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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夫[唐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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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品总督
(刚入二品,小心做人)
二品总督<BR>(刚入二品,小心做人)


注册时间: 2006-02-13
帖子: 1686
来自: 赫尔新基

帖子发表于: 星期二 九月 18, 2007 6:41 p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这几天遇到别的事,去台北桃园才回来,现在重新静静坐在电脑前,见言即复。

来这里落足,是看在二位版主份上,似有交谊。清风大姐也有长篇在此,我们彼此有文字往来。想把曾经写过的和没有完成的半成品了结汇集,也是人生的功课。都是文字友人,当襟怀坦白。谢谢你一语激发,才结束了《我的舅舅》篇,那是两年前写到部分,实在不快而打住。这下长噓一气。

好吧!我将把我的生涯形成的文字逐渐贴来,你是要读的,我想。

关于你问到长篇,我写了大陆生涯,横穿南美,欧洲旅游等三部,但都是半成品,被诗情所误,现在无情,才慢慢回归自然。也好!


最后进行编辑的是 唐夫 on 星期二 九月 18, 2007 8:24 pm, 总计第 1 次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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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品总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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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品总督<BR>(刚入二品,小心做人)


注册时间: 2006-02-13
帖子: 1686
来自: 赫尔新基

帖子发表于: 星期二 九月 18, 2007 7:20 p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我的外公

外公 我依偎您的肩膀看
人生的蓝图
是一片陆离班驳
而又偏颇模糊

走过多少春秋
你那巍巍的慈爱如故
将人生的遇合传授
让我的笔如柳树

外公去另一世界,一晃二十多个年头。

回忆的思念如微微清风,看不见,摸不着,总能感觉。这感觉是那么细腻,幽然,虚幻。在梦里清流涟漪,在聚谈中觥筹交错,在笔下滔滔不绝。外公象色彩丰富的云霓:清晰而幽深,闪烁时斑斓,飘逸中迷漫。他那清瞿的身形,和善的面目,平常外貌,充实内涵,在惊涛骇浪的岁月,视之泰然,处之若素,默之若神。在中国历史动荡的年代,外公走一条自己的路:不露声色,不言是非,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恬静历程85岁载。比较蒋介石的模样,外公面容略为瘦窄,特别是年青的时候真象。

我最初的记忆在外公背上,左摇右摆,颠澜起伏,进退迂回。听外公儿歌哼哼:“黄丝黄丝――蚂蚂!请你嘎公嘎婆――来吃嘎嘎!坐的坐的――轿轿,骑的骑的――马马。大哥不来二哥来,来了一齐都………幺台。”唱时在接近尾字拖长,再干脆停顿。先说‘嘎’发阴平声,意指外公外婆。后则指肉,发入声。‘幺台’’意指完毕。到人间第一幕,独与外公亲密

初见外公

1951年的重庆南岸人口并不密集,相间田园,古老街道,破旧黑墙,依稀留有迷幻日本飞机轰炸的色泽。把时光倒流,外公那年是我而今的岁月,幼小的我看着外公俭朴便装,松树躯干,高大秉正。外公很慈祥,从不责打孙子,话语轻之而微,甜而腻,兼有笑容;外婆则不然,蔑块时有惠顾,孩子嘛。在外公的背上,天空云色随着外公的步伐而旋转,我的童稚心扉感觉平静安适。最是随外公背着出门担桶,他那“潲水卖钱!”的呼声沿街,挨家挨户那门前的潲桶,给外公将清水侧流,便三分两分“潲主”讨还价格。然后外公身子下弯,我头朝下,他起身,我复位,外公象巨大的车轮,把世界翻来覆去。当收满一担回家,放下担子,就是外婆一年里喂两头猪的细活。

这时候的外公舒展肢体,拍打衣服,清水潦手,挪挪条凳,依然轻轻戴上眼镜,左右摆放精巧的绘图工具,圆规,钢尺,各种笔墨。外公还是背着我,弯腰查阅观赏他自己的作品。我从外公的肩胛颈项边斜望:一大本本画册,图样,密集坐标,飞禽走兽,山水云色。有些页面图画还未完毕,记得外公说过,这样的画册来自英国。那封面颜色灰绿,里面纸页有细密的坐标线,纸张光滑厚腻,长约五十公分,宽四十公分吧,厚达一寸左右。每页边上有一张几寸的样布条,当时的我惑然不觉。那样布条来自英国,德国,美国。那册也是外公在他风华正茂时期保存着自己的“国宝”。珍惜之情,几乎透过心胸,触感到我的肢体。

风云世事

外公姓李名松林,四川江津人。一次我翻阅户口,册页上注原名李德怀。我“啊!……?”的一声。他笑说:“那是按照出生的字辈取名,就象你是堂字辈,你弟弟名堂贵,你伯伯的儿子叫堂云,堂智,一见便知有血缘关系,只是远近而已,象树丫与树枝,来自根源。算命先生说我的五行缺木,便以松林补足。”“哦!”了一声,我才懂得。后来见彭德怀遭遇,我庆幸外公姓李。两年前我偶尔见到份成都晚报,有篇论及唐玄宗之后子嗣后辈在四川的踪迹,撰文者系李氏德字辈最后一人,文章追溯到唐朝安绿山事变,玄宗入川之后留一子成都为“人民的勤务员”,由此衍续后代,列有谱记。李家宗族仅有成都江津两支脉。那年我回国去江津为外公外婆扫墓,问及乡亲,回答当地仅有这一李家字辈,由此可见,我的外公应属其后。但外公直到去世都没说此事,害怕么?可能。当然,一千多年过去了,无所谓聊聊。前几年我捉笔执文,想到自己母亲姓李,唐人固然,海外嘛,华人本性,说自豪还数李唐,而非严打之后的元朝,屠城而兴的清廷。夫则不必当关。我本姓胡,十代之前在湖北永州麻城,张献忠在四川彻底大搞根据地,据说那时都要绳捆索绑。父亲一生趣味茶馆酒店象棋扑克鱼杆,我们当为反面人物。看中国近代,姓胡的经商从政名声在外,除开江青曾经有意作戏侮辱不说。但我仍然愿随母姓,以此笔名。

外公家贫,世代务农。在上世纪初,他的母亲(重庆哩称外祖祖)被推荐来重庆南岸税务局长家洗衣做饭,以忠厚老实为人,受大家敬重。那时外公进城探母,年仅9岁,因聪敏伶俐,为局长喜爱,说这孩子可造就,便保送他进到清末洋务运动时李鸿章主办的“劝工局”属下技校(好象詹天佑也属此局培养之后留学美国而成中华骄子),由政府出资,免费住读。外公学纺织专业,提花工艺花样设计,那飞禽走兽,花鸟水天,五彩七色,缤纷在目,引得了外公的身心灌注,学业精深,为一校首屈。业毕派往南京苏杭上海等地观摩交流几年,其间也结识不少中共枭雄,一如邓小平,周恩来等。“他们去法国留洋,叫我一块走,当时我看重技术,就不那么愿意,更舍不得自己学业。而且有了你外婆嘛。当然,都是国家拿钱,想走就可以走的。那时候啊,当工人需要政府劝说,所以才创立了劝工局这么个机构,老百姓还是喜欢有土有地就种实惠,没有的情愿租赁,那个去做工哟,才不自由呐。”外公默默的回忆往事,深邃的目光,复杂的面容表情,仿佛回到二十年代他那朝气勃勃,雄心报国为家之情。他龃龃抽着叶子烟,一燃一熄,嘴唇不时凹凸,看着年华就象那浮浮烟雾缭绕,再一挥,又还不时掴一下烟杆。“如果去了,也会和他们一样。哎!干革命呀,总要死人,折腾国家民众,哪点好嘛。所以我考虑之后,打消了念头。我同学们去的再无音讯,石沉大海,嘿,真的去了哇,说不定还没有你们呢?”外公叭一口叶子烟,释开皱纹笑笑说道成年旧事,轻轻的话语,将中国战火硝烟化解于平静的目光之中。那是我出牢狱之后,才第一次听到外公对时政看法。沉默寡言的老人,从来不说这些的。他还清楚明晰说到南岸头号大员外孙家花园的地主孙淑辕(音)庇护刘伯承经过。如数家珍,简直就象他亲自办理此事,刘伯承和孙的对话,以及刘邓军队来川,孙得到刘的信告诉外公他只有抛弃家产,连重庆都不能居住,面含泪珠的惨景,让外公说得含蓄深长。末了他还告诫我,这些话不能外说。孙是我外公挚友,他们年青时候彼此亲近交往,外公为孙的结局(可能难逃1951年的“三一三”全国抓捕屠杀)万分痛惜。

一次我去伯伯家,听他说外公经历的口气,简直象文革里人说毛泽东:“嘿!你的外公啊,不得了的人哟,莫看他现在是闷不做声的老头。他年青时候,重庆城渝北南三岸(老人说重庆总体就这么言喻)的人,没有不认识的,威名远扬哟。他不但设计提花技术第一,为人兼和,行侠仗义,有口皆碑,地方上有扯皮事,只要你的外公出面,嗑不平的都嗑得平。”伯伯说到外公那么赞美的激动,使我万分意外,而我眼目中外公仅仅会唱“黄丝蚂蚂”,收猪潲,看图册而已。从外婆口里我知道外公曾经是南岸袍哥会里的重要人物。“你外公嗨(阴平声,指在社会团体里结拜)了嘛,那阵子那个不来求我们哟。”外婆的口气,除了敬重外公,含有社会份量。妈妈还说过一件存年旧事,那是外婆在家做事,不经意从楼上泼水窗外,正好淋洒到一位过路豪绅,本来可道歉了之,可外婆性格从不饶人,倒给人家一阵怪骂,真是无理取闹,险些弄出大乱子,惊动地方,似有“炸平庐山”之势。谁知由我外公出面,在茶馆轻轻一席话语而解。可见外公之社会声誉影响。要是碰上象杨森那类人,这家伙待他的老婆,一枪就毙了,两枪就把外面的干掉。在我中年时节,外公还告诉我一件震惊事情。他青年时曾一度接近共产思想,被杨谙公(杨尚昆之兄)叫去重庆七星岗城门打枪坝(外公不说我还不知道这地名)参加集会听宣传。“我们都年青,那阵子叫闹共产,哪象今天,不就几个人撺起来,说说吹吹。我去了不还不到一会儿,就听得枪响,子弹就在我耳朵边飞来飞去,嗡嗡直叫,杨谙公当场就给打死。”那是1928年3月三十一日,已记载共党史里,重庆城里七星岗通远门为杨谙公修的纪念物:拳头塑雕,当然,是杨尚昆主席时候,重庆市委所塑。

听我的伯伯讲述,在抗战爆发之前,外公的事业风华正茂,宾客如云,中国工业蒸蒸日上,各行兴旺,民意高昂,重庆的纺织提花行业商家老板,纷纷登门聘请外公设计图案,制作排版。我的爷爷伯伯和父亲也属此行,购有机器设备纺线织纱,最知行家名声。“你外公呀,一般小老板都不敢请他,倒不是他拗(重庆话意‘摆’)架子,是他当年在重庆的技术首屈一指,大商家老板都等着,请他一天钢洋(银元)好几十,你说厉害不。”在中国的二十年代,一块银元可养活一家人,一个教授的月薪,如胡适才两百多银元。遗憾日寇侵华,重创中国工业,从此破败凋残,一蹶不振,外公居然失业了。那时候他不但要养活自己一家,还要负担外婆一家以及其弟弟的学业,再加江津农村亲属群等,众多人口,全是外公负担。战争爆发,外公投资于钢铁,也捐献国家抗战,本当渐渐起势,突然原子弹恩赐日本,抗战胜利之后,钢铁竟然在那时供过于求,废品了。外公频临绝境,从此家道中落。四川的纺织业又因战毕外迁,本省的也消失亦尽,无法恢复原气,根本没有产业起步。外公在惑然中就举国“解放””了,也是幸事,不然,他恐怕不得天年。外公的事业都在抗战之前,因他性格平和,名声享誉时,没有结怨竖敌,要不,外公非算“劣绅”,也属该“推翻”的阶级成员,如他那些被枪毙的朋友。

去年回国,家宴中回忆外公生平,我们姊妹交口称颂,唯有父亲愤然:“嘿!你们都说外公好,他年青的时候抽大烟你们知道不?!”甚至他还振振有辞:“你们不晓得,解放初,政府组织征询地方人才,各自报到专长特技。那时百废待兴,大搞建设,用人之际。你们外公就是不去,畏惧再三,那有如此技术不露,情愿失业在家都要得。这是不是太迂腐?”父亲说得激昂,大手挥舞,脸色红涨,喝酒兴头,77岁仍然精神百倍,一双有神的眼睛自以为洞察万物,言语中不失讥讽。言下之意,外公本当大展鸿图,却自甘落后,萎缩做人,岂非明智。

弟妹们无言答辩,唯我一想觉得不对。与父亲唱对台戏是我的旧习:“…..不过,二十年代的中国富豪人家,抽大烟的普遍,这并不奇怪。张学良行伍,昏然指挥万马千军,鸦片烟瘾发还从马上摔下来。他的几万人马攻打涿州傅作义几千人,数月不克,成了惊世奇文。外公自己掌握抽烟,也非倾家荡产,并无大过。当境遇不善,他就立即戒掉。至于去向政府说毛遂,弄得不好‘引颈’自缢,那年头明一套,暗一套,他的师兄弟,学徒遍布各界,多是社会上流人物,难免和国民党或者地方豪绅军阀有染,这样自荐吃不了兜着走,那年头说老实话的几个有好下场。地方官僚要是知道他的历史,再一一外调(在毛共时候,用“外调”整人,搞黑材料迫害致死的千千万万),谁要说错一句,无中生有,搞不好我们都是黑五类家属”。

说到此,我想起小时随外公上街,见一白发老翁,面容慈爱和祥,银须美髯在胸,似有道骨仙风神韵,他们想见彼此神色激动,但仅仅相互点头,外公对我说:“这是你大外公,问声好!”我从来没有见过,腼腆的问询。但过后奇怪:“他怎么从不来我们家呢?和你这么好。”外公摇摇头说:“现在不同了,各有各的事嘛,将来你大了会明白。”童心纳闷不解,也瞬间忘却。记得这位美髯公来我家(就那么一次),妈妈高兴极了,非常热情,伯伯前伯伯后的称呼,是从来没有过的兴奋,我觉得奇怪。妈妈很想留他吃饭,可他只有三言两语就匆匆辞别。随之听妈妈碎碎叨叨念及童年旧事,说是大外公与外公是结拜弟兄,也姓李,鼎鼎人物,当年与外公何等亲密无间,凡生日节假礼尚往来频繁,两家情同己出。妈妈又说,哎呀,现在,多少人都不敢往来了,立场嘛,思想的,都怕连累一趴拉(重庆话指一大群)。可见“解放”之后的外公和大外公等特别谨慎,隐忍不露,政局更变,独善其身。后来闻知大外公去世,我见外公在家默然吁唏长久,难言缅怀,旧事之隐。记忆中外公的弟子全川,而外公待人之厚道,终身无敌,竟然没有一人联系。说来,还是怕字当头。外公另一结拜兄弟姓李缨,旧军人,解放之后隐忍不露终身,我在“初恋”文里有祥述。

1953年重庆南岸修筑公路,征集社会闲散人员,外公为生计加入筑路工人队伍,每日肩挑背抬,钢钎铁錾,挥汗如雨,从技师到收潲水然后做愚公,住工棚,下野力(重庆话指干笨重活的),默默无声,无所求索,无所抱怨,随遇而安。那时候只有周末见外公回来,我好高兴,环绕老人叫来叫去,守着外公蹦蹦跳跳,看他在昏灯下偶尔看看自己的作品:标本,画册。有时候他还拿出自己的工具标尺,画规,比比划划,聚精会神测试图样,一如常胜将军在摆弄沙盘,决定战役。那深邃的目光,与桌面的图画交映,一只只虎熊龙鱼,花鸟草虫,一张张的,百花争艳,凤凰开屏,仿佛也看着外公,怒放争艳。我看着他手笔挥动,从细微的坐标线,到外公面容密布的皱纹,尤似年青英俊的外公,在学校里与同学们切磋技艺,在工厂里与老板商论产品,在滚滚流动的市场中,人们喜笑颜开欣赏着外公的心血凝结的缤纷色彩,妆扮着姑娘的笑靥,小伙的神情。门楼的点缀,客厅的铺张。可惜那些工具,竟然被我在1958年大炼钢铁的玄吹中,被老师下达每个学生必须缴纳的“废铁”任务时候,交给学校拿去炼成废渣。当外公第二天找工具时候,突然发现工具盒空了,问我之后,他竟然觉得好笑。同样的事发生在我拿了父亲的几本旧侠书,撕破折纸条玩耍,因此而重叠蔑块伤疤,至今都看起来还意味深长。毕竟是外公,对人待事那么无故加之而不怒,骤然临之而不惊。后来外公越来越不摸他的作品了。唯有的消遣是将草纸(重庆人叫的一种淡黄纸,也即手纸)裁得整齐划一,迭好,一张张在手里搓成小纸筒。那时候叫纸煤子,点火之后可以慢慢暗红燃烧,需要的时候就用口一吹,便燃成明火点烟或者生炉。那年头家家必备。外公抽叶子烟,纸煤当然需要。他坐在桌边聚精会神,我跪在凳子上才够平齐。看外公青筋的手掌动态,一张张纸卷筒,搓圆,再一根根排列整齐划一,一道道的工序,外公一丝不苟,仔细深入,一如他在设计研究什么复杂技术。不懂事的我问这问那,外公总是慢言细语,循循善诱,微微的笑容,细腻入微的解释,润育着童心的花朵。有的时候,外公整理叶子烟,用口含水喷雾,让烟叶微润,再摊开,撕去筋络,剪取中间叶面做外层包裹,拧粹边叶做芯,轻轻的搓齐,一根根自制的短短雪茄,摆成阵势,装入烟盒。于是,每天的叭嗒,叭嗒,再与自己的标本为伴消遣时光。

暮年青春

印象中的外公,好像永远都是那样安详,和善。他清瞿的面容,蚯蚓般皱纹,浅白的胡喳。要是中国没有进口马列,没有动乱,没有毛泽东,没有一个又一个接踵而至的运动,外公绝不会潦倒终身。直到1959年,重庆南岸针织厂设立提花工艺织品,准备投注设备,处心积虑,正要派人去上海江浙邀请技师,不想为外公的徒弟闻知。对其厂长说:“嗨!此等高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李松林老师曾经独掌重庆提花行业,名声全川,遍布江南,过去上海江浙的都来找他,你们还去那里?!”这一说,厂里惊闻,立即登门求贤。那时候外公已经年过六十好几,余热尤存,正在漫卷图书喜欲狂中,可突然来了毛泽东造就的举国灾难(就是有人至今都信亩产能够160万斤的时候),各行各业歇马,该上项目停止。从此中国西南再没有人谙此行业,直到今天四川的丝绸只能原料外流,针织品提花只有去江南加工。尽管如此,工厂依然留下外公,就暂时安排他干传达室收纳信件报刊等清闲活,希望东山再起,重新投资项目,谁知不了了之。竟让外公78岁才退休。一个简单工种的工人,留任到如此年龄,工厂对外公仍然依依不舍。吉斯尼大全可上也。记得那时候的外公的奖状年连。凭他的踏实专一,干事兢兢业业,深具学者风尚,可惜时不他待。

想不倒外公的事迹,被我在茶馆里闻知。父亲最爱闲坐如此馆舍,小学时候,星期天我偶尔也坐在父亲身傍,喝两口苦涩的沱茶,听长辈们在茶壶茶碗间谈古论今。一次,父亲独坐,见两同龄人进来,叫茶之后,闲话人事,辽阔无边,随之说到自己的工厂人事,一人问:“你说我们厂里,你看哪个人最好?”另一人回答:“哟,这还用问,这厂里与事无争,与人无怨的,就是李老师,李松林老师了。他哪个都没有得罪过,始终如一,谁都不能比他的涵养。我硬是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人。”那人巴掌一拍打桌边,神色振奋:“对了,就是他,这位老头来厂之后,不但没有任何口角言语,连重话都没得一句,巴巴实实的糯米老头。“我的父亲一听连忙说:”啊哈!你二位说的就是我的老丈人呀。“弄得别人不好意思,但也另眼看他。其实,我父亲和外公性格迥然不同,甚至恰恰相反。我心里说他是糊炭推磨(走一方黑一方),可能我也是吧,所以要坐牢呢。

“你呀,从小就迁翻(意指‘调皮’)得很。那年背你去看病呢,你还居然跑回来老(重庆口语总爱有这尾音),把我骇得安逸(意‘厉害’),就知道你长大了会惹麻烦。”在外公微笑的晚景中说到我的童年。一次犯病,我在外公背上摇摇唱唱前往职工医院,那里面人群聚集,排队挂号,拿药交费,熙熙攘攘,外公放我在旁边的条椅上。他看着我就掏钱去应付柜台窗口。谁知他才转眼,我就翻下椅子“不辞而别”。从医院回家途径街道,那一段岔路弯拐,上坡下坎,就是成人走过也不可能牢记,我怎么东游西逛就回家里的,至今都是迷。外婆见了我还唠叨:外公怎么让你自己回来的呀。也许就在后面,她想。可那阵子外公正急得团转,四处询问,辗转搜寻。当我在门前和邻居孩子忘乎所以玩耍时,才看到万般无奈的外公,焦急不安,失神茫然,萎靡走来,他突然见到我:“哇!你……!”外公疾步过来,蹲下就抓着我的双臂:摇啊摇,笑啊笑,把人间的所有喜悦都盈满面容。要知道在中国偷孩子时有发生(直到今天),特别是男孩。卖掉的,取了内脏偷渡边境装毒品的,无不见闻。前不久回国在成都听说一高干孩子被保姆弄走,取了肾脏再卖给人贩子做江湖膝盖,最后公安局的查到孩子在街头,已经面目全非,背后长长的刀痕,腰间里面空空的差一个肾,那高干都不敢认,就让这孩子不了了之,依然给丐帮贡献余热。可见外公当时心态,何等痛苦,也许是平生最大的一次打击,那瞬间,真要他的命啊(写到此,外公那瞬间的面容又出现在我眼前)。就那一下,决定了我可以浪迹天涯,决定了我能在此时此刻,悠悠万事,缅怀外公。有幸与老人晚年一块,伴随他回忆,这样的亲情感,珍贵的天伦之乐,人生不多的。

豁达大度

“人生都有遇合,啥事都不可强求。”坐在靠椅上的外公理着烟叶,微笑的面容,慢慢的口气对我说:“比如你和长江(大弟,是外婆失误将他的字辈名字取错)比较,你的波折就大,他从小读书,当知青,参军,进厂都是一帆风顺,不象你。如果你的遇合好,是有发展的。”这“遇合”是外公的哲学,万事万物,有遇而合,自有规律,不可窍取,不可强求,随遇而安吧。由此心态,外公没有烦愁苦恼,在生命长河里无论颠覆如何,泰然处之,独善其身,慰其心,逸其志,临危不惊,骤然不怒。外公这样流露他的看法,那是最后的岁月。1979年底我才从牢狱出来,回到南岸和外公外婆的那间经年修修补补的破旧的瓦房,小小的四间木板屋,泥巴糊墙,几乎四壁来风。大雨是大漏,小雨中小漏,雨停时依然滴答。和外公外婆共同居住(弟弟因我被连累从部队转业回来也住一块),我几经寻求生计,就投入在照相行业。老人没有嫌弃我这牢狱出来的犯人,被人瞧不起的社会残渣余孽,外公象庞大的港湾,让浪迹的孙子回来停靠,整息。那时连父亲对我只有鄙视,非但不争气,弄得这辈子完了,再无进取可能。而外公看破红尘的说:仅仅是遇合而已。外婆那时候也七十多岁,俩老人成天除了做点简单家务,生火弄饭外公还要修修补补家中破烂,空余他们就对坐玩戳牌(一种宽寸许,长略巴掌那么样的老式纸牌),每在夜里睡眠之前,相互聊聊旧事,说去世的亲友,失踪的,幸存的,某某什么时候死的,某某那年那月在哪里发生何事,碎碎叨叨,轻言轻语。很遗憾,那话题是一部地方清民演义史啊,可我忙于生计,夜晚洗印照片,校对信封装存待寄,没有想到记下来,上多么宝贵在资料啊。

那时他退休在家已经几年,靠微薄的退休金和外婆维生。我所挣的钱都投入破房从新建设上,加之自己也有了女儿,一时无力让老人生活尽善尽美,真遗憾。看到外公老啦,我怕他寂寞,挤出钱为他买台收音机听听新闻时事和音乐,以那旋钮的转动,给外公消除空寂的时辰。晚上外公去街道电视放映室里,一次缴纳五分钱到十点左右关闭。凡我有空就去接他回来,夜色深浓,外公步幅交接,尤显明显苍老,我们一路聊天,我搀扶着老人回来。渐渐的,外公眼目昏花,八十多岁的老人做事仍然心智明朗,有条不紊,生于贫贱,富于中年,落得贫贱,但他的个子越来越小,更瘦,从精神旺健的步伐到癫癫巍巍 。每当那样的时候,我对外公油然升起敬意,想到我的小时候,外公的背上,外公的歌谣。最让外公欣慰的是,他说我和弟妹都不象我的父亲性格。

父亲与外婆不睦,两人个性辛辣,四川话叫一个钉子一个眼,意指一碰就要干战,那经常争吵的镜头,成了邻居观看热闹的好戏。在中国当年的贫民区,这样的事件经常发生。视之泰然,各自风斗,在毛加四(人邦)时代是唯一合法的真感情。而我们家又因父亲怪僻而特别显着,外婆利刃似的口才天下独绝(呵呵,子敬说我刀子嘴)。奇怪的是,每有“内战”,父亲气壮如牛,雷霆大发,声音火爆,外婆碎碎叨叨,运词带韵,顺口溜挖苦加降顺(意指‘讥讽’)言语辛辣,而外公竟然然默默无声,也不说谁的对错。奇怪啊,要是我的话,早就对女婿(我的父亲)发作了,明明每次都是我的父亲不对。斤斤计较,吝啬不堪,对长辈不礼貌。我而今也做了二十多年女婿,可从来没和岳母说过重话,总是尊敬有加,我真为父亲害羞。闹到最后,于1963年父亲别处租房,突然举家“移民”,把外公外婆扔下不顾。这一杀手锏至今想起痛切心肺。那时候我11岁,弟弟9岁,妹妹接近8岁,小弟6岁。外婆擦泪不止,妹妹哭得呼天叫地,拉着外婆死活不离开。为此,父亲无奈之下,才让妹妹留居外婆家,我们好羡慕她。那一大动荡,把外婆眼睛几乎哭瞎,红肿好久。她可是把我们一个个带大,看我们呼叫前后,唯一的乐趣呀,天天都活跃在二位老人身边,说笑逗乐,给他们好多安慰。我舍不得外公外婆,简直连上学都差点逃课。从那以后,只要有空,我就跑去(那其实就是我们的家啊)帮助挑水,劈柴,挑煤,孩子的心灵,只感觉和外公外婆在一起舒服,亲情依偎,动物也然。我童年的灾难,没有比离开外公外婆更让我嗜心。不能天天见到老人,总是心里忧忧。幸好外公外婆竟然健康,给我们很少的医疗牵挂,记忆中的外公一生几乎没有病痛,从来没有住院治疗的历史。他那悠悠的步伐,平静的心态,无忧无虑的活着,走向不饶人的岁月。

晚年永别

1982年春,85岁的外公终于病倒,经诊断为老年人常患的前列腺炎,双管齐下的还有肺穿孔。外公的身体突然非常虚弱下来,倒床不语,忍受疾病折磨。我们抬他住进185野战军区医院,那是我说过的国民党军官学校,与家门仅一条公路之隔斜对门。为此,我扔下所有事务,终日守护外公,看着输液点滴,喂他软稠的稀饭,偶尔也买点牛奶,那年头要婴儿号票才能购得,可能是妹夫设法弄到。中国医院(高干除外)从来待病人只给药物和量体温,余事由家属护理全日,我们弟妹等轮流值班,用凉椅靠在外公病床,他骨瘦如柴的身体躺在床上已经显得很小,起床去厕所也需扶持。最先同病房的看到还赞扬我们,外公微笑含首,细语声声,说不枉待这几个外孙。最后,外公完全不能离开床了,静静的躺着,没有一点声息,只有他独自的回忆在眼眶里旋转。我们尽了最大努力,全家兄弟姊妹(父母都来过)累得精疲力竭,最后的结论:“已经回天无力了”,医生摊开手,那表情不说也然。为此,外公被病魔折腾整整三个月,回来就无声无息,只有外婆偶然说他在忆旧,外公的生命象一股溪流,先是滔滔不绝,奔放奋发,然后涓涓细流,直到彻底干枯。

外公火葬之后,根据他的遗愿,叶落归根,葬于江津县龙门区的故土。近几年我回国三次,两次为外公外婆(八年后外婆去世合葬)扫墓,寄托哀思,烟火炮竹,伴着对外公生前的动态,思旧往事,最大追悔是外公那一箱作品,发黄的纸页,标本,不慎在整理旧房中,为弟妹认为是百年废物而焚毁。可惜啊,那是中国近代工业起步的最原始的宝贵资料,外公毕生精力独爱,价值连城的重要篇章,历史博物馆里珍品。呜呼!痛惜!我等不肖子孙,糊涂之极!

