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我-北美枫

[nieshujun]

病中记

奶奶出院了。
她躺在床上，脱得精光。被她的儿女们团团的围住。从此之后她就只能这样。鼻子里插着食管，小便处安装着尿管和尿袋。每隔一个小时，二叔或者姑姑就会拿一只像给猪打针用的大注射器，里面吸满了奶、果汁或小米稀粥等，插进食管慢慢的送进去。尿由尿管不停的输送进尿袋。她再也不能说话了，有精神的时候就勉强地睁开眼瞧你几秒钟，一会儿眼皮就撑不起来了，接着鼾声响起便入睡了。
爷爷经四处打听，请来一位针灸的医生给奶奶下针。奶奶的全身都满了针眼，皮肤上留有烟熏的红记。一身松懈的皮肉，白里泛着黄。那么多针扎在她身上，她却愣愣的，任人摆弄的样子，妈妈眼圈红红的。想起小时候奶奶是从来不让我们靠近的，仿佛我们都是脏小鬼，会沾脏了她似的。几天后，针灸的效果出现了，鼻子里的食管被抽出，奶奶开始像小孩子似的吮吸奶罐，仿佛岁月倒转时光逆流了。一来一往中，我开始觉得生命是一种可怕的轮回。
奶奶出生在一个小商人家庭，城里人，独生女。
而爷爷九岁时失去了父亲，与母亲和当时未出生的弟弟一起生活。爷爷一生富有传奇色彩，也正是因为爷爷的缘故我总是觉得英雄来自民间。
年轻时的奶奶一眼就看中了爷爷。
她带着金耳环和许多花花绿绿的被子还有好多的粮食来了，当然还有她的梦。当时的场面一定是很门面的，爷爷也总自豪地絮叨那天光赏钱他就花了二十多块。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随着最后的唢呐声坠落在地，嫁过来的奶奶也开始承受生活带给她的磨难。我不知道当从小家碧玉足不出户走的闺秀到只穿藏蓝色衣服夜里摸黑偷队里粮食的生育了七个孩子的奶奶，一路走下，奶奶是否曾经后悔过。老年人总有些迷信，面对一切总是那一句命呀！现在想起这一句短暂而又明晰的语句，沉甸甸的，令人有些不敢面对。
那个年代的男人是野蛮的。打老婆是他们的专利。但是奶奶是从来没挨过打的。一辈子就这样从没有动过手打过架。这是奶奶在村里最为之骄傲的一点。
奶奶的妈妈觉得爷爷还行。就给爷爷买了一辆洋车。说起它爷爷总是很荣耀的。他说那时的洋车就像现在的轿车一样的。全公社没有几辆的。有了车子之后，爷爷如虎添翼。养活了七个孩子，四男三女。
我想凭这一点奶奶就可以称为我们家的功臣了。
奶奶在我家住了不到一年。和我在一起的日子总共不到一个月。奶奶很聪明这是爸爸说的。我也相信，她很能说记性特别好。一般老人七十岁就开始糊涂，她直到犯病前依然耳聪目明，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都是有数的，虽然常常搬家。我喜欢开她的玩笑，她却总是说：俺孙女就是说话好玩。第二次住院的时候，我去照顾她。姑姑让我拿着一瓶名为开塞露的药水，她扶起奶奶去上厕所。我觉得这么好听的名字可能是给奶奶喝上，就可以大便的。因为她已经憋了好几天了。便傻傻呼呼的问：这是给你喝的吧。一家人都忍不住笑了。连同病房里的一位已经十天不退烧一直和丈夫发脾气的年轻妈妈也笑坏了。奶奶也笑坏了：俺孙女说话好玩！当知道那瓶名曰开塞露的东西是如何用。我羞愧极了。我发誓那次真的不是开玩笑。
奶奶那一代在我们的眼中或许缺乏柔情或不懂“浪漫”。她们总是习惯于把自己深深裹藏在一身藏蓝之中。每当她看到我的长发就会羡慕的说：俺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像麻花一样粗的辫子。说着她便用左手习惯性得梳拢自己左耳边的斑白的碎发，一时间的微妙之中带有一丝少女时的羞怯，缓缓地如同静寂流过的时光一般。我觉得奶奶的眼神似乎又回到了属于她的时代，暧昧而又惋惜的。
