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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战的面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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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 雨[FAFAFA]
夏 雨作品集

六品通判
(官儿做大了,保持廉洁哦)
六品通判<BR>(官儿做大了,保持廉洁哦)


注册时间: 2005-03-03
帖子: 141
来自: 中国

帖子发表于: 星期三 十二月 21, 2005 4:54 am    发表主题: 越战的面纱 引用并回复

越战的面纱
黑夜的铁瓣如此整齐坚硬
我不知道是否有一个画好的天堂在其尽头
——题记
夏 雨
那种感觉就好比鄱阳湖在惊蛰的春雷轰鸣声中突然睁开忧郁疑虑的双眼似的。我现在仍然很清楚地记起当时的枭阳城的大街小巷塞满了散发着各种气味的人。连日来天晴气暖,周围的一切——葱茏的槐树和沉默的金芙蓉,这欢乐的枭阳城明洁的舍宇和远处澄澈透明的鄱阳湖水和蜿蜒起伏耸入云际的庐山山脉群峰和被女人浓密的萧洒飘扬起来的黑发所遮蔽的天空,都曝露在金灿灿的阳光的关怀里,洋溢着某种微笑,带着悠然自适的迎入欲语的情态,这使我很激动。我当时仔细看着各种各样的车辆,彼此好象较着劲儿似的,这些车辆纷纷争先恐后地从街道这头冒出来,然后大摇大摆地走到那头消失了,然后又从那头冒出来神气十足地走到这头消失了,五颜六色的影子让我眼花缭乱。我想起早晨四、五点的时候,那些起来卖早点的个体摊主把煤渣和污水泼在光洁的街道上而清洁工并没有认真清理,想起故乡那遥远的雷公洞山林里在草莓上蠕动的昆虫的情景:那些盛开的姹紫嫣红的花朵那些翔舞着彩虹般羽翼的小鸟……
无疑这一切都象往常一样十分自由美丽地展开着。我甚至想起在一个傍晚,黑子这家伙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悄悄走到离这里几里之外的鄱阳湖矶岸的情景。就在他前边,我可以看见那整片浸水草地上的仅有的一颗小树——我窗前的那颗榆树,只见许多小鸟都栖身在上头,有苍头雀燕,金翅雀、红胸鸽、白鹭、水鸟。那时,无疑太阳已经落山了。它曾经极为痛苦地奉献了心的最后一搏,然后又十分悲壮地沉入阔大辽远的屋脊一边去了。眼前的景物骤然又黑又白,又明又暗。混浊的夜雾豁然分开了,又急剧合拢起,在沙滩上影影绰绰,如有小兽在追逐,尖细的趾爪踩在细沙上,那里便爆发出湿漉漉的细微声音——于是,我醒悟到原来自己是站在阴阳交错的境域上。空气中飘散着一种汀兰草的水腥味儿,黑子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在石块上坐了来,可以看见他大而富有表情的浅黑的眼睛似乎正在悠然不迫地疑视着——长满海藻的昼夜不息的惊涛和令人忘忧的萧萧林叶的声音,几乎孤寂的从头顶低低掠过的水鸟清越的啼啭。
有时或者为了避免夕阳的逼射,他眼睛便眯成了一条缝,有时或者定睛察看在他身边走过的什么人,这时候他脸上有了一种似乎可以说是极不自觉的忧郁的表情。
我现在想:他当时从前线回来探家,为什么不穿军装?当然他来到枭阳城联系今后退伍安置也是一样。他那线条清晰而显得严峻的前额和眉毛,下面眼眶的刻痕,接着是从颧颊直下到下巴的坚挺、硬直、毫无变化的线条,看来异常美丽,这不同别的军人。他穿上那件黑色西装,白衬衣,领口敞开,也没有打领带,下身是条深色牛仔裤,这给人的印象显得宁静和深沉。
后来黑子站起身了,沿矶岸走着。我当时仿佛看见湖水泛着白沫,靠近岸边的水流呈现出晦喑的颜色,黑色的驳船摇晃着。然而大地却显得分外平静。汽车和卡车载满货物奔跑在宽阔的道路上,穿过麇集在路边的城镇、桥梁、树林和围着篱笆的波浪起伏的田野。
这样,黑子来到文联宿舍,然后在对面一家黑猫咖啡馆里吃晚饭。老友面很经济实惠。他决定在靠窗口的一张桌子旁坐下来。那些人正在闲坐,说东道西。后来他听见一阵杂沓的马达声,几辆漂亮的轿车在外面停下来,接着从车上走下一些衣着鲜艳,说说笑笑的人。他们谨慎潇洒的态度,和蔼谦卑的微笑,全然不动声色的表情,以至那女性化地动一动肩胛,摇摇胴体,或者弯一弯膝节,这些动作似乎都在一种官腔十足的说话声音中表示出来了。后来这群人围着一张餐桌,你推我让地坐下,这时店老板终于抛头露面了,一个又矮又胖四十多岁的家伙。他喊着笑脸迎上前来,点头哈腰,出色地表现出来的奴性,叫每个人想立即摘下自己头顶上的乌纱帽或者掏空口袋里的钞票,双手捧送给他。黑子付过钱后匆匆忙忙从他们身边走过。他后来忽然听见有人在喊起他的名字。
“黑子,”这是一个异常温柔的女人的声音,“你认识我么?”
这使他感到十分震惊和愕然,这声音……这以往令他心悸的声音……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回过头,看到了那个喊他的女人:她坐在桌子旁边,两手交叠着靠在一把移得很近的椅背上,头偏在一边,脸上堆起了笑容,他同时看见她亲热地、似乎十分欢喜地望着自己。这样子叫人隐隐约约模糊不清地想起中学时代那些羞羞答答的女同学。她那苗条的腰肢的确比起以往来说发育得更臻于完美,她那较为狭小的肩胛的线条,现在似乎让人一下子想起十八世纪意大利画家达·芬奇的“蒙娜丽莎”。但是她的眼睛依然没有改变,在黑子看来好象和在学校昏暗的教室里那时候一样地在望着他。
“冬梅,”他犹豫地吐出一声来。
“你,黑子,你到底认出来了,”她忽然停止了,脸微微一红,挺一挺身子。
“真的是你啊,黑子,”她继续温柔地说。“让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爸爸——爸,这是我同学:黑子。”
黑子看见坐在她身边的一个笑着同他礼貌地点了点头,但没有站起身子, 同时其他的人微微地蹙蹙眉头,或者难于应付这不速而来的平民似的,参加晚宴的女人则以为眯一眯眼睛笑一笑挺合适,甚至于装出一幅为难的脸色。
“你们……是……大学同学?”冬梅的父亲问。
“不,高中同学。”黑子说。“你大学毕业了?”他说。“我还没上过大学呢。”黑子说。“啊,这是很好——很好——很。”他住口了,黑子也没说话。大家继续吸着烟,咧开牙齿微笑着各人望着对方的头顶。
“晴朗的天空,下着雨——”这时候他看见那穿浅色西服戴太阳镜的人,好象是一个年轻的领导。他在哼唧着,——当然唱得不合拍——大概他脸上的表情都给那幅深色镜片遮掩了,这上面粘贴着一小块“西德制造”字样的标签,镜柜镀金。那质地簇新的西服上衣口袋里露出半截雪白的手帕。这使得他给人一种养尊处优的感觉,据说,他是本市外贸公司的副总经理。可是,管它呢,谁有心事去关心他?谁还有心事去关心他这些事。
“你怎么不坐下来?黑子,”冬梅终就站在黑子面前,眼睛直逼着黑子的脸。
后来,黑子到底依了她的话坐下来。
“来,来,大家请抽烟。”另一个人说。他好象只有四十多岁,体态肥硕,一动不动的眼睛老是望着墙上那幅画:东晋顾恺之的《洛神赋图》,一撮丝绒般的褐色的胡子,常常用他那雪白的手指摸着。他在给大家发烟。
“这烟味太浓了一点!”一个贵妇人模样的人抱怨起来。她慢吞吞吐着烟雾,语音有点含糊。整个发髻都盘在脑上,致密的指甲、湿湿的口唇,涂上了一层暗红的唇膏之类的东西,牙齿看来显得整齐光洁,细嫩的皮肤在两颊上呈玫瑰色,从而修饰了她四十岁的年纪。
“你应该抽女士牌烟!”
“女士牌?”
“是的,”戴眼镜的年轻的领导开口说,“有一种叫绿福牌进口烟,抽起来有股薄菏味,清爽可口一点也不呛人。”
“你不会很快又走吧?”这其间,冬梅对黑子说:“你现在住在哪?”
“文联宿舍一个朋友那里。”
“我在电台新闻部工作,我家还住在老地方,这两个地方都好找我。我们很久没有见面了。”
黑子望着冬梅,她也没有低下眼睛避他。
“是的,冬梅,很久了——自从高中二年级。”
“自从高中二年级,是的,自从高中二年级,”她率然重复着。“可是,黑子,你怎么一走又查无音讯,也不来看看我?不跟我联系?现在见到你,仍象五年前那样,你似乎没有多大改变。”
“真的?但是你改变了。”
“我老了些,是吧?”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阿梅,”那个贵妇人模样的女人,在和坐在她身边的戴眼镜的年轻的领导(后来黑子知道他叫成哲)交头接耳絮絮地说了些什么之后,带着若有所问的腔调喊。
“我老了变丑了,”冬梅继续说,没理睬那贵妇人,“但是我没有改变。不,我一点也没有改变。”
“晴朗的天空,下着雨”又唱了。他大概只记得这个歌的头一句。“天气晴朗居然下起了雨。我是说,你没唱走谱吧?”褐胡子领导说,他带着一阵高声的粗野的朗笑。或许是那些一个铜子一行字的文丐家里因为穷而卖不起彩电,以至挖空心思瞎编这以一句胡言乱语之类的东西从而达到哗宠取众捞取稿费的卑鄙目的。这比起十年前的他来说,当时只是一个穷困懒散的守在鄱阳湖渡口买汽车坐垫的老篾匠而已。同样他和别人一样经历了贫穷、苦恼、嫉妒、仇视、痛苦、以至沿街行乞的不堪言状的贫民生活。中国式的集权领导、传统,把这些令人讨厌的东西都摊派给了他,压迫得他胡言乱语、抬不起头来。这样,后来在枭阳市长乘车度过广阔的鄱湖渡口,一眼看见他并突然产生某种符合国家政策、方针的灵感之后,决心借给他一大笔无息贷款,支持他去办工厂,他也不用上交税收,犯不着工商、税务部门上门来找麻烦,这样,他不仅率先步入了“少数人先富起来”的队伍,居然也当上了省劳模、优秀企业家。他那漂亮的车子;他那处女般迷人的秘书,总是带着一种温柔、妩媚的微笑,这让人既渴望又眼红。总之,这些迹象不断地让人坚信:往日那些令人讨厌的、无可奈何的东西,这一切无疑已烟消云散了。太阳温暖着他强健的身躯。后来,他短促地干涩的笑了一声,接着又瞪眼望着那幅《洛神赋图》。其他一些人也都笑了。“嗨,你才胡说。”成哲压低声音说。“歌词也有写错么?我是说朦胧诗、自白诗、超超主义,这些你懂吗?美国,美国有个女诗人,叫安妮·塞克斯顿,她写过一首《赞美我的子宫》,后来,她自杀了,大概同你的年纪一样,四十六岁。”“这倒有意思。”这时有人喊了一声。后来,女服务员递上了酒:啤酒、葡萄酒、可乐、茅台。又有一个女服务员,脸带着微笑,动作伶俐地送来了香巾纸、湿手布。等到她们很快地完成这些动作之后,大家照常笑着,吸着烟,或者嚼着怪味瓜子。
“阿梅,”贵妇人说过第三遍了。冬梅突然回头朝着她。“喂什么?你喊我有事吗?”“成哲说他有新录相带。不过还是晚上再告诉你吧,”她装俏地回答说。
这时有人拖着声音说:“市长和夫人怎么还没有来?”
