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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边吹笛[瀑布]
梅边吹笛作品集

四品府丞
(封疆大吏也!)
四品府丞<BR>(封疆大吏也!)


注册时间: 2004-06-16
帖子: 307
来自: 安顺

帖子发表于: 星期五 七月 16, 2004 9:59 am    发表主题: 摆脱 引用并回复

摆 脱






1
今天下午我到菜场买菜,看到一个妇女,她背上背个半岁左右的小孩,肩上还挑着一担白菜。她的身材略显矮小,看上去很瘦弱。我知道那是又干农活又操持家务还乳孩子造成严重疲劳和营养不良的综合表现。但她眼里仍含有一种东西,是希望吧,或者叫渴求更恰当些!它正在她圆鼓溜溜的眼珠上然烧。一种信念一种执着在燃烧。那一刹那,当她艰难地弯下身子把菜担放下,而腰尚未伸直就又坚强地抬起头来那一瞬间,我好感动。这情境我十分熟悉,并且曾经深深打动过我。
买菜回家,我就一直在回想那曾经深深打动过我的情景。
现在屋里很静,只有墙上石英钟秒针仍在皮沓皮沓转圆圈,它不紧不慢,似乎永不知累;重新加满水的玻璃茶杯咕吱咕吱小声呻吟,与石英钟遥相呼应。茶杯里一塘清水,茶叶似一群失去记忆的怪物,没精打采漫无目的地随便动一下,或者一动不动。大脑一下子就空荡起来——我要干什么?我现在在哪里?我有些不相信自己所处的空间了,眼前一切都显得很陌生。我急忙从沙发上起来,走过去,走过来;走过去,再走过来。房间似一架大钟,我变成了转动的秒针。我的心底,我灵魂深处正有某种东西在呻吟……真想睡觉,真的。我眼睛发涩,但又不敢闭上。好几次刚合上眼皮,她那圆溜明亮同时又灰暗忧悒的眼神就向我飘过来,如风吹柳叶一样地飘过来——啊,对,对对对,我终于想起来了,她姓柳,就姓柳,绝不会有半点差错,她的弟弟叫柳运勇,她叫柳……她叫柳……坏了,还是把她的名字忘了。
2
我刚从教育学院进修回来。
走下火车,跨上站台,我把沉重的行李往水泥地上一放,想好好舒一口气儿,然后振作精神去镇中学报到。我马上就是中学教师了,比原先教那些鼻涕邋遢的小学生娃娃强许多,当然由衷的高兴。
车站很小,只有这趟见站就停的慢车才在此停上两三分钟。小镇周围三四十里地的乡民若想走出四围的大山,到远一点的世界看一看,这是必经之路。所以,小站虽小,上下车人却不少。我刚放好行李转过身,十多个乡民已凶巴巴蜂拥到车门边上,前面的还没有进去,后面的已等不及,一阵乱挤。一个身背小孩手里拧着两个兜子的妇女被挤倒了,背上孩子哇哇大哭,可此时她已顾不及孩子。两个兜子一个滚东一个滚西,她匍匐着正奋力想把它们重新捡起。那个已经无法说清是蓝色还是灰色的兜子正好滚到我面前,我上前一步弯下腰去,想帮她一把。我的手刚抓住兜子提带,她已捡起另一兜子也正伸手来抓此兜。她的样子很凶,生怕我会将兜子占为己有。我俩的手碰到一起时,都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看了看对方。就在这时我看到了她的眼睛,那眼神里包含着十分复杂的内容。我正寻思时,她突然开口了。她说:炎老师……
她叫我炎老师,她怎么知道我是炎老师?她是谁呢?我说你是……
我是你的学生。她说。
见我没有反应,她停一下接着说,噢,你连你自己的学生都不认识了!说着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又说,不过吗也怪不得你,我四年级没上完就退学回家了。
呵……呵……我只能机械地应付着。我实在想不起来她该是谁。
想起来了吧!我弟当时也在你班上,我弟他叫柳运勇!呵——是你!我故意恍然大悟似地高声说。
我确实终于想起来了,她就是柳运勇的姐,当时是来插班的。但是无论如何也不敢想像,才三四年时间她简直就像长了一二十岁,从一个十四五岁少女变成了三十来岁的少妇形象。
对,是她。可她叫什么名字我确确实实想不起来,当时想不起来,过后也没想起。她姓柳是毫无疑问的,因为她弟叫柳运勇,当时和她同在我班里。那就叫她“柳”吧!或许她就是柳,我们家乡水塘边随地生长的柳,一种随便折一枝插进潮湿泥土就能生根发芽长叶变绿的柳。
我越来越觉得她真应该叫柳。
3
柳来到我班上时己经十四岁。她是镇上柳铁匠的女儿,她哥哥柳运雄跟柳铁匠在铁匠铺打铁,弟弟柳运勇和她同在我班学习。知道柳没有了母亲是开学一个多月后的事。
我发现柳每天都比别的学生来得晚,而离校却又最早。但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她那单薄的身体和那圆鼓溜溜的虽不乏明亮却又时时蒙有一层阴郁的眼睛。你很难从她那本该稚嫩的圆眼睛里看到其他孩子常有的天真无忧,过多的则是经风涉雨式的少年老成,还有一点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式的漫不经心。与其相反,柳运勇则无知而稚气得很,每天放学都要在学校里玩足玩够了才肯回家,有时甚至玩到天黑。柳运勇只比她小不到三岁,如果单从身材判断,你会误以为她是柳运勇的妹妹呢!
