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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姥姥三返芥豆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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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品总督总管
(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二品总督总管<BR>(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注册时间: 2005-10-13
帖子: 4150

帖子发表于: 星期三 十一月 02, 2005 8:45 pm    发表主题: 刘姥姥三返芥豆村 引用并回复

改写自曹雪芹原著《红楼梦》

声明:“刘姥姥三返芥豆村”系作者自创,此言情小说除“引子”和“尾声”之外共有四部分(上集;中集;下集;末集)。作者对构思创意细节等拥有完全的版权。



(引子)

偌大一部百廿回《红楼梦》,前四回是引子,第五回是总纲。犹如一出舞台剧,就像上海沪剧院改编自曹禹话剧原著的沪剧《日出》那样,增加了一场原本不曾设计有的序幕。让主要人物全都出场亮亮相,先有个交代,起到提纲携领的作用。

《红楼梦》真正的故事在第六回开始展开第一幕第一场。荣宁两府中千头万绪竟如乱麻一般,内里几百几十个人物竟然并无一人入选用来正式登台开场,曹雪芹却偏偏拣中了号称千里之外芥豆村里一位村妇。

那《红楼梦》书里说的是她正因有个原故投奔荣府而来,以此作为正经开头。

而我们这故事的第一个镜头则是她刚刚要跨出门槛离开荣府。




( 上集 )


送客还是接客人。

领着刘姥姥祖孙俩往外走,周瑞家的正兴头冲冲。办成了这么一件有头有脸的事情,那神气劲儿赛如自个从琏二奶奶那儿得了一注大奖。

周瑞家的兴头是今日越轨办了一件本不是她份内该当管的事。事儿不大可也不小。结果呢真没想到,倒也挺圆满。一则在刘姥姥面前大大地露了脸,二则还了当年为在西山争买田地 欠狗儿父亲的一笔人情,三则今日一试方知,即便精明厉害如二奶奶,拿着太太的牌子一亮话儿一罩,偶尔出格插手趟把闲差事不也就顺顺当当地过了去?

刘姥姥是个积世老虔婆,自是懂得如何表示感恩戴德。常言道阎王好说小鬼难缠,多少事可不就让门神给挡住了不得上奏天庭。没有太太陪房后街周大娘引见,能进得了荣府到得了二奶奶跟前?

哇,光给丫头做做一季衣服就是整整二十两银子哪。就这么一转眼,一绢包银子到了自个手里。刘姥姥只管千恩万谢的,拿了银子钱,随了周瑞家的走出大门来在外面。


刚一转过墙角,那周瑞家的忙道,
“我的姥姥!你见了她怎么倒不会说了?一开口就是你侄儿。我说句不怕你着恼的话,便是亲侄儿,也要说得软和些。那蓉大爷才是她正经侄儿呢,她怎么又跑出这么一个侄儿来了。”

刘姥姥笑道,
“我的老嫂子哎,你知道我才一见了她,心眼儿里头爱还爱不过来,哪里还说的上话来呢。”

周瑞家的又紧邀着回家去坐片刻。顺原路返回后街进了门,刘姥姥便要留下一块银子与周瑞家孩子们买果子吃。那周瑞家的如何会放在眼里,推推让让,执意不肯。刘姥姥一面感谢不尽,一面依然袖了那块银子告辞着仍打从后门离了去。


西山芥豆村离京城可是不远也不近。不远,说的是赶马车;不近,使的是两条腿。

这一老一小两个人,天未明起身就往城里赶路。又累又困又渴又饿,好不容易后晌在荣府里找补了一顿。老的在那二十两纹银鼓舞下尤如抽了大烟般地吊足了精神。小的太小,除了高兴有肉吃以外什么也还不懂。有这二十两与没拿二十两对他而言眼下还识别不到有多少个不一样。大清早从炕上热被窝里拉出来时还有进城去逛逛的许诺作补偿。现在肉也吃了,果子也吃了,城里末也算是去逛过了,又要回到乡下老屋去。山坳坳里藏猫猫就那么点花样。泥墙草顶小茅屋连藏猫猫都费劲,只要想一想比一比就一点也没劲。看看这小毛孩子,这城乡对比差距倒已识别得了。气可鼓不可泄,气一泄就怎么样也迈不动步子。先还是牵着走,再后来是拉着走,到最后是拖着也走不成。五六岁的孩子,姥姥又怎么也抱不动。即便抱住了又怎么也走不动。别忘了可还有二十两纹银外加一吊钱。百步无轻担,这可难了。

秋早过冬初临,就京城的地理位置来说是该当冷的时候。那凤姐儿家常带着秋板貂鼠昭君套,披着石青刻丝灰鼠披风,穿着大红洋绉银鼠皮裙,还捧着个小铜手炉怕 委屈了露在外头一双鲜嫩的手。这还是在门里头,门外头这当儿可是冻得紧。上午还是大太阳好好儿的天,下午临晚时分彤云越来越密,终于飘开了雪花。

风大雪大,怎生得法?纵然还不成燕山雪花大如席,却也是西山雪花飘如絮了。
亏得平时留心,觉得山脚东北上田埂子头路边有一个破庙。庙门朝南开着,也是稀破的,里头供的不知是哪个路数的一位青脸红发瘟神爷。虽说离家越来越近,却断不敢再瞎闯了,堵在路上雪地里可不是好玩的。还是进庙躲一阵子再说。
进得庙门,在拜垫上放下板儿,只觉得卸下一块千斤重的大石头。再抻一抻腰背胳膊腿,把两人身上的雪花掸一掸。第一要紧的是把那银子绢包给藏到板儿贴身袄 里,扣紧扣子,再把外套给曳进裤子里头扎好裤腰带。板儿倒闭上小眼睛压根儿不动不闹没费周章。敢情是饱了累了犯困了。放倒在那,小肚皮鼓鼓地,后晌确实吃撑 了,加上那胸前鼓鼓地就象个胖娃娃。粗看凭啥也看不出个究竟。接着要紧的是赶紧在这半边拜垫上跪下,三拜六叩,玉皇大帝太上老君观音菩萨东海龙王梨山老母土地公公铁拐李张果老吕洞宾何仙姑举凡一应过往神灵能想得起来的都挨着求了个遍。回过头来掩在门背后往外瞅着,心里暗暗念着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庙里没有香烟缭绕灯烛辉煌,天真暗下来黑灯瞎火咋办?
冬天来临,山脚跟边冒出狼来咋办?就把银子全送给它,它也不要啊。
板儿他爹不出来接咱们咋办?
真要在这耽搁一宵咋办?

满脑子的问号,怎么办?怎么办?倒海翻江似地闹了一阵子,慢慢儿心里反倒定下来。管他呢,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会直。有了一个屋顶哪怕几块破瓦也比晾在露天雪地里强。

豁出去了,不用怕。怕也没用,听天由命吧。


这壁厢也有人在暗暗念叨着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天已经全黑了。天寒地冻,满村庄的人家都早早熄了灯上了炕。连往日最热闹的村里第一首富周老财家也黑洞洞的不见人影。偏就这一家还点着灯。躲在树洞洞里的猫头鹰瞧着,心里也在纳闷。

这边里屋炕上睡着个女娃娃。小孩子家不懂事,睡得正热乎。外间一张方桌靠墙的一条腿短了一截,用块半砖垫着。桌边对坐着的俩都硬撑着眼皮,都心中烦虑。两人排解烦恼的办法却又不同。

狗儿是照例喝开了闷酒,一酒解千愁么。刘氏是照例低头做着针线活,一不小心这针尖要扎到指头上去,才使劲把眼睁一睁大,转头望望窗外,又低头有一针没一针的胡乱地扎过去。

看看自个汉子眼也红了,壶也空了,盆里的花生米茴香豆也光了,实在憋不住,平素不敢顶撞的刘氏破天荒地站起身走近前来,摇着狗儿肩膀说道,
“你啊。也不看看都什么时辰了,只知道灌。真不打算去路上瞧瞧,迎一迎找一找?”

“可不是嘛,你也不看看都什么时辰了?上哪儿去找啊?”狗儿大着舌头答道。

做老婆的知道她老公平时的德性,叹口气回头又坐到原位检起刚放下的鞋底来。
又做女儿又做娘的终久没有心思再纳下去。把个纳了多一半的鞋底扔回放针线活计的破篮子里,直起身来伸伸懒腰,打算着近门窗户跟前瞅一瞅,再到搁板上的观音菩萨那儿续一炷香。可不料,刚拉开了一点帘子就听到了什么声响。

夜深人静,却悄悄地象是有什么在拱动。细细留神,极些微又极洪大的声音在传将过来。毫无疑问,些微是在耳旁在远处,洪大是在脑海在心头。马蹄声伴随着心跳声,近了近了。

确凿无疑,她禁不住喊出声来,
“板儿他爹!快来瞧,有马车!”