“是呀,市长怎么没有来?”
“的确很抱歉!我给忘了。晚上,他还有一个外事活动,他要去白天鹅宾馆陪同日本客商共进晚餐,所以,他特意让我转告大家,请不要等他。”成哲这样说着,不紧不慢,他举止得体,轻轻地低下头,彬彬有礼地向大家表示百般歉意。
“我还以为今天市长会来呢!”褐胡子领导颇为失望,唉声叹气地说着,“成市长和夫人竟然没有来,我们可是什么都准备好了。”
“是呀,市长不能来,他总是个大忙人。”冬梅的父亲,冷懿行副区长也插话说。“这其实有什么紧要?”坐在西北角上一直笑着不肯开口的市府办公室主任故意高声大叫,神神秘秘地爆出一句话:“到了五月份换届选举,你这副区长不是经常有机会同市长参加宴会吗?”“这,这样说,我的确不敢肯定。”“是不是名额早定好了?”一个年轻的领导冷冷地没精打采地问另一个领导。“我哪知道,”那个领导同样冷冷地回答,“也许有人这么认为。”“依我看顶多不过是个带‘副’的料。”“啊哈!”有人在牙齿缝里透出一声。“啊,是的,”有人同样在牙齿缝里透出一声。“我不明白,”那个说话的年轻的领导开始了,“我不懂为什么要搞这些东西。本来,我们就没有多少时间吗?这些唱高调,花架子式的东西;这些雷声大,雨点小的东西,当然搞经济改革提高生产力,在农村是一个成功的例子,这我也不反对,但是,政治改革,这些触及到每个领导切身利益性的东西,我以为现在至少行不通。”
“这确实是一个敏感的问题。”有人喃喃说。“它伤害了我们对马克思主义的感情。”“但是……”成哲接腔说,瞟一眼黑子仿佛间接发难似的,“我们应该看到这贫穷落后……这危机四伏的事实……当然,这是一个痛苦的现实。——我们十年一贯制造成空前的超稳定及发展无进步状态。但是,我们(对不起,周姨,我想你掉了手绢了。)——都八十年代了。空气中到处飘荡着西方民主自由式的文明气息。”“这也是一个老问题了。”黑子插嘴说。
成哲突然停住了话题,他望了黑子一眼,没说什么。
“那人是谁?”有人轻声问冷懿行。“你们在讨论什么重大问题?”褐胡子领导开始说,“我得告诉你们一个故事,当然是关于我和一个陪酒女人之间的事情,也是这样一个阔绰的餐厅,高明满坐,有四十多平方米。天花板上也挂着这一模一样的支形吊灯。餐桌周围坐着一群男女。宴席十分丰盛,菜肴种类繁多,我点了一些菜,正在很有味地吃着:金枪鱼、龙虾、北京烤鸭,这时有一个长发披肩的女郎走来了。她对我说,“先生您不想有一个并不怎么难看,甚至有点可怜的女人陪着你一起度过这个美好无比的时光吗?”我说,“那当然。”她又说,“您同意了?先生,我真高兴。”我说,“你喜欢钱吗?”她说,“您说什么,先生?”我说,“你喜欢钱吗?”。“钱?嗨,简直不知道怎么喜欢才好。她象太阳。照亮黑暗,给人带来温暖。您看我这裙子里面没穿什么吗?我甚至并不怎么感觉到寒冷。”她这样说完,躬腰揭开了裙子。我一看那修长的曲线分明的腿,那条腿除套着一双长统真丝袜,除了在袜头匝着一张伍拾元钞票外,什么也没有。我想那个……她很快把裙子放下了,接着又眼瞪地盯着我。我毕竟大她一把年纪,所以我也不好意思地逃出了那地方。当我回过头一看,好家伙!她正坐在那里大吃大喝起来,我说,你他妈的,他——她说,您先走吧,先生。我一会儿就去。”
褐胡子领导说到这里,轩然大笑,其余的人也跟着大笑——只除了冬梅,她阴沉地望了望说话的人,连一丝笑意都没有。
“可是,这很难让人相信。”那个四十几岁,皮肤保养得白嫩,看上去十分得体,头发稀疏光亮的公安局长开始接话说,“当然,我不怀疑这种事实的存在。问题是这种糟糕的秩序,给社会治安管理问题带来了不少麻烦。这是很危险!这种所谓的民主自由意识,这种假反封建专制作幌子的无政府主义、唯我主义、超前消费主义、享乐主义,美国的月亮比中国的圆主义,洋教条主义——”他说到这儿气力不加,声音几乎变得微弱:“——这种腐朽的,没落的,垂死的现象,就是我们应该制止而必须加以制止的。”他狐疑地看了黑子一眼。
“是要加以制止的。”有人跟着不紧不慢地说。
“我也赞成这么做!”成哲继续说,“这种不劳而获的思想是我们所不能容忍的。为什么?因为我们和资本主义国家的体制完全不相同。这是不能混为一谈的。固然我们这种现有的体制还存在不少问题,但是,如果去搞资本主义呢?固然我相信有一小部分人会先富裕起来,这样,他们可以游山玩水,出国欢光,花天酒地,乱搞女人,更多的人却因为失业而饥寒交迫,以至饿死!他们胡作非为引起了这些人的愤怒,于是出现了另一种完全不同形式主义的改良、改革,后来又是流血式的暴力革命,又是苦难的战争岁月,这种动荡不安是中国老百姓所厌恶和反对的。这样,从而证明了坚持社会主义道路,才是我们真正的唯一的出路,并且,只有马克思主义才能够医治这些中国式的体制弊病——”他这样激动地说着,并且站起了身,松开领带和衣扣,后来,他又坐下了,他那漂亮的面孔为一种喜悦的微笑而焕发了,目光亲切,得意,甚至有点讨好地落在了冬梅脸上。
冬梅垂下眼睛,后来又抬起眼睛看着他,“我们是在搞什么主义呢?”
“你是明明知道了,故意这么说,还是的确不知道?”“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你这种思想胡涂,太危险了!”她看见公安局长皱皱鼻子,这么说。“当然,”冷懿行插话说,“她刚走出大学校门,毕竟没有多少政治头脑。”“这不能责怪她,她很年轻嘛!”贵夫人也解释说,她用一种略带责备的眼神看着冬梅,好象暗示她说,“嗨,你怎么能这样?”褐胡子领导开始把他的手指摸到胡子上,瞪眼望着墙壁上那幅画:《洛神赋图》。“我说,这怎么回事,怎么还不上菜?”成哲高声说着,并开始哼着“晴朗的天空,下着雨”后来,面带微笑的服务员迅速上菜了。在这谈话中,每一刻工夫都使黑子愈觉得不舒服。他的骄傲,他的率真的平民的骄傲,几乎都反激起来了。他不清楚自己和这些人之间有什么共同的地方?不过他感觉到他们的笑话是合味的,发音的腔调令人难受,动作姿态显得虚伪,流畅的言词中简直有一种不是滋味的东西。冬梅也引起了他忧郁的情绪。后来他从椅子上站起身,开始告辞。
“怎么你就要走了?”冬梅说,但是想了一想之后,也不强留他,只求他答应说一定来看她。后来,她送黑子走出酒店大门,他听见他的背后起了一阵全体哗然的大笑。这使他立即觉得某种酸苦的东西,紧闭的嘴唇好象是胶上了一层苦艾。
我现在回想起那天早晨大地突然霜冻。这在与越南接攘的中国南部边境地区是罕见的。当时他们把黑子和一些先头部队的战友安顿在一座高地边缘的草地里。我趴下的那个地方,头碰别人的脚一行行排好躺着,象摆在纸盒里的香烟。在他们刚到来时,这草场还没有被践踏过,还干干净净。黑子一到就躺倒地上,饥饿难忍,心想狗在啃吃烂泥,吞食一种有血、肉、骨骼的东西。在打扫战场,把地方腾清。我为什么不行。他努力想象,使自己相信自己是一匹狗,他在壕沟深处躺着死了,正在被蚂蚁啃吃着。他的全身由于无数细微的变化慢慢地变为一种无知觉的物质。在这种情况下,他成为草的养料,他的血肉使土地肥沃起来。青草很高兴地继续地生长,爬地龙的根,就在它躺着的地方,它使他们布满水珠的身体冒气,使四处散发出草根的,艾蒿草的强烈呛人的气味。他尝试咀嚼草根,希望能稍减饥饿之苦,同时还想着:这象生菜,苦涩的绿汁使他的牙齿象粗齿锉似的,一条细长的根象剃刀般割伤他的舌头,痛得象大烧。
在灰蒙蒙的拂晓中,粘湿露水的草呈灰色。他吮啜着青草,把它全吸了,使它全部进入他的体内。没有等到天够亮的晨光来到,他又小心翼翼地跨过那些交叠在一起的躯体一直走到中心的道路上,在那儿脖子上挂着冲锋枪。(透过春天芳香的山楂花树篱,晨曦照射在黑钢枪上闪闪发亮。)象狗一样的哨兵来往地走着。虽然已经站起来了,他还有一阵子发抖,哆嗦。从蒙蒙一片的黎明在山地上展开,低洼处有一点雾滞留在小溪上。可是他们不让他去洗脸,那里有用细丝连接着伪装好的160mm返击炮弹或手榴弹的装置,一碰就炸。
那条公路大概是西南向,考虑到这时候我可以想象到他们的影子,其右面已缩短,我想太阳是在他们前头而且在左方。他们只能看见树木黑色阴影的一面,稻草盖的屋顶,在那墨绿森森的树木中的象金属象钢盔般发亮的房屋,田野绿中带黄,还没有发红。
我极力想象,他们连同影子在大地表面移动的情况,微不足道,朝着方向走,几乎是与三天前他们迎着敌军走去的路线平行。战场的方向在这期间已有点改动,总的方位因而由北往南移动了约五公里。
他们不停地向前走,穿过有树篱围着的牧场、果园、象群岛般的房屋。这些房子是用稻草合泥垒的墙,稻草盖的屋顶;有的孤零零地座落于中央高地一个静谧的山谷里,在河内与红河之间,离中国友谊关只有十公里;有的靠近,聚集在公路边,直至形成了一条街,接着又是重新分开。在田野中分散的树林,斑斑点点,象星罗棋布的绿色云块竖着深绿色的三角形的角尖。
他们站在阳光闪亮的大路中间,两旁是参差不齐的房屋,渺无人烟,除了每隔一段路就有死掉的牲口、死人,一堆令人迷惘、静止不动、在阳光下开始腐烂的东西。
村子第一次毁于兵火。(在此以前已经多次为洪水所吞没)是在两村战争,也就是南北战争期间,此后又多次在战争中先后被中国人、柬埔寨人、中国人、泰国人、蒙古人、中国人、法国人、日本人和美国人所毁灭。
村里人已经非常善于应付兵祸,知道到时候究竟应该怎样对付。他们首先把一切吃的、镰刀、犁耙之类的东西全都藏起来;然后把所有的水牛赶到丛林里去;最后,除了个把又老又弱、动弹不了的老太婆外,把全村的人都聚集起来,一齐消失在丛林中。村庄多次被毁,村民又精起应付,结果这个村庄连同它那些善于隐没在丛林中的村民,从来就没有存在过。这一切全是幻觉,不过这倒也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因为不管是以前不断来毁灭村庄的军队还是现在正在这里进发的大兵,都是幻觉;而且所有的战争,所有造成村庄被毁的战争起因也全都是幻觉。实际上,除了丛林,除了这弱肉强食、秩序井然的处所外,一切都是幻觉。所有的人,人的一切财产和激情(包括战争狂热)全都是幻觉。人在自己的心灵中创造了自身(也就是说人是他自己的幻想的产物),而人的心灵却又是一片浑浑噩噩的所在,结果人自己反倒忘了自身怎样,为何得以创造,从而也就注定要漂泊无依,设法天绝自己的种族。