我们镇小学是由一座旧庙改修而成。说是改修,其实并未动大手术,只从小处做了点文章,比如砌一道隔墙,开两扇窗户,装一面门之类。我们班教室在楼上。柳坐第三排最边上,紧挨窗户。从那里可以看到小镇人赖以生存的那片稻田。更远一点是几座小山丘,其中一座埋满了坟,一颗颗坟包就像一堆堆尚未干透的水牛屎,灰黄黑紫几种颜色掺杂在一起,合成一种非灰非黄非黑非紫的杂色。偶尔还会看到有些“牛屎堆”上长出几棵生命力极强可又让人无法叫出名字的野花野草。
柳是主动要求坐到那儿去的。从学习的角度出发,那位子一点不好,桌子前面就是一根顶天立地的大柱子,木头的,许多破败的庙宇里常见的发乌发黑的那种。刚开学头几天,上课时我几乎忘了那柱子后面还有一个人,更没有想到那里藏着一双明亮而又时时显出阴郁的眼睛。直到有一天坐在最后一桌的男生用脚踢了前面女生的屁股,我走过去批评那男生回来,才突然发现从大黑柱阴影里闪出一双眼睛。它与众不同,此时正饱含着振奋和赞许,但仍不免杂有几丝忧伤几丝沉郁。我心格登一下:这是多么丰富的眼睛啊!我后脊梁上不自觉的冒出一股凉气。毫无疑问,那是一双美丽的眼睛,圆眼珠像露珠似的,但又绝不是露珠,露珠太单纯了,太透明了,让人一看见底。我看到了一双很有内容的眼睛。我被吸引住了,以致于从后排回来的途中我情不自禁的停了那么两三秒钟。我认认真真地看着我的学生柳。不知她是否意识到了我的特殊举动,她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先是脸上露出一种少有的微笑,很短暂的,接着头一低脸侧向另一方去。
需要说明的是,此时我我刚十九岁,从师范学校毕业分配到镇上小学任教才一年多一点时间。
我开始注意柳了,每次上课都尽量多顾及她。讲课时我多次离开讲桌走到教室中间,板书时尽量往她能看清的那边黑板写,提问时也想多提问她。但问她问题,好几次都让我十分难堪,她不说会也不说不会,有时眼睛看着窗外,有时把头埋得很低。我气极了,说柳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吗?
她仍不语,也不看我。
我试着缓和语气,说柳你是不是不会回答?她还是不理。
我又来气了,说柳你站起来,知不知道老师提问学生应该站起来回答!
柳终于站起来。但仍低着头,头发遮盖着脸。
——好半天才从她黑亮而有点零乱的头发丛中渗出三个轻而易举的音节:“不知道!”
我终究也不知道她的“不知道”是用来回答我哪个方面的问题。
4
二年级曾老师是本镇人,想她可能比我了解情况,决定向她打听点有关柳的情况。我说柳真是个怪人,你问她问题她从来不回答,压根就不说话,那副嘴脸犹如你借她白米还了她黑豆一般,没见过这种学生,不把老师放在眼里,简直目空一切!
曾老师微微一笑,说你算是说对了一半,小炎老师,她确实有点目空一切……
就是吗!我像找到知音似的迫不及待地抢过话头说,这种学生真是不象话!
是不像画,像画不就贴到墙上去了吗?曾老师边说眼睛故意不停地眨动。
曾老师在故意逗我,我不想与她计较,只是心里一下子更觉窝火,脱口说出真他妈的这种学生根本就没把我们老师放眼里。并激动得不由自主站起身来。
也许见我愤怒的样子,曾老师知道我真生气了,急忙接过话说,小炎老师,你先坐下,小炎老师呵你千万不要生气,我说她,啊就是你们那个柳,她目空一切并不是说她看不起你,没把你放心里,我是想说她本来就只上过二年级,现在一下子就跳到你们四年级,当然跟不上了,她压根就没认识几个大字,怎么能回答得了你那些深奥的问题呢?这不就是目空一切吗!脑袋里没有知识,眼睛里就没有内容嘛!
不对!听曾老师说柳的眼睛里没有内容,我又有些沉不住气了,赶快坐下来抢着说,不对,曾老师你说的不对,柳的眼睛里有……
没等我说完曾老师又抢过话去说,啊,别误会,小炎老师,我说柳眼里没有内容是指没有你课堂上要求的那些内容,并不是……当然罗,现在的学生比我们那阵子是强多了,不能比啊,别看年纪小,她们的心可不小,她们的眼睛里是有了一些其他东西的,比如说……啊,比如说对异性的……干脆就说谈恋爱之类吧,她们就比我们小时候知道的多。
我明白曾老师又逗耍我了,并不想与她探讨这方面的问题。我想自己尚处在半开化阶段,十来岁的小女孩她又能知道多少。但对曾老师说柳眼睛里没有内容我还是很反感。那是多么丰富的眼睛啊!只是太忧郁了点。就算我提问她她不用眼睛看我,我还是能想象得出她当时的眼神,肯定是阴阴的,又难受又忧伤,还有一点不知所措,她到底才十四岁嘛!
曾老师比我早两年来到这所镇小学,她比我大三四岁的样子,看上去比较成熟。她活泼,说话尖刻而又风趣。我还是想从她那里多了解点柳的情况,就问柳为什么不上三年级而上了四年级。
曾老师说三年级她是想上的,但是……唉呀,说这些都没有意思了,你问这些干什么!她能学多少就算多少呗!你又何必……你真想知道吗?
想!当然想!
唉,她今年应该是十四岁了吧!
对对,她今年十四岁。
十四岁,是十四岁!曾老师又开始不正经起来,她诡秘一笑接着说,小炎老师今年十九吧,人又长得这么帅气,可要当心点啊!
曾老师一再逗耍我,我觉得这对我有些不尊重,但又不好变脸,只得勉强微笑着说,陈老师你开什么玩笑,简直风马牛不相及嘛!但我还是感到脸上微微有点发热。
是的,我是十九岁。我确实只有十九岁,是一个从偏远山村好不容易才考上师范学校,毕业后刚走上教师这一神圣工作岗位不久的十九岁的小青年。实打实说,我那时尚未设想过曾老师言下之意的那种问题,我还是个懵懂心未开的驽钝小青年。应该感谢曾老师,是她启发了我,是她那诡秘的神态刺激了我的思想,在我沉思默想一阵后终于领会了一点意思,懂得了一点道理。其实曾老师是故意如此,是故意引火烧身的。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使我觉得她很有意思很有味道,以至一度十分喜欢她。直到我离开小镇去教育学院进修前,才终于看清她的庸俗和无聊,从此远远躲开了她。但这与本文无关,是该另文叙说的。
曾老师说,只不过逗你玩玩,别太紧张了。见我没反应,曾老师又说,千万别吓坏了你啊,我真是跟你开玩笑!
我想柳才十四岁,她怎么能——不可能的。但看曾老师一副神秘兮兮样子,是不是她从柳的行为中看出了什么苗头?是否女人看女人比男人看女人更深刻,更一针见血?女人比男人更了解她们的同类?
