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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加建[秋夜独行者] 李加建作品集 五品知州 (再努力一把就是四品大员了!)
注册时间: 2005-05-29 帖子: 271 来自: 四川省.自贡市作家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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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星期四 六月 02, 2005 7:16 am 发表主题: 道毛儿外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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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毛儿外传
李加建
民国二十六年七月七日,芦沟桥事变,抗日战争爆发。次年,四川设立防空司令部。远在沱江边的这座古老县城,亦成立了防护团,建立了防空监视哨,并于城中最高处的钟鼓楼,设置了空袭信号台,标杆之上挂红绿球为号。挂一个红球,为预行警报;挂两个红球,为空袭警报;敌机临空紧急警报红球全放下。解除警报时则挂一个绿球。在显示上述各种标志的同时,以手摇警报器发出相应的长短之声相配合。
日本飞机是啥样子?人们只在贴于文庙那“万仞宫墙”的宣传画上见过,无非是貌似蜻蜓的那类物件。几阵凤雨,那张宣传画被斜着刮破,半边耷拉下来,画上那架飞机便也软塌塌吊在那里,晃晃悠悠,终于被过路人顺手撕下,拿到附近毛厕擦了屁股。
那钟鼓楼上,也曾发出过几次呜呜之声,挂出过一个或两个红球,引起全城老少一片慌乱,却从没见日本飞机来过。久而久之,人们渐渐明白,那只不过是在演习。之后,警报器再响,红球再挂,也就再无人扑爬礼拜地奔往城外躲避了。
三年之后,也就是民国二十九年的八月十八日上午九点,钟鼓楼上又挂出红球,发出短促的嚎叫之声。晚起的人正在吃早饭,听听那警报声音,摇了摇头,说一句“又在散坛子喽!”仍旧低头拈菜扒饭,不予理会。
谁知日本飞机突然临空,十八架拉成一字队形从县城东北方向俯冲下来,城内立时烟尘弥漫火光闪闪天摇地动。位于县政府旁边的监狱也中了一颗炸弹,高高的青砖风火墙被炸垮一截。烟尘火光之中,关在仓里的犯人一齐拥向铁栅门,呼天抡地狂喊救命。典狱长原本是个面恶心善之人,他见县政府官员早已跑空,便决定把犯人们放出去暂行躲避。他喊禁子来开锁,禁子们已不知去向。无奈,他只好奔厨房取来劈柴的斧头,咣咣咣三下五除二把牢门上的牛尾锁砸开。
敌机第二次俯冲投弹扫射,眼前又是一片烟山火海。四散逃窜的犯人之中,有人中弹扑倒,有人被倒塌的房屋压在下面,发出一声声惨叫。典狱长最后跑出来,躲到监狱大门外石梯旁边那棵大黄桷树下,敌机机枪子弹打落的树叶,簌簌簌落在他的身上。慌乱之中,他偶尔掉头一看,只见石梯下大操场边,盘腿坐着一人,神态自若,昂首向天。那人穿一身青灰色道袍,怀中抱一条小狗,远望去,如一座礁石,在烟涛火浪中凝然不动。
此人是谁?乃是挑担水果沿街叫卖的杨道人,在押的盗窃嫌疑犯。好心的典狱长见他暴露在敌机火力之下,急得大喊:“快跑!快逃命!”
“你说啥子呃?”爆炸声中,那道人侧头伸脖、把手掌围在耳朵后面,努力想听清典狱长的喊话;一边又急忙回答:““喂——我没有逃跑呀!”
“日球聋啦?”典狱长气得跺脚挥手,大声吼道:“快滚快滚!不要命哪!”
道人这下听清楚了。他向典狱长双手合十,一笑,大声答道:“莫球关系——!”
