心理上的准备,但事到临头他还是难以抑制自己的情感。
“大呀。”沾满砂浆的手掌在裤缝里随手一抹,冲进屋子的黄世仁向父亲扑了过去。
“不……哭,不……哭。”父亲的声音像煽动翅膀的蚊子,黄世仁的啜泣声还是嘎然而止。
“大,我不哭。我不哭。”黄世仁看到父亲平静的嘴角努力地动了动,他急切道:“大,有甚话你就说吧。我在听……”父亲的喉咙里一阵嘶鸣,嘴角哆嗦着。不知过了多久,当黄世仁预感到他再也听不到父亲的临终遗言,已经将托起的手臂缓缓地撤回时,奇迹发生了。停尸床上的父亲竟然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襟,怅然道:“黄儿,要忍耐,一定要忍耐啊!”
“大呀!”黄世仁的嚎啕像晴天的霹雳,惊动了整个黄家窑。
穆仁智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黄家大院的。穆仁智的到来无疑给黄世仁带来些许慰藉。毫无疑问,在处理红白喜事这一类事情上穆仁智要比他的骗术高明得多。尤其是黄世仁此时的心情已到了悲痛欲绝对什么事情都无所适从时,穆仁智的当仁不让就显得尤为重要。
安灵柩,设祭坛,摆供品,请乐人,引孝子,箍墓葬……穆仁智俨然就是黄家的主事,到最后,当黄世仁本家的几个男孝将一副精雕细琢的对联贴在门头时,更是将葬礼的仪式推向了高潮。
含辛茹苦虚怀满腔正气;千锤百炼锻造完美人生。横批——一世英雄。
“到底是教书先生,出手就是不凡。”黄家窑的人见了不禁暗自佩服道。
“后生可畏啊。”就连一个长替别人撰写对子的一个老秀才也竖起了拇指。
“献丑献丑。”正当穆仁智一边连声客气一边将端着的紫沙茶壶恭敬地递给老秀才时,一个异样的声音传进了耳鼓。穆仁智就发现黄世仁家隔壁的黄老二一阵风似的就要往黄家大院里闯。
“黄老二,你给我站住。想起事儿咋的!”穆仁智脸儿沉下,手里的茶壶收了回来。
“哟,姓穆的。我还以为是哪个姑子的裤裆漏了,原来是你在这儿主事啊。”黄老二掂着一副公鸭嗓子,皮笑肉不笑吆喝道。
“放肆!”穆仁智呵斥道。
“嘿,你还有理了。凭什么将灵棚扎到我门前,欺负人咋的?我就不明白,这到底是邻居家过事儿还是我们家死人了。”黄老二强打着精神似在解释道,唾沫星子不免四下里飞扬,肩膀舞之蹈之。
“哎呀,好歹都是一家人么,再怎么着一笔也写不俩‘黄’字不是。有事儿好商量,好商量……”老秀才嬉笑着抹起了光墙,转身要走,被黄老二强行拽住。
“四叔,这话儿咋说的。谁和谁是一家人,天底下姓黄的多着呢。都是乡里乡亲的,你还是长辈,想当年他们老黄家得势的时候让过谁,他们家又是怎样的仗势欺人,别人不知道你还不了解么。现在倒好,人都死了还不放我们一马,硬是将灵棚扎到我门前,这也太欺负人了吧。”黄老二越说越激动,眼泪巴茬的,声音也无形中提高了好几个台阶。
“你说完了。”穆仁智看到哽咽中的黄老二垂下的脑袋,不由得想起了霜打的茄子,不失时机地冷冷道。
“你……”黄老二看到了一副杀气腾腾的脸颊,先自打了个冷战。
“要么你拆了灵棚,要么你给我一边乖乖地呆着……一句话,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声音依然是冷冷的,底气却十足的异常。
黄老二的眼睛抡圆了,混浊的眸子里影射出教书先生手端茶壶一步三晃悠的背影,竟然将一个排到大肠末梢的气体硬是给拐了个弯儿。
穆仁智脸上的笑容是伴随着黄家老子坟头上最后一锨扬起的黄土达到了极致。
“这都是天意啊!”看到驾轻就熟的穆仁智将黄家的一桩大事儿办得有条不紊,黄母的心里不禁感慨不已。她没有想到他们家的黄世仁竟然有这么好的一个朋友,她一直担心的就是怕丈夫死后他们家的儿子是否能担当得起这么大一个家业的掌柜。在她的眼里黄世仁毕竟还是个孩子--一个刚出学校的学生娃又没什么帮手,是无论如何不可能当得起这个家的。现在看起来她的担心是多余的,他们家的世仁既然有这么好的一个朋友,她还怕什么呢。
一切都水到渠成。当黄母一口一个“世仁哪,你可得好好待人家”的叮嘱在黄世仁的耳朵里生出茧子的时候,黄世仁原本就没有多少警觉的心理防线就形同虚设了。

