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我-北美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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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 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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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年回去我出生的那个村子，头一个感觉就是熟悉的面孔越来越少，不得不极力搜寻往日的记忆，复原出来的只是模糊的影像。小时候的伙伴成了村子的真正主人，如稻茬一样填补长辈空出的位置。他们表情淡漠，忙着似乎永远都忙不完的杂活，还是以十年、二十年前的生活方式延续村庄的烟火。许多事物像小时候因为顽皮从书包中抖落的铅笔头，永远留在童年的荒坡里，再也找不回来。那座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曾经是戴帽初中的小学校如今已经被撤并，故乡沦陷在文明进程的尘埃之下。还有些村子干脆整体搬迁，乡村和乡村亲切的名字就像写错的字，让橡皮擦轻轻一擦就消失了，连一声叹息都没有留下。取而代之的是某某开发区。
然而精神家园或称之为生命故乡的沦陷则更为可怕，那不只是简单的家族繁衍链环的断裂，而且是生命源头的荒芜，感情住所的崩溃，精神被土地和天空放逐……其悲惨的结果，就是人在社会中表现出的仅仅是精明而不是闪光的智慧。
不知是哪一天，我忽然发现在小时候的玩伴中间自己一直都是小弟弟，跟着别人咋呼。小鬼头、孩子王轮不到我来当。从来没有谁评我三好五好，都是我投同学的票。至今我交往的人里面大多是比我年长者，这并不代表什么——比如表示我具有尊老的美德之类。我骤然一惊：原来我的血脉里不但找不到领导欲望的涌动，潜意识中是否还一直在寻求别人的保护呢？如进城的农民走在被大楼包围的街道，面对汹涌的车流和熙熙攘攘的人群，一种无形的气浪如山一般挤压得他失去了方向感，让他不知所措，企盼有个向导为他指路。直到现在我才惊觉没有这样的向导，再也没有人能引导我。村子里乡亲的现状必要有人帮助改变，而我承担不了。原因就在我从未处于过头羊的位置。人在某些时候总要成为中心，给别人提供方向，这是责任。此时，我在惶惶不安中寻觅不到回家的路，如同失去故乡的人，已经无家可归，孤独感将我重重包围。故乡的温暖是心灵的惟一依靠，一旦沦陷，精神就只是漫无目标的幽灵四处飘游，直至陨落。
故乡是旅人进入荒无人烟的边陲时点亮在心头的一只灯盏，它的份量使人时刻不忘人在自然中所处位置的高度。有一些人即使在旅途中，在荒漠野店，在山之巅、天之涯，他一如既往认定自己是社会的重要角色，很多人都离不了他。跟老婆吃一餐饭要不停地接十个电话。他的电话铃声如同读书人钻进文字一样可以形成精神海洋上的岛屿，幸福地沉醉在只属于他个人的天地之中。这样的人一旦大权旁落，不再是炙手可热的时候，他对故乡的依恋之情才会有所复苏。
对幸福的理解有千万种。安东妮蒂在母亲去世后仿佛一夜间长大了，她为弟弟所做的一切不是简单的用血缘二字可以解释。她下决心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偿还母亲生前欠下波依埃阿姨的债务，她的自尊心和孝心不容忍母亲欠别人的债，尤其是瞧不起他们的这门阔亲戚。三年后，安东妮蒂拿出二百法郎放在波依埃的桌子上，并且理直气壮要了一张收条。我认为，这一刻才是真正的幸福！回到故乡的幸福，找到精神家园的幸福。而某些退下来的人，念念不忘从给老婆的采买单子签字中寻找往日辉煌时的感觉，能够涵养精神生命的净土在他的记忆中已经彻底荒芜。我们不妨想象一下，习惯于驱使别人的人，走到了猢狲散尽，没有众目对他仰望的一天，由失落而产生茫然，灵魂在接受来自沦陷的精神家园的鞭挞，其心中承受的痛苦比我等小人物发觉自己筋疲力尽孤独行走在旅途中还要沉重。因为，前者是在毫无戒备状态下突然让你面对。假如他仍然不会觉醒，可能只有等到他一个跟斗跌进狴犴之门时，才会发现能容纳他灵魂的最终是宽容的故乡。
故乡在接纳鲜花的同时也接纳荆棘，不仅拥抱你衣锦还乡，也不拒绝你枯槁衰败的老朽之躯，甚至是寻找安身的遗体，接纳一切自然污物（包括鲜花、掌声在内，都是自然的污物），使之重归洁净。
一些人为了体现所谓的人生价值，在滚滚红尘中忙忙碌碌，沾沾自喜于所取得的学术成就、名利地位，迷失在漫漫旅途中，再也找不到真实的自己，找不到故乡。他们习惯于鲜花簇拥，已经耐不住孤独。尽管羡慕林下高洁之名，未必能忍受长期的寂寞。就如同许多佛教徒不是在孤独中体验宗教，而是在寺庙，在集体哗然的场合仪式化地领略些许感觉，远离了达摩的原始精髓。其实寂寞就是让人与物事保留一段距离，便于经营自己的故乡，易于与神性接近，才能有机缘窥视天地间的奥秘，调整一个人相对自足的内心世界和精神家园。只有这样的人时时为离家而不安，时时提防着迷失方向，走丢了自己。惟有他们，可以走出掌声的迷惑或失败的困扰，带着丰富的生命体验返回自我，返回故乡。
