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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战的面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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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 雨[FAFAFA]
夏 雨作品集

六品通判
(官儿做大了,保持廉洁哦)
六品通判<BR>(官儿做大了,保持廉洁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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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 141
来自: 中国

帖子发表于: 星期三 十二月 21, 2005 5:03 am    发表主题: 越战的面纱 引用并回复

越战的面纱
黑夜的铁瓣如此整齐坚硬
我不知道是否有一个画好的天堂在其尽头
——题记
夏 雨
一个头部负伤的小伙子哭了起来。她顿了一下,又往下唱,可是嗓子再也不好使了,她轻声唱完这支歌就走了出去。她偷着痛哭了一场。病房里悄然无声,没有人鼓掌。——只有黑子静立不动站在窗前,这种被刮伤的轻柔的空气令人难以忍受。他仿佛看见依桑那娇嫩的脸过分美丽,悲惨,两行泪痕的面颊上闪闪发亮。
这样,她后来重新走进了病房,同其他人一道背着乐器走出去了。他听见吉它背带响接着是高跟鞋迅速穿过房间的震响。霎时间他借着走廊朦胧的夕阳的光看见了她,但没看到她的脸部:她的头发、背部呈现黑色剪影。后来房门重新关上,他听见她急促的脚步越去越运,渐渐微弱,最后全无声息。
后来,他终于有机会同依桑说话了。这大概是第二天下午六点,当时鸟已停止呜叫,花草在阳光下卷缩,垂下,半萎,人们习惯到这时候已吃完晚饭,电视屏幕上开始转播中央台“新闻联播”和“天气预报”节目。他和依桑就这样坐在走廊的窗台上。那时从外面突然传到走廊深处有时吼叫有时低沉发响的坦克声,上面坐着戴钢盔、挎微声冲锋枪、防毒面具,军装肮脏的士兵,那汽油的烟味在温热的黄昏中浮荡,春日令人昏头昏脑的气息围绕着他们。他们谈到战争、伤员、进攻谅山和苏联人在北部边界增派高空侦察机以及向河内运送军援物资这类事情。自然胜利是无可疑虑的。但在这前后周围却产生了一些隐匿神秘的同盟者,这当然是通过零里断续的枪声,吸引来些边民、走私者,或大路上或者其周围地方偷抢的盗贼。这些携带着老式马刀和马虎地修理过的小手枪,颈上挂着一串圣牌和战争纪念品,还有那头部、眼睛、嘴脸、手爪象是 佬族或京族的越南士兵,化装成老百姓在撤离了老街的大批越南难民队伍中趁火打劫。他叙述这些事时,是如此天真朴实。也许事实是如此,这使她十分激动。这不是什么似田园诗般的纯朴温柔的爱情,不是曲折的情节冗长地、有组织地、合乎习惯方式地展开,的确,这什么都不是,但她内心仍然激动不已。后来,她说到她是傣族人时,他感到十分惊异;她说出她是从一个战士考取军区护理学校,然后毕业了,被分配到这所前线医院,并比他小两岁时,他变得更加自卑、神情消极被动。这时,有一个护士,左肩挂着军用挎包,从走廊经过,看了他俩一眼。依桑从窗台前立即侧转身,背着走过去的护士。她与黑子的肩齐高,浓黑的秀发一直温顺地垂到腰际,他们穿过走廊,肩并肩地走进星光朦胧的夜色里。在他眼里,她是那样美丽。她穿着一身制服,没有戴军帽,这使她苗条的身材更加娇媚可爱。他抬头望着天空。繁星透过烟雾的隙缝在闪烁。
“你瞧,”过了一会儿他说,同时以一种无法形容的目光盯着她的眼睛,“这夜晚,有多美好!”
依桑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现,她无言地走在他的身边,宛如在梦中似的走着。他声音更低地向她倾诉了几天来压在心头的积郁。他什么也不曾隐瞒,甚至自己对战争的畏惧,对亲人的思念。依桑静静地站着,听他说完这些话,并轻轻地拉着他的手。
“黑子,”她嗓音温柔地哽咽地说,看得出她竭力想把这个名字念得清楚些,“你出院以后打算去哪?”
“上前线,只要战争没有结束。”
“要是说你伤痛没有完全好,这样是不是有理由可以留下来?并且——”她咬着下唇,凝望着他说,“有人是这么做过。”
“这可不行。”他说着,停顿了一下,从站有哨兵的大院门嘲外望了望。那密布在0公里处的几乎完全静止不动的草叶只是有时微微地颤动,高大的植物的强劲枝干动也不动,巨大的叶子懒洋洋地在宁静的空气中抖动。“不过,你也知道我现在非这样做不可。我讨厌那些自伤肢体,借以逃避战争的人。”
“我不知道你是这样想,”她生气地叫道,放开了他的手。
他没有说什么,站住了身,点上一支烟,深深喷了一口,用手指不断翻转火柴盒。“我毕竟是个战士,只有这么做。”
“还是这样做好,”依桑声音颤抖地说,“假如你是喝过混合着自己血液的我主耶稣的宝贵鲜血,我想你是应该有一个更好的命运的。”
“这是你对我的祝福吗?”
“是的,”依桑竭力克制着内心的忧伤,“你什么时候离开这里?”
“快了,我想这一两天吧。”
“你应该爱惜一点自己。”
“我是爱惜自己的,”他说,“依桑,我不会要在越南被子弹击中。我回来再看你。”
这时,他们已经走出了院门外,从公路上继续不断地传来杂乱的巨响,那不是来自炮声。现在只是在那平静明洁的夜色中零星地遥远的传来,象战争最后姗姗来迟,毫不认真例行般的跳动。
依桑突然冷静地说:“我得回去了。”她转身看看背后医院阑珊的灯火。“我得赶回去值晚班。”她紧紧拉着他的手,起身往回走。那浓荫遮盖的山,那黑漆漆的宽大的停机场,那坦荡如砥的草坪,那楼房,看来整齐划一,由同样的单一的绿、蓝或淡紫色的物质组成,最后整个世界和谐一致。他俩从巨大的野栗树下走过。那时野栗树正在开花,在暮色中那繁茂的白花球串象磷光微闪的枝形大烛台。黑得发蓝的浓影落在他们身上,象一层浓黑单色的油漆覆盖了他们。
后来在黑子决定要出院的前一天晚上,依桑仍然跑来找他。他俩一前一后地走出了医院的长廊。他随即追赶上去,快赶上时,依桑正好站住了。“咱们从小门走出去。”她低声说,眼睛并没有看他,“那边没有哨兵,跟我走吧。”
这样,他俩一同穿过了灯火管制的街道。街道两旁军用卡车和重武器排成一行,朝友谊关疾驶。从那里去越南。俩人与这些车辆背道而行,爬上小山,翻过山脊,走进那一面的溪谷里。这里曾经有一片菠萝地和一些小农舍。然而,现在它是一个炮弹,卡车和坦克的巨大的堆场,堆积着、排列着、停放着,等着上车去越南。月光照射着这一堆堆准备投入战争的物资。
“我们这是去哪?”黑子说。
“你一会儿就会明白。”
他们停在一堵雪白的墙向远处延伸,隐没在珍珠般光泽的朦胧月色里。墙上开着钉了铁条和长钉的高大的门。依桑在上面轻轻敲响了一下。不一会儿,一个穿黑袍的人出现在门边,这是一个胡须又长又黑,六十多岁的高个儿男人。“有事吗?”这人低声问。
“我们能进去吗?”她说,“能进去做晚祷吗?”