外公外婆生有九子,仅有我的母亲和一位舅舅幸存,有的病夭,有的摔折。独子舅舅八九岁时候身染癫痫残疾,一手内弯,一足短曲,他和我共同生涯十一年,饿死在他那36岁的1962年,中国最苦难的地狱日子。要是无疾健在,应有子孙家庭。舅舅去世的第二天我上学时戴着黑纱,莫名的忧郁使我睡在课桌,老师来到轻轻摇醒我,他说凡学生家人去世,学校给与三天丧假,我可以回去。就那天,外公可能内心痛苦而更觉寂寥,只是淡淡的说:“那好,你不读书,就跟我出去办点事。”我们走到长江岸边轮渡,乘船去江北,然后翻山越岭,在很偏僻的农村人家,我们看到一口用薄薄的木板钉做的棺木。讨价还价之后,外公用手仔细抚摸,看看上下内外,附了六十元人民币,这几乎是他两月的工资,农民拿着现钱,用竹杠拗上棺木,保持肩膀平衡,带领我们从弯弯曲曲的羊肠小路到江边,那里有只小木船和船公,棺木占据了小船中间所有空位,外公站在船头,我坐在船舷,江水伸手可及,另一头是梢翁,随着汨汨的流动,小船顺嘉陵江划入长江,那烟波浩淼,天地一色,阴郁云暗,两岸山峰,黑簇推移,江流漫漫。那年外公六十二岁,他站在船头,我坐在棺木边的船舷上,听着哗哗水声,梢翁船后摇浆,水纹缓缓,宽阔长江,宁静清流,我看外公遥望天空,神情怆然,独子先去,他轻轻的谓然长叹:“他日我终,恐怕连这样的棺木也不得入土。”听罢,我顿时觉得阴戚风冷,船浆拍打出水声空阔,但在我的童灵心目,外公是会永生的。谁知不幸言中,在他们的晚年,外婆早准备好的厚厚棺木,在家摆放了快二十年,最后被迫卖给远郊农民,那是城市已有规定不许埋葬,只能火化。特别在外婆去世,老人硬是不合眼,还是妹妹前去哭诉苦衷而闭。呜呼,人间无神,阴间有鬼。

江津旧地有外公一三妹,我们叫三姑婆,嫁在丘姓人家,至今一大族人,也让外公叶落归根那里。我对他们感激不尽,给钱他们不要,说土地埋自家人应该,忠厚之义,乡间尤存,也是外公外婆厚道所以。

外公生于四川江津县,9岁到重庆南岸弹子石地区,因洋务派运动振兴中国而得以成才,中年奔波中国各地,抗战息业,“解放”后居社会底层,任劳任怨,一尘不染,高风亮节。外公给我的潜移默化,给我的生命启示,给我的自信和自豪,使我历经万险千难,踏破四海风云,悠然北极,因为外公,我懂了做人坚韧不息,就象外公静静的瞰视他的画册,对待他的生命。而今,换为我的文字,我也戴上眼镜,静静的书写。

外公住过的房屋――而今被弟弟出租给进城的农家居住――还在那更加贫民景象的密集住宅中成旧不堪,每回去,我都要经过那里去看看,怀念我的外公,那里有过他的音容笑貌,他的身影,他给我的爱,一如流逝的风云,在我的眼里依稀倒流在时光的往昔。

在重庆南岸弹子石地区,三十年代是热闹的水码头,巍巍群山连绵峻拔挺峭,顺山势而下的石梯缓延入江,广博浩瀚的长江从青藏高原奔腾而下,从清流到浑浊,从静静漫流到咆哮呼啸,带走多少英雄。而今尤忆:那依山临江的街市,竹楼,木房,古香古色的情调,蓝天白云下的树林和葱郁的斑斓早已消失;祸乱的时代将重庆城市变得纷繁凌癯,历次运动浩劫已经更变了山川的清秀,人情的纯真。取而代之的雾气灰尘迷漫上空,南岸弹子石成为垃圾和废墟的狼藉地带,狭窄的街道,混乱的建设,满地的杂物,积厚的尘埃,随车往来如妖风四起。肮脏的人流,鬼迷心窍的面容,唯财是贪的神情,已经彻底淘汰了中华民族的纯真。

天!那就是巴山蜀水,那就是天府之国,那就是有过桀敖不屈的巴曼子将军,有过至今名声寰宇的李冰父子,有过东汉建立世界最早的共和福利制度的张鲁?!有过成才的江油李白,避难的草堂杜甫,豪放的东坡,空梦的邹容…….。具往矣,外公静静的来到人间,踏过他们的足迹,悄悄的离开,完成了他圣洁的一生:无憾,无怨,无敌,无殇。我知道生命中有人类,就有这样的亲情,无论怎么千差万别,人应该有良知,本质。人类从无到有,再从有到无,象流逝的水,飘逸的云,无影之后又无踪。灵性和精神会不会永存在太空或另一世界?我不知道!

但我还是祈望有另外的机遇,仍然在外公背上,听他的最美的歌谣:“黄丝黄丝――蚂蚂,请你嘎公嘎婆来吃――嘎嘎。坐的坐的――轿轿,骑的骑的――马马!……”

外公 您走了
带走最美的歌谣而去
您那飘渺的身影
已化为浪涛般记忆
每当静静想你的时候
我会再次阅读在此……

2004/8/29 凌晨30分毕 2007/9/19 补写两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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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品总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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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二 九月 18, 2007 7:51 p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我的外婆

唐夫

漫思如云
往昔似飘
依稀看到外婆
还在凌空微笑

我外婆的名字家喻户晓,在中国稍微多读几本书的人,对这名字不会陌生。真不知道是歪打正着呢,还是灵感,外婆农家出身,而她的父辈能与曹雪芹想到一块,真贾语村也。最奇怪的是,外婆的性格泼辣,干练,除了不识字,可比那红楼巾帼过无不及,你也许知道我说的是谁--王熙凤――了!为此,我们都“取笑”过外婆,可她除了茫然,还似懂非懂的解释并兼带骂声:哪个生来会给自己取名哟!你们这些背湿(倒霉)砍脑壳的猴儿,拿外婆不懂字墨来说.....嗦。

第一章 离别外婆

当我刚写题目,眼前就有了外婆的形象:满头霜雪,月亮背脊,星星目光,佝偻步伐,摇摇摆摆在岁月年轮边缘。外婆老了,黑黄干枯的皱纹堆满面容,语无伦次的唠叨充满口舌,阑珊摇曳的身影搅乱目光,浑聩,癫东(‘糊涂’),目中无人是外婆最后近乎失明的特征:渐渐的瘦弱矮小,我看不出任何美丽的痕迹。但看年青时的母亲照片和现年半百的妹妹仍然漂亮。这么说,外婆曾是窈窕迷人,丰满标致。那媒人撮合的年代,英俊而踌躇志满的外公不会有不满意的对象。

岁月呀,也可以营造万物,可以摧毁一切,谁都躲不过厄运。

出国前,我住在市中区忙生意,与外婆一江之隔,往来仅路程需两小时,那时公车拥塞,轮渡摇曳,再加蹬陡坡,穿深巷,踩踏烂路,扭来横去,耗时费神不少。那贫民窟密集的弹子石地区,依山在而下斜面,错落的房舍像混乱的颜料图块,黑白灰花,新旧老陈,躏乱堆积,歪斜扭曲。外婆的屋(我们曾住)从1959年夏由一公里外的森昌泰街――叫搬运站的单位把这几十人家――强制迁移到一片坟地傍边,座落在一条之字上坡路边的几米高的陡坎上,面对野战军医院,被临时取名安全村,后来叫卫国路,翻来覆去几次。迁移时我们露天居住,不但受损受害分文不给,还偷工减料缩面积。为此,外婆咒骂终身,那年头“索赔”这词汇还在天外。这旧屋是竹丝捆绑南竹为柱,蔑块粘抹泥灰作墙,后来我们改建为砖房,因财力所限建得不理想。

每次见到外婆难以言诉,她几乎无法直立,掂掂行步,摸模索索,癫癫巍巍,语无伦次,周而复始,动则骂人。稀疏的白发下一双灰蒙蒙小眼睛,几乎不识任何人,而又最清楚我们的模样特征。她总要提到死。关于后事,她想入土,那是她的另一住处,在地里她可以休息依附。火葬不但灰烬,而且痛。在邻里间,她与同龄老太闲吹,劝别人不要烧;埋最好。死活是阴阳之隔,除了身子不能动,体温没有,啥都知道。“实在不行嘛,一定要停我三天哟,等死过心了才烧哟,我怕痛!不然,我变鬼都要来抓你们,养些没得孝心的后人耶!”这是最后外婆看邻居同龄个个先她而去,无不焚烧,无可奈何的托嘱,她用威胁来自慰。外婆总信有另外的世界,还记得无数的鬼神故事,那是她精神生活的重要部分。

人的老,就象深秋里悲凄的树叶,象蒸发干裂而叹惜的润土,象雨打风吹后摇曳的枯藤。外婆一年比一年衰弱,一次比一次迷幻。最后,她终于咽下那口气,在一个静静的夜晚,脱离了这个――曾经令她活跃,希望,激奋,留恋,淡漠,绝望了八十五个春秋的――世界。外婆走了,永远走了,走向我再也无法找到的世界,再也无法让我牵着她的手才能站立,才能仰看的外婆,曾像树藤缠着枝杆,我扭着她顽皮嬉闹。

那时我在南美玻利维亚,那是她最后的日子,我糊涂到对外婆不辞而别。到南美数月后,第六感官告诉我,外婆要行将就火(木、已不可能)了。那一阵我天天想她,一封又一封信对妻子强调,去为外婆洗整,护理。甚至忧心如焚。我在天的这头,她在地的那边,外婆还在那脏烂的黑屋,在旧床上呻吟,那几天猛然意识到她冥冥的心神脱离了形体,在太空中找到我,告诉我:她不行了,她要走了。外婆、就象一株干枯的老树,颓然倒下,成为一撮骨灰。三个朝代灾难,一个比一个混蛋,一个比一个沉重,一个比一个狰狞,终于把外婆击溃摧毁。不然的话,外婆现在都活着,我深信。一九九零年秋,我经历丛丛,终于来到芬兰,当时无法回国。与此同时,外婆跨入另一个世界。是寿终正寝?无论谁活到她的年龄,可以这么解释。

和外婆一起的岁月,她是烛光,照耀我们走过黑暗岁月,最后外婆灰烬。每想到外婆我会自愧而又无奈,那复杂的思绪在内心发酵,而今终于膨胀爆发。

第二章 精明外婆

从醒事起我就随外婆,一根长长的索带在外婆胸前背后缠绕,她背着我煮饭,洗衣,喂猪,种地。清晨,外婆给我穿衣,夜晚依外婆睡觉,到我会走,会跑,又轮到弟弟,妹妹,弟弟,六年之间连续将临,一个个象果子从外婆怀里,背上,滚下:蹦、跳、溜、跑。又象一棵棵种子,饱受外婆的培植,长大,有了各自的窝,各自的苗。曾经弟弟为雇佣的奶妈自告奋勇带回家去养育,却克扣食糖,多用水灌,最后奄奄一息;妹妹也是得了病危通知,瘦若筋藤,生命垂危,都是外婆精心护理得活。如果吃多了嗝食,外婆将我们赤裸裸的摆在她的膝上,一手手,捏拿轻微,上下搓磨。我们患惊疯(一种幼儿抽搐症),外婆用自己炮制的药酒麻绳,点燃烧穴位;我们感冒,外婆来刮痧,季节变换需饮的汤药,外婆给我们熬制。好多次患疾,都是她手到病除,民间的很多单方治疗土法,外婆倒背如流,真是家中扁鹊,室内华佗。这医术是她到处打听,默默牢记,揣摩,实践观察而获,外婆的知识像聚宝盆。我们的头被外婆像南瓜似的刨得溜光,无伤秋毫,我们的鞋是外婆一针一线纳底制作,我们的衣服是外婆挑灯裁剪换新。外婆像个艺术大师,把我们精心“创作”。

外婆做事干练,泼辣,个性强。我才醒事的时候,中华民族象个打累醉拳的疯子,得以片刻残延的宁静和瞬间间歇。五十年代中叶竟然有了吃饱饭的几年日子。那时外婆约接近五旬,头发青黑,身板硬朗,一双小脚,摇曳如云,走路快,做事块,说话快,思路更快。外婆承担全部家务,担水,挑煤,缝补浆洗,吃用,以及挖种屋后的一片土地。她喂两口肥猪,一群鸡,鸭,鹅,把一家九口人(外公和父母以及舅舅与四姊妹)的生活弄得舒适周全。那时重庆市南岸区还没有电灯。我依然记得外婆在朦朦的油灯下,不用眼镜,一双灵巧的手飞针走线,绞柔麻绳,搓捏线团,给我们做布娃娃,温牛奶,那无穷的家务事,被外婆风卷残云似的,拂来荡去,她从早到晚忙个不停:揭开缸盖看水蓄量,走进厨房查盐米,煤是否得挑,油是否有余,一个庞大的家,给外婆整理得有条不紊。外婆种的红薯又大又嫩,包谷熟了,煮一大锅,香喷喷,热腾腾,大家啃得欢畅,客人来了招待之后又是赠送;外婆养的猪又肥又重,做香肠,熏腊肉,油荤不缺。外婆做的咸菜,美味可口,一年四季,几乎天天上桌。无论榨菜,泡菜,豆腐乳,萝卜线(一种四川家居咸菜),那正宗的味道,也是我们童年的口福。亲戚前来,外婆杀一只鹅,母亲病后,外婆宰一只鸡,那知趣的鸭子,在外婆的养育下,创造了多少盐蛋,是我们早上的稀饭调味。每到我的生日,外婆悄悄煮一个鸡蛋,要我偷偷吃下,说长得快,象鸡蛋一滚一年。可能弟妹们也同样如此,这事只有长大了才笑话当年,心照不宣而又但说不妨。那时我们围住外婆一步不离,凡有邻居老太或外婆的熟人看到我们几个胖壮的孙子,纷纷夸口不迭,那几句羡慕话啊,那可把外婆乐的,眼睛都笑成月弯。


第三章 泪洒外婆

说到外婆的生平,必然涉及到父亲,用基督观念来看,稍微过分的说:外婆是天使,父亲是撒旦,祸起萧墙,斗在室内。宽厚与狭隘摩肩,仁慈共凶残接踵。一个钉子,一个眼,吵闹打骂成了我童年交响曲;外婆勤奋辛劳,父亲懒惰刻薄;外婆持家俭省,父亲自私任性。哎!家家都有难念的经,人人不乏隐私的罪。我把这些写出来,非为“哗众取宠”。扩大的看,这是中国社会成员分子,充斥华夏群体人文部分。

卢梭写他的“忏悔录”,说要把自己当成模子打碎让读者看,那倒是发自内心的箴言。他的哥哥就忍受不了父亲的虐待而早年出逃,为取得妈妈的遗产父亲表现也那么自私,可比较我的父亲,那也好得无与伦比。贝多芬小时候挨父亲毒打,那不近情理的很揍,差点将他的天赋窒息。弟弟不久前还说趣话:呀!当年我们这家啊,和文革丝丝入扣,老汉就是毛泽东。笑谈中,不免深谙苦涩三昧。看国内的法制报刊登资料,虐待子女的父亲,将子女变卖,唆使干坏事,害死亲子的事时有发生。我实写出来,意为天下父亲“克己复礼”。

小时我们姊妹一块玩耍自如,无论多么活泼天真,只要父亲回家,立即鸦雀无声,坐立不安,胆战心惊,盼顾维恐,象沸腾的热水进了冰柜。那恐怖气氛随父亲的身影,迷漫笼罩全家。父亲三十来岁,身材高大,年轻力壮,脾气暴躁。俗话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我是长子不爱也罢,反而成了父亲眼里的“收租院刘文采”,这可不是假打。玄妙的是,他发明了黄筋棍出好人的诀窍:只要我带好头,足以让弟妹亦步亦趋(见贤思齐嘛)。父亲认为打出来的孩子才十分乖巧如意,打字当头,打是最爱,严父嘛,就得严打,似有党风。我在劫难逃了,到人间和醒事即挨打中度日〔据外婆揭发,婴儿哭闹也巴掌不乏,好在那时他不“赏脸”,只需屁股青绿。不然,父亲的巴掌万一把我的脑袋扫为180度回不转来,今天的写作就得看反光镜啦〕。幼年的我,往往鸡毛蒜皮大事,要被父亲视为星战,无限扩大,简直是“家中右派,台海风云”,内部矛盾,外部教育,绝不手软心慈。“就象树秧秧,要扳正,才长得撑陡(笔直)。”那是他打过之后的思想路线教育。直到今天我没有残废,真是天数。

那时候我的衣服脏了挨打,玩石头挨打,玩水挨打,高坎边耍挨打,耍火柴挨打,左也是打,右也是打,仅次于打的,是跪搓衣板,罚站,算从轻发落。上学以后,回家晚了挨打,老师通知家长挨打,字写不好挨打,成绩不好挨打。注定了挨打命运的我,居然长大了经受警察的铁棍打,游街的绳索扎,医生的手术错开,汽车的当头撞,还真成了铁骨钢筋。几次特大的病症,我历经不衰,恢复神速,归根结底,我有“童子功”也。前次回国全家聚谈说往事,弟妹提到大哥(我)当年挨打,听得父亲乐呵呵的补充:“嗨,有次我还是用脚踩他的头,手拿蔑块呢…….!”那样豪举让我想起市场上卖泥鳅黄鳝的免得滑脱,就用根铁针直穿头部定上木板,黄鳝动弹不得,头部以下浑身乱摆倒是。

记得父亲急躁时随手而至,重巴掌,轻聒聒(guo音平,重庆人打人的方法,是将手握成拳状,中指节弯曲如钉突出,敲来头皮发麻,痛入脑髓,头骨几乎下凹。)循循善诱用篾块。一声令下,我得乖乖的去拿出“家法”,象太监进献国宝,然后自己把裤儿脱光,爬在长条凳上,露出白翻翻的屁股,只等雨点般的篾块飞驰,钻心的“洗礼”。

“你自己说,今天挨几下,说………!”父亲的话由轻至重,最后一字铿锵有力,嘎然而止,五内“气贯长虹”。我心里发毛,盘算说少要加倍,坦白多了划不来,估计该挨十下,只说五,可能得来十五,二十下,手板肿成“现代化”,屁股怕挨板凳。在父亲急躁时,干脆一耳光闪电般扇来,让我天昏地暗,方向不辩。

这时候外婆会出来奋不顾身,怒叱父亲,维护着我。于是,地动山摇般的争吵,狠毒的语言此起彼伏。“咯老子的,打自己的娃儿,你来干涉啥子?!”父亲绿眉绿眼,满脸怒气,凶如门神。外婆不甘示弱:“耶!你狗老子呀,给你妈倒回去重做过。没得家教嘛,让狗教嘛………你要打就打死,莫打得半残废……哪有这样打娃儿的………”,父亲毛发倒立,几乎想连外婆一起打。外婆的气力不敌,但锋利语言,能骂人倒立。这下矛盾就接踵而至,一个年青力壮,脾气暴躁,一个辈分在上,能说会道。骂架,父亲不是外婆对手:打架,又是犯上作乱,父亲咬牙切齿,拳头出水,忍了又忍。甚至也有打我的时候失手打着外婆,外公看不过去了,会干涉两句,但平常他总是默默无声,当这俩婆婿天生火性,说也枉然。

母亲从来胆小怕事,不敢开腔。残废舅舅在旁边不得做声,弟弟妹妹吓得发抖,躲得远远萎缩。剩下外婆孤军作战,以弱对强,以老对壮,舍己为孙。我现在写出父亲的荒唐来,可能读者都不相信,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前不久芬兰一位三十六岁的年青母亲,因为一点债务问题,一下想不通,就用安眠药放在饮料里,给39岁的丈夫和两个――六岁和九岁――乖巧的男孩饮下,趁他们熟睡之后,就一枪打一个,最后自杀。父亲和外婆矛盾最剧烈的时候,他就有过这壮志未酬的念头,扬言那几天倒是把外婆吓得不做声,但她忍耐有限,不久又是战争爆发。可怜外婆,为我而战,孤胆英雄。每当父亲“教育”我时,外婆总不许父亲壮志“得逞”,有时候篾块甚至要飞到外婆身上。由此而使外婆和父亲结下深仇大恨。那是外婆对我常念的经:“为你么,我是又挨打,又受气,眼泪流成了河了都不得干净。”“外强中干”的外婆在无人时,经常悄悄拭泪,不慎将眼睛弄伤,长了一种叫翳子(眼目中块点)的东西,四处求医,经年治愈。我每见外婆哭泣,心里却暗暗发誓,将来长大了要好好报答,外婆对我恩情可不是春辉可以比拟。有一次我对妈妈说:“要是爸爸死了,我们就好了。”骇得妈妈目瞪口呆,堵住我的嘴巴。(同样的哭泣是很多年后,我坐牢三年回来,住外婆家,她唠叨:“说你被抓了嘛,说你当反革命,不判十五年就是无期徒刑,外婆么,睡着了都哭醒,枕头都湿…..。” 我无法解释,她是外婆。)

这样一来,好端端的家庭被弄得风雨飘摇。当父亲不在时候,外婆独自流泪,默默细诉,想到女儿〔我的妈妈〕又生性颤弱,自己没有儿子(唯一的舅舅残废),寄人篱下,痛苦难禁,外公没有好工作,挣的钱和妈妈的收入用来维持全家不够,而父亲的工资迟迟不亮相,外婆多次催促,又是矛盾。父亲嗜财如命,分文必较。往往为几分钱,可以把算盘响得稀里哗啦,曲高和寡,非要外婆把油,盐,柴,米,菜支出的每分每文用途详细汇报。父亲的质问,追究,高声喧哗,结果是外婆一气之下,用语足以使父亲离开地球,父亲的嗓门撼天震地,外婆的碎语字字如箭,引来邻居,路人,孩子。哎呀!那门前看稀奇,看闹热几乎塞满街头。我们把恐怖当成五味,惊吓作为七情。最是每当我们生病,外婆急急抱去医院,而药费却被父亲赖皮拖拉成“三角债”。外婆为全家干活分文没有不说,有时候外婆想不起具体数目,而花费又与支出不对数,父亲反复追问,气得外婆又是骂声迭起。回想我的父亲,我简直觉得无法理解。这状况持续到在我十几岁开始持家,父亲仍然“恶习”不改,我又象外婆那样催他,直到今天依然如旧。我看高尔基的外祖父远远不能比拟。