5
终于从曾老师那儿知道柳的母亲是在三年前去世的,那时柳刚上二年级上学期。她父亲和哥哥每天忙于打铁,没人料理家务,最主要的是要她给全家煮饭。后来就停学回家了。柳很想继续上学,隔三差五抽闲等空就要到学校外面来转转,但她不进大门到院子里,更不要说走进自己原先的教室去。她站在学校后面的小路上,看几眼房檐上的灰色瓦片和高出房檐来的那几棵古树苍劲的虬枝,听一阵同学们朗朗的读书声。她的眼睛曾是非常明亮的,充满着天真活泼,充满着愉快欢乐,是母亲的早逝使她眼里添进了那与她年龄很不相配的内容。
我没见到过柳在学校外面转悠的情景,但通过曾老师的描述,能想象得出柳那瘦小的身影在学校围墙外面,在风中站立,或者慢慢走动的样子,一定十分可怜的,眼神一定是哀怨的。我似乎看到了一片树叶孤零零的在秋风中摇曳的情形。多来一次学校,多看一眼那灰色的瓦片和古树虬枝,柳眼里的明亮就多消失一点,而忧郁也就多增加一分。
曾老师说,柳是经过与她父兄多次争取之后,才于今年秋天重新走进学校大门的。可她已经十四岁了,弟弟柳运勇都上了四年级,所以她也要上四年级。
柳每天晚来早走,因为家里有许多事情等着她干。柳铁匠在迫不得己答应让她继续上学时就有言在先的,不能因为上学而耽误家务,尤其不能影响全家人按时吃饭。另外,柳的晚来早走也有不想与他人有过多接触的意思,这与柳对同学和老师的冷淡相印证。柳的冷淡或者说目空一切,那是她自我保护的一种手段。避免遭到粗野的践踏和伤害的最好方法,就是先给自已筑一道墙,不让他人轻易走进自己的院子里来,。在心灵上受过伤害的人都会有这种戒备心理,女人尤甚。
曾老师显得漫不经心,似乎在进行着一种最直面最客观的独白。我有点惊讶。
曾老师还告诉我,柳的母亲就埋在学校右面那全是坟包的小山丘上。我恍然大悟,我知道柳为什么要主动要求坐到大柱子后面的窗户边去了。
曾老师说柳肯定读不完四年级又会再次退学的,柳实在太累了,别说一个小女孩子,就是一个大人像柳那样也未必承受得了。再说——听说柳铁匠因为有几顿饭没有吃好,已经开始埋怨柳了。
我想去柳家家访。
但只是想,想了将近一个星期,最终还是没去。也说不清到底为了什么,只是觉得还是不去。
后来我又找了柳家的两个邻居了解了一下情况。
6
柳铁匠是个比较粗野的男人,许多时候蛮不讲理,柳的母亲的早逝与他有直接原因。他还很不高兴柳再去上学。他喝酒越喝越凶了,先前每晚两小盅,美其名曰舒活舒活劳累了一天的筋骨,如今每晚要喝四五盅,有时更多,喝完就发脾气,骂人。
柳铁匠也确有难处。大儿子柳运雄白天跟他一起抡铁锤,很是辛苦,只有到了晚上才能悄悄溜出去,找他的哥儿姐儿们玩耍一阵。这可以理解,他毕竟已是十八九岁的大小伙子,该有点属于自己的时间,柳铁匠不好说什么。小儿子柳运勇学习不努力,除了贪玩还是贪玩,有时玩得连饭都不回来吃,哪里会有心思体谅父亲。柳是个懂事的孩子,知道父亲一个人支撑着这个家不容意,尽量多给他一点体贴。每天早晚,柳都耍烧些热水给父亲洗脸泡脚,洗洗他的劳累,泡泡他的孤独。柳不时还给父亲捶捶背揉揉肩。柳想父亲脾气虽然不好,但他为了养活他们兄弟姊妹三人,一天从早忙到晚也确实够辛苦的。
除了时不时骂一些粗话, 柳铁匠还爱摔碗砸碟。这是柳最反感的。
起初,柳要求上学,柳铁匠不同意。他的不同意表现为不说话,闷着头,不说行,也不说不行。
柳小声细气的说,爹我想再去读书。
爹,——我想再读两年书。
爹,——我边读边给你们煮饭,一定不会耽搁家里的事情。
爹,我求求您……
这往往是在晚上,吃完晚饭,柳收拾桌椅洗好碗筷坐在小凳子上给父亲捶背捶腿的时候。
有几次柳铁匠忽的站起来,不说话,气冲冲走进他那黑秋秋的卧室里去,留下孤独的柳,一个人呆呆的眼含泪水靠着冰冷的墙壁。之后几天,说不准那天柳铁匠就会因点小事骂一阵粗话。有时吃饭吃得好好的突然把碗或筷子往地上一扔,眼睛红红的, 谁也不理,嘴里嘟哝着或进里屋或出大门去。
如此几次,柳也开始发怒了。
柳的发怒是不烧水不煮饭。足足有两天,这个缺少妻子和母亲的四口之家里没有一点儿生气,零乱而冰冷。当它重新冒出热气之后柳也重新走进了学校,走进了我的四年(1)班。可柳毕竟还是要因此影响一些家务,所以柳铁匠还是很不高兴。
柳铁匠骂粗话。谁也不知道他在骂谁。他莫名其妙的骂,大家莫名其妙的听。但近来他的骂已经有所指了:
狗日的雄崽子,刚放下碗你就跑,奔你妈的丧去啦!
小狗日的柳运勇,你再每天玩得不归家,看老子不打断你妈的狗腿!
他把矛头直接指向了大儿子柳运雄和小儿子柳运勇。但往往他骂得起劲时,两个儿子早已不在眼前,实际上他的骂声只有柳听得到。柳铁匠不是骂柳,但他是骂给柳听的。
我又一次想去柳家家访。又想了一个星期,可仍是没去。
是害怕柳铁匠的粗野才不敢去吗?我在心里问自己。不是,肯定不是。那我到底害怕什么呢?
