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我-北美枫

[梅边吹笛]

山 歌


那时我还小。我们第一生产队共三十户人家，养有十多头牛，每家放看一天，正好一月一个轮回。年轻壮劳力都下地干活挣工分去，看牛这种轻巧事儿自然就落到我们这些娃娃和一些干不了重活的老人身上。俗话说：“放牛得坐，放马得骑。”我喜欢放牛,可并非因为“得坐”。小孩子家从来坐不住，把牛往山上一赶，几个伙伴就你追我打的玩起来。此时，我心里就有说不说的高兴。也应该高兴，一月才这么一天啊！你想大人不在身边，无拘无束，乐意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咋玩就咋玩，怎么不高兴呢？有时从这个山头跑上那个山头，对着莽莽群山使出吃奶的力气大吼几声；有时在草地上翻几个跟头，起来撩起裤子就撒泡野尿；……再自由不过。三十多年后的今天，每次从五楼窗口看见对面的小山坡，我首先想到的仍然是放牛，大概我内心深处对自由的憧憬和向往还不曾死灭。
那天和往常一样，我们高兴打闹。突然，对面山头飘来一阵苍老的歌声：
山歌不唱忘记多，
大路不走草成窝。
钢刀不磨生黄锈，
胸膛不挺背早驼。
……
歌声苍老，但是有力，在群山间回荡。寻声望去，对面山上十几头牛无规则的站着或躺倒，有的吃草，有的反刍。一个精瘦的小老头端坐在一颗老坟包上，眼睛望着远处，赶牛鞭在他手中漫无目的地摇晃着。伙伴们停止了追打，各以最后的肢势站立原处，呆若木鸡地睁大眼睛。都不知道老头儿是谁，那歌声更是特别。村人偶尔哼唱，绝没有这般深厚和凄婉苍凉！
老头儿慢慢站起身来。他个头不高，一米六左右，驼背，像背上一口煮饭的沙锅，也像小河上那孔老桥。太阳从云缝里投下光芒，我们这才看清：他头上一顶帽子，正在阳光下闪光。这不是我们村里人常戴的遮阳帽，它是一顶无檐的毡窝帽，两面可以翻戴的。看来年头不短，只有长年累月汗水浸泡和头发摩擦才会如此黑亮。简直就是一个黑太阳。也就是从看到它后，我就觉得太阳外圈永远围着一层黑青黑青的东西。
回家，父亲告诉我那老头姓郑，原来也是本村人，几十年前外出，如今才从山外回来。他在村里还有几个远房侄子，是来投靠他们的。侄子们看他干不了重活，可又不能白吃闲饭，就和二队队长商量，给他承包了二队的牛来放看。父亲还告诉我，按街坊，我应该叫他大外公。
听过大外公的山歌后，我更想天天去放牛了。可每月才轮一次，于是觉得日子难熬。可恨的是没有事干父母也不准出外野跑，说小孩子心跑野了以后做不成大事，没有出息。不过，尽管他们看管极严，我还是溜掉几回，去听大外公唱山歌。
我怕大外公发现我是故意来听他唱山歌，会不高兴。我来到看牛坡，就找个树垛或者坟包掩护，有时干脆假装掏猪草，用这样的方式来偷听大外公的山歌。渐渐地我也胆大起来，离他越来越近。我发现大外公没有不悦之色，反而冲我一笑。那一笑，我看见他的牙齿已经掉光，牙床像秋后被乡亲们铲掉草皮的田埂，黑黄黑黄，崎岖不平。他那一笑，我的心轻松不少。慢慢就敢走到他的面前听山歌了。
大外公已经六十多岁了，脸上皱纹像老牛身后留下的垄沟。大外公喜欢我。我叫他大外公，他乐得合不拢嘴，用他那树皮般粗糙的老手愉快的摸我的头。他特别高兴时，就摘下他那黑亮的毡窝帽戴我头上，还一个劲的朝我挤弄他那皱纹里昏暗的眼睛。戴上大外公的毡窝帽，有一种泰山压顶的感觉，我不太愿意戴，但喜欢拿在手里玩。我伸出食指从里面顶住冒顶，另一只手把住帽边，一转，毡窝帽就在我食指上悠闲的转动。我哈哈大笑。大外公却不笑，似乎什么也没有看见，目光变得极其暗淡。
我问大外公从什么地方来，他用鞭子指指远山那边。我说那你是我们村的人吗？他先说不是，然后又说是。我问他在山外是不是也放牛，他不回答。反问我是不是爱听山歌。我当然说是了。他说那我就唱给你听。接着用力抬一下头，背也用力地抖了一下，他那瘪牙瘪巴的嘴里就跑出苍老的歌声来：
老远见妹下山来，
十个手指像蒜薹。
手中打那油纸伞，
好比仙女下凡来。
……
四面的大山嗡嗡哇哇断断续续地应和着。
我并不十分明白大外公所唱的内容。蒜薹常见，我家园里种的有，又白又嫩；我母亲也用过一把油纸伞，红红的，说是嫁给我爸的时候从外婆家打过来的。说到仙女，我不知道，就问大外公仙女长的什么样儿。他说很漂亮的。我问那你见过吗？他说见过。问什么时候，他说年轻时候。大外公还说等我长大了也能看到。我更不懂大外公的话了。本想再问下去，但我看见他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快要流出，是他用手使劲揉挤才没有掉下来，就不忍心问了。
