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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影[坐影] 坐影作品集 六品通判 (官儿做大了,保持廉洁哦)
注册时间: 2005-02-22 帖子: 105 来自: 灵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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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星期五 六月 03, 2005 9:37 pm 发表主题: 短篇小说:板胡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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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泥塬上的袁村,有个人叫猪巴子。他不识字,不懂简谱,却拉得一手好板胡。在塬上塬下百十里范围内,每个村子里都有三两个会拉板胡的人,但只有袁村这个猪巴子拉得最悦耳中听,闻名遐迩。据说有天夜里他独自坐在家中的土窑洞里拉起了那首激昂悠扬的《秦腔主题随想曲》,拉着拉着,就听到黑漆漆的院子里窸窸窣窣一片响声--说是风翻动树叶的声音,但又不像,说是人走动的声音,但又不可能,于是他就放下手中的板胡,打开门一看,院子里站满了肩膀上没有头脑的人;苹果树上,窑背上,到处都是侧耳倾听的鬼魂。猪巴子见这些没有头脑的鬼魂如此爱听他的板胡声,重又回到土窑洞里,直拉到东方泛白,远远近近的鸡开始啼鸣,惧怕白昼的鬼魂们仓皇四散,自己才倒在土炕上睡起觉来。
猪巴子的板胡声不仅能泣鬼神,更能动天地。不管是冬是夏,每天晚上他都要独自坐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让自己的板胡声穿过黑暗和旷野,飞向更深更远的地方,响彻在天地间。他的板胡声融进了千里风声万里河水声之中,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无论你是哪个村子里的人,无论你站在什么土地方,只要你能够用心去聆听,总能听到他的板胡那深情、悲凉而激越的歌唱,并能够感受到天空那无数颗星星仿佛也是在随着他心灵的旋律而闪烁不宁......
进了陕西地,火车上,长途汽车上,一村一庄,一家一户,田间地头,山巅水畔,到处都传来一片秦腔声,真像有人描述的那样:八百里秦川尘土飞扬,三千万人民齐吼秦腔。而在黄泥塬一带,人人都会唱秦腔,天天都在唱秦腔,村村有自乐班,乡乡有业余剧团,尤其是到了过年过节,遇到各种红白喜事,更是要大唱而特唱--唱得痛快淋漓,唱得慷慨激昂,唱得忘情忘我,唱得天昏地暗,唱得家家户户一片亲热,唱得村村寨寨连成一片。
在这种社会环境中,会唱秦腔的人包括像猪巴子这样的乐手,是很受人们的尊敬的,就像草原上的人崇尚摔跤、射箭一样,这里不管是小伙子还是姑娘,只要你唱秦腔唱得出了众,就不愁找不到对象。
猪巴子成天胳膊窝里夹着一把板胡,东村西村到处跑着演出,非常红火。不管哪个村里摆戏摊子,不管谁家过事,只要猪巴子一到场,气氛马上就会大变样,听众的情绪也会立刻高涨起来。