我害怕柳!害怕到了她家她仍像在课堂上不言不语不理我,那该咋办!我还能耍老师的威风说柳你站起来你回答老师的问题吗?不能,肯定不能!我有这方面的顾虑,但好像又不全为此。我隐隐觉得还有别的原因,只是无法说清。
7
柳仍是晚来早走,很少说话。
柳更忧郁了,更少精没神的样子。
下课了,同学们都到楼下院子里去跳去跑,好不热闹!只柳一人坐在窗前,眼睛呆呆的,盯着远处小山丘上那干牛屎堆似的坟包包出神。我很想走过去找她谈谈, 安慰安慰她。好几次走到离她只有一两米远处就又停下来,然后往回走,或假装拐弯走到后面去扶正某一张压根就没有倾斜的桌椅。从后面看着柳那瘦小的身影,我心里觉得特别难受,尤其是当我知道柳的母亲就埋在那小山丘上以后。我也不敢过多地盯瞅柳的背影,担心她会突然调转身来,那将是多么的尴尬。我更害怕看到柳那叫人痛心的眼神。
曾老师和其他老师口口声声都说我只有十九岁,言下之意就是觉得我还不太懂事,对我不大放心。其实,我也有过十四岁十三岁甚至十二岁,我就是在十二岁那年失去我亲爱的母亲的。这是曾老师他们所不知道的。只是我比较幸运,我有一个姐姐,是她操持起家务,为父亲分忧,照顾了我和我的弟妹们。我还有一个温和善良并不缺乏远见的父亲,是他带领姐姐勤爬苦奔才使我能够顺利读完中学,并考上师范学校,以致有了今天。但也因此使父亲过早地衰老了。更让我心痛的是姐姐因此而失学。
柳正走在当年我姐姐走过的路上。
8
姐姐比我大五岁, 已在两年前结婚。
9
我已忘了自己是怎么来到姐姐家的。
姐姐正在切猪菜,对了,我到姐姐家时已过晌午,该是煮猪食的时候了。在乡村,往往猪比人重要,一般情况下都是先煮完猪食才煮人吃的饭。姐姐弯腰蹲在地上,头发蓬松着盖住额头,手里菜刀正一起一落地切着猪菜。将猪菜切成细碎的菜屑,然后用那粗糙的双手把菜屑捧进畚箕,再端起来倒进咕嘟咕嘟冒泡的猪食锅里。姐姐的这一系列动作干净利索,每一环节都准确到位。姐姐旁边一张特制的有围栏的木椅子里一个半岁左右的婴孩,正幸福愉快的吃着自己的手指头,他的小手和小脸都是那么红嫩。他就是我的小外甥。
扫干净地,姐姐把孩子背到背上。她又要下地干活去了。
太阳从云缝里探出头来,阳光斜射到阴暗的屋子里,我看清了姐姐的脸,她黑了,瘦了,有汗珠正从额头滚落下。姐姐拿上锄头,随手关上房门,准备干活去。
我急忙喊姐——我来看你啦!
姐姐并没有理我,好像根本就没看到我,迎着阳光而去。
从后面看去,她身体四周嵌了一圈灿烂的金边。我急了,冲着金边大声武气的喊:姐!
她又向前走了几步后才停下脚,转过身来。我想再喊一声姐我来看你啦,但我没有喊出声来。我看到的是柳那消瘦的脸和忧伤的眼神,站在我前面的原来是柳。
柳说炎老师您不要再来找我了,我不上学了。语调很冷,说完快步走出院子,消失在小巷尽头。
我心里很难受,往回走,准备回镇上小学校去。
我觉得很累,迷迷糊糊乱走一气。
我来到了家乡门前那条小河边。这是一条有许多弯拐的小河,许多河湾里曾留下过我光屁股的童年时光,每每想起,倍感亲切。我看见上游老石桥旁有个人坐在那儿,正专心地盯着河面。感觉那身影挺熟悉的。
慢慢走近去,我看清了,原来又是柳,她怎么跑到我家乡的小河边来了?我说柳啊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你跑得真快啊!柳不说话,呆呆地看着小河水。我离柳更近了,几乎一伸手就能触摸到她。柳一人坐在小河边,她究竟要干什么呢?离她不远处几棵柳树那柔蔓的枝条正在清风中舞动。我想柳不会有什么事想不开吧!再向前一步,我急忙伸出手去,想把柳拉起来跟我一起回镇上学校去。
扑嗵一声,柳已先跳进河水里去。
这里是河湾,水比较深。我依稀记得小时候村里宝巴的媳妇生完小孩才一个月,与家人呕气,一时想不通就是跳进这个河湾淹死的,此后村里人再不敢到这里来游水戏耍,我们小孩更是望此生畏。此时我却不知是哪来的勇气,不加思索就跟在柳后面也扑嗵一声跳下水去。
我拼命地在水里捞啊捞,感觉在捞当年遗漏的一条小鱼儿。最后捞上来一个人,一个女人,长长的黑发上水珠牵成线往下淌。但她不是柳。我很害怕自己捞上来的是当年宝巴那跳水寻死的媳妇,可又想起宝巴的女人当时就已经打捞上来了,那样子十分难看,满脸是乌泥和血水,大家说按道理不该这样子,都说有鬼,她是被鬼拉进河里去的,是鬼用烂泥糊堵她的七窍才弄成那样的。
憋足一口气,我把那人拉到浅水处,一看,原来是“大妹子”,我们村的大妹子,是我儿时的伙伴。
这把我吓得不轻。好在她脸上并没有稀泥和血污。我抱起大妹子奋力往外走,脚下一滑,我和她一起瘫倒在河滩上。我心里着急,一手拉着大妹子,一手使劲在泥沙上爬,使劲地爬。前面有根青藤,我想拽着它会省些力气。我伸手去使劲拽,用尽全身力气去拽。“噗”的一声,青藤断了,一道强光射向我的双眼……
原来我做了一个梦。我把床头的灯绳拽断了,灯也拉亮了。醒来浑身大汗淋漓,真像是刚从河水里捞上来一样。
第二天,上午我急忙把身上仅有的二十块钱给姐姐寄去,并附语,我一定抽空去看她。晚上,我坐在重新接好灯绳的电灯下,突然觉得该给大妹子写封信,但又不知从何写起。
我怎么也没想到大妹子会在这个时候闯进我的故事里来。
10
大妹子比我大两岁。我们从小一起玩耍一起上学, 从小学一年级直到高中毕业都是一个班。乡亲们都说我俩从小就是一对,天设地造的一对。真可谓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高中毕业那年正赶上全国恢复高考,我考上了师范学校,大妹子却什么学校也没考取。但她命好,我刚转身去上师范学校,县里就在落选考生中招考农村干部,她一考就考上了。
开始我们通过几封信,后来我再给她写信就没了回音,一打听,她提干了,当上了乡妇联主任。等我师范毕业时她已经是副乡长了。文革结束不久,改革刚刚起步,正是青年人大显身手的好时代。我们县有百分之七八十的乡镇长都换成了二十出头的小青年。对此有人持不同看法,某乡二十来岁的小乡长看上了我一位同学在家务农的姐姐,托人去说媒,被我同学父亲婉言谢绝。众人不解,都说我同学父亲是傻瓜是憨包是二百五是十三点是少根筋,说这种亲事求都求不来,打着灯笼火把都找不到的!我同学父亲不以为然,他说年青娃娃能当官,是一时世风所为,很少是凭真才实学靠硬本事干上去的,碰运气的事情运气不好了就要栽跟头。不幸被他言中,没过多久那小乡长就被莫名其妙地免职了,接着又听说有好几个乡镇的年轻乡镇长纷纷落马。
大妹子却不但没被撤换,后来听说还被提升到县城当了一个什么副局长。不过我还是不想在她身上多费口舌,自从她没给我回信以后,我们再没有往来。我这人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11
同学们,现在开始上课!