“那根本就是一笔无法收回的死账,真是太可怕了。”黄世仁意识到穆仁智的到来,在给他带来些许慰藉的同时也同样给他带来无尽灾难的时候已经是十年以后。穆仁智当年的演技是多么的笨拙,简直就是漏洞百出,可又有谁能想到就是那样的一个笨拙演出黄家母子竟观赏的津津有味儿……
那是一个黄昏的傍晚,父亲的百日祭奠刚刚结束。坐在客厅里的穆仁智将叠加的二郎腿高高跷起,俨然黄家的有功之臣,一边饶有兴致的欣赏着客厅里的字画儿一边聆听着黄母对他滔滔不绝的赞许。尽管他对此早已腻味,这样的话他已经听的不少了,但穆仁智还是觉得他没有理由阻止黄家眼下这个真正主人对他的唠叨。有那个必要么,黄母的一句话可顶得了黄世仁的十句啊。再说女人和小人为什么难养活,不就是抻着个长舌头东家长西家短的爱唠叨么。穆仁智在这方面是有着职业的素养,在他做经纪的日子里他可没少听到过买卖双方对他无休无止的唠叨声,对此他的经验只有两个字――沉默。好在黄母的唠叨声很快就结束了。当穆仁智感觉到女人嘴巴里的唾沫星子再也飞溅不出赞美他的歌谣时,穆仁智就觉得他有必要开口了。
“黄婶啊,叔的事情也就这样了。好也罢瞎也罢总算是稀里糊涂地过去了,谁让你侄儿就这么点儿本事,好在再怎么说叔也是入土为安了。婶啊,人死不能复生,活人总不能为死人活一辈子,你说对吧?”
“仁智啊,客套的话你就不必说了,婶听着怪别扭的。在你叔这件事上,黄家窑的老老少少没人说你个‘不’字。有话你就照直了说,跟婶子你还用得着客套么。”黄母的眼角溢出了难得的一笑,对穆仁智似在怪罪道。
“婶,那我可就说了啊。我觉得叔这么一走眼下咱们家最要紧的就是给世仁兄赶紧娶一个二房,我想叔若地下有知他一定也会同意的。这可是当务之急的一件大事儿,世仁兄的岁数也不小了,可不能再耽搁了。当然我也明白,叔的三年未满娶亲的事情当然还不能立马办,那样会惹人笑话不说,于情于理咱咋也说不过去是不,但咱总不能老等啊。依我的意思咱们不妨先把这件事情定下来,等叔的三年一过再娶回来就是了。婶,你的意思呢?”看到黄家的这个老女人脸上绽开的笑容就像正午的太阳,穆仁智就觉得他所要想得到的结果已经有了一个完满的结局。
事情居然办得比他想像的还要顺利,就连穆仁智也始料未及。当他轻松地将那个烫手山芋一样的女子推荐给黄家母子后,又一次提出借款的计划时黄家的女人竟然想都没想就答应的钵满盆溢。
“行啊,仁智。这女婿帮衬丈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有什么不可以呢。”
“妈,这钱是不是……多了点儿……一百元哪!”黄世仁沉吟了半天提出了自己的疑虑。
“嗯,你这话说的,咋跟你大一个模样。仁智不是说过么,人家这是跟咱借钱做正经的生意又不是白要咱的钱。杨白劳总算也是你丈人,他还能瞎了咱的钱,不要那么小气么。”
“黄婶,话也不能这样说。尽管你们是亲家,没结婚你们是两家人一结婚就成了一家,但毕竟敬归敬送归送茄子一行豇豆一行好歹还是要有个说法不是。我就看世仁兄说的也不无道理。要不这样吧,咱还是按正规的路数走,由我做中咱们写一个正式的契约。至于利息么我看就按平遥钱庄最低的利率――九厘。你看咋样呢,要不你和世仁兄再商量商量。”
“世仁,你说呢?” 黄母对儿子的木讷显得很不满意,乜斜着眼睛说道。与精明的穆仁智相比她越来越感到她的这个儿子才是个地地道道的“抻不展”。

