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我-北美枫

刘新吾 · 发表于: 星期三九月 15, 2004 6:27 am 发表主题: 乡村笔记（2）

　　乡村笔记（2）

　　《红枣树》
　　
　　红枣树是一道出色的风景线。树在地埂上，不是三棵两棵的分布，而是一行一行的连成一片。这树原来是私人的，解放时因着它被定成了富农成份，树也被收为集体所有。过去树木少，大家都以此为自豪。后来政策宽松，土地承包，靠墙的一溜因着地的缘故，全给了树的主人家。
有了红枣树，红枣就比别处多。生产队时，枣花一落，就着一老人看守。枣儿还小，大人自然不会光顾，娃儿们则不行，见着了就嘴谗，有味没味的揪着吃。老人和娃儿们扯皮，有些捉迷藏的味道。尤其到了白露时节，枣儿白了脸，戴上了“红眼圈”，吃起来有了味道。大姑娘小媳妇们也来凑热闹，老人就格外谨慎些。枣儿成熟时节，绿油油的叶子中间，红丢丢的一串又一串，煞是好看。现在想来，那时最热闹也最希望的，就是打枣儿。打枣儿一户一人，男女大小不限，青壮年拿棍子，老弱者带筐子。拿棍子的包打，枣儿落地，想拾就拾，不拾就坐着吃着。带筐子的管拾，吃多吃少没人说，回家时要象征性的搜一下身。也有胆子大一些的，躲躲藏藏，弄一点回去让家里人消受。
　　枣儿下树，娃儿们就自由了。因为枣树中间，也还有打不尽的一颗两颗的枣。大些的爬在树上一边给羊撸叶儿，一边寻着吃；小些的上不去树，就在树下用石头土坷垃之类的打着吃。
　　分回家来的枣儿，一般不脆着吃。而是倒在房顶上，让太阳去晒。晒干的枣儿，一是五月端午做棕子，一是用包裹寄给远方的亲人。现在树多了，家家户户房前屋后都是，娃儿们反倒乖了。逢年过节，酒养枣儿，吃起来脆生生的，香喷喷的，再也不是稀罕物了。

　　《西瓜泡馍》
　　
　　乡里人上地，早晨要带“么(Ya )食”，下午要带“晌午”。这“么食”和“晌午”，没别的花样，多的是几个西瓜，一包馍馍，外加一大壶茶水。六月的太阳下，庄稼地里，西瓜泡馍是最好的。此种吃食，既解饿又解渴，还来得方便，来得自在。西瓜过去多是自家产的，土品种，模样儿看上去不是十分称心，味道却独特，籽儿大大的，或红或黑，壤儿沙沙的，特水特甜。后来为求经济效益，大家都不种了，一到麦收时节，来来往往的瓜贩们，大车小车到村口一站，汉子妇女们拎着小麦，说说笑笑的交易后，上百斤上百斤的往家里搬。现在的西瓜，土品种被淘汰了，新品种花样儿多，个头大，吃起来味道也还可以，就是不能放长久，据说这是用了化肥的缘故。
　　西瓜泡馍，大人爱吃，娃娃们同样爱吃。大人上地干活，娃娃们多在树荫下玩。等到开吃，全家坐在一起，一个大大的西瓜，一拍两开，一人一半。先用筷子掏几下，然后渗入馍。西瓜中泡的馍，用锅蒸的不多。蒸馍操作起来麻烦，不如用馕坑。进馕坑的馍，发面要大，兑面要及时。这样的馍，外黄内酥，渗进西瓜，吃起来口感极好。也有的人家，把五月端午蒸的扇子晒干，放到收麦时吃。扇子里放有各种颜色，吃起来另有情趣。有些人家地上干活，回家晚了累了，不做饭，西瓜泡馍也是一顿。
　　其实，真正的西瓜泡馍，还是在八月十五。五月端午蒸的馍，因其形像扇状，故称扇子。八月十五蒸的馍，主要是用来献月亮，故称月饼。西瓜泡月饼，既有节日的气氛，又有小吃的风味。现在的日子，贮藏条件好了，一年四季都可吃到。但吃来吃去，还是以五六月份的吃法最妙。