可怜的外婆天天在家做事,从早到晚,没有空闲,反而处处受制。父亲是茶房酒馆常客,在家没做过一次饭,扫一次地,洗一件衣。除了工作,就是坐茶馆吹牛,打牌,下棋,周末钓鱼。外婆在家把饭菜做好,摆上桌,然后差我跑去通知,他却在棋局杀得难分难解,全家看到桌上饭菜降温,还不敢动筷子。父亲在家乌烟瘴气,战火纷飞。家、最后在吵闹中肢解,十来岁的我们隔离外婆,咫尺天涯。

为操持这个大家庭,外婆如苦如涩,忍辱负屈。五十年代中期,中国就业空间大,集体企业,合作企业纷纷成立,外婆有多次机会获得工作和稳定的社会地位,以及获得可能的退休保障。可为了我们的成长,一次又一次熟人的邀请,朋友的推荐都被她推辞,抚育我们是她认为天经地义的责任。


第四章 困扰外婆

一次气急败坏之后的外婆,愤然离家走出,帮别人做女佣,父母清早必须出门工作,家中只有五岁的我和三岁的弟弟,一岁半的妹妹,外公在外地修路,周末才能回来。冷冷清清的家里没有了外婆,我们六神无主,饿了,弟弟妹妹望着我,我望着高桌子,矮凳子,空碗,冷灶。情急之下,想起平常外婆做饭那么仔细,有点朦胧领会。生煤烧火我不会,烧柴火还晓得。我把水一瓢瓢舀进齐头高的锅里,从米缸里撮几碗米倒进去,也不知道多少,再将柴堆进灶孔,我还没有灶台高,就搭凳掂足在烟囱半腰凸处拿下火柴擦燃(外婆总怕火柴出事,放得高高),弟弟妹妹不知所措,就见我象耍魔术般的弄来折去,他们在旁边静观默想。我不断塞进柴灶木块和外婆割的枯草,玉米秆等,都堆在灶旁边。只要一点火星溅出来,家里都是木制品,木板墙,木楼,整整一条街都是木房,如果烧起熊熊烈火,(直到今天我想起那镜头胆颤。)我们三姊妹不慎被火化倒是小事,那条街,整个地区,几万户人家,弄得不好,重庆迎接解放的“九.二火灾”。我那样的玩星星之火仅几岁。谢天谢地,居然弄好平生第一锅稀饭,我再抓出泡菜和弟妹(那时候还没有最小弟)三人就这样吃得津津有味。第二天,第三天怎么办,我记不起了。可能妈妈怕出事,请假回来。这样的情况实在不堪下去,父亲才去恳求外婆回家,态度改变为黑五类模样。外婆一听忧心如焚,立即辞退工作,家中得以暂时平静。不久又是:风云突变,“军阀”重开战。

最是刻骨铭心的灾荒年,举国恐慌,很多家庭都因此破裂,几乎家家分食,人人开伙,各自为阵,全是泥菩萨过河。我们已经从森昌泰街搬迁到卫国路,本来矛盾重重的家,当然分道扬镳,各持炊具,“内定”为我和小弟弟,纳入父亲的“北朝鲜”,外婆和妈妈以及弟妹外公舅舅为“南韩”,无形的三八线,我们连做难民的机会都没有。倒霉的又是我了,所有的家务我得承担,挑水,做饭,后来更是洗全家的衣服。父亲本不理事,再加下棋钓鱼,甚至忘记我们在家等候开锅做饭。有次中午放学回来,家里没有吃的,我饿躺在条凳上,一手拉着桌边横栏,睡着不动,直到下午该上学时间,外婆见我还不走,就问我怎么回事,我说没有吃饭,动都不想动。外婆一听就难过了,赶忙做碗咸菜汤,让我吃了才有精神出门。可外婆也是经常都饿着的呀。想来那次可能是父亲专心棋艺(他在那七八千人的大工厂里名气不小)或钓鱼出门,也可能是我自己把该留下的饭票吃了,一度在学校食堂搭伙,饭票印字相同,孩子没有自持力,只图眼前饱肚皮,今天吃了明天的,这周吃了下周的。

那是毛泽东去苏联之后,蔑视亿万生命。弄出了人吃人(前不久BBC有采访记录报道,取材于当事人的直接口述易子而食)的社会。为吃,母亲还找了些泥丸,加点面粉煮来吃,野草根,树藤杆,什么办法都想。那样的东西我吃了无法解便,母亲用指头来抠,一个个的元子出来,和吃进去的模样差不多。肚皮下沉,肠胃空旷,特别难受。稍后毛泽东滚蛋,刘少奇当权,提出全面开荒种地,见缝插针,才让人有一线生机(可怜的舅舅已经饿死)。外婆去住家的对面39军(后来的185)医院边沿高坡开垦荒地,无人干涉。就这样,全靠外婆种菜蔬包谷红薯,让我们度过好多次危机。

母亲和外婆迫不得已把婚嫁金饰物品全部变卖,为买点高级饼饼(这词汇只有50岁左右的大陆中国人知道),聪明的政府那时候慈得象基督山伯爵给银行家吃鸡,也提供高价餐馆,为求一饱之慰,情愿为一顿饭付出一月工薪的平民铤而走险,吃了找死。今天中国仍然有这样的价格餐食,迥然不同的是现在是吃花样,而那时逼人就范,倾家寻食,无不极其。父亲也带我去吃过这样的餐食,一顿消耗是他半月工资,他说是变卖了珍贵的鱼杆鱼线,算罕见的恩德。纵观世界,失职的父亲不少,连美国总统克林顿都深有体会,芬兰酗酒的破家不乏。但民主国家有社会保障,生存容易。而我,要不是外婆,也许早就不在人间。而今,外婆舍我们而去,父亲仍然健在。我每次回国,见父亲仍然对母亲那样,想起过去便“旧仇新恨”,象火柴与擦皮,一触即燃。说是说,长大以后,特别是我做生意,对父母照顾依然。直到今天,也许父亲认为是他的篾块之劳。


第五章 纸烛那天

2002年的清明,我们扫墓去,在距离重庆不到一百公里,那长长的一段高速公路之后,是崎岖山路,很折腾车辆。好天气的日子,阳光把褚色的山区,梯田,小树和依房的竹林抹得笑吟吟的醒目,一排排被耕牛犁起的泥块,扭扭捏捏,象黑黝黝的皱皮老蟒蛇,半沉半露,睡得正香。依稀农舍错落在山凹,不规则的砖瓦建筑残旧凌乱,还残留在秦皇汉武时代,有些怕反而不如。几间小屋半藏山沟或斜依半坡,象儿童的积木凌乱挥撒沙盘,新建的房舍,怪异的砖块和建着艺术无缘,城市的豪华与山村像黑白分明的线条那么大的差异,比较苏杭江南沿海,这里可为地狱永久居住广告,仍然凋残破败,偶尔可见枯藤,老树,小桥,流水,人家,可怜的昏鸦早化作野味,润土无声。要老马还在,天净沙元曲还能写?妄想!

一辆黑色奥迪100型轿车,一会冲弛,一会爬行,一会昂首,一会翘臀,在浩瀚的蓝天下,象疾疾的小虫,移动在丘陵表面。朦胧上空,太阳很不情愿的羞涩后云,污染严重的商标把四川盆地弄成怪胎。那盘山土公路,凹凸机耕道,新开垦待整平的路基,几乎要把这不甘落后的黑虫掀个四脚朝天。幸好朋友借我的车不错,无论多么陡峭的坡度,迂回的弯道,总是有力登进,哪怕有的地段将底盘擦得嘎嘎直响。(幸好我爱玩车,那几天前,一个开出租的玄吹,说这世界恐怕只有重庆驾驭员算“座山雕”了。“一怒之下”对他说了我在美国开车,在伦敦市里,在巴黎环城,由挪威北极巅峰直下德国柏林。几句话就把他眼珠弄大。离开中国十年,我照样在重庆最乱公路(特别是两路口的交叉)上“横冲直撞”,而且我没国内驾照,无100%把握,哼!)这车的方向盘远不如我的芬兰雪铁龙。随车的弟妹和母亲一行四人,在弯曲迂回的道上,我一边行驶,一边不时注意路边农民询问。弟妹们几年前来过,这些道路新修,二十年前我送过外婆来看外公的坟墓。这里山势回旋,地角逶迤,现属重庆远郊,在这凌乱狭窄的陡坡路,我不得不把车挡排到最低,才遥遥摆摆,轰轰慢爬。

这车宽敞,内外具黑,表里如一,旁座是弟弟长江,个子比我高,也快半百,他精神旺建,满目青发,说笑幽默是他从擅长。后排座是满头霜雪的母亲和比最小弟(他那次没去)长两岁的妹妹惠兰。母亲七十七岁,退休多年,老人小麻将生涯(输十元者免费继续)使身体变得微微发胖,精神仍然矍铄,大家谈说外婆外公生前身后,以及送葬过程,让我耳边好像回旋着外婆的唠叨:“我死了舍(拖尾),要给我烧钱纸哟,你们这些猴儿要是没得孝心么,不给我烧钱来嘛,变鬼都要来抓你们,听到没有哇!”外婆咯咯的笑,嘻嘻的话语,眼睛眯成一线,有点歪斜的口里说出,给了我们毛样指示。“可以呀,你的银行折子要捡(‘藏’)好哟,掉了舍,没得钱用,我们不晓得哟!你莫去讨口哈。”弟弟和外婆说话从来这样二不挂五(‘吊儿郎当’)。“掉了呀,那我就给你们投梦来,再给我寄,不给的话,还是要抓你们。”外婆又乐呵呵的笑,“抓”音拖得又重又长。那佝偻的背脊给我心中一丝悲怜。唉!外婆啊,你为什么要老?她明明知道我们会“寄钱用不完的”。想到此,我向后扭头问:“上坟的纸烛阴钞等带够了吗?”隆隆的车声不甘落后的鸣叫,路边景物移换,妹妹接过话题:“哼,大哥,那还用你愁!清明节里到处都有卖的,一会在场口街边停一下买齐就是。”想想也是,现在已经不是批“四旧”年代,能挣钱的活,无处不为,的确又回“四旧”了。说着,果然见到前面路边有摊,一应俱全的上坟物品。

经问讯,邻近的村民都知道丘姓家氏,很容易就找到这院落。外公的两位侄辈也一大家子人户,那是外公的妹妹――姑婆――曾经的家,她也逝世多年。那天表叔们高兴而意外,都七十来岁了,依然健朗,皱纹的额在微笑中加深。随即我们把弟妹家里搜集的衣物和另外买的礼品糖酒等送与,由他们自己分赠。走屋后百米的田坎,再上几十米山坡,墓地墓碑突兀而显。之前我委托过表叔修砌的坟土看起来也俭朴完善,照乡村风俗,青石雕刻的墓碑中央是外公外婆的姓氏名称,旁边是母亲和我们兄弟姊妹的排列。坟墓高约一米半,面积大概六七米平方。

睹物思情,我们默然哀悼,点燃纸烛,袅袅青烟,母亲先对墓碑跪下磕头,喃喃而语。随后我依然踏上原地,当二位老人健在:“外公外婆,我们都来看望你们二位老人家啦。您们在生时候,没得到我们的报答,不孝的子孙只有在今天来给你们汇点钱,望你们不象活着的年头那么困苦。您们还有什么困难,给我们投梦来。我难得回来一次,只有遥祝您们二位老人好好安息。我永远记得你们一生辛辛苦苦养育之恩。”接下来是弟弟:“外公外婆,大哥都把我们的话说了,今天就给你们汇款来,收到之后自己好好用呀,不够又给我们投梦,就再给你多汇点。”他那口吻一如当年说笑。妹妹说外婆,我们来啦,喉咙已经声咽,泪珠不由滚滚欲滴。

此时此刻,我看着墓碑,泥土下面覆盖着二位老人骨灰,那曾是有血有肉,是有神有质的外公外婆,与我们共同几十个年头的不同岁月,好像还是清晰如昨,这下阴阳两茫,让飞驰的时光带到无边无际。唉!时光哦,残忍的时光,要把所有的亲情隔离。无限的感概,随着点燃的纸烛冒着青烟,冉冉上升,迷离的思绪仿佛看到外婆外公起来了,就像他们曾经由床铺摩索:流逝的情景又回来。温厚的外公,阳光雨露般的外婆,看我们的蹦蹦跳跳,眼帘笑成了月亮。

第六章 小足外婆

外婆生于大清政府快下岗时的重庆上桥,现属沙坪坝区,1905年还山清水秀的田野农庄,哪里还有半点影子。这些年修来挖去,灰尘不歇,高楼鳞次栉比,良田被水泥覆盖囊括。上桥那时为重庆远郊,距离仅仅市中区20公里左右。外婆生前常唠叨要回去看看,可哪里还有她当年痕迹啊,我们对她哄了又哄,口不说,但心想不见的好,没有遂老人之愿,至今不安。

今天我55岁了,出生那年外婆才46岁,比我现在年青得多啊。从醒事起,就依偎在外婆膝前,天天夜晚看她揭开绑腿,一圈圈的环绕脚杆,从小腿开始,双手交接布头,象牵动一条捆地球的长藤,好久好久的解,外婆的脚拇趾和四趾弯在足底已退化成小小的颗粒,那趾骨弯曲,皮肤白细,脚背高高,脚心深陷,活生生的三角。我不由一个又一个的问,为什么,又为什么?

“为了嫁人呀,姑娘家家的,不缠足嫁不掉呢!”
“嫁什么人呀?”
“问你外公去嘛,呵呵!”外婆笑起来,眼睛还迷成半径。
“为什么要问外公呀?又不是外公缠的。”
“嗨,背湿(说笑口吻指‘倒霉’)的猴儿,你要大了才晓得,你是个儿嘛,要是个女(舍),在我们那年生,有你好受的。”外婆又唠叨起:“那时候呀,才五岁呢,就开始绑上了。谁敢不缠,哭都不许,大人把你(指她自己)提在院子中间,一歇(阵)篾块掺得你啰啰旋,饭都没得吃呢。哪象现在哟!还是孙中山才解救了妇女嘛。”

不知外婆从哪里听说。其实,宋朝人民政府就不强求裹足,明朝中央领导需要姑娘服务员,一经录用就命令解除裹足。写“镜花缘”的李汝珍诙谐万端,用那个男人林之洋来品尝这滋味:“只觉得脚上如炭火烧的一般,阵阵疼痛,大叫坑死俺了!”那挖苦是令我忍俊不止而又苦笑。听外婆淡淡而说,想每个小女孩历经这样折腾终身,真绝灭人性也。说来说去,还是那个亡国之君唐后主李煜的“宫娥意境”,竟然铸金莲台,令宫女舞蹈其上,而后民间趋之若鹜,这家伙岂有不客死它乡之理。明末四川军委书记张献忠同志还把女人小脚收集来堆“娥嵋”观赏,那爱妃一句话说漏嘴,山尖插上的小足就用她的来点缀。看有关资料记载,对女人小脚之爱,从前甚至在山西大同,专办女人小脚展览庆祝大会,用来特别炫耀。那是每年农历六月初六的“靓脚会”。每逢这样的隆重节日,臭男人们趋之若鹜,个个张大嘴巴,鼓圆眼珠,色迷迷死盯着出台的小女子在高凳上脱鞋悬跷小脚展示,尤比现在裸奔或选美。就连康总书记熙同志解放全中国,下达中央文件严禁裹足都无法执行,可见这顽习,如何深得民心。要说真的解放,还得归功于美国人民,见中国女留学生小足摇曳在繁华闹市,那体会是惨不忍睹,痛心嗜肺,传教士在中国大声疾呼,奔走启蒙宣传,屡屡争告解除,最后才将这摇摇欲坠,风吹荷叶的连根拔出。想来,中国男人啊,用混蛋二字恩赐也不够分量。

早在康梁变法之际,广东率先放足,可四川内地愚顽落后,晚了十多年才实施,外婆出生在那时,未得近水楼台。为此,八十五个春秋的早起贪黑,三寸小足承受挑水担煤重压,每到夜晚,看外婆揭开捆绑清洗,真是所有中国汉族的罪过。 还记得小时候流行的儿歌:“老太婆,尖尖脚,汽车来了跑不脱……”每当我这样跟唱,总要被外婆吵:“跑不脱嘛,我拿篾块来,看跑不跑得脱。”说罢她又呵呵笑,硬朗的外婆那时候还不是弯背,那么乐观,忍耐无限的外婆幽默开朗,话语快利,而她那么小就被活活绑成残废。每当外婆的裹脚的长布条用旧了,她就揉成一团塞进柴火里,凝思着看布条化成灰,烟雾从灶孔凫凫飘出来,好像要小足岁月带走。


第七章 灾难丛丛

烟雾还在飘,浓烈的烟雾在外婆外公的坟前,爆竹声把我惊回,往事就像眼前的凫凫烟燎。妹妹和妈妈以及弟弟等我们大家都在坟前为老人焚烧纸钱,那一迭迭的“巨款”里还印有外币,人们设想的灵界和眼前的社会一模一样啊。天!曾看过部美国影片(The Ghost),那个年青老板与女友在街头被“挚友”借手杀害,随之而灵魂在世周游寻仇为善,诸多趣事,给我极深的印象。要真有个灵界倒好。遗憾只有梦境给过“一枕黄粱”。想象力多么神奇啊!让我心里永有外婆和外公,让我享受童年,少年,中年的情景,虽不能与之共享,也能述说于觥筹交错之间,描写于九天九地之内。曾经三毛就在香港找人“搭桥”,见到她的外婆,而荷西蒙胧不显,是否灵界也需签证呢?

“把那些火炮拿过来,大哥。”弟弟的话语轻轻,表叔将打火机陶出来,妹妹在旁添加鞭炮,妈妈碎碎叨叨念及往事。随即又一阵劈里啪啦的响声,引起旁边竹林哗哗。听着这震耳欲聋的声音,想到外婆生前曾多次讲诉那国难当头年代,那九死一生的时候的弹雨横飞。

二战的日寇血染武汉宜昌,便开始了在五年里不断轮番轰炸重庆(1943年才被美国战机护卫),一日数次,几日不息,平民百姓如热锅蚂蚁,深水昆虫。外婆在罪恶滔天的飞蝗下,开花崩裂的弹片中,被波涛汹涌卷起,再覆盖千堆雪里,与死神擦肩而过。

那是个晴朗的上午,外婆从南岸乘坐小划子――舢板似的木船――人进城办事回来,那年头没有轮渡。她小足摇曳在朝天门码头附近的路上,正赶乘在小船上,突然警报四起,凄厉长空,满城惊恐,老幼奔跑,首尾不顾。附近已没有防空洞可躲,争挤上船的人超载如危,日机由宜昌过万县一瞬间到重庆上空,气势汹汹,黑幕沉沉,一大片几十架(历史记载最多一天六十余架)直抵重庆,死神降临,呼啸头顶,俯冲投弹,城内山嘣地裂,火光冲天,烟雾缭绕,震耳欲聋。乘船人惊恐万状,梢翁慌了手足,疾疾逃划对面,几架飞机俯冲追击炸弹,将长江波涛旋起翻天巨浪,水柱揎江,满船人惊愕,惶然失措,一颗炸弹将水浪推来覆去,船舷头尾乱旋,人群摇摆,突然,再一颗炸弹邻近冲起水潮如山,哗然揎翻小船,被水浪冲翻的乘客抛向空中,跌落水里。说时迟,那时快,外婆当时被挤在船中,昏头昏脑不知所以,突然只觉船体一个大翻身,满船人声惨叫四散,象洒开的豆子。外婆急中生智,随手抓住坐板(幸好是活动木板),朝天一旋就跌进水下,幸好她抓牢木板不放,呛了几口水,才冒出水面,见周围的人头个个的下沉,外婆夹紧木板,半沉半浮,看着浩瀚的两岸山峰推移,顺江随波。而其它船只想疾疾划走,个个逃命,对频临死亡的外婆,置若罔顾,谁也不与援手(唉,中国人!)。那汇合的嘉陵长江,乱波冲击,澎湃荡漾,激流汹涌,抓着一线生机的外婆沉浮生死,拚命挣扎,连呼天喊地的力量都没有,那时刻,那瞬间,一个不会游泳的小足女人,只有头颅露出水面,在庞大的长江,宽阔的水面,外婆的紧张和渺茫,无可奈何的绝望,真不是我现在的文字可以描述。幸好日寇鬼眼尽望山城,顾不得江心的外婆,她才漂流到十几里外的下游,那片山崖不是轰炸区域,日本飞机拖着累累血渍扬长而去。正当外婆精疲力竭,奄奄一息,四顾无措的时候,一个打鱼船悠悠岸边划出,渔家见远远一个黑点,划近一看,原来是我外婆在水面,哎呀,还活着!于是赶忙把半昏半醒的外婆救上(要是今天的大陆中国人,得先讲价,)。当时外婆已经无法呼喊,再一会必死无疑。幸好那时她才三十多岁,体力尚佳,竟如此大难不死。“嗨!你才想不到呢,我回来家里人都在吃饭,还说我去城里才一会就回来,是到那个水坑达了跟斗(摔跤)回来换衣服。不说莫,还不显得我是死过一头(次)的人啦。”外婆居然边说边笑,听得我心惊胆颤,暗想,天不灭外婆,不然,我怎么办?

去年(2004)四月日本律师团一行专程来重庆为二战飞机轰炸死难者致哀!较场口十八梯防空洞被炸蹋之后,人为惊惶拥塞填满洞口,空气阻绝,死亡三千多人(具体数字,永远是迷)。要是外婆还在,她要听说啊,会飞起小足,前去滔滔不绝控诉。也是二战间,外婆的大弟弟被抓壮丁抗日,音讯了无,死于战火,一分钱的抚恤金都没有,同样,外公的一个弟弟也这么无影无踪,生命的消失竟是墨水在纸上划掉名字而已。国民党的地方军阀,也是混蛋透顶,就象百年前的中国战俘被沙俄抓来芬兰,在冰天雪地里修建战壕(其中一段就在我的窗前,曾经我撰文描述,可惜文稿丢失)对抗德国,中国政府再也不做声,如此身死异乡,乌呼!

再说,除了国难,内乱之灾也颦临外婆。在那匪盗横行年代,一次外公从外地汇钱回来,外婆到邮局去取款,不想被棒老二(重庆人过去称呼‘劫贼’)在取款处盯视,而后跟踪,走到无人的小巷,这匪徒拿出刀指着外婆立即拿钱,不然即死。银元全部被抢,外婆跌跌怆怆回家,抱着妈妈痛哭一场。那时候交通不便,邮寄不畅,外公很久才寄一次钱,很久之后才知道被抢,外婆当时的苦难谁解。


尾声

随轻轻脚步
泥土点点
混同梦廊的外婆
留在山坳那边

末了,弟弟对着坟墓,还是曾经的口吻:“我们走啦,你们好好的过吧,差钱,就投梦哟。”说罢,大家缓缓回神,又走在这迂回曲折的山峦。此时此刻,我突然有种感应,似曾还搀扶着外婆,衰老身影压在尖尖的小足上,摇曳在这田边小道,她看着外公的墓,指指点点:“喜啦,以后啊,你就像我来看外公这样看我哈?背湿的猴儿,把你们盘(养)大,我们就该去啦。” 那天的印象,耳傍还响着爆竹,香蜡,纸烛和漫漫的飘烟…….。

外婆逝世于1990年九月十七日。正好,百年寿辰的外婆,在人间度过八十五个春秋:从小缠足,痛苦终身,二战被日本飞机炸翻沉江,九死一生;再被土匪抢劫,险些横刀血飞,被父亲蛮横对待,几十年如一日,含辛茹苦,为我们贡献一生。到老被寂寞独居缠绵,在外公去世之后的八年,外婆日子每况愈下……。

我再没有机会报答最亲最爱的外婆,只停留在记忆的光点也会随我走出岁月,她唯一能“得到的”,是我这乏味的文字和无声的祈祷。只有飘渺的云,还知道我从外婆怀里走出,直到她的癫癫巍巍。

而今的外婆呢:您现在哪里?……!