后来,这些人用抢托猛砸那房子的大门,黑子把门把手一拧,门自己就打开了。这时他们四周出现的是墙壁,半暗半明的光线,这是说,一种完善的、有东西围住的空间(并非他们没有在几天内学会了懂得墙的价值和牢固性以及对墙壁的可信赖性,这是说,其可信赖的程度几乎和一个肥皂泡那样——不同的是,肥皂泡一旦破裂,就只剩下一些极其细微的水珠,而不是一堆乱成一团的灰蒙蒙的尘土和可以致命的砖头和屋梁了。不过,这没关系,重要的是有四堵墙在自己周围,头上有屋顶天花板,这就不是再待在外面了。他捏着冲锋枪的枪管,枪托靠地,一只手臂稍向背后垂下,好象他拿着一些拖在身后的东西,象拖着一条狗绳,恶作剧的人早已把狗解开了,或象一个酒醉的人手拿空瓶,而同时把前额贴在一只手臂上想获得点凉意。他听见班长在背后打开衣橱在搜索,朝地板上乱扔下女人和男人的衣服。)
现在,他们又置身于房子外面,在广阔天地,在软绵绵的空间,在真空中飘荡,四周包围着的是嘈杂声,或更确切地说,象是战场平静的吵闹声。这时有轻机枪的扫射声传来,哒……哒——哒……地响,象缝纫机一样微弱,在安宁静止的广阔天空下的寂寥的田野中消失、消耗、沉没了。(从他们所在的地方看去,公路上没有任何东西在动)。后来一切归于沉寂平静、房屋、果园、树篱、阳光灿烂的田野、南面天边的树林。朝左边去一点,大炮平静的响声由宁静的热空气传来,并不很响,也不猛烈,只是一个劲在打,好象一些工人在什么地方不慌不忙地拆屋,就是这样。过了一会,他们又在四堵墙之间。黑子望望那泥屋的隅角,又望望那些走进去的人。他听见连长在背后喊道,“好啦,大家散开。只要一个手榴弹就可以把你们全都报销啦。继续搜索村庄,结束以后把能烧的全部烧光,用炸药把墙炸掉。”他们把所有看上去象武器的东西全都收集起来,推推挤挤地堆到黑子刚才搜索的那幢房子前的院子。其中看去最危险的是一张弓,一柄古老的弯刃腰刀,一枝法国式长简前装枪,还有一尊青铜兽面龙尾狗,尾巴尖上铸有一颗小星。
黑子坐在一颗椰子树的树荫下,身子往后一靠,检查枪上的保险机,把枪搁在腿上。然后,点燃了一支揉皱了的香烟。他感到惋惜的是自己竟丢掉了昨天设法搜罗到的几块木薯片,虽然村庄已经被彻底洗劫过了。越军总是把这些所有能吃的东西早就全抢得一干二净。这几天起来,他们所能找到充饥的东西就只有一点干皱了皮的水果,这是唯一的他们没拿走的可吃的东西。他们就拿着那些水果啃嚼起来。这样,一个小时之后,他们仍然没有干什么,一直想着,希望着立即走离这个危险要命的地方。后来他们重新走在路上,默默沉思,无所作为,迎着那手指大概已指向他的死神走去。与此同时,我想象着在埋伏的射击者眼中,他的身影开始不过象苍蝇一般大小的一个黑点,在瞄准的枪坐标上只是一个垂直的瘦小的侧影,随着他走近来,身影增大。耐心地等候着杀死他的人眼睛注意着动也不动,食指按在板机上,好象看到的正是我所看见的反面,或者可以说是我看见反面而他看见正面,这是说,假使我是跟在黑子后面,而他是看见黑子向前走来。黑子的身影逐渐增大,直到射击者渐渐年清他的领章,上衣的口袋,甚至他的脸部的线条,那家伙准是选择他胸前的最要害部位,枪口不动声息地移动,紧跟着他,透过春天芳香的巴蕉花树篱,阳光照射在黑色枪管上闪闪发亮,不过,我真的是看见或以为是看见,或只是事后想象出来,或是做梦。也许我在大白天里睡着了,也许我一直在睡觉,只是眼睛睁大着——
黑子走过空荡荡烟雾腾腾。一个叫卢平的主任坐在沙发了,短瘦的腿盘在屁股底下,另一条不时地摇动着,显得很随便。沙发边上还坐着一个干瘦的女人,身子毕恭毕敬挺得笔直。这两个人说话声音很低,这样,他手里捏着烟,懒洋洋地看了黑子一眼,显出不胜惊讶的样子。
“嗯,你叫什么?我忘了,我这记性……”这人干涩着声音在说。“你大概把我的名字给忘了,我叫黑子,主任,我叫黑子。”“你来找我有事吗?你直说吧。”“是的,主任,我想这事关重大。我来你这里好几次了,我是说关于我退伍后工作安置一事,我希望你能够给予我,很明确的答复。”“你要什么答复?我不明白。”这人浑浊的眼睛凝着不满,他大概是喝多了,眼泡显得浮肿。“这得向你声明,这种事情不存在讨价还价的理由。除非有人为你们这种自称打过仗、立过功而是农村户口的人,专门制订一种政策。”“象我这种情况,你能不能向一些用人单位推荐,作为特殊情况。”“特殊情况?”这时,电话铃响了。这人把腿从沙发上放了下来。“喂,什么事?”他接过话筒:“我是卢平,什么?重新分配?好,好,星期三过来拿表格吧,是,是,是,非常重要,我一定照办。”后来,这人问清楚黑子“特殊情况”的意思之后,又傲气十足地看着他,足足有一分钟之久,然后冷冰冰地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你不就只是发表了几篇文章,加入什么作家协会了吗?这有什么用?你毕竟没有什么根基,农村户口是不符合安置政策的。”“什么根基?户口?我不明白!你要的是什么根基?荒草野地,还是死猫烂狗?我的根基就是中国人的根基!”后来,他忍不住,大声喊道,驴唇不对马嘴地讲出了自己的身世。他母亲出身名门望族,祖父中过壮元,爷爷当年在黑暗的旧中国年代,因为同情过共产党遭国民党监禁,奶奶死在日本人的枪口下,父亲做过医生,教过书,虽然他现在只是个农民。这样他火气冲冲地说着。“见鬼!这样的根基,早被你们高尚的头脑给毁了。”这时,那个干瘦的女人出面打圆场了。她说他指的根基不是那个意思,又说黑子年轻,不够老练。可是,这人喝醉了酒似的,固执已见,反复强调说,“不,我说的根基是这种意思。你是农村户口,对吧?除非你能够农转非……”黑子站起身时,就不小心撞倒了茶几。透明的烟灰缸翻倒在上面并滚动了起来,滚成一条弧线后,又碰到茶几的沿边,摇晃着,摔落地上。我仿佛听见这种打碎了的声音,与此同时,这人走到黑子跟前,“你他妈的,这是……你他妈的,你不还——”,黑子说:“你他妈的!”他说:“你他妈的他妈的,给我滚出去!”黑子照着他鼻子,张开的嘴巴,(这些丑陋极了。)迅猛异常地砸了过去。这时,我仿佛看见一条弯弯曲曲的细长的血流从他的鼻孔和嘴角直往下淌,沿着下颊的曲线流下,滴到他穿着的羊毛衫V型领口上。
这样,后来在被黯淡灯光照着的他朋友那房子的门上,他隐约地瞥见了一张小小的纸条贴在上面。他把它扯下后,不知道是谁写的字:
黑子晚上我来找过你你不在你忘记了这几天怎么不来看我你可答应过啊我希望见到你你应当知道我是怎样生活明天我在办公室等你你难道还以为我们之间的误会没有消除么冬梅。
他看完这张字条后,又很久站在窗口前,好象在思索起什么,又好象有什么东西触动了他的记忆,一些什么,遥远的……但是些什么呢,他想不起来。后来,他熄了灯,上床睡觉,他无法合眼,心情起伏不定,象是有一种外在的力量托着他,把他引向不可知的地方。他感到浑身发冷,在这种力量面前以至于无力自拔。这样,直到天亮后,他便爬了起来。八点钟刚过,他不慌不忙地下了楼梯,然后去冬梅那里。在跨进新闻采编办公室的门槛时,他看见冬梅坐在那里编审稿件。这是一大堆枯燥无聊、起码缺乏真实、没有生气、说教式的东西。它找不出半点蛛丝马迹来,也没有因果,可是,这却充满着各种注解、或说明、或补充,甚至在上面印上显赫的大红公章,这无疑同样在证明一件事情,那些目的明确的人,带着一种清醒的头脑正津津乐道于这些事情。冬梅看见了黑子便立刻把稿件抛在一边,她推开椅子站起来;一种真诚、快乐的表情掠过了她的脸。她穿着白色的羊毛衫,领头看来很高;她肩臂美丽的线条在单薄的衣料底下隐隐显出;未加梳束的卷发松散开来,披在纤柔的颈项上。冬梅把手伸给黑子,温和地责备他的健忘。“这样算老同学么?”她说。黑子开始道歉。“好啦,好啦”,她连忙答应着,“黑子,我可以告诉你我是多么高兴我们的见面,因为,这……这给我一个机会……”(冬梅直望着他的脸)“来要求你的宽恕原谅。”“宽恕什么啊?……”他想不到她需要自己宽恕什么,不由得大吃一惊。冬梅脸一红,“宽恕什么?……你知道的,”她说,头微微地偏过一边。“我曾经亏待过你,黑子……无疑是这就是我的命运,”(黑子越来越糊涂了)“我还以为我今后再也不会见到你;但是,无意中读到你的文章,看到你的名字时,我心里多么激动。我对自己说,今生今世我还能见到你吗?我们还能不能同从前一样成为朋友,……如果这都做不到,我活着就有什么意义?……为了这,所以我想我们应该有一个解释,不能迟延,一次为止,黑子,你得亲口告诉我你宽恕我,否则我将认为你对我怀着……怨恨。也许这只是我单方面的一片痴想,因为,说不定你早就把一切都忘了,早忘了,但是不管这些,告诉我,你宽恕我。”她气都不停地说了这全篇话,黑子可以看到在她的眼睛里闪耀着眼泪……是的,真的眼泪。“真的,冬梅,”他连忙说,“我把什么都给忘了,怎好说是你求我的原谅,我的宽恕呢?”“这使你奇怪么? ”冬梅轻轻地说。“这使我感动,”黑子接着说,“因为我永远都想不到——”“可是,你没有告诉我你宽恕了我,”冬梅插了一句。“你怎么让我宽恕呢?我都记不清我们之间曾有过什么事。”“你不记得,你那时给我的一封信?”“信?”黑子平静地、带点惊讶地重复着。怎么说呢?的确,战争已使这种惊讶的感觉变为迟钝、疲塌、甚至完全衰退。他已逐渐不会对任何事感到惊异了,他已抛弃那种能够对所看见的或身边发生的事寻求原因或合乎逻辑的解释的精神活动。那就不问为什么吧,只是这样的事实:他从在棕榈树小径深处的彩色亭子中,在每天傍晚的这个时刻。那保存永久的纸上为冬梅写满纤细优美的字体:有的经过涂改,有的经过删改。他把这个类似游戏、充满少年真诚的东西夹在一本英语书中,随身从教室带到寝室,象是他一该也不能离开的补充部分,象是那种调节他的精神活动的器官(无聊、空虚、烦闷、压抑、痛苦、企望、高兴、满足、愉快、欢乐)制作在肌体上,专门用于指令或适应于产生这些文字而已。杂乱的书籍由于经常翻阅而揉皱了。在昏暗的亭子里,上面还残留着五月黄昏的光线。在这黄昏残阳中传来机帆船安详的突突的声响,渔民正收起埋伏在深水中巨大的无形的网钩。当机帆船逆着水浪上行时,发动机毫无节制地超速行驶的嘈杂声,发怒似地盖过他和冬梅说话的声音,接着到达矶岸时,突然减弱,当它转头开过河道后面时,几乎消失无踪了,灰色的天空下清晰地显出黑色的烟去。冬梅说:“你怎么啦?不说话。”他说:“没什么,我没什么。我再没心思去背这种呆板、无聊的单词了。”冬梅说:“你心神不定罢。你写那些空洞的言语,没完没了地……给我,有什么用?”他说:“怎么没用?你当你同我呆在一起的时候:打球、散步、看电影;并且你只对我好的时候,我还会象傻瓜一样无动于衷吗?