跑野的事被父亲知道了，我屁股上狠挨了几巴掌。父亲不允许我再去找大外公，说他年轻时候不守本分，所以到老来还是孤独独一棵树，长不出枝叶的一棵寡树，怕我被他带坏了。父亲越不让我去，我越觉得离不开大外公。我反问父亲，你说大外公不好为什么还让我叫他大外公？父亲说桥归桥，路归路。我追问什么叫桥归桥路归路，父亲又扬起手掌要打我，但他的手掌没有落在我身上，而是将手掌变为手指，指着我说，小孩子家不要知道那么多。可我就是想知到得更多。但是村里人好象都统一了口径似的，问到关于大外公的事情，都说你自己去问你大外公吧！
我当然不敢去问的。那天大外公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的情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不过我想，去听他唱山歌还是可以的。
冒着再次挨打的危险，我又背上小箩筐偷偷的来到看牛坡。大外公仍然坐在那座坟包上，像只黑狗蹲着，也像一砣长满青苔的老山石。我悄悄走近，从后面“喷”的一声，原以为会吓他一跳。他却只嘿嘿一笑，像是早有了心理准备。他一笑又露出那像老田埂一样的牙床来。
我问大外公为什么不唱山歌了。他说没有人听，唱起来没有意思。我急忙说我爱听的。他说那就唱给我听。大外公一直不把我当小孩，像我就是他的朋友，或者知音什么的。可这次他并没有说唱就唱。他想了一会说，干脆我教你唱山歌吧！说完，他伸出黑瘦的舌头舔舔干巴的嘴皮，似咳非咳地叫了两声，眼睛望着远山，苍老的歌声很费力又很是自然的从他瘪牙瘪巴的嘴里溜了出来：
妹家窗外有棵柳，
柳树阴凉遮窗口。
我原变根杨柳枝，
天天都见妹梳头。
……
大外公唱一句，我不好意思的小声跟着哼一句。唱完，他告诉我这是男人唱给他喜欢的姑娘听的，如果她有想法，也会用歌声来回答。
不知怎么的，我突然觉得大外公所说的姑娘就像我表姐，大眼睛叽里咕噜像会说话，薄薄的嘴唇像两片嫩椿菜又红又香，美丽的长发如柳丝飘舞……我正想着，大外公的山歌又响起：
堂屋点灯冷清清，
门外吹起木叶声。
情哥你是拨灯棍，
夜夜来拨妹的心。
……
这次的歌声又软又细，很难想象是从大外公瘪牙瘪巴的嘴里吐出。我刚想问这是不是姑娘的回音，见他眼睛突然亮了许多，似有鲜红的液体将要喷出。
落日衔在远山口，阳光向这边撒过来。背对斜阳，大外公似一堆“大跃进”没有炼熟的废铁渣。我不敢再问，他也不再说话。好久好久，“废铁渣”慢慢支撑着站起来，变成一节剥过皮的老椿树，露出殷黑的木色。他走下坟包到一棵老杉树下，扶着树自言自语念起来：
太阳落坡坡背阴，
手拿白布去染青。
白布染青色会褪，
情哥爱妹不变心。
……
大河涨水淹小沟，
淹死一对白斑鸠。
斑鸠愿生不愿死，
我俩愿死不愿丢。
……
很明显，大外公十分疲劳了，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完全没了。
沉默一会，他把头歪靠在树干上。我看见他脸色死灰，十分怕人。焦急中我说了一句：“大外公为什么不唱了？”只见他身子往下一缩，就势坐在树下，又慢条斯理地，像蚊子叫一般的小声哼起来：
天上星不亮，为哪样不亮？黑云来遮挡。
山上树不长，为哪样不长？牛羊常搔痒。
姑娘不歌唱，为哪样不唱？爹娘来阻挡。
……
这是我清楚听到大外公所唱的最后一支山歌。偷听大外公唱山歌的事终究还是又被父母知道了，挨打自然是免不了的，但这是小事，没几天就不疼了。重要的是父母亲为了不再让我接近大外公，才五岁就逼我上学去。我想再见大外公，就只能站在学校门口远远的看他赶牛上山的背影了。
大外公的背似乎更驼了。老远看去，他爬坡时头就像小鸡捣米似的，随着脚步起落，一点一点的，又像是在亲吻前面的泥土。那顶毡窝帽仍旧戴在他的头上，似乎更黑亮了。
后来我到外地上中学去，就再没有见到大外公。
参加工作到了外地，我很少回老家了。有一年回去，提起大外公，大家都不记得了，好象小山村从来就没有这个人似的。后来经过我的解释，人们才恍然大悟。说他啊，早死了，就埋在看牛坡上，不过总算与他早年的相好厮守在一起了。
我爬上看牛坡，已经找不到当年的路。现在的看牛坡上已长满茂盛的禾苗。土地承包到一家一户，生产队的牛们也化整为零，看牛坡也没有存在的必要，被乡亲们一家瓜分一点，变成了庄稼地。我好不容易找到当年大外公常蹲在上面的那颗老坟包，它的旁边增加了一颗也已经是荒草依依的土包包，那就是大外公的坟墓。我这才彻底明白大外公当年为什么总是要蹲在那颗老坟包上。现在，他埋在这儿，他那苍老的山歌总算唱出了比较湿润比较圆满的一句。
我走到大外公的坟头上，坟草很长很厚，足足淹没我的大半个身子。