一喊之下,狗儿倒是全清醒了,过来忙不迭地打开房门冲了出去。可不是?一辆马车沿着村口大路得儿得儿地奔跑过来,这早晚不冲着自家还有谁?



“多谢啦,小四。要不进来坐坐?”

“不谢,不用谢。自家乡邻嘛,客气啥。明儿个见。”

还真叫赶上了,亏得小四说临晚让他在城里那个外号醉金刚的二哥抓了差留着帮衬干点活,否则早回了村。错过这机会,捎不上这趟脚那可惨罗。

孩子他妈忙忙地要把板儿从姥姥怀里抱过去。狗儿是赶紧拿块干净抹布来替老丈母掸衣服上的雪花。

“总算到家了。别忙,不要惊醒了孩子。我来径直抱进屋,还让他继续睡吧。可不是?他也累一整天了。”

看着祖孙俩进了那边的里屋睡房,两口子睁大了四只眼睛等着姥姥回出来。

只见她很快就回出来了。仍然是空着两手,和进去时一模一样。夫妻两脸上都流露出失望的神情。

刘姥姥笑道:
“别这副糟模样,我不待见。这可不是我昨儿个晚上早说的,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咱们谋到了,看菩萨的保佑,有些机会,也未可知。果不其然,还真谋到了。哎,今儿个也实在晚罗,赶紧睡吧,明儿个再说。起得老早,忙活了一整天,我可撑不住了。板儿也还是跟我睡吧。”

说完转身进了房,把个狗儿撂在堂屋里两眼卜楞卜楞的,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一宿无话。

睡得安稳的有三个人:刘氏,板儿和青儿。狗儿同姥姥都清醒了大半宿,天亮边才迷糊了一阵子,可又不约而同地早早爬起身来。

今儿个可是日头从西边出来了。狗儿起得大早,虽然睡得少又不踏实,精神却出奇地好。扫了堂屋,烧了热水,做好早饭。赶过了往常第一名起床的刘姥姥。刘姥姥 踏出她和板儿睡的小卧房,看到了狗儿在忙活,笑笑不吭气,自顾自梳洗完毕,吃了第一回由当家人女婿大老倌亲自做的早饭。等到板儿青儿都弄周全了,刘氏也已 经把碗筷都洗刷干净,一切收拾停当,这才定定心心地坐下来说话。

“今年这年关呢,看来是过得去了。你们也都甭发愁。可过了今年还有明年是不?年年要过大年。总不能年年过年年难过?看着这大的小的,一家子上上下下,也就有那么好几张嘴呐,怎么也得有个长远的打算是不?”

刘姥姥先让服一粒定心丸,接着就布下了八卦阵。

“先说说,狗儿你还欠下了多少赌帐?”

刘姥姥一点不客气,一记黑虎偷心。

“其实,其实也没有多少。常时人欠我我欠人的,没啥大不了的事儿。”

刘姥姥顺着话音抓住不放。

“没啥大不了就好。先把欠人家的清了数。自个脚跟站稳罗,才能往前迈得开步。是这个理儿不?”

“是,是是是。”

一叠连声地赶紧说是。

“嗳,我说呢,看人家过日子那个滋润。那房子就像皇帝老子家宫殿似的,那穿戴就跟戏台上娘娘一样。我还就差点儿把人家丫头当成主子磕头了。唉,你祖上就便 是个小官,不败下来多好。起码得有人家个零头,也能过得起一户人家了。何至于寒冬腊月地要我这个老太婆抛头露面去告帮。”

一点也不忘记给自个儿评功摆好,捎带着再敲打两句。

刘姥姥今儿早也见人学样摆开架势,喝口水停一停神才接着往下说。

“这回去可没见着姑太太,倒见着了一位二奶奶。小名儿叫什么凤哥儿的,说是姑太太的亲侄女儿,亲上攀亲的。现正当家着,这算是碰上正经主儿了。”

“该不是王子卿老爷家的闺女吧。”

刘姥姥应着:“就是就是,就是她!还来了个她的侄儿,记得叫什么容大爷。嘿,倒也是跑来告帮,要借一个叫什么炕屏来着?看我这记性! 什么个璃……,该不是琉璃瓦吧?”

“我说,老丈母哎,这你就不懂啦。那一定是玻璃炕屏,正经西洋货。小时候我爷爷带我去拜客,我见过。还有那可是东府里的蓉大爷,听说西府里那一辈的爷儿们都小,还没到成亲的份上。成了亲的早听说死啦,倒有个遗腹子,可那又太小。”

“嗨,甭管人家蓉大爷龙大爷什么的,咱说咱家的正经事儿!”

刘姥姥嗓门抬高,提起了精气神。那两口子也拉长了耳朵挺起了腰板。

刘姥姥嘴里不紧不慢地摊牌,王狗儿心里忽热忽冷地盘算。一共是二十两银子一吊钱,照刘姥姥的意思,谁忙活来的谁张罗。她的分派是先凑合着过个年,那二十两 整数不敢叫拆散罗。村里祖上传下来卖剩的那几亩地也别拾捣罗,索性都租给人家去种。等开了春,寻思个小买卖。路子嘛,也都想好了,小四常时赶车进城,他那 本家老二是条地头蛇,城里头地方上吃得开。拿这二十两银子钱做本,弄些个针头线脑时兴花样在西山一带走村串户脱手就是来钱。打开局面再琢磨在家腾出个铺 面。咱家不就守着村口路旁?老二小四不用垫本,赚了有他们一份,赔了不用他们操心。干啥事都得仗义都得靠朋友不是?昨儿个在车上一路拉呱,还应承下给小四说道个媳妇,小四 还真信了我天生就的这张媒婆嘴。

“那我……”

“大老爷儿们,自然你管外场,去跟小四老二打交道。可有一条,不许再去赌博,别有好日子过就心里头直痒痒。我那闺女儿呢,人又太好,以前尽由着你!打今儿 起,我可得管家,进出的钱项得归我管。我一个孤老婆子,今年七十四了。难不成还带进棺材去!操心到最后还不是你们两口子……,我还不得尽惦记着将来给板儿 娶媳妇给青儿找婆家。”

“妈,你……”

摆在眼前的馒头到不了口。还要想垂死挣扎,这可是多长远了第一回再张口叫妈。

知道他肚子里有几根蛔虫。不等他说出口就抛出了金钟罩。

“我说啊,这打秋风可不是只指望一回。光一锤子的买卖咱不兴做。到明年还得要去,可不敢一转身就忘了人家的好。赶明年啊,我寻思着,就得带上些地里的稀罕新鲜物儿,总不能老空着一双手啊。”

刘氏听着,半道上就用指头戳了坐在身旁的老公一把。

“咱听妈的,没错。”

狗儿脑子里一激灵,恍然大悟。终于明白自家丈母娘的本事这才是刚刚开发头一遭,好戏还在后头哪。

一拍大腿:“对,没错,咱听妈的。”

一场兵不血刃的宫廷政变。

这才初出茅庐,刘姥姥轻轻巧巧夺了女婿当家人的权柄。





(中 集)



冬尽春来夏锄秋收。转眼不觉又将一年。

眼下是黄金季节,秋高气爽,风淡云轻。人的心情和天气一样痛快爽利。

刘姥姥和板儿是早早就离了荣府。这一回进城是搭小四装货的便车,家去可是用不着啦。二奶奶早早地让平儿姑娘吩咐下去,车夫也赶大清早就等在那儿了。大包小包的一包一包也早有人装好车,静等着一老一小两个人上车。这一会可真是满载而归,想是那戏文里唱的鼓儿词说道的:衣锦荣归也不过如此吧。



昨晚刘姥姥带着板儿,先来见过凤姐儿告别说:

“明日一早定要家去了。已住了两三天,日子虽不多,把古往今来没见过的,没吃过的,没听见过的,都经验了。难得老太太和姑奶奶并那些小姐们,连各房里的姑娘们,都这样怜贫惜老照看我。我这一回去后没别的报答,惟有请些高香天天给你们念佛,保佑你们长命百岁的,就算尽我的心了。”

凤姐儿抿嘴笑道:“你别喜欢。都是为你,老太太也被风吹病了,睡着说不好过,我们大姐儿也着了凉,在那里发热呢。”

刘姥姥听了,忙叹道:“老太太有年纪的人,不惯十分劳乏的。”