　　《卡　蚊》
　　
　　割田的日子，最怕的就是卡蚊。卡蚊又叫蛰驴蚊，蛰驴不说，偏偏又爱咬人。一开始，大家都说：我叫蛰驴蚊螫了！后来发现，这话有些骂自己，异口同声，就叫作卡蚊了。
　　卡蚊看上去像苍蝇，但被苍蝇精干得多。早晨天气凉，不见活动，太阳出来渐热，卡蚊就频频出动了。这种东西，70年代不见，80年代少见，不知什么原因，90年代却是到处横飞。卡蚊蛰毛驴，毛驴四脚着地，用不上派场，只好用尾巴甩打着来招架。有聪明的卡蚊，专门进攻毛驴的头部，无奈的毛驴，除了摇头甩耳，就只好任其施为了。卡蚊蛰过的毛驴，一处一处俱是鲜红的血渍，其情状实有些惨不忍睹！卡蚊螫人，有点儿来无踪去无影，让你防不胜防。太阳下，你还想坚持着再割一会儿田，突觉得胳膊或者腿上的某处针扎的一疼，丢下镰刀，赶紧甩打，快些的许能收获一只，慢些的哪里还见它的影儿？卡蚊的毒性特大，一会儿功夫，被螫过的地方，就红肿起一块。农家人从不用红花油、风油精之类，只用唾液抹一下，说法是卡蚊有毒，人的唾液也有毒，以毒攻毒，就没事儿了。
　　听说有不怕卡蚊的人。也听说有被卡蚊螫过，患处不红不肿，不疼不痒，而卡蚊却殒了命的，但没见过。这几年回家帮父母收麦子，遮阳的帽子不戴，长袖的衣服不穿，一瓶风油精却不可不备。

　　《粮　仓》
　　
　　粮仓是一种象征，家家都有。58年大跃进，粮食统归集体，吃大锅饭。各家的粮仓，愿意不愿意，都拆了。统归来的粮食，由生产队集体排几个大仓，一起盛着。两年不到，大锅饭吃不下去了，集体排出的粮仓却坚持了下来。
　　生产队排的粮仓，在一座外墙较高的富农院内。此院大是大些，并不豪华。过去的富农，其实也富不到那里。只是省吃节用，空有一座院子罢了。解放时定成份，却因着它成了高成份。邻村有一王姓地主，本来家产充裕，又因着抽鸦片被定成了贫农。生产队的粮仓，排在堂屋里。三间的大堂屋，中间只留一不大的空间，三面都是粮仓。在我的印象中，这些粮仓就从没见盛满过。15岁高中毕业，就跟着队里的小伙子进仓上粮。这上粮，其实是个力气活。粮仓高，口袋大，对于正当壮年的小伙子们来说，算不得什么。对于15岁才出校门的学生娃，就不行。偏那时血太热，非要给爹妈争一口气，就跟大家伙儿拼着干。爹妈怕挣坏，落下身子病，就常常让喝生鸡蛋。
　　生产队时，分粮是个事。下仓挖粮的人，不能穿鞋，免得落嫌疑，出仓时还要把衣服口袋里的粮食倒尽。那时分的粮食不多，各家户的仓子也小。现在不一样了，哪家的仓子也有个阵势，盛个一二百袋子粮食没问题。旧时姑娘看婆家，爹妈首先要交待的，就是一看粮仓，二看草棚。
　　另有一则关于粮仓的轶事，与我父亲有关。58年大跃进，粮食由集体统管，吃食堂。父亲在缴粮时，偷偷留下了一点，在粮食上面又排了个仓底。食堂吃了不到一年多，就吃成问题了。60年挨饿，也幸亏父亲的那点偷机取巧，否则我的四个姐姐恐怕早就没命了。后来说开了，当年私下留粮的，也并非我父亲一个。庄子上另有一家，留下的不是麦子，而是糜子。他把糜子先是藏在炕洞里，后来又放进仓子。实在饿得不行，就在一个夜里，把糜子全放到锅里炒熟了。结果，炒熟的糜子吃起来苦，全不比麦子，不过救命的作用是起到了。