猪巴子坐在头把胡胡的位置上,侧着耳朵一开弓调弦,随即就有人把壶壶茶端上来放在他脚边,又有人不断地给他递烟。猪巴子翘着二郎腿,嘴角叼一支烟,边吸边拉,还没等他吸完,又有人把点着的烟递到他嘴边;有时候递烟的人多了,猪巴子不好拒绝,就接过来夹在耳朵上;后面递烟的人看到猪巴子嘴上叼的耳朵上夹的都是烟,就直接把烟插进他的上衣口袋里,以示对他的夸赞。
猪巴子越拉越来劲,有时忙得连水都顾不上喝,只好掏空抓起放在脚边的小茶壶,嗞嗞地吸几口,然后赶紧放下接着拉;有时猪巴子拉着拉着,发现弦不准了,左手立即伸上去抓住旋纽,噌噌两下就调好了;有时他还突然把板胡弦贴在自己的头发上来回磨擦几下,以使板胡的声音更亮更好听。总之,猪巴子拉得游刃有余,做这一切时丝毫不影响整个音乐的进程,使看者无不在心中默默叫绝。而在黄泥塬一带,不知有多少姑娘一听到猪巴子的板胡声,就会产生如梦似幻的感觉和对猪巴子如醉如痴的向往。
离袁村不远的牛家堡子,有个姑娘叫牛小忌,从小爱唱戏,声音甜得像蜜;她十六岁时演窦娥,往刑场里一跪,双手捧着长袖一声"地哪,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哪,你错戡贤愚枉为天!哎,只落得两泪涟涟......"台上台下就哭成了一片。从此牛小忌出了名,也像猪巴子一样,让别人排队邀请。
牛小忌不但唱得好,人也长得很美,像荒地里一枝粉嫩鲜艳的迎春花一样惹人眼目,是小伙子们成天议论的中心。她芳龄已25周岁,还没找下个婆家--不是她找不下,而是她不找--前来给她提亲的人络绎不绝,几乎快要把她家的门槛踏断了,可她一个也不答应。她妈怕这么大一个姑娘整天跟着自乐班跑来跑去会出事情丢了牛家的八辈子人,就催她快选一个定下来。她妈每次催,她都说,我已经有了,你别操心。
牛小忌最爱听猪巴子的板胡。每回搭戏班,她都要选择和猪巴子在一起。
猪巴子坐在文场面那边歪着头拉,牛小忌就站在武场面这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猪巴子感觉到牛小忌在对面看自己,越发爱绕花子--把四拍的延长音变成四个十六分音符,把长弓变成了碎弓,等别人快延长到尽头了,他立即又用长弓随进来,这样,就会使整个的演奏在不变中又不断地有所变化,形成了一种随意、洒脱、自如的效果,使人听了感觉不凡。而牛小忌每回听到这里,全身舒坦,如清风吹过夏林一般,不由得就心花怒放,于是,她觉得猪巴子像神人一样了不起。
不一会儿,轮到牛小忌上场了。只要一听到牛小忌的名字,文武场面和全体观众立即就会来精神,因为牛小忌的出场往往意味着一场演出的高潮的到来。猪巴子每回一到这里也来情绪,仿佛浑身上下的热血一下子被点燃了,两只眼睛就像往外冒火一样热辣辣的。他死死地盯着牛小忌的嘴,深情而认真地推拉着自己手中的弓,与牛小忌配合得天衣无缝,令全场的人不时地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疯狂的叫好声。
一个唱得好,一个拉得好,唱的和拉的完全合拍,牛小忌和猪巴子是天生的一对。黄泥塬一带的人都这么说。
猪巴子三四岁时,父母去帮舅舅家挖窑洞,挖着挖着,没料到头上落下来一大块土,当场就把他父母和他舅舅等五人全塌死了。他一直跟着爷爷奶奶过,家境十分贫寒。所以,尽管他的内心也非常喜欢牛小忌,但对这样一个千人求万人想的如花女子,自己怎么敢开口呢?
