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我-北美枫

[下雨的樟树]

最后的左楼


（短篇小说）




他苦闷、绝望、难以忍受；她赌气、反感、无计可施。再吵下去就淡而无味了。这次吵架就这样别扭地草草结束。

他也没有报复，下流地骂她，她也没有声嘶力竭地摆出许多世态道理反击他。

他们之间竟会出现如此意兴阑珊，大伤感情的口角是近十四天出现的事。他是意想不到的，她是预料到的。

他和她已经沉默不语。室内静得让他感到特别不自在和不安。它无奈地靠在窗口，佯装向楼下的城市俯视，尽量集中注意力目不转睛地看清街道上、桥上的一点一点东西，但还是模糊不清，这本来是很清晰的，是情绪深深地影响他的视觉。

她在他的背后，心烦意乱地走来移去，之后走远的声音传进他敏感的耳朵，象是走进洗水间，听到洗东西的哗哗啦啦流水声。停后，脚步的声音又传过来，向他靠近。

“给你，——给你。”她用右手肘部推推他的左肩，双眸盯着手里的，“只剩二只苹果了，都很小。”

“不要。”他拖回斜站的右脚，挪了挪上身，显得更沮丧，懒洋洋地靠在有冷风的窗口，头也没有侧过来瞟她一眼。

她没有再多解释，自个儿擦干一只更小的苹果，咬了一口，烂的。又把另一只苹果认真地放在紫色有机玻璃的小圆桌上，苹果左右摇摆地滚了滚，就倾斜地靠在桌边略高一点点的包边旁，似停欲滚地晃了很久，小心地停住了。

“你看，超过一刻了，我要吃不到饭的。你快走，天要黑了。”她留意他的脸色，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哄他离开她的房间，而他是要赶回家里的，那很远。

“不，你不还给我，我就不走。”他转过身，睨了她一眼，他自己不知道，他的脸色很憔悴。

“不，谁叫你写给我的？我怎么好归还你呢？——归不归还你，是我的权利。”她的屁股一半坐在被子上，一半依着床沿，一只脚悠晃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咀嚼苹果，心却在走神。

“等会儿，真的，要没饭吃的。你真烦。”她近乎是央求的口吻而后又是烦躁的语气，可丝毫不提他来的目的，她很自然地避开。

“谁烦你啦。你这人——”，似乎惊动了他心底里的委屈，他有点火了，她第一次发现他发火，她瞠目结舌，心灵深处萌动了一下，她很快恢复冷静。

“唉！这是我房间，你老糊涂吧。你一点也不听话。”她柔声静气，象是和他开玩笑，不安地走来走去。又蹬蹬蹬地走到门外，做出关门的样子：“我要把你锁在里面。”

她六神无主，怅然若失，又踱回到他的身边。

“前几天，我和你都讲过了。”他失望地吸了一口气，“反正，断绝了关系，过去的信，都是我自己炽热感情涌出来的，对我自己来说，是有价值的。——又不是我断绝你。我为什么没有权利收回我写给你的信呢？在你这儿，我也不放心。……想必每个人的初恋，无论成功或失败，对人的影响都很大的。你有了新朋友，你留我的信还有什么用呢？”

她爱理不理，忽儿又哈哈大笑：“我也要看，将来我还要利用它写自传呢。”她半认真半不在乎，瞥了他一下，他还在鸟瞰城市。

“快快快，快走快走。你这人真固执，我就不喜欢你这种脾气，信不还给你的——以后再寄还给你。”

“你已经不爱我了。”他难为情地吐出一个“爱”字，“留我的信有什么用呢？今天，我是特地来取信的，等了你一天，中午你也没有回来。——现在你不还给我，今天我就不走。”

他很执拗，时间一秒钟一秒钟地过去，他也担心天黑了，回不了家。他真的有点生气有点发火，“这不是和你开玩笑的。真的，我真恨你，你这人——”

“我为什么要叫你恨啦？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她愤愤不平。

“亏你说得出这样的话，朝三暮四。”

“我又没有爱你，都是你自己单相思，你自己太痴情。恋爱错觉。“她很委屈，越说越慢，越慢越轻，颤抖中夹杂着哭音。

“……“他硬是把几口唾液吞进肚子，亚口无言，倏地，脑中象刺进一枚雪亮吓人的长针，神经闪着阵阵剧痛，那阵只有自己才能体验到的昏热涌进脑后，让他原本已经崩溃的感情发炎，没有比这更难受了。