凤姐儿叹道:“从来没象昨儿个高兴。往常也进园子逛去,不过到一二处坐坐就回来了。昨儿因为你在这里,要叫你逛逛,一个园子倒走了多半个。大姐儿因为找我去,太太递了一块糕给她,谁知风地里吃了,就发起热来。”

刘姥姥道:“小姐儿只怕不大进园子,生地方儿,小人儿家原不该去。比不得我们的孩子,会走了,那个坟圈子里不跑去。一则风扑了也是有的,二则只怕她身上干净,眼睛又亮净,保不住是遇见什么神了。依我说,给她瞧瞧祟书本子,仔细撞客着了。”

一番话语提醒了凤姐儿,忙叫平儿拿出《玉匣记》着彩明来念。

彩明翻了一回念道: “八月二十五日,病者在东南方得遇花神。用五色纸钱四十张,向东南方四十步送之,大吉。”

凤姐儿笑道:“姥姥说的果然不错,园子里头可不是花神!只怕老太太也是遇见了。”

一面命人请两份纸钱来,着两个人来,一个与贾母送祟,一个与大姐儿送祟。只一会儿,果见大姐儿安稳睡了。

凤姐儿又笑道:“到底是你们有年纪的人经历的多。我这大姐儿时常肯病,也不知是个什么原故。”

刘姥姥答道:“这也常有的事。富贵人家养的孩子多太娇嫩,自然禁不得一些儿委曲。再她小人儿家,过于尊贵了,也禁不起。以后姑奶奶少疼她些就好了。”

凤姐儿接着说:“你说的这也有理。我倒想起来,我这女儿她还没个名字,你就给起一个。一则借借你的寿,二则你们是庄家人,不怕你恼,到底贫苦些,你贫苦人起个名字,只怕压得住。”

刘姥姥听说,便认真想了一想,笑道:“不知她几时生的?”

凤姐赶忙言道:“正是生的日子不好呢,可巧是七月初七日。”

刘姥姥忙笑道:“这个正好,就叫巧姐儿。这个叫作‘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姑奶奶定要依我这名字,她必长命百岁。日后大了,各人成家立业,或一时有不遂心的事,必然是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却都从这‘巧’字上来。”

凤姐儿听了,自是欢喜,忙道谢,又笑道:“只保佑她应了你的话就好了。”

说着叫平儿来吩咐道:“明儿咱们有事,恐怕是不得闲儿。你这空儿把送姥姥的东西打点了,明儿一早就好走的便宜了。”

刘姥姥忙说:“不敢多破费了。已经遭扰了几日,又拿着走,越发地心里不安起来。”

凤姐儿道:"也没有什么,不过随常的东西。好也罢,歹也罢,带了去,你们街坊邻舍看着也热闹些,也是上城一次。”

只见平儿走上前来说:“姥姥过这边瞧瞧。”

刘姥姥忙随了平儿到那边屋里。还是上回初来的时候先安顿着等候的那间,只见堆着半炕的东西。

平儿便一样一样的拿与她瞧着,说道:“这是昨日你要的青纱一匹,二奶奶另外送你一个实地子月白纱作里子。这是两个茧绸,作袄儿裙子都好。这包袱里是两匹绸子,年下做件衣裳穿。这是一盒子各样内造点心,也有你吃过的,也有你没吃过的,拿去摆碟子请客,比你们买的强些。这两条口袋是你昨日装瓜果子来的, 如今这一个里头装了两斗御田粳米,熬粥是难得的,宫里头皇上娘娘吃的也不就是这样。这一条里头是园子里的鲜果子,这另捆在一起的是各样干果子。这一包是八 两银子。这都是我们奶奶的。这两包每包里头五十两,共是一百两,是太太给的。叫你拿去或者作个小本买卖,或者置几亩地,以后就不用再愁求亲靠友的。”

说着又悄悄笑道:"这两件袄儿和两条裙子,还有四块包头,一包绒线,可是我送姥姥的。衣裳虽是旧的,我也没大狠穿,你要嫌弃我可就不敢说了。”

平儿说一样刘姥姥就念一句佛,已经念了几千声佛了。又见平儿也送她这些东西,又如此谦逊,急忙念佛道:“姑娘说哪里话?这样好东西我还嫌弃?!我便有银子钱也没处去买这样的呢。只是我怪臊的,收了又不好,不收又辜负了姑娘的心。”

平儿笑道:“休说这门外话,咱们都是自己人,我才这样。你放心收了罢,我还和你要东西呢,到年下,你只把你们晒的那个灰条菜干子和豇豆,扁豆,茄子,葫芦条儿各样干菜带些来,我们这里上上下下都爱吃。这个就算尽够了,别的一概不要,别罔费了心。”

刘姥姥千恩万谢地答应了。平儿道:“你只管睡你的去。我替你收拾妥当了就放在这里,明儿一早打发小厮们雇辆车装上,再不用你费一点点心的。”

刘姥姥越发感激不尽,回头来又千恩万谢的辞了凤姐儿,再过贾母这一边来告辞。

贾母半靠在卧床上说:“闲了再来。”

又命鸳鸯来:“好生打发刘姥姥出去。我身上不好不能送你。明儿个一早也不用再来辞了。”

刘姥姥道了谢,又作辞,方同鸳鸯出来。

到了下房,鸳鸯指炕上一个包袱说道:“这是老太太的几件衣服,都是往年间生日节下众人孝敬的。老太太从不穿 人家做的,收着也可惜,却是一次也没穿过的。昨日叫我拿出两套儿送你带去,我自个作主,一气挑了这七八套。或是送人,或是自己家里穿罢,可别见笑。这盒子里是你要的面果子。这包里头是你前儿说的药:梅花点舌丹也有,紫金锭也有,活络丹也有,催生保命丹也有,每一样是一张方子包着,总包在里头了。这是两个荷包,带着顽罢。”

说着便抽系口的带子,掏出两个笔锭如意的金锞子来给她瞧,却又笑道:“你把荷包拿去,这个嘛,留下给我罢。”

刘姥姥早已喜出望外,又业已一叠连声地念了几千声佛,听鸳鸯如此说,便忙说道:“姑娘自己只管留下罢。”

鸳鸯见她信以为真,一面仍与她装上,一面笑道:“哄你顽呢,我有好些呢。留着年下给小孩子发赏罢。”

正说着,只见一个小丫头拿了个成窑钟子来递与刘姥姥,说“这个是宝二爷让给你的。”

刘姥姥道:“这可是打哪儿说起。我哪一世修了来的,今儿个这样受用。”说着便接了过来。

鸳鸯又道:“前儿我叫你洗澡,替换的衣裳是我的,你要不嫌弃,我还有几件,也送你罢。”

刘姥姥又忙道谢。鸳鸯果然又拿出两件来与他包好。刘姥姥又要到园中辞谢宝玉和众姊妹王夫人等去。鸳鸯道:“不用去了,园门该关了吧。快夜深了,他们这会子也不见人,明儿个我替你说罢。闲了记得再来。”

又命了一个老婆子,吩咐:“早起二门上叫两个小厮来,帮着姥姥拿了东西送过去。”

那婆子忙答应了,又和刘姥姥到了凤姐儿那边一并归置。赶明儿一早在角门上命小厮们把大包小包的搬了出去,直送刘姥姥上车去了。



扬鞭催马叭叭地响哎,四蹄两轮一溜小跑溜溜地奔了西山。

看着进村的大路扬起的尘土,芥豆村村头早闹翻了天。满村子的人都知道狗儿家在京城里傍了一个大款。更觉道稀罕的是:傍住大款的既不是靠王家的婆姨 - 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板儿娘,也不是赖当家人狗儿的手段。能够出得厅堂上得阵仗抛头露面大有斩获的竟是前两年才刚从老家投奔来西山女婿家的刘姥姥!