是道人而又挑个担儿来卖水果,看来有些荒唐,其实不然。两年前,这杨道人所在的《玄妙观》遭了一场天火,烧得干干净净,观里的道人们也就各自走散。不知这姓杨的道人原本就孤身一人抑或是有家难归?他挑起一付水果担儿,独自餐风宿露走乡串镇。敌机轰炸县城的前两天,他抱着一条被人打得皮开肉绽的小狗,到三倒拐林胖子开的药铺买了几味中药,嚼烂了给小狗敷伤。嗣后,林胖子却说不见了柜台上一个铜碗,疑是杨道人买药时顺手牵羊,这下,杨道人便以盗窃嫌疑,被抓来关起。
再说敌机两次投弹扫射之后,这县城的南部和西部己是一片烟气腾腾的废墟,到处可见燃烧的房屋与残破的肢体。人们灭火、抡救伤员和清理死难者遗体,直忙到黄昏,然后,县民政科长会同警察局长带领一帮人马,把已经无家可归的男女老少收容到县城中心的文庙里来。
这文庙,始建于北宋庆历年间,清道光二年又修茸重建,占地五千六百多平方米,算得上是这小城中最为宏伟宽敞的建筑。一道红色宫墙之内,是三重正殿、两侧廊庑。文庙正门只为状元公开放。一般人进了前面两道侧门,迎面便是一个长方形的泮池,池上三座汉白玉石桥通向《明伦堂》大殿前广场上三座高大的石砌雕花牌坊。中间牌坊上,刻着《棂星门》三个大字。想当年,鼓乐笙箫声中,穿着古怪的儒生们,手执而今只有在戏台上才能看到的刀戟斧钺全套仪杖,在此作《八佾》之舞,那盛况,定然是十分动人的。
民国二十九年,儒学早已式微,文庙亦显凋蔽。四周的民房,渐渐向那褪色的红色宫墙紧逼而来,直抵宫墙两侧那条几尺宽的甬道。最为不敬的是,左边这条甬道尽头,竟被本县建设科长下令修了一个公共厕所。这甬道外头一侧是一间茶馆,因之,来这公厕撒尿拉屎的人便特别多。那些鞋底粘了屎尿脏物的人完事之后走出厕所,顺着甬道,踱到文庙侧门边那块刻着“文武宫员在此下马”的大石碑前,一边收拾裤子,顺便也就把鞋底在那石碑上磨蹭干净。年深日久,那碑的下一截便积了一层又黑又臭的硬壳,把碑文上那个“下马”的“马”活活闷死。
这文庙大成殿侧的西庑,也中了一颗炸弹,炸塌了一角。不过,其它的殿廊还算完好,于是,这文庙便被选为难民收容所。人们熙熙攘攘,领来了救济的锅魁,端一碗白开水,坐在当作铺板用的草垫子上细嚼起来。这时候,夜幕也即垂下。
几支火苗摇晃的蜡烛,点在大殿和廊庑的角落。躺在文庙里地铺上的众人,各有各的悲痛、忧虑与哀愁,不能安睡。也有几个一无牵挂的单身汉子,却为自己在这场劫难中逃得了性命而沾沾自喜,正坐在泮池边上聚成一堆,胡侃神聊。一个说,这大成殿侧西庑的被炸,说不定和县政府的建设科长有关;这家伙是留学东洋回来的,一来本县就在文庙侧的甬道内修建公厕,干下亵渎孔圣人之事,伤了国家元气。另一个说,对!这事肯定和他有关;他在留学东洋时期肯定和日本鬼子早有勾结,故尔才在文庙旁边修了这个公共厕所,用臭气来给日本飞机指示轰炸目标。据说,现今飞机上安装得有这样的仪器,地面上是香是臭是男是女也一下闻得出来。几个人正激昂,暗影里有人咳嗽一声,插嘴进来道:“尔等一派胡言,有何根据?今日,倒有一件稀奇事,是我亲眼所见。”众人回头一看,朦胧中见是本县权威人士之一的县政府刘师爷,便一齐恭敬地拱手点头,连声说“师爷请讲、请讲”。
那刘师爷顺手抹了一把山羊胡子,继续讲道:“日本飞机第二次俯冲轰炸扫射,我正躲在衙门旁边那条水沟沟里。我看到,那个卖水果的道毛儿,坐在县监狱下面大坝子边上,仰面朝天,口中念念有词,一点也不怯火。敌机俯冲,一串炸弹黑乎乎朝他脑壳直砸下来,他不惊不咤,两指挽诀,向左一挥,炸弹便落进了西湖;向右一撇,炸弹就落进了沱江。今日,如若不是有他,我们这个小小县城,早就炸得个稀球巴烂了!”