2004/9/11――初稿 2006-2-13 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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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二 九月 18, 2007 8:36 p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艳遇

唐夫

我唐突走下车来,疾步走去,随手一摔,将按钮掐一下,这新雷偌车“喳”的一响:关闭。

亮丽的阳光和绿树将这里景色渲染映衬分明,无声更胜有声。看露天停放着十来部各种类型与奔驰等同身价的BMW新车:有四论驱动的越野型,有单人单座的敞篷型,有深蓝,有银灰,色彩艳丽,光彩夺目。我顿时感奋,这车名震寰宇,要在中国,木棉卫慧见了,能不召之即来?环肥燕瘦在世,经得起宝马的诱惑?奔驰的挑逗!木子美大概也会变成“疙瘩丑”,自不待言。我就这么胡思乱走进去,手里拿着汉堡旅游图。门口停着一台BMW牌子的高速摩托,全封闭的透明塑料玻璃让人驾驶起来无风无尘,德国人呀,出类拔萃,“武艺超群”,真是令人仰止。

这是间中等大小的汽车销售展示厅,明亮洁净,漆色台面和地板胶以及办公的器具配合得豪华舒适,典雅悦目。从刚进门的柜台上一个年青小伙在埋头查阅资料,聚精会神的青春活力充满他那线条分明的面部,是个让女人看起来心如脱兔的好小子。随目扫过去,见到里面柜台环绕中空,两张办公桌相两位姑娘,年长的看样子不到三十岁,在接电话,年少这位可能二十芳龄有余。那合体的软料子素花色调的衣裳,衬托出三围曲线的美是恰到好处。日尔曼女郎如此俊秀,我油然惊异,此时此刻,就是让罗浮宫里油画上的希腊女神相比,大概也略迅一筹,让欧巴罗骑着宙斯从黎巴嫩出发,也没有如此的风采神韵。这位年青姑娘见我走过去,立即冉冉而起,欢颜微笑,恍然间如仙女下凡,西子出水,将我这问道“牛郎”弄得有点不知所措,一生见过不少巾帼“英雄”,而眼前这为天造地设,鬼斧神工的杰作,倒是今古奇观。好像同等惊异的感觉也由她的目光里闪发,自不待言,我大概一扫了她对东方男人的萎靡观念。相顾无言的瞬间,一种心态,两个国度的距离骤然靠拢,自然而然,邦交和睦,德中友好啦。

姑娘听我问道集中营,那明眸皓齿一亮,神态迷离,明晰的眼珠像饡石般闪闪发亮,刘海下动人的眼睛和恰到好处的鼻梁,欲动又止的口唇,要登徒子来临,还能斯守蓬头挛耳,积唇历齿之妻么?宋玉敢说那迷阳城,惑下蔡窥臣三年之女能比哉?人之美如珠光宝气的夜明珠于漆夜,怎不令人悦目而有欣慰。我对她不好说纳粹,也怕发音不准,干脆将手里的汉堡旅游图上的各地游览中这栏指点。她贪过身近我不到一尺距离,玉竹般的秀指距离我执掌的地图接近寸许,这么点点指指索寻,她那专注的神态,清秀的眉目,似润珠滑玉的肤色,将“鬓云欲渡香腮雪”这句子写成另外含义。嗟夫,西女之美,自然神韵,丰满而不娇柔,仪态万端而不故撒风流,和我们古典的回头百媚之说真不可同日而语。就那静动间,神女!这词汇充塞我心间。她俨然一扭头,对另一女用德语询问,我想她可能不是汉堡当地人,就那叽里咕噜几句,她再飘逸一回头对我和悦而言:“请等等,我用电话询问,这样比较详尽。”我报之以笑,双肩一耸(Whatever!)。当她拿起电话拨打,我巡视周围,橱窗里有很“触目惊心”的BMW挂图,就这样的豪车配这样的俊女,岂不畅销,我糊里糊涂猜测时她已落下电话,埋头的那位小伙子也抬起头来对我一笑,点点头就告诉那姑娘,两人对话,看样子是这年青知道,都是旗鼓相当的人精,汽车商真会“人面桃花”呢:富婆来了有俊男,大款来了有美女,哈哈!这样的精品世界,人杰必然地灵,岂不稳操胜卷。想罢,姑娘再耐心给我解释,怕不周祥,她一扭身腰,干脆撕下便条,从手指尖下流露的线条均匀整齐延伸,像飞机留下的尾云,哗啦啦直得精妙,再一横,一点,一圈,中间加几条路标,活灵灵的图样,详尽入目清新。我看她要是在前线做侦察兵,没有不让将军常胜之理。真好姑娘,外秀内慧,聪明绝顶,我暗自赞叹。那瞬间,我巴不得时间凝固,就与她这么“咫尺天涯”,变为腊像展示,岂不更妙。虽九死而不恨兮,管它世间浑浊与清透。但现实是残酷的,我得依依不舍,恨这张判决书似的纸片把我立即“赶出闺房”。遗憾中我用仅会的德语“党客训(谢谢)!”礼别,换得她的笑,将整个亮丽洁净而又豪华的大厅布置得更加迷人。那深邃的流盼,好像我会进入她的梦中,换得永恒的邦交之宜。不虚此行呀,我乐滋滋的出来,满足悻悻!

当我再看到那部雄纠纠的摩托,是有点余兴未尽,又走回去向这姑娘问价格,她还是那么迷人的报之以笑,又向那年青询问,再歉意的对我说那是别人放在那里,不与销售。我报之以愧容,唉!该耽误的时间被我耗尽了,再没有理由“赖皮”。恍然间我悔恨自己不懂德语,错过千载难逢的机会。

这时,我掏出裤袋里的钥匙,远远一按,见车灯一闪。我只有狠狠将车发动,一个急倒车就冲进公路,把后面的来车吓一跳。

听着轰鸣的车声,我只怪自己不能再回二十年,非将德语弄个精通不止,凭我三寸不烂之舌,凭我笔下生花妙笔,岂不“征服德国”,做了当代卡桑洛瓦。人之美、为万物之灵:艳、为德国女郎之冠;遇、为中原游子之幸,人生的交错,冥冥的上帝好歹让我饱了艳福。有人说把美停止在瞬间,死了就好。可我回来,老杜说像小伙子,要说那女郎呢,不该进幼儿园么?

好、艳遇就此打住!

2005-7-8 深夜十二点修改“游记之四”二稿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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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夫长篇回忆录

《当代神曲》



可有可无的文字

  我写过点文字,有时居然以为不错,还想给人看,惶惑之后终于在淡漠中忘怀,以至无意丢失,也不觉得可惜,绝没有象违反计划生育那样的体会。有人喜欢血写的文字,我看那是虚伪说法。对同胞而言,无论是血写的,和写血的文字都没用,即使把人头挂上红旗,也成了广西人的小菜一碟。许多挂名的作家擅长于摇尾乞怜,把臭不可闻的垃圾摆上纸面,奢谈于灵肉之间,耍鬼把戏似的高傲。自思、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

  文字,总的说来不好驾驭。

  而中国的文人从可怜的先辈,到惋惜的同辈,以至于倒霉的晚辈,哪一个亡命的捉书虫,不在精神镣铐和现实的铁窗之间徘徊。

  因此,我们一代“文革”废品,谁又不曾以不学无术而沾沾自喜呢?人非草木,我偶尔也心血来潮,以为笔下生花,胡思乱想构成句子,便能自欺。然而时过境迁,又心灰意懒了。扪心自问,身为时代造就的弱智阶级,那有挖空心思的技巧,力有不逮,敢把智商当打药么。我以为行文造字,还是诙谐的好,人生本来就累,血腥的世界,哪有天安门前的阑珊舞蹈可观,游客的飘香和坦克的迹印都同样消失。真与假本来就不是靠人来辨别,事实一旦脍炙人口,已被篡改得千奇百怪,文字也是微不足道的雕虫小技。所以,我的兴趣陷为可有可无。

有:就象驾驭虚浮飘渺的神舟,驰骋在灵魂乐园,熬煎于神曲地狱。既兴奋,又难受,也缠绵。文字之瘾,思绪万千于内外,呕心沥血在朝夕。投入其中,就得追踪纸背精灵,去刻画,去升华,去挑逗,细腻入微中涵盖广博粗狂,嘻笑怒骂时更见悲天悯人,既要烘云托月,又要触类旁通。待文章落成时也不典礼庆幸,心满意足后再咀嚼许久,所谓的功力火候,在自然中形成。一般说来,遣词造句要平常似秋水,含义藏锋深邃如渊鱼,字句宜短如梭标,为文要长似江河。语气顺畅,韵味曲折,格调低沉而意气高昂。从平静中见激风暴雨,于浅淡里识馨温隽美,力求雅俗共赏,老幼皆宜。当然,要使人爱不释手,朝思暮想,忘其所以的笔调,还得以终身之力,毕其功于一役,磨炼而已。有时,明知道这是瞎子点灯的干活,也其乐无穷。

无、也是欲罢不能,才有《当代神曲》随之流露。留与诸君,知我者百代知音;不知我者,痴人说梦哉!


第一章 早 上

明白了原理与原因,其它一切由此可得明白。--亚里士多德

那个黎明的太阳要早些,红太阳的触须才伸进风门,还来不及摸住谁的屁股,就听见喧哗声响,监狱长那长年累月无日不响的钥匙串撞击声,配合渐近的足步声,是囚犯的警报器。每当牢房岗亭的铁门“哗啦”揎动,这交响乐就能使犯人眼目圆睁,神情变异。几个光头脑袋伸到风门前轮流转动,巴掌大洞孔让双目盯去如演幻灯片。当牢门被打开的时候,黑暗也被挤到墙角。

1977年深秋是每间牢房犯人爆满的日子,在酷热而又臭气熏蒸的每间号房,早晚各得到供水一桶,除了饮用,剩的仅够洗碗。汗流夹背的犯人也无所谓,光溜溜相顾无言,唯有无牵挂,方便而又自然,就象工友下班拥挤在集体浴室里。比较二战里那些被关押的犹太人,我们的运气好得多。挎枪值班的蓝衣枪兵(犯人的赐称)随兴悠然走来游去,偶而把面孔贴近风门做个方型,冷淡一盯便木然离开。要是隔壁女牢房如此打扮,倒便宜这些农村八路“额鼻象五岳”了。在那咫尺天涯的岁月,人的自尊从入狱那天起,就随铁窗的特别气味蒸发如斯。

这里是重庆北碚看守所,它建于上世纪中叶,那是地主、资本家、个体户在改朝换代之后,立即迅速失踪的杰作。没有进去蹲过的无法猜测,它与电影里的牢房截然不同,说是建来临时关押,有的就在里面蹲过十几个春秋。如果练不出像吉本在《罗马衰亡史》里描绘那“七个长睡人”的功夫,恐怕永远别想有机会出来问面包店。这里是长短两排相对约六七米之间的牢房,一边连墙封闭,一边宽阔到延伸斜下的操场,短排牢房只有五间,侧面院坝有个特殊的小单间,那是关特殊犯人,或者临时关闭受刑具者。长排有十间,一边连接到岗亭,然后是内圈高墙。

像这样的正规牢房,简直不如北方农村人家的通铺,可能面积稍微大点,光线差点,气味怪点。这厚厚的土墙屋,高高的屋梁,蛛网牵连的旧瓦,一盏黑夜照死鬼似的长明灯,黄暗的光线贴上朽陋的灰墙,零乱补疤泥灰的深浅色调,弯曲交错的沿边线条粗细,像千奇百怪的狰狞面孔,时刻盯住犯人,那斑驳陆离的图案可令人想象通往地狱的路径。号房整个室内宽不到四米,长不及七米。对着单扇厚木门的里壁,人手莫及的铁窗子,就是取掉所有的铁钎,越狱的肩膀也挤不出去。这扇单门正中有个仅仅可以伸出头颅的风门,正方形,盖上一个铁铰链,门中门了,关闭之后便整齐划一。门外是一米多宽的屋檐走廊,下一梯坎高度便是三合土地面,象一块农村简陋的打谷场,偏斜下倾如球场大小的面积,伸延边有个一米的高坎中间几部石梯,下面又是一块教室面积大小的地坝。这小坝中有个水池和浴室,后面是通到高墙外的粪池,供菜地所用。大块院坝是犯人放风或者偶尔开会训话时出来的阵地,边角靠牢房一块修整稍平的地面是犯人的饭钵扔放处。高墙内的长短两排牢房和上下大小两块地坝,以及头顶那片灰蒙蒙的天,就是我们被“看”被“守"”了几年的“临时”空间。当然,也有人会从这里被提出去脑袋开花,身体零件被取,不再“丢人现眼”。

大抓捕(连同判决也许延至半年)之后的每天早上,监狱长按时进来开门放风,时而训话,他那阴森的目光盯着我们的神色,就像欧洲名画里吃人怪物。谁进来,都得识别他早上的足步响和钥匙声以及河南腔的口音。“嗨!你们全部给我听着,凡是被点到名的出来,拿馒头去吃。”操着河南口音的监狱长边说边看了看那女厨工端进来的一筐馒头。他站在短排房头的檐边,那是大家最集中目光的位置。脸形较方,中矮身躯,如果没有制服,有点象菜农的监狱长,背微驼,似乎没有颈项,传说是在战争年代做南下民工肩(人称南下干部)挑背磨练成。五十岁左右的面目和乜斜的目光带动皱纹,能给人以阴沉而严肃的威慑。当他心情好的时候,对犯人的口气也不失长者的和蔼。他把“吃”字说得很重,手拿张纸页在飘动,嘴唇上花白短须摇动出一个个名子。 各牢饭的犯人已经聚集,被点到名的走门去,端回一个有馒头的饭钵和少许咸菜。

“哦!糟糕,今天是游街批斗,有好戏,嘿,嘿!” 无话不谈的老头龙缺耳惊叫一声,他六十几岁了,满脸皱纹,嘴唇下拽横扁,小小个子,单瘦得象一片叶子。他的生涯也是丰富多彩,极不走运的是在即将退休前因小小的赌钱被凑数抓捕。龙缺耳名声来历不虚,每有人问他,就把年青时候一次打架战绩公布一翻,在那生死关头,他一棒击中对方时,正好是刀刀锋劈头划下,斩去半截耳朵,从此被人赞誉,让他洋洋自得至今。龙老头在天府煤矿工作,自诉是和头头过不去的那类。他那小而又圆的眼珠,伴随摇晃的脑袋,经常默默自述:“老子干了一辈子,就为输点分分钱打牌,这么鸡毛事。狗日的...... 屁眼好黑... 。唉!这辈子完了。”说了不到片刻,他心情舒畅与人争论,从激动到萎靡,而后又从萎靡到激动。当我写到他的时候,可怜的龙老头去黄泉了好多年了。

我躺在炕板上,正望着那黑黝黝的屋顶,梁上的蜘蛛手脚颤抖,摇摇欲坠。听他这么说,我腾身起来,所有人都在张口结舌的注意听力,弄错了倒霉的活是吃不了兜着走的。“街的就不吃稀饭?好呀!"”一个瘦猴人样正在整理他的衣服布袋,扭过半边身子问道。“傻瓜,一会儿你被打包,扔囚车上,还想找毛施(四川话指厕所)?”龙缺耳带着资深口气,说话间拉长了腔调:“各自找件厚衣服吧,绳索不是吃素哟。哼!那滋味我尝过。”“难道游街不需要全部犯人?”一个叫蔡家的小子问他,语气里充满了惊恐。“嗨,你狗老子哈戳戳的(傻乎乎的),都出去,那不演员多于观众。”龙老头训他的口气还很哲理呢。

顿时,牢房里安静了,一张张苍白的脸,先有几分悚然。都是菜板上的肉,横切竖切都任人宰割。不管怎么说,马上要吃东西了。眼前的时刻,肠胃已经绞得比麻花还紧,神秘的味觉将唾沫怂恿在口舌间,在吞与不吞之间旋转。

我们牢房里接近三十名犯人中有一半人被点名,端回来的馒头没有拳头大,松软十分,一捏就象棉花那么萎缩。我赶忙塞进口里,才闻到点面粉味道就被喉咙求一时之快抓去,犯人的肠胃真象磁力无边的宇宙黑洞,每到吃饭才觉开口就无影无踪,比较别人我又更胜一筹。囚犯们尽快虎食狼吞,我无暇欣赏他人咀嚼,忙从布包里扯出一件长袖衣服。游街示众,今天终于轮到自己,文革里的红卫兵押着黑五类,那些被串起来的无论老弱病残,或男女老少都挂上了黑牌,手里拿着破锣或面盆,有的头发剔了半边,有的衣服给涂上浆糊纸条,每敲一下锣,不得不哭丧的呼喊:“我是黑五类...,我是残渣余孽...,我反动透顶...,我自绝于人民...,我不得好死...,我死有余辜...。”造反派拿着鞭杆竹条,走走,挥挥,象打在麻袋上。我想今天毕竟冠冕堂皇的运动游街,不是为所欲为的群众组织,恐怕好些。

“去吧,变了泥鳅,还怕黄泥巴!”
“做反面教员了,嘻嘻!”
“日他先人,老子反他个逑!”
“你老兄胆子恐怕太大了,给枪兵听见,铐子绳索不是吃素的。”

犯人们七嘴八舌,有人忙慌中象清理垃圾似的乱扯衣服,监狱长又来打开了牢房叫喊。

我们缓缓出去,顺服的排站在牢房院坝中,整个监狱里顿时鸦雀无声,各间牢房的风门被枪兵一顺风的关闭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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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品总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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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捆 绑

在那种气氛之中,从来没有而且永不会有一种智力活跃的人民。--约翰·密尔

重庆秋天的太阳依然暴烈,斜射半墙,明暗分明的界线,正好光顾那批走进岗亭的雄赳赳警察,雪白制服,蓝色裤筒,侧边发皱的条纹象红污的蚂蟥列队垂直。整齐划一的黑皮靴亮煌煌的头尖,闪耀黑龋龋汹光。警察们个个年青,多数膘肥体壮,脸若秋霜,虎视眈眈如鳄鱼的表情。其中一两个老瘦干瘪,裤管凹进,裆下空空如也,太监般的神情,侩子手的架势,像郑关西随时想和潘金莲的小叔子拼命。他们双袖半挽,单手提绳象牛肉里的筋条,活鲜鲜抖动。一个个威风凛凛。
太阳下的我们半是慑服,半是顺从,依照点名顺序,低头对高墙成排排。

“站好!” 警察吆喝声起,脚步掷地有声,哗啦穿插进来。我们的头顶几乎触到墙壁,盯着自己的鞋尖,每人的手自觉放在后背,乖乖等待捆扎。为给点“颜色”出来,冲进几个警察出拳,蹬腿,大头鞋叮咚飞踢,“哎约!”“...,哎...。”的闷叫声,在犯人口边挤出,随即沉寂。他们的工作习惯就象铁匠对铁砧,击拳手对于沙袋、那快感不言而喻。挨了拳头的犯人,从背脊到肋巴,甚至腿杆,毫无声息迎接这闪电般的四肢出击。我的第一个学徒,其父是警察科长(由他帮书记将抓捕我们的活敲定),这小子曾在车间里吹牛,说他还是孩子的时候就与邻居(干警家属)伙伴玩耍,谁说一声“走啊,去打犯人!”便迎来一阵雀跃欢呼,争先恐后往关押犯人处跑去。乐呵到满手足血迹,彼此畅谈摔腿挥拳的体会,其喜洋洋者也。那时公安局关押犯人没有期限。听他说的欢,我觉得奇怪。在我坐牢后不久,他转去公安干校。可能现在扫黄顾黄,弄孙志刚解闷吧。

高墙下低头的我们颈背发怵,第六感官追寻警察动态,谁也不敢抬头。那绳索摇摇摆摆,带着毛刺的综丝,活灵活现象吐蜒的毒蛇。大头皮靴在我们的足跟后停住,这冷冰冰的东西贴上后颈,分头尾延伸两边,朝前一滑,摇晃,卷缩,伸长,垂直,活灵灵吊下。突然一翻卷从肩胛窝穿进去,上下起伏,徘徊缠绕,一圈又一圈顺着双臂,膀,肘,小臂,蛇头蛇尾交织一块,两个手腕拉成相对并列,大臂和小臂已在背后被绞成90度,这条贪婪的毒蛇竭力头尾一齐上爬,穿过我们后颈的中部,反扣下滑,象二龙戏珠,在手腕交汇,突然间感觉腿被踢,忽然一惊,说时迟,那时快,警察手劲一个爆发力,这下犯人浑身一抖,仿佛地崩山摧,五雷灌顶,双足根随之反弹扭曲。平生第一次经历,捆扎我的警察用尽技巧,最先慢慢绕弄绳索,象编织花环。我想这家伙人道啊,绳索仅仅是轻轻妥贴皮肉。当他最后拉住绳头踢打我的时侯,趁我不备,他小小的个子一下弹跳,我的身形不由自主被拉挺,象鸡翻翅膀,粽子成形,关节几乎脱臼。

所有的犯人都捆得象粽子,捆我的警察技术超群,后来见了分晓。

“那时候要暗用抗力,最后那一瞬弄不好就魂飞魄散。” 当我带着伤痕回到牢房的夜晚。一位同房的经验者对我说。苦笑中,我想揍他一拳。“你怎么不早问我呢,那个犯人不挨捆?包括以前的中央首长!”他看我的神色,几分畏惧,说时把手向后一操示范,有内功似的。“再説,如果文革为刘少奇发动,会不会捆绑毛泽东呢?毛做芝麻官时也曾命若悬丝,差点给粟玉裕(那时为连长,负押毛之责)嘣掉。”听他那么说,我真没话说了。当年袁崇焕不就给渔网罩住鼓起鱼鳞,一个网眼一刀肉。张正隆写在<雪白血红>>里扬子荣那一伙,把人头砍下来吊在树梢。 革命回忆录“肃反”时候口袋把同志罩麻袋沉河,十多岁姑娘只要看不顺眼也然。土改时搞得快的干脆活埋勒杀,扔到山沟砸一阵乱石头。我曾居住重庆南岸,文革时候造反派用铁丝缠捆反对派,穿耳朵沉潭。对妇女强奸后塞丝瓜,革命的节制生育也干脆利索。比如刘少奇被捆在床上半年,彭德怀肋巴给打断,我们就幸运多了。从前看过那么多次游街,尚不觉得绳索对皮肉竟是这样。这下尝到“梨子滋味”了。

当我们都被捆扎完毕后,听一声令下:“坐倒!(下)”。警察出了岗亭,地坝上黑压压一片,犯人全都埋头下坐,象一堆包装好的货物。监狱长和几个枪兵在旁边麻木静观,等候着。渐渐爬高的太阳射着我们的头颈,与刺进皮肤的棕绳同流合污。绳索能使血液无法流通,再有烈日参与烘烤,我们默默等候,急切的盼望囚车早来,早游,早去,早回,既然是菜板上的肉就任切任砍。当年的时髦语是:“人民大众开心之日,就是反革命分子难受之时。”“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人民的残忍。”以人民的名誉干魔鬼事,也冠冕堂皇。

时间静止如懒汉,一切是那么的安静,我们等候押运车到。曾经看过的游街那是多么有趣的游戏啊,每逢几个节日之前的游街示众犯人,只觉得热闹可观,这下轮到自己,轮到为来临的“国庆”节贡献,才知道这活原来是:嗓子眼儿塞胡搅面――够呛。我们的头低沉在两膝间,弯曲的背脊在上黑压压一片。簇拥在铁门边的枪兵及监狱长木然站在旁边,太阳还是慢慢烧烤着我们的后背。牢房的风门通通关闭,估计没出来的犯人会从门逢里偷看。时光紧随阳光在墙。

外面的车声终于轰鸣,所有人都松驰下来(也许更紧张),随即一阵吆喝:“起来,起来!依次走,一个看一个。”我们单行成列走出仅能侧身而过的岗亭铁栏,绕90度的弯道,再往右转出门才是内外墙间的空地与菜地,大门外一辆辆临时囚车(被征用的各厂的解放、东风、老山城牌等卡车)敞开后箱,车上站满持有三八大盖老枪的民兵,胸前扎上子弹袋,袖章,武装皮带,全民皆兵的年代,其中有我的一个朋友,他把目光疾疾移开。一阵吆喝我们的指令对墙低头,有人抬来大叠黑牌分发,纸版上墨写上我们的姓名和罪行,如:现行反革命某某,反革命盗窃某某,反革命凶杀犯某某,反革命流氓犯……,以及所有的贪污,贩卖人口,偷盗,强奸,扰乱社会秩序等等,都冠以反革命。一人一块那早已写好迭起备用的黑牌。我被挂上“现形反革命份子”,“现形”属于正宗者。

一部熟悉的“解放”开过来,从进厂的第一天,我就坐上这辆车,从一个知青变为工人,也曾是这辆车把我扔进牢狱。同厂的司机看到我也漠然不识,曾是天天见面,玩笑自若。

看守所门前的地坝一边连着居民破朽小街和庄稼地,逶迤的山丘起伏历历在目,街后沙土斜下延伸到嘉陵江边的礁石,九月的江流依然浑浊滚滚,偶有浮尸漂流。江对面一片山坡山的哑口上那株远远可见的黄角树象一把伞吸引着我,那曾是人们在周日去北碚街上赶集,乘船回到东阳镇的步行爬山到最高点的歇脚处。那坡下就是我犯罪所在地,可怜的剧毒(任水银横流地面,无人问津)工厂,曾有过当众洒尿的癞子(因其病状被人辱称)书记,有贪污吃黑的新领导,有用机器去换得的手表瓜分的头目。据说建厂是周恩来和一个泰国小商喝醉了茅台的一句话,改换频繁的书记(那时候没有厂长之职)象走马灯,没一个懂技术,当北京轻工设计院的工程师来厂技术指导时,在会上对工人讲解水银对人体的危害常识,立即被粗暴无礼“扭转”他的话语。因违章的生产造成的死亡和病残,至今历历可数,我们同期进厂的干到双肾坏死而亡,牙齿脱落,头发早白,肝炎盛行是最正常的现象,在水银最重的车间的工人每月有两斤黄豆和一斤白糖。当官的都象刨沙的狗,掏几下,闻几下,抬起后腿犯点正常确错误就溜掉。这厂年年花耗资巨款,废品满厂,冲入农田的汞液和污水,惹得村民多次围住工厂要扎机器。唯有请吃请喝,送送礼抵消索赔,年年从公社书记到生产队长起从头吃喝一遍,钱还是要给,只有从饭桌上讨价还价。倒霉的是工人农民。有党支委者,居然利用谈话交心将女工诱奸,正书记营私舞弊,付书记也强奸不误,整个工厂之乌烟瘴气,已经让胆小怕事的工人逼迫到火山口似的。

这一切的一切,以及头目对工人的欺压,都被我和让我说动起来的工友,将工厂里头头的系列肮脏行为和管理的粗忽混乱写成大字报,贴满工厂围墙和办公室楼壁,我们呼吁自己管理工厂,成立独立工人委员会。在文革末期的我们,借毛反毛都融会贯通了,“打着红旗反红旗”的技俩。然而,时过境迁,从毛泽东奄奄一息后的萎靡咽气到宫廷政变,接踵而至的抓捕。

蒙蒙空旷的天,几偻虚无缥缈的云,漂移着光怪陆离的色彩。运送我们的囚车缓慢在道,这几部车从看守所(杜家街处)开往过江的朝阳桥到黄角树,走在比较闹市的厂区地段,路边看热闹的居民有的还端着饭碗,筷子在口里,眼睛盯车上,看到认识的就指指点点交头接耳。街道处张贴红红绿绿的大小横幅标语口号:“遵照我们敬爱的领袖华国锋同志的教导:一定要把‘双打’运动进行到底!”“狠狠严惩坏人!维护社会!”“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的力量!”“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各家各户的门前是小条幅标语口号。劈天盖地的纸条迷乱眼目。

太阳更高了,红里透白,热辣辣烤着我们的光头,警察一手下压我们的头颅,一手抓紧我们背后的绳子,随行使的囚车左右摇摆,黑牌抵住我们的下巴,不时会撞击到胸口。

“嘿,犯人这么多!”一个半大孩在叫了起来。
“不学好嘛,你要不听话,长大了也是这条路。”有人在即席赋诗。
“好的不祝愿,尽说这些丧气话,他成了那样子,你有啥好日子。”女人说。
“嗨,别闹哇,听广播,看热闹嘛,又是5%!”另一个男音。
“每次一小撮,合起来呢?”悄悄有议论声。
“你老兄当心点,这么想就容易吃八俩。”有经验在教训。
“呀,好多个车,可能所有工厂的车辆今天都来了,好阵仗,好...看呀!”