牛小忌心里明白猪巴子对自己同样有意思,她一直在等着凰来求凤,道是有情却无情,只等不见自己心中的凰飞来,现在,不知道从哪里刮起了一股子风,说她和猪巴子早就睡到了一起,既然是这样,牛小忌便不顾凰求凤还是凤求凰的风俗--直接飞落在猪巴子的身边了。
猪巴子和牛小忌结婚那天晚上,全村人都来听戏。大伙儿给猪巴子家院子里的香椿树上挂了个大灯泡,叫来打板的,敲锣的,拉二胡的,吹笛子的围坐在电灯下。牛小忌走出新房,站在中间最显眼的地方。四周黑暗处的听众一看牛小忌上场了,有的喊窦娥,窦娥,有的叫着秦香莲,秦香莲,闹哄哄一团,乱点戏。牛小忌先把猪巴子看了一眼,然后说,哭音渐板。猪巴子的板胡立即2----,一亮弦,锣鼓家伙就咣咣当当地响起来了。牛小忌一开腔,大家就哗哗鼓掌,一段戏唱下来,中间还要鼓七八次掌,刚一唱完,众人又大喊大叫着,唱得好不好?好!再来一段要不要?要!牛小忌一段接一段地唱,猪巴子望着甜蜜美丽光彩照人的妻子,越拉越有劲,越拉越有味道,直进行到快天亮,才散场。
这样,一连闹腾了好几个晚上。之后,日子又变得平常。
猪巴子一天不拉板胡就着急,牛小忌一会儿不唱秦腔嗓子里就发痒,在没有人的时候,他们就自拉自唱,自得其乐。
每天晚上,小两口子都要来一阵子。甚至下地干活时,猪巴子也要把板胡带上,小两口在地里干着干着,干累了,就停下来,一个拉,一个唱,来上两段子后接着干。如此浪漫的情调,让村里的年青人看了无不羡慕和憧憬。
猪巴子和牛小忌结婚后,两人彻底搭班在一起。因此邀请他们的人更多了,方圆几十里内,几乎每家过事,必要把他们两人请到,否则,事就过得不红火,不热闹。这样一年到头下来,他们两人的大半时间都在外头演出,虽然成天吃好饭,饮好酒,喝好茶,抽好烟,最后还能收到毛巾啦,被面啦,烟、酒之类的礼物,但耽误了种地--人家每亩地打五六百斤小麦,他们的地里却长满了荒草,几乎连种子都收不回来。所以从经济学的角度来看,他们这样一年忙到头是没有效益的,是不合算的。
与此同时,村里人有养鸡养猪的,有倒卖牛皮羊皮的,有搞果园葡萄园的,有开煤井商店的,有跑运输出门打工的......不能说人人都发了财,成了富翁,但村里的小洋楼委实如雨后春笋一般层出不穷,蒸蒸日上,一家赛过一家。
猪巴子家还是爷爷奶奶留下的那两孔土窑洞和两间破瓦房。这在黄泥塬塬上塬下的各村中已极为少见。
猪巴子发觉了这种情况,思前想后,痛苦不堪,认为是板胡害了自己。牛小忌这几天晚上也睡不着觉,想来想去,终于发现了唱戏是不能当饭吃的。
猪巴子知道睡在自己身边的妻子翻来翻去睡不着,心里明白她在想什么,但他不吭气,假装打呼噜,怕把两个人心中的那层窗纸捅破了一时出现尴尬。实际上猪巴子的内心一直在翻江倒海,片刻不宁。他想到自己的同龄人一个个都过富了,他们的妻子一天三换衣,并且件件都是高档的时装,而自己的妻子身上穿的却老是那几套过了时的旧衣服。他觉得自己是个窝囊废,很对不起妻子。他又想,自己身边的这个曾经让许多人做梦也得不到的女人这辈子跟了自己这样一个窝囊废,内心里不知道该有多么大的委屈啊。想到这里,他决心金盆洗手,这辈子再不沾板胡了。
第二天,猪巴子天不亮就起床了。他知道妻子昨夜没有睡好,就轻手轻脚地取下了挂在墙上的板胡,悄悄地走出房门,坐在院中香椿树树下的石头上,把自己心爱的板胡在手中抚来抚去,像舍不得丢弃的孩子一样看个不够。牛小忌知道丈夫起来了,但她没有睁眼,睡在炕上懒得一点儿也不想动。不知不觉,太阳像一面火镜升起在土窑背上,把整个屋子照得通亮,仿佛换了一个人间似的。牛小忌正想起床,只听院中突然传来"啪嚓!"一声。牛小忌忙把半个身子爬出被窝,把纸窗推开一道缝,只见那把与她合作得天衣无缝的板胡已在香椿树下的石头上碎成了碴,猪巴子正低头站在那里,满脸泪水,像是在为死去的亲人吊唁一样。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猪巴子慢吞吞地走进屋来,对着仍然睡在炕上并且用被子捂着头的妻子说,我把胡胡摔了。停了一会儿,猪巴子见妻子无动于衷,又稍大一点声音说了遍,我把胡胡摔了。妻子还是无动于衷。猪巴子又提高嗓门说,我把胡胡摔了!连说了三遍,牛小忌像死了一样没动静。猪巴子忙爬上去,拉开被子一看,妻子的脸像雨后的水塘,一片泪光。哗!猪巴子全身感情的潮水一下子全涌到了喉头,不由得抱着妻子的脸放声嚎啕起来。