停车卸货,连车资小费都不用操心,荣府的人早安排妥帖。跟车夫道了乏,刘姥姥从从容容地和围在门前的乡里乡亲们打招呼:“总算到家啦。后晌大家伙都请过来玩。”

人们这才啧啧连声依依不舍地一散而去。



家里头的兴奋激动自然更胜于旁姓外人。

连青儿也喜不自胜,她捧着小哥哥给她带回来的柚子,真当是什么爱物儿似的。至少她知道板儿哥哥惦记着她,进城住了几天没把她给忘了。

“这回去,可是个巧,真是投了缘了!”刘姥姥拍着大腿笑着说。

“那周大娘去回二奶奶半日方来,我还以为乍啦。可她回来竟笑着说:"可是你老的福来了,竟投了这两个人的缘了。" 那平儿姑娘忙问怎么样,周瑞家的说道:"二奶奶在老太太的跟前呢。我原是悄悄的告诉二奶奶,‘刘姥姥要家去呢,怕晚了赶不出城去。 ’二奶奶说:‘大远的,难为她扛了那些沉东西来,晚了就住一夜明儿再去。 ’这可不是投上二奶奶的缘了。这也罢了,偏生老太太又听见了,问刘姥姥是谁。二奶奶便回明白了。老太太说:‘我正想个积古的老人家说话儿,请了来我见一见。 ’ 这可不是想不到天上缘分了。"”

“我赶紧辞道: "我这生像儿怎好见的。好嫂子,你就说我去了罢。"可那平儿却道:"你快去罢,不相干的。我们老太太最是惜老怜贫的,比不得那个狂三诈四的那些人。想是你怯上,我和周大娘送你去。" 好,就这样,可就见着了老太太。”

村里人成日家面朝黄土背朝天,连村东头张家大黄狗生了一窝小狗三母两公,周老财院子里丢了一只小花猫这等事由,都不消半天传遍了村头村尾。这回有了如此这般的新鲜事,不到后晌就有急性子的上门来听刘姥姥说“鼓儿词”。就那些腼腆的也陆陆续续地拉着扯着蹭进来挤满了一个堂屋,来得晚的只好蹲在门外院子里头。

听开了头,有好事的爱听的居然连着央刘姥姥说了一遍又一遍,赛如不用掏钱买票的逛天桥。到头来,就是周老财家那外号“惹不起”出了名的雌老虎,也屈尊登门连着听了两回回才算过了瘾。

这不,刘姥姥的四句头顺口溜“说道是个庄家人,大火烧了毛毛虫,一个萝卜一头蒜,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在村子里被奉为经典名作,连带着那些从不出村口半步的老婆婆都背的朗朗上口。刘姥姥自己鼓着腮嚷嚷“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的样儿,要算村西头张木匠家的婆姨学得最像。也是一般样式的,自个不笑只逗得别人捧腹大笑。最有意思的是那些在家纺线线的闺女们听了刘姥姥径直把西山脚下那个破庙给说成是听也没听见过的叫啥子茗玉小姐的香闺,哄的那个什么老祖宗的心肝宝贝一愣一愣的,都觉得就算是这城里头的官家子弟也不乍地待见。 间壁那个二丫头的娘心里就直犯嘀咕:这公子哥儿,敢情是外表虚好看内里真傻鳖!

不消说得,那些个在大观园喝多了黄酒拉肚子到怡红院撞了镜子墙磕得脑门疼躺宝玉床上放臭屁的故事就只能内外有别,不往乡亲们面前说道啦。



不扯这些咸不济济的杂碎,闲话少说,言归正传。

正经的是过好日子图个打算。

刘姥姥这回可是大民主方式。

将近一年下来,这狗儿也长了记性。不仅再没有赌过,经手的账目倒也一清二楚。最可心的是不光是一口一口地妈长妈短,两口子也算得上是相敬相爱,够上那戏台上的恩恩爱爱啦。这就信得过托得住,是个过日子的样儿。

“打开天窗说亮话,银子钱都在这儿。姑奶奶可是放下话来,以后就不用再愁求亲靠友的。大家伙倒是合计合计,以后怎么样过就不用再愁求亲靠友的。”

“妈,你说,我们都听你的。”狗儿看着满桌白花花的银子笑着说。

“对,妈你就说嘛。”板儿娘在一旁帮腔。

“怎么还得我来说?要你们两个人干么事吃的呢?”语似憾而实则喜。

见他们两人四只眼睛都盯着自个,刘姥姥觉得像了是个大人物。定一定神,开始说一个宏大的计划。

“这西山芥豆村就是这么个疙瘩儿。蹲在这里混不出多大的名堂来。撑死了也就是周老财周剥皮那两下子。我也不待见那种活法。弄那么些地,自个种嘛不光是弄不 过来,即便弄得过来也是个受罪!就自个不种光收租,敢情好活!可一来还是个靠天吃饭。天老爷不让人好过,我看你们也不见得能狠下心来打上门去逼租子。这二来,俗话说得好:乡党不出乡党子,看那周家的小兔崽子怎么也不会有多大出息!所以么,要办大事,非得离了这儿不可!”

“那,那咱们该上哪儿去呢?”板儿娘忙问。

“这,这可是老辈传下的……”狗儿不觉有点担心。

“我也搞不清,你娘老子怎么就选了这圪塔?把别的地方都卖净当光了,单单留下这儿。虽说走街串巷也能糊口,总不是个正经营生。也不是啥好市口。看我给你们说个好地方吧,有了落脚地方,也就知道该干啥子。”刘姥姥这几天下来说的口干舌焦,喘一口气停下来喝茶。

“啥地方,叫咱妈给看上了?”

“我年前卖了老家的房子地,一心一意跟你们过日子来,搭车过通州,那可是个大码头。隋炀帝开的运河到了头。四通八达,虽说是离京城比西山这圪塔远一些些,可那是条大路。南来北往的哪一个不打那儿过,就连闯关东的也十有八九离不了这条道。更不用说,除了商家图赚钱的,还有那进京赶考的,出京做官的, 真正的是个大地方。”

“可咱们去了,干啥呢?”

“那儿多的是驴马大店,上好客栈,还有镖行。好多客店是自个儿办饭管饭,要不了就是特好特贵的那种档次。去了那儿,找房子支家伙拜街坊,这点钱开张个饭店也就足够。不好不坏的酒菜总能支应得起来,咱们只要酒不兑水,货真价实,口味嘛,能凑合那些跑江湖的就行。讲究个吃饱喝足,上菜快,干净利索。就这样,做得好起码也是对半的利。”

“好,就照妈说的办!”狗儿也是一拍大腿,两眼放光。

“话还得说的是,要为子孙后代想。京城咱住不起,租不起,天子脚下什么地价,呆不了,找个离皇帝老子不远的市口。总算有了这些银子钱作本,本钱不用愁啦。接下来就看自个儿的!”

“对!妈说得对!就为板儿青儿,也得活出个人样来。妈,你就放心吧!”一拍胸脯。

“可别忘了,都是亏得妈弄来的这些本钱!”

“那这儿的摊子呢?”

“这儿的摊子得留着。君子不忘其旧。敢情留个根,眼下请个乡邻给照看着,租出去的地有点租收收就行。那买卖嘛,就收了摊吧。老二原先就在城里,小四在周老财那儿也不会有多大出息。问一声,他跟不跟上咱们一块儿走!”

上次,二十两一个银钱包起了步;这回, 一百两两包银子迈大步。还不说那些零碎银子,两个金锞子。至于那个成窑钟子,尽管狗儿识得摆在炕上的玻璃炕屏装在荷包里的笔锭如意,却也识不得这件古董。不管怎么样总是个宝二爷的一个念心,也就随着狗儿一家子从芥豆村搬到了通州城。





(下集)



日子舒心过得快,一晃不觉这许年。

左手边是威武镖局,右首边是高升客栈。中间这壁厢就是远近闻名的姥姥饭庄。

姥姥饭庄开了有些年头啦。取这个名字,可是板儿他爹狗儿的主意。一来,明摆着拍老丈母的马屁。没有刘姥姥当年出山,就没有后来饭庄开张的本钱。也没有今天的安乐日子。二来,姥姥饭庄这名字听着就贴心,谁会不念着姥姥的好处打小起就闹着要上姥姥家去呢?

看着这两开间门面,虽不豪华却是实惠的作派,心里就舒坦。斜靠在藤躺椅上,太阳暖洋洋地晒在身上,是刘姥姥最受用的时光。

刘姥姥心里头最得意的事儿就是前几年给小四包了大媒。新娘子就是间壁高升客栈高老板的独生闺女。那女孩子名字叫小瑛,模样周正,手脚勤快,心眼又好。自打姥姥饭庄跟高升客栈成了邻居后,刘姥姥心里就在盘算着把小四和小瑛往一块儿里拽。果不其然,郎有心来妹有意。高老板和老板娘两口子对小四也特中意。总提调总策划刘姥姥就是一个现成的大媒。老一辈的人眼光都不错,看个母鸡也知道能下蛋不?不到两年,倪家小两口先开花后结果,儿女双全。嘿,这不,眼下小瑛又怀上啦!若再生一个男娃,也就是要让他顶姥姥家香火姓高啦。

刘姥姥心里头最不得劲的事儿就是这些年来一直也没能再进得荣国府。周瑞家的撵出去啦,听说是她男人先闯的祸。连带她的那些事儿也翻了个底朝天。没有后街陪房周大娘领着,那些个狐假虎威的看门神灵怎么也不会叫进。不去碰那个钉子!总不能去跟他们吹牛闲扯:二奶奶老太太就等着我来再给她们逗笑解闷取乐子吧?他那些个爷儿们能信我这么个老婆子?