她神秘、不可理解、有魅力，让他遭受折磨，那是过去，现在，让他不知所措。

他没有看清她的时候，他就爱上了她。爱得那样孤寂和绝望，爱得那样盲目和消瘦，在即将到达顶峰的时候，他失败了。

良久，他冷静地瞧她：“反正，你怎么说我，都可以，单相思也好，不是爱情也好，正因为这样，所以，我叫你把我写给你的那些情书还给我。我是不配你的，连给你写信都不配。”

说完，他紧紧地咬住牙齿，想让自己突然波动的情绪稳定下来，不让眼睛潮热，双眼死死盯住右边的墙。他本是一个倔强的人，而流露的话语是如此消极和软弱。

“谁叫你说这些？”她已经受不了他的话，更不忍看他一眼，她真不想听他说话，她感到反感、怜悯、无奈又心痛，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她摇摇头又瞅瞅站在她对面的这位天真、单纯、痴情、执迷不悟令自己有太多回忆但自己早就准备分手的“朋友”。

“那么，这样好了。”他伸了伸腰，深吸了一口冷气，“就把近两年的信还给我，以前的你留着，过去的，只有友谊，没有那种意思。”

“大男子主义。我最反对那些命我干什么什么什么的人。”

“最反感是你，别人帮你拿我写给你的信，也会好上的。”

前天他来的时候，他去上班了，他留在她的宿舍里，她的日记本就留在桌上，他看了，他明白了一切。她下班后，她问他：你看了没有？他说没有。她说：我读给你听。他问了：你真的象日记里说的：对我的爱已经死了吗？她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你来了，我就烦死了。他也冷冷地说了一句：我会提早回学校的。

“反正，你要还给我的信，不然的话，我自己找了。留下我的又有什么用呢？”

“归还你！归还你！”她气呼呼地转身到蚊帐后面，她很赌气，能感觉她在哭。

“阑儿——”他轻唤一声，他现在始终注意她微妙的变化，他惊讶。他听到她翻信的声音，那发出的声音是极不情愿的，好象在一只箱子里甩来甩去。

“阑儿、阑儿、那就算了。”他太为她想了，他在一个委屈的女人面前是软体动物，他意识到她心灵深处某种现实和精神的挣扎。

她并不是坏姑娘，也许爱情不是自己想象的：他想。

“我是担心你将来的男朋友，若看到我的情书时，会影响你们的感情。如果你真要保留的话，你就留着。”

她沉默，似乎在很认真地翻箱倒柜，不象是在为他找信。

他走了过去，才发现她手里已经捏了几封。

他站在她的左边，她的脸上有泪痕。

他用右手理了理她头上几根散乱的头发。她没有阻止。以前是她要求他理的，那些回想起来还很甜蜜。今天是他第一次主动地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她没有阻止，他也没有再继续理，自觉地收回右手，当他收回手后，她转过脸注视着他，他知道她注视自己，他懂那目语，但他没有看他，而是浏览她手里捏着的信，那信封，他就知道是什么时候买，什么时候写，什么时候贴，什么时间寄的……

他和她轻轻地肩挨着肩，以前他都会觉得特别不好意思，今天却没有这种感觉。她的黑发触到他的脸触动了他的泪腺，使他看不清箱里的许多信，她没有注意到，她也没有叫他走开，他又闻到她淡雅的香味，他不知道这是否就是女子身体的香，以至他多年以后都没有忘记这种香味，这是后话。也许以后再也闻不到她那淡雅诱人的香味了，他想。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情人，走向另一位，他顿时莫名愁结和失落，他想到了死，好难受。

熟悉的垂发，他曾为她拔掉两根白的，他说这是高考的最好成绩，她笑嘻嘻叫她吃掉。熟悉的脸容、熟悉的嫩唇、他虽然只有一次机会吻过她。熟悉的肩膀，左肩那颗诱人的黑痣，熟悉的小胸脯。