两个人越抱越紧,越紧越哭,越哭越惜惶,越惜惶越想哭。哭着泣着,猪巴子突然觉得妻子很贤慧又好可怜。他刚一这样心疼起妻子,自己下边的那个调皮鬼噌的就直起来了。
他把它紧紧地贴在被子上,硬硬地压在妻子感觉最好的位置,然后左右磨擦起来。一会儿,他觉得这样不够来劲,就一手继续抱着妻子的脸痛哭,一手掀开被子,把自己的身子放进去,然后再解开自己的裤带,把裤子从缩回来的两腿上捋下来,接着呼噜一个大翻身,又把自己那调皮鬼放进了妻子的生命里。那调皮鬼边在下面忙活,两人还边在上面大哭不止。哭着哭着,牛小忌在下面就没有了声音。怪,平时妻子总是喊疼,半天放不进去,放进去后里面又干巴巴的,使人不敢放开动作,可今天不但进去得非常顺利,而且里面热乎乎的,还不叽不叽,有节奏地发出一片泥水声。此时此刻,牛小忌闭上眼睛,瘫成了一皮袋子乳液,嘴里还不停地发出噢噢的轻唤。猪巴子见妻子从来没有这样过,就开足了马力,加大了工作力度,下决心要妻子心满意足,同时他在心中狠狠地骂道,去他妈的,钱算什么狗屁东西,这才叫真正的幸福呢!
猪巴子想做生意,但一来没本钱,二来没经验。两口子正挖空心思想不出办法,脑海里忽然冒出了袁发子的形象。
袁发子与猪巴子同龄,小时候两人成天在一起玩,关系一直很好,只不过是这几年袁发子做买卖,猪巴子玩板胡,两人走的不是一条路,来往少了一点。
袁发子家原先也很穷,但他精明能干,整天骑着个破旧自行车,自行车后面挎两个大笼,见啥能挣钱就倒卖给啥,到处乱窜;开始有人还瞧不起他这样做,可是十几年下来,今天的袁发子也住上了小楼,家里吃的穿的用的样样都不比别人差。
猪巴子想去求好友袁发子把自己带一带,但又拉不下面子,放不下架子。牛小忌看出了正在低头唉声叹气的丈夫的心思,就说,你在家里等到着,我去......
发子答应了。牛小忌回到家里后对猪巴子说。
那就好。猪巴子还是坐在香椿树下的石头上提不起精神。
发子说叫你现在就赶紧收拾东西,和他去三里店赶庙会。牛小忌又说。
行。猪巴子说完,就慢腾腾地站起来,和妻子一起去收拾东西。
猪巴子也像袁发子那样给自行车后面挎了两个空笼,跟在袁发子后面,径直向三里店奔去。
一路上,袁发子春风得意,高唱着秦腔,猪巴子却低着头,左摇右晃地蹬车,一见到熟人,猪巴子就把头低得更下,更使劲地蹬车,恨不得一下子从空中飞过去。
快到三里店时,袁发子的自行车呼儿一拐,拐进了一个果园里。猪巴子跟着进了果园,把自行车停在袁发子的自行车旁边。
主人说,一斤梨子七毛钱。袁发子说,熟悉人嘛,便宜点。主人说,好,六毛五。袁发子说,我们是批发,不是零要。主人又说,好,六毛。袁发子说,我们是两个人,要得多,再便宜些。主人伸出一只手张开五指翻了翻说,五毛五,这就最低了。袁发子说,再降一毛咋样?主人说,一分也不能再降了。袁发子回过头来对猪巴子说,那好,咱们到另一家果园里去看看。猪巴子没和人谈过价钱,站在旁边不敢乱发言,听了袁发子这么一说,回头就要跟袁发子离开。主人突然喊道,我最多再能降两分钱。袁发子说要走只不过是压价的策略,其实他并不想走,听到主人又说话了,他回头向主人问道,要是我们自己给自己摘呢?主人心想,今天园里人手不够,干脆再让一点价钱,就让他们自己给自己摘算了,于是就回答道,五毛到头了。袁又问,四毛六行不行?主人答,不行。四毛七行不行?不行。四毛八行不行?不行。猪巴子眼看事情就快一路飚升到成交的位置上了,却没想到给冻结在这四毛八分钱上了--袁发子和主人谁也不向前挪动半步,像隔着一条河,相互站在对面说服对方向自己靠拢,却不愿把自己的双脚踩进水里一样,半天相持不下。猪巴子几次都想说五毛就五毛,算了,但他一看到袁发子那认真劲,便不敢开口了。幸亏来了一个顾客,在两人中间打了半天圆场,最后才以四毛九分钱一斤成交。
袁发子和猪巴子各自拿了自己的笼,钻进了树丛中......