“能,当然能,”这人用白话味很浓的普通话说。他拉动一扇门。门上的铰链有点叽嘎作响。
墙内是一个月光下的美丽的花坛。一点作战的物资也没有。除了花、淙淙的流水声和月光映衬下挺拔的浓重的黑影,没有别的。他说:“您讲出的白话,不象本地人口音。”
“我当然不是这里人。”这人说,“我生在台山,十二岁出家。”
“您原来是广东人。”依桑愉快地说。
“我们这里有金田人、四川人,甚至有一个外国人,还有几个越南人。”
他们缓步走上小径,来到一个小喷泉边,那喷泉发出丁咚之声,在烦闷的春日的夜晚,令人觉得格外凉爽。“晚祷歌已经开始唱了,”这人说,“脚步轻一点。”
走过开着花的灌木丛墙,登上两级屋外台阶,进了一个黑暗的门厅,最后走进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栏杆上下是教堂的主体,只是你看不见,因为只燃着一支蜡烛,它只显出一个大小和高低。蜡烛照亮一个角落,一个拱顶和一个金尖,拱顶下面,勉强可以看见的,是一排站着的教徒。接着传来他们轻轻的声音,声音渐渐唱起来,唱的是基督赞美诗,是脱离尘世毫无热情的乐曲。
依桑拉着黑子的手悄悄站在了一排人的后面,她眼睛微微闭起,两手合在一块,并放在离胸口几十公分的地方,默默虔诚地祈祷,
至仁至慈的主啊
一切赞颂,全归你,全世界的主!
至仁慈的主啊!报应日的主!我们只崇拜你,只求你
佑助,求你引导我们上正路,你所
佑助者的路,不是受谴怒者的路,
也不是谜误者的路。
如我们这样的人,虽然天天都违背
你的法律,噢!至仁至慈的主——
请不要象敌人那样给我们以致命
打击;请不要象恕仇一样加给我们震
怒罚遣。
主知道鸟雀翔于长空的踪迹,也知道
船舨航行在海上的路线;
他知道风是风掠过高空广宇的踪影,
也知道飓风缘起平歇的所在。
让我们颂祝祈祷之声象牛群归径牧地
一样随风飘向他的身边,寻求他那君临一
切的慧眼。
我们俩人现在齐声涌祷:我们在此呼唤,
噢,主!请赐我们以怜悯吧,我们是如此不
幸。恳请你!
——
晚祷的歌声一阵高过一阵,颇似头顶上的拱顶上的拱顶那样模糊不清。这巨大迷蒙的屋子随着歌声膨胀、搏动。过了一会儿,歌声低落下去,一个声音领头,其余声音应和,烛焰在灯芯上闪动。
卡车和装甲车的轰隆声和坦克的嘎嘎声从远处依稀传来,晚祷歌唱到高音便停住了。教徒们缓缓地鱼贯而出,一只手伸向烛光,掐天了火焰。
到了大门外,俩人站在洒落寒冷月光的淡青色地上,让清新的冷空气灌进肺里。自从被送进病房以来,他第一次吸到如此凛冽的空气,这使他感到不习惯,甚至轻声地咳嗽起来。
俩人并排坐在一块被泥土弄得冰冷的长墙乱砖块上,他目不转睛地瞅着依桑在月光下那张温柔娇嗔的脸。
“依桑,你原来在偷偷地信教?”他说道,并大胆地把手掌放到她那凝脂似的小手上。
依桑轻轻一动,但没有把手从他手里移开,只是羞怯地、怜爱地看了一眼。她的脸色也许呈现出奇特的红晕,双腮露出迷人的小酒窝,漆黑的头发披落在乌黑发亮的眼睛和双肩上,衣领敞开,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别在高高耸起的胸衣上的薇章,闪烁着微蓝的亮光。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
“岂敢啊!我也是军人吗。”接着,她垂下双眉,叹了一口:“傣族,我作为一个傣族人,是有自己民族信仰的。我虽然不信教,但有时总觉得万能的主的确是和我们在一起的!它象往常一样,始终存在于漆黑的、布满繁星的宇宙中。它的存在是真实的,可喜的,只是令人不安地难以预料。”
“其实,几乎所有的民族都有自己的信仰。这当然是可以理解的。比如,我虽则不信教,但也丝毫不反对别人去信教。我个人认为基督教同其它许多宗教一样,总是与某个强有力的睿智人物相联系的,他能够阐明一个种族或民族之难以言传的热望与欲求,并使他们得到一系列规范的制度,而为了使这些规范的价值不受怀疑,这些规范都被说成有某种超自然的来源。比如,你所说的‘至仁至慈的主’啊,我们汉族传说里的神啊,围绕着这些睿智人物也产生了不少的传说,这也是很自然的。”
“或许正如你所说的一样,或许则完全不然。那么——”依桑把披在面颊上的头发撩到脑后,说道:“你以为基督教是怎样产生的?”
“就说《圣经》吧,据我了解,差不多所有关于这一问题的英语著作,都是由传教士、旅行家或政府官员所撰写的,没有任何的心理学见解。自然这并不是来源于象《圣经》里所宣扬的:‘天启的经典在尘寰的首次出现,正是通过这种降示,其他的圣人为摩西及耶稣已经获得了他们的知识。’这些人所撰写的每一本著作,你发现没有?”
“发现了什么?”
“几乎都有意或无意地带有这样一种偏见——基督教是宗教中的最高的成就,而所有其它的信仰都必定是低级的。然而,作为世界性的两种宗教:佛教和基督教都由于政治上的机遇而赢得众多的信徒并获得巨大的发展。但按时间顺序来说,首先是佛教,它大约在公元前250年就被印度国王阿育王所采纳以平定其臣民的骚动,并藉以巩固其胜利成果。其次是基督教,公元324年,君士坦丁大帝把它奉为国教,尽管这位罗马皇帝本人对于接受洗礼并没有显示出任何特别的热情,但是,如果说基督教对于欧洲人是合适的,那么并不能由此认为它也适合于印度人;同样也不能说,由于佛教对于缅甸人来说是一种良好的宗教,因而它也适合于英国人。”
“照你这种说法,应该认为一种宗教或者一种道德体系(反正这是同一回事),则是由某种类型的人出于繁衍并保护其种族的目的而创造出来的?”依桑说句话时已经很严肃了。
“是的,”黑子轻声说出这两个字,他显然激动起来,并继续说:“对于某种族来说,那种信仰于他们有利,即有助于他们获得力量以战胜竟争者,就是‘好的’,而妨碍他们达到这个目的,就是‘坏的’。”
“你这种观点达尔文及进化论者把它称为生存斗争,叔本华称之为生命意志;而尼采则称之为权力意志。可是,你却忽略了一桩事实,这就是,他们这些人,甚至包括康德、黑格尔、赫胥黎、斯宾塞以及他们众多的追随者与仿效者,都有意或无意地耗费了大量的精力来反驳基督教教义,而对于基督教的道德教的道德观念以及善恶的价值观却未曾触动。以至于许多世纪以来,尤其是基督教作为西欧的宗教确立以来,所有卓越的科学家,甚至那些反对基督教并力求反驳基督教道德的影响。至于基督教的早期历史以及伊使尼派与艾赛尼派之教义对于它的影响如果谁要追究这种起源,那么我至少认为会更加困难。你说呢?”