现在，他就站在她身边，那么近，可心的距离是那么远。过一会儿，他将离开。

他渴望再一次最后一次抱抱她吻吻她，那种情绪的冲动让他忘记了暂时的不幸，他的手已经移到她的纤腰，手感觉到她的腰传递的体温，她没有反对，他没有再用力，而是慢慢地垂下了手，把手放进自己的裤袋里。

“给你”她已经把第三叠信拍到他手里，头也不回地仍旧寻找，不是他的信就被她甩得满地都是，这是一个很大很高的纸箱，翻到箱底的时候，她要弯腰。

他把信放到自己带来的一只很大的黑皮包里。许多又掉到地上，他没有捡。

“你的信真多。”他的语气很婉转。并不是他达到了目的，也并不是他理解了她，也许他本来就是理解人的，也许不是。

“哎？那一封也是我的。”他注意到那紫色信封的信被她瞬间翻到另一边，她又迅速把一叠信盖上。他伸手去捡。

“不是你的。”她用另一只手很快挡回他的手。

“我自己的，我自己的字迹。”他笨笨地认真地强调。

“不是——”她几乎心灰意冷，直起弯着的上身，迷茫地看看他又看看他。

他惊奇地察觉她顿时出现的复杂表情，他忽然呆了一下。

“对对。我以为是近二年的。我弄错了。”他无法回忆起那封信里的内容，写点什么？回到理智的时候，他绝望极了，长长哀叹一声。

她继续埋头寻找，他也帮他寻找。

“好了。没有了。”她象完成一件大事，又把最后一大叠信交给他。双手啪啪拍了两下纸箱。

“好象不止这些。”这两年里，平均一天都有一封。他把母亲寄给他买冬衣的钱都拿来买邮票和喜欢的美术书了。

“你是公安局吗？证件拿来看看？”她酸溜溜地说了一句，睚眦得脸都胀红了，准备向床那边走去。

“阑儿，地上的信，不捡回来吗？”于是他和她把地上的信拣回去。

她极不高兴地看他把一封信一封信装进黑皮包里，最后他是把信塞进皮包里的，皮包已经鼓了，好沉。他很难把拉链拉拢，她又帮他，才把拉链拉上。

皮包沉沉的、圆圆的，放在地上可以滚出很远。

他坐在椅子上，她靠在床边，他讲窗外楼下的雪景，讲这小城最高的大夏，就是这江滨商场，讲第一次找到这座左楼时的兴奋和紧张，讲打听她住哪楼的时候，自己多么的腼腆和胆怯，讲这些天天天在楼顶上等待和焦虑。

她很认真地听他说，她讲天气很冷，手上都是冻疮，讲工作，讲打牌，讲现实，他想不通她为什么工作半年多就学会打牌了，他没有反问，他们也没有玩笑。

“呀？你不去吃饭了吗？”他好象刚想到。

“一点也不饿——不想吃。”

“你要走了？”她问。

她帮他拎皮包，他想走到她前面，拉开一点距离，可她总走在他旁边，他假装说些开心的事，她没有回答他。

他也讲一些庸俗的事（以前他从来不会说的）：路边的垃圾，讲枯死、冻死的树，讲楼角上的万年青种在尿盘里，只有城里人想得出，她笑笑。

“朔雁对你好吗？？”他突然站着不动，转了个身，正对着她，“你一路上都是校花，我自己也明白爱你就是梦游。”

“差不多。”他潜意识地低一下头又害羞地笑笑。“不过他很滑头。”

他听到她微微的叹息声，她太冷。

之后他问她，她什么也不讲了。

“以后你能调回来吗？？”分手的时候，她又匆忙问他。

“一般不可能的，也许毕业时，我会到很远的地方去。”他的泪都快出来了，他觉得如果再在这个城里多呆一天，会让自己无地自容。这寒假的十几天已经够让他撕裂了心。







“喂！啊——呀？噢，真的是你，我远远就看见‘你’象你。”

他来不及转身，其实已经发现一位妇女向他跑来。

“噢？！阑儿，怎么能在这里见到你？”他欢欣。

时下流行的发型，那一双能看透对方的眸子，似乎忧郁又俊美的脸，穿着他曾特别喜欢后又很深怕的那种颜色的时装。他陌生地望她，目光顺着她的眼睛、鼻子、嘴唇来回地走，在她的嘴唇停了停，又集中到她的脖子上，在她的左肩处停顿，还想起她那颗诱人的黑痣，徘徊片刻，然后流连她那对比从前丰满的双乳，他寻到过去，又下意识地摇摇头，他的目光停在左手拉着的小女孩，一定是她。