听的人始而惊奇,继而肃然,便问刘师爷,这位神通广大的道长今在何处?刘师爷道:“好像看到他往左边那条甬道里搬门板和草垫子。”有人一声招呼,“走”,大家便纷纷起身,去看那打救县城的活神仙。
左边这条甬道,因为顶端即是公共厕所,时有臭气弥散,无人到此安歇,此时倒也阒静清幽。夜色迷朦中,甬道临街一头似有一堆黑影。众人走近一看,只见两条板凳上搭了一块门板,那杨道毛儿已经躺在门板下面草垫之上沉沉入睡。门板上蹲踞着那条小狗,双眼灼灼若寒星。见有人来,立即竖起耳朵狺狺叫了几声。那声音既哀且愤,使这小城夜色抖了几抖,废墟里那些冷凝了的血泊,随即就悄无声息地燃出一舌舌火苗来。
道毛儿于脚步杂沓声中仍呼呼大睡。小狗见来人亦无恶意,也不再叫,垂下了头。众人止步,甬道在道毛儿鼾声中幽寂成古墓。众人渐觉凉气透背、流贯全身。抬头望天:疏星似泪,残月如眉……
事态的发展,对道毛几越来越有利。首先,军法承审员和典狱长,均认为杨道人临危不逃,舍命守法,乃表现了我炎黄子孙之优良品质,应予表彰,树为典型,建议县政府授予该道人以《模范犯人》之光荣称号;继而,第二天清理空袭现场的人,又在林胖子那药铺的废墟之中,找到了疑为被窃的铜碗,由是,道毛儿的冤曲得以洗清。第三天,文庙夜谈中关于建设科长之可疑与杨道人的神通广大这些闲活,传到了社会科长的耳里。不久,警察局长也知道了。结果是:文庙左边甬道尽头的公共厕所被警察局查封;建设科长上了《反共防奸特委会》的黑名单;杨道人被没收的水果折价成现金发还,捡来的门板和凳子归其使用。
杨道人趁势要求:就在这甬道临街一端搭个棚子来卖水果。经县议会审议,认为儒、释、道三位一体殊途同归,自家人好说话,杨道人关于在文庙一侧搭棚售果之事,照准!
一年一年过去了,日本飞机再也没来骚搅这座小城,道人的神通也渐渐被人们忘记。渐渐地,人们又恢复了对道人的蔑称,称他为“道毛儿”。不过,这道毛儿也自有他的特点和名气,在这小城中也算得上是一个人物。
有一年,春节将近,道毛儿四处找人借钱。东拼西凑,买回来两箩红桔。谁知进货不久,那些桔子上部出现了软塌塌的疤块,眼看就要全部烂掉。借钱给他的人,个个忧心如焚,怕他蚀了老本,还不起债。此事不知怎么传到了建设科长耳中。这建设科长,自从文庙被炸之后,总觉得周围气氛有些不大对头,到处受卡拿,却又莫明其故。卫生救国城市建设重要措施之一的公共厕所被封闭,一直使他感到气闷,自然迁怒于这在甬道口架棚摆摊的道毛儿。现在,机会来了,便约了卫生院长,一同屈尊来到道毛儿的水果摊前,面谕道毛儿:腐败食品一律不许出售!