“这些我也说不清楚。”他坦率地说道。
“的确,要说清楚是很困难的,”依桑透过披在面颊上黑色的头发朝他斜视了一眼,心平气和,谅解地对他笑着说,“你听过一个故事吗?关于宗教的。”
“什么故事?”“你没听说过印度神话中的婆罗贺摩?也就是类似于我们‘最高之父’——《圣经》里所说的亚伯拉罕。”
“婆罗贺摩?”他惊奇地问,“他不是婆罗门教的三大主神之一吗?”
“是的,”她说,“他以自己的名字命名了印度宗教,年轻时,他每天都要在黎明时奉献上牺牲并祈祷着‘恳请您赐我以启迪’,后来,他与自己的女儿撒拉斯伐蒂结了婚,而到了晚年他则隐退到某个幽僻场所陷入于沉思之中,那时,他不仅在幻觉里见到了最高之神——讫里什那,并且得到了他的昭示,后来他创造了古印度的语言,写下了《犁俱吠陀》、《漫吠陀》、《夜珠吠陀》、《阿母婆吠陀》等这些印度经典著作,后结集称为吠陀(知识)或室罗提(无启)。但我至今仍弄不清楚,当他祈祷或沉思时,这能意味着什么呢?因为我们现在仍然坚持在这样做。”
“那么你以为这意味着什么呢?”他反问她,并接着说,“一种宗教的形式,是不是?”
“是的,正是这样。我也这样以为。”她几乎不掩饰自己这一赞同的观点。
后来,俩人突然都不作声了,一起望着前面坦克中间那条洒满月光的小道。那里毫无动静。这时从另一个方向,从下面布雷区传来一声悠远的鸟呜,但没有鸟儿对应。周围寂静无声。在这种平静中隐藏着某种不寻常的、令人怀疑的秘密,并在人的内心产生一种缠绵不断的恐惧感。
“我们走吧,”黑子试图站起身。“黑子!”依桑用呆板的语调轻声叫道。“不要离开 ,请你……不要说出我祈祷的事,好吗?”
“我怎么会把这件事也告诉别人?你不信任我了,依桑?”
“不,我是,我发誓:真主会把安宁降给我们,而且以我们所看不见的军队扶助我们,真主是万能的、智睿的——”
“那有真主啊!”他相当温柔地说道,“我们回去吧,依桑。”
依桑沉默了一会,望着他没回答,后来她几乎是带着一种易怒、不满、沉默!冰冷的激怒。黑子结结巴巴、慌乱地说:“你……怎么……啦,……你……不是……说……”接着不说下去了。依桑还继续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工夫,仍然不说一句话,怀着同样的无法改变的莫名其妙的表情,最后才突然站起了身,并且开始往前走。
黑子跟在她后面,神情沉静,某种矛盾使他烦恼。他说:“你怎么啦,依桑?你在生气?”
“我干吗要生气?”依桑冷冷地说,“我生谁的气呢?”接着她突然停步,朝他转过身来,动作如此出乎意外,黑子几乎撞到她身上。现在她大声说话。虽然她没提高嗓门,但是,这比她大喊大叫还要利害。“你不是要走吗?”在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之前,她又喊起来,声音仅勉强可以听见,但比大吵大闹还要厉害。她说:“不,我知道你并不愿意这么去做!我跟你说过,我甚至——可是,你们被战争异化了,没有自身,没有个性,变成头戴钢盔、肩挎冲锋枪的符号,我说过,战争会改变一切,谁也摆脱不了它的厄运。这样,如果你愿意,你仍然可以——”这时,她哭了起来,当着他的面哭得那样伤心。
这样,他们俩面对面站在那里,相互盯着。他那惊愕怔住的神色,有点象是她用拳头打他的腹部。这发生在一刹那间,也许是一秒钟的几分之一,并不象我们所想的那样长。后来,他俩人都醒过来了,使他们从互相陶醉中脱身出来,从那狂热无言的对接中摆脱出来,不是一声叫喊——或千百声叫喊——或一声惊叹——或千百声惊叹——而是她温柔的叹息,一种嗦嗦的响声。他们俩抬头一望,看见那些运送武器弹药的车和一辆运士兵的车,卡车上士兵们直立着打瞌睡,当卡车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颠簸时,他们东倒西歪。依桑说,“你冷吗?”他说:“有一点。”依桑大吃一惊,“咱们快走吧。”
这样,依桑走在他身旁,胶底皮鞋踏在沙砾地上,发出轻轻的吱咯声。月亮照着他俩,他俩毅然地走入月光明媚、空气新鲜的夜色之中了。
现在,黑子再次回忆起那个美好的夜晚,确定那一切是值得回忆的。他只记得一种无可名状的激情象海水般涌进了他的房间,他既无法阻挡它,也无法躲避它。他当时好象被一条无形的绳索绑在凳子上。这样他或许是完全陷入了呆若木鸡、毫无感觉,麻木不仁的状态之中了,一直到六点,他终于能够走动了,他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衬衣和裤叉,然后拿起桌上那一叠小说底稿,走到窗前迅速有力地一页一页地撕碎——这的确很令人惊讶!