他兴奋地蹲下，抱起小女孩，又很快站起，亲了亲她：“她真象你——你几岁啦，叫什么名字？”

他很温欣地看她。

“七岁——我叫清池。”她甜甜地回答，而后又从他身上滑下，退回到妈妈身旁。

“妈妈，他是谁啦？”

他和她相视一笑，小女孩也笑了。

“七年不见，真快啊。”一下子不知该讲些什么，很长时间他都注视小女孩。他和她相顾无言，很久，他先随便说了一句。

“你觉得快？”她认真了，她怀疑他的言外之意。

他假装和小孩玩，没有回答她。

“那些信还有吗？”她很诚恳地带他回到过去。

“早就烧了。”他不情愿回到过去，仍和她的孩子玩。

“你不会的。”

“真的。里面还有一只苹果。”他漫不经心。

“吃了吗？”

“没吃。”

“七年了，还放着？”

“放着”他其实就放在身后的背包里，但他没有告诉她。“我那时回学校就研究怎么保存苹果的问题。”

她露出了笑。

“妈妈，他是不是那个很坏很坏的人呀？”

“……”

他和她又相视一笑，小女孩又笑了。他又抱起小女孩。

“你妻子呢？”七年了，她多么需要他和她说说这七年的一切啊。

“你很吃力的，让我抱。”她从他怀里抱回孩子。

“再见了，离开车快了。”他拎着三只大包、一只小包走了。他来不及问他现在干什么，来不及问他去哪里，来不及问他还恨不恨她。

“清池，再见。“他从车窗里钻出头，向她们摇摇手，“想不到我们会在这么远的外省见面。”

她正朝他张口，但没有说出，也许突然忘了说什么。

“广交会还有好多天，我已经来十天了。”她对自己说出这句毫无暗示的话遗憾很久。

“妈妈，他是不是那个很坏很坏的人呀？”

1987年5月15日——26日写




十七年后，她在他的博客里写了这么一段话：

你那首发表在杂志上的《江滨商场左楼》我最近读到了，那天我的妹妹拿给我，说那个作者一定是你，此时我才知道你的网名，我的电脑才有你的博客。


你的诗歌我不爱读，特别是以前的。现在你给那么多女子写诗歌，我看还没有以前写给我的好，虽然我在你的博客里才读到你写给我的诗歌。虽然过去了20多年。


你写给小粉的还都在写我，你对20岁的我有情绪，所以写诗都写给20岁的女子，其实我们都老了，你不觉得我们老了吗？


他已经很久没有去管理博客了，一次偶尔打开，发现了她这段文字。于是，他把这篇朋友为他写的小说搬上博客，之后，他在修改密码时，有意闭上眼睛，乱按了几个数字……他就让这个博客漂流了。







附：诗歌《江滨商场左楼》





◆江滨商场左楼





那段楼梯


常常走到一半就退回


很狭窄容不下我


那段楼梯


转弯的地方都是门口


我真担心走错


那段楼梯上去 在上面


最上面的楼梯


我经常徘徊，离天堂不远


我坐立不安，室内的人还在吗


时不时想问陌生的人，人呢？


那段楼梯


美人儿已经离开


房门依旧紧闭


1988年5月于江滨商场左楼楼顶
_________________
http://miaoyong.poco.cn/

[[下雨的樟树]]

最后的左楼


（短篇小说）




他苦闷、绝望、难以忍受；她赌气、反感、无计可施。再吵下去就淡而无味了。这次吵架就这样别扭地草草结束。

他也没有报复，下流地骂她，她也没有声嘶力竭地摆出许多世态道理反击他。

他们之间竟会出现如此意兴阑珊，大伤感情的口角是近十四天出现的事。他是意想不到的，她是预料到的。

他和她已经沉默不语。室内静得让他感到特别不自在和不安。它无奈地靠在窗口，佯装向楼下的城市俯视，尽量集中注意力目不转睛地看清街道上、桥上的一点一点东西，但还是模糊不清，这本来是很清晰的，是情绪深深地影响他的视觉。