道毛儿微躬着腰,嘴里唯唯诺诺,眼睛却盯着自已脚背。那儿,一条黄色小虫,正悠哉游哉,爬进左脚那只粗白布做的短袜筒里。
送走建设科长卫生院长一干人,道毛儿坐下来,脱去鞋袜,拈出袜子里的小虫放走,望着那硬梆梆直立的布袜筒出神。良久,一笑,穿上鞋袜,收拾摊子关了棚屋走出门去。
第二天,道毛儿的水果摊上摆出了两个大玻璃缸,一个有密密网眼的铜丝漏瓢和一个稍微小一点的木瓢。只见他在摊子后面坐定,把装有红桔的箩筐拉到身边,拿起红桔,从上部三分之一处一刀削去,将那有烂疤的部分统统削掉。剩下的大半个桔子,截面呈双弧形幅射状花纹,纹路中间嵌满桔黄发亮的晶莹颗粒,发出一股甜香,弥散于空气之中,围观的人,不禁暗自吞下口水。
道毛儿再用一条长形刀状竹片,将桔瓤细心剜出,放进那铜丝漏瓢里。待漏瓢装了一半,取来那个小一点的木瓢往其中一压、一旋,黄澄澄的桔汁便从那钢丝瓢的网眼里直窜出来,注进玻璃缸,打着漩儿,冒着泡儿,泛着沫儿,明亮闪烁,甜香扑鼻。围观的人,不禁又伸长脖子连连吞下口水。其中一人实在忍不住了,搔搔后脑勺,问一句;“道毛儿,舀点出来尝尝嘛,呵?”道毛儿说:“可以。”随即从摊架后面取出一只托盘,上面扣了四个白底蓝花瓷杯。道毛儿用一个舀酒的竹提子,从玻璃缸中舀了一筒桔汁,慢慢倒进那白底蓝花的细瓷杯之内。那黄澄澄的桔汁被杯里白瓷一衬托,更加鲜明透亮,杯沿泛起一圈细如雨雾的泡沫,一股清凉甜润之气沁人肺腑、渗透舌根。众人此时已是满口生津不能自已了!
“四文钱一杯。”道毛儿说。
“哦?这都值两个桔子的钱喽!”话虽这么说,那人还是摸出四文铜币,双手接过瓷杯,撮起嘴唇一小口一小口地去抿。众人张口瞪眼,看他慢慢把杯里桔汁啜完,复又伸出舌头,往杯底舐了一遍,这才放下杯子,用袖口抹了抹嘴,连说两声“安逸。安逸”。
“当然安逸!”道毛儿说。
“有一点我没想通,”那人说。“鲜桔汁人人会挤,为何你这桔汁这么好看又好喝?”
道毛儿说:“嗨,这道理很简单:物极必反。一枚果子,腐烂之始即成熟之极。这红桔刚刚开始出现烂疤,正是吃它的大好时机。”
众人如释重负,叹了口气,互相看了一眼,纷纷摸出钱来。
过不两天,春节到了,道毛儿的水果摊上,挂出了一排排红桔小灯笼,红光如晕,异香扑鼻。那是用剜空了的红桔壳,四周钻了小孔,穿上吊线,用一块小铁皮夹了灯芯,注上清油,系在一根竹筷上做成。红桔灯一点亮,那桔皮被灯光从里一照,变得半透明,上面的晶粒状组织清晰可见。桔皮被灯焰热气一烘,便烘出一股略带苦味的浓冽香气来。本城的一位老中医权威评论道:“此种气味于冬春之交摄入人体,便可具有舒筋活血醒脑提神开胃健脾滋阴补肾外加驱除蛔虫增强记忆之特异功效。”刚拿到压岁钱的孩儿们,受到大人的指引、鼓厉,很快就把道毛儿水果摊上那一排排红桔灯买个精光。县长二姨太的娇儿,腹胀拉稀久治不愈,自从喝了道毛儿的鲜桔汁,玩了道毛儿的红桔灯,果然一鼓作气屙出七七四十九条小蛔虫,这就使得存心和道毛儿作对的建设科长,从此更加拿道毛儿奈何不得。
从此,道毛儿开始重点经营烂水果生意。他对那些旁人不屑一顾的烂水果,分别不同情况,作不同处理。能作果汁或果酱的,作成果汁或果酱;不能的,则削去烂的部分,分等级放在他那用细纱布蒙了的货架格子里,低价贱卖或是招待经常光顾他的孩子们。水果淡季,他则兼卖一些自已用核桃壳、杏核或树根竹节做成的小动物小人儿。这些小动物小人儿,看不出精雕细刻痕迹,水果刀三削两剜,即刻神形俱备;与人相对,跃跃欲语,把玩者也就渐渐淡了身边的烦恼与喧嚣,进入了大自然的初始状态。人们夸道毛儿心灵手巧,道毛儿淡淡一笑,曰:“天生之,道成之,不过假我一双手罢了!”