囚车还在颠簸,边缘的车栏板那交接的铰链吱嘎不停磨擦,声声刺耳。我突然想:如果这时候车箱板坏在悬崖(有些路段在山水间),那我们岂不滚瓜般的给倒出去,我还真希望这样显灵。到了这临时目的地暂停等候,我们终于停下,后车箱板哐铛一声打开,突然起来,一阵昏眩,容不得我久站,一个随一个往下跳,有的一咧趄,还没头破血流,行。

在上世纪的七十年代,中国任何单位都可以私设公堂,那时候叫毛泽东思想学习班,甚至要坐牢地刑期都可以在那里面安排得天衣无缝。当然,得看是否属于“严打”时期,凡在运动中判刑,鸡毛大的事也可以判枪毙。那年头律师这个名词在中国还陌生,判处当儿戏,有的抓来仍在看守所里几年不判,突然又快速乱判,刑期长短没准,死缓,无期,十五年都可以由犯人所在单位决定,公检法一家。犯人经判决之后,才由看守所送走,有的去新疆,甘肃,贵州。四川有几所容纳重刑的省级监狱,成都省一监狱,重庆省二监狱,南充省三监狱,雅安省四监狱等等,别还有多少编制,说不清,监狱和犯人永远是未知数,1949年之后,就叫雨后春笋了。重庆北碚区辖区南至沙坪坝区,北至合川,方圆大约两百多平方公里,这里除了看守所,还有西山坪劳教农场。在那经年累月抓捕,枪毙,关押,判刑,遣送了多少,多少人有罪,天明白。就我初步估计,1977年的“双打”运动,北碚区当时只有几十万人,抓捕有好几千。

那是个全国性的游街日,各地公安干警各就各位。从区看守所出来我们被送回原地派出所,也即户口所在地,那随抓随写逮捕证处临时等候。来这里“卸货”的几车犯人,押进派出所一片空地被喝令蹲下,拉坑的姿态背着反剪的双手。这时观众群集门外,气氛没看守所严肃,干警和民兵坐凳抽烟,但无人语。我偷眼一看门外,目光正碰到我厂的一位女工,她的神情异常恐怖。这是个泼辣出名的女人,除了怕官,别的无所不敢,但那天我的模样自然会从她口里,进入工友们的恶梦。

从那时起,我才知道绳子不是吃素的。

剑仙侠书上吹震三山,吓五岳,鬼见愁,其实,何需要如此大动干戈用。对中国人而言:绳子、只有绳子,才是推动世界历史的动力。绳子的万能,解决所有问题。它轻便耐用,携带方便, 挥撒如鞭,摇摆似蛇,短的一尺,长的一丈,伴随中央文件精神,市里指示要领,足矣!当年悟空那么利害,玉皇大帝拿他没法,还不是绳子一捆,就上了斩仙台,八卦炉,不去行么。文革时所有官吏无不低首踏腰,勾背乞膝,狗眉狐眼,哪个不是被绳子一挂,黑牌几晃,连子孙加二奶的都要登台揭发检举。要死要活,让绳子来试。中国人有个举世无双的动作,背手做消遣状,那可能是被捆入基因排列程序了,代代相传。至少,四川人是被张献忠同志杀完之后,由大清主要领导安排了湖南湖北广东福建人,用绳索捆来的。这一笔至今为史学者讳。

话扯远了,再说绳子,那是牢狱的常见工具,打架闹事,交待不清,态度欠佳,监规不守,哈哈,只要绳子一晃,便立竿见影。一般说来,需口供,漫漫的饥饿,长线钓大鱼,让犯人思想开窍;要急功近利,只用绳子一捆,没有不痛改前非,在牢狱里这是基本常识。难友胡光友提到绳索,眼睛鼓圆发亮,不由自主将两臂双手上下斜插在后,动态逼真。“哼!要你的口供,容易得很,只要一尺长的麻绳,你就老实得象龟儿子,捆住你的两根大指头,望背后紧拢,‘苏秦背剑’一刻钟,你就得汗流夹背,二十分钟就昏死在地,不松快点,终身残废。”他说得紧张,听的激动。文革里军队接管监狱,常拿犯人开心是农村军人的乐趣。我入狱两年后,见过死囚犯王守田被捆的镜头,深谙其中三昧。

希腊神话里有塞浦路斯预言家宣布神谕:每年向宙斯献祭一个外乡人,才会使土地变得肥沃。为感谢理会这道神谕的波席列斯国王,先把他作为第一个祭品。后来国王对祭礼上瘾,到埃及来的外乡人全被这样供了。赫拉克勒斯也被捆绑着送到祭供宙斯的圣坛前。他反其道而行之,干脆把波席列斯国王连同他的儿子和祭司统统干掉。当年,我读此文浑然不觉,文革一来才恍然大悟,原来是神谕显灵啊。那些年头,中国出了活神仙,当仁不让该受祭礼,每人天天跪拜之后去杀人,土地才有大寨似的肥沃。至于那二十几年敬献了多少人,怕宙斯都懒得数。遗憾我没有赫拉克勒斯的本领,要不然有好戏。

我那阵子总感觉哪里不对劲,浑身绷紧,看弯曲在面前的囚犯,那捆在背后的双手连臂,象一个正方型从脑下到腰上,中规中矩,指头粗的捆绳深深的陷近去,让鼓起的皮肤一截截象腰鼓似的高出绳索的平面,有一段绳索埋进拉皱的衣服,手腕并拢到指尖弯曲悬得象个疙瘩,指尖到手掌的皮肤已逞暗红色调,充血的指头粗壮如乌黑的樱桃。但我知道,他远远没有我的绳子捆得惟妙惟肖而无孔不入。我试着将自己的指头动一下,让两指尖碰一碰,可指尖在何处我不能感觉了,再想动手,也然,我才恍然大悟,整个肩膀以下的上肢完全失去知觉,唯有肩胛绷裂着的胸腔里,有潮水般汹涌、荡击、回旋,越来越多“潮打空城”。曾记得我小时候一次上山挖煤给跨踏的黄土埋了半身,也有过血液上涌,但那感觉没有这绳索厉害。不能流通的血液给心脏加大压力,不知是心血管收缩不正常,还是血液因为少了该去的地方而分量过度,到处乱串,一会胸,一会腹,一会大脑,一会双目,甚至灌注脖子,象吵架人激动至要挥拳的模样。据说李逵被宋江捆了一绳索,大慨脸红脖子不粗吧。随着时间推移,绳子还很有安眠作用,让我开始昏眩,不易把持的痛、闷、紧、刳,勒、急、胀、捂等等感觉从脑海到细胞,象蚂蚁在撕咬,蜜蜂在群攻,洪水在淹没,一种紧了又紧的勒索,一种扎了又扎的针刺,一种锯了再锯的拉动,悄悄演示在皮肉与绳子之间那不到一寸的深度。我的脑袋开始嗡嗡鸣响,眼睛阵阵发愣,呼吸声象老人喘息,心口要爆炸如雷管燃烧。我咬牙将上涌的血液压下去,又扑上来,再压,再扑… …,我开始数一、二、三、四… … ,数到神情晃惚,眼前一黑。

后来我被难友消遣谈论,醒来是因人中穴被掐疼而发胀,嘴唇里有水在灌注,睁开眼睛见派出所的所长在给我倾倒半碗药水,剩余不及喝进的就顺手倒在口边流到脖子下的衣服上,湿一大片。这时候手臂感觉不同,绳索已经松了一点,就那一点,让心脏缓解压力冲力。啊!东坡怎么没有想到:月有阴晴圆缺,党有绳索汤药,此事古难全。他可是挨过绳子,肿过屁股的呀。那以后,我手臂有了博鸡之力,提重物就知道了地心靠近,引力加大。于是,自然而然的放下,摔摔手,看绳子还在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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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四 九月 20, 2007 6:17 a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第三章 批 斗

在轻轻的迷误之中蹲着沉思
     最后从遥远之处唤回自己
       把自己引诱到自己这里
-- 尼采诗摘《流浪人》

只觉得热烈的太阳在动,我们下蹲的双腿越加麻木,忽然一声叫喊,“起来,集合上车!”于是,所有的警察把烟头一扔,民兵一震,这边,那边,嘿!对着走,呼声四起,驱赶鸭子般吆喝。门口观众后退,车箱板像张开大口的老虎等待吞噬,依然杠杆似的把我们“橇”上去,驾驶员发动车辆,连接成队,不快不慢,等距行驶,驶回我们来过的道路。这时罄空万里,城区公路一路尘土飞扬,浩浩荡荡,车队徐徐开往汇集广场,那里已经人流注满,随着囚车来到,当密集的人海让开,无数密密麻麻脑袋摇摆,象揎起的浪潮,一波又一波向天边扩散。这是地区最大的广场,开阔在北碚公园旁,也是每次批斗和枪毙人的宣判地,那天严肃而热烈,路边红旗标语,广场上人声鼎沸,聚集了各工矿企业农村单位的民众,主席台上麦克风声音嗡嗡怪响,密集的人头,花花绿绿的衣服,人山人海汇,象穆斯林菌集在麦加朝圣。随我们囚车的到来,麦克风里响起炸锅般口号,人们照习惯举手呼叫一致。我们的头被压得更低,第一部车上是死刑犯,第二部车上排列我们四人都是反革命,第三车,四车……是什么罪名,不敢回望,总之刑事犯罪份子随反革命之后,人数和罪名比例示众为精心策划,威慑致“恰到好处”方寸。囚车依次开至最前面主席团可见处停下,我们站立笔直,深抠低头,胸牌亮出,一个警察抓一个犯人的衣领压紧头颅,侧面看来,我们像弯头拐杖,车箱里站满民兵。厢板外粘贴标语,几百犯人当了主要节目演员。

广场有两个足球运动场大小,四周树木围绕,一边临街,另一半绕着公路,车轮扬起的灰尘覆盖的树叶失去颜色,树干没有枝叶的与水泥桩无二。观礼台可以容纳几十人,凭经验估计,坐着有穿军装和干部服的,有的手上拿着纸卷,有的上口袋的笔帽闪亮,条丝椅上有几个肚皮挺出。围观者远在场外,有的攀猴般爬在树上。听老一辈讲,以前国民党枪毙共党,也是人山人海的观众。清朝末年杀徐锡林,挖心肝下酒,看热闹的人们比华老栓买到血馒头更是积极。这样的观众怎么教育啊,我的天!我想起曾路过这附近码头街边草药摊,见一个瘸子和一个瞎子下棋,不少围观者看得聚精会神,瞎子盲棋不错,杀得瘸子丢盔卸甲。大家看在兴头,突然临街高音喇叭叫起来,有人听出大叫:哇,游街罗!要枪毙人了,快去看呀,拿钱都买不到的西洋景!周围守菜摊的小贩,鬼混的浪人,赶场的农民,棋边的围观者一窝蜂散去,瘸子把棋一揎,一跛连一跳的追赶。瞎子慌忙拿起棍棍,点点掂掂的问:那里?!那里?!

此时此刻我也西洋景了,今天的观众,一定有那卖草药的瞎子,下输棋的瘸子,守菜摊的小贩,赶场的农夫,街头浪人。一如既往,学校今天停课,工厂今天停工,市场今天关闭。人们很容易被吸引到这广场,一条死老鼠都可以吸引满街人,像这等场合,还有不来凑热闹的。

每年的九月末是规定的杀人的日子,国庆前的判刑就象农民杀猪过年。全国都要判一批,毙一批,把游街示众弄得喧响,足以迎合上级要求,以便升迁。估计那天不下十万观众,整个城镇万人空巷。我们只能看见自己的胸牌,囚车上站立的犯人高出地面,光光的青皮脑袋,弯腰驼背前倾,紧扣在肩背手肘上的绳索,以及胸前那黑牌,再伴随宣判罪状的麦克风,口号,形成架势,墙上华国锋图像微笑。我曾参加过如此的大会,也象他们今天看我们这样看别的犯人,将来他们中会有不少人会象今天的我回忆自己过去在他们的欣赏行列。我们今天的低头弯腰为的是有朝一日回到他们中间,再去看别人被批斗游街,遗憾他们没有这样的预感。其实,我又何曾预感过呢?

观众有的厌淡,有的随波逐流,有的力争表现。太阳下久久站立,无数的手挥动扇子,背上已经湿透,热汗变臭气。酷热的天气令人窒息,广场周围的树木烤得东倒西歪,干枯的树叶稀稀拉拉落在路上,任谁踩踏。整个上午几乎过去,罪名与黑牌齐挂,人潮共车队捧场。闹嗡嗡的口号声,唾沫嘶竭的批判声,伴随荡漾的横幅,标语,旗飘,各种杂语声,共同汇集在阳光下,形成光怪陆离的景象。密密麻麻的人头,各色各样的衣服,各式各样的体型,胖瘦高矮,精灵,麻木,摇头晃脑的,呆若木鸡的,把整个操场堆满。随着头参差不齐的摇晃,起伏不平。就在我车旁的人群,有人把口痰随地一吐,哎约一声,发出个女高音,嘿,对不起呀!这人蹲下去擦鞋,不想又抵近另一个人屁股,响一炮,许多人顿时闪开,捂住鼻口,哈哈大笑,人浪波动,花样百出,声色各异。有谁说,“嘿,严肃,严肃点,注意政治影响!”

这广场的语录碑使我想起几年前重庆南岸上新街区委广场的一次同样的批斗会,红卫兵和基干民兵一往如旧,又去南岸织布厂里给陈木匠捆绑挂牌,这个无辜的年青人是挨批挨斗的黑五类分子,逆来顺受从来理所当然。那天提着绳索的群伙,拿起棍棒的边说边笑就往木工房里走去。陈木匠正专心致志的弹墨划线,一排木匠工具在眼前闪闪发亮。当来人一呼,他猛抬头,恍然大悟时,不由自主就抓起了手斧头,跳起来,扑上去… … 。于是,另一个批斗大会有了,也那么热烈,那么多观众,那么多犯人。广场上人山人海争看挨枪的行刑镜头,想见陈木匠的尊容者东穿西钻,最后爬那块巨大语录碑,观礼台尽收眼底,好不畅快。人们接踵而至,窝蜂拥上,前仆后继,坐的,站的,爬的,吊的象叠罗汉。那实际是一垛砖墙修砌,金光闪闪的字体里全是朽土,就在大会宣布陈木匠执行死刑时,这语录碑颓然倒下,十多米的高,一两尺厚的土墙咂进人堆。呵!一时哭爹喊娘,短手残腿,身首异地,粉身粹骨不计其数,真是老天有眼,鬼神有灵。

我的胡思乱想被压在头上的打手提醒,他有时交换手势,弄得我后颈窝很不舒服。反剪的手臂,关节酸麻,眼前只有迷迷晃晃,昏昏沉沉。进行了两三小时的嗡嗡麦克风突然停息片刻,立即换了个声音,念念有词道来我们的罪状,罪证,罪行。理所当然,反革命者居先,念到我的罪状:“...该犯思想一惯反动,书写反动文章,攻击党政领导,把矛头直接指向毛泽东,周恩来,华国锋...,,仇视社会主义。尤为伪劣的是:于1976四月起,该犯煽动群众,停产罢工,滋事生非,围攻,冲击,扭打领导干部,造成损失六万余元。破坏唐山抗震救灾任务,扰乱社会主义建设。经上级批准,予以逮捕法办。”六万余元?我听到暗暗好笑。天明白这是怎么算出来的。

一个又一个罪行在嗡嗡叫鸣中无形的滚出,铺洒到广场的人头上,人们无聊而怠倦的疏懒,悄悄疏散是群众大会的惯例。广场呈现越来越多的松动时,一声最高音的吼叫:现在,批斗游街开始!这下象一针兴奋剂,使厌烦了的人们来了精神,连忙涌在路旁,争看犯人在囚车上浩浩荡荡押出会场的镜头:尘烟滚滚,色彩迷乱,热闹和稀奇,吓猴必须杀鸡。

漫漫的路开始了,所有被汇集的人群争先恐后来观赏我们,在960万平方公里的疆域上, 彩旗飘摇,车队浩荡,我们低下头颅,盯着共和的歧路弯弯曲曲。烈日下,那长空发青的川东丘陵,绵延的烂路,破朽的山庄,逶迤的荒岭,尘沙的公路,凌乱的车澈烟尘扑面,象深邃诡秘的魔窟展开,兀现出枯焦的田野,干黄的小草,红色的石子,褚色的泥土。在天高地阔的雾霭透过烟尘射散的太阳下,草叶枯,石头峭,蜿蜒车队,徐徐龟行,喧嚣喇叭,污黢黢,灰勃勃,车粼粼,声啸啸,人潮鼎沸。

象一个浩大的大兵团正在开发,簇拥着我们噗哧热烫的青皮光头,走过乡村,集市,工厂门前,那嘶叫着的高音喇叭声浪,像一个巨大的魔口在吞噬囚车,演着中国运动的连续剧。我们在车上摇摇摆摆,当汽车缓缓的开出了人群密集的地区,加快了速度,前往一个又一个的公社,矿区,会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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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打道回府

这是一种瘟疫,是一种精神上的瘟疫,它对于国民的毒害比较黑死病死实在还要厉害。
----希特勒《我的奋斗》

渐渐失去耐性的太阳开始懒洋洋落山,天色慢慢黯淡,嘶叫的高音喇叭终于哑了。气喘喘的囚车还哼哼如啜,街头横斜的标语萎靡不振随风摇摆。捆绑挂牌、削发髡首、低头示众游街慑服大众,镀金的语言加警察和民兵跑龙套,就是法力无边的司刀灵牌,尽管文革才宣布完结不到一年,但“运动”仍是布(尔什维克)同志放之四海八荒的万应灵丹。
游了一天的我们,该“物归原主“了,筋疲力竭的不仅仅只有囚犯,警察的制服也灰尘扑扑,民兵的老枪越显得沉重,走狗与困兽彼此心照不宣。自由天地里最不自由的,倒巴心不得回到最不自由的牢房去享受最大的自由,几尺黑牢毕竟可以行动自如,说笑,睡躺,站立,动物也然。当我们再跳下囚车在看守所门前,监狱长站立那里像木塑一蹲,乜斜的目光,微斜的肩膀,已没有了挎枪,他在严肃日子的严肃姿态,是我坐牢几年里唯一见过他的一次武装,神态上看,有点像战无不败的冠军。
我们回到出发前的空地,解掉绳子,卸去黑牌。从大门进去直走过道,从青砖墙壁往右绕半步,那里是小门,进去侧身入铁栏,再绕九十度直弯,走几步到岗亭铁栅,迈过高坎,就到了高墙里,从感觉另一样,左面宽阔的院坝,右边是房檐和号房前的走廊,一扇扇相同的门就要张开大口将我们吞进。
监狱长默默押送在后,长串的钥匙哗啦啦摇响。我们依次站在各自的号房前,他过来一一开门、关门,当轮到最后要进牢房的我,不知为什么,忍不住对他说:“徐管理,今天捆绑太紧了哟,你看……!”与此同时,我将衣袖捞起,只见他脸色一跨,目光暴突,一阵怒吼:“进去!你这家伙哟,还反动哟,进去、你给我进去!”他手一挥加重气急败坏的不耐烦。一个犯人还敢抗议批斗游街,对他说来不可思议。也许他卒不及防,才陡然冒火。我迈步进去就听见背后门响,一声门锁簧响,便是他气冲冲的足步在发泄。

号房内的囚犯们议论纷纷:

“今天外面很热闹吧?”
“哼,热闹,你去试试?”
“我又不是没有游过,晓得那滋味。”
“那你今天怎么不报名?”
“嘻嘻,我又没有吃错药!”
“今天口表遭安逸了,捆得昏死。”
“我认得那警察,在黄角派出所里,他经常和陈水林两人出入。”
“这么说,那是陈水林的徒弟了。”

口表是我在牢狱里的名称,囚犯只关心哪来就以哪里地名相称。议论中有人住黄角树街道,对派出所户籍了如指掌。龙老头坐在炕板里端,伸出头来慢声慢气的说:“也不是每个都要打,肯定被他们的头头背后下了‘面面药’,不然怎么专门整他,进来那天也挨了一顿铁棍。”另有犯人接嘴:“这有什么奇怪,水浒里还有野猪林嘛。”这家伙的话倒提神,可惜还没熟悉他就被判走了。
陈水林、对!这个名字让我想起那面孔,曾看过电影里的丑角模样,觉得他不但如出一辙,而又别具一格,那瞪出额头的鱼鼓眼下是平滑内陷的脸庞,象突出的山崖被刀削斧劈为垂直,堆着满脸的疙瘩肉堆呈现出从里到外的麻木不仁,那突出的下嘴唇与腮邦,前耸的下巴戳,露出鲨鱼般尝“佳肴”的口齿,冷血动物的残忍,阴森森的目光,象地狱门孔吊起摇晃绿灯,活脱脱的死神广告。无论他站在哪里堪称合格打手。如是只猫,头颈毛发可以耸立二十四小时不倒,喉咙咕咕的怪声像拉肚子般的排泄;要是条狗,磨牙吮血的气势可胜非洲土狼。每当他挽起的袖口,晃着粗壮的手臂,仿佛在炫耀那里沾染过多少血迹。他一天不打人就象瘾君子三天不吸鸦片,张学良一天没有女人,毛太爷一天不谈阶级斗争。一次他在街上“旧病复发”,那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让重庆兵工系统长安厂里一个老官的儿子带伤回家,呵呵,小小户籍肝惹大祸,那边要派人来抓他,骇得派出所赔钱赔礼拉关系。这家伙动不动将拳头擂在别人身上成嗜好。就像太原警察打死北京警察,广东收容所打死无辜的孙志刚,仅仅是一念之间而已。那时候的户籍常去各厂吃喝,借口为检查人保人防,实际为各单位头目豢养。抓捕我那天,押送车在看守所前面远远的被他叫停,呵斥我们六七个人新逮捕者通通下车,戴着手铐与挂牌,我们站在路口,旁边路人围观。陈手拿一根半袖长的不锈钢管,在我们背后,大家毛骨悚然,忽听一声叫骂:“你要反动,你还敢顽抗、你...你...你!”一阵噼里啪啦打打击声响在我的背上,肩膀的两棍让我渴望陷入地心。这惠顾让别的犯人吓呆。其实,在车上驶向看守所途中,反革命黑牌被风吹掉,囚车不得不刹车之后,让一个户籍跑去远远拾回来给我重戴,有过两次之后,他大慨觉得可显神威。当监狱长出来接收时,我抗议:“你们户籍用铁棍打人哟!”他不做声,只是开门往里面指了指,神态冷漠。
这天的收获更大,当我把短袖汗衫一脱,围观者莫不惊呼:”“哇!你老弟给揭了背花,打成这样!”晚上的炕板对我很不客气,匍匐用胸下贴,我睡了整整一周后才勉强敢翻身。可今天游街捆我的是黄角树的户籍。今天游街没有见到陈水林,捆我的不是他,这幕后有何灵丹妙药?我说不准。
当我慢慢地脱下衣服,捆过的皮肉上一道道乌红的痕印爬在手臂,各条纹路间细细的小纹路象一条条蚯蚓,大大小小的稀密露显皮肤,蚯蚓之间又是黑色带红的麻点。“哇!你今天算是‘汤’(挨)到了。”有人把自己的手臂伸过来比较,当然大大的区别。我试着按摩手臂,但手指接触到皮肤之间,象有层厚袜阻隔。当我想用手指揉鼻梁时,上抬中竟远远错过位置。无容置疑,那是我的皮下神经已失控。我怕这样会麻木下去,就将曾练过的八锻锦再坚持恢复锻炼,一周后皮肤稍有知觉,不知过了多久,血点慢慢撒去,直到记忆深处。
大概有了前车之鉴,不知是监狱长提了意见,还是我的昏迷后产生负面影响,后两天的游街就不再有掐人中穴位和灌汤药的机会。总之,此9月二十四号到二十六号这三天,我们游完了北碚辖区的所属地段,所有公路能去车的地方,农村公社,街道工厂,地区批斗,大厂重斗,包括到自己所的工厂。每当我低头盯住地面时,会想到毛泽东和林彪亲密无间在天安门上挥手,那老态龙钟的双手久抬不下,吃力的样子和我们低头,似有异曲同工之妙。而后二人反目成仇,一个给狼吃了,一个气歪了脸。因这念头,倒成了我抵消体肤之苦的精神力量。

夜晚的炕上令人久久不睡,思绪像房梁上的蜘蛛,穿过房顶的盖瓦,飞向天空,回到手铐飞来的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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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抓捕那天