你是应当知道,当时,我当时多么喜欢你。我现在还说不清楚我——”“不,不,”冬梅急忙打断他的话,“我没那个意思,我对你好不时那个意思。这一定是你弄错了。可是,我得承认,我也——你头上有树叶了,”她停下不说话,神色有点慌张地伸直手臂,替他摘去那树叶。“不是这样吗?”他说。这声音充满忧伤、执拗、抖动的激烈情绪,使自己相信所说出来的话是有用的,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至少也相信,把真实的话说出来就是有用的这种信心本身就是能起作用的。“为什么呢?为什么不敢承认这样的事实?”这令他感到不可思议、琢磨不透。他用两手攥住她的衣胂,脸离她那么近,他那黑亮的眼睛似乎充满了无穷的期待、急切的询问。“不,不是这样,”冬梅几乎没有勇气再去接触他那热烈的眼神,她埋下头不敢看他,呼吸却越来越急促,她那一起一伏的胸部、乳房象鸟雀的喉部似的颤动,空气(或血液)在急促搏动中大量涌流,与此同时,她声音急迫也许提高了半度地说,“求求你,不要逼我了,我求求你——你冷吗?”她感觉到他的身子有点打颤,而他只是看着她,一言不发。他们一起坐在背光里,拉长的影子投落在草坪上,冬梅那淡蓝色的翻领罩衣似乎是为了配合她的头发的颜色。在夕阳颤动的光线照射下,她的身体在衣服的内部明显地呈现,清晰可见,好象她是纯真无邪地站在(瘦俏的肩胛,波浪汹涌的胸脯)一片深蓝的薄纱 的朦胧云彩中。这样,有一会两人动也不动地相互凝视着,她开始脱下罩衣服,把它盖在他和自己肩膀上。后来他的手抓着她的手臂紧捏,这时他把眼睛闭起,呼吸到她身上的花香,听到她在喘气,在她的嘴唇之间空气急促地进出,后来听到她象是叹息、呻吟了一声,她说:“你把我弄痛了。”又说:“放开我,你使我——放开我……”她一直说到他意识到自己的手用尽全力在紧捏她的手臂,但他没有放手,只是稍微放松紧张的肌肉,同时感到自己在微微不停地发抖,无法控制。她说:“放开我,你使我——放开我……”但她身体并不动,只是微微喘息。用一种单调、机械、恐惧的声调重复说:“放开我,你使我——放开我……”这声音充满雅气,全无抵抗,不断呻吟,使人听后感到有点可怕,悲哀,迷惘。“不,”他仍然执拗地说,“除非,除非你答应我。你能理解、想象得出,整整两年里,我爱的只是你吗?”她说:“这我能理解。”他说:“你能理解?”她说:“好,放开我。”她总想推开他的手。他说:“你怎么回事?你到底怎么啦?”她仍然要脱身,想走。她在哭着,又再说一遍,要是这样她就把信交给老师。后来在他把手搁在原来的位置上,没有再进一步举动时,她便迅速穿上了那件淡蓝色翻领罩衣,又听见她的身子钻进灌木丛带动树叶的响接着是高跟鞋迅速穿过小径的震响。霎时间借着高悬的路灯仍然可以看见她,但没有看到她的脸部:她的头发、背部呈现黑色剪影。她急促的脚步越去越远,渐渐微弱,最后全无声息。这样,后来冬梅终于把那封信交出去了,她把它交到班主任那里,却有意隐瞒她与黑子之间的这桩事实经过。只是后来他忽然缀学了,他母亲突然生病去世,以至家境贫困不堪,以至他上不起学。这一切后果又怎么能够责怪冬梅呢?这是毫无道理的。“你不记我的坏处么?”冬梅把双手伸给他,在这滑软的接触上,这时有什么东西很久很久地,暗暗地扰动了他的心。她仍直望着他的脸;但是这一回她是微笑着的……他也是第一次有意地逼视她……于是他又认得了这曾有一时于他是那般宝贵的形姿,那瘦俏的肩和她的带几分羞怯而温柔低重眼眉的习惯……这一切,一切,他都熟识……但是她出落得多美!这年轻的女人的身体是多么诱惑多有魅力!没涂口红,没画眉,没擦粉,这妍艳的脸没有一丝修饰……是的,这是美丽的女人。一种鉴赏的心情占据了他……他仍在望着她,但是他的思想却跑得很远,这点冬梅恰恰看出来了。“那么,很好,”她高声地说:“现在,我的良心或许可以安了,我或许可以满足我的好奇心。”“好奇心?”他跟着她说了一句。“是的,因为我先要想知道你在做些什么,但这需要你说出真话,我一直都在暗中,跟着你,没有失去你的踪迹……”“你暗中跟着我,你……在哪儿……现在?”“是的,我确实是跟着你。你突然离开学校,后来参军上了前线,那年寒假我去过你家,这些以后我们再说吧;现在你一定要告诉我,你在做些什么?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她接着说,“你得告诉我。”“我想,我的故事一点也引不起你的兴趣,的确,不会有什么兴趣。”“我会感兴趣的。”“那么,你让我怎么说呢?五年了,整整五年了,我们彼此没有见过一面。这期间流去的流水该有多少!”“何只流水!何只流水啊!”她带着异常酸苦的表情复述他的话;“正是这个缘故,所以,我要听你……”“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应该从哪里说起!”“从头说起。从顶早的时候,当你……离开了学校……这以后,你知道,我考上了大学,学新闻专业,毕业后分在化纤厂团委工作,现在——”“你毕竟还是很幸运!”“幸运?一点也不。”“她干涩地回答:——直到现在我仍然孑然一身。”“你还没有结婚?”“没有,”她红着脸回答。黑子静默了一会,然后重新抬起头,看着她:“你不该要我说我的故事,冬梅,倒应该是你,单只为了——”他突然觉得说不出口,停住了。冬梅把手提到面前,将一根笔转来拨去。“你真要这样想?我不拒绝,”她终于答应了。“有一天……也许……但是你先……因为,你知道,毕竟我知道你的可是太少了;至于我……怎么说呢?命中注定,一辈子都只能陷于一种孤独和忧怨中。母亲离婚了。姑姑带着一个孩子,只有五岁就搬进了我家里,他丈夫79年在越南牺牲了。我父亲当了几年副区长,他们都健康。”“我也一样,冬梅,我一直都是这样生活。”“那么,你怎不考虑复员回来呢?我们彼此都走得太远了一点,或许你已经考虑着这么做,是不是?”“这你也知道么?”“我不知道,我不过这样猜测你。”“既然这样,既然你猜对了,为什么还要我告诉你就是我不说你也知道的事情呢?”他低声说。“为什么……做我所要求的事。我要,黑子。”他低下头,于是开始……相当没头绪地把他的那些保存在记忆中的经久而又极没趣味的经历给冬梅说了一个粗略的大概。他时常停住,询问地望一望冬梅,好象在问她说得够不够的样子。但是,她坚执地要他继续说下去,她把头发掠到耳朵后,肘子支在椅子靠背上,好象非常专心致志地听取他的每一句似的。但是这时候她并没有在听他的话,只是在深深冥想着……她冥想的不是黑子(纵然这时候他在她注视之下面红耳热地慌乱了)一个整段的生活涌现在她的眼前,一个截然不同的,不是他的生活,而是她自己的——黑子没有说完他的故事,但是受了逐渐增加的内心的不安和不愉快的感觉的影响,突然停止了。这番冬梅没说什么,也不逼他说下去,她把摊开的手掌掩住自己的眼睛,好象疲倦了似的,慢慢地靠在椅背上,一动也不动。他等了一会,打算起身离开这里,这时,走廊里响着一阵急速的软皮鞋吱吱嘎嘎声,空气中飘来了一阵奇异的珍贵的定发剂香气,这种气味仿佛是孙悟空在九天寒宫王母娘娘潘桃盛宴上所呵出的迷魂仙气那般,让每个人吸一口竟不知不觉地迷醉、昏睡过去。但现在这种有毒的气味却涨满在黑子的忧郁里。成哲进来了。
黑子站起身同他点了点头,冬梅把脸上的手移开,冷冷地望了成哲一眼,“有事吗?”
“是有点事,冬梅——”成哲将他的绷得很紧的身子朝黑子偏转了一点,用着他特有的几乎是女性的开玩笑的口吻添了一句,“嗨,看来老同学使你忘了时间了。”
黑子勉强地笑了一句,冬梅继续阴沉着脸,“那成哲,”她用同样冷冷的声调,“有什么事现在就说吧?”
“当然可以。江经理请我替他向你问好。”
“那个姓江的?我怎么不认识他?”
“嗨,真是贵人多忘事,他可是请过我们吃饭啊!大名鼎鼎的省优秀企业家江遇财,你难道忘了么?”
“是哟,”冬梅只顾自己说,“你的朋友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怪物,怎么样,这回莫不是就来帮忙我买进口遥控彩电的吧?”
“如果愿意,当然可以,”他的脸转向黑子:“去庐山玩过没有?”
“没有,不过以后有机会是想去看看。”
“这是顶美妙的想法,”成哲满面笑容接着说,“真的,每年夏天,有多少人想去那里避署;躺在寂静的松涛里,抛开一切不知天高地厚的杂念——”
冬梅急速地站起来,“再见。黑子,明天我们再见面,”她说着,轻蔑地打断了成哲的话,“对不起,现在我要去采访了。”
“你今天对谁都很苛刻,”成哲悄步离开了办公室,朝楼下走去。
黑子正转身朝门口走去……冬梅止住他。
“你把什么都告诉了我,”她说,“但是、你瞒着一桩主要的事情。”
“什么事情?”
“你恋爱过。”
黑子红到耳朵根……是的,他故意没提自己人恋爱的事;但是他觉得非常恼了,第一点,冬梅知道了他曾经恋爱过,第二点,她相信他有意瞒着她的。他完全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而冬梅的眼睛盯住他不放。
“是的,我曾经爱过一个人,”终于他说出来,立刻转身就走,冬梅默默地跟着他。“我爱过她,的确。她值得我去爱。”他又重复了一句,突然他的脸发烧了,他觉得胸口和喉头好象被一种类似憎恨的激情哽住了。
冬梅动也不动,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用一种畏怯的眼光望着黑子,伸手给他……但黑子并没有向她伸过手去。
这样,他们一同穿过走廊,来到楼前,冬梅推着一辆女式单车,两人肩并肩地走进了林荫道——后来黑子漫无目的地沿着街道走。那些式样单调的一式一样的楼房重复出现了,每隔几十米左右就有一座,排列成一行,全都一个样,平行排列在算是一条街的每一边。这些街道成直角形交叉着,形成正规的长方形。各种物体的气味热烈地在空气中荡漾着,经久不散。在他的四周,——空谈阔论、做交易、争吵、打赌、吹牛、指责别人、自行车违章行驶罚款——喧闹个不停,嘈杂声象泥浆似的混合在一起,这一切充满了大街小巷,还有音乐,那种从商店音箱和录像厅里送来的音乐,这些乐声一阵阵地压过嘈杂声,后来也许是人们把它忘记了,或根本不再注意它了?同样的调子,同样老是重复的节奏,同样的副歌迭句不断地唱,一遍遍地重复,声音单调、衰怨,歌词荒唐可笑,节拍跳跃,欢快而又充满乡愁:
老天爷!老天爷!