一年一年过去了。玩红桔灯的娃儿,渐渐长成了年青小伙;当年文庙之夜替道毛儿扬名的几个单身汉子,也早已作了爸爸。道毛儿依旧,不显其老,身上那件青灰色道袍,看上去永远是那么半新不旧,它裹着这与世无争的道毛儿,闪身躲在流逝的时光之外,热肠冷眼,看这人世间生老病死无尽的循环。
道毛儿最大的快乐,大概就是和他喂的那些鸽子相处了。
从甬道口他那座棚屋到原先的公共厕所之间,形成一个长方形的天井。道毛儿的几只鸽子笼,就安放在这天井两边的墙壁上。这些鸽子笼,样式奇特,是道毛儿自己设计制作的,外形像乡间的茅草屋,冬暖夏凉。这些鸽笼,都有一扇活动的门,门框内侧,有一个小小踏板。鸽子进笼后,举起脚爪一踏,门便关上,防止蛇鼠之类进来;鸽子想要出笼,举起脚爪再一踏,门便弹开。
每天凌晨,当远处鸡啼声把夜色逐渐稀释,道毛儿便拿出一支短笛,站在天井里轻轻地吹。此时,城墙之外,悬垂于江上的雾开始浮动,沉睡于树叶儿上的风开始苏醒。那笛声,汨汨流淌,悠悠高扬,与雾、与风,交互迥旋于小城之上,那些壁上鸽笼的门,便一一弹开。随着饱满园润的咕咕之声,一片片影子飘落下来,围住天井里一只大木盆,啜饮道毛儿从沱江里端来的清凉之水。待到所有的鸽子喝足了水,用湿润的喙理了羽毛,围在道毛儿身边,仰头望他;这时,只见他双臂缓缓上提,深深吸气,猛然间,双掌上翻双臂一举,从丹田深处发出一声“嚯嘘——”。鸽子们应声而起,趁道毛儿袍袖高扬之势,数十片影子扑扑扑扑直插天穹,于极高处聚成一团嘹亮的鸽哨声,复又展开为一大片银色的云飘落下来,低低掠过小城的黑色屋顶,扫荡着昨夜从下面蒸腾上来的霉气、浊气,以及灵魂沤烂后发出的酸臭,使小城的天光逐渐明亮起来。
整个白天,道毛儿总显得有些神不守舍。看他坐在水果摊旁边闭目养神的样子,总使人疑心,说不定他的魂魄,正随着那群鸽子自由翱翔在深渺的蓝天,投射在遥远的青山影里。
黄昏降临。道毛儿关了店门,拿出短笛,站在天井里抬头望天。四周暮色渐浓,天空的高处却还较为明亮,浮了几片镶了夕阳柔光的、金边的云。道毛儿举起短笛,凑向唇边,笛声微弱而又深沉,如暮色苍茫万山丛中茅屋内一星灯火,茕茕上升,托起那几小片薄云,向天穹深处溶去,渐小渐淡,终至融化进那消释一切的无底幽深之中。