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我-北美枫

刘新吾

有关父亲的纪事（组诗）

——谨以此诗，献给我离世的父亲

《父亲走了》

父亲走的那个晚上
办公室里
我正在网上查资料

那天的电脑
总和平时不一样
不是死机
就是该页无法显示

我正奇怪
家里的电话来了
说父亲不行了
让我火速赶回去

我回到家的时候
父亲已经睡着了
我只好在他的头前
默默跪了半个小时

《扔了工作的父亲》

刚解放那阵子
父亲有一份工作

可是有工作的父亲
并没有工作下去
他在一个晴朗的日子
打起行囊回家了

关于父亲的回家
亲戚朋友们都很婉惜
我问过他几次
他总是笑笑就罢了

倒是一次酒后
父亲自己说起了这件事
他说他若是不回家呀
我的四个姐姐
恐怕我一个也见不着了

《大宾人生》

父亲生前
总被人家请去做大宾

在我们这一带
做大宾是一件十分荣耀的事
父亲读过四书
能说会道　能掐会算
还出过远门　见多识广

对于自己的大宾人生
父亲很满意
他总是拿这个来教育我
说为人就得这样受人敬重

可是　对于这个大宾
我一点儿也不感兴趣
为此　父亲总是批我
说我是个不争气的败家子

《小儿语》

小儿语是一本书
它的作者是谁　我忘了
它里面的句子
我却记得不少

小儿语原是爷爷的藏书
文化大革命那阵
爷爷的收藏都是封帝修
一些古色古香的　烧了
实在有些舍不得的
爷爷走时就带进了棺材

小儿语　是父亲从爷爷手上
继承下来的唯一
他总在一个又一个的夜晚
让我背诵

小儿语　最终也没有传下来
父亲将它放进了炕洞
冬天过去　春天来了
小儿语　却什么也没有了

《天地正气》

父亲说　天地正气
是左宗棠写的
左宗棠是个什么人物
我不大相信

父亲说　左宗棠打新疆那年
需要向导
我太爷是这条道上的驼户
自然就有了故事

父亲说　左宗棠到了新疆
就打发我太爷回乡
左公除了送足盘缠外
就写了这四个大字

关于左宗棠的事迹
我从未深究过
可是现在对别人说起天地正气时
我总说　这是左宗棠的手迹

《幼学琼林》

父亲晚年　最爱的书籍
是《幼学琼林》
这四本古书　从哪儿来的
我不清楚

父亲读书的神态
总是那么投入和陶醉
他说书不是读的
是咏的

关于父亲咏书的腔调
我有些暗自好笑
倒是他的几个孙子
一个个学得象模象样

父亲对我说过这本书的作者
我并未留意
可他吟咏过的那些句子
我确是记下了不少

《父亲的小摊》

一边是铁货　一边是菜籽
一边是风雨无阻

铁货简单
只有三五种样式
菜籽齐全
乡里种的　一样不少
而风雨无阻
又是父亲晚年执着中的执着

其实　父亲摆摊
也不全是为了挣钱养家
他摊子上的东西
有卖的　也有丢的

父亲在摆摊的同时
最热衷的　就是玩牌
他说几个老汉坐在一起
他喜欢那种气氛

《父亲的后事》

父亲曾经不止一次的慨叹
说他主持发葬的人多了
他死了　谁来发葬

父亲说这话的意思
我最清楚
队里能主事的老人　一个一个走了
他有一种沧桑感

父亲再三安顿
他的葬事　要办得简单
他只要一对童男女
一对仙鹤　一对金银斗
两筒瓜蛋幡　四个吹箱

父亲安顿这些的意思
我也最明白
他说人死了就死了
花那么多的钱　让人看啊！

《父亲的毛笔字》

父亲总是笑我
一个大学生
居然写不好毛笔字

关于毛笔字的问题
小时候　他总让我练习
可是后来　我吃住在了学校
就完全中断了

父亲的一手老颜体
写得极俊
乡里邻里的红白对联
他不知写过了多少

太多时候　我总在想
父亲若不是个农民
那么他的这一手好字
几十年写下来
他的人生　又会是什么样的呢！

《父亲的眼镜》

文化大革命那阵
父亲也遭到了批斗

其实　组织批斗父亲的
是我的一位叔父
他批斗父亲的目的
就是为了父亲手上的一副眼镜

父亲的这副眼镜
很有来路
据说是明朝洪武年间的老货
父亲在买这副眼镜的同时
又另外买了一副

父亲晚年最得意的
就是这副眼睛　还在他手上
每当说起这件事时
我发现他的眼睛　总是很有神

《四婶一家子》

四叔去世的时候
四婶还年轻
四婶的四个子女还小

四叔的死
对四婶打击很大
四婶要改嫁
父亲阻止了她

那是一段黑暗的日子
四婶家的日子很难过
我们家的日子也很难过
可我们　都挺过来了

四婶的四个子女很争气
他们都出息到了外地
四婶也跟着走了
她的子女们再也没有回来过
为此　父亲总是很多心

《关于四叔的死》

四叔死亡的方式
是父亲心上深深的痛

四叔是在大队被批斗关押时
绝望而死的
四叔自杀身亡时
父亲也正在被关押着

父亲被平反的日子
就开始为四叔的冤屈奔走
他写的状子
我到底抄了多少次
自己也记不清了

父亲去世之前
心中最放不下的就是四叔的坟
他说四叔的坟墓搬不平妥
他就死不瞑目啊！

《父亲与瓜》

在我们队里
父亲是个出色的瓜把式

父亲种瓜
大家都以为他有一套绝活
在孩子们眼里
我是最能吃到瓜的一个

其实　当年生产队的瓜
我是吃过不少
只是我能吃到的
不是瓜脖子长歪的
就是给喜鹊乌鸦啄破的

父亲总是这样说
你种瓜　你不能吃最好的
你把不好的留给大家
谁还会说你瓜种的好

《七十三岁时的父亲》

七十三岁那年
父亲到我们学校来过一次
大家都说他不超过六十

其实　父亲来的时候
骑着自行车
前面捎着他的孙子
后面驮着我的母亲

后来　我在一个场合
说起这件事
大家都说我是开国际玩笑

父亲从五十岁开始
就每天在城乡之间奔波
他早起晚归　风雨无阻
他骑车子的速度
他的同龄人　也只有望而叹之

《有老子在，你怕什么》

小学三年级时
我逃学了

我逃学的根本原因
就是因为父亲被批斗和关押
老师嘲我　同学们骂我
到学校去　我怕！

父亲让我去送饭
他说：这算得了什么
我这儿不是好好的吗
上学是件正事
有老子在　你怕什么？

有老子在　你怕什么
从小学上到初中
再从高中上到大学
父亲的这句话啊
总象一棵树　站在我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