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我-北美枫

[雪泥]

··· 无人守柩 ···
作者：雪泥

一
“天又要下雨了，”麻子阿公一边往家里走，一边向田埂那头的三儿吆喝道，“俊娃儿，还不回去？这雨说来就来，渔塘还没开闸门呢……”。天闷热得出奇，麻子阿公手里牵着的老黄牛一沓一沓地慢慢走着，正合了他的节拍。乌云在山的那头翻涌而来，稻田里金色的麦浪一波接过一波，狂风横扫过田野，被前方一大片竹林挡住了。竹林里，一栋两层楼的红砖瓦房便是麻子阿公的家。
其实阿公是没有家的。
麻子阿公和麻子阿婆60岁以后就分开过了。阿公最初跟了老二，老二是建筑设计师，家境富裕，二十年里，阿公除了钓鱼便是到市里大儿子家走走，抑或逢圩时坐在小酒馆里喝喝烧酒，点一小碟茴香豆，再看着乡农们高声地讨价还价，回来时还忘不了捎给阿婆一大捆旱烟草，这日子过得也算悠哉！阿公过了80岁生日，他说，阿婆身子弱，需要营养，老三家女人死的早，新来的那位对阿婆又不冷不热，于是他就和阿婆调换了“主”。
乡亲们说，阿公吃盐炒的饭。不过阿公还保持着高大的骨架，仍然是花白的胡须，笑时一个大大的酒窝。他不去钓鱼了，陪着一头老黄牛。新媳妇是老三在新疆打工时带回来的，阿公听不懂她的腔调，就懒得搭理她，那女人也不开口叫他爹。他的床摆放在楼下的堂屋里，床前便是饭桌。小孙女，小孙子放学回来就在这张桌子上作功课，那时他卷着烟草，眯着眼看他们，心里仍然是甜滋滋的，人老了，还奢望什么？这全是福啊！阿公经常这样自言自语。没事的时候翻翻老皇历，告诉三儿最近该种什么了，哪天出门不顺。老二的房子就在隔壁，太阳落西山后，地面热气渐渐散去，这种时候，阿公最喜欢来找阿婆，两个老人坐在屋檐下的木桩上，阿公卷好一个烟卷，递给阿婆。他说，他要走在阿婆前面了，阿婆不相信，回敬他，我三天两头病的，要走，也是我先走。
二
豆大的雨"噼噼啪啪"打在渔塘水面上，溅起好高的浪花。三儿怎还不见回来？阿公心急火燎地站在檐下，闸门还不打开一点，鱼就要跳了。他穿上蓑衣，决定自已去开。
雨下得天昏地暗，风也一阵紧过一阵。阿公跌跌撞撞地走在羊肠小路上，头上的斗笠被风卷在半空中，雨水顺着颈项而下。
“爹，你做什么呢？还不回去！”
三儿从后面追上来，拽着老爹的衣角。“啪”阿公一个趔跄滑倒在泥泞里。
从来没有病倒在床的阿公躺在了床上，而且一躺就是一个月。
三儿端在阿公床头的饭碗里除了稀粥就是几片青菜叶。新媳妇还没开口叫他爹。老二说，他现在只负责阿婆的起居生活，其他就不管了。阿公的旱烟草在床头散发着香气，他没力气撑起来，只粗粗地喘着气。
新雅从西藏旅游回来，说，爸，我的学费呢，现在给我。老二打开抽屉，给了小女儿2000块学费。对于这个女儿，做爸爸的向人一提起，开头一句总是，“我的新雅在北大，知道不？顶呱呱的名牌大学，不好考，不好考哪……”所以，女儿的话就是圣旨，爸爸从来是遵旨的份儿，不可多问。
当天晚上，新雅怀揣着三百元钱，拿了一袋什锦糖，偷偷溜到了阿公的床前。
“爷爷，感觉咋样啊？”新雅问。
“雅儿？”
“嗯，是我。”
“没去学校？”
“放假呢。”
“哦，知道了……”
“这是你喜欢的糖，我放在你枕头下吧。”
阿公又低低嗯了一声。新雅知道阿公不爱说话，也没多问。把怀里的钱掏出来，放进阿公的手里。阿公的手大出新雅的小手两倍。新雅想起，读初中时，爸爸和妈妈去自贡看灯会，晚上没回来。阿公陪着她在灯下看书，第二天早上5点准时叫醒她，做好她爱吃的鸡蛋炒饭。然后，牵着新雅的手走过“娃娃山”，那是一片坟场，新雅很怕一个人走那段路。阿公一直把新雅送到车站。
新雅突然想到的是这双手还是那么温暖，宽厚，跟10年前没什么不同。
可是，她想哭。帷帐里的那个老人，在幽暗的灯光下一动不动，隐隐只见呼吸抖动嘴边的胡须。他要死了吗？新雅很怕死人，死人都要埋到“娃娃山”，她怕死人，更怕鬼。她想挽救这个局面，但爸爸和三叔都是铁了心的，哪会听她的话。她想，爷爷有了这三百元钱，可以看好病了，他不会死的。
三
“做什么去了？给爷爷钱？”新雅一开门，爸爸站在阳台上，冷冷地问。
“没呀，谁给谁钱。”她回自己卧室了。心里窃笑，这是秘密！
第二天，新雅见阿公拄着拐杖，来找阿婆。两人坐在木桩上聊什么呢。新雅兴奋得快蹦起来了，爷爷要好了，想不到这么快，奇怪。
晚上，爸爸问她，“雅儿，你是不是给爷爷300元钱了？不说实话。你看他今儿不是好好的了，用得着你瞎搅和！小丫儿头片子懂什么懂?你三叔知道怎么做。”
新雅在心里说，“三叔不是人！”
阿公起来的就仅是这么一天——在新雅返校的头一天。他把新雅给的钱压在棉絮下的稻草里。他没让三儿去镇上抓中药。新雅送给他的什锦糖，最初的几天还放在嘴里嚼嚼，后来觉得乏味，什么也不想吃了。
三儿把阿公的床放到了堆放农具的房间。他们吃饭的时候就听不到阿公在床上的喘息声。每天清晨，他放一大杯开水在阿公的床头，阿公颗粒不沾时，他便每天只有这一次走近他的床榻。
阿婆来看阿公了。这是她的第二个夫婿，第一个已经走了，这一个也要走了吗？阿婆自然并不愿意他抛下她孤零零活在世间。老一辈的人几乎走光了，儿子恨她改嫁给了眼前这个男人，平时根本不理睬老娘，小一辈的更不愿听她唠叨。阿婆看着阿公奄奄一息的脸颊，想，要走，就好好走吧，走得越快越好，免得受更多的折磨。
阿公心里感激阿婆来了这一遭！他没说话。喝了一口阿婆递在他嘴边的水。依稀也见阿婆用袖角抹眼泪。