她在他的背后，心烦意乱地走来移去，之后走远的声音传进他敏感的耳朵，象是走进洗水间，听到洗东西的哗哗啦啦流水声。停后，脚步的声音又传过来，向他靠近。

“给你，——给你。”她用右手肘部推推他的左肩，双眸盯着手里的，“只剩二只苹果了，都很小。”

“不要。”他拖回斜站的右脚，挪了挪上身，显得更沮丧，懒洋洋地靠在有冷风的窗口，头也没有侧过来瞟她一眼。

她没有再多解释，自个儿擦干一只更小的苹果，咬了一口，烂的。又把另一只苹果认真地放在紫色有机玻璃的小圆桌上，苹果左右摇摆地滚了滚，就倾斜地靠在桌边略高一点点的包边旁，似停欲滚地晃了很久，小心地停住了。

“你看，超过一刻了，我要吃不到饭的。你快走，天要黑了。”她留意他的脸色，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哄他离开她的房间，而他是要赶回家里的，那很远。

“不，你不还给我，我就不走。”他转过身，睨了她一眼，他自己不知道，他的脸色很憔悴。

“不，谁叫你写给我的？我怎么好归还你呢？——归不归还你，是我的权利。”她的屁股一半坐在被子上，一半依着床沿，一只脚悠晃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咀嚼苹果，心却在走神。

“等会儿，真的，要没饭吃的。你真烦。”她近乎是央求的口吻而后又是烦躁的语气，可丝毫不提他来的目的，她很自然地避开。

“谁烦你啦。你这人——”，似乎惊动了他心底里的委屈，他有点火了，她第一次发现他发火，她瞠目结舌，心灵深处萌动了一下，她很快恢复冷静。

“唉！这是我房间，你老糊涂吧。你一点也不听话。”她柔声静气，象是和他开玩笑，不安地走来走去。又蹬蹬蹬地走到门外，做出关门的样子：“我要把你锁在里面。”

她六神无主，怅然若失，又踱回到他的身边。

“前几天，我和你都讲过了。”他失望地吸了一口气，“反正，断绝了关系，过去的信，都是我自己炽热感情涌出来的，对我自己来说，是有价值的。——又不是我断绝你。我为什么没有权利收回我写给你的信呢？在你这儿，我也不放心。……想必每个人的初恋，无论成功或失败，对人的影响都很大的。你有了新朋友，你留我的信还有什么用呢？”

她爱理不理，忽儿又哈哈大笑：“我也要看，将来我还要利用它写自传呢。”她半认真半不在乎，瞥了他一下，他还在鸟瞰城市。

“快快快，快走快走。你这人真固执，我就不喜欢你这种脾气，信不还给你的——以后再寄还给你。”

“你已经不爱我了。”他难为情地吐出一个“爱”字，“留我的信有什么用呢？今天，我是特地来取信的，等了你一天，中午你也没有回来。——现在你不还给我，今天我就不走。”

他很执拗，时间一秒钟一秒钟地过去，他也担心天黑了，回不了家。他真的有点生气有点发火，“这不是和你开玩笑的。真的，我真恨你，你这人——”

“我为什么要叫你恨啦？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她愤愤不平。

“亏你说得出这样的话，朝三暮四。”

“我又没有爱你，都是你自己单相思，你自己太痴情。恋爱错觉。“她很委屈，越说越慢，越慢越轻，颤抖中夹杂着哭音。

“……“他硬是把几口唾液吞进肚子，亚口无言，倏地，脑中象刺进一枚雪亮吓人的长针，神经闪着阵阵剧痛，那阵只有自己才能体验到的昏热涌进脑后，让他原本已经崩溃的感情发炎，没有比这更难受了。

她神秘、不可理解、有魅力，让他遭受折磨，那是过去，现在，让他不知所措。

他没有看清她的时候，他就爱上了她。爱得那样孤寂和绝望，爱得那样盲目和消瘦，在即将到达顶峰的时候，他失败了。

良久，他冷静地瞧她：“反正，你怎么说我，都可以，单相思也好，不是爱情也好，正因为这样，所以，我叫你把我写给你的那些情书还给我。我是不配你的，连给你写信都不配。”