“唉。”蹲在十年后的黄家大院里,黄世仁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如果当初没有母亲的先入为主,如果我一直坚持自己的想法,如果……哪儿有那么多的‘如果’。人的一生如果都不走弯路那岂不都成了上帝。还是不要想那么多过去的‘如果’了,问题是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份上接下来该如何处置。官司是不能再打了,时效早已过期,更何况黄世仁早在借款后的第三个年头就打过一次,仅仅只是一次官司黄世仁就领略到了“天下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别进来”的真正意境。
打官司的黄世仁一到溯州的法院立刻就得到了来自各方的殷勤接待。
“唉呀,你早就应该对他起诉了。这种人你还对他有什么客气的。”负责立案的年轻书记对他“啧啧”道。黄世仁很快从兜里掏出了十二块现大洋递了过去。而负责代理的师爷似乎还要客气,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保证道:“放心。年轻人,你可能还不知道吧我跟你父亲还是有一面之交的。你这官司我现在就明确地告诉你――必赢无疑,你就等着拿回你的银子吧。”
“谢谢谢谢。”黄世仁看了看一张清风瘦骨的脸颊感动得嘴皮子直打哆嗦,恨不能当场给老先生趴在地上磕一个响头。钱是多了点,师爷要十块现大洋黄世仁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从兜里排了出来。终于打到了执行,当一个中分头的壮年——油乎乎的硕大脑袋早已将眼睛挤成一条直线的执行局长又一次对他唱道“国民法院全力为民”时,黄世仁的手先自下意识地伸进了兜里。
“是四块钱么?”黄世仁颤声道。他早已了解了行情,执行费用国立标准就是百分之四。他想既然是国民法院总不至于超越国家标准漫天要价吧。可未曾想中分的壮年却对他不以为然地笑道:“你是听谁说的四块钱就够交执行的费用,我怎么没听说过。四块钱。四块钱够干什么呀。你知道不知道,像你这种民事纠纷的案子执行起来该有多难,我们为此要花费多么大的人力物力,也不知道要跑多少趟才能替你把钱追回来。你可能还不知道吧,打民事实际就是打执行。你官司是打赢了,可你留下的这一大烂摊子谁替你收拾呢。我们这是替你在擦屁股。擦屁股,你懂不懂。不要再犹豫了,让你交八元的费用也是我们法院定的标准。不信你可以去问院长啊。”没办法黄世仁只好一咬牙将钱捐献给了法院。
“宁教挣死牛不让打住车,但愿这是最后一次的花费吧。”精疲力尽的黄世仁在心里期盼道:“也许只有你能帮我了,上帝。”
真得感谢上帝,黄世仁到底没有花费再多的费用,但他还是失望了。当他最后一次找到法院时,执行局的中分显得比他还窝囊。
“我就弄不明白你当初是怎么想的,将钱借给那么一个穷光蛋不说,还竟然打什么官司。现在倒好杨白劳欠债是实,无力偿还也是事实,你看咋弄?”
“难道就没有一点儿收获,颗粒无收么?”黄世仁眉头紧蹙,小声道。
“嘿嘿,说的也是,可我们能有什么法子。你也不想想,老鼠尾巴岂能扎出油来。”中分的嘴角咧动了一下。
“什么,我为此花了那么多的大洋。我整整打了两年的官司,这就算完事儿了。你们怎么能这样,你们怎么可以这样。”黄世仁急了,眼泪都要流了出来。
“不要这样么,年轻人。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何必那么认真呢。我们也没想到那个杨白劳竟然一点偿还的能力都没有,其实这样儿的情况你早该告诉我们才是。”
“这么说,这事儿就算完了。”黄世仁无奈道,声音像是压在了嗓子眼儿里。
“当然,除非你能找到诉讼保全的证据。譬如他的存款票号啦,可供抵押的动产不动产啦。总之一句话,只要是值钱的东西都可以的。我想我已经把话讲得很明白了,如果没其他的事儿……”局长站起了身子。
“可我……我上哪儿弄这些……我要能弄到……为什么还找法院……”黄世仁结巴道。
“哼哼。”局长一副苦涩的无奈,摊开了两只厚厚的手掌,道:“那就实在无能为力了,也许你原本就不该打这个官司。”
“天啊,这是什么样的法院,什么样的世道!”感到眼前一片茫然的黄世仁,在走出法院的一瞬间禁不住骡子一样仰天长啸。