请——接受——我们的诚心。
我们要开地了,
请保佑我们:
不被虎咬着。
不被刀砍着。
紧接着是高两度的声音在唱:
老天爷!老天爷!
象一种哀求而又是诙谐的祷告,或提起一种祭祀仪式或描述一种刀耕火种场面,或不知是什么内容,也许什么内容也没有,只是一些毫无意义的话,一些跳动、轻快、无忧无虑的音符不停息地在重复。时间也好象静止不动了,象一堆泥巴,一种沉淀淤积的烂泥,象封闭在不透气的盖子下,那种浸汗味从成年的人身上散发出来。这些人 ? 伏在亲身受辱的处境中,好象一群幽灵,一群留下不计数目的灵魂,死和生同时把他们忘记或推开或拒绝或吐掉,似乎都不愿要他们,因此他们现在似乎不是在时间中活动,而是在一种灰色的没有体积的甲醛中,在虚无中,在不明确的期限中活动,中间穿插着同样反复吟唱的充满乡愁、富有魅力、持续不断的歌声,同样的毫无疑义、东蹦西跳、忧郁凄凉的歌词:
老天爷!老天爷!
请——接受——我们的诚心。
请保佑我们:
不让火烧过了界。
不让树砍不倒。
这一切令人忧伤的东西还没有断绝、粉碎了黑子身上怀着的那些纯洁天真的欲望。有一刻工夫,他被眼前的景象引进了一段早已变得模糊不清的回忆里。他做梦一般的搜寻着某种不确定的踪迹,现在他的眼睛发出亮光,向左右扫动,一个思想把他抓住,他马上热烈地紧紧跟住这个思想:他已感觉到自己一时全身变空,好象整个生命从他身上,从他的寂寞中挣扎摆脱出来,一旦得到解脱,跳跃出外,四面溢散,不断溅射,继续不停地使他浑身湿透了,似乎事实上不存在完洁的时候,好象永远不会终止。这样感觉不太牢靠。因为只是一瞬间的陶醉,以为永远如此,实际上只是一瞬间,象我们做梦时,相信真的发生了许多事,但一睁开眼睛,时针的位置几乎没什么移动,后来这一切返身涌流,现在朝反方向奔去,象碰得一堵墙,一个不能逾越的障碍,只有我们身上的一小部分可能会越过,这可以说是由于欺骗而达到目的,这是说,一方面欺骗阻挡这一小部分逃脱,解放的力量,同时又欺骗我们自己。这在我们那得不到安慰的孤单寂寞中有什么失望,愤怒的东西有喊叫,当它再次受到束缚时,就狂热地撞击那些墙,那些狭隘不能逾越的限制,狂怒猛叫,最后才渐渐平静下来。后来黑子几乎是用疾跑的速度回到了房间。他取出薄薄一摞纸,坐在窗前,并在第一页上胡乱写出:
他有一种警觉象发怒的鹪鹩一种灵猩似的温驯的紧张他似乎在快意地眨着眼睛孤独的宇宙使他窒息。
第二页写出一些乡村、抽水机房、河道、小山岗、导弹基地、草场的名字:
十八怪
梅湾
龙眼
矮脚马
爱店
花山岩画
雷区
铁丝网
抽水机房有两个人
血肉树桩
爬地龙
菠箩
天西华侨农场
东平
吕公岭
太阳很美
枪声
接着就不知道写些什么了。
——黑子和他们就是在那些一模一样的树篱中间的道路上朝向南的方向走去,就在同样的一道树篱后面埋伏了他的死神。一霎间我仿佛看见那支枪黑色光泽在闪耀,接着是他跌落下靠路左边的深沟,象一尊倒塌的塑像向右方摇晃倒下。这时他们向四处跑散后,俯伏紧贴路面以缩小瞄准目标。现在埋伏的敌人朝他们射击。我仿佛听见在那阳光灿烂的广阔的山野上象爆竹、象我小时候玩的枪发出的火药爆炸声,虽然平庸无奇,微不足道,但能置人于死地。班长说:“我给打中了!”他们仍然继续奔跑。连长说:“你还走得动吗?”现在那微不足道的噼啪声逐渐减弱,后来完全静息了。黑子的确听清了这些生命的声音。他一时心里激动,他仰头望着沟外的树篱,由于现在是初春,树篱还没有枝繁叶茂。这是些什么小树?他想是榕树或是针叶树。被野草割裂的天空呈现巧妙交错的曲线几何图形。化装成牧童和牧羊女的牛郎和织女就在这小树林幽会谈情。他们蒙住眼睛互相追逐,寻觅爱情。他们可能是在林间小径上出现。在这种情形下可能会遇见他站在道路的拐弯处,背靠着一道树篱,穿着蓝色天鹅绒的猎装,头发扑粉,平静、安详地等待。他似乎真的看见他的出现,后来他什么也不想,当他重新张开眼睛,爬出深沟时,他是躺在沟沿上,队伍不见了,只有班长一直躺在那山坡上,头部朝下,睁大的眼睛带着惊愕的表情瞪着他。他动也不敢动,等候着开始感到疼痛难忍的时刻来到,一会儿,仍然没感到什么,他试着动一动身子,仍旧没感到什么。他终于能在地上爬,头与身体同一方向直伸,脸朝地面,他看见地面铺着的石子,三角形的或不规则多角形的,在浅赭石色的泥土杂质中显得白中带蓝,在路中央有一块象青草编织的地毯,过去一点的地方,左右两边,小推车和汽车轮子常经过处有两条光秃无草的道痕,再过去一点的行人道上又长着青草。他抬起头看见自己的影子,颜色浅淡,拖长得样子古怪。他想,太阳终于出来了。这时他感觉到四周寂静,看见离班长所在的地方远一点有一个人坐在山坡背,他的一只手臂稍抬到肘上,一只血淋淋的手垂在两条叉开的腿中间,他不是黑子一个部队的,当他看见黑子望着他时说:“我们中了埋伏!”黑子没回答,他就不理睬他又再细细端详他自己的手。很远的地方仍有阵阵枪声,他望望身后面路口那边,两旁同样是参差不齐的房屋,渺无人烟,除了每隔一段路就有死掉的牲口、死人,一堆令人迷惘、静止不动、在阳光下开始腐烂的东西。后来他坐在坡背那个人旁边,心想着:现在不过天刚破晓。他问:“几点钟了?”但他不答腔,接着一阵枪声掠过,这次扫射得很近。他扑倒在壕沟里,听见那人又说:“我们中了埋伏!”但他头也不回,从壕沟里爬到山坡终端,接着他开始低弯着身子大步奔跑,直到一丛小树林,这时没人射击。当他从小树林跑到一道树篱时,也没人射击。他翻过树篱,越到另一侧时双手着地撑住身体。他平躺在地上直至喘过气来,这时有什么东西象一座山或一个人朝他扑来,这东西在他身上踩踏,掐住了脖子,与此同时,他感到匕首被什么东西牢牢吸住死命也拔不出来,接着是一片漆黑,这时有人继续在他身上踢了几脚并奔跑过去,一会儿又有人用手指放在他鼻子下,试试是否断了气。一个说:“他没死!还有点气。”另一个说:“他运气不错!得感谢这所倒塌了的茅屋,是断墙土块把他压在下面,并遮盖住了。”他们又从掩着他的坍塌的碎块堆里,拉着他的两腿,把他拖了出来——过了一会,有人开口说:“把他抬上吉普车往后送。”后来他甚至什么都感觉不到,只是闻到一种汽油味和感到黑漆一片,耳朵里嗡嗡响——这时候,门被敲响了。黑子问,“谁?”没有人回答。门仍然在敲着。他又问,“谁?”仍然没有人回答。门比前敲得更加急促些。后来他大概确切地回想这情景:首先出现的是黄色的皮肤和他一直看着的那块臃肿,接着是在嘴里参差错落横生着的发黑的断牙。(这牙齿遭到越南人的地雷炸过)当他看见这嘴张开时,那象死尸的人说:“嗨,不认识我了,黑子?”“怎么不认得,怎么不认得?!你不是狗仂吗?你,怎么找来了?”“哈!这你别问了。我问你,我踩中了地雷,当时就在草地上蹦了起来。你还记不记得这事?”“怎么不记得?别再提那事了,狗仂。你炸掉了门牙是不是?他妈的,我再也不想听那事了。”“可是,你救了我一命,当时你还把我拖进了山洞,替我包扎伤口是不是?”“是。”“好,不提了。借点钱给我,十块——”黑子照数给了他,虽则他知道这钱永远不会归还,并且自己正需要钱,然而他借给了他。他生来就有这种性格。狗仂简直谢都没有谢一声;要了一杯茶,嘴唇也不抹,大声地可憎地蹭蹬蹲蹬地响着鞋跟走了。黑子不禁非常厌恶自己。他知道,他现在需要到外面走走,到有人的地方去。他因此走出房间,穿过楼梯和走廊,连头也不回地下了门口的台阶。他脚步的咚咚声消失在对面的小胡同的黑暗里。后来他又从那里钻了出来,踏在了林荫道的屋基上。在早晨的背景上,它却拖曳着一条黑黑的痕径。一个由污糟而黯淡的住家所集成的居民区,象垃圾一样地东一堆西一堆族聚在草地上面。再靠近一点甚至可以看见那水泥搅拌机的猥亵狰恶而参差不齐的面目。他小心地绕过了它,继续朝前走去。用不着再想了,他完全是徒劳无益茫目地走着。
他感到惊奇的是:那些来来往往磕磕碰碰的人的面孔好象个个都非常渺小,他觉得他们离自己很远似的,踏在脚下的大地也好象忽然涨起一丈多高。虽然有那样嘈杂的声音,或者有一大群人正兴灾乐祸地围着看两口子打架,他仍然感到很孤独。这是说他觉得自己仿佛是只身走在萧瑟的荒野,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引起他的注意。领带、滑雪衫、毛织物、肥皂、香烟、微型收录机、苹果、桔子、食品罐头、有奖证券、流行歌曲磁带、裸体明星照——他已经到达或进入另一境界,另一层知觉,另一层感觉——或无感觉之中——就在这种情况下
“哈!哈!原来是你!”突然在耳朵根听到一阵尖急的叫声,一只肥满的手落在他的肩膀上。他转过身来,原来是自己的老战友——刘浏。一别三年,他看出来他再不是记忆中那个愣头怪脑的憨小伙子了。怎么说呢?在部队他自称喜欢文学,这就象四川人喜欢吃辣江苏人喜欢吃甜广西人喜欢吃酸一般道理。后来,虽然在部队白白浪费几年时光而无所作为,最后一经退伍,沾民政局亲戚的光被分到区文化馆工作,也偶尔发表诗作。但没什么反响。
一见到黑子他不知为什么语带傲气,脸上似笑非笑。可黑子见到他倒是挺高兴的。真是他乡遇故知啊!他故作惊讶地说,瞪着单薄微小的没缝的细眼睛,嘟出两片肥厚的嘴唇皮,在这上面,几根疏疏落落的胡子生得异常难看。“啊想不到世界竟也这么小,我们今天又见面了。你是怎样来的,黑——子?这名字取得不怎么样,总是那么拗口。”刘浏对不论什么人从来称呼什么姓氏之类而是要叫全名不可。黑子问他是否结婚了。他哈哈大笑:“没有,没有,早着哪?”黑子知道他的朋友多是些女售货员、女服务员,棉纺织印染厂女工、女公共汽车司机或女中学生。他漫不经心地问他:“怎么,你还没有结婚吗?”“早着哪!”他仍旧哈哈大笑,亲切地拍着黑子的肩膀。“真说得好,你问这干什么?但是,等一等,黑——子,也许你没有留心到有谁来我们这里啦?冗默本人来到这里啦!他亲自到这里来!昨天从南昌来的。你当然知道他的吧。他是搞贵族文学的。我听到过别人说起他。竟没有一面之缘么?天!立刻,就在这一分钟内我非拉你一道儿去见他不可。不认识这样的一个人!就象鱼儿不识水性;做官不会削尖脑袋;当兵的不会开枪一般。啊,顺便……这是一位冯尚佳……且慢,黑——子——,恐怕你连他也不认识,我很荣幸替你们彼此介绍。他是天之骄子,笔名,白浪。白,黑白的白,浪,波浪的浪。真的!我的一位顶顶要好的诗友!我们,现在开口说话吧!”