[[瀑布]]

山 歌


那时我还小。我们第一生产队共三十户人家，养有十多头牛，每家放看一天，正好一月一个轮回。年轻壮劳力都下地干活挣工分去，看牛这种轻巧事儿自然就落到我们这些娃娃和一些干不了重活的老人身上。俗话说：“放牛得坐，放马得骑。”我喜欢放牛,可并非因为“得坐”。小孩子家从来坐不住，把牛往山上一赶，几个伙伴就你追我打的玩起来。此时，我心里就有说不说的高兴。也应该高兴，一月才这么一天啊！你想大人不在身边，无拘无束，乐意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咋玩就咋玩，怎么不高兴呢？有时从这个山头跑上那个山头，对着莽莽群山使出吃奶的力气大吼几声；有时在草地上翻几个跟头，起来撩起裤子就撒泡野尿；……再自由不过。三十多年后的今天，每次从五楼窗口看见对面的小山坡，我首先想到的仍然是放牛，大概我内心深处对自由的憧憬和向往还不曾死灭。
那天和往常一样，我们高兴打闹。突然，对面山头飘来一阵苍老的歌声：
山歌不唱忘记多，
大路不走草成窝。
钢刀不磨生黄锈，
胸膛不挺背早驼。
……
歌声苍老，但是有力，在群山间回荡。寻声望去，对面山上十几头牛无规则的站着或躺倒，有的吃草，有的反刍。一个精瘦的小老头端坐在一颗老坟包上，眼睛望着远处，赶牛鞭在他手中漫无目的地摇晃着。伙伴们停止了追打，各以最后的肢势站立原处，呆若木鸡地睁大眼睛。都不知道老头儿是谁，那歌声更是特别。村人偶尔哼唱，绝没有这般深厚和凄婉苍凉！
老头儿慢慢站起身来。他个头不高，一米六左右，驼背，像背上一口煮饭的沙锅，也像小河上那孔老桥。太阳从云缝里投下光芒，我们这才看清：他头上一顶帽子，正在阳光下闪光。这不是我们村里人常戴的遮阳帽，它是一顶无檐的毡窝帽，两面可以翻戴的。看来年头不短，只有长年累月汗水浸泡和头发摩擦才会如此黑亮。简直就是一个黑太阳。也就是从看到它后，我就觉得太阳外圈永远围着一层黑青黑青的东西。
回家，父亲告诉我那老头姓郑，原来也是本村人，几十年前外出，如今才从山外回来。他在村里还有几个远房侄子，是来投靠他们的。侄子们看他干不了重活，可又不能白吃闲饭，就和二队队长商量，给他承包了二队的牛来放看。父亲还告诉我，按街坊，我应该叫他大外公。
听过大外公的山歌后，我更想天天去放牛了。可每月才轮一次，于是觉得日子难熬。可恨的是没有事干父母也不准出外野跑，说小孩子心跑野了以后做不成大事，没有出息。不过，尽管他们看管极严，我还是溜掉几回，去听大外公唱山歌。
我怕大外公发现我是故意来听他唱山歌，会不高兴。我来到看牛坡，就找个树垛或者坟包掩护，有时干脆假装掏猪草，用这样的方式来偷听大外公的山歌。渐渐地我也胆大起来，离他越来越近。我发现大外公没有不悦之色，反而冲我一笑。那一笑，我看见他的牙齿已经掉光，牙床像秋后被乡亲们铲掉草皮的田埂，黑黄黑黄，崎岖不平。他那一笑，我的心轻松不少。慢慢就敢走到他的面前听山歌了。