这样的著作犹如一面镜子,当一头蠢驴去照时,不可能在镜子里看见天使。――叔本华

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今天,好像赐封的“现刑反革命”黑牌还讳莫如深,但三十年前家喻户晓。这东西用得最广泛,当官的要想给谁,比现在谈情说爱的接吻还发作得快。那时候随便用个纸箱扯开踩平,杵上大笔墨写条目连名,再用铁丝穿过,往脖子一挂,就荣升为万劫不复,千刀慢剐的黑五类。现在三十而立的孩子们听来好像是外星球的事。但在上世纪从中叶到晚期,是中国(大陆)人人谈虎色变,避而远之的头等大事。谁家有人“中奖”,比中世纪患黑死病恐怖。

那天,我脖子上的黑牌不轻不重,不痒不痛,照命定的习惯戴上就得低头,目光盯在胸前,不越足尖。不拘一格降姿态,好汉不吃眼前亏,这国粹世人皆知。与同等待遇的师傅唐玉凡一样,他受了我的连累,也被书记列为打击对象。我们都低头在工厂的解放碑敞蓬货车上,双手合拢在腹前,腕上那不锈钢手铐分外耀眼,初偿专政滋味咸淡不知。唐师傅五十来岁,头发硬朗,面额方形,微微突出的下颚,黑黝黝的肤色,中等个子,他在机修车间里算是少数老工人之一。看到他戴上镣铐,头抵着,我深感内疚。后来才知道在我厂抓两人,是分配名额,在划百分比的年代,至于有罪无罪,大罪小罪,我们的“伟光正”是从来就懒得想的。

此时此刻,我们停留在三叉路口边。身后不到一箭之地,可见码头沙滩,由川北南流,经沥鼻峡绕温塘峡的嘉陵江,象一头烈马,即将拥入观音峡,冲波逆埑而奔下重庆汇同长江,再向三峡去“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这是片依山临水的秀美地区,林木茂密葱郁,山势险峻绵延,是“旧”社会中国民族工业巨子――堪称后起的船王包玉刚的祖师爷――卢作乎先生独具慧眼,将一个兵荒马乱,匪徒横行的小镇于三十年代焕然一新,建成朝气勃勃的城市,二战里大家闺秀,名门学子,纷纷荟萃这里,至今仍是重庆主要景区。城镇主街有法国梧桐覆盖林荫,对岸的黄角树街道沿江也休憩宜人,一条大道直向日本人在清末投资开垦的蚕种场名为东洋镇。这片地区曾是“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风貌,山垣郁郁葱葱,码头民风古朴,在最后一次改朝换代以来,乱建为密密麻麻的厂区,长年燃烧焦煤,灰尘覆盖,污烟脏气,凌乱破朽,难民似的住宅,垃圾横飞的街道,将这秀丽的古镇折腾为垂垂待绝,奇丑难睹:塌方地面粪水横流,公路坑坑凹洼,在破烂车道上驾驶不如人行。如果想要国际赞助,将这里展示不愁捐款,可惜为“面子”而鬼见愁也。霄壤之别的是北碚区府衙门囊括民财,征用大片良田,修建出一个土洋结合的天安门广加白宫的盛况,珍石奇花星罗棋布,金水河流淫淫环绕,气得中纪委倒立之后,在电视里发泄一通就不了了之。区大爷们仍然逍遥自在,坐在“总统办公室”畅谈五化(多那一化大慨叫做床头办公化)。

索尔仁尼琴在他的《古拉格群岛》里,论述当年被蹂泥的社会心态,有这样精彩的描述:“有时,被捕的主要感觉是如释重负,甚至……高兴,但这是发生在逮捕大流行时期:当四周围正在把像你那样的人一个个抓起来的时候,而不知为了什么缘故却老不来抓你,不知为什么老是拖延——须知这种困扰,这种煎熬要比任何逮捕都叫人受罪,而且这不仅对软弱的人是这样。”有过几次逃跑机会的他,压根儿就没有动这念头。那是第二次世界大战苏军快要结束战斗的前三月,索尔仁尼琴在战火纷飞的前线被旅长叫到指挥部,先缴械,再被“契卡”人员抓住红星帽徽、肩章的叫道:“你被捕了!” 十天前他还在敌人包围圈中,把自己的炮连几乎完整无损地带了出来。他还举了无数例子,如反共的瓦西里·弗拉索夫周围人被抓捕,最后他也大难临头时,反而心情象一块石头落地;一个教区的神父伊拉克里被这种提心吊胆的生活折磨得精疲力尽,最后终于被抓,他竟然高兴地给上帝唱起赞美诗。这么滑稽的行为,人比困兽还不如,软弱得象路上等待踩踏的蚯蚓。

文革时候毛帝传出要把他的观点,路线,经常讲,反复讲的圣喻,我想到曾看过猫捉老鼠的镜头,有时它根本不费力,只是轻轻的发出一种咆哮(重庆话形容为“忿痰”)声,就可将已经逃入洞中的老鼠震慑至畏缩颤抖,然后乖乖引颈出洞,与苏中二共编织的恢恢天网,疏而不漏有异曲同工之妙。人、一但给训练成鼠样,只要党在“忿痰”,就情愿死了。在千千万万的受害者中如:顾准,遇罗克,王昭,张志新,谁想过逃跑,往哪里逃?绝望如储安平也只有永远失踪。不过,党有党的办法,一会儿落井下石,随即又说要给出路,那政策是对你万剐千刀,你不但口服心服而且感激不尽。因为你发掘处于孤立状态时,所有的胆量都失去了。德国牧师马丁曾悔痛的说过:“他们追杀犹太人,我不是犹太人,我不说话;后来,他们追杀工会成员,我不是工会成员,我继续不说话;此后,他们追杀天主教徒,我不是天主教徒,我还是不说话;最后,他们奔我而来,再也没有人站起来为我说话了。”

相比之下,我们岂仅仅是不说话哟:起初,他们要打倒国民党,我们去血战;随之,他们要杀害地主资本家,我们去捆绑;后来,他们要引蛇整右派,我们去批判;接着,他们要无限亩产,我们就逢迎;他们要我们吃忆苦饭,我们咽下去就是;他们搞文革内斗,我们都加入;他们用坦克刺刀和枪弹对学生,我们就胆战心惊;他们说法轮功是邪教要镇压,我们以信为真;现在,他们瓜分国土营私舞弊,他们开着奔驰来发低保,他们囊括百万,千万,万万,于是,我们就偷渡,下岗乞讨、跳楼上吊……..。总之,我们还是我们。

话说回来,那天我在囚车上等待的时刻,不由得想到当天的经过:
一九七七年九月十三日,当黄艳艳的朝阳射进车间门窗,慷慨的铺洒在我的钳桌半边,欣赏着我的榔头锉刀锯弓吭呤哐哴蹦跳,虎钳夹紧工件,锉齿在推进拉回中吱吱惨叫。偌大一个机修车间里只有几人稀拉干活,其余工友分散到生产车间维修,上午大家还勉强混混,有的偷跑去传达室找报刊阅读,或闲在角落让时间滑过。车间后面一片半坡,空地上长满野草,那是我们去喝茶吹牛,偷闲的乐园。几部车床,一部刨床,一部洗床和两台钻床偶尔发响,氧气瓶,铁戥,钢板,水管乱堆在地。我正在打磨一台崭新机器的外罩,其设计制造到装配成功都出自我手。它用于体温计外径分号,准确快速,省力省人。机器已试车正常,产品车间的工人渴望已久。“你把它做出来吧,车间工人等待了好多年,需要……啊!”技术科长曾经这样苦口婆心,而今乐不可支,喜形于色。本来,该做这机器的是头头专派他信得过的去上海混一年,回来之后,居然无从下手。我实在是想出口气才开始答应下来,从制图到加工零件和装配,二级钳工的我――除了车刨铣等机械加工以外――把工程师技术员以及钳铆捍工的活全部干完。

但书记对我的咬牙切齿,比“契卡”要抓索尔仁尼琴更甚。罗衾不耐五更寒,但我仍然有侥幸心理。

那个上午我干得性起,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叫你到学习班去一下,回来再干.....吧。”车间主任话语轻轻,他走近桌边才开口,这位由农村入伍提干而后专业的军人,说话腼腆,待人和善。那年头各处大小官员都是转业军人,农村包围城市之后转为农村人管理城市人,整个中国都在“义和团员”麾下。看他的神色我没有在意,就点点头表示回应,随手把工具一扔,脱下油腻的手套走出车间,步行水泥公路上去。

呵呵,想不到这一去就“赵巧儿送灯塔”,我再也没有回到我的机修车间,从此和钳工没有了缘分。
走在厂门坡度向上,公路左面是农田和小道,右面一片球场,也是连接着小道和农田。生活了七年的地方,至今想来仍然历历在目,随丘陵山脊而下的厂区,一条主线公路象瀑布斜流,沿线两边是职工的住宿楼房礼堂饭堂,这片是生活区。车间以及办公室在低处,周围是农村的田庄,水沟,堰塘,蔓延低萎的丘陵连接到几十里外川东华莹山脉下的天府煤矿,远远高耸的山脉象一扇黑黝黝的屏风,依稀的林木象癞子头上有几根头发。时常,只能见到雾气弥漫和云黑象妖魔般扑下。寒颲的冬天和酷热的夏日,将依山临水的田土和工厂的房舍弄得象画家的败笔,色调不谐调。

我从这山峦的低洼处逆行,住宅区有栋才修好的青砖楼房,看起来已经不伦不类,没有装修而又不负责的工程,遗留的泥灰加上风雨冲刷之后,实在不敢说美观。在这六层楼房的二楼里有间是我被关押几月的“封闭式学习班”。

我依然来到原住的封闭学习班房间,里面已经没有床个桌椅了,只有两位熟悉的工友站在那里对我友好的笑笑,说陪领导安排我来这里一会,就和我东拉西扯的谈话。他俩是身体强壮的转业军人才分配进厂不久,我心里有点纳闷,怎么今天用他们来对付我。其中一个无所谓的说:“一会有点小事,要你先这这里等等。”他们将门关闭,就这么守着我,大家无聊而又尴尬,我弄不清楚这葫芦里的药,静静的呆着,还以为像曾经的车轮战,来一班人马围着质问讯问,而后则是我的书写。大约一小时后,他俩将门半开,见有人在下面招手示意指点,要我们往楼下不远的礼堂去。那是全厂工人上班时候,这里还安静无人。我以为又是批斗会,这俩人一前一后,用意明显要我在中间,中等步伐,不快不慢,等到快要接近礼堂大门那片稍微宽阔空地的通道,这时候已经听出了麦克风嗡嗡的拍打声,不知不觉中这两人已移到我身边靠拢,三人几乎并肩一行,大约还有十来米就到门口的这路段,其中一人拉我一下,叫声等等,正在迟疑的犹豫间,轰鸣震耳的喇叭声突然爆裂而出:“现在宣布大会开始,把现刑反革命……!”这下,已经容不得我思考,正右二人动作如电,我只感觉手臂一下向后扯着,肩膀被架起,脚下虚实不定,步伐又碎又疾,轻飘飘如腾云驾雾,又象翻跟斗似的,头项被击打下压,一溜烟歪斜拉扯象个醉汉被连跑带拖,身不由住的噼里啪啦的脚步声起,就冲进礼堂大门,主席台前,我那油腻腻的工作服被扭斜怪状,手腕被翻起上抬,关节微疼,头后有只手掌,脖子有五指抓紧衣领,同时用劲将我下压为弯弯勾头前倾,天灵盖对着黑压压,静悄悄,无声无息,坐在长条矮凳上的排排工人,目击专政的群众吓得没有任何声息。随之一连串的口号声由一人叫起,照习惯性的跟随一片不阴不阳的声调:
“坚决打击………!”
“要把双打运动……!”
“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几个穿白色警服的站在主席台前,这下书记气势汹汹,宣读我们的罪状,和一年前我们批斗他时差不多,那萎靡狼狈的模样判若两人,他用了直捅肠道的语调,气壮如牛宣布将我等挽救教育,再挽救再教育,直到死不悔改,一惯反党反社会主义,现交由公安局法办。厂领导的核心成员坐成半围,一个个面目冰霜,前面是各车间干部带领各小组长负责点数必须到齐的职工。所有的基干民兵戴着红袖章,均匀分部在会场四周,如临大敌。人人端庄直坐,表情严肃,有的脸色发白,不敢呼救(那些人多少年后告诉我)。我的头颈被下压着,心里却想着:哈哈!这一天终于来啦。看来我写那么久的检查是与虎谋皮。这时,公安警察开始宣读我们的罪状,当喉咙喷射出“立即逮捕”之句便嘎然而止,我们的身手立即被起来卡上手铐,再挂上“现刑反革命”并加上名字的黑牌,然后将一页印有逮捕证的纸页出示需要签字画押。因为戴上手铐,我不能用阿Q画法,其实,这押画不画都一样。然后我被推出会场,连扯带揉上了“囚车”。

此时此刻,我站在“囚车”上,身边是唐玉凡师傅,惑然间,他怎么与我同时推进会场,完成了书记设计的如意镜头。那时候他关在哪里,又是谁将他拖拉扯进会场?我已经通通忘却。当然,按照惯例,我俩的住家通通还抄了翻天覆地,若干年后退还了我的日记,翻开开,里面有无数条被划道道,那仅仅是我对时局的疑问和点滴的读书感受笔记而已,想不到在批斗游街的时候,也被划到赤裸裸攻击共党和毛周华之流的反动语言,真是无限上纲,妖言惑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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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品总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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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四 九月 20, 2007 6:18 a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第六章 吃在狱中

梦见别人饥肠辘辘,是祥兆。――周公解梦《生活篇》:饥饿。

文革里,罗瑞卿被打断腿坐进箩筐挨斗,瘸了多年之后才火葬,焚化炉在关键时候冷了,想成灰也不行,说死人欠账活该嘛,好像也不恰当。追根溯源,这报应是他当公安部长给囚犯的恩惠,莫过于粮食定量。让犯人有气无力,使管理轻松,审理捷径。看守所是开单取命或判决三生的奈何桥,完成每次预定要求打击5%之量,何须屈打成招,简单的饥饿疗法,囚犯无不配合“天衣无缝”。
遗憾中国没有监狱博物馆,所谓的渣滓洞白公馆又属假打,看来,只有书面才能将周公之说的祥兆布施。
继牢狱里的“头等大事”之后,我今天要罗嗦的是:吃在狱中!

吃在狱中,那才是佳肴,恐怕只有坐过我们那样的牢房,才能咀嚼出那样的“吃”法是何等的美味。如果说牢房里还有音乐享受,那也是在一日三餐的前后时刻,由做饭的那位女厨工跟随挑牢饭的红毛进来,在岗亭前的铁阑栅被掀动之后的进行曲,清脆悦耳叮叮铛铛的丢钵,被地面反弹出来的撞击声,就是囚犯们渴望已久,听起来极其美妙――连贝多芬也奏不出来――的乐章。

牢里吃饭时间准确:
早上八点,中午十二点,晚上六点。
平日三餐,礼拜天两顿,月小八俩一天,月大那天嘛,将就从平日里“积余”出来打发过去。看守所里还有八戒的弟兄们,它们张口闭口要的东西怎么来呢?囚犯的洗碗水弄不出半颗米的,但天蓬元帅照样会长得血糖血脂过量,乖乖为革命流尽最后一滴血,便在声嘶力竭当为“水火棍”们的年货。所以,我们的一天八俩,被分为贰叁叁的份量何等准确,就玄妙难测了。
那时候粮食不但定量,而且每年有几个月还得换为红薯,包谷等搭配,杂粮当然比大米更虐待肚皮。在那样的季节,市民长期不足的口粮里中要参入20%(最高时候40%)的杂粮,面粉有些年是长期搭配。余下的米也是十年以上的存货(因为那年头随时都说要打战,新米被收纳进仓替换虫米)。有时我们的一天三顿里有两顿是这鬼见愁的红薯,整月如此,那半个拳头大的两三点红苕,说不定其中还有一半是苦涩难咽的“厚黑”家伙。由此可见,如果被脂肪包裹丰满的吴法宪,去坐我们那样的牢房,然后非洲伶仃瘦骨比美,冠军有望。
再说音乐,每天早上7点钟,是我们被喝令起来的时间,无论谁想继续洋洋懒睡,或者早就睁睁眼旋转,都不许躺在炕上。这时红毛挑着稀饭桶,女厨挑着的餐具,那是一叠叠的被犯人称名为“钵”的铝制饭盆,大小相当于中等饭碗,斜下平底有两寸多的深度。这钵久摔不烂,上面坑坑凹凹,记载着多少犯人对它的凶猛亲吻,或饿狼般齿咬。恰如英国乞丐作家J. J写在名著《三人行船》里,那打不开的罐头被砸过的模样,呈现各式各样的几何形状,看起来恐怖而又狰狞的面孔,象付着囚房灵魂,在摔动它的时候便唱出一只悲歌。但它在犯人耳目中,又有山间铃响那么悦耳。
每天三顿饭前能听见这种声音,无论多么死气沉沉的牢房便有了生气,犯人脸上都有了笑容:“好哇!要吃饭了。” 这感觉象旱地来了春雨,沙漠中听到流泉,那会心的微笑正在替换着整夜的肠鸣腹叫,苍白的脸开始变得不那么象鬼。
只要有了这女炊甩钵声,就有了监狱长的钥匙声,依次开门的撞击声,端去屋檐下的水桶便桶嗑碰声,红毛提水的泼洒声,犯人们在牢房内焦急的心跳声,等候呼叫的指令声,接着队列检阅般端饭的脚步声。所有的兴奋,激动,愉快,希望都因这铝制钵发出的声音而获得连锁反应。声声悦耳,声声如盼。

这时候的监狱长,气态轩昂,步伐铿锵,他站在靠近放钵的地坝旁边,象一个施舍礼品的富豪,对打开的牢房象指挥百万雄师的将军,振振有辞的喊叫着雄纠纠口令:一号出…… 二号出…… 三号出……!与此同时,他又目光焌焌盯住从牢房依次出来的囚犯,本该是检阅的模样,可有的拖鞋,有的打赤脚,有的脚指头穿鞋洞,有的一瘸一跛;有的长衫,有的短裤,有的穿厚,有的披薄,高的矮的,长的短的,洋的土的,步伐端庄的,扭扭捏捏的,各种各样的模样,各种各样的神态,绵绵走向地坝。于是,所有的目光都要扫射一下那饭钵,那地上排列成一排排,一片片的精品。女厨熟练的动作,将饭瓢从桶里到钵中,她那半圆弧形艺术的手势来回挥舞,仙女撒花般一瓢瓢稀饭精髓似的充满铝钵,让我们看到的不是普通的稀饭,而是珍贵无比的琼浆玉液。还有一块红红的豆腐乳,随着沉去的痕迹留下一丝红印浮在表面,含蓄得象一首诗。

不知何时,监狱里开始了放风,早餐前的那会儿,大概有十分钟出站立在院坝里,犯人们象风吹荷叶般原地甩手,心里向往着那钵热气腾腾的夺目珍馐。
这钵稀饭先看很稠,当然经不起筷子稍微一动的清波荡漾,张孝祥词曰:玉鉴琼田三万倾,着我扁舟一叶。大慨有点像我们的筷子头旋转。都知道那是煮到“炉火纯青”的时候放了纯碱,不这样眼睛的视力要被虐待。
这时监狱长看看地上,再看看我们,不知谁远谁近,随他的感觉,挥挥手,发布激动人心的命令:“现在开始拿饭!”
于是,我们象蚂蚁的阵容,端起烫手的稀饭回到各自的牢房,一队队,一间间,有条不紊,任脚步声踏进号房。该值班的囚犯将溢满的水桶,清洗的便桶端进,然后伸手到风门外将铁锁扣进,压下,锁住,全自动的自己关闭自己,监狱长远远的注视,看这道程序给囚犯配合完毕,他才放心提着钥匙,摇动着令人神魂颠倒的声音渐渐消失。

就在我们全都进了牢房之后,外面的喧嚣突然安静,而囚室内却是一番惊天动地的景象开始:
囚犯们各就各位,有的站在过道,有的坐在炕板,有的双手捧着饭钵,几个指头靠拢分开,轮流移动,烫得不亦乐乎;有的放在炕沿,弯身躬背底头靠拢饭钵,所有的犯人都全神贯注,所有的嘴唇在唏啦运动,时而突出,时而凹进,吸吸哗哗,呼呼噜噜,筷子划动,牙舌跟进,连续咀嚼,不断咽吞。热气和激情越来越昂,越来越高;饭钵与光头越来越近,越来越拢,由平至斜,慢慢倾高,骤然陡升,直到仰起,象一个乐队凑出激昂的乐章嘎然而止,象暴风雨中的闷雷迟迟不发,只见整个饭钵和脸面的位置上下已经对换,完全覆盖脸面,然后静止不动……。
头颅已经深深陷进饭钵,饭钵在手中旋转,舌头象青蛙吃蚊弹出,又象饿狗那么长而扁,快而贴,稳准狠的将饭钵一扫又一扫,象刷子在涂墙拖拉,一拖又一拖,象砂纸在擦着亮晶晶的铝皮。饭钵随着头脑的晃动:一上一下,随手捧住一左一右,自旋一摇一摆,那贪婪的鼻口,从边沿一圈圈旋转,再转下,再下下,直到整个底面倒扣在脸上,又是一阵阵久久不动,象戴上一个没有五官的面罩在麻木的凝思……。
这时候的只有冷冰冰的金属味触电般的靠紧舌头,说余兴未尽的话,只有用眼光偷看那没吃完,即将旋转饭钵的难友。心中难免有些懊恼,弄不懂是怎么就吃完了,这时候总想:要是现在还是才端回来的时刻,那该多好,还没有动手动筷,还有一钵热稀饭汤手。这时候对那些吃得慢的,就千万别去打搅,无论平时多么软弱的囚犯,善良的弱者,一但惊动,都会突然面目狰狞,魔鬼样的暴烈疯狂,一如恶狗护食,除了拼命,那是没有二话可说。
多少年后的我居住在芬兰,只要看着扫地车过路出现的洁净地面,油然会想到我们曾经十分艺术的舔钵镜头。

吴鸿达说他在牢房十二年没有洗过碗,舌头功夫已属上乘,我信。
但我们那舔过的钵还总要洗过才罢,因为第二顿的钵已非“物归原主”了,想想还是洗了的好,哪怕到最少水量供应的时候。
在上世纪80年代前,上述动作行为是每个囚犯每天每次吃饭的必须行为,谁说他不这样,我担保他不是囚犯,谁说他没有这样舔过,除非舌头短缺。直到今天,我仅仅满足于白米饭香喷喷的味道则罢。几年前读到贺龙女儿的回忆录说他父亲对吃从来精益求精,家厨烹调珍馐,野味佳肴,尽善尽美,到最后是饿死牢狱。呵呵,这贺兄一如我等端着饭钵的动作,那黑色幽默,是谁弄出来的,笑得我想翻滚。

本来,那满满的一钵(多水)稀饭,就是平常健康人,也要饭量大的才能征服。可牢狱里长期没有油荤,缺乏营养。饥饿象蔓延的洪水,越来越不可遏制,腹中如宇宙的黑洞,能化解万物无影无踪。犯人们每天早上饿醒起床,就想到这钵稀饭,真的想到手之后,又闪电般结束。还记得我默写在心底的那个句子:五内俱乱走刀叉。胃就是那样慢慢的被割裂熬煎。

每当那样的时候,唯有清清的口水溢满唇齿,再咽下去,总是淡淡的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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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一日之际

时间是全部直观所依赖的必然表象。 ―― 康德《纯粹理性批判》

早餐之后,把稀饭钵哐蘯扔去,只需在紧闭的嘴唇间抽拉几下,便干净了。轮到值班做清洁的值日,自觉主动承担一天牢差:提桶洗碗等杂事。看看消失了吃出来的声响,他才将木桶里的水均分在每人的脸盆里,留下部分清洗饭钵,一个个饭钵用一小块毛巾或布条浸在水里慢慢擦洗,看似认真专注,胜于恭顺的皇室仆人为国宴准备餐具,其实为打发时间消遣,当最后清洗完毕才将干干净净,明亮铮铮的饭钵叠好放在空水桶里,就等着红毛在他来回收去为一顿备用。那活在众目睽睽之下干得尽善尽美,牢里的时间就象一堆垃圾,既不能扫除,也不能扔掷,只有慢慢的磨掉,也象等待蒸发的瘴气,在无影无踪的消失。当一切完成之后,还不到一小时,大家腹中又是空空如也了。在这漫长的两餐之间的间隙里,我初进去那半年要强制端坐,由一人被监狱长指定为头目,牢狱取名为召集人,他开头读毛选里那些针对打击教育,或者矛盾类的文章,念的念得像和尚,听的听得像木偶,真是跑龙套转圈子――走过场。这又是番唇焦口燥的折腾。后来不知不觉取消,没有枪兵监督,监狱长要求,便不了了之。这样一来,反而增长了等待中餐的时间,特殊的感觉时时刻刻降临在囚犯们的心灵和眼神。

大家都关注着从风门射进的那小块太阳,白哗哗象根粗直的大棒伫立着牢门与过道,无数的尘埃在光柱里翻腾飞跃,那自由自在的动态,让我们感觉无穷的诱惑。随移动的位置便是中餐渐渐来到的无声预告。快了,有人还自言自语的说。其实,不说倒好,一说就象传播了染病,惹得每人搔首抓腮,急不可耐,比哑巴梦见妈还难受,一个吃字上吊在眉头落在心头,上下起伏,为什么一天会是24小时呢,要是上帝也坐过牢的话,就把监狱里的缩短一倍或十倍多好。要是把时间当跨栏来跳,那我们就是拼了命不要也能过去。生命已被局限在太阳进来的目标上,而中餐还在象辽阔的彼岸那么漫长而遥远,徐徐爬行的阳光象老牛拉着破车。“看!”,每隔一会又有人指一下地上又说:”快了。” 更引起大家仔细分辨,昏黑的牢房就只有光柱在似动非动的亮着,直到那团光亮极不好意思久久的逗人现眼,才从风门里悄悄退出,铁门喧动的响声必然悦耳可闻。
呵!那是多么激动人心的意味。

我们的饥肠饿胃早已变得庞大空旷,象无数的气泡在唧唧咕咕崩裂;又似海潮回荡汹涌在礁石沙岸,一波波的撞击,舌头与喉头不由自主伸缩,喉结自动翻滚,食道象一条蚯蚓行蠕动,从肠胃延伸及到四肢,从五官牵动九孔,时而痉挛,时而颤觫,绵绵的鼻息象蛛丝般残喘,似密密麻麻的虫子在体内悄悄爬行,轻轻咬嗜,隐隐作痛,时时发慌,如带毛刺的绳鞭在腹腔抽打,口齿间没有了唾沫,淡淡的乏味,舌下有了喷泉,一股股苦水直往外冒,是吐是咽,不由你不牵动喉头。饥饿又如微风贴地,呼啸而起;似海涛咆哮,岩浆狂奔,长期空虚的肠胃象个空磨在旋转,每转一圈又牵动每根神经颤动,每一根神经又牵动每一条条的筋肉,每个细胞象被击中枪弹的逃兵正摇摇欲坠。有的犯人坐着如果还不能习惯立即站起,忘记了用手立即撑住墙壁,让昏眩缺血的大脑跟上形势,就会直挺挺的倒下,摔得头破血流。北碚汽车制造厂里来的和我同样罪名的反革命分子陈涛同志,这位憨厚老实的技术员,多次跌摔,头上涂满蓝药水,红药水,看起来光怪陆离。像他那样的身体,如果关押时间再长点,恐怕只有这么摔出人间了事。幸好我们那批都被处理为释放了事。这是后话了。当然,慢慢起来的姿势对青壮年人而言,很难习惯,而非这样的老态龙钟不可,失误是最好的老师。如果想越狱,那是痴人说梦,能维持身体站立,已是功夫人了,谁还想跑,谁还能跑!

