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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盖[FAFAFA] 老盖作品集 九品县令 (一不小心,做了官儿了。)
注册时间: 2005-12-07 帖子: 28 来自: 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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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星期三 十二月 28, 2005 12:55 pm 发表主题: 撂篇散文,请打击:证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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证明
狄兰•托马斯是二十世纪最重要的英语诗人之一。1989年,国内出版了他的一本诗选集,是国际文化出版公司列入二十世纪外国大诗人丛书中的一种,由王烨和水琴共同翻译。于是,他的名字开始随着五颜六色的邮购信封传布开来。托马斯的语言充满激情和强力,这是当时追求力量感和爆破性的人们所喜欢并推崇的;但他更重要的还在于诗中运用和表现出来的大胆的反证,比如说他最出名的一首诗《拒绝哀悼死亡于伦敦大火中的小孩》的结尾:
第一次死亡后,再没有别的死亡。
这句诗的意思是说诗人拒绝生存,他要一劳永逸的躺在黑夜一般的死亡中,再也不愿—同时也再也不会—醒来。什么原因使托马斯说出如此绝望和绝情的话是不好索解的,然而按常人的思想,谁都希望自己可以从死亡中复生;另外,历史上也有不少无法拒绝复生的史实:许多人死了又活回来。我写这篇文章就是想说清一部分可以使物质重新复活的因素。我希望自己可以多活几次。
先举第一个例子:约翰•多恩。这是一个生活在十六至十七世纪的英国诗人和思想家,他的诗在后世以及现在被人称作玄学诗;他和受他影响的一批人—考利,马维尔等—被称作玄学派诗人。多恩在诗中善于使用突破了想象力极限的意象和当时的科技词语,比如他用圆规这一意象来比拟情人间的离别就是一个极典型的例子。多恩的童年是不幸的,四岁失去父亲。后来,多恩靠苦劳和才华当上了掌玺大臣艾格顿的秘书。这是一个很好的差事,许多人梦寐以求但空手而返;然而多恩没有珍惜这个机会,很快,他就和艾格顿夫人的侄女、莫尔爵士的女儿安妮私奔并秘密结婚了。这是一起典型的忘恩负义的事件。同时,按照当时的政教制度,这也是一桩罪孽,多恩因此也真的被收狱治罪。不过这一个事件也证明了多恩与安妮之间的爱情是多么的深入骨髓。后来,多恩出狱。再后来,他们要有一次离别了,安妮伤恸不已。
于是多恩写了《告别辞》这首诗。在诗里他告诉安妮不要伤心,因为分别的两个人好比是圆规这种绘图仪器中的两条腿。不论要远去的多恩这条腿走出多远,它都只能也只会围着另一只不动的、安妮的腿去转圈;同时,这两条圆规的腿也是倾斜的,它们互相向着对方俯伏,仿佛是两个人在倾听或者是在窃窃私语。在最后多恩又告诉安妮,只要她那条腿站得坚定,那么,那条远去的腿就会从它的终点返回到起点,这样,离别反而成了使爱情发展的甜蜜蜜的事情。
后来—1617年—安妮死了。为和安妮结婚甚至不惜触犯法律的多恩突然成了英国著名的圣保罗大教堂的教长。他没有再结婚,而是倾心于宗教活动。关于这一点,《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甚至认为“他对英国国教观点的形成做出过贡献”。他也几乎不再写诗,至少不再写关于情感生活的诗,而是写下了大量的布道文。据说多恩的布道是非常成功甚至是创造过奇迹的,甚至在大雨天,几千名伦敦市民也曾举着伞站在多恩教长面前倾听。黑压压的伞阵,白的银亮的雨,一个虔诚而狂热的布道者,他穿着法衣:这一个场面无论怎么说,其感人的深度和成功的程度都完全可以和他的爱情生活相比拟,甚至还超过了他和安妮的爱情。因为爱情是一个人和另一个人,是个人小宇宙中的事件,而布道是集体的和大众的,是社会的大宇宙和博爱。
多恩死后的二百年里,他的荣名渐渐消退,直到再几乎没有人记起他,以及以他为代表的玄学诗派,更遑论他一生中的故事了。这一切曾标明多恩存在于世的东西死了一样的躺在档案馆和图书馆的陈旧蒙尘的木架上,藏在已经泛黄的文字和纸张里。像《旧约•传道书》里说的一样:“太阳底下再无新事”。这是一桩让人悲哀的故事,甚至差点应了狄兰•托马斯的那句诗:第一次死亡后,再没有别的死亡。
但人的灵魂往往不能如愿的得到永久的平静。二十世纪出了个在艺术史中考古的格里尔森先生,他不愿意让死者和安埋的东西长存于黑暗,于是他编了多恩的诗。后来又有了爱略特,他发现了多恩的诗艺。主要是由于这位T•S•爱略特,当他后来由于庞德和斯坦因夫人的提携以及《荒原》这首诗的轰动而成名后,他的意见和见解也因此而被人重视和珍视。被他发现和推崇的多恩因此复活了,他甚至成了“英国文学的一个传统”。多恩的诗歌艺术爬出了建筑物的大门,它们开始逃离湿黑发霉的地穴而晒上了太阳;然后,很快的,它们成了构成阳光的重要元素:多恩的诗开始推动二十世纪初中期的英语现代派诗坛。
从一次世纪大战到二次世界大战这几十年,是多恩重新诞生的时期。海明威,这个被小说家欧茨形容为“手提着板斧走进文学森林,砍下形容词等枝丫”的家伙,在他的关于西班牙内战的长篇《丧钟为谁而鸣》的开头,又引用了多恩布道文第十七篇中的一段话。海明威在巴黎期间和斯坦因夫人是师生兼好友的关系,估计他是从同为斯坦因夫人好友的爱略特口中知道多恩的。
但他选择这一段话的原因和爱略特喜欢多恩的标准不一样。他不像爱略特只重视多恩的技艺方面,比如多恩诗中圆规一类的奇喻;海明威更多考虑的是多恩表达出来的思想和他的价值观,以及看待这个世界的方法和角度。
没有人是独立的岛屿;每个人都是大陆的一片土,整体的一部分。…每个人的死等于减去了我的一部分,因为我是包括在人类之中的;因此,不必去打听丧钟为谁而鸣,它是为你敲响的。