猪巴子见了梨子就摘,不管大小,一个树枝一个树枝摘得干干净净的。不一会儿,他就摘满了两大笼。
他把两大笼梨子提出来,让主人过了秤,向主人交了钱。之后,他看到袁发子半天还没有出来,想不通他为啥竟没有自己摘得快。
他钻进去想给袁发子帮忙。找见袁发子后他才发现袁发子不是摘得慢,而是提着笼满果园跑,专捡又黄又大的摘,这才半天没有出来。而袁发子出来后看到猪巴子笼里的梨子大的大,小的小,并且还带着许多树叶,气得要死,但猪巴子已给人家交了钱,事情就不好说了。
出了果园,袁发了给猪巴子交待说,到了庙会上,卖八毛钱一斤,统一价格;两人不要呆在一个地方,这样卖得快。猪巴子说,行。
到了庙会上,哪能里人多,袁发子就把自己的车子往哪里推,嘴里不停地叫喊着,彬州梨彬州梨,最甜最好的彬州梨,便宜卖了,来迟了就没了!稍有空闲,他又用毛巾忙一个一个地擦梨,又把最好看的梨不停地向上面摆。两大笼梨一会儿就变成了半笼。他见剩余的都是别人挑过的,就变成了六毛钱一斤,最后剩了一小部分,他四毛一斤全处理了。接着,他又返回果园,带来两大笼梨子。而猪巴子恰恰相反,哪里人少他就向哪里去。他把自行车靠在一个很少有人的墙角,自己蹲在地上,与自行车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似乎怕别人认出那是他自己的自行车一样。他几次想放开嗓子吆喝几声,但怎么也不好意思张口。他远远地看到有认识的人过来了,就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赶紧把头低下。有一对夫妇走过来,问,这是谁的梨?
我的。猪巴子忙站起来说。
多少钱一斤?
八毛。
那男的向笼里一看,只见个个梨子身上沾满了尘土,丑态百样,就说,这样的梨还能值......
还没等到男的说完,女的抢上前来问,你是不是袁村那个拉板胡的?