终于捱到在十二点前,一如既往,铁门的响动必然有院坝地上摔饭钵之音。监狱长知道每当这样的时候,犯人会在风门口上聚精会神关注,那眼光拧紧得象一支钻头,随着厨工手里的舀勺移动,犯人们会忐忑不安的揣测,有的还忍不住叫高叫“哎呀!那个钵要多些….嗨,那瓢菜舀得好可以……!” 甚至有人立即猜测谁有那样的运气。为此,监狱长在开饭前,总要急匆匆进来,第一动作是把风门劈里啪啦一路通通关闭。“这些坏家伙,饿死投胎来的,有好看的…..”他心中一定是这样念念有词而动手。但这又老又厚的铁条镶龛的木门给时光分裂出缝隙,犯人把目光挤进去,恨不得像蝙蝠似的有超声波。除了早餐二俩稀饭,中午和晚餐都是三俩干饭,多一俩真比天大地大的恩情大,也犯人能活的主要乐趣,为那三俩米的诱惑。就在这即将来临的最幸福时刻,谁也按奈不住激动的心情,从牢房里走出去端起牢饭再回来,看在眼里的米粒都象贾老二那通灵宝玉。

中餐的铝钵里是菜, 上面倒扣着一个黑色的搪瓷钵,直径大约十公分,高可能六厘米,那蒸熟的米饭,实际只有半钵不到,因水掺得多少,饭就软硬多少不同,厨工倒米时候当然不会全神贯注,同样定量的饭钵常有不同的分量,对于运气好的那钵人人眼色自然变绿。不知那米是不是解放战争积余的战备粮,我的第一次享受,闻着是猪潲味,吃在口里象膄了的食物。嘿!还真想不到,坐牢一周之后,味觉器官就变成了太平洋上的百幕大三角,什么都兼收并容,说韩信用兵――多多益善。比喻犯人胃口,更是恰如其分。

中餐没有唏哩哗啦嘴唇喧动声。进到牢房之后,大家都安静坐在炕板上,放开两个钵,一般是先端起饭钵一鼓作气,连最后一颗米都不见了,再端起菜钵;有的犯人先吃菜,后吃饭,绝没有人会象常人那样同时并举,饭菜随筷。没有坐过牢的不知其中玄妙,犯人的胃对饭菜感觉一模一样。这样的菜是蔬菜公司里剩余的烂菜或卖不掉的齞菜,不见有油,盐倒是不少,分量只有饭那么点,菜叶里不乏菜虫,出现在犯人眼前谁也舍不得扔掉,别说恶心,反而当上等美味咀嚼,有取乐者说:嘿!我这里还有肉呐,说罢将筷子上的虫夹起来一晃,看一看绿莹莹的菜虫有多肥大,再津津有味的送进嘴巴,真是“色胆包天”。经过盐与火的烹调,想必虫也属色香味兼备的精品。自慰的解释是能吃菜的虫,那身维生素和油与肉对人有益无害,这是共识,物尽其用嘛。

为了食品,也反映出一些人的本性。同牢房里有位张姓教师,大概有点肿,看起来不痩,三十多岁的模样,自述老婆还是某县长膝下巾帼,有家有室,他曾经在北碚西山坪中学任教,坐牢原因是因诱奸学生。他说话文质彬彬,口辞排列有序,词汇丰富,知识足以武满牙齿。与此同时,另有个帮同学打架杀人被抓进来的小子叫杨子荣,才十六岁,个子单痩,面容还十分稚气,空闲之余,张老师难免重操旧业,常有启蒙口吻对眼前的好学弟子。一天上午杨子荣被提审,直到中午以后才回来,我们早完毕午餐,见他进来时端着自己的饭钵,随手放在炕沿,就转身脱衣服,谁也想不到这张老师立即扑上去端起饭,奋不顾身往嘴里刨,引来大家啧啧辱骂,他毫无愧色大口吞食。杨子荣还敬他是老师,虽然不满的脸色溢露,忍住了不用拳头,看着钵里的饭只有小半,心里难免不平衡。我在旁边问他:“你怎么这样呢?牢饭可不是一般的东西。”他倒振振有辞:“有什么不一般,我教过他的,吃几口饭,应该!”那神态令人哭笑不得。

我说的不一般,还有另外的戏。偶尔的中餐,犯人里有吃到双份的,而另一个犯人则目瞪口呆,或只将那点菜慢慢咀嚼,每一片菜叶在口里久久不下咽,等差不多大家都吃完,他也同时结束,至于为什么这样,也许怕人知道,他的那份捐献。在这天里他会长久闭上眼睛休眠,那是彼此谈成一笔生意的兑现实施。一般说来,这生意还是在城乡之间做得神秘而坦然。毕竟城市人都有几条让农村人羡慕的衣裤,有时在牢房的角落里有两人在谈判,那声音低到只有彼此能听见:“给你一条毛料裤子,那肯定是你一辈子都没有穿过的,我才穿几次,成色还新得很,换五个钵,干不干?” 城市犯人开始抛价。“让….,我看看呢……”农村人将裤子拿在手里仔细的翻看,那么好的呢料裤子,实在是他祖宗八代都没有穿过。但他还是用老深谋算的口吻,犹豫不决说:“五天的饭钵,五个中午泡汤……,不行,三个钵,我只出三个,干就干,不干就算了。”口气是不容置疑,三天中午都得保持腹中空空如也,那滋味可雪上加霜了。 “好!三个就三个,说好,明天中午开始算。”于是,这城市人那几个月的工资积累买的裤子,就换了三个饭钵,那算是最高的“汇率”了。在牢里一双上好的尼龙袜可以换到一钵早餐稀饭,一件不错的衣服可以换到一个中午的饭钵,只有毛料衣裤等可以换到三个钵,三天的中午可享一顿超量口福,在狱里的城市人几乎都用尽了有值价的服装,竭尽所有,还有叫家人买了衣料拿来。据说有个农村犯人利用这机巧,成了专业户。就经验的顿悟,他仔细衡量犯罪和判刑的尺度,犯罪行为恰到好处,比如偷盗或砸商店玻璃等,这样一般抓进来有时关押几个月,或判刑一年。关押中他每天只吃一顿,腾出两顿投资在衣服上,时间一到,就带上一大包值钱的衣物出去,再换钱,维持些日子,可能这比他在外面偷盗挨打更合算。最后被发现了,监狱长他关在临时拘留房,那里的犯人不久便要离开,谁也不会“重金购买”他的饭钵。为此,他才不再重返市场了。在吃到两个饭钵的感觉,是基督山伯爵愚弄的那个腾格拉尔吃到十万法郎一只鸡也不可企及的滋味,可笑的是,如此出价的“罗吉”怕也不好过。 在《古拉格群岛》中索尔仁尼琴揭示苏共当年为了从民间弄到黄金,把男男女女都关在一起,让他们不顾羞耻,彼此当面上马桶,最后连威胁和拷打的力气也不够了,就光给囚犯吃咸东西,不给水喝。谁交出金子就给谁水喝!一块金币换一杯净水!相比之下,我们的牢狱少了那样的羞辱,也省下食盐和净水,这当然与黄金没有关系,对付囚犯的诸多技俩中,八俩的确是万应灵通。

当我离开牢房的时候,剩下的只有唯一在身上的那套运动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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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品总督
(刚入二品,小心做人)
二品总督<BR>(刚入二品,小心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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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 赫尔新基

帖子发表于: 星期四 九月 20, 2007 6:19 a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第八章 最后的晚餐

强力造就了最初的奴隶,这些奴隶的怯懦使他们永远当奴隶。 ―― 卢梭《社会契约论》

在看守所的犯人,关押时间从最短刑事居留三个月,到十年八年不定期的等待又等待的“渴望”判决,其间的犯人想有一片瓜果,几滴饮料,小块点心,半碗夜宵来滋润喉头,只有做梦去;甚至茶水也属于妄想,抽烟更是天外话题。除了每日那点吊命食品,还有别的念头,那是疤拉眼梦见娶西施――想得倒美。
本篇的晚餐,说是最后,言下之意,这顿饭吃罢,嘴巴就像拉闸的机器,没有动作了。真不知达芬奇作画的时候,想过那顿饭的滋味没有,耶稣的爱和八俩也许挂不上钩。

从午餐以后到晚餐前有漫长的六个小时,如果仅用那点食品的热量维持五脏的循环,血液的流通,细胞的代谢,大脑的思维,万万不行。于是,牢狱规定了午睡,当这时来临,犯人必须一动不动趟在炕上,能睡则睡,不能睡就闭目养神,悔过自新,休眠也行。 每天午后一点钟,岗亭里便有扯开喉咙的高叫声:“睡觉了……..,睡觉了哟!”
于是,枪兵的脚步声蹄蹄嗒嗒,很有节奏的步伐优哉游哉过来,双眼出现在风门对里面扫描,谁敢不倒在炕上,像火柴棍似的排列倒齐。
扪心而问,中餐之后稍微平静,饥饿以点有了杯水车薪的食品,更加激发了对吃的强烈感受,象要熄灭的炉火,突然来点燃料,亮了一下才开始黯淡。
记得我小时候做饭,为了省媒(那是万事万物定量供应的年代,煤炭也然),在两顿炊事之间用铁盖将炉火覆盖封闭,或调成水泥状,粘糊糊煤膏贴满炉堂,用一根筷子大小的棍通一孔“出气”,炉火才不熄灭冷却。我们的午睡就有那效果。午餐到晚餐的时间被睡掉一半,然后才能坐起来“让快要熄灭的火” 可以维持到“底”,所以犯人提到罗瑞卿和他规定的24斤,莫不在灵魂深处闹他的狗命,能骂的咒语,无不极其。其实,怪他也无用,伟光正的年代谁不把整人当乐趣?对敌人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小雷同志(注一)读毛著顿悟的金玉良言,是无人不晓的诤言。

无论是寒冷的冬天,或是炎热的夏天,囚犯的午觉比海潮准确,听了这声震撼人心的命令,象吹过的飓风,大家一窝蜂倒头便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无论是冷、热、寒、暑、晴、雨、雷、电、中午之后一个挨一个倒在炕板上,不是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就是让酷热如浪的太阳蒸煮;铁窗外飞过的鸟语如歌,盯着房梁上的蜘蛛献技,伴随着枪兵幽然的脚步,和他出现在风门的面孔,我们静静的躺着,象一排排被伐倒的高粱杆顺倒。人、一但没有支配自己的权利,就演木偶戏了。这午睡一动不动躺着,让身体的热能消耗在最低点,我们当了加盖留孔的火炉,能保持身体不冷却。

三点半钟我们被叫起床,等待两个半小时后的晚餐,这时的饥饿象警铃在每人的腹腔里摇晃,要静静捱到六点钟,有的翻几页唯一允许带进牢狱的马列毛书,那年头做人,能吐出几句马恩列斯毛的口水话,就等于握住上方宝剑,听者不但畏惧而且敬服,那些红色塑料封面的精装简装平装大装小装排满书店,是人们彼此赠送的礼品,家家必备,人人唱颂。那是圣经和可兰以及经佛经无法比拟的经书。聂绀弩说他坐那么多年牢,《资本论》(注二)读了十七遍,我猜他一遍都没有读懂,那读死书背鬼句子,不许有自己理解和思维的年代,不是为预防被人攻击,就是打发干瘪的时间。因为别的书都烧得差不多了。三天不说马列毛,谨防半夜无处逃,呵呵!那滑稽的年头。
对不识字又不想读书的,也有更好的办法对付极其无聊的时间,把破烂的旧衣服的缝头扯开,一根根的线抽出来,摆在膝上并列,而后十根八根的拧紧搓成线条,再编织打结,大小自取的网兜就在聚精会神,精工细作如八十老太纺线,弯腰动手,很有规律一下又一下,像抽的是看不见的分秒,而不是实在的线条。这没有价值的活,谁想掠夺他人果实,扔件衣服给编织者,他会心甘情愿帮你做出来,这不是他在帮你,而是你给了他消磨时间的机会,何乐不为。那简单的技术,谁都一见便会,每间牢房里有不少人这样度日。网兜是等待判刑之后装载行李的用具,囚犯的必须品,一但进去的就有人为你编织或你自己立即学会那样的老态龙钟。

总之,早饭之后等光柱转移,午餐完毕了睡觉,还有的空档,不爱吹牛聊天的(要费精神啊)就这么混吧。有呆呆冥思苦想的,就无声无息靠在墙边,有的悄悄留泪,有的愁眉苦脸,有的坐着发呆,忍不住久坐筋骨酸疼,就在那狭窄的过道上走两步。各式各样的动作,各式各样的表情,各种各样的外貌里,“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注三),等着晚餐前开门,等代红毛来提水倒桶,监狱长高兴的时候放风,不放风就直接出门兴致勃勃端回饭钵。而后的行为和动作与中餐雷同。
一天完了,第二天什么日子不知道,也管不了。这下空余时间和心情,接踵而至,晚餐后到准睡之间还得打发两小时光阴。不过,犯人也有更好的办法,自然而然,言不由衷的想到吃,并娓娓道吃和与吃相关的妙论。让“吃”的艺术使牢房气氛变得妙趣横生。那是对饱肚皮的最大宽慰:说吃、谈吃、想吃、论吃、听吃,吃的旧事,吃的奇遇,谁懂得的烹调,谁曾经在餐馆干过,哪里有什么好吃的特产,何等的风味,各地风俗习惯的吃法,从旧社会吃肉说到新社会吃草,从牢里吃过的说到牢外准备吃的,大米说到蛋糕,烙饼说到面条,凉菜说到火锅,从幼儿说到耄耋,由脾胃接纳说到大肠排泄,骨头到筋肉,嘴巴到肛门,说得天花乱醉,眉飞色舞,个个七嘴八舌,人人聚精会神,说的说得绘声绘色,听的听得五官易位,乐呵呵的一个“吃”字,将那两个小时填满,那是犯人不可多得的享受。

“如果我们被放出去了,应该先吃什么?” 只要谁一开头说了,后面的源源不断。
“我吃红烧肉!一斗碗尽肥的,不掺一点素。” 这家伙心大呢。
“馒头!二十个大馒头,贰俩一个,白生生的,老子肯定吃完。”还有更厉害的豪杰。
“我吃扣肉,非吃他妈的两斤不可,老子就不信吃不完,嘴角流油都不擦。”他边说喉头边嚅动。
“我说呀,夹沙肉最好吃哟,用猪屁股坐敦肉做,又嫩又香,加点宜宾芽菜。”他说着吞了一下口水。
“我想一支鸡,一支髡(整个)鸡,用小火炜一个通夜,老子一个人吃完,骨头都不剩。” 这他眼睛发绿。
“有个好办法弄菜,把南瓜挖掏空装肉,涂上泥巴埋在柴火堆,让余热慢烤,那才好吃呐。”
“说那么多,你出去了,敢这么吃哟。原来就听说有人回去吃鸡,浑身发肿,死俅了。”
“就是嘛,最先还得吃几天的稀饭,用绿豆慢慢的炜。出去补不得哟,身体虚完了,吃好了非死不可。”
“吃鸡蛋不会吧,先吃几十个鸡蛋。”
“你哪里吃得了几十个哟,胀死你。”
“怎么吃不了,我吃过二十个的,屁事没有。不然我今天还在这里么?”
“过去是过去,那时候你的身体好,现在还敢,鸡蛋不消化,吃隔了吐都吐不出来。”
“我用鸡蛋调面粉,用铝饭盒装上放在锅里蒸。哎呀!端出来金熵熵的,那才安逸。”
“唉!你们说这说那,现在就是有点猪潲,我看都要抢来吃了。”
“不是吗,一次提审,那个犯人正好碰上红毛挑着猪食,冲上去就捧起往嘴里灌,还给枪兵狠狠的踢了。”
“嘿!你们说,要是放出去了,还会不会还是把饭菜分开吃?”
“难说,但我一定要一周这样吃一次,忆苦思甜。”
“我要在每年纪念我入狱的那天,就这么吃。”
“我要在每年的那天,绝食!”
“绝个屁,老子还要猛吃,活着不就是为吃,没有吃,一切都是空话。”
“嗯!吃,吃呀…….!以前真他妈的不知道,错过好多有吃的机会。”
“唉!判决了多好呀,老子被提审的时候,什么都照认不误,管他妈的,只要早店判决到劳改农场,那是要体力干活的地方,总比这里吃得饱点。”
“嘿,还要你说,哪个不想早点离开嘛,去了劳改队好哟,判决就是中奖,这“鸠山”的地方,我日他先人哟。活起饭都不给吃饱,真没有意思。”
“这就是预审员的杀手锏,说声你态度不好舍,就得多呆,你吐(招供)都怕吐不赢(迎合需要)。”
“其实,原来有的犯人家里人送衣服来,里面有牙膏盒,那是把尾部撬开灌进猪油,冷却之后封成原状。后来有些装虫的(指告发者)忌妒,去泄露,现在牙膏通通要被撬开。”
“要看你有没有关系,我知道那个姓王的小子,老子是个县团级单位头头,他来的时候,监狱长就叫他出去吃饱了才进来。”
“唉,谁叫你妈老汉不是官。这年头犯罪都得看有没有臂膀。”
“吃哟,吃,吃他妈卖麻噼!”
“不要冒火嘛,听我说,吃火锅要用茶叶熬汤……..”刘光全是牢狱里最高级别的犯人,过日子比较讲究,对吃和烹调他有特殊兴趣,听他说吃,大家又安静下来… …。

聊吃是囚犯的精神生活,漫谈中自然想到菜市场上可吃的品种:肉案桌上排列的住猪头狗腿,餐馆里五颜六色的杂菜,家里吃饱的时候,过节里亲友团聚的杯盘狼藉,记忆深处早已经消失了碗筷动作,食堂里揭开锅盖的馒头热气腾腾,蒸笼里大米饭白花花高耸,那是多么幸福的日子啊,我们竟然没有珍惜,那就是天堂呀,生命的最高境界。吃啊吃!诱人的词汇,动听的语调,只有在牢里,才明白吃的伟大光荣和高尚,奇特玄妙与神灵。
李白假惺惺说过他停杯投箸不食,瞎也,有本事进来过几天,就知道这玩艺的奥意。曾有国家重要领导齐老姜小白同志被关在高墙里67天没有玉盘珍馐,五个儿子又忙路线斗争去,八两也不给他,活活成蛆,毁一世英名,那滋味,比较监狱长说他执行革命人道主义,那倒是!
大慨杰克.伦敦也在阿拉斯加淘金的荒原饿过,他的笔下的野菜树皮,困在水里的小鱼,奄奄一息送到嘴边的狼脖可供拼命饮毛嚅血,令读者恐怖。但见他用那么铿锵峻骨的语言,以及饿者获救之后恐怖成习,藏满床面包,可他想不到我们把吃的艺术弄得出神入化。比他更热爱生命。

那样的聚谈,感触丰富,惋惜,珍惜,哀叹,奥伤,把回忆咀嚼,把人生概括。每当有犯人被提审,只要这么对他说:“你要好好认识自己,久呆在里面‘舍’(呐),怕不好过哟!”那就口供就不愁了,有的因此交出了自己的脑袋,本想早点离开看守所,可吃九俩以上,谁知反而吃了花生米去黄泉,那当然不饿了哟。

每天的黄昏,我们就这样说啊说,直到睡觉,有人嘴巴的还似动非动,憧憬旋转着眼珠。
晚餐、最后的晚餐!是精神的晚餐,赛过神仙。

注一:这是作者调侃的话语,当年大肆宣讲雷锋学毛选的体会要“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温暖,对待工作要像夏天一样火热,对待个人主义要像秋风扫落叶 一样,对待敌人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文革中红卫兵造反派就用这话展开吃人和杀人运动,被认为是敌人,就得无情酷杀。

注二:请参看章怡和著《往事并不如烟》一书。
注三:作者用这是毛著里的话当取笑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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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是电,诗歌是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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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四 九月 20, 2007 6:22 a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第九章 牙祭分配

痛苦是时隐时现的。最好的时候,是一种沉闷到令人发疯却又很难把握的空洞感;最坏的时候,是折磨人的苦楚,就好像有一只铁爪在他的命根子上到处乱抓。――[美]乔纳森·凯勒曼《屠场》

“闹什么哟,吵啥子嘛?还有两天你们就要吃肉了。哎呀……,我说你们…..”