只有故乡才是可以卸下伪装的地方。但是，当今许多人的故乡沦陷了，并且在继续沦陷。沦陷在文明进程的滚滚尘埃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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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5100/福建三明市尤溪中心片区19-403闽中文学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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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年回去我出生的那个村子，头一个感觉就是熟悉的面孔越来越少，不得不极力搜寻往日的记忆，复原出来的只是模糊的影像。小时候的伙伴成了村子的真正主人，如稻茬一样填补长辈空出的位置。他们表情淡漠，忙着似乎永远都忙不完的杂活，还是以十年、二十年前的生活方式延续村庄的烟火。许多事物像小时候因为顽皮从书包中抖落的铅笔头，永远留在童年的荒坡里，再也找不回来。那座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曾经是戴帽初中的小学校如今已经被撤并，故乡沦陷在文明进程的尘埃之下。还有些村子干脆整体搬迁，乡村和乡村亲切的名字就像写错的字，让橡皮擦轻轻一擦就消失了，连一声叹息都没有留下。取而代之的是某某开发区。
然而精神家园或称之为生命故乡的沦陷则更为可怕，那不只是简单的家族繁衍链环的断裂，而且是生命源头的荒芜，感情住所的崩溃，精神被土地和天空放逐……其悲惨的结果，就是人在社会中表现出的仅仅是精明而不是闪光的智慧。
不知是哪一天，我忽然发现在小时候的玩伴中间自己一直都是小弟弟，跟着别人咋呼。小鬼头、孩子王轮不到我来当。从来没有谁评我三好五好，都是我投同学的票。至今我交往的人里面大多是比我年长者，这并不代表什么——比如表示我具有尊老的美德之类。我骤然一惊：原来我的血脉里不但找不到领导欲望的涌动，潜意识中是否还一直在寻求别人的保护呢？如进城的农民走在被大楼包围的街道，面对汹涌的车流和熙熙攘攘的人群，一种无形的气浪如山一般挤压得他失去了方向感，让他不知所措，企盼有个向导为他指路。直到现在我才惊觉没有这样的向导，再也没有人能引导我。村子里乡亲的现状必要有人帮助改变，而我承担不了。原因就在我从未处于过头羊的位置。人在某些时候总要成为中心，给别人提供方向，这是责任。此时，我在惶惶不安中寻觅不到回家的路，如同失去故乡的人，已经无家可归，孤独感将我重重包围。故乡的温暖是心灵的惟一依靠，一旦沦陷，精神就只是漫无目标的幽灵四处飘游，直至陨落。
故乡是旅人进入荒无人烟的边陲时点亮在心头的一只灯盏，它的份量使人时刻不忘人在自然中所处位置的高度。有一些人即使在旅途中，在荒漠野店，在山之巅、天之涯，他一如既往认定自己是社会的重要角色，很多人都离不了他。跟老婆吃一餐饭要不停地接十个电话。他的电话铃声如同读书人钻进文字一样可以形成精神海洋上的岛屿，幸福地沉醉在只属于他个人的天地之中。这样的人一旦大权旁落，不再是炙手可热的时候，他对故乡的依恋之情才会有所复苏。
对幸福的理解有千万种。安东妮蒂在母亲去世后仿佛一夜间长大了，她为弟弟所做的一切不是简单的用血缘二字可以解释。她下决心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偿还母亲生前欠下波依埃阿姨的债务，她的自尊心和孝心不容忍母亲欠别人的债，尤其是瞧不起他们的这门阔亲戚。三年后，安东妮蒂拿出二百法郎放在波依埃的桌子上，并且理直气壮要了一张收条。我认为，这一刻才是真正的幸福！回到故乡的幸福，找到精神家园的幸福。而某些退下来的人，念念不忘从给老婆的采买单子签字中寻找往日辉煌时的感觉，能够涵养精神生命的净土在他的记忆中已经彻底荒芜。我们不妨想象一下，习惯于驱使别人的人，走到了猢狲散尽，没有众目对他仰望的一天，由失落而产生茫然，灵魂在接受来自沦陷的精神家园的鞭挞，其心中承受的痛苦比我等小人物发觉自己筋疲力尽孤独行走在旅途中还要沉重。因为，前者是在毫无戒备状态下突然让你面对。假如他仍然不会觉醒，可能只有等到他一个跟斗跌进狴犴之门时，才会发现能容纳他灵魂的最终是宽容的故乡。
故乡在接纳鲜花的同时也接纳荆棘，不仅拥抱你衣锦还乡，也不拒绝你枯槁衰败的老朽之躯，甚至是寻找安身的遗体，接纳一切自然污物（包括鲜花、掌声在内，都是自然的污物），使之重归洁净。
一些人为了体现所谓的人生价值，在滚滚红尘中忙忙碌碌，沾沾自喜于所取得的学术成就、名利地位，迷失在漫漫旅途中，再也找不到真实的自己，找不到故乡。他们习惯于鲜花簇拥，已经耐不住孤独。尽管羡慕林下高洁之名，未必能忍受长期的寂寞。就如同许多佛教徒不是在孤独中体验宗教，而是在寺庙，在集体哗然的场合仪式化地领略些许感觉，远离了达摩的原始精髓。其实寂寞就是让人与物事保留一段距离，便于经营自己的故乡，易于与神性接近，才能有机缘窥视天地间的奥秘，调整一个人相对自足的内心世界和精神家园。只有这样的人时时为离家而不安，时时提防着迷失方向，走丢了自己。惟有他们，可以走出掌声的迷惑或失败的困扰，带着丰富的生命体验返回自我，返回故乡。
只有故乡才是可以卸下伪装的地方。但是，当今许多人的故乡沦陷了，并且在继续沦陷。沦陷在文明进程的滚滚尘埃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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