我想我一定看见那白色的花瓣纷纷落在牛蒡、荨麻和各种各样绿草上,那是野樱花凋谢了。接骨木和它下面的草莓却盛开了嫩绿色,出苗的燕麦象绿衣小兵一般散布在黑色的田野上。沼泽里的香蒲高高地站立着,在黑黝黝的深渊里投下了绿色的影子,一些甲壳虫在黑色的水中飞快地转着圈子,浅蓝色的蜻蜓从一个绿茵茵的香蒲岛上飞到另一个岛上。
我在荨麻丛中的发白的小径上走着。荨麻的气味熏得使我浑身发痒。成了家的鸦鸟们惊叫着把凶恶的乌鸦赶走了自己的窝,赶得老远老远。
那时候黑子肯定没有看见下雨。他站在窗前被一种烦燥不安的情绪所困扰。显然这房子里过于寂然,写字台上微弱灯光投射出某种阴惨的黑影子,他象整个身体浸在寒雨里一样,散发着彻骨的阴冷。他因此忽然想起了冬梅。是的,冬梅怎么一直没有来?他发现对冬梅毫无理由的思念可以矫正他的怯弱和祛除一切全部的恐惧,甚至能够把他从悲哀的浪涛里解脱出来;他决定要去找到她。这样,后来他就踱进了黑暗的走廊,走到外面,原来早已下着雨。那时候潮湿的夜空气冷阴地向他迎面扑来。离开文联宿舍,离几个有灯光的门或窗越远,雨淋淋的夜便显得越黑。他听见,忖测着雨水持续在黑夜中喃喃细语、静悄悄隐伏着,在他上面、身上、四周、下面,到处淌流,好象看不见的树木、看不见的楼房、看不见的街道。看不见的世界,全都在慢慢分解,肢解为小块,变为水,变为子虚乌有,变为冰冷的黑色的液体。一些人,站在电影院台阶上。有一个女人撑着雨伞,从台阶下匆遽地跑到电影院门口。这时电影已经开始散场了,显得人声嘈杂。他一下认出了那站在台阶上的女人正是冬梅。他喊了一声她的名字,但她并没有转过身来看他一眼。也许她完全没有听见有谁在喊她,或者,急于想找什么人。这不难让人想象出这种情景:沿街树篱的或候车亭廊柱之间的一个网状或方条形状的空间,偶然看见——总是从这处——一些场景,一些给春季或夏季夜晚所掩饰的转瞬即逝的画面:底色有永远墨黑的夜空,暗淡色的栅栏,流动的车灯以及另一些东西。冬梅和那人面对着,那人个子比她矮,两条短小的腿呈现弓形,穿着漆黑色锃亮的皮鞋,西裤是深色的,他穿的上衣颜色也是深色的,只有衬衣是白色的;而且白领下系着一条女用围巾象包扎般束紧他的颈子,使他的样子显得僵硬。那人脸孔瘦削好若行僧,鼻子粗里俗气地堆在颊上,一双大眼睛突起,神情消极被动、审慎多虑、有苦难言,这种风格鲜明突出的外貌,让人看了一眼禁不住为他的忧伤所打动,对他的审慎越发敬佩。她面对他站着(看样子他不过是一个态度恭敬的领导正在聆听部下对他的工作汇报,耐心地听着,一只手无意识地搭在她的肩上)穿着宽松得体的港式外衣,站在背光里,一些拉长的影子投落在台阶和马路上。他能够看见他们的嘴唇在动,但听不见声音(距离较远,而且是躲在树篱后面,落在时间后面)。后来见他们仍然没有走开,他开始有点疲倦、不耐烦、眼光并没有严厉或愤怒责备的神色,连眉头也没皱起一下:只是毫无表情,毫无兴趣——她干吗同那人呆在一起?见鬼,时间竟是这样长。他有意绕开他们,开始在黑夜中游荡,谛听着寂静、夜晚、安宁。他体验到一种恍恍惚惚的感情,似乎从前在同一境地中已经不知经历过多少次。他努力追忆,竟想不出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经历过。后来,当这种恍恍惚惚的感情依然存在,并且渐渐扩大起来,弥漫了他整个的心时,他突然记起来了,仿佛自己已离开了现实,迷失在不知什么地方。这种梦魇般的感情不住侵袭他,使得他的心开始奔跑起来,重新陷入消逝的岁月散发的那种捉摸不住,忧伤缠绵、无法摆脱的气息:
他与依桑在走廊分了手。从尽头出现了军医的白帽子。他们躲开后,禁不住笑了起来。后来他回到了病房,看见邻床那个伤员正冲他微笑着。他小声喊了一声:“连长,帮忙拽一下袖子。”这人立即坐起了身子,赤脚站在地扳上,帮他拽袖子。这样,抽出胳膊后,他把绷带正了一下,问他:“抽烟吗?”这人说:“来一支吧,我烟抽光了。”后来俩人都站在窗前,抽着烟。黑子似乎看见这个农民和长相,沉默寡言,疑心颇重,感情不轻易外露的人。似乎也有某种说不出的伤感。他说他的童年不是在城市的阴沟旁、街道上闲荡度过,而大概是在看守鹅群或牵牛喝水中度过。他不得不这样,他全家都在文革中下放了。后来他们又都坐到床上,他仍然在说话,在低声牢骚,后来又迷迷糊糊睡熟了。黑子刚闭上眼睛,又被大概是从护士值班室发出的椅子撞倒在地板上的可怕的响声惊醒。他停下一会儿,留神谛听,好象从其它别的房间或者是从屋外的路上也可以听见这声音似的,接着他又听见混杂不堪地走动的脚步声。他估计是送来了伤员。依桑大概在值后半夜班。他想起那本美国小说《二十二条军规》,依桑向他借过,现在他已看完了。这是说,在天亮之前,在他天一亮就要赶车离开这里上战场之前,他一定要把这本书送给她,留作记念。这也是他们彼此之间连接那种哀怨、感伤、田园诗般优美纯朴或说是情感的唯一纽带。它一定促使两人今后在无情冷酷的岁月里回忆某种美好的东西来。
黑子在黑暗中摸索着走下了床,然后推开了门、进入阴暗发青的光线中。这光线逐步沿着他的大腿、胸部向上升,最后他在亮光中站住,双眼微微地眨动,感到有一个人的眼光盯着他。长长的走廊看不清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是彻底看清了那人了:他怀着仇恨惊愕的情绪同样呆头呆脑地站在那儿,带着狂热的饿狼般的眼光。(他穿着破烂的衣服,颜色象胆汁和烂泥,象发了霉似的,好象有一种腐烂的东西笼罩着全身,侵蚀袭击着还能站得住的他。)首先从他的衣服开始,以潜伏阴险的方式逐渐占有了他,于是他的脸呈现土色,破烂的衣服是土色的,眼睛也是土色的。这种龌龊暧昧的颜色似乎使他如同陶土、烂断、绝尘一样。但是这个令人生厌的家伙脖子却挂着一支枪,象他以前使用过的那种体积和长度矮小、声音极低的微型冲锋枪。那家伙不慌不忙地摘下枪,脖子上同时吊着一幅金属铸造的信物(这跟他看见依桑挂在颈上的那个信物、那个基督鲜血淋漓地被钉在高高的十字架上受难的食物一模一样。)被枪弹 挂住。这使他有机会面对那家伙这种举动,保持一无所知或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态度,好象事情将发生在一种全无意识之境,一种虚无乌有之境。但是,当他举起枪,瞄准自己并食指按在板机上时,他还以为是在做梦呢。