道毛儿仰望天空,神情肃穆,嘴唇紧闭,面部肌肉逐渐绷紧,额头和眼角,便显出深深皱纹来……这样又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空中漏下来细细的鸽哨之声,如丝如缕,若断若续。终于,在那云片沉没的天穹极深处,闪烁出一簇极小的亮点,反射出早已沉落在天际地平线下夕阳如血的光辉,纷纷然向下飘落。
待得那些生灵纷纷降落在他的手臂上、肩上,道毛儿遂破颜一笑,悄悄把眼角两粒泪珠摔碎在夜色里,使人间有些梦得到浇灌,能够开花。
人们都说,凡经道毛儿的手触摸过的东西,都通了灵性。烂桃烂杏,皮儿核儿,竹节树根,莫不如此,这些鸽子就更不必说了。就说那条大黄狗,也自与城内狗界中其它狗们不同。当年,日本飞机轰炸这小城之前两日,它第一次离开母亲庇护,在王屠户的肉案下捡了一块骨头,被人抓住后腿倒提起来往墙上狠摔,摔得头破血流,撞瞎了一只左眼。自从被道毛儿救活收养之后,这条黄狗,似乎对人类中的成年人怀着刻骨仇恨,虽说从不轻易开口咬人,可它那锐利阴沉的目光,却叫那些心中有鬼的人见了不寒而栗。也有贪心的顽童,晓得这黄狗不咬小孩小动物,便趁它目光和善、道毛儿也在闭目养神之际,溜近水果摊,伸手捞一个桃儿杏儿逃走;这黄狗并不起身追赶,只蹲在原地朝那小偷几“吭吭”几声,以示警告:下不为例。
1949年12月,小城解放。道毛儿心情舒畅,话也比以前多了。有一回,他对人说,他也和大家一样,是个平常人,哪有什么神通?日本飞机轰炸那回,他之所以坐在监狱下面大坝子边上不走,是因为这空旷地带没有值得轰炸的目标。而那些遍地乱跑、钻进街道和小巷里的人,不是被机枪和弹片杀死,就是被倒塌的房屋压住,多半逃不了性命。至于桃儿杏儿皮儿核儿这些小玩艺,道毛儿说,它们也和人一样,看你咋个对待它。但凡物质一经成形,便有了它的生命、它的性格,你用自已的心和它交朋友,体贴它、爱惜它,它也一定会为你出力。
道毛儿的话,听来很玄;细想,又像有些道理。
减租退押。清匪反霸。土地改革。道毛儿衷心拥护。他说这“合乎天理顺乎民心”,是谓“大道之行”。他笑咪咪地过日子,把清晨召唤鸽子起床的笛音改为了《东方红》的旋律。他那水果摊上方棚屋正墙之上,贴了打救人民的人民大救星毛主席刚理了发不久的标准像。道毛儿心安理得,太平盛世从此至矣!