“ 同学们,现在开始上课!”这是我每次讲课前习惯说的一句话。那天早上的语文课除了这句口头禅外,具体讲授什么内容我现在已经忘记了。但不能因此就说我不负责任,没认真钻研教材,没认真备课,一切都是稀里糊涂瞎对付。绝对不是的。
教书这行当,我从参加工作笫一天起就是十分认真对待的。有些人表面上无比崇高,实际上却十分低下。他们口口声声说,我热爱教育事业,我要把一生都献给最神圣最伟大的教育事业,可实际上只要一有空瞅准了机会就改行,远远离开他弃之如弊履的教书育人的高尚事业。实打实说吧,我并不崇高,我从来也没有真正喜欢过这所谓的太阳底下最崇高的职业,当初报考师范学校压根就没有想过什么神圣啊伟大啊光荣啊这一类听起来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字眼,说实在的,当时的思想是自私或者也可以说有点卑下的,为了生存,为了离开那偏僻的小山村,为了远离祖辈口朝黄土背朝天的遭遇,更为了使这些想法最大可能的实现,所以只好报考师范学校,因为它是所有招生学校中录取分数最低的。至于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或母程师,教师职业是太阳底下最光辉或最光棍的职业,这些有理无理的名言,都是到了师范学校后才多次听说的。我曾有一阵子为自己无意中选中了如此了不得的职业而心跳加速了那么两三秒钟。
通过几年师范教育,更确切的说是我自己多读了一点历史哲学文学方面的书籍后,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人上一百,花花色色。这其实就是在我们小山村里经常听见的,那些老者们一遇到什么想不通的事摇头叹息时就爱说这句话。与此相连的还有一句“各人有各人的命”。这些民言,用我们一些理论水平较高的领导干部的话来讲就是无论什么工作都得有人去干,无论干什么工作都是为人民服务,当领导是为人民服务,掏大粪也是为人民服务吗!
更何况我们是当老师的呢?我们己经是太阳底下最光辉万丈的人了。
塞翁失马!
顺其自然!
人心不足蛇吞象!
又当婊子又立牌坊!
心比天高命如纸薄!
突然间我心里涌起这些风马牛的词句,并有一种力量指使我把它们记下来。
我当老师是我自然人生中自然之事。只要我还在当老师,只要没有人不让我当老师,只要我认为我还能够当老师,我就要认认真真上好每一节课,教好每一篇课文。认真工作,从我站上讲台开始就是得到公认了的。
那节课我之所以记不起讲授内容是有原因的,因为课堂上有比教材内容更重要的事牵引了我的整个心思。
做了那个古而怪哉的梦,好几天我上课很少离开讲台走到课桌间巡视了,也很少再往大柱子那边儿瞅了,有两次目光不自觉的碰到大黑柱子还被它反射出来的黑幽幽的光扎了一下。这几天我情绪比较低落。
好像是那节课过了三分之二的时候,我把学生从中间分为两组进行读课文比赛。这时学习委员站起来说,炎老师我们组少一个人,柳她没来。
柳没来上课!
这是课堂上出现的新内容。这内容很重要。它一下子就挤占了我大脑的全部空间。柳没来上学!怎么会呢?——对,她好像跟我说过让我不要去找她了,她不上学了。对,就是那天晚上她在我梦里这样说的。
下课我把柳运勇叫来,问他柳为什么不来上学。柳运勇回答很干脆,就三个字:不知道。再问。他就说我当然不知道喽,她天天都比我晚出家门的,她也没有让我来给你请假!