***

夜很深了！外面怎么这么黑呀？没有一颗星仔，青蛙呱呱在田间鸣噪着，哦，还有虫声，什么虫子？小时候哥哥姐姐烧蚱蜢，肉可嫩了，香！娘打我屁股，我就围着磨盘疯跑，她追不到，气得骂我“兔崽子”，还不是她生的？嘿嘿……那时，我们家院子很大吧？有20来个长工？爹出手可狠了，一鞭子打在长工身上，就是一条血痕……后来怎么了？土改？再后来，秀秀带着她的儿子来了李家坝，姑姑作媒，嫁给了我这个艄公……那些年咋越过越穷，吃野菜，吃树根，我也没法啊，老大自他娘死后过继给堂哥；老二不是我的，和我简直就是冤家，怨我没本事。新雅这乖乖却贴我；老三呢？不争气的东西，只知道赌，哦，我的幺儿……水……水……给我一口水……
新雅后来听母亲说，爷爷的眼睛睁得好大、好大，左手搭放在床头茶几上，一个指头的距离就可触摸到水杯了。他的褥子下满是屎尿。三叔第二日晚间偷偷到河对岸厥了个土坑把爷爷埋了。到了寒冬腊月，再开棺捡尸骨，终于让阿公和他的父母躺在了一起。新雅的母亲还说，公公晚间给她托梦了，笑咪咪的。
阿婆没有钱买纸锭，踩着"三寸金莲"到麻子阿公的坟头坐了一个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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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泥长篇《趟过祖母河》全本
雪泥小说选 新浪连载