1952年春之某一日,一位苏联专家,来小城所属青山岭地区考察煤矿,逮到一只极美丽的翠鸟。回到县城之后,叫翻译去找人给他做个鸟笼。那年月,提倡“一边倒”,有一首流传的歌,唱的就是“坚决倒向苏联老大哥的怀抱”。女高音演唱的,情真意切,娓娓动人,绝对立场坚定。听众也十分认同,因为这么一“倒”,倒在老大哥怀抱里,不但吃饭穿衣有了依靠,就连实现共产主义也有了保障。
这次苏联专家要做鸟笼,县委自然不敢怠慢。经过常委扩大会慎重研究,有人推荐了道毛儿。初经公安局政审,再经人事局复核,最后,常委会作出决议,这个光荣的政治任务,便落到了道毛儿身上。
道毛儿推辞不干,可那县委派来的办公室主任一再强调:此事不但是严肃的政治任务,而且事关国际影响。道毛儿不太明白,这“国际影响”是什么意思?可他晓得,一沾有这“政治”二字的东西,你可得认真对待。根据解放后这两年的经验,遇到这种带“政治”两字的提法,准是一桩挺严重的事儿,弄不好,就得坐牢、敲沙罐的。于是,只好应承下来。
道毛儿按期完成任务。第二天早晨,一个小巧玲珑的乌笼,被那县委办公室主任拿走了。时过不久,街上人群突然嘈杂奔跑,只见一个黄发大肚鹰鼻鹞眼的洋人,被一帮我们县委的干部簇拥着,手提道毛儿做的那个乌笼,气喘吁吁直奔道毛儿的水果摊而来。道毛儿见了,从楠竹椅上站起,肃立恭候;同时顺手把闻声从摊下伸出头来耸耳眦牙的大黄狗,一下按了回去。
洋人把乌笼凑到道毛儿鼻子跟前,气愤地指着鸟笼门框后边那一小块弹性竹片,大声质问道:“食多爱多(ЧТО ЗТО)? ”
道毛儿并不惊惶,似乎还因为自己不懂洋话而有些抱歉。他微微一笑,偏过头,向着站在一旁紧张得忘了翻译的翻译,指着洋人的大肚子,问道:“这位洋人先生,说他吃得多就爱得多?对吗?”众人一阵大笑,翻译这才回过神来,赶忙翻译道:“专家问,这个小片片是什么?”斜眼看了看气得肚子更加发胀的洋人,翻译又小声对道毛几说道:“那只翠乌踩着这小片片儿,自己打开笼门飞走喽!”
道毛接过乌笼,往水果摊上一放,挺和气地对翻译说道:“劳烦你转告洋人先生,我只做住乌的笼子,不做关乌的笼子。”说完,,双手合十,口念一声“善哉”!再不言语。此时,那条大黄狗便从水果摊下伸出头来,向着众人“狺狺”两声,作了鲜明表态。
翻译傻了眼。心里一急,他一时竟忘了俄语中这“住乌”与“关乌”两个辞应如何区别?洋人傻了眼。他本想发作,一张口却发现这东方道人的眸子深处,闪烁着一种古老神秘而又摄人心魄的寒光。他只好“唔唔”两声,领着一帮人蔫蔫地走了。
1956年3月,共产党对私营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开始,全县红旗招展锣鼓喧天。设在文庙内的文化馆,奉县委指示,在写有《数仞宫墙》的文庙大红壁上,刷出大字标语,宣布本县要在三天之内进入社会主义。这消息确实让人振奋。马上就要进入苏联电影里那样的社会主义新生活了:小伙几边喝牛奶边拉手风琴,姑娘们边啃面包边跳舞;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呵哟,拖拉机比牛还多!