吃完中午饭,我心情仍很糟糕,看不进书,也不想睡觉。
学校要求各班在教室后面墙壁上办一块墙报,主要内容已由学生自己抄写好,我拿出纸笔,想把墙报装饰一下,也想借此调整一下情绪。我写了两张条幅,也就是两句标语,叫口号也行,说高雅点就叫对联吧!内容是:“想,要壮志凌云;干,须脚踏实地。”这是前几天就想好了的。
我在小山村读小学时得到一位老先生指点,毛笔字还勉强看得过去。写好之后,独自欣赏一阵,拿上浆糊就到教室去贴。
比划一番正准备刷浆糊,发现忘带草刷子了,就转身回寝室去取。走出教室门,我小心地往下走那十几级已经十分陈旧的木板楼梯。突然一个瘦小的身影站在了我的目前,我提取的左脚差点就踢到了她前胸,我急忙往右一偏,头撞在旁边一根木头柱上,不由得哎哟一声。
嘻嘻嘻嘻……
我又看到了柳。
我笫一次与柳挨得如此近。从上往下, 我看到柳乌黑如云的头发,细腻白嫩的脖子,以及领口处比脖子更细嫩的前胸。柳的领口是翅起来的,只要我身体微微向前倾斜就能顺着领口往深层次里看。但我不敢,我已经隐隐感到一阵躁热,已经嗅到从她那微微鼓凸而正起伏着的胸脯处散发出来一种馨香。
嘻嘻!我又听到了两声轻微而短促的笑声。
我第一次听到了柳如此爽朗的笑声,看到了柳如此灿烂的笑脸。柳的眼睛在那一刻十分明亮,从未有过的明亮,似早晨一阵小雨后太阳出来照在山头的那种明亮,十分清纯。
你吓死人喽你知不知道。我压抑住心中躁动和狂喜对柳说。
柳又粲然一笑,很美。我心里一时没有想到很好的词来形容,好久以后才想起在某本书上读过的“灿若桃花”一词。可是很快,只有那么一瞬柳脸上的桃花就谢了——我一句你为什么早上不来上课,恰似一阵无情的狂风,立刻就吹落柳脸上的桃花。美丽花朵消逝,现出青瘦干枝。柳的脸色很快转阴,我又看到那圆鼓溜溜的眼睛里越来越少的明亮和那越来越多的阴郁。
我们谁都不言语,连动都不敢动一下似的,相持了有两三分钟。
柳从口袋里拿出来两个红球似的东西,使劲往我手里一塞,转身笃笃笃笃下楼梯而去。
她行动突然,我没有一点思想准备,手没有拿稳,一个红球紧随其后一蹦一跳的滚落下去。它滚动的过程富于幽默,很有情趣,像一个小丑。但它又是可怜的,独自呆在两块石板交缝处,哀怨地看着我,求救似的,希望我对它伸出援助之手。
柳——
我没心思去管那红球,我心里有许多话想对柳说,我追出校门,但只喊出一个柳字,柳的瘦小的身影已消失在拐弯处的墙影深处。回到院里我拾起的并不是什么红球,而是香气诱人的红桔子。桔子滚落时摔破了皮,正有汁水似忧伤的眼泪往外渗浸。
下午我从公用橱房打开水回来遇到曾老师,她对我神秘地笑笑,让我有点摸头不知痒。曾老师说,她下午没有来上课吧!我不加思索,淡淡的说没来,突然又觉得曾老师的问话有点蹊跷,急忙反问,你说谁没来上课?问完又才觉得愚蠢,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
曾老师哈哈笑起来。王顾左右而言它,说小炎老师好像不太高兴,是心里有事吧,情绪不对啊!没等我分辩,她又似笑非笑地说,吃了红桔子还不高兴啊,味道还不错吧!只是一个人吃独食不太好啊小炎老师,也不分两瓣给我们尝尝,真不够意思啊!
我的脸一定比桔子还红,不知该说什么,提取开水瓶逃也似的向寝室奔去。
曾老师仍得理不饶人的在后面笑着说,别生气吗小炎老师,开开玩笑吗!
曾老师的幸灾乐祸, 使我心里很窝火。她对我的监视使我感到如被人当众扒光了衣服一般难堪,我在心底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点自信全没了。十九岁,我还是太年轻。
12
柳终于退学了。印证了曾老师的预言,且比她的预期还提前了许多。
柳没来学校办理任何手续,只是让柳运勇告诉我一声。我问柳运勇为什么会这样。他也说不清。我说那你们家里有什么新情况吗?他吞吞吐吐地说他爸爸给他们找了个后妈。我急忙说那是好事情吗!不就减轻你姐姐负担了吗!她更应该来上学了!柳运勇闷了一会,说我后妈不让我姐来上学,她说一个姑娘娃家没什么学好上的,到时候只要会生娃娃就行了,还说如果我爸让我姐上学,她就不和我爸过。
才下午五点天色就很难看了,凉风吹来,阴馊馊的。在这秋冬交替之际,我们这一带每年都会有十来天这种坏天气,使人觉得想打喷嚏又打不出来,憋得难受。这种日子里人难有好气色好心情,身体素质稍差抵抗能力欠强者往往在此期间生病。今天早上,有两个老教师一到办公室就先倒水吃药了。
坐在热闹散尽的教室里,坐在柳坐过的板凳上,透过窗口我看着灰土土的天空下黄秋秋的小山丘。“这是个多么阴冷的日子啊!”我自言自语说出这么一句让我自己也感到吃惊的话。我努力寻找,希望能看到一点鲜活的色彩来校正一下自已的心绪。
几棵不算高的树,看不清楚是什么树,它们在风中站立着。我想象它们的树叶正在风中煽动,而实际上光秃秃的枝丫上此时什么也没有。
我的情绪终于振奋起来。并不是看到了什么鲜活的生命,相反,我看到了更加死气沉沉的东西——一颗颗类似干牛屎堆的坟包包。恍然大悟,这就是我坐到柳的位子上最想看和应该看到的东西。极目远眺,很想分辨每颗坟包的特征,可圆形土堆大同小异,像干牛屎,也像馒头。有几颗坟包前好像立有石碑,但离得太远,别说想看清上面文字,就连石碑薄厚也估摸不出。从左往右看一遍,再从右往左仔细瞅一回,我还是想象不出哪一个土包里埋着的会是柳的母亲。柳每天从这里能看清她母亲的坟吗?我想一定能的。柳的母亲知道柳每天都在这里看她吗?她能看到坐在窗前满脸阴郁的柳吗?
柳真是一个好孩子!柳是个好女孩,好姑娘。男孩子从来都粗心大意,没心没肺的,我从未见柳运勇从窗口往那小山丘上瞅过一眼。
我也是个粗心大意没心没肺的大男孩,我也有好几年没有去过母亲坟前了。
我母亲的坟是很好找的,就在大妹子家的自留地里,整块地里只有我母亲一颗坟,无论离得远近一眼就能看清。许多埋在别人家耕地里的坟包包会越来越小,种地人每年用铲子铲周围杂草,就会削去一层泥土,久而久之,连坟包都会铲平。我母亲的坟包却一点不见小,这可能与我同大妹子从小一起玩耍一起上学有点关系。她父亲每年只用镰刀割掉那些较长的伸到地里来影响庄稼生长的野草。
大妹子小时候也是个好女孩。一次从公社中学放学回来,她还曾经邀请我们几个同学一起到她家地里去扯花生吃哩!当时大家的肚子正好闹革命了,谁也没有推辞。她把扯好的花生拿到地坎下小水沟里淘洗干净,再给大家吃。大妹子挺能干也挺贤惠,深得大家好评。吃完花生准备离开时她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让其他人先走,把我留下说有事要告诉我。
她小声的十分亲切的对我说,大姑妈的坟就在上面我家那块地里,你忘了吗?她说的大姑妈就是我妈,按街坊我喊她妈舅妈,她叫我妈姑妈。我说,怎么会忘?只是还有好远哩!她用手一指说远什么远,就在上面那儿,走,我们去看看!