让小四惦记着常问问他京城里二哥打听打听,传来的消息却是越来越不妙。不去想吧,想着就劳神就烦心。老太太归了天,说是她娘家先也就栽了跟头抄了家。又说是宫里头的娘娘也死啦,却也闹不清到底是老太太死在前头还是贾娘娘先走一步?敢情都是不下地干活身子骨就不结实!最近听说的最新新闻是跟自己女婿家曾连过宗的王家,也就是二奶奶她娘家也倒了霉!好像说是王家老爷刚一断气,就有人在皇帝老子跟前告了他一状!哎,这世道也正是!



不去想它,想着就烦心就劳神。这当口刘姥姥正闭着眼睛晒太阳,梦里头想的是板儿娶媳妇,新娘子看不清面目- 该不会是小瑛生的那个小闺女吧?板儿刚要去揭盖头的光景,只听得挞挞挞挞一叠连声的匆忙脚步,扑进了门就是急匆匆的叫娘:“娘,娘,娘快醒醒!”

刘姥姥忙睁开眼一看,是板儿娘摇着自个儿的肩膀。小瑛她还在门外挺着个大肚子艰难地跟在后面迈着细步。

“你着急个啥,快去扶着小瑛!小心别闪着,眼看要到日子了,千万不能有个闪失!”

边说边自己从藤榻上起身要来扶小瑛进门。

“哎,娘,这当口你得快拿个主意啊!”边说边回头过去扶小瑛进来。

“坐下,坐下,有什么是慢慢说。”

“娘,干脆让小瑛给你说,省得你又说我笨嘴笨舌说道不清楚。”

细细听了一遍,连一向剪断明快的刘姥姥也足足有半晌没吭气。板儿娘和小瑛两个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姥姥也不敢再说一个字。



原来间壁昨晚住下了京城来的一帮人。拢共三个女的一个男的,两个年纪大些两个年纪轻点。本来说住一宵就走,却不料其中那一个年纪次大一点的突然发烧咳嗽起来。听说是要到运河码头搭船南下,这一下可走不成啦。这走不成本也不打紧,反正不会短了住客店的钱。看着这光景也不像是付不起住店钱车马费的人家。况且说了要南下已预先租了船,那个男的还曾去跟船家商量略宽限几天再走。这本来也没啥希奇,出门在外有事赶路怕的就是病病歪歪的遭磨难。这不,常见的事儿!

让小瑛上了心的是,先听她爸说住店的人姓贾,后来又听她妈说住店的人姓王。一家人怎么姓两家姓?小瑛就有点好奇。只要留心,就会有新发现。到今儿个午间,不提防耳朵边传过来一句厉声训斥的话:“瞧你这德性,打量你还是过去的二奶奶?!”

小瑛借个由头蹭过门前眼角扫了一下,只见那年轻女的正在摆威风,对那个头上扎了巾子说是有病的女人指手画脚没好声气。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小瑛悄悄地找了那个青年男子,一问下来,知道了底细。那男的跟主人家姓贾,名唤兴儿;那训人的叫善姐,看着可一点都不善。生病的就是琏二爷原来的正妻王熙凤,跟了一个不管事的老婆子搭伴回金陵娘家去。

虽然半晌不曾说话,其实刘姥姥心里吃了萤火虫,亮堂着呢!知道这就是休了妻,叫打发回娘家去。俗话说,清官不断家务事。这要摊到休妻的份上,起码得有个说法:总是犯了七出之条!刘姥姥记不全这七个条条,隐隐然觉得难免有不能张口说的事由儿。唉,她乍碰上恶时辰了,竟然逃不过这一劫!

终于,刘姥姥发话了:“哎,总得先去问个明白,再做道理。”



等向高老板老板娘都一一问清楚了,刘姥姥心里就有了主意。

那年轻的一男一女姓贾,年纪大年纪老的姓王。从京城来往金陵去。原本住一宵,没料想有人生病走不了。看病人气色精神情况,现在打算着延后着再多住个三五天。

谋定而动。刘姥姥盘算过后决定调兵遣将马上行动。先打发高老板去说,通州码头通医术有名气的刘道婆,正巧请来这边给人治病。医术高明手到病除,病家表示感激,这傍晚在姥姥饭庄答谢,留着她没走呢!常言道医家总有割股心,我介绍她过来看看怎么样?你们早早医好了,也好早早上路。再说,闹个病人在客栈里,我们做店东的倒没什么,对别家客商进进出出的知道了总也有点不方便,是吧?

“我们可没钱给她看病抓药!”善姐连想也不想,张口就不肯应承。

“没事没事!刘道婆出了名的大善人,保不住看了病还奉送几帖药呢。”

“行啊,掌柜的,那就麻烦你啦!”兴儿赶紧搭话。

生怕那位说善不善的主儿再说什么不中听的,高老板立马起身一溜烟地奔了出去。

接下来的事儿就容易了。善姐兴儿由间壁姥姥饭庄送过来一桌好酒菜,小四小瑛两口子打横陪着。说是那病家在隔壁请客,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有的是吃不了的酒菜,不吃白不吃!这里刘道婆有老板娘亲自陪着过来看病。那相伴着回金陵的老婆子耳又聋眼又花,本是凤姐的陪房,也不用避她。



“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第三次见面也是充满戏剧性的。

那凤姐一头扑到刘姥姥跟前,含着泪花满眼是话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刘姥姥像哄孩子样的拍着哄着:
“没事,没事,赶紧哭出来,哭出来就没事!”

“姥姥,我…….”凤姐仍然只是抽泣,不敢放声大哭。

“不用说过去的事儿,说说眼下该咋办!赶紧抓几服药来煎,若是着了凉总不过是发汗的那几味中药。”

“命!这都是命!药医不了我的病!医就不了我的命!”凤姐一面摇头一面擦泪,一会儿就控制住心态。

“二奶奶,那就长话短说,拣要紧的话先说!”

“姥姥,我什么都能丢在一边,就是丢不下我那苦命的女儿!”

“是巧姐儿?!怎么啦?”

“这孩子是我唯一的骨肉,偏又一点都不识人情世故。唉,冤孽!不要说她一点都不像我,连她爹我们二爷的那点道行都没有!倒像她姑娘,就是那个二木头。我这一走,南北千里路远山高,母女俩永无见面之日,怎么能不叫我揪心!”

“二奶奶,吉人自有天相。就算是二爷眼下不让她去姥姥家见你亲娘,保不住日后嫁一个好人家,到时候女婿还相跟上来看你,带着外孙上姥姥家呢!”刘姥姥安慰着。

“姥姥你不知道,老太太娘家已经倒了,我们王家也将要倒了。宫里娘娘已经归了天,贾家也只是早晚的事!真到了那一天,怎么得了?!我回了金陵不要说没用的一个人,就有用怎么样也使不上劲啊。”

像是有一阵阴风吹过,蜡烛火苗大喘气地晃动起来,照得墙上的影子也显得惨兮兮的。仿佛早就看到大厦将倾的惨状,凤姐原本病恹恹的脸色越加煞白。

“只要我这把老骨头有用,二奶奶,你尽管说!”

“姥姥,不承想今日得见,算来也总是缘分。我们巧姐儿的名字还是你给取的呢。我就让姥姥应承下我一件事……”

“二奶奶,你就说!只要你说!”

“想从前多少人认了我做干娘,又有多少人要认我干娘我都没应承。今儿个轮到我要认你姥姥做干娘。求求你一定应承下,也就收下我那没娘苦命的巧姐儿做你干外孙女吧。”

凤姐竟然一头跪下:“姥姥,你一定得答应我,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啊呀呀,二奶奶快请起,真要折杀老身了。阿弥陀佛,罪过罪过。”一头说一头使劲要把凤姐拉起来。

凤姐挣扎着又认认真真给刘姥姥磕了三个响头,这才由着刘姥姥的劲道哆哆嗦嗦地站起来。

两人平平心静静气对坐定后,凤姐从头上拔下一支凤钗交到刘姥姥手心里。

“干娘,不要见笑,我也就剩下这一件原本从娘家带来的值钱东西。今天交给你,万一有用万一要用,你就随意处置好了。”

“不,不,二奶奶说哪里话来。这支凤钗既是金陵王家的旧物,我保管交给巧姐儿。让她收着,好歹也是个念心儿。”

眼看着交代了大事,凤姐的气色似乎好了许多。刘姥姥又赶紧说了一些宽心的话,张罗着去镖局子找那些要常年出门有备下的草药熬药来喝。

“干娘,真的不用忙。天可怜见,让我在这里遇见姥姥!我的病也就好了多一半。没有事,没有事,明天就能上路。真的没有事了”

“明天能走?!别忙,索性消消停停再待几天。赶明儿你病好了,让你尝尝姥姥饭庄的菜。不能跟那个什么茄子羹比,也算是到通州一趟。”

“唉,不能提当年了。提起来也是枉然。话说回来,你们怎的到了通州这水陆大码头?”

