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我-北美枫

唐小山 · 发表于: 星期三八月 24, 2005 9:33 pm 发表主题: 两棵开花的树

两棵开花的树

●唐小山
她一直住在这个山谷中。

幽谷岁月不知年。在最初，她还能记得住每年春天第一个向她问候的小鸟，第一场纷纷扬扬的雪有多冷，秋天的时候，她的衣服如何渐渐变成柔和而又美丽的淡黄色……岁月像山谷间的流水一样一天一天地流过去，而她的春夏秋冬，在宁静中一成不变地轮回着，年复一年。

春天。

小鸟欣喜地问候她，说：你好吗？又到春天了！

但她不再同样微笑着回答说“是啊”，而是静静地凝望着远方的天空，没有笑也没有说话。小鸟有点奇怪，小鸟看看她，又看看天，不过也没有说话，拍拍翅膀，又落到她旁边一株高大的枫树上，发出同样的问候。

枫树笑着回答了小鸟的问候，转头看看她，很小心地问了一句：你不开心？

她沉默了片刻，轻轻地叹了口气：有什么可开心的？

枫树注视着她，好一会，才说：你不喜欢这样的日子，是么？

她忽然生了气，喊着：有什么可喜欢的？小鸟可以到处飞看风景，小鱼也可以从这里游到那里，他们一个月里经历的，比我们一年都要多。生命就这么单调地重复着，今年和明年没有什么不同，今天和明天也没有多少区别----实在要说有，不过是今天树林里又飞来一只蓝喜鹊，听说山百合爱上了一只黑凤蝶……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一棵树，既不高大也不美丽，还不会开花，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整个林子里没有我的任何同伴，我不过是一年换四件衣服，连衣服的颜色都一层不变，这样的日子----一点激情没有，还哪来的快乐？！

话冲口而出，她的歉意升起，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枫树也轻轻地说了一句：没什么。张张嘴想说些安慰她的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于是也沉默了。他们周围离得较近些的几株树都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但只是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离枫树比较近的两棵山杏一直静静地看着他们，略矮些的那一株也轻轻地叹了口气，没有说什么。高一点的那株微微笑了一下，轻轻地用手臂揽住了伴侣的肩。

枫树没有看到两棵山杏的举动，他仍然沉静地看着她，目光里，居然有一丝深深的怜惜。她却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她的目光仍追逐着天空，追逐着不远处的溪流，还有那条曲曲如带的山路……看着看着，她的眼里便渐渐凝聚了泪滴，缓缓地沿着叶缘滴下，一滴，又一滴。

树下一株紫菀怔了一下，自言自语：咦，苦的？！雨还有苦味的么？

抬头看看天，晴空万里。

又是两滴苦雨当头滴落，紫菀抬起看看她，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天气渐渐地暖了，她的浅绿衣裙换成了浓绿；秋风起的时候，她又换成了鹅黄……可她仍然无精打采，只是痴痴地看着远方。渐渐地，连远方都不看了，她收回了她的视线，低垂着头。

枫树的眼里开始出现痛惜的神色，他开始故意找理由和她说话，逗她开心，但她仍无精打采。枫树说：你其实非常美丽，真的；她不语。

枫树认真地说：其实不开花也没什么不好啊，只要你开开心心地活着就好。

她仍然不语。

冬天来了，纷纷扬扬的雪覆盖了整个树林，而她一反常态地没有脱去那一袭鹅黄衣裙，枫树震惊了：你这样会把自己冻死的！难道你连自己的生命都不爱惜？？

她忽然悲从中来：生命如此平淡无目的，死何足惜？我不明白，你们有的能开出美丽的花，有的结出丰肥的果，而我----我的存在到底有何意义？！

一朵最脆弱也最易感的雪花怔怔地看着她，轻轻地碰触了一下她的手----她的枝条冰冷而柔软。雪花的泪落了下来，很快凝结成一颗细小的冰珠。

越来越多的雪花飘落下来，渐渐地覆满了她一身，她鹅黄的叶片和枝条上慢慢地被白雪掩盖住了，但她没有像过去一样感到温暖，寒意如冰冷的雪水，缓缓地浸润了她的全身。

枫树的眼里已经溢满了悲哀和痛楚，他伸出自己的枝条，想帮她拂落不断落下的白雪，但他的努力只是摇落了几片黄叶，几团轻雪，她的脸色已渐渐发青。

她的意识正渐渐失去，迷蒙中她似乎听到有人痛苦地说：谁有办法？你们谁有办法，救救她，救救她啊……

周围有嘈杂的声响，似乎有许多人在说话。

她很想知道是谁在说，努力地想睁开眼睛，没能做到。

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她的身上仍然有些冷，但已不难忍受；旁边一个声音欣喜地说：她醒了，她真的醒了。