几乎在枪声响起的同时他惊恐地意识到自己所面临的绝境,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挥起《二十二条军规》砸碎了装在墙壁上的灯盏,屋子里更加暗淡。在枪档上的火花中发出的金属滑片猛烈地在黑暗中撕裂一条缝,清冷的声音遍着一种灼热,穿过了他稠密的头发的遽隙,接着那声音好象是在解体、隔远、离解。他迅速地趴在冷冰冰的地板上,身体紧绷,毫无知觉,由于痉挛而麻痹。这样,事情终于发生了,迅速、自然:那家伙冲了过来,试图在黑暗中寻找他的尸体。黑子从来没有感觉到生命仅此一刻是这样真真实实存在着。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几乎是上气不接下气,同时带着恐惧、无可奈何的表情继续盯着那在黑暗里移动的脚步。接着是阴暗中发生的粗暴的动作,他抓住了那家伙的脚,他摔倒了,一只脚猛烈地踢他的一边脸。他听见连长比较靠近的声音叫“黑子”,那北方人的声音说,“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黑子说,“他妈的,有敌人啦。”连长说,“你看清楚了没有?”黑子没有回答,用右腿向后踢,立即站起了身,这时感到象是枪口抵到他的胸部,他霎时间闪过一个念头:“他妈的,他要开枪了,他——”接着,他听见枪弹匣碰到他的头发响,或者是他的头碰上了枪弹匣发响——现在连长的声音就在近旁,他以平常的声调说:“我还以为你在梦中说胡话,看来——这个坏蛋,”黑子可以听见在他前面的黑暗无数下的拳打脚踢,虽然迅猛异常但富有耐力。他也试图找到那家伙的鼻子或者用横勾拳砸碎他的太阳穴,但不太成功,因为他的手和脚立即碰到阻碍的东西,因此打下去不够有力。后来他听见枪碰在地板上的声音,那家伙强硬有力胡乱抓动的手和脚立即松软起来了,这就平息下来了。连长说:“不只这一个家伙,至少我们遭到他们不少人袭击了。”他说:“对,”连长又说:“你快去看看依桑,我来对付他们。”黑子脑袋嗡的一声响,他迅速站起了身,这才感到嘴里有什么东西在流。连长又说,“你干吗不走!”说完他用支枪砸穿了走廊窗子的玻璃,然后跳出窗外,消失在夜暗深处。黑子一边用手摸着嘴角,一边朝护士值班室冲去。从那里透来一份微弱的灯光,但同样空荡荡、死气沉沉。他看见依桑坐在过道的拐弯处,背靠着墙角,他跑上前,激动地扳起依桑的肩胛,大声说:“你没事吧,依桑?”可是,依桑那顶白色的罩帽落在了地上,黑漆漆的头发遮挡了整个面颊、胸脯。白褂和里面的军服被强暴地扯开了口子,露出白皙的胸部、乳房和颈。胸腔的正中出现了一个洞,是把匕首深深刺进去的痕迹,依桑平静、安详地僵直地死去现在从那套口子里不断地流出一种象红色果酱的东西,好象那些圣者的现像或塑像上的眼睛或伤痕,一百年有一两次遇到巨大的灾难、地震或下雨时,就会再流泪或出血;好象战争、暴力、杀害这些事故使她复活,好把她再次杀死;好象基督教初期甘心情愿的受难者或象小女孩和童子军那样轻松愉快地受刑,施酷刑者与殉难者和解,共同一致沉溺于带泪的生活中,这怎么说得清?怎么说得清?他带着同样无法理解的惊愕、愤怒、绝望的情绪怔怔地看着这些。他从前因她而怀有的那些幻想、田园诗样的梦、突然荡然无存,化作烟消云散。
他抱起她那过份娇弱、温热尚存的身体,将全面庞沉到她黑发的低里,很久很久地呼吸她的气息。
他在她的头发的炽热的分披里,呼吸那夹着柠蒙和糖和硝烟的气息;在她的头发的夜里,看见热带的天无穷的照耀;在她的头发的茸毳似的岸边,他因为“六角恨天高”因为“蝶影流泉”和“草帽风情”混杂的气息而沉醉了。
这怎么说得清?怎么说得清?密集的枪声起初好象形成一个不断刺耳的声音整体,渐渐地这声音变得稀疏,零零落落,断断续续,毫不认真,战斗在有气无力的夜色中渐趋衰竭死亡。这时重新听见树叶的籁籁声,——还有几声枪响,但现在已异常稀疏,在平静的夜晚中零零落落,胡乱分散,最后又陷于沉寂。
我现在想警卫连长在那条通往野战医院的公路上寻找得一种掩盖真相的得体的自杀时,那时候司令员——这位前线高级指挥官肯定是在自己的作战指挥室,或者在他的有平铺砾石树荫忽隐忽现出幽绿的小径走回指挥部突然获悉这一消息。以往他或者出现在一次阅兵观礼台上,或者出现在一次大规模军事演习观察所里,在那潮湿的田野中,在北部湾的冬日清晨,都会看到他的身影——那赋予行动者真正意义的短腿、穿上发亮的大圆头三节皮鞋毫不在乎地在泥泞中行走,那生长着几根稀疏头发的脑袋象发皱,收缩,因署夏骄阳晒嫣了的呈深棕色的西瓜,而他在草坪上,或者在长墙下或者在被砸碎了玻璃的门窗,长廊下走过,一眼也不看在道路的左右两旁乱成一团,一成不变,难以捉模的灾难遗迹,这是说,甚至不看卡车或烧坏的摩托车,或男人、女人、小孩;或士兵;或惊愕的面孔,而是残垣碎片,象堆积如山的延绵数公里长。散发出的气味不是战场上尸堆和在腐烂中的尸体发出的那种他所熟悉的传统的带英雄气息的气味,而只是垃圾的臭气,象没有经过护理兵仔细处理过又被随便扔在草坑里,然后又被风卷起粘挂在草梗、树枝上的那些是樱桃汁一样鲜红颜色并透浓稠的油黄和蛆虫的绷带膏药所散发的臭味,象一堆垃圾似的既不能动人或带有悲剧意味,仅此而已。他动作迅速,干巴瘦削的身体一跳一蹦地走,以很快的速度沿着排列成行那些穿迷彩服的侦察兵面前走过去,后面跟随着一群表情冷漠、深不可测,并戴着白手套的军官,腰间挂着短枪,气呼呼地在那踩得东倒西歪、洇着血 的草坪上追赶他,可是他头也不回一直飞快往前,也许还一边与侦察大队长谈及——他们是以什么方式袭击了这地方。后来他知道,这是说,明白过来,最后了解到他的野战医院不再存在了,并不是按照战争的规律——或按照他所想的战争规律——被破坏、被消灭了:不是象政党的符合规则的作战那样,譬如说,在一场气势浩荡的战役上,整个部队被敌人消天、瓦解,或加上其他——至使这所野战医院被吞没,但象这样的情况,他难以接受,他的这所随军参战的野战医院就这样从参谋的军用地图上被抹掉,象一件被吸掉,融化,解体,被喝干的东西那样,这不能称作谋杀吗?连濒临死亡的伤员、连那么多医生、护士也都这样被谋杀了。只见侦察兵一一陆续返回,因为没有在那本以为可以找到一个越南兵或一个作战队伍的地点——村庄、小树林、山岗、桥梁——看见任何要找到的越军的影子。他们好象烟云一样地消散了。