说完，他紧紧地咬住牙齿，想让自己突然波动的情绪稳定下来，不让眼睛潮热，双眼死死盯住右边的墙。他本是一个倔强的人，而流露的话语是如此消极和软弱。

“谁叫你说这些？”她已经受不了他的话，更不忍看他一眼，她真不想听他说话，她感到反感、怜悯、无奈又心痛，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她摇摇头又瞅瞅站在她对面的这位天真、单纯、痴情、执迷不悟令自己有太多回忆但自己早就准备分手的“朋友”。

“那么，这样好了。”他伸了伸腰，深吸了一口冷气，“就把近两年的信还给我，以前的你留着，过去的，只有友谊，没有那种意思。”

“大男子主义。我最反对那些命我干什么什么什么的人。”

“最反感是你，别人帮你拿我写给你的信，也会好上的。”

前天他来的时候，他去上班了，他留在她的宿舍里，她的日记本就留在桌上，他看了，他明白了一切。她下班后，她问他：你看了没有？他说没有。她说：我读给你听。他问了：你真的象日记里说的：对我的爱已经死了吗？她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你来了，我就烦死了。他也冷冷地说了一句：我会提早回学校的。

“反正，你要还给我的信，不然的话，我自己找了。留下我的又有什么用呢？”

“归还你！归还你！”她气呼呼地转身到蚊帐后面，她很赌气，能感觉她在哭。

“阑儿——”他轻唤一声，他现在始终注意她微妙的变化，他惊讶。他听到她翻信的声音，那发出的声音是极不情愿的，好象在一只箱子里甩来甩去。

“阑儿、阑儿、那就算了。”他太为她想了，他在一个委屈的女人面前是软体动物，他意识到她心灵深处某种现实和精神的挣扎。

她并不是坏姑娘，也许爱情不是自己想象的：他想。

“我是担心你将来的男朋友，若看到我的情书时，会影响你们的感情。如果你真要保留的话，你就留着。”

她沉默，似乎在很认真地翻箱倒柜，不象是在为他找信。

他走了过去，才发现她手里已经捏了几封。

他站在她的左边，她的脸上有泪痕。

他用右手理了理她头上几根散乱的头发。她没有阻止。以前是她要求他理的，那些回想起来还很甜蜜。今天是他第一次主动地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她没有阻止，他也没有再继续理，自觉地收回右手，当他收回手后，她转过脸注视着他，他知道她注视自己，他懂那目语，但他没有看他，而是浏览她手里捏着的信，那信封，他就知道是什么时候买，什么时候写，什么时候贴，什么时间寄的……

他和她轻轻地肩挨着肩，以前他都会觉得特别不好意思，今天却没有这种感觉。她的黑发触到他的脸触动了他的泪腺，使他看不清箱里的许多信，她没有注意到，她也没有叫他走开，他又闻到她淡雅的香味，他不知道这是否就是女子身体的香，以至他多年以后都没有忘记这种香味，这是后话。也许以后再也闻不到她那淡雅诱人的香味了，他想。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情人，走向另一位，他顿时莫名愁结和失落，他想到了死，好难受。

熟悉的垂发，他曾为她拔掉两根白的，他说这是高考的最好成绩，她笑嘻嘻叫她吃掉。熟悉的脸容、熟悉的嫩唇、他虽然只有一次机会吻过她。熟悉的肩膀，左肩那颗诱人的黑痣，熟悉的小胸脯。

现在，他就站在她身边，那么近，可心的距离是那么远。过一会儿，他将离开。

他渴望再一次最后一次抱抱她吻吻她，那种情绪的冲动让他忘记了暂时的不幸，他的手已经移到她的纤腰，手感觉到她的腰传递的体温，她没有反对，他没有再用力，而是慢慢地垂下了手，把手放进自己的裤袋里。