说话的是枫树，他正惊喜地看着她；那对山杏爱侣的脸上也带着笑，还有深深的关切。一只灰喜鹊“呀”的一声飞过来，落在她肩头，说：呀，你总算醒了；你知不知道我们多担心你？哪有树到了冬天不落叶的？幸好那个多事的小子帮忙，你才算逃过去啦！

哪个小子？她用询问的眼光望向喜鹊，又望向枫树。

枫树向远处点点头，微笑着示意她看。

远处的山路上，一个瘦高的背影渐行渐远，只有那火红的羽绒服像一团火一样，烧灼着一路的白雪，也温暖着她的心。

枫树说：那个年青人帮你把叶子和雪都抖落了，还帮你穿了外衣。

她低下头，发现自己底部的树干上，被人细心地用一层棕绳缠裹上了，就好像一件温暖的外衣----难怪她不再觉得冷了。

灰喜鹊：那年青人说，这么特别的树，这样柔软的枝条，这样飘逸的叶子，可是到了冬天不落叶，树会冻死的，到明年，就不能再开花了。

她的心忽然一痛，低低地说：就算是不冻死，我也不会开花啊。

枫树仍然凝视着她，忽然说：就算不开花，在我心里，你也是最美的。

她好象听到了，又好象什么也没到，没说话。

但是从这一天开始，她不再叹息了，偶尔也会和枫树山杏们说句话；那个活泼的喜鹊经常来看望她，不但叽叽喳喳地对她说着自己的见闻，还告诉了她那年轻人的情况。喜鹊说那年轻人经常背着个大大的画夹子在这附近游玩，好象是来此度假的学生。那年轻人总是穿着那件红彤彤的羽绒服。

她在心里暗暗期待着，再次看到那让她感到温暖的身影。

几天之后，那穿红衣的年轻人居然真的又出现了，他的脖子上围着条毛绒绒的白围巾，背后背着一个大大的画夹。

他似乎还记得她，走近她的身边，伸手拂去枝上的一片枯叶，然后退后几步，取下背后的画夹，开始用炭笔在雪白的纸上涂抹起来。

她和枫树交换了一个询问的眼色，枫树也摇了摇头。男孩身边一株秀丽文静的白桦看看画夹，惊讶地对他们说：这人在画你们！他画的是树哦。

她的心里一热，忍不住挺直了纤弱秀美的腰身，同时在心里遗憾着：为什么不是春天呢？

春天，她穿那身淡绿衣裙时是她一年中最美的时候。

男孩画得很快，不时抬头；后来他终于住了笔，说：好啦，等明年花开的时候，我再来----真不知道，这么特别的树，她的花朵是什么样子的。

她的心忽然一颤-----原来他那么喜欢花啊。

可是，她却从来没有开过一朵花。

似乎是从那一天开始，她就陷入一种深刻的痛苦中，她又恢复了沉默；那眉清目朗的男孩偶尔还是会来这里散步，而她的痛苦，却随着他的出现，与目俱增；枫树眼底的怜惜也日渐深沉，可是她没有看到，她的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那个救助过她的男孩身上。

又是一个宁静的冬日黄昏。

一缕淡到极处越见沁人的幽香中，林间山路上忽然出现了一个文弱的少女，一身冰绡般的白衣，长发披到背心。那两株喁喁细语的山杏吃惊地叫出：主人？！！

那白衣长发的少女眉目清秀，飘逸绝俗，正是群芳的领袖百花仙子。

枫树忽然问：仙子，你可以让她开花吗？

他替她问出了她的心声。百花仙子微笑着望向她：天女花，这里气候略嫌寒冷，能否开花，关键在你自己。

她一怔，喃喃地重复着：在我自己？

百花仙子微笑：心中有爱，花儿自开。

接下来日子里，枫树发现，天女花的神情一扫往日的冷漠与忧伤，而是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她似乎又恢复了十几年前的快乐与自信，甚至多了一分骄傲。是啊，整个山谷中所有的花草树木中，没有一个的名字有她好听，而且百花仙子说过，只要愿意，她开出的花朵也必将超越这满山的繁华娇媚。