侦察队长向他报告说:“这次袭击,我方伤亡八十人,其中伤员三十人,军医二十一人,护理人员二十八人;其他非军方人员一人;并有五名护士失踪,一名出生不满二十八小时的婴孩,他母亲是个医生,同样遇难。”司令员一边听着,冷漠的脸上皮肉极不自然地抽搐起来。他在愤怒的吼叫:“呃,这是怎么回事?敌人是怎样混进来的?化作运送伤员的民工吗?警卫连呢?都死了不是?”侦察队长在头盔下露出红堂堂的胖脸,胡子没刮,汗水直淌,眼睛的神色又愤怒又惊慌,立即回答说:“是的,司令员同志,是这样。”接着他又平静地补充说:“据查证,当时负责警戒任务的警卫连连长的确没有到位。他去车站送妻子上火车,后来在凭祥市内一家酒店喝了点酒,直至深夜二点十三分归队。这样敌人袭击已经结束了,他当即开枪自杀。”这时一辆小卡车,一辆送货的汽车草草伪装,用黄、棕、绿的油漆乱抹了一通,在拐弯时车身倾侧失去平衡;但接着又恢复直立。司令员那有小三角旗特殊标志的汽车在拐弯处刹住了,挎短枪的警卫兵打开车门在等候着他。只稍一会,他又穿过草坪,平静地坐上了车子,一直开往军区总部。他在作战室等够时间后,又给他们下达一道新的作战命令。然后,按照习惯,他走步回家;(他家宅大概是一座孤独的两层高的小洋楼,按照惯例凡师职以上的军官是有资格享受一人一幢二层楼待遇的。)就称是小洋楼吧,也许洋楼周围同样有一块草坪,在草坪上芭蕉开着花,花坛的栏栅油漆成嫩绿色,铺着砾石的弯曲小径的两旁是有斑点叶子的金芙蓉树篱,还有一间高层领导人物的客厅总少不了的点缀:一盆虬松或一簇山茶花——花边浅蓝中透白或秋霜红——搁在大厅一角。精致的烟灰缸和茶杯从沙发前面的茶几上拿开,让出位置来,摊开军用地图——
每支部队所采取的进攻路线在地图上可能用一条曲线或矢径来代表,表示不同兵种的部队(步兵、炮兵、装甲兵)在战场上作战位置的变化。图上以大字标出,为后世留下这些乡村,小村庄、车站、河泊、飞机场、工厂、驻兵点、磨坊、小山岗、草场的名字。我现在想没有比这些生硬的僵化的地名更容易让人竭力想象,在那遥远的1979年2月17日,这个黑色的星期六早晨的情景:当火箭炮群铺天盖地的桔红色弹道作为第一片曙光照亮越南的长定、禄平、河广、孟姜、巴沙、风土、广宁、平辽、边登,这些辽阔而黑暗的地区的时候,我们的加浓炮、榴弹炮、返击炮渲泄的万千吨豪情在宽大纵深的广大地区内植遍火红的森林,或者,坦克群轰轰的奏呜碾平障碍和向战场快速挺进,手执冲锋枪手榴弹火焰喷射器的中国侦察分队将被窝里的越南士兵大声吼醒并使其再度入眠以致永恒,等等,估且不说人类是如何在历史幽暗的隧道中留下一串铿锵作响带血的脚印,至少我们应该承认这样的一个事实:
1979年2月17日凌晨,集结在中越边境上的17个师、22.5万人的中国军队,以12个师的兵力,在国境线全线上对越南6个省11个县开始进攻。其中高平正面投入的兵力是6个师,谅山方向来个师,老街正面3个师。
2月18日午后,中国军队在老街、高平、同登等地的进攻,受到越南军队的抗击而一度停止。19—20日,谅山正面加强了一个师及40辆坦克,高平正面加强了一个师及40辆坦克,老街正面加强了2个团及40辆坦克,再度展开攻击。中国军队20日占领老街,包围同登。其后,中国军队猛攻同登、高平,24日占领同登,27日占领高平。双方在谅山的战斗最为激烈。中国军队在陆续投入8个师的兵力之后,于3月4日占领谅山。
现在这些地方,或许可以看见树木黑色阴影下的行人,青石瓦屋顶,谷仓,医院,在那墨绿森森的树木中的象金属象钢盔般发亮的房屋,田野绿中带黄。公路上的砂砾也在闪闪发亮
——他的脚一直在原地作出行走的样子。在他的背后,房屋子、树木、街道都沉没到黑沉沉的夜间,雨仍在继续不停地下着。这雨也是单调的、没完没了的、黑漆漆的,而且不是在倾流,是在把人和地物并入它的怀里,同时把它的极轻微的雨声加入混杂在从此地通过路上的车辆所发出的可怕的、持续的、嘈杂声。他感觉到脸上接触到的空气又黑又硬,象有青铜般的声音。就在他的脊背和裤腿的地方,继续不断慢慢地渗入的水流使全身衣料变成软塌塌。他感到湿布紧贴在皮肤上的那种寒冷。后来走过一道立交桥,前面出现了狭长的街道。同样有声音,被雨水浸湿过的声音。不仅从前后,还从右边,上面,左边,下面传来。他以为所有的人、车辆在同样的夜里,同样的一片混沌中,盲目地步行或乘车行驶,既不知朝什么地方去,也不知道朝什么目标走去。汽车的灯光在夜雨淅沥沥的声音里,在巨大无边的墨黑色的底幕上清楚显现。这些赶夜市的人,象性情温驯富有耐心的野猫似的盘踞在那些精致优美的单车上。他们穿的各式颜色鲜艳绚烂的雨披,在排列整齐的路灯的小圆点图案中相继出现:
——黄色的雨披,紫色的26式飞鱼包链单车
——散成一颗颗金色的微点的衬底
——蓝色的雨披,黑色的28式载重永久单车
——散成一颗颗金色的微点的墙
——蓝与粉红相间的方格,黑色26式凤凰包链单车
——散成一颗颗金色的微点的墙
——草绿色白色袖边,黑色26式缺杠金狮包链单车
——散成一颗金色的微点的墙
——栗色镶天蓝色边的雨伞,白色26式粗杠凤凰全包链单车
——散成一颗金色的微点的墙
——白色的雨披,黑水鞋,灰黑色28式载重永久单车
——散成一颗金色的微点的墙
——石榴红雨披,罩着一人,紫酱色的西裤,黑色28式凤凰全包链单车
——散成一颗颗金色的微点的墙
——白色的雨披,黑色28式载重春燕单车
——慢慢移动过去的色彩鲜艳、闪闪发光的塑料雨披
——散成一颗颗金色的微点的墙
强烈刺目的汽车的灯,排列整齐的路灯的小圆点图案上,仅仅照出他阴暗的身影,使他显得暗淡无色,似乎是为了避勉一辆迎面驶来的小轿车灯光的照射,他有意举起一只手臂,站立在路灯小圆点图案中。这样,一瞬间,汽车的灯光照射在他湿塌塌的衣服上闪闪发亮,接着他半个身体碰在矫车的前矫上,并从那里被反弹回来,往一侧倒下,象一个球场守门员,成抛物线跃起,先是慢慢地往侧面倾倒,接着速度越来越快,伸出的手臂一直高举着。的确,那时候没有人亲眼看见现在面前所发生的真实而悲惨的情景,甚至没有人看见他整个头、身子俯伏在地上,一条腿弯曲着,手臂搁在下水管道的掀盖上。小轿车开出三、四米的距离之后,才刹住了。从上面跳下一个人,慌里慌张,试图抱起黑子上车,但一会儿,他显得犹豫不决、束手无策,并重新放下了他,迅速开车走了。这时,又有一辆载货的大卡车开来,在同样的震颤、尖厉、橡皮轮胎摩擦地面迟钝的声音里,有两个人影迅速从汽车驾驶室里急忙跳了下来,有一个操山西口音的男人声音的吼叫:“他妈的,出车祸了!”另一个声音紧紧跟着说:“快,我们把他送去医院。”——后来眼前这些连同那仍旧在静悄悄地轻盈地鱼贯而过的一切,一同在散成一颗颗金色的微点的衬底里消逝了。