“给你”她已经把第三叠信拍到他手里，头也不回地仍旧寻找，不是他的信就被她甩得满地都是，这是一个很大很高的纸箱，翻到箱底的时候，她要弯腰。

他把信放到自己带来的一只很大的黑皮包里。许多又掉到地上，他没有捡。

“你的信真多。”他的语气很婉转。并不是他达到了目的，也并不是他理解了她，也许他本来就是理解人的，也许不是。

“哎？那一封也是我的。”他注意到那紫色信封的信被她瞬间翻到另一边，她又迅速把一叠信盖上。他伸手去捡。

“不是你的。”她用另一只手很快挡回他的手。

“我自己的，我自己的字迹。”他笨笨地认真地强调。

“不是——”她几乎心灰意冷，直起弯着的上身，迷茫地看看他又看看他。

他惊奇地察觉她顿时出现的复杂表情，他忽然呆了一下。

“对对。我以为是近二年的。我弄错了。”他无法回忆起那封信里的内容，写点什么？回到理智的时候，他绝望极了，长长哀叹一声。

她继续埋头寻找，他也帮他寻找。

“好了。没有了。”她象完成一件大事，又把最后一大叠信交给他。双手啪啪拍了两下纸箱。

“好象不止这些。”这两年里，平均一天都有一封。他把母亲寄给他买冬衣的钱都拿来买邮票和喜欢的美术书了。

“你是公安局吗？证件拿来看看？”她酸溜溜地说了一句，睚眦得脸都胀红了，准备向床那边走去。

“阑儿，地上的信，不捡回来吗？”于是他和她把地上的信拣回去。

她极不高兴地看他把一封信一封信装进黑皮包里，最后他是把信塞进皮包里的，皮包已经鼓了，好沉。他很难把拉链拉拢，她又帮他，才把拉链拉上。

皮包沉沉的、圆圆的，放在地上可以滚出很远。

他坐在椅子上，她靠在床边，他讲窗外楼下的雪景，讲这小城最高的大夏，就是这江滨商场，讲第一次找到这座左楼时的兴奋和紧张，讲打听她住哪楼的时候，自己多么的腼腆和胆怯，讲这些天天天在楼顶上等待和焦虑。

她很认真地听他说，她讲天气很冷，手上都是冻疮，讲工作，讲打牌，讲现实，他想不通她为什么工作半年多就学会打牌了，他没有反问，他们也没有玩笑。

“呀？你不去吃饭了吗？”他好象刚想到。

“一点也不饿——不想吃。”

“你要走了？”她问。

她帮他拎皮包，他想走到她前面，拉开一点距离，可她总走在他旁边，他假装说些开心的事，她没有回答他。

他也讲一些庸俗的事（以前他从来不会说的）：路边的垃圾，讲枯死、冻死的树，讲楼角上的万年青种在尿盘里，只有城里人想得出，她笑笑。

“朔雁对你好吗？？”他突然站着不动，转了个身，正对着她，“你一路上都是校花，我自己也明白爱你就是梦游。”

“差不多。”他潜意识地低一下头又害羞地笑笑。“不过他很滑头。”

他听到她微微的叹息声，她太冷。

之后他问她，她什么也不讲了。

“以后你能调回来吗？？”分手的时候，她又匆忙问他。

“一般不可能的，也许毕业时，我会到很远的地方去。”他的泪都快出来了，他觉得如果再在这个城里多呆一天，会让自己无地自容。这寒假的十几天已经够让他撕裂了心。







“喂！啊——呀？噢，真的是你，我远远就看见‘你’象你。”

他来不及转身，其实已经发现一位妇女向他跑来。

“噢？！阑儿，怎么能在这里见到你？”他欢欣。

时下流行的发型，那一双能看透对方的眸子，似乎忧郁又俊美的脸，穿着他曾特别喜欢后又很深怕的那种颜色的时装。他陌生地望她，目光顺着她的眼睛、鼻子、嘴唇来回地走，在她的嘴唇停了停，又集中到她的脖子上，在她的左肩处停顿，还想起她那颗诱人的黑痣，徘徊片刻，然后流连她那对比从前丰满的双乳，他寻到过去，又下意识地摇摇头，他的目光停在左手拉着的小女孩，一定是她。

他兴奋地蹲下，抱起小女孩，又很快站起，亲了亲她：“她真象你——你几岁啦，叫什么名字？”

他很温欣地看她。

“七岁——我叫清池。”她甜甜地回答，而后又从他身上滑下，退回到妈妈身旁。

“妈妈，他是谁啦？”