爷爷曾不经意间透露给我讲了一个故事。那年发大水了，奶奶坐月子回了娘家，爷爷要见奶奶就得趟过一条又宽又深的大河，那时没有人敢那样冒险。爷爷却勇敢地游过去了，把衣服扎在草帽上用他特有的智慧保持它的干燥。我知道了爷爷当年曾是扎猛子的好手。我却不知奶奶见到冒着危险却又衣着整齐到来的爷爷是什么感觉。或许是低着头，用左手轻轻的梳拢着左耳边上的云鬓吧！这是奶奶一生的标志性动作。
现在每次回家，总觉得她会和往常一样应一声后从西屋里出来，右手拿着马扎，习惯性地用左手把左边的头发拢到耳后，慈祥的笑容缓缓绽放，如同温暖的怀抱令人欣喜自溺。可现在的奶奶只那么躺着，不能和我说她听来的村里发生的故事，不能听我讲笑话。
小姑给奶奶算卦。奶奶还有六年的寿限。一家人都无语了，她的儿子们可是早就准备后事了。
只要爷爷坐在她床前，她就紧紧抓住着爷爷的手不肯放，眼直直的看着，那种好像小孩子看妈妈时的眼神令人不敢正视，只不过奶奶此时的眼中掺杂了太多的世事，已经不再清澈了。
去年，爷爷生病的时候我陪他来张店（我在这个城市上学）买药。碰到了同学。回校之后，同学开玩笑的对我说：你们家的人都长得像土豆！
晚上，一家人一起吃晚饭。我说同学觉得我们家的人长得像土豆。奶奶和爷爷几乎将嘴里的饭喷出。妈妈笑的已经无法下咽，只是拼命的骂那个不知姓名的同学。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笑得那样厉害。我们家的人身高偏低，又都挺胖，给人感觉有些“敦实”了。这归咎于奶奶，奶奶又矮又胖的。爷爷是一米八的，至今我们家仍然没有一只超过他的“土豆”。第二天。奶奶仍对我那位同学耿耿于怀：我要是见了他一定批评他，见了矮人不说矬话,没有教养的孩子。没教养的孩子是我的男朋友，我真想和奶奶说说我的他的故事，可是奶奶却已经不能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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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中记

奶奶出院了。
她躺在床上，脱得精光。被她的儿女们团团的围住。从此之后她就只能这样。鼻子里插着食管，小便处安装着尿管和尿袋。每隔一个小时，二叔或者姑姑就会拿一只像给猪打针用的大注射器，里面吸满了奶、果汁或小米稀粥等，插进食管慢慢的送进去。尿由尿管不停的输送进尿袋。她再也不能说话了，有精神的时候就勉强地睁开眼瞧你几秒钟，一会儿眼皮就撑不起来了，接着鼾声响起便入睡了。
爷爷经四处打听，请来一位针灸的医生给奶奶下针。奶奶的全身都满了针眼，皮肤上留有烟熏的红记。一身松懈的皮肉，白里泛着黄。那么多针扎在她身上，她却愣愣的，任人摆弄的样子，妈妈眼圈红红的。想起小时候奶奶是从来不让我们靠近的，仿佛我们都是脏小鬼，会沾脏了她似的。几天后，针灸的效果出现了，鼻子里的食管被抽出，奶奶开始像小孩子似的吮吸奶罐，仿佛岁月倒转时光逆流了。一来一往中，我开始觉得生命是一种可怕的轮回。
奶奶出生在一个小商人家庭，城里人，独生女。
而爷爷九岁时失去了父亲，与母亲和当时未出生的弟弟一起生活。爷爷一生富有传奇色彩，也正是因为爷爷的缘故我总是觉得英雄来自民间。
年轻时的奶奶一眼就看中了爷爷。
她带着金耳环和许多花花绿绿的被子还有好多的粮食来了，当然还有她的梦。当时的场面一定是很门面的，爷爷也总自豪地絮叨那天光赏钱他就花了二十多块。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随着最后的唢呐声坠落在地，嫁过来的奶奶也开始承受生活带给她的磨难。我不知道当从小家碧玉足不出户走的闺秀到只穿藏蓝色衣服夜里摸黑偷队里粮食的生育了七个孩子的奶奶，一路走下，奶奶是否曾经后悔过。老年人总有些迷信，面对一切总是那一句命呀！现在想起这一句短暂而又明晰的语句，沉甸甸的，令人有些不敢面对。