这些话即便在今天也是伟大的和真理的。海明威引用多恩,可能绝没有要壮大和弘扬这位教长和诗人的目的,而仅仅是因为这些话正好可以说明人们对西班牙内战应持有的认识和立场。但这部小说成了名著,接下来,海明威在1954年摘下了诺贝尔文学奖的桂冠,这部书就又使多恩得到了养分。爱略特使他复活并重新长大到青年,而海明威使他长到五十岁:按照中国圣人孔子的说法,五十是知天命的年龄,多恩因为海明威重新成长到智者和圣者。也是,多恩在复活后的五十岁时依然是健康旺盛和精力充沛的,他现在都还活得和一个面色红润的体操教练一样。
许多人对多恩一生的转折充满疑惑。一个充满浓烈的尘世情怀的人,最后却以令人敬畏的教长的身份谢世,也确实让人无法一下子想明白想透彻。其实这样的例子也不止多恩一个。中世纪和最权威的托马斯•阿奎那齐名的另一个大神学家圣奥古斯丁也有过和他相似的生涯:从爱情的狂热者转到宗教。另外,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大师乔万尼•薄迦丘也是如此。薄迦丘的《十日谈》对肉欲的描写和对于偷情私会—它的贵族式的说法叫爱情—的描写是远比多恩与安妮的世俗婚配更触犯和毁坏教义的,薄迦丘也比多恩在这一点上走得更远和更危险些,但他最后却焚毁了《十日谈》,并在这之后写出《大鸦》来诅咒爱情。这些转折应当可以理解,原因在于这本来就不是转折,而是一种发展,是小爱延伸到大爱,个人的和狭小的感情发展为人群的、社会的和广大的感情。一般学者想不通的原因在于他们没有体验过“爱”这一个字眼所包含的广大内容,他们把大爱和小爱分成了两个人,但殊不知它们却只是一个,是它的童年、青年和老年。
这一个例子说明死后可以复生。在多恩事件中,是爱成为使生死逆转的原因和动力。有了爱,一种物质就是长寿或永恒的了。
第二个例子我想举伊丽莎白•爱莲娜•西德尔,即英国多才多艺的诗人但丁•罗塞蒂的夫人。罗塞蒂会画会写,在美术上他和几个人一起组织了前拉斐尔派,提倡户外写生并忠于自然的观念,并推崇中世纪的艺术趣味。罗塞蒂自己也创作了一批出色的美术作品,比如《白日梦》就是人们熟知和常见的油画杰作;他的诗写得也好。另外,他似乎和莫里斯、拉斯金们还搞过一个工艺美术活动,在建筑上也和莫里斯们一起实践过排斥工业成果的作品。最后,1860年,罗塞蒂娶了西德尔。艺术家罗塞蒂在用情上也是很少见的,他血液中流淌的意大利阳光般的激情使他写下了动人的情诗。罗塞蒂对西德尔的爱绝不下于多恩对安妮。
但是,两年多时间,1862年,西德尔死了。
罗塞蒂痛不欲生。他把早期的全部诗稿和西德尔一起埋在了地下,让它们殉葬。那是些记录了两人世界的东西,当这个世界解体并毁坏,这些记录也就理应埋葬掉;从史的方面看,它们也确实失去了存在的必要性。罗塞蒂这个行为酷似中国国学大师王国维的自沉:这两件事足可印证这类行为的普遍性和日常性。
接下来是多少年的花开花落,是被称作夜和被称作昼的时间的永远交替。露水坠在草尖,风在河面上像风筝一样滑行。
但有一天罗塞蒂的夫人西德尔突然活了过来。那是在1869年,西德尔死了七年之后。罗塞蒂忽然心疼起那些诗来,他突然记起了艺术和美。这使他从一个丈夫的世俗角色变成了诗人和艺术家。他动手挖开了西德尔的坟墓。尸骨朽如,苍白如枯;诗稿灿然,鲜丽如初。他发表了那些诗,而重新掩埋了尸骨。那个让人怀念和爱戴的女性返回地下,但同时也返回到阳光世界,因为她的名又重新回到了人们的口唇和心上。西德尔复活了,甚至一直站到今天,在我记下这件事和读者读到它、然后肯定又会告诉别人的时候她都会活着。这个年轻的,美丽的女人,这个精灵的和魔术一般的女人,看,她多新鲜。
解释罗塞蒂这一行为,似乎仍离不开《旧约•传道书》中的那句话:太阳之下并无新事;人的肉体死亡也是日常的和普遍的。篡权的克劳蒂斯为劝解痛苦的王子哈姆雷特说出的话并不仅仅是虚伪,至少一开始他说的确实是真理:每个人都失去过自己的父亲,而父亲又失去过父亲的父亲。罗塞蒂当时曾被贵妇人们斥为虚伪的痴情人,他遭到的侮辱是不公正和不应该的,因为他并没有背弃天地的公道。
这一个例子比起多恩来有大的延伸和递进。多恩终止于爱,而在这一例中,爱仅仅是起点,它终止于艺术和美,这两者是这次复活事件中的原因和推动力。同时它又是以对爱的埋葬为前提的,也就是说,是艺术和美养活和复生了爱而不是相反。
最后把笔扯向同是操英语的另一个国度,美国诗人华莱士•斯蒂文斯。他常被称作“诗人中的诗人”或者是“评论家的诗人”。斯蒂文斯把艺术比作坛子,他设想这个世界是浑沌无序的,就像美国田纳西州大地上洪荒漫漶的旷野一样;为了让它达到或恢复秩序,斯蒂文斯在想象中把艺术这种东西像一个坛子一样放在了最高的山顶上,让它比田纳西州的高山更高出一些。这样下来,斯蒂文斯觉得那些“凌乱的荒野/围向山峰”,也就是说,像中国人常说的众星拱北斗一样,世界由此会有了指向也有了目标。这一设想被他表达在一首叫做《坛子的轶事》的诗里。这种对艺术的重视和珍重仿佛使这个工业和商业世纪的人又听到了德国浪漫主义诗学和哲学家们—比如谢林、比如施莱格尔—伟大、永恒而嘹亮的声音。这已经不再是议论死后复生的狭窄话题,斯蒂文斯甚至是在讲述世界的流变,在讲述白云苍狗和越过山隙的银白色的马驹—那匹叫做时间的马驹—了。能说这些话的人也一定会生生不息的。
但还有一种生物比他更要伟大和崇高。据希伯来历史文献记载,他们的主雅赫维—他另外一个更常见的名字是耶和华—在创造了天地万物之后说过这样的话:要有光!世界上也就真出现了光。一个私下流传的注释是这样来界说“光”这个概念的,这个观点认为光的另一个名字是美和艺术。我相信这一个异端邪说,因为从雅赫维—也就是耶和华上帝—的六天创造活动来看,他首先是一个尽职尽责尽力的和技艺高妙的艺术大师;当然,当他创作时,他甚至是无视和蔑视死亡和复活这些俗世人所追求的奇迹的,因为他的创作物以及他个人肯定是不朽的杰作—何况,他们都还会繁衍和生发呢。 _________________ 一个梦想着做圣人的走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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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谷[ruoguo] 若谷作品集 六品通判 (官儿做大了,保持廉洁哦)