[[雪泥]]

··· 无人守柩 ···
作者：雪泥

一
“天又要下雨了，”麻子阿公一边往家里走，一边向田埂那头的三儿吆喝道，“俊娃儿，还不回去？这雨说来就来，渔塘还没开闸门呢……”。天闷热得出奇，麻子阿公手里牵着的老黄牛一沓一沓地慢慢走着，正合了他的节拍。乌云在山的那头翻涌而来，稻田里金色的麦浪一波接过一波，狂风横扫过田野，被前方一大片竹林挡住了。竹林里，一栋两层楼的红砖瓦房便是麻子阿公的家。
其实阿公是没有家的。
麻子阿公和麻子阿婆60岁以后就分开过了。阿公最初跟了老二，老二是建筑设计师，家境富裕，二十年里，阿公除了钓鱼便是到市里大儿子家走走，抑或逢圩时坐在小酒馆里喝喝烧酒，点一小碟茴香豆，再看着乡农们高声地讨价还价，回来时还忘不了捎给阿婆一大捆旱烟草，这日子过得也算悠哉！阿公过了80岁生日，他说，阿婆身子弱，需要营养，老三家女人死的早，新来的那位对阿婆又不冷不热，于是他就和阿婆调换了“主”。
乡亲们说，阿公吃盐炒的饭。不过阿公还保持着高大的骨架，仍然是花白的胡须，笑时一个大大的酒窝。他不去钓鱼了，陪着一头老黄牛。新媳妇是老三在新疆打工时带回来的，阿公听不懂她的腔调，就懒得搭理她，那女人也不开口叫他爹。他的床摆放在楼下的堂屋里，床前便是饭桌。小孙女，小孙子放学回来就在这张桌子上作功课，那时他卷着烟草，眯着眼看他们，心里仍然是甜滋滋的，人老了，还奢望什么？这全是福啊！阿公经常这样自言自语。没事的时候翻翻老皇历，告诉三儿最近该种什么了，哪天出门不顺。老二的房子就在隔壁，太阳落西山后，地面热气渐渐散去，这种时候，阿公最喜欢来找阿婆，两个老人坐在屋檐下的木桩上，阿公卷好一个烟卷，递给阿婆。他说，他要走在阿婆前面了，阿婆不相信，回敬他，我三天两头病的，要走，也是我先走。
二
豆大的雨"噼噼啪啪"打在渔塘水面上，溅起好高的浪花。三儿怎还不见回来？阿公心急火燎地站在檐下，闸门还不打开一点，鱼就要跳了。他穿上蓑衣，决定自已去开。
雨下得天昏地暗，风也一阵紧过一阵。阿公跌跌撞撞地走在羊肠小路上，头上的斗笠被风卷在半空中，雨水顺着颈项而下。
“爹，你做什么呢？还不回去！”
三儿从后面追上来，拽着老爹的衣角。“啪”阿公一个趔跄滑倒在泥泞里。
从来没有病倒在床的阿公躺在了床上，而且一躺就是一个月。
三儿端在阿公床头的饭碗里除了稀粥就是几片青菜叶。新媳妇还没开口叫他爹。老二说，他现在只负责阿婆的起居生活，其他就不管了。阿公的旱烟草在床头散发着香气，他没力气撑起来，只粗粗地喘着气。
新雅从西藏旅游回来，说，爸，我的学费呢，现在给我。老二打开抽屉，给了小女儿2000块学费。对于这个女儿，做爸爸的向人一提起，开头一句总是，“我的新雅在北大，知道不？顶呱呱的名牌大学，不好考，不好考哪……”所以，女儿的话就是圣旨，爸爸从来是遵旨的份儿，不可多问。
当天晚上，新雅怀揣着三百元钱，拿了一袋什锦糖，偷偷溜到了阿公的床前。
“爷爷，感觉咋样啊？”新雅问。
“雅儿？”
“嗯，是我。”
“没去学校？”
“放假呢。”
“哦，知道了……”
“这是你喜欢的糖，我放在你枕头下吧。”
阿公又低低嗯了一声。新雅知道阿公不爱说话，也没多问。把怀里的钱掏出来，放进阿公的手里。阿公的手大出新雅的小手两倍。新雅想起，读初中时，爸爸和妈妈去自贡看灯会，晚上没回来。阿公陪着她在灯下看书，第二天早上5点准时叫醒她，做好她爱吃的鸡蛋炒饭。然后，牵着新雅的手走过“娃娃山”，那是一片坟场，新雅很怕一个人走那段路。阿公一直把新雅送到车站。
新雅突然想到的是这双手还是那么温暖，宽厚，跟10年前没什么不同。
可是，她想哭。帷帐里的那个老人，在幽暗的灯光下一动不动，隐隐只见呼吸抖动嘴边的胡须。他要死了吗？新雅很怕死人，死人都要埋到“娃娃山”，她怕死人，更怕鬼。她想挽救这个局面，但爸爸和三叔都是铁了心的，哪会听她的话。她想，爷爷有了这三百元钱，可以看好病了，他不会死的。
三
“做什么去了？给爷爷钱？”新雅一开门，爸爸站在阳台上，冷冷地问。
“没呀，谁给谁钱。”她回自己卧室了。心里窃笑，这是秘密！
第二天，新雅见阿公拄着拐杖，来找阿婆。两人坐在木桩上聊什么呢。新雅兴奋得快蹦起来了，爷爷要好了，想不到这么快，奇怪。
晚上，爸爸问她，“雅儿，你是不是给爷爷300元钱了？不说实话。你看他今儿不是好好的了，用得着你瞎搅和！小丫儿头片子懂什么懂?你三叔知道怎么做。”
新雅在心里说，“三叔不是人！”
阿公起来的就仅是这么一天——在新雅返校的头一天。他把新雅给的钱压在棉絮下的稻草里。他没让三儿去镇上抓中药。新雅送给他的什锦糖，最初的几天还放在嘴里嚼嚼，后来觉得乏味，什么也不想吃了。
三儿把阿公的床放到了堆放农具的房间。他们吃饭的时候就听不到阿公在床上的喘息声。每天清晨，他放一大杯开水在阿公的床头，阿公颗粒不沾时，他便每天只有这一次走近他的床榻。
阿婆来看阿公了。这是她的第二个夫婿，第一个已经走了，这一个也要走了吗？阿婆自然并不愿意他抛下她孤零零活在世间。老一辈的人几乎走光了，儿子恨她改嫁给了眼前这个男人，平时根本不理睬老娘，小一辈的更不愿听她唠叨。阿婆看着阿公奄奄一息的脸颊，想，要走，就好好走吧，走得越快越好，免得受更多的折磨。
阿公心里感激阿婆来了这一遭！他没说话。喝了一口阿婆递在他嘴边的水。依稀也见阿婆用袖角抹眼泪。