春天终于来了。天女花新萌生的枝桠叶腋间，居然真的有小小的突起在渐渐长大，很快地，所有的树儿们和花儿们都看出来，那是一个个小小的花苞。
久违的微笑长久地绽放在她的脸上，枫树无比心痛又无比爱慕地发现，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美丽，而这份美丽只是为了那个年青人----她心里的那个“他”。

枫树开始像她一样期待着花开，带着满心的哀痛期待着。

她必将超越所有的美丽而开放，为了爱；可这份爱，不是因为深爱着她的他。

男孩终于来了，但不是一个人，他的身畔，还有位美丽的少女。男孩的手揽着少女的肩。

她枝间的花朵在一刹那间竞相开放。花大如碗，九片洁白的花瓣包裹着紫红的花蕊，花梗纤长，迎风摇曳，果然美丽非凡；枫树目光复杂地看着她，山杏们惊奇地看着她，而白桦对身边的柞树说：咦，奇怪，哪来的香气？？？怎么这么香啊？

她微笑。她知道那是属于她的芳香，仙子主人果然没有骗她。

他们已经走近了她的身畔，但是-----男孩根本没有注意到她，他只是温柔地注视着他的女友，对她说着温柔动听的情话。

那女孩忽然抬头，看到了树上的花朵，便叫他：“你看，好美的花啊！”

他抬头看了一眼，仍低下头望着女孩花一样的脸庞，说：“你就是最美的花了。”

伸出手，他摘下了一朵盛开的花，微笑着递给女孩。

两人相视一笑，走过了花树的身畔。

一滴晶莹如珠的泪缓缓地流下洁白的花瓣，沿着瓣缘轻轻滴落，无声无息地落下，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树下发呆的紫菀的脸上。紫菀尝到了苦味，叹口气，仍然什么也没说。
天女花低垂着头，又一滴晶莹的泪在洁白的花瓣上闪耀着，缓缓地向下滑动着，但终于停在了瓣缘。一阵轻风吹过，那颗泪珠从瓣缘飘落，随风斜逸；枫树蓦地伸出一个枝条，用一片最大的叶子承载住了泪滴。

捧着这滴泪，他怔怔地看着天女花，好久，他说：为了一个不珍惜你的人落泪，还不如为一个爱你的人微笑一下。你知道吗，我也愿意为你开出满树的花朵的，只要你不再流泪，永远开心！

天女花惊讶地抬起头，看着他：开花？？你会开花么？

枫树点头，郑重地说：会，我也会像你一样努力。仙子不是说过么，只要心中有爱，花儿自开！

天女花怔住。

秋天再次来临的时候，天女花已经是远近驰名。许多可爱的蝴蝶蜜蜂以及鸟儿从遥远的地方赶来看她，山谷中的同伴们也纷纷对她表示好感，而枫树，只是微笑着，用充满了深情的目光看着她。

又是黄昏，美丽而宁静的黄昏。热闹了一天的山谷终于静下来了。天女花长长地舒了口气，整理了一下鹅黄的衣裙，刚想合上眼睛休息一下，忽然听到一声惊叫：天哪----你们快看！

她一怔，抬起头四下张望，却发现所有的树木的目光都望着她的身畔。她一转头，也不禁怔住-------

那株高大的枫树所有的叶片全部变成了鲜艳如火的红色，每一片叶子就好象一只燃烧在夕阳中的小小手掌，满树的红叶在灿烂的夕阳中宛若一大团正在熊熊燃烧的火焰，又好象一树不知名的红花，那么毫无顾忌地开放着，开放在日渐零落的秋光里。

她惊呆了。

枫树仍是痴痴地望着她，轻轻地说：我说过的，我要为你，开一树最鲜艳的花，只要你开心----天女，你开心吗？

天女花却发现，他的树身上有秋霜侵蚀的痕迹，忍不住问：你……你为什么不躲避秋霜，这时的风霜最容易伤到我们的。

枫树摇头，目光执着而轻松：只要能为你开出一树的花，一点霜冷算什么。我……我想守护你，永远不离开你，你愿意吗？

天女花怔怔地看着他，什么也没有说。好一会，一颗晶莹的泪又闪现在她的叶片上；枫树也怔住：你……

天女花仍没有说话，但一丝动人的微笑却像花一样，慢慢地在她的脸上绽开。

甚至比花还要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