猪巴子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根,半天才给人家点了个头。
我们最爱听你的板胡,你拉得太好了!两人抢着说。
嗯......猪巴子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是这样吧,女的说,本来我们打算不要了,既然是你的梨子,我们就多买一些。说着,夫妻两人就不停地把梨子往塑料袋子里装。
猪巴子一称,六斤,六八四块八毛钱,那男的掏出了五块钱,塞给猪巴子说,不用找了。说完,就和妻子提着梨子走了。
就这样,到了天黑,猪巴子还有两大半笼梨子没有卖完。而袁发子第二趟的的也早就卖完了。他来向猪巴子打了招呼,自己就先回去了。
到了晚上,猪巴子听说有戏,并且是县剧团的,就心里痒痒,忍不住地想去看。
到了戏园子门口,灯火明亮,人影幢幢,看戏的,做买卖的喧嚷成一片,好不热闹。猪巴子推着两半笼梨,又舍不得掏钱买票,于是,就来到没有灯光的黑处,把自行车靠在戏园子的墙上,圪蹴在那里仔细听着从里面传出的唱戏声。听着听着,猪巴子的脑海里就闪过一幕幕往事的画面--
他爷爷是个戏迷,不管哪里有戏,等不到太阳落山,早早就带个小板凳去看。他从小跟着爷爷今天这个村明天那个村到处跑着看戏,对秦腔产生了浓厚兴趣。七八岁时,他把一个干葫芦掏空,自制了一把板胡,然后试着一拉,没想到竟能发出与真板胡一样好听的声音。从此后他天天在家练板胡,同时一分一分地攒钱,几年下来,攒了五块三毛钱,当时买一把板胡需要七块钱,爷爷见孙子如此喜欢拉胡胡,又一天比一天有出息,就补了一块七毛钱,给他买了把新板胡。这对他来说又是一个巨大的鼓励,使他对板胡更是爱不释手。他一有空就拉板胡,完全达到了痴迷的程度。后来村里的自乐班把他吸收进来,没想到他一个曲子拉下来,一下子就把在场的所有人给震倒了。而更令人感到神奇的是,他不识字,不懂乐谱,但不论什么曲子--不仅秦腔的各种曲牌,就连难度很大的板胡独奏曲,只要他一听,马上就会拉。所以他的名声像严冬过后春雷那样咔嚓一声就在黄泥塬上传开了。
他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要坐在县剧团的头把胡胡的位置上。县剧团每回来黄泥塬演出,演几场他就要看几场。一张戏票一毛钱,爷爷说,没钱,每回看一场过过戏瘾就行了。爷爷不给钱,他就翻墙钻窟窿,被人抓住了,一看是小孩子,从屁股上踢两脚,放了。回过头来还是要想着法子混进去。到了剧场后,他就拼命往前挤,直挤到离拉板胡的最近的地方才停下来。他两眼直愣愣地盯着板胡手,被他的一举一动一招一势牢牢地吸引着,几乎完全沉浸在对音乐的憧憬和对未来的遐想中了。在他的想象中,剧团里这么多漂亮的女人,板胡手想和谁来就和谁来,甚至他想象到天下所有美女将来都会爱上他,心中向往着他,而他会像国王一样享尽了人间快乐。
县剧团来多次来乡下招人,一看他拉板胡很不正规,就不要了。后来他千方百计地结识了县剧团的板胡手和一些戏剧界人士,经过多方指导,他正规了许多,但没文化,不识简谱又把他挡在了门外。再后来他决心学文化,学简谱、五线谱,掌握各种戏曲知识,但年龄又大了点,还是成不了正规军。现在他的梦已彻底破灭了,独自呆在这个黑暗的角落里,活像一只可怜巴巴的丧家之犬。
戏已演过半,戏园子外的人很快稀少下来,猪巴子知道每到这时,看大门的就会撤走,开始不收票,随便进;同时他发现自己所在的这个黑暗的地方没有一个人来,心想,把自行车锁在这地方肯定不会有事的,于是,就忍不住地抛下买卖去看戏了。
然而,戏完后,当他随着人流走出戏园,发现自己的自行车和两半笼梨全不见了。他一下子就变得呆若木鸡,不知所措。他向远处看去,纷乱的人群正向黑暗中融去。他不知回去后该如何向妻子交待,急得满头冒汗,喉咙里像被一团棉花堵塞着,一肚子委屈、窝火、悔恨的泪水释放不出来。他感到天地之大,自己却两手空空,无可奈何,独立无援,像一只可怜虫。他真想大声痛哭一场,可那又有什么用呢?他不想回去,他怕妻子知道了伤心,更怕打扰了她今夜的美梦。他坐在地上,长长地伸着两腿,看着天上无忧无虑的星星,不知道自己的脑子乱七八糟地在想些啥。最后,他像安徒生笔下的《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独自在黑暗中给睡着了。
第二天,太阳照样升起,大街上人来人往,一切与昨日没有什么两样。他想,在这人来人往的世上,恐怕只有妻子此时此刻还在心里挂念着想自己,然而,就算自己做错了事,躲过了十五躲不过十六,无论怎么说,都不可能永远不回去见她。想到这里,他拖起了疲惫的身子,一步一步地向家的方向移去......