说了这话,他向着站在身边的一位神清气爽,双颊微红,但是脸相带几分早熟的假正经的漂亮青年人转过身去。黑子并没有开口同他说话,只是和他简单地握了握手。他那副生硬笔挺的样子,显然对于这初始来未料及的介绍,并不见得怎么高兴。“我说他是天之骄子,这话并不假。”刘浏接着说,“跑到中正大学新闻系看一看那金榜,谁的名字挂在头里?不是冯尚佳,不应该称作白浪,不是白浪,还有谁?但是,亲爱的老战友,我们要飞到冗默那里去,冗默,啊,冗默,我绝对地崇拜这个人!也不单只我一个,任何人,不论贤禺贵贱,都拜倒在他的脚下!啊!他正在执笔的著作是多么……哦—哦—哦!”“那一方面的著作?”“不论哪方面,我最最亲爱的老战友,仿马尔克思的笔法,完全新感觉派……只是更深刻,更深刻……在这部著作里面百事都好象解决阐明了。”“你读过这一部作品没有?”“不,我没有读过,这真是一桩传扬不得的秘密;但是从冗默那儿可以得到一切你所期待的 ,是的,一切!”刘浏紧握着两手叹了口气。“啊,假使中华民族多产生了两、三个象他那样的天才,啊,我们所见到的将是怎样的另一番面目!天哪!让我告诉你一桩事,黑—子—;无论你近来从事于何项事业——我可不知道你退伍了没有——无论你有何种信仰——我也不知道你的信仰——从冗默那儿,总有点什么可以给你指示的。可惜他不在此地久住。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去他那儿,去他那儿!”“你哇啦啦喊什么啦?”黑子恼了。
一直站着没动仍旧装着刚才那副笔挺庄严样子的冯尚佳,会意地垂下眼皮,皱一皱眉头。黑子犹豫不决地望着刘浏,那神态仿佛在作出决定:去,还是不去。刘浏上来揽上他的臂,连推带拉,根本不问问他是否愿意。后来他们一起横穿过街道。黑子在光明电影院门前的商店招呼买烟,女售货员并没有理睬他,但敢肯定她是听见或看见黑子的声音或磨平了后跟的皮鞋;或没有系领带的廉价黑西装;这样,冯尚佳便上来主动朝她招呼,她总算跑过来了,他从柜架上拣了一包香烟,然后付给她二块捌毛零钱,她眉角也没眨一下,只是轻蔑地撅一撅嘴唇。后来他们又决定去一家么人酒店吃晚饭。点了菜之后,他们便开始谈话。刘浏谈起冗默所占的极大重要性,声音响亮、热烈;但是一下子他就停止说话,只是喘息着,蝈蝈作响的咀嚼声,甜蜜、幸福,这让人不禁想起历代帝王果真吃到仙丹而心眼里都洋溢着长生不老的那种喜洋之气的情景。黑子慢愣愣里吃着青菜,显得心不在焉,难以捉摸。冯尚佳却很少喝酒,好象勉强应酬似的。周围继续不停的嘈杂声,他们甚至也听不见(象在海滩上居住的人,日子长久后终于听不见海的声音)。这时,冯尚佳问起黑子的工作,接着便发挥他自己的意见,这些意见和刚才发问的工作性质倒很少关连,而是对其它各色各样的一般问题发的——他们手里的烟现在已烧完,这是说,那纸卷的部分已烧掉只剩一厘米长的淡黄色海绵烟蒂,他们嘴唇含过的地方仍然呈白色或灰色,但渐渐变为黄色,接着是变为褐色,然后变成黑色的有缺刻的雉堞形图致。黑子虽然知道再没什么可抽的了,仍然不由自主地吸两三口,但除了嘴巴发出一种令人厌恶的声响外,别的什么也没有。最后他只好死了心从嘴唇上把那不成样子的短小的烟头拿开,他说:“嗯?你说什么?”冯尚佳突然热情起来了,他说到最近的几位文艺界权威的名字——连同他们的生死年月——刚出版的小册子的标题,以及许多名字;他鄙视一切古的,旧的,只有现代文化的精华,才值得评骘,他提起,虽则有点牛头不对马嘴,沸洛姆关于《逃避自由》的书,或者《东方宗教与哲学》一书中提到的《梨俱吠陀》第三章六节赞美黎明之神乌莎一诗。他好象是带着一种真心的喜悦和愉快,咏诵起那段诗文:
啊,乌莎!您善于赐福,富于慷慨之心与睿智聪明,请接受您的崇拜者之颂歌——女神啊,您适时来临,永恒而年轻,一切善美之物都伴随您一起降临。哦!黎明,永恒的女神,您驾着金色的车舆,华彩辉映;您唤醒飞鸟甜美的本性。啊!金色的女神,请让您那玉勒雕鞍、光辉焕发的神骏载着您奔向我们。神圣的女神已为萦绕于空中的乐曲所唤醒,她的光辉已洒向富饶的下界凡尘——辉煌的黎明徐徐降临——阿着尼,请前去迎接她吧,并代我们祈以渴望的富绕丰美——
紧接着他又谈到成吉思汉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又谈到上古史,讲到孔子,又不惮其烦地反复谈论到《易经》,说此书是孔子所作,又谈到中国的政治与文学之间的关系,称文学不过是政治战车上的展览品,又谈到西方马克思主义。刘浏紧跟着低声问……“西方马克思主义是不是马列主义?”并问起什么是“俄狄普斯情结?”“杀父娶母,就是俄狄普斯情结。”他回答说。并在许多谈话中间无意中对鲁迅下了一句批评,说他是一个旧式的作家,他许多作品都缺乏那种艺术魅力,简直是政府社论;尽管他写了那么些作品,只有一篇才值得一读,那就是《女娲》——
黑子望着这位新朋友美丽的头发,明湛的眼睛和雪白的牙齿,心想:究竟那一行是他的专门呢?靠他们近旁的一张桌子上坐着一位好象机关干部模样的人不觉露出了轻蔑的神色,而在另一张桌上,坐着两个眼眉、嘴唇、面颊描得过爹妈的女子和穿正宗山羊皮夹克的男子(他们大概是跑生意的老板)却吃吃地笑了。店员递上帐单来,刘浏抢先付了钱。
“好啦,”刘浏从椅上站起来,“我们这就去冗默那里。”他们从酒店走出来时,黑夜已经降临。他们张口讲话时嘴里冒出的一小阵一小阵的水汽现在几乎看不见了,除非是当他们经过一个有亮光的窗子,在反光下才可以看见,但这时水汽变为黄色。这样,在白天鹅宾馆,他们找到了冗默下榻的客房。
“这位是黑——子——,年青有为的作家,刚从前线下来,我的老战友。我来推荐给你,”刘浏喊着说,引黑子见一个身材矮短、头发稀疏、肚皮异常地凸起,大概五十岁左右的男子。这人脱下了西装外套,穿一件浅灰色羊毛衫,黑色的西裤,皮鞋擦得锃亮,站立在光线充足家具讲究的房间中央;这是一间会客厅。里面搁着双人沙发床和墙壁装有空调机的房子才是寝室。“这一位,”刘浏回头向黑子说,“便是他,我多次跟你谈到过的,我最敬慕的老作家——冗默。”黑子好奇地望着冗默,他前额广阔、眼睛却异常的小,好象只一条缝似的,厚嘴唇,一条软绵绵的鼻子和松驰的颊肉正如放在水里泡过似的,眼光打斜只往地上瞧。冗默敷衍地笑了笑说:“呒……啊……很好……我非常高兴……认识你们……”伸手捻一捻刮得溜光的下巴,又转过身,一手搭在背上,勾腰把屁股朝着黑子,以舒缓而怪样的摇摆步子在地毯上踱了几岁。最让黑子感到惊异的是:在黑猫咖啡馆里上次遇见的那位头发梳理得光洁的贵妇人居然也来了。她今天穿的是一件浅黄色丝质长袍,领口低得可以看出粉嫩的脖子,圆滑、光洁的两肩的皮肤和深凹的乳沟。她满脸挂着笑意,仰坐在松软的沙发里;另外还有一些陌生的人也坐在沙发上或者某个角里。
“喂,蔓菱,”冗默转身朝贵妇人,显然他认为没有替她介绍黑子的必要,开口问她说:“你刚才讲点什么?”
贵夫人立刻开始以异样的神色说:
“于是,她求见那位农委会主任,对他说,‘主任。您没收了我的金银财物,连家宅也一一充公了,现在我上哪儿去找住房?这样来从轻发落我,一个弱女子的命运,不有点过火吗?你,’他说,‘总不能不让我遵守土地改革政策的纯洁性?’又说,‘你们这些名门闺秀就不能尝尝流落街头的滋味么?’你们想这位农委会主任,这位目不识丁赤农出身的权贵怎样处置?”
“他怎样处置呢?”冗默问,带着思索的神气,点燃一根香烟。
贵夫人挺了挺腰干,伸出手,扯了一下胸衣。“他喊了通信员来,对他说:‘呒,马上,带她去我那间房子住下。’”
“那么她住进了农委会主任的房间了?”刘浏攘着手臂问。
“没有。这怎么能住呢?那不明明摆着让她去做他的小老婆吗?要知道这位红色政权的代表是条光棍!”
贵夫人整个雍雅得体的身体都为愤怒而震颤了,她脸上起了痉挛,丰满的胸脯在贴平的胸衣底下剧烈地起伏着。
“住不得!坚决不能住!”刘浏喊道,“总不能没收了房屋,财产连人也一起没收!”
“呒……呒……这样做影响太坏,”冗默说,并没有提高声音。“这不是维护政策的纯洁性……这是一种农民意识。”
“真有这么回事?”黑子问。
“真有?……”贵夫人连忙分辨,“绝对没有怀疑的余地……简直不……该……怀……疑。”她说时好一股大劲,连身子都扭动了。“这是一个诚实可靠的人告诉我的。优秀农民企业家——江遇财你认识他吧,就是那位褐胡子。他又是从一个当场目睹者,亲眼看见这桩丑剧的人那儿听来的。”
“那一个江遇财?”冗默问,“是那个篾匠出身,在江边卖汽车坐垫的那家伙么?”
“就是他,我知道,江遇财,有人造遥说他从市长那里得了一笔无息贷款办起了塑料厂才发了家。市长受了他不少贿赂。但是这句话是谁说的?余有幸!怎能够想念姓余的呢,谁都知道他犯了男女关系错误——被赶下了台。”
“不,对不起!张蔓菱同志,”刘浏插话,“余有幸是我的朋友,他并不是因为生活作风问题下台——”
“是的,是的,他的确因此下了台!”