***

夜很深了！外面怎么这么黑呀？没有一颗星仔，青蛙呱呱在田间鸣噪着，哦，还有虫声，什么虫子？小时候哥哥姐姐烧蚱蜢，肉可嫩了，香！娘打我屁股，我就围着磨盘疯跑，她追不到，气得骂我“兔崽子”，还不是她生的？嘿嘿……那时，我们家院子很大吧？有20来个长工？爹出手可狠了，一鞭子打在长工身上，就是一条血痕……后来怎么了？土改？再后来，秀秀带着她的儿子来了李家坝，姑姑作媒，嫁给了我这个艄公……那些年咋越过越穷，吃野菜，吃树根，我也没法啊，老大自他娘死后过继给堂哥；老二不是我的，和我简直就是冤家，怨我没本事。新雅这乖乖却贴我；老三呢？不争气的东西，只知道赌，哦，我的幺儿……水……水……给我一口水……
新雅后来听母亲说，爷爷的眼睛睁得好大、好大，左手搭放在床头茶几上，一个指头的距离就可触摸到水杯了。他的褥子下满是屎尿。三叔第二日晚间偷偷到河对岸厥了个土坑把爷爷埋了。到了寒冬腊月，再开棺捡尸骨，终于让阿公和他的父母躺在了一起。新雅的母亲还说，公公晚间给她托梦了，笑咪咪的。
阿婆没有钱买纸锭，踩着"三寸金莲"到麻子阿公的坟头坐了一个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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