那个年代的男人是野蛮的。打老婆是他们的专利。但是奶奶是从来没挨过打的。一辈子就这样从没有动过手打过架。这是奶奶在村里最为之骄傲的一点。
奶奶的妈妈觉得爷爷还行。就给爷爷买了一辆洋车。说起它爷爷总是很荣耀的。他说那时的洋车就像现在的轿车一样的。全公社没有几辆的。有了车子之后，爷爷如虎添翼。养活了七个孩子，四男三女。
我想凭这一点奶奶就可以称为我们家的功臣了。
奶奶在我家住了不到一年。和我在一起的日子总共不到一个月。奶奶很聪明这是爸爸说的。我也相信，她很能说记性特别好。一般老人七十岁就开始糊涂，她直到犯病前依然耳聪目明，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都是有数的，虽然常常搬家。我喜欢开她的玩笑，她却总是说：俺孙女就是说话好玩。第二次住院的时候，我去照顾她。姑姑让我拿着一瓶名为开塞露的药水，她扶起奶奶去上厕所。我觉得这么好听的名字可能是给奶奶喝上，就可以大便的。因为她已经憋了好几天了。便傻傻呼呼的问：这是给你喝的吧。一家人都忍不住笑了。连同病房里的一位已经十天不退烧一直和丈夫发脾气的年轻妈妈也笑坏了。奶奶也笑坏了：俺孙女说话好玩！当知道那瓶名曰开塞露的东西是如何用。我羞愧极了。我发誓那次真的不是开玩笑。
奶奶那一代在我们的眼中或许缺乏柔情或不懂“浪漫”。她们总是习惯于把自己深深裹藏在一身藏蓝之中。每当她看到我的长发就会羡慕的说：俺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像麻花一样粗的辫子。说着她便用左手习惯性得梳拢自己左耳边的斑白的碎发，一时间的微妙之中带有一丝少女时的羞怯，缓缓地如同静寂流过的时光一般。我觉得奶奶的眼神似乎又回到了属于她的时代，暧昧而又惋惜的。
爷爷曾不经意间透露给我讲了一个故事。那年发大水了，奶奶坐月子回了娘家，爷爷要见奶奶就得趟过一条又宽又深的大河，那时没有人敢那样冒险。爷爷却勇敢地游过去了，把衣服扎在草帽上用他特有的智慧保持它的干燥。我知道了爷爷当年曾是扎猛子的好手。我却不知奶奶见到冒着危险却又衣着整齐到来的爷爷是什么感觉。或许是低着头，用左手轻轻的梳拢着左耳边上的云鬓吧！这是奶奶一生的标志性动作。
现在每次回家，总觉得她会和往常一样应一声后从西屋里出来，右手拿着马扎，习惯性地用左手把左边的头发拢到耳后，慈祥的笑容缓缓绽放，如同温暖的怀抱令人欣喜自溺。可现在的奶奶只那么躺着，不能和我说她听来的村里发生的故事，不能听我讲笑话。
小姑给奶奶算卦。奶奶还有六年的寿限。一家人都无语了，她的儿子们可是早就准备后事了。
只要爷爷坐在她床前，她就紧紧抓住着爷爷的手不肯放，眼直直的看着，那种好像小孩子看妈妈时的眼神令人不敢正视，只不过奶奶此时的眼中掺杂了太多的世事，已经不再清澈了。
去年，爷爷生病的时候我陪他来张店（我在这个城市上学）买药。碰到了同学。回校之后，同学开玩笑的对我说：你们家的人都长得像土豆！
晚上，一家人一起吃晚饭。我说同学觉得我们家的人长得像土豆。奶奶和爷爷几乎将嘴里的饭喷出。妈妈笑的已经无法下咽，只是拼命的骂那个不知姓名的同学。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笑得那样厉害。我们家的人身高偏低，又都挺胖，给人感觉有些“敦实”了。这归咎于奶奶，奶奶又矮又胖的。爷爷是一米八的，至今我们家仍然没有一只超过他的“土豆”。第二天。奶奶仍对我那位同学耿耿于怀：我要是见了他一定批评他，见了矮人不说矬话,没有教养的孩子。没教养的孩子是我的男朋友，我真想和奶奶说说我的他的故事，可是奶奶却已经不能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