无疑马路上当时响起了汽车碾在水泥地板上的清脆得有点温柔的声音,这样,精神饱满的出租小车喷出一缕黑雾状的青色鼻息之后,便懒洋洋地停在市中心医院门诊的楼前,蓝色的夜晚
——或者也许是拂晓之前,冬梅跳下车,连说话的声音也没有发生,只听见她的脚步声,出租车继续发动的马达声。她很快走到台阶,登了上去:现在这声音走过门诊大厅,穿过一个走廊,逐渐迫近漆在乳白色门窗玻璃上的“急救室”三个大红字下面,脚步的声音已停息,冬梅紧靠着门后站住,门框和墙壁一样被刷成淡绿色;两边是外科、妇科、耳鼻喉科、眼科的手术室。从她身边继续不停地走过的人都穿着同样的白色消毒长袍,眉上严严实实地罩着印有浅蓝色“手术室”字样的消毒布帽,都戴着大口罩,露出两只眼睛,缺泛笑语、喧哗,显得安静、不真实。这时门把柄在转动,推开了门,走出一个医生。那人冷冰冰的眼睛落在冬梅身上:“你叫冬梅?”“是的,医生。”继续是简单、低沉的声音:“昨天有两个人把他送来这里,后来突然消失了。见鬼!这样,我们在受害者身上找到你的名片,就打电话让你起来。”“谢谢!他怎么啦?他现在怎样?”“腰、腿和头部多处受伤,一直昏迷不醒。”“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啊?”冬梅惊异得张大眼,喘不上气来,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不断地涌出来掉在了地上,她突然感到了一阵凄凉,“我是接到你们的电话又赶来了,可是,我还是来晚了。他在这里没有亲人,我要进去见他!”“现在不行,”医生狠狠抓住她的肩膀,声音开始变得委婉些,“嗯,你等一会罢,姑娘,他还没有脱离危险期。我们需要立即给他输血。可是,怎么说呢?——见鬼!血库里的血用完了,一点也没有。胎盘血来做菌检,禁止使用;如果输入红血球则很容易出现大面积渗血,造成严重输血反应——所以我们考虑——是不是这样做——”“怎样做?”冬梅只是怔怔地听着,同时分明感到自己心好象突然停止了,冷却得只跟从冰箱里拿出来的雪糕一种好似衰恳的语调,尖声嚷道:“不,医生,你要救救他!我求求你了,你抽我的血吧,抽我的血吧,我是O型血。我要他活着,我要他活着。”“你冷静一点,姑娘,”医生仍旧简单,低声地说着:“好了,我同意你进去看他,但不许哭,否则我就拽你出来!你不要对我这么呆看,你是懂我的意思的。等一会会有人来叫你做血型检验,既然你答应这样做。”这样他不等她回答,就拉开门,将她推了进去,然后重新把门关上了。那窗子紧闭的房间是处在一种半明关暗的状态中。强光灯已熄灭了。氧气筒阴森地竖在墙角,床头心电监视仪示波器的荧光屏上并没有出现我们所期待的那种有规则的QRS波浪,或者什么也没有出现。自然只有黑子静静地躺在床上,他闭着眼,嘴唇张开,露出一排光洁的牙齿。他那黑黑的头发从惨白的额上抹向了脑门儿,并给水打得湿淋淋的;地板上扔着他的衣裤,以及一件让血浸透了的衬衣。“为什么会弄成这样啊?!老天爷!”冬梅靠在门上,几乎双脚不能移动。后来她跪倒在黑子床边,死死盯着他的脸,不看其它任何让她产生恐惧的东西。这张脸没有一点血色,但透着某种温和、善良和孩子雅气样的东西,冬梅就是在这张脸上种下了深深记忆的种子,并且这种子为她萌发过一种无穷思念的果子。现在当她重新端详这张脸时,顿时仰止不住流下了大颗金色雨点样泪液。“我要抓住他,决不让他走!”她看着黑子,梦呓般地说道:“是我哪,黑子。是我哪,黑子。是我哪,黑子。——我来看你了——”
这样直到门外重新响起了脚步声:门轻轻开开来,刚才那人站在门口走廊里停止不动,向她招招手,她起身走出门外,医生对她说道:“你可以去作抽血化验了。”后来她跟在那人后面,梦游般的走着。她觉得那关着的门背后,医生已经进去了,仿佛黑子那双亲爱的眼睛,又再一次安然闭上了。虽然一半红一半白的龙眼花继续生长,但我仿佛看见每朵花瓣的叶片上那条极其纤细的线,在它的后部,所有的枝叶都纷纷簇拥着一轮轻盈的太阳,这太阳也是那样纤细,其重量不足以使枝叶弯重,它的雪花形的细小的苞蕾上,每一道花瓣都有红白相间的小花纹。这时灰蒙蒙一片的黎明在边地展开,粘湿露水的草呈灰色——他们整队人不断地从屋中抬出一些东西。这些穿迷彩服的中国士兵领上挂着一支短小的冲锋枪,眼窝周围布满黑晕,头发显得蓬乱。不到一会儿功夫,整个草地被践踏弄脏了。一行行头碰着别人脚的尸体完全把它覆盖了。
黑子怀着一种惊惧、绝望而说不出来的心情,小心翼翼异常憔悴地跨过那些交叠在一起的躯体,一直走到中心的道路上,在那儿,脖子上挂着冲锋枪,戴着钢盔的哨兵来往地走着。他同时看见那些人,看见他们的黑影在中央通道上静悄悄地来往走,穿着他们那单薄的军装显得耸肩缩膀。他后来被临时安置在一个疏散了的兵营里,侦察大队长把他介绍给十几个年轻人,他们一律理着青光头,有的把窄小的伪装帽歪戴在一只眼睛上,有的穿着满是皱折的军服,脸色用样显憔悴、疲倦,他们懒洋洋地躺在椅子里或地铺上。这位侦察大队长的到来以至他的谈话声由此而突然停止了,在一阵难堪的沉默中,只听得收音机播送着音乐。随后,一位眼睛里布满红丝,身材结实惹人注目的排长职务的年轻人,递给他们两杯开水。侦察大队长打了个手势让黑子和他们坐下。他照着一张摊开在桌面上的越南地图,讲述着将由这十几个人单独完成袭击越南老街的一个主要军事目标的作战任务。他们面色苍白地注意倾听着这单调而低沉的说话声。“——总之情况就是这样。你们现在可以把自己该要携带的武器、弹药、匕首准备好,把一些用不上的东西全扔掉。血型、部队番号、姓名要写清楚,另外还要准备一张免冠照片,统一交到指导员那里。”接着他直起身子,用另一种温和的语调说:“记住,12点之后务必进入潜伏点,那时将有半轮明月,要注意隐蔽,越南人一定戒备森严,因此动作要快,火力要猛而准。这位——”他说着并立即把目光转往黑子,“是刚从我们野战医院罹难中逃脱出来的英雄,他叫黑子,现在临时编进你们的小分队里。”
大家都转向黑子,这使黑子显得局促不安,不好意思起来。“也许我回来时会成为英雄!”