牛小忌一夜没睡着觉,心老是往不好的地方想,躲也躲不开。现在她终于盼到丈夫回来了,心中咚的一声就像有一块千斤石落了地。猪巴子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老老实实地给她说了,没想到她说只要人没事就好,并鼓励丈夫一回不成,二回再来。猪巴子听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心情一下子变得比飞逸的红气球还轻,思想也豁然开朗了,像见到了晴天。这时,一股幸福的暖流涌遍了他的全身,使他情不自禁地在心里叫道,我的妻呀我的妻!--没想到他在心里这么暗暗的一叫,浑身上下立刻就充满了力量--他像一团风暴,扑向妻子美丽的湖......
自从把自己心爱的板胡摔碎之后,猪巴子白天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它,晚上闭上眼睛看到的还是它--那已死去的板胡就像当年的牛小忌一样让他日思夜想,患上了严重的相思病--他听到风中雨中清晨林中的鸟叫声中,到处都充满了深情而哀怨的板胡声;他看到花里草里黄昏云彩里的鸟群里,到处都有板胡欢快而灿烂的歌唱--板胡的形象已占据了他的大脑,板胡的旋律已充满了他的灵魂,在没有人的时候,他的心就不停地轻唤着板胡板胡,他甚至还虚抱着板胡,深情地在空中拉呀拉呀,仿佛是和自己心爱的人儿抱在一起,永远也奏不够那美妙的生命之曲调一般。牛小忌发现丈夫竟是这般如醉如痴地热爱着板胡,又下了决心,专程去县城里,花了一百二十多块钱,给他买回了一把新板胡。
猪巴子见了,欣喜若狂,猛扑上去抱着妻子的脸一顿狂吻。之后,又调好弦,好不得意地拉了起来,牛小忌也一咯嗓子,随着唱了起来。村里人路过他们家门口,看到一群孩子爬在地上,蹶着屁股从门下朝里看,就走过来,忽然间听到好久已没有听到的板胡声,一个个兴奋得直冲进院子,使他们家又充满欢笑,充满了快乐。
高兴完了,两人还得面对现实,从实际出发,进一步明确了把挣钱放在首位的思想路线。因为牛小忌的肚子已大了,我们绝不能让下一代也这样穷下去!
之后的几年里,牛小忌生下两男一女,家庭拖累越来越大。猪巴子成天像袁发子那样骑着个破自行车,给后面挎着两个大笼,到处跑着做买卖,可他不但没有像袁发子那样富起来,反而日子过得越来越穷。
穷是穷,猪巴却一直都很快乐,因为上帝给他的生命中装的是音乐的"软件"。
有一天,猪巴子卖完梨子,边哼着秦腔边蹬着自行车正行进在回家的路上,万没想到突然被迎面飞来的一辆汽车给撞死了。是年,猪巴子正好五十周岁。
猪巴子死后,他的一个儿子又成了蜚声黄泥塬一带的板胡手,而他的妻子牛小忌,依然带着三个儿女成天在家里唱戏。 _________________ 多维诗思之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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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cecanadaice[皇甫丽雯] icecanadaice作品集 二品总督 (刚入二品,小心做人)
注册时间: 2005-01-05 帖子: 1839 来自: TORON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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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星期六 六月 04, 2005 8:26 am 发表主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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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动感人.谢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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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雨[FAFAFA] 叶雨作品集 二品总督总管 (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注册时间: 2004-06-01 帖子: 32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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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星期六 六月 04, 2005 11:41 am 发表主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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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不错。我很喜欢这种故事。请继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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