我在母亲坟前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头。站起身来,又围着坟包转了一圈。坟包完好无损,上面青草翠嫩。
当我转回坟前时看到大妹子正跪在地上,她也在给我母亲的坟磕头。我突然觉得很不好意思,说你干什么,快起来吧,是我妈又不是你妈!边说边伸手去拉她。她好像挺生气,说你妈不就是我大姑妈吗!
唉,怎么又想起大妹子来了!我赶快站起来, 离开窗口,离开柳的座位。
那两个桔子,摔破皮的被我吃了。桔汁很甜,但皮和籽都是苦的。那颗好桔子我放起来舍不得吃。
桔子在今天已经是一种很便宜的水果,连我四岁的儿子都知道它很滥贱,根本不屑一吃,专吃红橙。然而十多年前,尤其是在小镇那种比较偏远的地方,能吃到桔子的人少得可怜。毫不夸张的说,是柳给了我平生第一次吃桔子的机会。之前我只是很有限的几次在县城水果摊上远远地看过它圆球的形状和红黄的颜色。
柳为什么给我桔子?她是从哪里弄来的呢?
一天我把柳运勇叫到寝室,问他吃过桔子没有。他说桔子是什么。他连桔子长什么样也不清楚,这大大出乎我的预料。我说你姐姐她没……我想说你姐姐她没有给你吃吗?似觉不妥,又急忙改口说你姐姐她没上学了真可惜,她真应该继续来上学啊!柳运勇说,她很想来上学,但是我后妈不让。
我把那个桔子拿出来给柳运勇吃。他用一种很不放心很不信任的眼神看着我,并问这是什么?能吃吗?我说这就是桔子,很好吃的,这个就给你吃吧!他接过桔子拿在胸前低着头仔细瞅了一阵子,抬起头再看我一眼,然后就把拮子往嘴里送。很快他就将一口桔皮吐在地上,说太苦了。
我哈哈笑了起来,说哪能这样吃法?得先剥皮,并伸手给他接过来……
柳运勇吃得汁水顺腮流,还把嘴咂得吱吱响。
13
我一直很后悔没有去柳家家访。如果柳刚决定不来上学那几天我去了,也许能说服柳的后母,做通柳铁匠的思想工作。但我没去,一直没去。好几次因事从柳家付近经过,我都加快脚步迅速离开。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只隐约感到有一种模糊而又复杂的意识在支配着。当然,必须承认我性格中确有软弱的一面。
后来我有过一次强热的冲动,一个大胆的设想。那是经过一段时间的自责,经过痛苦思索之后。那时我已满二十岁。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是我特意挑选的一个星期六,我在乡村凸凹不平的土路上遇到一辆运煤的马车,黑朽朽的,赶车老头衣服比车还黑。但我心情很舒畅,我已决定要干一件让自己兴奋的事。我和赶车老头在颠簸中交谈,我们很谈得来的,从眼前庄稼的长势谈到土地联产承包的好处,以至于国家的政策方针。但在老头眼里我还是个孩子,一个比他多喝了几瓶墨水的山村孩子;在我眼里他就是父亲,宽厚仁慈,每一个衣褶里都不藏半点奸诈的山村老父亲。
摇摇晃晃坐了一个多小时的马车,又在山间走了一个多小时的弯曲狭窄的小路, 我终于到了姐姐家。不再是做梦,这次我是真到了姐姐家。奇怪的是情况跟上次做梦一样,姐姐刚刚煮上猪食提上薅刀正准备去地里干活。
我说姐我来看你啦!她抬起头,先是一楞,接着就笑容满面的说,哎呀,你真来了!这两天我眼皮老跳,我和你姐夫说是你想我了他还不信哩,你看你这不是就来了吗!
我说姐你要去地里啊!
姐姐很激动地说,不去了,不去了!你看你真的就来了,来来来,我们进家里去坐吧!
天快黑了姐夫才干活回来,见到我他也很高兴,又说起我姐眼睛皮跳的事。
吃完晚饭,姐姐把小龙(我的小外甥)哄睡后我们三人就坐在灯下家长里短闲谈起来。姐姐让我不要再给她寄钱了,这两年土地一承包啊家家就都有了富余。她让我自己存点钱,二十来岁也不小了,有合适的该考虑考虑个人问题。姐夫和我相互递烟。他也敲边鼓似的说,有合适的是应该考虑了,不过也不能急,要看准了才好。
姐姐、姐夫都实在人,都为我好,我很高兴。我把早就考虑好的话又在心里重复了一遍。我己经有点压抑不住自己的冲动了。我想姐姐肯定会赞同我的,她从小就疼爱我,可以说没有她就不会有我的今天,是她牺牲了自己上学的权利,与父亲一起肩起全家人的重担,我才能有机会去上中学,才有机会考上师范学校。我从来就信任姐姐,有话绝不向她掩饰,更何况这事……柳的情况与姐姐有相似之处,她是有过切肤之痛的,当然会深表同情,绝不会反对。姐姐那颗善良的心一定会支持我的。
我说姐,我想……
姐姐说你有话就说吧,你想说啥?
姐夫也说,就是吗,有啥话直截了当的说出来吗!还把我和你姐当外人啊!
真是见鬼,什么事情考虑得越周到,觉得越有把握,可临了反而不知从何说起。我不知如何表达才好,说不不不,不是把你们当外人,这事……这事情有点……
啊,我知道啦!姐夫抢过话去说,是不是看上哪个姑娘了?
我不知道如何解释才好,反而觉得很不好意思,不自觉的把头低下去。
不要姑娘姑娘的,人家有工作的人时兴叫什么?叫——叫谈对象!是不是!姐姐抢白姐夫一句。
我又冷静想了一会,才将柳的身世和遭遇告诉了姐姐和姐夫,但我还没有来得及说出自己的设想就遭到了姐姐辟头盖脑一顿训斥。
她简直是在叫喊,就像疯了一般:不行不行,绝对不行!你怎么会想出这种馊主意来?也亏你能想得出来!可是我警告你,趁早死了这个念头!坚决不行的!绝对不行!你简直是昏了头了,谁也不会同意你这种蠢笨的做法的!坚决不可以!怎么会可以嘛!