“这次任务会让你成为英雄的。”侦察大队长说着,继尔笑了起来。他们也都跟着哄笑起来。排长伸出手臂,“跟我来吧,得去领冲锋枪、子弹、匕首、手榴弹还有钢盔,——你穿上这军装好象是去赶‘三月三’歌节什么的,你得换上一套迷彩服。”
这样,黑子已换上了他不熟悉的那套花花绿绿的迷彩服,这衣服太大了,长久没有洗过,几乎能够闻出一股奇异的汗臭,血腥和烟草、泥土的气味,以前穿这套衣服的人还在吗?如果不在一定是死了。
“这些怎么办?”他指着自己折好放在椅子上的军衣说。
“你回来的时候,还会原封不动地放在这里的。”
后来他们的目光相遇了,在这匆匆一瞥中,俩人彼此都非常了解,黑子并没有特殊的理由,要去冒这个生命危险,这样排长不禁为他难过,同时对这位伤势未愈的士兵处境感到哭笑不得。后来黑子突然问起他叫什么名字,他告诉他。黑子又说:“排长,看来我跟你身材差不多,要是我忘了回来取这套衣服或别的东西,都留下来给你了。”
“谢谢,黑子。”他爽朗而诚挚地露齿笑了起来,“这衣服非常好。”他又继续说:“等打完仗,我们都复员了,你要来看我,那时我带你去看看我们的那条街,有人称它是‘小香港’。那里开始是一家商店,墙上用石灰水粉刷出一条白带,上面用广告红写满了‘坚持无产阶级专政,斗资批修’之类的标语口号,现在墙上油漆成一种淡青色样子,橱窗的黑玻璃上用日本进口黄红压膜纸剪贴而成的美术字体写着:康华家电有限公司。店堂里全是一些各类型号的家用电器,但不象那些讲究的百货大楼一楼拒台上摆放的那么文雅,那东西是十足的从日本进口的三洋牌收录机、东芝彩电、卡西欧相机。搽上香水描眉抹口红的女店员从货架上拿出一台国产收录机,用优美的手势和温柔呢人的情态,百般宠赂一些畏畏缩缩的顾客,从口依里掏出大把的钞票买下这架飘着刮铁皮时发生出来的那种响声似的收录机。第二家商店漆的是白色,与前面一家不同的地方是店面悬挂着一串闪烁不定呈现出赤、橙、红、绿、青、兰、紫色彩的霓虹灯,人们拥挤在琳琅满目的柜台前,争相购买不惜恤本大落价的‘香港影星’半裸体挂历,而那些装满‘毛泽东选集’,‘邓小平文选’之类的大批政治理论著作,则落下暗淡的灰尘,第三家原是一所小学校,现在改名为‘永顺服装进出口贸易公司’,门牌是用中英两种仿金字体书写的,那门前用铁栅围住了,里面停放着各类小车,出出进进的人携着皮箱、公文包,都显得精神饱满,一个个西装革履,风度翩翩。再过去也是一家商店,更确切地说不是商店,因为没有正式的门面,只有一个大牛麻毡搭盖起来的棚顶,棚子是深绿色的透明体,架在两座楼房的夹缝里,这里挂满各种奇形怪状的花花绿绿的服装,还有一些假冒珠宝饰品,他们没有柜台,只是一些长方形带有木架的活动手推木车。一长溜排列在这条夹缝里,挂起来的服装耀眼夺目,好象联合国总部大楼门前飘扬的旗帜,讨价还价这些嘈杂声音更是不绝于耳……我可以一直说下去,可以背给你听,从中间或倒背都行,随你选择。二十年中我从早到晚穿过我家的窗口看见这一切,还有穿着黑色短衣的人象蚂蚁般来来往往搬运那些煤饼,他们没完没了地从一家搬到另一家,从一个居民区搬到另一个居民区,搬来搬去,好象是在消磨时间。——的确,这让人有时感觉到生活实在很无聊,老没有一点什么刺激,你想想看,人竟是多么悲哀。在他没法子支配这些客观存在的东西时,又立即被这些东西所俘虏了……”
这样,黑子一直看着他这么说下去。这时候,他们听到杂乱说话的回声,不连贯的喧闹声音,忿怒、激情的零星余音。后来这声音缍在一种一直保存下来的温暖平静的夜晚,清新的草香,开始降落在花坛和草场上的蓝色轻盈的湿气中结束了。排长看看表。“时间到了,出发,”他说。那个在头盔下露出红堂堂胖脸,胡子没刮,汗水直淌,眼睛的神色又激动又惊慌的人跑上前,报告了他们配带喷火枪、机枪、火箭筒、防毒面具等武器装备的情况。
现在天色完全黑了下来。在一种连皮肤也可以接触到的朦胧的夜色隔膜里,他们冷漠地相互瞅着。熟识的,一起当兵的人现在是陌生的,人和人之间相互隔膜了。他们在自己的脑海里搜寻战友死后的面容。明天到这时候谁能活下来?我就是其中的一个?在战争中不死人的事总是不可能有的。只有死了也就再不要打仗了。然后,就在这最后一夜的明亮昏黄里,每个人都冷漠地瞅着对方,从别人身上看到了死亡。这是最可怕的时刻——他们似乎都在自己头脑里构想战斗是什么情景,或者,战争并不象他们所想的那样。
(个人的命运也是祖国的命运吗?我怀疑。不想再写了,我已感到身心疲惫。)

1988年12月,初稿于景德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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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四 十二月 22, 2005 1:58 a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印象.凝重.
再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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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四 十二月 22, 2005 9:06 a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等周末慢慢细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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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日 十二月 25, 2005 2:32 p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个人的命运也是祖国的命运吗?我怀疑。
祖国的命运有时候会握在个人的命运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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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日 十二月 25, 2005 10:42 p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感谢雪翼、叶雨、icecanadaice[皇甫丽雯]三位版住!正如icecanadaice[皇甫丽雯]所言:“祖国的命运有时候会握在个人的命运之手.”,这正是我们的悲哀!但人又不能抓住自己的头发进入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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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子[ANNA]
星子作品集

酷我!I made 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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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册时间: 2004-06-05
帖子: 13192
来自: Toronto

帖子发表于: 星期日 十二月 25, 2005 11:39 p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写得很好,,,引人入胜,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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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 雨[FAFAF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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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品通判
(官儿做大了,保持廉洁哦)
六品通判<BR>(官儿做大了,保持廉洁哦)


注册时间: 2005-03-03
帖子: 141
来自: 中国

帖子发表于: 星期一 十二月 26, 2005 10:03 p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谢谢星子点评!这是十几年前的一篇未曾公开发表的旧作品,还有很多,我需要花时间去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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