他和她相视一笑，小女孩也笑了。

“七年不见，真快啊。”一下子不知该讲些什么，很长时间他都注视小女孩。他和她相顾无言，很久，他先随便说了一句。

“你觉得快？”她认真了，她怀疑他的言外之意。

他假装和小孩玩，没有回答她。

“那些信还有吗？”她很诚恳地带他回到过去。

“早就烧了。”他不情愿回到过去，仍和她的孩子玩。

“你不会的。”

“真的。里面还有一只苹果。”他漫不经心。

“吃了吗？”

“没吃。”

“七年了，还放着？”

“放着”他其实就放在身后的背包里，但他没有告诉她。“我那时回学校就研究怎么保存苹果的问题。”

她露出了笑。

“妈妈，他是不是那个很坏很坏的人呀？”

“……”

他和她又相视一笑，小女孩又笑了。他又抱起小女孩。

“你妻子呢？”七年了，她多么需要他和她说说这七年的一切啊。

“你很吃力的，让我抱。”她从他怀里抱回孩子。

“再见了，离开车快了。”他拎着三只大包、一只小包走了。他来不及问他现在干什么，来不及问他去哪里，来不及问他还恨不恨她。

“清池，再见。“他从车窗里钻出头，向她们摇摇手，“想不到我们会在这么远的外省见面。”

她正朝他张口，但没有说出，也许突然忘了说什么。

“广交会还有好多天，我已经来十天了。”她对自己说出这句毫无暗示的话遗憾很久。

“妈妈，他是不是那个很坏很坏的人呀？”

1987年5月15日——26日写




十七年后，她在他的博客里写了这么一段话：

你那首发表在杂志上的《江滨商场左楼》我最近读到了，那天我的妹妹拿给我，说那个作者一定是你，此时我才知道你的网名，我的电脑才有你的博客。


你的诗歌我不爱读，特别是以前的。现在你给那么多女子写诗歌，我看还没有以前写给我的好，虽然我在你的博客里才读到你写给我的诗歌。虽然过去了20多年。


你写给小粉的还都在写我，你对20岁的我有情绪，所以写诗都写给20岁的女子，其实我们都老了，你不觉得我们老了吗？


他已经很久没有去管理博客了，一次偶尔打开，发现了她这段文字。于是，他把这篇朋友为他写的小说搬上博客，之后，他在修改密码时，有意闭上眼睛，乱按了几个数字……他就让这个博客漂流了。







附：诗歌《江滨商场左楼》





◆江滨商场左楼





那段楼梯


常常走到一半就退回


很狭窄容不下我


那段楼梯


转弯的地方都是门口


我真担心走错


那段楼梯上去 在上面


最上面的楼梯


我经常徘徊，离天堂不远


我坐立不安，室内的人还在吗


时不时想问陌生的人，人呢？


那段楼梯


美人儿已经离开


房门依旧紧闭


1988年5月于江滨商场左楼楼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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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雨]

沙发！

很好的故事。喜欢这样的有思考的故事。

另外，这段时间你没来下雨，我也很少走路了

[[FFFFFF]]

沙发！

很好的故事。喜欢这样的有思考的故事。

另外，这段时间你没来下雨，我也很少走路了

[下雨的樟树]

[quote="叶雨"]沙发！

很好的故事。喜欢这样的有思考的故事。

另外，这段时间你没来下雨，我也很少走路了[/quote
问好叶雨;这段时间我因为不能上网,回家休息上网了,家里的电脑的插口又坏多时了,所以文章也贴不上来,我都在修改过去的文章,这样也好,我总算把88_2003年之间的诗歌整理,修改好了,接下来是修改去年和今年写的一些评论,小说也是不上网打的,还有一些,写得不好,多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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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的樟树]]

[quote="叶雨"]沙发！

很好的故事。喜欢这样的有思考的故事。

另外，这段时间你没来下雨，我也很少走路了[/quote
问好叶雨;这段时间我因为不能上网,回家休息上网了,家里的电脑的插口又坏多时了,所以文章也贴不上来,我都在修改过去的文章,这样也好,我总算把88_2003年之间的诗歌整理,修改好了,接下来是修改去年和今年写的一些评论,小说也是不上网打的,还有一些,写得不好,多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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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今]

问好樟树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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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茧成蝶 眼泪，从此不咸░░

NO FOREVER , ONLY LONGER！

[[King]]

问好樟树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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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的樟树]

肖今[:太漂亮了。你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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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的樟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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