黄母将煮好的一碗鸡蛋挂面又一次从屋子里端了出来,这已经是她第三次为儿子亲手煮
的饭食了。儿子一大早去找杨白劳讨账一回到家里就一直闷在这儿,眼看着太阳快落山了,还滴水未进,做母亲的能不着急么。
知子莫如母啊。儿子这些年来经历的怎样不幸,心里饱受的如何委屈与煎熬,再没有人能比她这个做母亲的更能体会的到的。尤其是这一次,简直就是个难以逾越的坎儿。她怎么也不曾想到那个穆仁智会对他们一家人做出如此狠毒的事情。穆仁智的用心是何等的良苦,手段又是何等的歹毒,这不是活生生地将他们一家人往死路上逼。她一个妇道人家当初怎么就那么糊涂,杨白劳的女子是个啥样儿的烂货她只要稍一打听就知道了,可她怎么就没有一丁点儿打听的意思,她是那么地相信穆仁智几乎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在后来的日子里她也听说了那女子的一些事情,可还是仅凭穆仁智的一句“声妓晚景从良,一世之烟花无碍”的话,就被轻易地搪塞了过去。想想那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事情到了那儿她也只能那样儿了。她是一个正经的妇人,世代的老黄家同样是门风严谨,在方圆几十里数得着的耕读人家。可毕竟无后事大啊,她总不能眼巴巴地看着黄家的香火就此断送在她的手里吧。她甚至还可笑地认为黄世仁娶二房纯粹只是为了要孩子,管它谁的孩子生到黄家炕上就是黄家的种。回想起来她当时的念头是多么可怜,她只是祈求能顺顺当当地将杨家的女子娶进门就是了。尽管在她想来这很是对不住儿子,可又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白白瞎掉那一百元的现大洋。真是家门不幸,一步踏错步步错,他们老黄家可是再也经不起折腾了啊。黄母的心里内疚着,对生活的期望已达到了底线,但意外的变故还是出现了。
总算熬到了黄父的三年期满,当得知黄世仁带着她亲手配置的四色聘礼兴冲冲地赶到了杨家湾,又原封不动地将四色聘礼带回家时。黄母这才明白,这个杨家的烂货不仅跟穆仁智有一腿,而且还和他们黄家窑的本家后生春生早已有了不尴不尬的故事,她的整个精神底线就彻底坍塌了。
“婊子,你这不知廉耻的婊子!”黄母吼道。连她自己过后也感到奇怪她当时竟然骂出了那样难听的话,她的表情俨然就是一只雌老虎。她真的是很难想像杨家的女子为什么就那么不知好歹呢,就那么一个烂货,她还


最后进行编辑的是 王沛 on 星期五 十二月 30, 2005 2:26 am, 总计第 3 次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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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鸣[自己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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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 94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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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三 十二月 28, 2005 9:07 a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欢迎王沛!
这么好的故事被装在一个旧的筐子里有点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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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cecanadaice[皇甫丽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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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品总督
(刚入二品,小心做人)
二品总督<BR>(刚入二品,小心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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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 1839
来自: TORONTO

帖子发表于: 星期三 十二月 28, 2005 10:15 a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语言生动,非常有吸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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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沛[FFFFF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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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人
(中举啦,狂喜中!)
举人<BR>(中举啦,狂喜中!)


注册时间: 2005-12-27
帖子: 6

帖子发表于: 星期五 十二月 30, 2005 2:17 a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谢谢晓鸣, 谢谢皇甫丽雯!你们的捧场使我很是鼓舞,与我再次联系好么?


地 址:陕西省咸阳市秦都区古渡办事处石斗村 王沛
身份证号:610402196505261819
电 话:0910—3540597
邮 编:712010
邮 箱:[email protected]

作者简介:王沛 男 汉族 三十九岁
1985,9-1987,12月肄业于金陵协和神学院。
1990,5-1996,1月打工于陕西彩虹电子集团公司。
1996,4-1998,7月打工于深圳彩虹皇旗公司。
1998,9-1998,12就读于中国作协鲁迅文学院文学高级研讨班。
2003,2-2003,5月打工于北京千金子文化公司。
2003.5月-至今打工于咸阳永安建设监理有限公司。
在打工前期先是缘于路遥的影响开始文学创作,后因“我打工妹妹眼里的泪水送我踏上了北去的列车”而开始了终身致力于后现代文学创作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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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夜[FAFAF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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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品按察使
(天,你是斑竹吧?)
三品按察使<BR>(天,你是斑竹吧?)


注册时间: 2004-08-19
帖子: 504

帖子发表于: 星期五 十二月 30, 2005 8:04 a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有贾老师的西北文风影子. 驾驭地方语言能力很好, 不过字里行间的叙述速度稍微放缓慢一些会更有味道. 当然也许这就是你的创作风格.
欢迎你, 严重支持你的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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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沛[FFFFF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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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人
(中举啦,狂喜中!)
举人<BR>(中举啦,狂喜中!)


注册时间: 2005-12-27
帖子: 6

帖子发表于: 星期五 十二月 30, 2005 8:49 a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能够支持已经很感激,至于严重支持就言重了。自打策划了这个选题,我已经做好了准备,这样的文章只有在境外发表了,可没想到刚一发到《北美枫》的页面就得到了这么多朋友的喜爱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想这恐怕就是人常说的那样:耕耘就会有收获吧?再次谢谢诸位的捧场。王沛向你鞠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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