说这话的监狱长,表示着那天他的心情好得特别,就那囚犯对油荤的渴望来取乐。象这样笑嘻嘻的语言,当然十分动听,对我们以无限宽慰。“海!他今天是不是拣到钱了,这么乐透。”囚犯心里一定要这么纳闷,甚至嘟咙出声。这是有时候监狱长进来,正好碰到牢房闹嚷嚷的,他不但不发火,还显得平等而温和,找出大家最关心的话题,说得油腻腻的,让我们口谗而又感恩,比得了块画的大饼还舒服。

当然,说这话得在每月的十号或二十号之后,因为囚犯们已经不由自主念念有词。
每月中十五日和月底三十日是法定的吃肉时辰,不消说,比局外人过节的感受好得多。
有时候的监狱长并不宽严皆,而且也能攻心。听他在放风时候顺便训话:“我看是不是这样……?”那瞬间,阶级斗争,敌我矛盾的意味完全消失。有的囚犯接口变说:“嘿!徐管理,你又让我们懂了人道主义哟!”“怎么不是嘛?你们一天到晚坐在里面,什么都不干,吃了睡,睡了吃,还有大肉,还能说对你们不人道吗?”监狱长半怒半笑的驳斥,他那花白的短胡子,堆积额头的皱纹,加上乜斜的眼睛,眯起说话的五官流露出的和祥,真象个从来没有配备大棒的胡萝卜。关押久了,犯人与监管人员天天见面,既是敌我,又是邻居,就人性的本能而言,熟悉中有亲切,对立里有统一,人之常情也。就是受到惩罚,犯人也会这么自我安慰:他们就是吃(整我们)这碗饭的,我们是菜板上的肉,随便切,死也该背时。

本能使人体会好死不如恶活的含义,在外面没有饥饿煎熬的人,鸡毛蒜皮事想不通就拼死不要命的,经过牢房启蒙,对生存有了不同的理解,单是想到过去每天自由呼吸,自由走动,吃饱喝足,便醒悟到外面的苦恼,纯粹是莫须有,进了监狱便自然获得心理疗法。于是,犯人为捞回过去没有珍惜的机会,将信心百倍活下去。从这个意义而言,监狱长是拿犯人也当人看待的,每月的粮食,和一斤猪肉的供应在他眼里,和他看电影,看阶级斗争展览的壁画,塑雕,书面造就的旧社会日子来比较,我们做犯人,真是过得太好。

我们这代人都是读“红岩”长大的,知道渣滓洞里的国民党给红烧肉与共产党人那不屑一顾的豪情。可章诒和是来自共产党给与高官的士大夫人家,她谈到自己的劳改生涯时对聂绀弩说“除了从厕所里捞出来的,不吃,我什么都吃。”难怪国民党要跨,动不动拿肉去喂敌人;反之,把自己留在大陆的闲杂人员给中共杀得不亦乐乎,剩下的就在牢里乖乖的饿吧。

不是被杀就是坐牢挨饿,不垮是说不过去的。据说老毛同志景仰的石达开同志曾经开张剃头铺(有说帮开铺的提联,修改冯云山之词,不一而足)有对联之说 “磨砺以须,问天下头颅几许!”下联为“及锋而试,看老夫手段何如?”这不就是一切革命者的心志。
最初读到我的文稿于此的网友还想入非非,说胃是可以饿萎缩,言下之意,最初之后就不再饥饿了。试问,难道列宁格勒被围困了900天的人,为什么死于胀死比饿死还多,那是没有感觉的证明么?我看了此话,真是哭笑不得。饱汉之说,饿汉之能,霄壤之别。那时候我们听到监狱长说吃肉,有的囚犯甚至唱起“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这样的老歌,其喜洋洋者也,才不会“断送一生憔悴”。

四川话里吃肉叫“打牙祭”,相当于敬神,吃饭了吗?已经是最佳国问,惶论吃肉。牢里每那两次牙祭,说是每次半斤,其实,运气好的能吃到其中二俩就很不错了。每月只要过上旬,“要吃肉了”的话就被人念念有词,天天提到,还真解馋,吊胃口。“触语”生情的欲望油然而升,巴不得眼前就有鲜香的肉味。煮肉必然有汤,这也是罕见佳肴。至今我还是感激监狱长把汤汁没有给予墙外那群孙悟空的师弟去享受,而是让我们每月有两次肚皮“今日得宽余”。一般说来,要是16号了还没吃,有的犯人会伤心病狂叫嚷。其原因是碰上星期日插开,或者炊事员要休息,牙祭日动作大,都在平常天做。不知道毛泽东死的时候,牢房断了牙祭没有,我忘了问,估计只许戴青纱。

到了吃肉那天,囚犯的激情振奋,喜形于色,象小孩子过年,杨老令公讨小媳妇。一扫平常时而奄奄一息,时而有气无力的模样,黑黢黢的囚室好像也变得五光十色,牢房天也是明朗的天了,牢房的日子是好日子,连吊在房顶的蜘蛛也也和蔼动人,摇摆网络对我们笑容。吃肉的精确时间信息会来自揭密的红毛,他们的心情也是迫不及待,只要日子靠近,早晚打水开门那瞬间,犯人在牢房里问:“喂,好久吃肉?” 他们会不露声色埋头回答:“今天吃” 或“可能明天”。犯人们一听,哗!那神情的流露,胜于闺中待嫁,金榜获名,曙光就在前头。

那样的早上,我们就开始等待分分秒秒流逝,盯着光柱从风门口进来到完全退出,听岗亭的声音,判断抬大桶进来的磕碰,只要院坝里在扔钵撞地,犯人们有的拿筷子在口里咬两下,提炼味觉,有的将自己的口杯敲一敲,以示心跳,有的将双手一伸高叫:“好!要吃肉了!!”有的猜测设想并彼此打赌,混合炒菜是什么品种:肉里是否白菜与萝同钵,汤里是海带与粉丝共长?说,想,望,盼,从回忆的对比到眼前的猜测,是打牙祭前最美的镜头。运气好的日子中午见肉,没有,就绿眼巴巴望晚餐,会落空的。哦!那天的水桶用来装汤,为此,又会发生激动人心的场面。对汤的分配,那是牢狱里得天独厚的节目,自由人别说见,是想也想像不到。

牙祭的做法多是回锅肉炒榨菜,偶尔也会红烧罗卜白菜,那是因为春节里定量给予增添。其实,我们最怕榨菜炒肉,只要用上污泥般色调的麦酱,那样肉片会和榨菜历经锅中跳跃之后,颜色一模一样,乱真得当你端钵时暗自庆幸,到动筷的时绝望无比。说来,那才是惟妙惟肖的假打所以。其实,半斤肉的分量多少,不说大家都知道,但厨工舀菜的大意,或者说在炒菜的时候翻动不匀,在运气不佳那钵里可能只有两三片肉,谁遇到这顿牙祭,他的悲哀神色象父母双亡,或如赌徒输得倾家荡产。所以,当每个犯人捱到端进钵来,首先要“查阅”肉在其中的数量,有薄薄的十片,就算菩萨保佑。真要称秤,十片也无压称重。就连这么少的肉,主要惩罚来源是八戒的脖子,那松泡肉,油水最少而看起来又像样,炒起来不会“缩耗”,嚼起够人久久磨牙。当然,红毛为厨工干活,吃肉那天他们得天独厚。但他们在看守所里只有十人左右,时有因刑满释放之后而不足,坐牢的犯人有几百人,就是我们一人捐献一俩给他们,也不至于这么少!唉,这些深奥的学问,我们就不去多想。眼前是漫卷肉片喜欲狂,吃起来是眉飞色舞,看起来楚楚动人,年老的牙齿不好,对于骨头无法征服,便“投入市场去‘扭亏为盈’,”谁夹起骨头问:“有愿意换的吗?”一块大骨头可以换一小肉片,同样大小就以数量比较,合理合情。我的牙好,骨头也是蛋白质,含量紧密而更丰富,份量诱人,骨头在我口里开合之间,不一会就研磨成粉,至今我的牙齿仍然可以开啤酒瓶。这生意我和年长而牙齿不好的刘光全做得最多。这次回国,我们见面说到那情景,哈哈之笑,幽默出味道多多。

话说回来,对牙祭的咀嚼和品尝尽善尽美之后,口腹还是余兴未尽,不怕,这下的牢房里才开始最高潮节目“敲钵”。等所有的钵都空出来,这天值日的犯人集中洗净并排列在炕沿(看守所里永远别想有用餐桌椅),然后从把装肉汤的水桶从门口提过来,他一边看钵,一边看汤桶,一勺勺舀起了倒进去,在众目睽睽之下,鸦雀无声之间,一点点,一滴滴都吸人心弦,尽管整个份量将钵几乎盛满,遗憾毕竟是手工分配,精确程度不能上升到数学理论阶段。那差别的多一片海带或者少一瓢汤,肉眼无法鉴别,心中又能设想。谁先谁后,谁多谁少,聪明的犯人想到维持公平准确的绝妙办法――“瞎猜敲钵”。这是最佳优选法。每到这时候,由一个犯人面对着墙壁,默默低头,说声开始,就背对炕沿排列的汤钵,犯人里临时推选一人,他慎重其事将一支筷子轻轻放在排列整齐的其中钵上“好!”的一声,面壁者埋头说:“第五钵(设想的话)。” 于是,值班人将筷子提起来依次向旁边的钵敲一二三四五,再落下这支筷子的钵,就是靠里墙第一位睡觉者就从压筷的钵开始端,依睡觉的位置秩序,大家都端到自己那份。这样毫无营私舞弊之法,人人口服心服,公平合理,算民主法则之最,这可让古罗马的十二铜表法逊色。

吃了最后这钵汤后,我们的肚皮终于有了愉快的呼声,饱嗝象一曲美妙的赞歌,又喉咙里冲出来,苍白的一张张脸开始出现罕见的红润,和颜悦色的语言充斥在牢房里,谈论中有比较,有鉴别,谁多,谁少,哪一次,哪一天的牙祭象阿里巴巴的芝麻门,打开过犯人的笑脸。当然,就是这样的牙祭,仍然有人忍痛割爱,“重金”换来的衣服,那是当新郎也无法比拟的感受。

出狱之后直到今天,我看大家都为这个党中央(近闻世说新语“党”实为“挡”也,纵观人体中央之大要,于是人称女用卫生巾或避孕套也)阻碍民主法制作急,学生们还心甘情愿去做坦克垫子。其实,把这些喜欢“卫生巾”的家伙,弄来敲两天钵钵,不就顿开茅塞,知道民主了。哪里还要他们成天想把姓氏笔画排列,搞得焦头烂额,还要日理(你)万机(鸡)的哟?!
但愿有一天,敲钵定主席,让囚犯放弃这项专利,献给“避孕套”,中国的五化不就迎刃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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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巧遇小吃

人活在世上,就是为了忍受残忍,一直到死。――王小波《黄金时代》

那几天的夜间,牢房出现异常声音,因靠墙边的过道那排脸盆被触动,引起难友们的注意,有人就在追根溯源勘测,当最后确实了这位不速之客的真实身份,牢房里便有了激动人心的联想,出谋划策的技俩,文革中人最熟悉的那套,不用鸣锣开道,就纷纷出场。有的准备好锋利的刀片,有的拿出钻木取火的工具,有的甚至认为做人得由此鉴别智商。
于是,如果涉猎,怎么诱敌深入,围城打援,守株待兔等等兵法,都成了大家笑谈的话题,一个个面容也出现光彩,神情欢愉。

余下的活是静静的等待必将来临的烧烤肉香,从剔除皮毛和五脏六腑之后进入口舌,那一定妙不可言。估计,精确的分配――剩余骨骼连筋络和瘦肉――每人至少也有指头这么大一块,其中有多少蛋白质或脂肪,是我们迫切需要的补充,那是自不待言。
一般说来,伟大的思考都沉醉于津津有味的策划。谁说曹雪芹玩石头作记的时候,没有这般体会呢?

在十二生肖评选中,说它是值得结交的朋友,淡薄名利,机敏勤劳,有雄才大略,怀才不遇。没想到这次的“有遇”倒无需怀才,缘分而已。而雄才大略倒是过奖。这位天资聪颖的少年鼠辈,身才四寸大小,双目如豆,它步伐文静,动作敏捷,有点不知天高地厚,竟然把下水道当了高速公路玩耍,将每个房间的水洞眼当出口休息站,跑烦了就一溜烟滑出来,诡眉诡眼,一溜烟无影无踪,让我们不得安闲。

可能他本想与人为善,光临寒舍,将自由的信息在牢狱里传播,让我们学会最简单的生存法则。也许它动了佛心,不忍看到一些人要被另一些人关押在狭窄和黑暗的牢房里,甚至手上脚下刳着冷冰冰的镣铐,引来凄苦的夜半呻吟和惨叫。它本想悄悄的打量这些拥来挤去的垒垒光头,怎么会只有伶仃的瘦骨,苍白的面孔。与此同时,它万万想不到这些的家伙知道了它的来临,就设计了“请君入瓮”的雄伟工程,不可告兽的阴谋,已在滔滔不绝的议论中完成。也许,它以为人类的偏爱只是忌妒,或者抱恨不得在世,成为它们那辈而遗憾终身。

  对付它的夜晚(因为它总是在最安静的时候出现)终于开始了,一根细细的绳索套上半截筷子,就承担了地球的引力,稳定着一个脸盆,张开贝壳似的大口,离地那边约有两寸的缝隙,那是他的金光大道。不知浩然写的那本同此名作,吹嘘饿死人的农村幸福,和我们给老鼠的仙人指路,可是异曲同工?再说,这一片小小的――最后那次省下来的――骨渣,阵阵的香味对它产生诱惑。远远胜于钱学森曾经在大跃进年代撰文吹嘘在报刊上的亩产160万斤(注一)指数的诱惑。

  从深夜到凌晨直达黎明,每小时内有一次枪兵皮鞋嘟嘟节奏声,停滞的瞬间是他扫进的目光,日据时代打更的“平安无事”,大概也是那么意为。睡不好的囚犯就听他的足步以打发睡眠。囚室里昏黄的灯光下,炕板上排列在炕沿的头颅正均匀的呼吸,一天的忧虑和烦恼正在吞吐中交替,多余部分仍然给予白天,这样周而复始的循环,是希望和绝望。水洞眼里不时涌出阵阵的恶臭,使炕沿接地潮湿出生出霉癍,墙壁上半人高的位置上,挂起各种包裹,过道上一条绳索拉着不干不净的毛巾,总是湿漉漉的,不时能宽慰囚犯可要可不要的颜面,便桶和尿桶已经没人关顾,木然在门边狭小的角落边屹然,房顶上蜘蛛的网络,粘贴在排排老残的旧瓦下,不时轻轻微动,它那加班加点的艺术品,足以来嘲笑我们。这种除了炕板,流水洞,唯有空间四壁,以及风门和铁窗相对几米,没有任何家具,地面已经给千千万万人来人往的足步,走成光怪陆离的凹凸模样,潮湿得就像露出水面的污泥。

铁窗外已经漆黑,繁星和月色,浓云和迷雾,在庞大的天盖下,通通都被室内这只小小的悬吊灯弱光挡在外面,一丝也进来不得。

夜,总是那么寂静和阴森;夜、又是那么神秘而邪恶。

  不知蔡家(难友名)那小子是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他不过二十来岁,就显得老成持重,干什么都胸有成竹。他本是个不错的农民,偏偏不屈服被强制安排的命运,在城市里偷窃被抓了进来,因为碰上严打凑数,混同在我们这些重犯的牢房,久久不得判决,饿得他成天唉声叹气。这下看到机会来临,又重现身手,让他来写沁园春的话,那是“欲与鼠公誓比高”了。

他就有这么好的耐心,把绳索依地面绕墙沿,错杂隐伏在大家的鞋底,再延至炕板,最后捏在他手里,这是一根生命线,又似遥控爆炸设施般的灵验。当枪兵的脚步声近时,他貌似熟睡,而后转过身来,目不转睛死死盯住脸盆的开口处。终于到了望的时刻,我们成了观众,偷偷的瞧着。此时此刻,老鼠顾盼前后、犹豫不决,左边摆摆,右边摇摇,欲进又退,犹豫不决,到底是嗅觉敏感过分,经不住诱惑,动了凡心,它的“踢踏”舞步,渐渐向蔡家的阵地前进,在旋绕侧目,又在慢慢移动,它左右环视,判断,思考,最后鼓起勇气,既临危不惧,又小心翼翼,它在盆口处静静的观察,把我们的心尖都提到嗓子眼儿,怕的是功亏一篑。不见它进去,我们装成没注意,蔡家一人远远从被子里露半边脑袋,眯着的眼睛,凭那一丝光线估计着鼠的心态和动态。

这是最安静的时刻,估计天安门前升起红旗也没有这么气氛庄严。说时迟,那时快,蔡家把手一抖,闪电般起来,冲向门边,那一下“哐蘯”声是不很响亮的捷报,但也总结了大家多日的美梦。于是,囚犯们欢腾起来,有两人还将耳朵贴近面盆,乐呵呵的傻笑,欣赏里面狂奔乱跑撞击,笑容从每人脸上绽放、“好啦,我们有肉吃了,今天自己给自己打牙祭!”谁这样欢快的叫出了大家的心声,更换了寂寞枯燥的牢狱气氛。

依照我们的原计划,等到早餐之后,牢房里便是屠宰场。这位生肖大师,今天就只好乖乖的成为刀之鬼吧,怪不得我们了,谁叫你投胎在这国度里,世界这么大,有的是那你当宠物的地方,到这严打地方来和我们过不去,那可不是我们的罪孽呀。愿你二世莫找个好国家去吧。我们尽情和这俘虏开玩笑,各种各样诙谐的话语,都调侃在这清口水长流的舌齿间,把那天那时打发得津津有味。

  黎明过后不久,监狱长便进来开门放风,红毛来提水和倒便桶。我们依次走出去,那只被覆盖在盆里的不速之客已撞得精疲力竭,没有了声息。站在那块院坝里,我们愉快的摇手抬臂,遥想着扑向杀场的兴奋,等待来临的流血之后,这只老鼠自然而然就会“遵纪守法”摊开四肢,任其宰割了。那是多么幸福的时候呀。

这是所有的囚犯都站在院坝上,面对高墙和墙顶撑住的天空,身后几米的空处就是那排牢房的走廊,所有的房门 大开,每当这样的时候,监狱长便要随心所欲游走一圈,他的目光就是“探雷器”,远远在门外迟疑一下,就能探出空空的房间,有没有可疑物品,这样的巡视一遍之后,他再回到他站定的位置。

等我们离开牢房之后十多分钟,大家还在优哉游哉的摔手,忽然听到“哐铛”一声,我们都被吸引回头一看,监狱长在我们的房门变,那只老鼠囚禁的面盆被踢得远远翻开,我们的心都提到脖子眼儿,暗暗叫道:“完了!”

“唯一可解释的原因,这老鼠和监狱长心有灵犀,彼此一定有默契。”有人这么猜测。
“屁话,明明是老鼠一见有光射进来,就在里面乱窜,那声音监狱长不是不知道。”另外的辩解到是理由。蔡家成了事后诸葛亮,他说:“早知道这样,先宰割,再用纸包好放进被窝,万无一失。” 听了他的妙论,大家都笑起来,说他和老鼠斗智,只能得亚军。

记得东坡曾与鼠有交,他那篇黠鼠赋,就是被鼠骗之后而作,文曰其鼠:精灵异常,以声致人….,以形求脱也。试向,这样的遗传基因当然会甑于现代。人鼠之间谁胜谁负,至今尚无定论。

于是,我们的那顿小吃就这样落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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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品总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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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四 九月 20, 2007 6:33 a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第十一章 头等大事

将以愧天下后世之为人臣怀二心者也。 --《资治通鉴》周纪一

若干年来,我会不由自主想到牢狱,想到游街,想那上千个日子的黑屋中一幕幕的情景,有时在梦里有进了局了,镣铐于绳索又在身上,那些死去的人有活灵灵在面前,那是多么奇怪的感受啊。上面我把游街那天当了第一章作为提纲挈领,其实,把这是水火不容情的要事插上来,让我的网友们“先睹为快”。

这里想说的是坐牢的头等大,无论多少豪言壮语充斥街头,每日总有“开城布恭”的活:

解溲!

吃喝拉洒,是人都必须妥善解决,无论您把老三篇演得热泪盈眶,或是想提干而终日斜肩谄笑;哪怕你五大三粗,气势轩昂,或许楚楚动人,百媚回首,以至于打雷下雨,地动山摇,该拉的时候得排出所有的私心杂念,情书账单,先让裤头裤腰离开,得有特种练功姿态,触景生情的外表。这和伟大与渺小,高尚与低贱毫无关系,谁也不能违背生存法则。既然肚皮要纳进,肠道就得输出,积压不得,梗阻要命。南京人供奉的貔貅,那是滑稽笑话。我在芬兰患盲肠去动手术,不知怎么却弄成线路闭塞,差半天就见阎王,医生急忙拉开我的整个腹腔,扯出变成绿色要漏水的肠道斩去一截,才有今天的话题。

为这头等大事,西方人发明了很讲究而又舒适的达不溜偲(WC),叫“脱衣捩贴”也行。可同胞就不这么开窍,联坑而施以毛带称就当了皆大欢喜的俱乐部。说来简直不象话。那到是,连上海文明都市,二十年前,阿拉与侬都在大庭广众之下揭开纽扣,清泉喷射出哗哗的响!哪怕满街闺秀擦肩而过,去来咫尺,也熟视无睹,。那是我在上世纪初去上海,真想不到吊儿郎当的阿拉,能做出质量蜚声的产品。感谢老外来多了,街头露天便池才得以消失。现在抽水马桶倒是家喻户晓,说“喻晓”并非落实到位,比如我年年回国乘坐火车,十几节车厢里只有软卧车厢配有土不土,洋不洋的抽水马桶,看也肮脏怪异,连那些豪华住宅,五星级般的涂抹,名画悬挂,厕所里还是坑是凹,莫说回去的爱国者,也顾不得乡音鬓毛衰不衰的干活。

那么,监狱里怎么解决这头等大事呢?我才进去那天,与别的囚犯在闲聊,随目四顾这“插队落户”的咫尺天地,炕板上的犯人各坐各的,各吹各的,老幼青壮,强弱胖(才进去的)瘦,三三两两,一堆,一团,唧唧咋咋,表情有的轻松,有的悲戚,这是犯人精神生活的全部内容。那阵子我坐在最里面,面向数米距离外的牢门,叠叠的盖瓦从房顶连接前后两面斜倾,湿腻不平的地面和汗迹癍癍的炕板。最是墙壁上那零零碎碎,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线条,新旧色泽,斑驳陆离,修修补补拱显凌乱的泥灰图案,看着看着,在我脑海里总有另一个奇特世界,神游其间,有时当清明上河口岸的街头,来来往往车马,熙熙攘攘人流,各类货摊,喧嚣烟尘,一种朦胧的冥界可以引人入胜。就在那刻我的神飞意驰瞬间,一个镜头令人哑然惊异,不知是恐怖,或是羞愧?让我很想扭开视线,但又不得不加以关注。

从进门的右边有个一米宽的横向过道,最里边墙角有两个粪桶相距一米。便桶和水桶造型不同,两个耳朵状的木板冒出桶沿几寸长宽,正方形,中间钻有乒乓大的方孔,那是用竹夹套上连接绳索担挑作用。当然,牢房这样的“活动厕所”,凭那两个冒出耳朵,是犯人执掌着“耍杂技”的造极登峰。

一个从炕板上站起身来的犯人,五短身材,黢黑肤色,踏着一双烂拖鞋,吱吱擦擦的走向便桶,同时用双手挽上腰间斜插腹部,那身子扭动的姿态便于松开皮带,前端的衣服给耸起三角,就开始了坦然自在的杂技。当他接近便桶看看,转身将门边的干净水桶提起,倾倒一些进入便桶,大夸度扭身放回,裤子已掉了部分,看他双手往下一推,外裤内裤一卷缩在膝上,深色衣服下是白翻翻如开花馒头模型。在大庭广众之下,他身型下弯,双手斜撑把持两个桶耳,象要抬举用劲发力,又恰恰相反压紧,默默稳定重心,试一试,跨一跨,上升一足定在桶沿边直径对沿。这样和双手形成“三点式”,身体随之移动,体重慢慢均分,象有轻功将身体飘然引起,落在地面的足后跟微微上抬,把地面的引力变换到空中,自然规律给彻底弄反,象登台表演高难度攀援,最精彩的是那最后一腿移向另一侧桶沿同时,一只手配合得准确无误的离开桶耳,象练功人跨小腿摆莲半圆到桶沿。这姿势如不恰到好处,稍有闪失,非“人仰马翻”壮怀激烈而后“空悲切”不可。当然,囚犯毕竟是囚犯,能想之所不能想,能做之所不能做。

让我们再看下文,

此时此刻,他双腿平登在只有一公分厚度的桶沿直径两边,稳实得象踏住整个地球,一付活脱脱的马桩,勾头缩背,双手彻底自由,抬上胸前下颚,怡然自得。然后微微扩张眼珠,呼吸禁闭,脸庞慢慢充气,嘴唇部位逐渐突出,眼珠越来越红,脸色越来越青,猛然一下,那串奇特而又人人熟悉的声音凌空而下,不似大江东去,而是沉鱼落雁,圆圆的桶径,大圆心对小圆心,引出一项惊天动地的工程,在一个高精尖的位置,把人类的吐故纳新表演得尽善尽美。重庆儿歌里有这样的白描:脚蹋两方,手拿文章,眼睛一鼓,便凼便凼。真是声色并茂,见风不说风。

看他坦然灵巧的做了惊险离奇的动作,这轻功用来飞檐走壁,石迁也自叹不如。可对每个囚犯而言,这是牢狱生活的基本动作,一进去就得立”竿”见影,必须会这门侠技。作为男人做牢还方便一半,小溲照自来水法处理,感谢上帝,可这大溲,他老人家怎么就不用鳄渔的办法输导呢?看来厚待囚犯不仅有我们的伟光正同志。近闻西安有世界首创男厕女用,广告上一个窈窕淑女站得直端端小便,轻松愉快。要是让这位空前绝后的叶女设计师去坐牢,那同胞的什么便都能站立处理,牢狱也当度假村了,岂不善哉!

再看那便桶,这是木工用8公分左右宽,一公分多厚度的木板,上端口沿稍薄,大约40公分的长度,连接成圆,直径约35公分,外用铁丝或竹条刳紧,加圆底用据木粉填塞缝隙,刷上桐油防漏防干裂。在塑料没有问世之前,农村城市都用这类木桶。粪桶为倾倒方便,竹夹在对称的桶耳柄上,竹夹倒下,整个桶径空圆,便于粪瓢进出翻动舀兑。水桶则是直接在中部伸出木板连接横木,绕上绳索可连接扁担肩挑。曾经农民用这样的粪桶进城收纳粪便,县区街市还议价销售,三分两分的争得象现在公司老板的重要合同。郭沫若在1958写诗吹虚粪便好香。那年头,时有晚饭时间,家家炊烟缭绕,饭菜香蕴之季,大人孩子有的在户外用餐,端碗之间,突然农民来到,一声声吆喝:“倒桶哟!”哈!那真让人觉得鼻子是多余器官。有的家将尿罐(其实是大小便共同的瓦缸,读到此的网友抓紧收藏啊,将来是重要文物,价值连城不定呢?呵呵)倒与农民之后就在门前洗刷得臭水四沾,这玩艺据说清廷大员用来抗英,以为是原子弹的祖宗,结果老外的炮弹有防毒功能,直端端捣毁了大清帝国。信不信由你,在课堂上讲解鸦片战争涉及此桶的英雄行为,老师绘声绘色,同学哈哈大笑,一齐眉飞色舞大壮国威。据说,两百年前欧洲城市也不卫生,让雨果骂得狗血淋头,还夸耀中国人会用粪桶,城乡循环,保护生态,不知雨兄知道我们的牢房,敢不敢来试,难说。

说到厕所,好像春秋时期茅坑不弄得马虎,晋景公就被算命的预测,活不过吃新麦子时候,他恼怒万分。到了春季收成,他把算命的喊来捧着饭碗冷笑:我这就吃给你看!说罢下令要把他推出去砍。正在此时,他感觉内急,火速往厕所跑,群臣久等不回,“急中生智”而后去看,已掉进茅坑里淹死逑了。他要会当今囚犯这套绝技,会殉难么?岂有千古笑话。我们的监狱长生于农村,长于田野的灵感,对粪桶别有情衷,用于监狱培训囚犯,人人驾驭自如,而后飞墙走壁,让社会治安不落俗套。日本作家川端康成写过篇有趣的小说“厕中成佛”,两家为争夺厕所市场,竟然被臭死一个老板,读来令人开颜。那足以让老川昏倒成佛的状况,我们不出乱子。

真不知年老气虚的囚犯,能不能这样高攀。牢房中人是不客气的,你摔了大家眼睛都不眨一下。同样,在吃饭的时间,有人各行其是,睡觉的时间,那咚咚声音,虚弱的喘气当交响乐。监狱食品没有油水,肠胃象没有机油润滑的管道锈蚀,这样排放速度可想而知,蹲久了昏倒活该。

当然,食品长素而少量,肠胃干活搜干刮尽,能排得出来的,已是山重水复到这么个”又一村”,那毒气当然不足浓度,监狱长心安理得,大家熟视无睹,见惯不惊。就那么大间屋子,人生的单性行为都在里面,置于众目睽睽,那场合,说来,倒是该让动物嘲笑才是。

好啦,罗嗦到此,还是让我们看看游街的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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