注册时间: 2005-03-28 帖子: 146 来自: 吉林长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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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星期三 十二月 28, 2005 7:25 pm 发表主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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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艺术和美养活和复生了爱
盖兄的文章见解独到,佛家说,肉身的重生要一千年才行。我们不去讨论肉体是否能够轮回,就精神而言,可以说能够永生。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我想你所推崇的也是一种至纯至真至高的精神(当然这种精神包含艺术和美)境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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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盖[FAFAFA] 老盖作品集 九品县令 (一不小心,做了官儿了。)
注册时间: 2005-12-07 帖子: 28 来自: 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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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星期一 一月 02, 2006 10:04 am 发表主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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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盼望这境界可是又一阵时间了--就是等不来啊!
憾哉!
问候! _________________ 一个梦想着做圣人的走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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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谷[ruoguo] 若谷作品集 六品通判 (官儿做大了,保持廉洁哦)
注册时间: 2005-03-28 帖子: 146 来自: 吉林长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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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星期一 一月 02, 2006 10:09 am 发表主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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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境界是修炼的,只有等待是不够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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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盖[FAFAFA] 老盖作品集 九品县令 (一不小心,做了官儿了。)
注册时间: 2005-12-07 帖子: 28 来自: 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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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星期二 一月 03, 2006 12:07 pm 发表主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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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提醒!
问候! _________________ 一个梦想着做圣人的走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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