……
一阵沉寂,火山爆发后的沉寂。
姐姐的行为太突然了,我根本来不及思考如何应对。
似火山灰被风卷起,姐姐又接着说,你好好听好,坚决不可以的啊!
我说,我话都还没有说完你就……我只是……
你只是?什么只是?哪有那么多只是?
姐,你那时不也是……你原先……
我咋的了?嗨,你还敢说我,你还好意思说!我那时咋的了?我做错什么了吗?
没有,姐你没有错。你那时……
不!不!我错了,照你现在这种可怕的想法,我那时确实是错了!……你晓得吗?我那时在班上也是数一数二的好成绩啊!我是为谁退的学?……如果当初我不退学,你说,你凭良心说,如果退学的是你,难道我会没你有出息吗?
姐姐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我实在不好再说什么了。
……况且,况且再说了,家里还有弟弟妹妹,你有钱也该拿点去供他们吗!姐姐的语气到此才稍微缓和下来。
姐夫一直不敢插嘴,这时趁机说,你姐说的这些都是很对的,你千万不要只凭一时的书生义气,冷静下来你是会后悔的。
姐姐又语重心长地说,爸爸在家现在还是每天口朝黄土背朝天的干,弟弟妹妹都上学,家里用费不小,这些你好好想过没有。
我不知道自己还该说点什么。
姐姐的语调越来越低,好像很累似的。她说,说实话,你考上师范有了工作,我们都很高兴,希望你会更有出息,最起码也能找一个有正式工作的吃国家饭的对象。这样你才算永远摆脱了农村,完全离开了泥土,真正算是从山沟沟里走了出去。——不过,唉,话又说回来,现在谁也管不了谁了,随你的便吧。反正你现在己经是有学问的人了,哪还要我们这些大老粗瞎操心?
姐姐的气还没有全消。其实她说的,我也考虑过一些的,但现在我觉得还是什么也不用说了。我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
姐夫急忙拦住我,说你到哪里去?这深更半夜的,你千万……
姐姐说,你就让他走嘛,他想去哪儿就去吧,反正脚长在他的身上!——真要像他刚才那种想法,这以后有他没他还不都是一个样吗?
我听到姐姐的声音已经有点哽咽了。
姐,姐夫,你们想到哪儿去了,我只是想到外面吹吹风,透透空气,我觉得屋里有点闷热,我一会儿就回来,你们干活累了就先歇着吧!说完我就静静的向外面院子里走去。
晴朗的夜空,星星们眨巴着眼睛。我感觉它们在嘲笑我。笑我幼稚?笑我软弱?一片白云飘来,几颗星星躲到后面去。隐约看去,它们在切切私语,似在交换对我的看法。
狂风暴雨过后的平静是比较理智的。姐姐的话不无道理,她的激愤也是有理由的,但是——但是人怎么会是这样的呢!自己好不容易才走出沙漠,可对尚在沙漠里艰难挣扎的人却又熟视无睹。是对苦难还心有余悸而想远远躲开它吗?但无论如何那还在艰难奋争的也是自己的同类啊!
不可思议!
月亮落到远山背后我才回屋里去。推开虚掩着的门,屋里灯仍亮着,我感到一点暖意。走到屋里,发现姐姐还靠在墙角等我,这是我没有想到的。姐姐抬起头看着我,她的眼里正有暖流流出,使我感到还是屋里暖和。
14
怀揣一种莫名的心情,二十一岁那年秋天我考上教育学院进修去。
三年后我毕业回来,没想到一下火车就遇到了柳。我帮她把兜子从地上捡起,我说真是你啊柳,你这是上哪去?
她说我们要去外面做工。那时还不习惯说打工,那是全国各地民工大量涌进城市前的序曲时期。看着柳青瘦的脸庞,又看看她背上的孩子。我说这孩子……话还没说完,一个二十来岁也是十分青瘦的青年人从车窗口探出头来,他冲着柳大声喊,快点嘛柳,你快点把东西从窗口递上来嘛!快快快,你搞什么名堂?火车都要开了!
我看柳一眼,她有点不好意思。我说你赶快上车吧,东西我来帮你递。
我把几个兜子全递给了车上那个男青年,回个身来,柳已经挤到车门边去了。她正使劲往里挤,只见她的头在人群中晃了两下就没影了。
我的目光在车门和车窗之间来回巡视,很想再看一眼柳。
车头传来一声嘹亮的汽笛,火车马上就要开动。我还没有看到柳。我急忙向前几步接近车门,这时我看到车门深处有只手掌从挤成面团的人群头上举起来, 很艰难地勉强摇了两下,然后就消失了。
那是一只还很瘦小的手。
15
小镇中学与我也只有半年之缘,半年后我就调到一百公里外的另一所中学去了。那里有一个有正式工作吃国家饭的姑娘在等我。
我有了一个比较温暖舒适的小家庭,现在一家三口和谐幸福。此时,我妻子刚刚教儿子练习完英语发音,正和儿子在客厅里游戏。小子顽皮得很,不时推开书房门将他那颗圆圆的小脑袋伸进来向我做个鬼脸。每次妻子都及时地将他拉走,并警告他说,别干扰爸爸思考问题。
是的,我正在思考。我似乎终于彻底地远离了生养我的小山村,真正地脱离了农村。但我始终还是无法摆脱掉泥土。不只是我,所有从乡村走出来的人都是永远摆脱不了泥土的,因为她是生养我们的母亲的胎盘。只是这泥土的形象不再是固定不变的,有时她是一片叶,有时又是一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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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子[ANNA]
星子作品集

酷我!I made it!
酷我!I made 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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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 13192
来自: Toronto

帖子发表于: 星期五 七月 16, 2004 11:05 a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Welcome your new style. 平淡中见功夫,真情流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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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边吹笛[瀑布]
梅边吹笛作品集

四品府丞
(封疆大吏也!)
四品府丞<BR>(封疆大吏也!)


注册时间: 2004-06-16
帖子: 307
来自: 安顺

帖子发表于: 星期一 八月 16, 2004 2:35 a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谢谢赏读啊!
_______________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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