“请你听我说——”
“他生活作风有问题,有问题!”贵夫人尖声喊叫着。
“不,不,等一等,让我告诉你,”刘浏也尖叫着。
“生活作风有问题,有问题,有问题,”
“不,不!他没有问题,他现在河南开封办粮油贸易公司,他当经理,”刘浏用全部的肺量吼。
贵夫人静默了一会儿。
“我也知道关于农委会主席的一桩事实,”刘浏用平常说话的低声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当他被红卫兵小将传讯游斗的时候,他匍匐在老市长程也清的脚前哀求道:‘救救我,拉我一把吧!只要您肯出面,他们就不会揪出我了。’但是老市长坚决不肯出面替他说话。”
“呒……这家伙……”冗默喃喃地说,“这……这种人我们应该注意。”
贵夫人轻蔑地耸一耸肩膀。
“他早下台了,”她说,“但是我还有一个更妙的关于农委会主任的故事。谁都知道他是一个目不识丁、思想意识,不,是生活作风有严重问题的人。却说有一次,天色已经很黑了,夜晚刮着呼啸的北风,他突然想起了那个无家可归现在正在破庙里的大家闺秀,不,她是国民党反动军队一个参某的太太。他敲开了破庙的门,问她‘冷不冷?’她说,‘不冷,谢谢你!’他又问‘怕不怕?要不要我留下来陪你——’她打断他的话说,‘不怕,你,你走吧,我一点也不怕!’后来,他赖着不肯走,并撕开了她的衣服——于是‘啪’地在他的颊上打了一个耳光!‘滚吧!她说,‘马上滚!’你想他怎么样?他拿了帽子,垂头丧气地溜走了。”
“溜走了?”刘浏说,“‘滚吧’,她当然说过,这是事实,打了他的耳光,这也是事实,但是据我所知,农委会主任当时没有走,——”
“他走了,他走了!”贵夫人带着痉挛的紧张说。“我并不捕风捉影,凭空造谣。请问,他没有走,他能干什么?”
“他强奸了她!”
“强奸?天!这或者真有可能。但是——那么你知道他是怎么强奸的吗?”
“什么?怎么强奸?”刘浏露出吃惊的样子来,“我怎么知道?”
“是的,难道你还不知道?在那间破庙里他把门栓得死死的,接着,他的手抓着她的手臂紧捏,这时他把眼睛闭起,呼吸到她身上的体香,听到她在喘气,在她的嘴唇之间空气急促地进出,后来听到她象是在哭泣,呻吟了一声,她说,‘你把我弄痛了。’又说‘放开我,你使我——放开我……’她一直说到他意识到自己的手用尽全力在紧捏她的手臂,但他没有放手,只是稍有为放松紧张的肌肉,同时感到自己在微微不停地发抖,无法控制。她说,‘求求你,放开我吧,不要这样,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我求求你,’她挣脱不了他,只是微微喘息,用一种单调、机械、恐惧的声调重复说:‘我求求你,好啦,我求求你,我求求你……’——说到这,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冗总,要是我把这些素材写成小说,不,应该是写成记实小说,您们《火花》杂志会刊用吗?”
“这个题材当然不错!”冗默先赞赏地说,“不过,主题还应该挖掘得更深一点,深一点。”
“我也是这么想,”她说,“当然,我觉得在描写农委会主任怎么强奸那个大家闺秀有必要多花点笔墨,这样可读性更强。”
“我郑重提醒你,张蔓菱同志,现在举国上下,正在大搞扫黄运动。”刘浏大声说。
“扫黄?”冗默严厉地插话,“第四期,我们《火花》杂志在封面上刊登了一幅《泉》的名画,这幅作品是安格尔1856年创作的,完全是一幅少女裸体画。盛水的罐子开着口让内部的水自由地流出来,而少女的会阴部却是紧紧地闭合的。整个少女的形象栩栩如生,简单明快,美妙无比,我仿佛感觉出安格尔这老头子就是创造裸体处女的上帝!可是——”他顿时从一种盎然的演说中醒转过来,立刻以另一种义愤填膺的激昂说:
“有些人,说是不分清红皂白,将这样一幅世界名画也扫进黄色队伍。你说他们有艺术修养吗?没有!一点也没有。好在他们只罚了我们的款,而没有去查襟刊物。因此,我要说:无论什么作品,正当的性描写是有必要的,这样做目的在于更进一步深化人物的深刻性和内涵,但是主题一定要健康,因为我们是党办机关刊物。你们说对不对?”
“是的,是的,是的。我正想与您——”
“算了吧;够了,够了,张蔓萎同志,”刘浏打断她的话,“让我们丢开这种无聊的废话,以崭新的姿态迎接世界第三文艺思潮的到来吧。因为长久以来空气中就已充满了民主自由的气息。你读过弗兰克奥康纳的《我的俄狄浦斯情结》么?这太有意思了!同你的主张不谋而合!”
“是现代派小说吗?”贵夫人干涩粗忽地问。
“正是。故事描写一个男孩憎恨从战场复员回家的父亲排挤了母亲对自己的爱,于是,他雄赳地当着父亲的面挑战似地说:‘妈妈,我要和你结婚,生好多好多孩子。’”
“你说什么?”
“他要和他母亲结婚?”
“真的!”
“是真的。”
“流氓!真流氓!这种小说我不看。”
“必须值得警惕的是,现在西方那些极不健康的东西,正在我们中国土壤上到处蔓延就像爱滋病那样可怕。什么意象派、印象主义、立体主义、达达主义、旋涡派、神秘主义、荒诞派、新小说派、垮掉一代、黑色幽默、魔幻现实主义等等,这些五花八门交织在一起的东西真可谓扑朔迷离,光怪陆离,传到我们中国充其量不过是朝生暮死,昙花一现。”冗默半指现半预言似的从容不迫地说,“我真想不明白,为什么我们有些国家出版单位还公开抛出象《儿子与情人》,象《虹》,象《查特莱夫人的情人》象《到灯塔》,象《奇妙的插曲》,象《波特诺的怨诉》,象《蛛网与岩石》,象《天使望家乡》,象《我的俄狄浦斯情结》,(说到这里他便极不满地看了刘浏一眼,)等等,这些下流肮脏的东西!什么小说?!全是一些不堪入目的狗屁式的梦呓。椐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出自于西方一些名家之手,这更难于叫人接受。”
“是啊,是啊,”刘浏承着他的口气,“我们搞‘寻根’,‘地域’文学,有什么不好?”他放低声音添了一句,“你伟大的作品进行得怎样?”
“我正在搜集材料。”冗默皱一皱眉头,于是转脸朝着黑子——这时候他已被这些杂七夹八的不熟识的名字和背后毁谤的疯狂弄得头昏了——问起他搞些什么题材创作?他满足了冗默的好奇心。
“啊!这是说,军事题材。就现在这种气候,搞这种题材创作,当然也很时髦,但不能作为最终标码。眼前的目标应该是……呒……应该是另一回事。容许我问你主张什么艺术手法?”
“什么创作手法?”
“是的,这就是,说得确切点,你是主张现实的还是超现实的?”
黑子微笑了起来:“我哪一种也不是,并且我不再打算写小说了。”
坐在角落里的矮胖男人听到这句话便急速地抬起头来,注意地望着黑子。
“这怎么成?”冗默带着一种特殊的和颜悦色说。“你是仍旧没有思索到这问题呢,还是觉得厌倦了?”
“怎么说呢?我以为,我们中国的作家要有什么艺术主张或者假定自以为有什么艺术主张,这还嫌太早了点。请注意我所指的艺术,不单是指文学,它包括音乐、美术等方面,至于——”
“啊!他是属于思想没有成熟的那一群的,”冗默以同样的和颜悦色的态度打断黑子的话,于是趟近冯尚佳,问他读过他那些发表的小说和诗歌没有。冯尚佳自进门后不曾说过一句话,只是皱一皱眉头,翻一翻白眼,这使得黑子觉得奇怪,现在他象士兵一样地挺一挺胸脯,点头表示读过一些。
“那么,怎么样?你喜欢它么?”
“关于那些故事,我喜欢它;但是我不同意你那种表现手法。”
“呒,……等一会你把你的疑点讲给我听。”
“你要我当面回答还是写成一篇文章给你呢?”
冗默显然惊异了,他没有料到这句话;可是随后想了想,他回答:
“是的,当面回答更好。顺便,我要求你也把你的作品给我看看——”
“那好,我要说你那种艺术表现手法,是属于保守的现实主义,显然这已经被时代所摒弃了。”“是吗?”起初在和贵夫人低声说话的冗默,听到这句话后,立即冷冷地反问。“是的,是这样。当历史的脚步还在十九世纪的薄暮中徘徊的时候,西方的文学艺术已经急不可耐地跨入了‘现代’。那时文坛上现实主义的主潮尚在发展的势头上,自然主义刚刚争得一席之地,新浪漫主义象回光返照般地映射着先前的辉煌时代,而象征主义——这现代文学的先驱,却已在消消地叩击着二十世纪的大门——这无疑有力证明了文学创作已经呈现出千变万化的现象,文艺批抨和美学理论打破了以往主体思潮统治的一体化现象,各种思潮迭起,流派层出不穷——你们也清楚:尼采站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废墟上曾经高声叫喊过:‘上帝死了,一切要重新评估。’叶茎惊呼‘失去了中心。’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啊!它响彻世界每一个角落——令人遗憾的是,这股思潮刚刚开始在中国掀起,很快就夭折了。为什么?显然因为中国传统文化和盛行多年的庸俗社会学形成了我们文学创作和文学欣赏方面的‘板结层’使这种思潮找不到生存的沃土。举例说吧,象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这样充满现代派气息的作品,一经发表,则迅速遭到占据文坛霸主地位的传统作家和评论这们的淡视甚至敌视,即使象残雪、徐晓鹤、黄灿、刘铁等这样的现代派先锋们,他们也只能徒有才华,迄今也未能在文坛上真正成名,他们的命运就更不用说了。你们想想,现在文坛上声势浩大的是什么?就是那些社会政治主题的、冠以‘反思文学’、‘改革文学’名目的所谓现实主义文学。比起陆文夫、高晓声、谌容、蒋子龙这类作家,刘索拉,残雪们操持的是‘旁门左道’,充其量只是一种文坛点缀。尽管这些中国现代派先驱们的伤口被那些花样翻新的民族化主张所抑制和淹没了,但我要说,我永远向她们投去更深沉更温柔的注目。——啊!让屈原用真善美埋下的诗的根基连根拔起吧,杜甫那结构严谨的诗的大厦尽管在路有冻死骨的荒野上曾经闪烁过愤世嫉俗的冷峻光芒,我要说,如今他已是摇摇欲坠、濒临罹难了;至于李白造型奇特,气派非凡耸立在人们理想王国里的宫殿,早已失去了浪漫的色彩,只不过是海市蜃楼罢了;陶潜采撷田园牧歌在桃花园里苦心搭起的茅屋以为他那孤傲受伤的灵魂遮风挡雨,如今已被世纪的狂飚吹散得无影无踪——鲁迅,鲁迅算得什么?他精心雕啄的那些东西不过是旧中国的一些社论;我们要把他抛出我们的轮船……我们——”
“够了,不要再‘我们,我们的了’,”冗默突然高声地打断冯尚佳的演说,“我发表文章的时候,你还没有出世呢?谈什么现实主义、现代主义。”
说完他冷冷地看了一眼面颊赤红的冯尚佳,然后急速地转过脚跟,于是又开始在室内拐着。