到了进入社会主义这一天,道毛儿沐浴焚香,举着自制的小红旗,跟在游行队伍的后面走,一路高呼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走过东门,走过大巷子,走过文庙旁边自己的水果摊(大黄狗蹲在那儿冷漠地望)。走过衙门口,走上湖滨路,眼看就要走进设在罗汉洞广场的社会主义了,突然被人从后面一把揪住,牵出队伍。道毛儿回头一看,原来是文庙街居委会的治保主任赖婆婆。赖主任一张马刀脸,砍向道毛儿,大声喝道:“出来!四年前你那乌笼政治问题,还没审查清楚!”就这样,只差几十公尺,道毛儿险些儿也就进入了社会主义。
从此,道毛儿不再吹笛。黄昏时分,一个人举首向天,久久望着那云朵沉没的苍穹极深处,连鸽群归来之后还久久望着。直望到最后的天光熄灭,望到星星出来,三颗两颗,冷凄凄,亮莹莹……
接着,又一次爱国卫生运动,道毛儿的大黄狗被宰除。道毛儿拒绝自已动手,便由居委会几个积极份子自告奋勇捕杀。无奈这大黄狗凶猛异常,几次围攻,虽然它被木棒石块砸得皮开肉绽满身鲜血,断了一只后腿,人们却还是难以近身。最后,还是治保主任赖婆婆有办法,她指挥积极份子们,利用黄狗左眼瞎了看不见的缺陷,从左后方悄悄潜了过去,使劲一闷棒砸向狗头,“咔嚓”一声将狗头打碎。众人一阵欢呼,将黄狗拖去煮狗肉汤锅吃了。
随后又是大跃进,十五年超英赶美,三面红旗高高飘扬,节约粮食迈向共产主义。道毛儿的鸽子被勒令取缔。他唤出鸽子,关了笼门,挥动长竿,想把这些生灵赶往野外大自然中各奔生路,无奈这些鸽子已通人性,晓得主人心中其实不舍,它们纵然被长竿赶得来毛羽翻飞,碰得来血珠滴落,总是飞去,又飞回;飞去,又飞回……
眼看居委会限期已到,那几个在执行专政中尝到了甜头的屠狗积极份子,在治保主任赖婆婆率领之下,又来到此处大显身手。一时血珠喷溅毛羽散落,鸽子们纷纷跌落在天井地上。积极份子们捡起还没死的鸽子,用手捏了双腿,提起来使劲向石板上一钯,只听“叭”的一声,那个小脑袋已被摔成红白相间的扁扁肉饼,只有当中那粒黑白分明的眼珠,还园园地大睁着。
大黄狗死了,无人再惧怕走进这条甬道。旁边茶馆里尿急的客人,便也开始图个方便,纷纷踅进甬道来,去原来公厕那端小解。道毛儿坐在水果摊旁边,亦不管,尽自呆呆望着地面出神:那地面上散乱着赭黑的血渍,灰白的羽毛,碎裂的木屑;一线骚臭的人尿,正蜿蜒而来……道毛儿长出白发,脸上肌肉一下垮塌。人蔫了,如一条秋后的苦瓜。几十年岁月的重量,一下压到他的身上。
不久,上面又认定:麻雀为破坏粮食丰收、导致国困民贫之大敌,下令全党共诛之,全民共讨之。这小小县城,也立即响应,不分男女老少阶级成份,一律向天空伸出密密长竿,敲响锣鼓及锅碗瓢盆各种响器,呐喊呼喝之声遍及城乡,整日不绝。于是,雀类纷纷坠地,频于灭种之灾。
居委会治保主任面谕道毛儿:“这次打麻雀的政治运动,乃是对你政治立场的又一次政治考验。你曾经犯过严重的政治错误,现在要好好服从领导,听我们这些政府干部的话,争取表现,通过劳动改造自已成为新人。去吧!到那钟鼓楼顶顶上去吆麻雀。自带干粮和水。”
道毛儿步履踉跄,拿着那根赶过鸽子的长竿,走上钟鼓楼顶去吆麻雀。他站在楼顶,举目四望,望到下面的县监狱,望到监狱大门外石梯下面那片坝子。当年,他曾经极为镇静地坐在那里,躲过了日本飞机轰炸扫射之灾,那时,他只感觉到天空在倾斜、抖动。而今,天空倒是一片死寂,脚下的城池、村野,却在倾斜、抖动起来……
道毛儿消失了。
有人说他几声长叹化作白云升了天,有人说他一阵哽咽变成石头入了地。
对此,公安局保持沉默。
至于道毛儿一生幸劳积下的财富,至今尚未有人发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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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翼[雪翼] 雪翼作品集 四品府丞 (封疆大吏也!)
注册时间: 2004-08-17 帖子: 462 来自: 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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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星期四 六月 02, 2005 10:02 pm 发表主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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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的命运与历史的叹谓。。如果更注重人物的细节可能更好些。见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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