大外公已经六十多岁了，脸上皱纹像老牛身后留下的垄沟。大外公喜欢我。我叫他大外公，他乐得合不拢嘴，用他那树皮般粗糙的老手愉快的摸我的头。他特别高兴时，就摘下他那黑亮的毡窝帽戴我头上，还一个劲的朝我挤弄他那皱纹里昏暗的眼睛。戴上大外公的毡窝帽，有一种泰山压顶的感觉，我不太愿意戴，但喜欢拿在手里玩。我伸出食指从里面顶住冒顶，另一只手把住帽边，一转，毡窝帽就在我食指上悠闲的转动。我哈哈大笑。大外公却不笑，似乎什么也没有看见，目光变得极其暗淡。
我问大外公从什么地方来，他用鞭子指指远山那边。我说那你是我们村的人吗？他先说不是，然后又说是。我问他在山外是不是也放牛，他不回答。反问我是不是爱听山歌。我当然说是了。他说那我就唱给你听。接着用力抬一下头，背也用力地抖了一下，他那瘪牙瘪巴的嘴里就跑出苍老的歌声来：
老远见妹下山来，
十个手指像蒜薹。
手中打那油纸伞，
好比仙女下凡来。
……
四面的大山嗡嗡哇哇断断续续地应和着。
我并不十分明白大外公所唱的内容。蒜薹常见，我家园里种的有，又白又嫩；我母亲也用过一把油纸伞，红红的，说是嫁给我爸的时候从外婆家打过来的。说到仙女，我不知道，就问大外公仙女长的什么样儿。他说很漂亮的。我问那你见过吗？他说见过。问什么时候，他说年轻时候。大外公还说等我长大了也能看到。我更不懂大外公的话了。本想再问下去，但我看见他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快要流出，是他用手使劲揉挤才没有掉下来，就不忍心问了。
跑野的事被父亲知道了，我屁股上狠挨了几巴掌。父亲不允许我再去找大外公，说他年轻时候不守本分，所以到老来还是孤独独一棵树，长不出枝叶的一棵寡树，怕我被他带坏了。父亲越不让我去，我越觉得离不开大外公。我反问父亲，你说大外公不好为什么还让我叫他大外公？父亲说桥归桥，路归路。我追问什么叫桥归桥路归路，父亲又扬起手掌要打我，但他的手掌没有落在我身上，而是将手掌变为手指，指着我说，小孩子家不要知道那么多。可我就是想知到得更多。但是村里人好象都统一了口径似的，问到关于大外公的事情，都说你自己去问你大外公吧！
我当然不敢去问的。那天大外公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的情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不过我想，去听他唱山歌还是可以的。
冒着再次挨打的危险，我又背上小箩筐偷偷的来到看牛坡。大外公仍然坐在那座坟包上，像只黑狗蹲着，也像一砣长满青苔的老山石。我悄悄走近，从后面“喷”的一声，原以为会吓他一跳。他却只嘿嘿一笑，像是早有了心理准备。他一笑又露出那像老田埂一样的牙床来。
我问大外公为什么不唱山歌了。他说没有人听，唱起来没有意思。我急忙说我爱听的。他说那就唱给我听。大外公一直不把我当小孩，像我就是他的朋友，或者知音什么的。可这次他并没有说唱就唱。他想了一会说，干脆我教你唱山歌吧！说完，他伸出黑瘦的舌头舔舔干巴的嘴皮，似咳非咳地叫了两声，眼睛望着远山，苍老的歌声很费力又很是自然的从他瘪牙瘪巴的嘴里溜了出来：
妹家窗外有棵柳，
柳树阴凉遮窗口。
我原变根杨柳枝，
天天都见妹梳头。
……
大外公唱一句，我不好意思的小声跟着哼一句。唱完，他告诉我这是男人唱给他喜欢的姑娘听的，如果她有想法，也会用歌声来回答。