又有一些人进来,在黄昏垂尽的时分这里已聚集了相当多的人。黑子发现成哲也进来了。现在他一进门,贵夫人立刻眉开眼笑地和他谈话了,并且要他送她回家。总之,这里聚着很多人。可注意的——真值得注意的——便是这些人都把冗默看作导师,精神领袖,对他表示格外的尊敬;他们把自己的意见都呈在他的面前,交给他评判;而他只是喃喃地,捋一捋下颊,翻一翻眼乌珠,说一些断续的,无意义的话句,却立刻被他们视作至高的智慧的谈吐。有时他则不参加他们的讨论;但是别人却尽量提起喉咙使用使得他听见。
谈话一直延长到后半夜,这谈话和普通谈话不同的就是它照样有各色各样无数的问题。成哲滔滔不绝地谈到“人类伦理学”原则;谈到“所有社会集团和个人团结一致”、“互助的博爱”、“超阶级的普遍民主”、“私有制和国家调节相结合”等种种理论主张;他公开表示完全赞同克罗斯兰的观点:“认为阶级的本质是一种感觉到的关系,也就是说阶级的本质是主观、精神的。”并认为“这种阶级的等级产生于并反映在社会意识到的上层和下层的关系之中,”“这种社会意识到的关系以一个被其他人共同性对待和看待,也以他对待和看待他们的方式,来表现他们自己。”“这种意识到的关系网是关于阶级的一个无可争辩的事实。”继尔声称:“当代资本主义社会虽然还不是社会主义,但它也不是纯粹的资本主义了,”“它的确完成 了传统社会主义意向的某些部分,并且在这个范围内具有社会主义的特点。”
室中烟雾令人窒息,大家发热而疲乞,每人的喉咙都哑了,眼睛迷糊,脸上渗出颗汗珠。一瓶瓶的啤酒拿进来,立即便喝干了。“我在说些什么啦?”一个人问。“我在和谁争论,莫名其妙。”另一个人说。但是在这喧哗和烟雾的当中,冗默毫不疲倦地和原先一样地走来走去摇到这边,摆到那边,摸一摸下颊;一会儿倾听着,把耳朵侧向一个什么争论,一会儿插进自己的几句话。
黑子一直觉得头痛得厉害,趁着普遍兴奋的喧闹,在无人注意中悄悄地走出来了。
沁凉的夜气柔抚地裹住黑子发烧的脸,芬芳的微风拂过他枯干的嘴唇。他沿着暗黑的街道走着,很快地消失了——他那房间的门一直是紧闭着,只有窗子敞开。因为站在那窗子前面可见树影就在前面的草地上伸长,鸟在啼叫。有人在阳光间层中行走。树林里有叮叽髻鸟,也许因为它们啼叫得比较特别也有关系。从树叶间透射的悉碎阳光,照也一些悉碎的物影,除了叮叽髻鸟和他说不出名字的鸟的啼声外,听不到别的声音,小径肯定穿过了整个树林。到了尽头,就不再碰撞天空了,开阔处对着缥渺浩淼的鄱阳湖。那里肯定有小鱼在为灯芯草和芦苇丛之间伸长脖子吮嗓着草茎。并能听到它那只和大滴的雨珠落下一样的声响。有时这声音是矶岸上什么人故意丢进一粒石子引起了。不一会儿水中就会浮起一小片被搅起来的灰色薄尘,接着在绿色的和小手指般大的灯芯草间散开了。草茎上倾垂几颗粉红晶莹的水珠,在太阳沉落前轻轻颤动的微风中抖动,好像透明体中百般照出,吸入了染上夕阳的天空。
——吉普车卷起一般浓稠的尘埃,驶离故园无名村子的大路后,急匆匆地消失在北部群山的折褶里。现在,它急速地越过了国境线,在凭河公路零公里处突然停了下来。前面一道石砌的院门拱起在公路上。它建成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不毛之地,并经常有一些越过边境的越南人偷偷埋下竹签和地雷。这时,从石砌的门岗里走出一个哨兵,站在吉普车旁,验了通行证。他举手敬礼,打开巨大的铁门。
吉普车驶入两旁直径几尺的橡树和凤尾竹拱盖着的上山的路。这条路曲曲弯弯,爬上一座小山,眼前接着出现突出于参天大树之上的一座灰色炮台;接着,又出现了大片优雅的古老的树林,依山而筑起的纯粹的长墙,前面有一片草坪,是直升运输机起落点。这长墙始建于1885年2月。当时法国人和越南人的军队共一万多人,在尼格里率领下向中国发动了进攻。负责南线的广西巡抚潘鼎新没有和法国人接战,就先一把火烧毁凉山城,仓皇北撤。他不但撤到镇南关,而且一路逃到关内140里的龙州,丢掉了所有的粮饷、军火。这样,法国人的军队又沿着他的脚印,打进了镇南关。七十岁的老将冯子材当时被推举为前敌领军,他团结王德榜、王孝祺等各军进驻镇南关,在隘口筑起一道横跨东、西两岭的三里多长的城墙;并在墙外挖掘壕沟,两岭修筑炮台。他精密布置了各路军兵,等待法军。3月23日清晨,尼格里统率法国军队分三路攻关,并占领了炮台,猛烈轰击隘口长墙;法军爬上了长墙,象潮水一般涌了上来。这时冯子材不得不挺着长矛冲出墙外,督军死战,他两个儿子也紧跟在他后面,一个一个冲入了法军的阵地。这样,他们在东岭七上七下,25日才向法国军队发动了总攻,最后收复了文渊和谅山——现在长墙前的草坪上一排戴着钢盔背背囊的中国兵正在做间距有严格规定的队形排列,前进、后退、展开、靠拢,剌刀尖在南方的热辣辣阳光下闪着寒光。十几幢野战医院的楼房,高低错落,整齐划一地排列在长墙下、草坪尽头。那里有人正在忙忙碌碌地走动。后来,黑子便被人从这里推进了一个更宽敞的病室,这里更加豁亮一些,因为一面是由长方形玻璃嵌的大窗子。从这里可以看清门诊大门前盛开的红白相间的龙眼花、草坪、以及远处的树林。那些能下地活动的士兵穿着白色或者带蓝花条纹的病号服,或在屋檐下帮助护士刈草,排除沟沿里的脏物,或在阅览室读书看报。可是在病房里,在痛苦的长廊里,有不少士兵在躺着。他们的目光是内向的,思念着亲人。或许有些人正在痊愈,身上由于痊愈而酸痛、发痒。有些人缓慢地活动着手指,有些人握着帮助他们在地上活动身体的特殊健身小吊架。护士们在病房的过道里转移脚步。时光久久徘徊不去。这样,或者是在两天之后,黑子终天醒过来了。医生为他动过手术。他小心翼翼地睁开了眼睛,一缕金灿灿的阳光照进了病房。他看见了胸前挂着一枚小小胸章的女护士,弯下身子,用毛巾蘸去他额头和脸上的汗水。她一定觉到了他的目光,并扬起了浓重的睫毛,那睫毛浓得使她那忧郁的眼睛显得漆黑和明亮。她眸子对眸子地看着他,没有说什么,并收起了湿毛巾。后来,有人在那边喊:“打扑克?”“行呀,”她说。并起身走过去。“我然后在一条凳子上坐下。”我连里一个班长抓了一个越南兵。当时他负了重伤,又送到这里来了。
“是驻河内部队那个吗?”
那个洗洗牌,把一半分给她。“是那个。17岁。如果现在治好伤,又该送去南宁越俘收容所了。”
她顾不得看牌,皱起了眉头。“这不可能。”
“为什么?”
“他死了,”她说,“前天晚上就断了气。运到火化场时,裹了块脏布,露着两只赤脚。”
“是这样吗?”那人说,“小鬼子,这么烧掉就不错了。”
“他们那边打仗难道也不穿鞋子吗?”她说,“有人要拿钉子扎他的脚,看茧子有多厚。我说,不要胡来!他毕竟是人啊,尽管我们对敌人有仇恨。而他是个17岁的孩子。”
“那么后来呢?”
“后来,那个兵愕然,不响了。军医揭开盖布,我发现他身高才一米五多一点,明显发育不良,衣服大敞,里面没有贴身的裤衩背心,胸部有弹伤,手指上戴了个银戒指。可能是订婚银戒。”
“噢,还有人在等他。”
“是的,”她说,“是这样。后来我给他扣上钮扣,擦净脸,用一条干净的白布单裹严实,再送他送去火化,装入木制骨灰盒。或许等以后会送他回国回家。”
“可也说不定这家伙也欠下我们的血债,”他说,“你没看见他们杀害我们的人吗?连七岁的小女孩也同样不肯放过。她们在去上学的路上腹部给炮弹炸开了,爆尸街头;我们的士兵站在她们抽搐着的身体哭着,房屋也毁坏了,炸裂的床成碎片从灰泥墙坍塌的洞里挂下来——直到现在我一直牢记着这种惨无人道的事。”
“正象你一样,”她愤恨地皱紧了眉头,说道。“我也了解他们。你当我没有闻过那空气中刺鼻的火药味?甚至还有那时热烘烘的血腥气,那些昨天或前天被打死的人畜发出来的尸臭味,我熟悉这些,这些都是战争特有的气味。我敢向主起誓,他们——”
“依桑,”有人在喊她。他们立即中断了这叫人昏昏欲的牌戏。她站起来,朝过道走去。
一会儿,黑子开始坐靠在床头,他看不清依桑汇渐渐走远的背影。刚才淡话的人已经重新躺下了。他猜想他或者是某个步兵连的吧?一定是一个连长,年纪不小。他脑子里留下了一块返击炮弹片,这样他又可以带着这块弹片生活一辈子,或者可能他会随时死去,他头痛发作过好几次,真挺挺地躺在床上,脸色煞白——病房里已经没有什么声响。他必须重新进入这个静寂、内向和孤独的地方。他突然感觉出护理已经无法缩短在这病床上简直过不到头的一天。也因为孤独和虚弱,没有什么药物可以治疗。夜间,他醒过来后,病房里黑乎乎的。粘着夜露的窗子上映出弯勾似的青绿色的月光。走廊里的灯光从门底下漫进来。一切象往常那样。但是,他却越来越不安了。似乎明白躺在床上的连长已经很安静或者死了。他执意摸到床下的鞋子,走过去。他看见了他尖削鼻子。月光下腊黄青绿的脸和死人的脸一样,发黑的眼窝里眼睑永远地合在了一起。他整个地沉重地、一动不动直挺挺地仰卧在床上。后来,眼皮底下的眼珠微微地颤抖了一下。眼睛开了,接着又疲倦地闭上了。
他十分高兴他竟然还活着。他披上衣服,到走廊去抽烟。值班护士脸贴在办公桌上睡觉。他再次回到房间,钻进了被子,没有什么办法能够使他睡着。后来,天色开始明亮了,黎明的光波抹红了窗外青黛的山峦,微薄透明的轻纱样的雾气,氤氩在灰白色的屋檐、深黛的芭蕉和树丛里。空气湿润清新,吸一口满含着冬青树醉人的温馨。他甚至听见了夹杂着春天气息的风,轻柔但惶惶不安地猛烈吹入病房,刮起一阵起伏的狂风。
这样,一连几天,黑子始终感到坐立不安,似乎有一种不幸的预感在折磨着他。这或者是因为他突然发现依桑长时间没来过病房了。她到底去哪了?他什么都不明白。后来,他从连长那里他打听到依桑去参加文艺演出节目排练了。
这样,当依桑及其伙伴突然抱着吉它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心里十分高兴。不用说,依桑使他们一双双沉浊无光的眼睛闪出光来;她在这里播种、培育和诱发出笑声来。他看见那个腹部受伤的炮手笑得轻轻地喘气。那个坦克旅的伤员右手拍打着左手上的石膏鼓掌。有一回,笑声不绝,伤兵们没听完最后一句就大笑起来,因此他们只好重复这一句,让他们能再大笑一次。
最后该依桑唱了。黑子仿佛被什么吓着了,赶紧垂下了眼睛。他站在那里,越来越激动,感到自己脸上燃烧着什么。伤兵们点了一支《再见吧,妈妈》。有人拔动了吉它的琴弦,依桑唱了起来。她的嗓间有点嘶哑和紧张。她演出得太辛苦,也太久了。她唱完一节,正进入中间部分,一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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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在改变,一切都是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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