刘姥姥接着说:“这就合该着和二奶奶今朝见面!”于是,絮絮叨叨一五一十地说开来。还夹带着说明了去过荣国府,没有了周大娘引见连门也进不得去。那原车的瓜果蔬菜一古脑儿都送了倪家的街坊邻居。

异地相逢不期而遇,亲人相见只嫌时光过得快。凤姐眼尖,说话间眼风扫过,赶紧站起身来对刘姥姥说:“这些天从没有说那么些话,我还得要上床躺着去。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一句话,凡事都拜托干娘了。”

刘姥姥随着凤姐眼风一看,善姐兴儿两个边抹嘴巴边往这边走过来,也就势站起身来。与那个老婆子两个一起安置凤姐躺下。临别时两人手心一握,冷暖自知,相对无言也就尽在不言之中。

老板娘在门口跟刘姥姥招呼:“多谢多谢,走好啊,明儿个能再来看看么?”

刘姥姥头也不回,也不搭理,自顾自只管朝前走回间壁姥姥饭庄。



一宵无话,一夜无眠。

天刚蒙蒙亮,又是挞挞挞挞一叠连声的匆忙脚步,扑进了门就是急匆匆的叫娘:“娘,娘,娘快醒醒!”

“又有什么事,大惊小怪的!”

见娘醒着,倒又吃了一惊。

“不好啦!快,快,快到隔壁!”

闹了半天,才说清楚高升客栈出了人命:凤姐在半夜里上了吊。

这事儿搁哪里都是晦气倒霉的事儿。尤其是客栈,业主首先伤透脑筋,客人也会感到惹了一身霉气。更可怕的是会招惹官府人命官司,一传十十传百,客房闹鬼不吉利,也得过好一阵子才平息得下来,重新有不知情的冤大头来住这间房。

等刘姥姥板儿娘她们过来时,凤姐已平躺在炕上。看着她一副口眼不闭的吊死鬼相,刘姥姥跟板儿娘心中不约而同地浮起一种想法:鲜花般的人儿,怎么就遭贱这么个死法?

刘姥姥知道间壁高老板老板娘头脑清醒。果不其然,早早就把善姐兴儿堵在了屋子里头。外面是小四严密把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见刘姥姥过来,高老板忙踏出来与她招呼。板儿娘进去与老板娘就伴,剩下两人在门外细细一商量,一切就绪。



关门打狗,主攻对象就是善姐。老眼光一看即知,兴儿倒是好说话,善姐不是好户头。

“要官了,还是私了?”

官了是送官究办,仆妇逼死前主母。私了是一了百了,凤姐是病死客栈。

三下五除二,两个老江湖对付一个小坏蛋足足有余。

兴儿还主动临阵倒戈,让善姐交出原准备侵吞临行之际平儿瞒着贾琏偷偷打点给路途回家备用的二百两银子。这下子,银子也有了,人手也有了。总算一场弥天风波烟消云散。



还算得像模像样的一场葬礼,还算得像模像样的一座坟墓。

板儿听从姥姥安排,披麻戴孝以侄儿身份扶棺哭丧磕头行礼。也多少弥补了巧姐儿不在身边身后无人的缺憾。

刘姥姥一面默祷一面心想:“这也算对得起第一次见到二奶奶,周瑞家的怨我是开口闭口的你侄儿了。”



一切尘埃落定,放走贾府三人。刘姥姥赶忙叫过小四来吩咐商量。让小四连夜进京城找他二哥。要紧的关子是随时随地注意贾府动态,特别是荣国府贾赦一房的动静。有事随时随刻通知通州姥姥饭庄高升客栈,走不开或可借光动用威武镖局在京的联号。

消息不断地传来。先是清楚了宁国府已经出事。不去管他别的不相干事儿,与王熙凤有关联的是贾敬贾珍一倒台后,贾蓉顶着龙禁卫的官衔算是分家单过,纵然逃过牢狱之灾,却逃不过他叔叔的手掌心。荣国府琏二爷勒逼他交待与婶子有染的罪状,并拍胆保他无灾无难:目的只是要能以七出之条休妻打发王熙凤回娘家。反正金陵王已经没有龙王来清,怕他做甚!贾蓉他两难相权取其轻,也就含含糊糊吞吞吐吐把个相好婶娘作为贡品供送给了叔叔。

犯下七出之条!连王夫人都张不出口,动弹不得营救无方没话可说。得意之人除了贾琏之外,据说还有凤姐的婆婆邢夫人!

“事情早过去了,也说不得罪过可惜!不防在前头,就得等着吃亏。跟着再多留留心,反正要你二哥费心了。”

后悔全无用,一切向前看。刘姥姥颇有决断,时刻准备着一显身手来抢救城门失火时可能会殃及的池鱼。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消息一天天地变坏。

身上的担子越见吃劲,心里的石头越发沉重。有一天夜里颠来倒去睡不着,忽然觉得二奶奶的死倒真是一种解脱。再也没有烦恼,再也没有责任。自己倒真是把这烦恼责任一肩担了过来。

终于在狼真的来了的前一天夜里,刘姥姥梦见一个小姑娘,似青儿一般年纪,嘤嘤哭泣着扑将过来。刘姥姥赶紧上前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末集)




隔了多少年,这一次刘姥姥又回到了芥豆村。

重又回复到静悄悄地进村,也不知道搭的什么车。不听鸡叫,不闻犬吠,不见人影,不掀波澜。树洞洞里的猫头鹰只知道这一趟回来的是一老二小三个人。



板儿睡在小屋炕上,没有声响,该是睡着了吧。刘姥姥和巧姐儿做伴躺在大间的炕上,巧姐儿一头捂在刘姥姥胸前。刚认了不多久的姥姥轻轻地拍着这干外孙女哄她早早入睡。

夜阑人静。四下里黑洞洞的,没有半夜鸡叫,没有鼠窃狗盗,连猫头鹰都该闭上眼打个盹了吧。就刘姥姥一个人还大睁着双眼,看着顶棚,怎么样也静不下心来,更不用说睡觉了。

这两天来的事情像村头田野里的麦浪一样一拨一拨翻腾过来翻腾过去。



消息不好的紧。贾赦贾琏统统陷入人命官司,还不只是一条!石呆子鸳鸯张华尤二姐尤三姐都牵涉抖搂出来。连带王熙凤弄权铁槛寺引发的张金哥等两条人命因为用的是爷们的拜帖,即使凤姐死了也不能一死了之。望死人身上推也没有用,照样是爷儿俩个的罪责。查封抄家自是必然的结果。

火烧眉毛,刻不当缓。

“快去找板儿来,让他跟我一块儿去京城!”

“板儿跟隔壁镖局子的武师早不知上哪儿的庙堂拜法师练武术去啦。”

“嗨,你看这当口?!没人陪着,难不成我就一个人去?!”

再另找一个伴儿。刘姥姥回转身来进了房。

“青儿,你不是老说总带哥哥去吗,这一回姥姥就带你去!去见识见识那些宫殿式的屋子嫦娥样的女人。省得让人说我姥姥重男轻女偏心眼。快去换身衣裳,快!”




一老一小搭着小四的车连夜赶进京城。

先到倪家老二家歇脚。

“已经动手了!”醉金刚是一脸的沉重。

“哎,二爷,咱们能不能想想法子,先让进去看一看动静再做道理。就是抄家,有远道来的亲戚也不让教见一见?!”

“这倒也使得,让我想法跟门口的把总挂个钩,说一说,给个人情。”

“是啊,是啊,你老费心。”



第二天一大早,一行四人动身往荣国府来。

大门还是那扇朱漆大门。门口贾府那些先头或站或立或坐或靠挺着肚子神气活现的爷儿们都不见踪影。换上了一拨是从衙门来的兵丁。

倪二见了一个当官带队的模样,上前搭腔。两人转过墙角也不知说了些什么,那头儿回过来挥挥手,倪二就招呼着刘姥姥和青儿进去。

看来醉金刚有门路!刘姥姥定一定心,踏上前来。

“这位爷,多谢了。”,礼数恭敬,先道过万福。

转过身来再对倪二:“我们进去看亲戚,远道而来,万一着一二个时辰出不来,要是爷换了岗,咋办?”