不知怎么的，我突然觉得大外公所说的姑娘就像我表姐，大眼睛叽里咕噜像会说话，薄薄的嘴唇像两片嫩椿菜又红又香，美丽的长发如柳丝飘舞……我正想着，大外公的山歌又响起：
堂屋点灯冷清清，
门外吹起木叶声。
情哥你是拨灯棍，
夜夜来拨妹的心。
……
这次的歌声又软又细，很难想象是从大外公瘪牙瘪巴的嘴里吐出。我刚想问这是不是姑娘的回音，见他眼睛突然亮了许多，似有鲜红的液体将要喷出。
落日衔在远山口，阳光向这边撒过来。背对斜阳，大外公似一堆“大跃进”没有炼熟的废铁渣。我不敢再问，他也不再说话。好久好久，“废铁渣”慢慢支撑着站起来，变成一节剥过皮的老椿树，露出殷黑的木色。他走下坟包到一棵老杉树下，扶着树自言自语念起来：
太阳落坡坡背阴，
手拿白布去染青。
白布染青色会褪，
情哥爱妹不变心。
……
大河涨水淹小沟，
淹死一对白斑鸠。
斑鸠愿生不愿死，
我俩愿死不愿丢。
……
很明显，大外公十分疲劳了，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完全没了。
沉默一会，他把头歪靠在树干上。我看见他脸色死灰，十分怕人。焦急中我说了一句：“大外公为什么不唱了？”只见他身子往下一缩，就势坐在树下，又慢条斯理地，像蚊子叫一般的小声哼起来：
天上星不亮，为哪样不亮？黑云来遮挡。
山上树不长，为哪样不长？牛羊常搔痒。
姑娘不歌唱，为哪样不唱？爹娘来阻挡。
……
这是我清楚听到大外公所唱的最后一支山歌。偷听大外公唱山歌的事终究还是又被父母知道了，挨打自然是免不了的，但这是小事，没几天就不疼了。重要的是父母亲为了不再让我接近大外公，才五岁就逼我上学去。我想再见大外公，就只能站在学校门口远远的看他赶牛上山的背影了。
大外公的背似乎更驼了。老远看去，他爬坡时头就像小鸡捣米似的，随着脚步起落，一点一点的，又像是在亲吻前面的泥土。那顶毡窝帽仍旧戴在他的头上，似乎更黑亮了。
后来我到外地上中学去，就再没有见到大外公。
参加工作到了外地，我很少回老家了。有一年回去，提起大外公，大家都不记得了，好象小山村从来就没有这个人似的。后来经过我的解释，人们才恍然大悟。说他啊，早死了，就埋在看牛坡上，不过总算与他早年的相好厮守在一起了。
我爬上看牛坡，已经找不到当年的路。现在的看牛坡上已长满茂盛的禾苗。土地承包到一家一户，生产队的牛们也化整为零，看牛坡也没有存在的必要，被乡亲们一家瓜分一点，变成了庄稼地。我好不容易找到当年大外公常蹲在上面的那颗老坟包，它的旁边增加了一颗也已经是荒草依依的土包包，那就是大外公的坟墓。我这才彻底明白大外公当年为什么总是要蹲在那颗老坟包上。现在，他埋在这儿，他那苍老的山歌总算唱出了比较湿润比较圆满的一句。
我走到大外公的坟头上，坟草很长很厚，足足淹没我的大半个身子。

[万沐]

有力度，有沧桑感。

[[夏天来了]]

有力度，有沧桑感。

[叶雨]

谢谢你的分享。请继续您的佳作。

[[FAFAF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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