　　《秋　田》
　　
　　夏田瞎，不算瞎；秋田瞎，连根瞎。老年人这样说，大人们这样说，娃娃们也这样说。老年人说，是经验；大人们说，是心说；娃娃们说，纯粹是胡喊。这瞎字，普通语里读Xi ，方言里却读H 。意思很明显，就是说夏田的庄稼欠收了不要紧，若秋天也欠收了，问题就大了。由此可见秋田的重要。
　　过去的夏田，只有三样，一样是麦子，一样是青稞，一样是豆子。其实，夏田与秋田的区别，不在于种，而在于收。春天播种，麦子种，青稞种，麻头种，玉米种，糜子谷子也种。只是六七月份成熟的，是青稞、豆子和麦子。俗话说：五月里，豆花开，左邻右舍，揭不开锅盖。五月里，豆花才开，青稞才结成穗，麦子更是迟了一截，这是真正的青黄不接。好在日子不多，青稞就可用上派场。那时节，生产队的青稞，是要派人看守的，否则就给人偷偷捋了去，脱了壳，青青的吃了。当然，豆子也要派人看守的，不这样，孩子们就会钻进地里，摘青青的豆角儿吃。豆子和青稞不是主粮，但救下的命不少。
　　麦子收后，秋田的世界一一展开。现今所种的经济作物，大都在秋天成熟。可以这样说，夏田只打一年的口粮，秋田却是所有的收入。80年代末，黑瓜籽价格好，1亩地的收入过千元。而麦子，收成多好，每也就八九百斤。近几年，有胆子大些的农户，麦子越种越少，大部分的土地都种了经济。不过多数家庭，口粮公粮还是种够的。另外，秋田的收入好，秋田的投入也大些。

　　《吃　饭》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荒。乡村的饭，不比城市的讲究，大米大面的惯了，菜多了反而吃不饱肚子。尤其是经过60年代的人们，许是挨饿的印象太深，上了餐桌，不兴这菜那菜的花样，只求大鱼大肉。平时吃饭，汤饭中也调不得菜叶。当然，乡里人农忙，没时间在饭食上下功夫，粗茶淡饭也就一成不变的了。
　　麦收时节，吃饭最是没有规律。有些人家早起，吃过饭才上地；有些人家中午二三点才回家，再做饭。也有的人家，一天就一顿饭，或早或晚，其它全靠西瓜泡馍对凑。不过，一顿也罢，两顿三顿也罢，凑合也罢，不凑合也罢，肚子是绝对不能空的，否则干活没劲。大家普遍的说法，黄田背日头，吃喝没顿数。说来也是，地里干活，饿了吃，吃了干，干了饿，饿了再吃，谁还管什么顿数？这跟城里人的一天三顿相比，简直就是原始社会和资本主义社会。
　　麦收时节，大家最喜欢吃的，就是擀碱面，炒茄辣菜。擀碱面方便，现在有了小型压面机，更是如此，只要面条弄好，往锅中一下，捞出拌油让风吹凉，或用凉水开水沥一下即可。炒茄辣也一样，麻籽油放的多，再就是切开的茄辣混炒在一起。也有爱吃西红柿的，一起炒进去。多放盐末，少放调和，不用味精。味道天然而纯正。碱面做的很多，一般人家一顿吃不完，啥时间饿了就吃，只是六月份的天气，过夜不行。

　　《葡萄架》　　

　　村子里，最早的葡萄有两架，都是土品种。那两架葡萄，后来由于打庄盖房不存在了，凡是知道的人印象特深。葡萄架搭在各家街门的前面，很大。秋天叶子落了，埋进土里，春天从土里刨出，再搭起来。葡萄长出时节，都有人看守。夏天天气热，不用费什么功夫，只在葡萄架下支一张床就行了。葡萄成长，大人没什么，孩子们就不行，你稍不注意，他就三三两两的遛过去，摘上几串。小小葡萄，没成熟又酸又涩，糟塌了，可孩子们就是犯贱，没办法！葡萄成熟，就不一样了，有的大人，也常从葡萄架前经过，见到看守的人没在，蹭进去摘上一串，赶赶嘴馋。
　　两架葡萄的主人，其实都很善良。孩子们遛来遛去，他们也只是咋咋呼呼，撵走就行了。大人们摘葡萄，不多摘，只是一小串而已，他们有时看到了，也只作不见。细细想来，这也是民风纯朴的一个方面。那时上学，我也是孩子们中的一个，不过从未走近过那两架葡萄。走学铲草，爹妈总安顿了又安顿，不让我游手好闲。夜里闲暇时，缠着爹问天河里淌水不？爹总是这样说，天河能把牛郎织女隔开，当然淌水啦！我说怎么听不到？爹说只有到了七月初七，晚上在葡萄架下才能听见。可惜那葡萄架下，到我上大学那年，都未能睡过一次。有一点很让我感动，我未偷过葡萄，但孩子们中间，我吃过的次数却是不比别人少，别的孩子是叼狗娃般的偷着吃，我却是远远经过时，他们喊着给我吃。
　　现在的日子，葡萄不缺。房前，屋后，果园里，院子里，几乎家家都有葡萄架。那些大大小小的葡萄架，土品种有，新品种有。孩子们再也不到别人家的葡萄架下去了，个别时候，他们也揪未成熟的葡萄吃，爹妈见了，也不多说什么，凡正有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