看上去活塌塌一个乡巴佬,还是个两截穿衣的女流之辈,却不料倒是个有心人细心人。

兴许允应了好处,那当头的倒也痛快。怀里掏出个物件,他接口就说:“没事,拿上这两块对牌。一块牌子一个人,什么时候出来都行。只是不能过夜,千万记住。明儿个就换牌子,花样记号不对,倒是不管用啦。”

“知道,知道。”一叠连声地应承。

与倪二小四约好晚晌前来接,这一回刘姥姥领着青儿三进荣国府。



今非昔比,满目凄凉。不要说刘姥姥有种面目全非的感觉,连得青儿都感到与想象中的样子差得太远。房子是高大神气,就算是比成像皇宫那样辉煌,也必定是末代皇帝净等着素服投降或吞毒上吊,一幅山河破败的样儿了。最明显的是人!人人都还穿戴的有模有样,跟戏台上的服饰差不离。刘姥姥还看得出那些女人插头上的首饰插的满头都是,就像准备随身带着首饰箱逃难。青儿这下才看得眼花缭乱。今天进京城,不比通州,更不论芥豆村。自己特意穿了件最得意最称心最值钱的衣衫,心想不敢让京城的妞们叫比了下去。来了一看,才知道天外有天,哪里比得过去?紧跟着姥姥只敢多看不敢多说,更不敢拉下一步路。

找见了平儿,见她已有了明显的身孕。刘姥姥也顾不得与她多加寒暄,单刀直入直奔主题。先不忙找巧姐儿来见面,开口就问事情会糟到何等地步?

平儿未曾开言涕泪交流。边拿个手绢擦着边抽抽泣泣地说:“姥姥,你倒来看我们了!唉,不要说起,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二爷是不得回家的了,内里又没有一个正经人!”

“抄了家就算完了事,还是再会怎么样呢?”这些官府的花样刘姥姥着实是不懂。

“看定什么样罪,才知道家眷宅口何等样处理?”

“那,最糟糕会咋样?姑娘,你不要怕担心我经不住,照实讲给我听!”

平儿往两面看了看,打发小丫头去厨房准备点心午饭。刘姥姥心里有数,也不客气,就叫让青儿跟上小丫头先到厨房打打牙祭。



等人都走空了,平儿方压低声音同刘姥姥说:“有参与爷们的事儿出了事的,管家童仆一样要治罪;即或丫头仆妇没事的,免不了变卖做奴才。只是有一件,做女人最可虑最不堪的是卖到那种地方去。老太太娘家的史姑娘,听说倒了几回手,最后终究就落进了那火坑里。”

不用明说,刘姥姥也知道“那种地方”是何等样所在。

“巧姐儿呢?我好不容易得进来走一遭,得赶紧让我见见!”

刘姥姥边说边掏出那支凤钗给平儿看。

“啊呀,这不是二奶奶的东西!原是金陵王家我老东家给二奶奶的陪嫁,让她又带回金陵去的。怎么?二奶奶给了你?!”

“可不是二奶奶让我教来搭救巧姐儿的,这就是个凭证!平姑娘你怎么样也想不到吧,二奶奶认我做干娘,就为的是要我认这个干外孙女!”

“姥姥,不要说二奶奶信得过你,我自个也信得过你!听兴儿回来说过,二奶奶临终前在通州就遇见了你,还都亏了你!”

“眼下,有啥法子能叫巧姐儿逃过这一劫?”

平儿摇摇头,叹口气说:“贾家王家都指不上!老太太娘家败得更早,亲戚朋友一个比一个躲得远!再加上我名不正言不顺的,即使过把月生养了一个儿子明面收了房也只不过算个姨娘,何况你看着这又出了事。不要说这姨娘八字还没有一撇,就是有了那个名分也使不上劲啊。”

“我这趟来,昨儿个听说荣国府那边老爷太太没事,不找找他们?”

“早找过了。姥姥你有些日子没来,这里变故多啦。宫里娘娘死啦,老太太死啦,林姑娘也死啦。宝二爷出了家,政老爷不管事,现在是环三爷当家。太太自打王家垮了二奶奶休了后就一直奄不济济地病倒着。环三爷他们母子俩恨得二奶奶直咬牙,还能帮巧姐儿?”

“不是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二奶奶娘家呢?不能想想法帮帮忙?”

“那王家更不用提起!打老爷子死了之后小的越发不争气简直不成个样儿。舅老爷本不是东西,吃喝嫖赌没一样不在行。就说嫖吧,嫖了妓院嫖书寓,不分男的女的腥的臭的全要上!打量别人不知道,可二奶奶搬弄到娘家的那些家私都是我给经手的,到头来都来个死无对证翻脸不认人。真正是个“忘仁负义”的人,他的名字可巧就叫王仁!”

“我再来想个法子,先上那儿的姑子庙躲一躲。原先那个女皇武则天贵妃杨玉环不都是那样干过。反正带发修行,躲过这一阵风再回俗不就得啦!”

“这法子我想过,也办不通。那东府里珍大爷的亲妹子四小姐就为的躲灾避祸,带发修行做了姑子!看她那孤僻性子,不像想回俗的样儿。栊翠庵原先当家的妙玉出了事,现已经叫惜春师太给占了位子。那儿容不得人再去避难。水月庵也不行,本来事儿就多,最近那贾芹的名字都上了帖子,什么西贝草斤的,闹得沸沸扬扬。哪能去得?馒头庵名声早就不好,现在急切间上哪儿去找妥帖的庵堂去?再加上我们这位小姐性子最老实,几曾有一星半点像了她娘老子?没有人守着孤单单一个人上尼姑庵子里怎么叫人放得了心!”

“不是说东府里蓉大爷自己分家单过,也逃过了年晦月灾?!让他给想想法子,行不?”

“千万别指望他!二奶奶的事就出在他身上!这位蓉大爷可是个不要脸的,史大姑娘进窑子的事儿就是从东府里传过来的,说不定他就去嫖过!巧姐儿送他那里去,还保不住先就被他糟蹋了呢!”

“看我!可是老糊涂啦,竟忘了这档子事。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嗨,光顾的着急说话,先让我坐下喝口水再想想。”

静悄悄了一阵子,只见刘姥姥一拍大腿舞着两手直蹦起来:

“想见着,不是有一出戏?叫啥子"狸猫换太子"。还有年前听的鼓儿词,真假巡按大人,一个金印一个蜡印,一个眼错不见,就楞给换了个个!”

“咋换?跟谁换?”主意是好,但是平儿仍不免疑惑。

“我有了主意!别着急,等我们定定心神先吃了饭再说。”



猜不透,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平儿也不想多问,从门外叫过一个小丫头,让厨房把翻开到屋子里头,再教把巧姐儿也喊过来一并见客陪客。

等巧姐儿过来,平儿先解释了一番原由。巧姐儿她也记起了自个名字的来历,那是娘在时常提起的一桩故事:这个正好,就叫巧姐儿。这个叫作‘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姑奶奶定要依我这名字,她必长命百岁。日后大了,各人成家立业,或一时有不遂心的事,必然是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却都从这‘巧’字上来。

等到刘姥姥把她母亲留下的凤钗插在巧姐儿头上的时候,那看似木呐的女孩子竟还自发地低声喊了一声:姥姥!一下子刘姥姥心里咯噔了一下,弄得个积世的老虔婆眼圈儿也发红起来。

边吃边谈凤姐的通州结局,丧事,坟墓等琐碎杂事。又说了一通开姥姥饭庄的经过和这几年不得上荣府的原由。

饭罢自有人收拾残局。刘姥姥对饱吃了一顿的青儿说:“闺女,你看这儿的女孩子们细皮白肉的,打扮得多俊俏!想不想让平儿姑娘给找几身衣服来挑着换换?”

一听这话,青儿喜不自禁。巧姐儿立起身来拉着青儿的手就要去她房里挑选,平儿她却只觉得眼前一阵发晕一阵发黑!



等两个女孩儿家走了以后,平儿看着满脸肃穆加镇静的刘姥姥,望着她深不可测的眼瞳子,也十分平静地问:“你老有了决断?”

“没事!只有把她带在我身边了!”脸上一面孔正气。

“舍得?!”还是有些挂心。

刘姥姥知道平儿问的是啥。

“我也只能把她托付给你了!”

“姥姥,你快说,还有什么话交待?”

“狸猫是狸猫,太子是太子。姑娘日后别混了,千万记住!”

相对无泪,默然无言。



青儿打扮得焕然一新,顾盼自然神气地出现在平儿房内。

“喜欢吗?”

青儿笑笑不响,只是低下头来弄裙带上的玉佩。

“真是人要衣装佛要金装,这句老古话一点不错!”平儿帮腔。

“让平儿姑娘再找些首饰来装扮装扮,也叫我们开开眼界。”

平儿带上青儿去了后房。

“过来,巧姐儿,我问你,跟姥姥去姥姥家玩几天好不?”

“嗯。”极细极低的回应。

青儿这回是满头珠翠,俨然一个小姐的样儿。

“青儿,姥姥今儿个先回去,过几天再来接你。好不好?你就在这里跟平儿姑娘学学人家大家小姐的作派,日后去婆家也好懂得个眉高眼低,是不?”

青儿一听得婆家二字,羞得低下头来不敢开口,也忘了再问姥姥几时来接她回去。

平儿吩咐让小丫头带上青儿到园子各处去转转。青儿早听姥姥和小哥哥说过那个想象中像天堂似的大花园子,喜盈盈地跟上走了。

“快,平儿姑娘,咱们快去巧姐儿屋里拾缀拾缀!”

三人一行来到巧姐儿屋里。见青儿换下的衣服撂在炕上,刘姥姥马上让巧姐儿换上。巧姐儿当然不识得为什么,却也听话。平儿又让教巧姐儿两条胳膊上套上十来个金镯子。又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不觉有什么破绽,才放了心。

“多用心眼,别说话,跟着姥姥走,没错!”

又叮嘱了一番,方始一路送出来。



出门时倒也无惊无险。有对牌,那些差官兵丁也懒得多盘问察看。出门转过墙脚,倒反而让大家都吓了一跳。

板儿也赶来了。他是跟威武镖局就便到京城联手镖行的车马来的,看姥姥早起找他会有啥事儿要相帮。板儿一眼先就看到一个并非是青儿的女孩子家,才要张口,就被刘姥姥喝住:“快回去!”

倪二小四都是聪明人,一看这情景都刹住口不闻不问。赶上车就走,先送倪二到家而后一溜烟就进了西山。



芥豆村内,真相全明。

“记着了,你姓王,是我亲亲外孙女青儿。这里是芥豆村,你的老家。你爸王狗儿你妈王刘氏,都在通州姥姥饭庄。巧姐儿她可还在荣国府,别弄错了。千万千万得记住!”

村里人只知道刘姥姥带着板儿青儿回村子来住上一阵子。有好奇多事的还想来听听有啥子新闻,都被刘姥姥挡了驾。

板儿常出门拾缀田里村头的活计,出过一回回门。听说是去了通州,没几天又见到小伙子的身影。就是青儿老不见露面。

“青儿啊,她病啦,着了凉不惯见风。”这是刘姥姥的说法。

村里人老实,也就信了。

隔壁二丫头是唯一知情人。刘姥姥让她过来教青儿纺线线,一看就知道这“青儿”啥都不会,也根本没使过村里的家伙没见过田头的阵仗。

刘姥姥应承下一旦教会青儿纺线线,就有一对京城里小姐太太们带的那种耳环送二丫头。先已看到过“束修”的二丫头自然尽心尽职,也决不会多嘴。



就这样,过了一阵太平日子。不料,有一天板儿下地去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这个不速之客就是周老财家的雌老虎。

“哎呀呀,回来都这么些天啦,也不叫乡里乡亲的来聚聚。京城又有些什么好事儿?”

村里人闭塞。天高皇帝远的,都喜欢听新鲜事儿。

雌老虎另一目的是想拉近乎。王狗儿家可今非昔比!听说通州有大买卖,京城有大后台,怪不得这小地方就不放在眼里。难得有机会回村来,可得拉呱拉呱!自个家里的小子配青儿倒也年齿般配,家里底子也应当让这个老婆子开眼,这样日后就也能往通州去京城求个发展发展!

闲扯着说闹着磨蹭着不走,一个眼错不见,雌老虎蓬一下子站起来直往里头小屋闯进去:“来,咱们瞧瞧青儿这闺女去!看看这些年长的有多俊俏!”

一把没挡住,门帘已被她掀起。

巧姐儿在房里,看到来生人,急忙往门背后躲。

雌老虎一看之下,“嘿,这不是青儿吧?怪不得藏着不让见人!”

又一掀门帘,扬长而去。这回掀的是大门门帘。


“板儿,巧姐儿,你们今夜就圆房!”

“姥姥,我……”板儿是张着口半晌也合不下来,不知道如何答复。巧姐儿是一声不吭,低着个头,满脸飞红。

“不要多说,赶紧给我去!明天,到明天什么都没事了。乖,别怕!听姥姥的话,没错!”

二话没说!刘姥姥边说边动手,拉着巧姐儿就往板儿房里走。

退出来,看着板儿还愣在堂屋里,气不打一处来。

“还不快给我进屋去,熄了灯,我也要睡了。”

盯着板儿进了房合上门熄了灯。刘姥姥这才放下心来,独自回自个房里躺在炕上琢磨起来。

原先是自己和巧姐儿一炕睡,现在是板儿和巧姐儿一炕睡。眼下一个人正好好静静心心做个明断。

明儿个天一大放亮,刘姥姥叫起小两口:“快走!赶紧走!走得越远越好!看来只有望南边走,是这个理儿不?”

随身细软收拾好,刘姥姥让留下应承给二丫头的一副耳环。又叮咛道:
“去告诉你爹,立马收摊子走人。我一个老婆子,活不过几天了。也净对得起你们王家,还有正儿八经王家这位上吊死了的姑奶奶。要过些天真的去了阴曹地府,对不起的就是你妹子青儿一个!说要罚,上刀山下油锅也就让阎王判官罚我一个!”

“那,那姥姥你……?”

“甭管我!天塌下来有我顶着。看他们还能把我这么个八十开外的糟老婆子会怎么着?!哎,记着一件事,这一走看来回不得家乡,别指望回来。记住,临离开通州一定要带她去上趟坟,磕头烧香。”







(尾声)

夕阳早已西下,这寒冬腊月的光景转眼就是黑天昏地。惯常躲在那个树洞洞里的猫头鹰瞧着,心里也在纳闷:芥豆村里这一家怎么老不见有灯光呢?!

西山跟前芥豆村口,一间东倒西歪屋,破败得不成个样子。也没有见有人来住,也没有人来照看。直到有一天傍晚,居然搬进来一家子住下。那男的看上去有点点木衲,不像是会做什么营生。苍老的脸上既看得出岁月累积的刻痕,也依稀看得出些往昔的风采。给人写个什么春联书信的倒看得出是一笔好字。不知是他前几世修来的这等齐人之福,在一个茅草屋檐下消消停停舒舒坦坦安安稳稳地却有两个女人在服伺。那两个女的看着不像是大房同二房,也不像是小姐和丫头,倒像是姐姐跟妹妹似的。就眉眼身材来说,年轻时倒应该都是个美人胎子,平素里一起兢兢业业地做针线。尤其是那个看来稍微领头管家主事的心也直爽手也灵巧,从不会与人争长论短。连周老财的雌老虎娘子都喜欢她们的针线活。



通州官道旁的姥姥饭庄,仍然不声不响地敞开着大门蹲在那圪塔。只是换了店东,不再姓王而是姓了倪。没有出色的厨子不太有人精心照管,生意也大不如前。一个劲儿传说要关门了事。原先的店东王狗儿把店面折给老二小四后也竟然不知去向。



几千里外的江南,不管人事更迭世道变迁,长江之水照样一头扎进东洋大海。

谁又能想得到,若干年后,瓜州渡口,一个穷极潦倒的半老船娘会常时对着一只茶盏发呆。她记得很清楚,那一天摆渡口来了小两口子,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那小女孩的母亲看见她一惊,又回头和她身旁那个男的嘀咕了一阵子。临下船之前,是那个小女孩给递来了那只茶盅,放在自己的面前……。

记得更加清楚的是:那就是自己亲口关照不要收回了,结果让宝二爷拣便宜白送了一个人情的祖传成窑茶盅。那当口,她是俩手颤抖抖地捧起茶盅来,一阵阵心酸一阵阵犯昏,禁不住就一头扑在船头上放声痛哭起来,恨不能一下子就跳入长江。可悲可惜的却是终究没有恨得下心,也就还是半死不活地守在这槛内苦熬……。




(完稿于05年万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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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三 十一月 02, 2005 9:37 p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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