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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叫菲莎的台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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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mondsu[emonds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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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品知州
(再努力一把就是四品大员了!)
五品知州<BR>(再努力一把就是四品大员了!)


注册时间: 2010-02-13
帖子: 247
来自: HUNAN,CHINA

帖子发表于: 星期一 十月 20, 2014 9:31 am    发表主题: 名叫菲莎的台风 引用并回复

名叫菲莎的台风


穿过南港的河流此刻正逢着涨潮,原本搁浅在泥滩上面的形制相似的捕鱼船,都聚在一起,轻轻随水流摇晃。船头都有一面小小的红旗,被雨水打湿后,没能迎风招展。几只大铁轮也泊在一个河湾码头。河流浑浊不堪,点点水葫芦,或者一些生活垃圾在波浪间沉浮。站在拱桥顶上,河两岸城区密密麻麻鳞次栉比的房屋,道路,广场,都历历在目,一览无余。
他每次出差来这里,都会选择这江滨的光明酒店住下。光明酒店是家小旅馆,坐落在河南岸一条栽满洋蒲桃的街道上,就在大桥旁边。老板跟他很熟了。对于他每次都要求的虚开发票报销,处理得很让他满意。晚饭后,他就会踱步到这里来看看城市的暮色,夜景。听听那似乎很遥远,又似乎很接近的市声。
他好几次遇到这个女人也待在这里。他们相距四五米的样子,都一动不动的靠在桥边护栏上。偶尔女人会疑惑的望他一眼。两人并不搭话。仅此而已。有时夜色中并不能看清女人的脸,只见烟头时明时暗。城区传来沉重的打桩机打桩的声音。某一个楼盘正在动工。黑暗正渐渐变得浓稠,好像一杯清水里,不住的滴进了墨汁。但五彩缤纷的灯光,也开始闪烁起来,凝固了的夜空里,城市的黑暗似乎又稍稍融化了一点点。

“那能是什么人?小姐嘛。”他跟酒店老板聊起这个女人。
“那为什么不去上班?”
老板一笑置之。这谁知道呢?
“她不会是想不开来打算跳江自杀的吧?看她那样子!”
“那你不就正好演出英雄救美嘛。”
“呃,这还真有可能喔。”

他想象不出傍晚有更好的消遣。他还是装出漫不经心的往桥上去散步的样子,撑了伞,沿人行道慢吞吞的走着。转过一个弯,就上了弧形的大桥。来来往往的车流在雨中发出滋滋声。
“来这里看雨,你这么有闲情逸致啊?”
“心情不好就一个人来这里。什么闲情逸致不闲情逸致!”女人侧过头来瞟了他一眼,脸上一副冷冰冰的表情。很明显,她植过长长而卷曲的假睫毛,眼皮上上了淡淡的眼影,嘴唇也涂了过艳的血红唇彩,一切都太刺眼了,他觉得她妆化得不是太搭配。或许她素颜更动人一些。她好像每次来这儿都不是素颜的。
“有首老歌叫《冬季到台北来看雨》,你可能不知道吧?”他想说,但止住了,这很无聊。人家根本没有好心情跟你闲扯淡,人家正为某些事情而烦躁呢。但总要说点什么。
“台风要来了。听说预计是今晚到明天登陆。有可能在南港登陆。明天的火车票已经停卖了,火车明天停开。汽车也要停。今天火车站汽车站人满为患,好多人都要赶着离开。我没捞到票,这回是要留在这里迎接台风了。”
“我也是。”女人忽然从她随身带着的手提包里掏出包烟来,抽了一支,很麻利的叼在唇间,又拿出个精致的银色金属壳打火机,嚓的一声打燃,点上了那纤细而长的纸烟。她抽了一口,熟练的夹在指间,徐徐吐着烟圈。
他静静的看着她,雨滴在伞沿不住的落下。远处码头边停泊的巨轮上,有几个人正走下舷梯。风吹过来,有股橡胶焦糊的臭味儿,北面河岸上一家黑乎乎的铁皮场棚里升起了一股浓浓的黑烟,很显然是一堆旧轮胎在燃烧。
“你要不要来一支?”女人拿着那包烟,伸手递向他。她脸色真苍白,几乎跟张白纸差不多。
“哦。”他走过去,略微有点笨拙的拿两指抽取纸烟,因指甲剪得太短,他拈不起来,不太顺畅。女人轻轻的笑了起来,抖了抖烟盒,就跳出一支来。他抽了夹在指间。
“没打火机吧?”
嚓的一声,橙色的火苗跳跃着,如同诡异的精灵。又嚓的一声消失了。
“你根本不会抽烟,是吧?”
他微微笑着,不动声色,慢吞吞的说:“是不常抽。抽的是寂寞嘛”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猥琐,很庸俗。但虽然只是一刻闪过这种想法,却如同被啐了一口粘痰在脸上,擦掉后,还是觉得跟没擦一样脏。为了掩饰他忽然冒出来的尴尬,他开口问道:“你好像也很喜欢经常在这里散步啊。你在这里工作吗?”
女人微微的偏过头来,冷冷的盯着他,好像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似的,她停了一会儿,看到他脸上那笑意已经再也没法持续下去了。可怜而窘迫。她轻轻叹口气,自言自语一样的,说:“我没固定的工作地点,也没有固定的工作。”她又狠狠的吸了一口烟,望着桥栏外远处的河面,低低的咳嗽了一声,像是沉浸在一种回忆的空白里,突然,她“嗤”的一声笑出来,喃喃道:“工作。工作。工作!”她摇摇头,脸上满是嘲讽的神情。
橡胶的焦臭若有若无,风低低的吹过,雨点稀疏,斜斜的从眼前飘落,他沉默不语。只是漫不经心的望着远处那几只大铁轮。他想努力辨认出船头用红漆刷上去的船名。某某号,应该是某某号。但一切都隐隐约约,模模糊糊的,连那个号字,也是想象出来的。捕鱼船紧靠在一起,随着柔和的节奏摇晃着,摇晃着。
“我以前从来没到过这里散步。”
他惊讶得连嘴巴都合不拢了。她一定是在撒谎,很明显,他已经至少在这里遇见她三次以上。有一次她还回头看了看他,其时他正努嘴吹着那支滑稽的小丑进行曲。他吹得很轻佻,正吻合那曲子的本意。他觉察到她以为他在挑逗她。他当时满脸的得意,夹杂着一丝故作姿态的满不在乎的神气。
他不知道她隐讳些什么。真是个奇怪的女人。是的,酒店老板说得不错,她可能就是个“那样的女人”。至少也是近乎那一类的女人吧。


女人裸露的双臂雪白,肘弯搁在湿漉漉的铁护栏上,她把那花里胡哨的广告伞打得很低,伞柄紧紧勒在脖颈上。她并没有抽烟,而是呆呆的盯着河流。从侧面看去,她很安静的站在那里,撅着瘦小的臀部。她穿着一件浅浅粉色的灯笼袖的连衣裙,远看还以为是白色的。脚上是加厚EVA底的天蓝色小羊皮镀镍金属扣凉鞋。那稍稍带点儿粉红色的脚趾头上,每个趾甲都涂上了鲜红的油彩。她看上去远称不上是一个女人,她还确实只不过是一个小女孩,有点单薄的。他有点疑惑。难道是他以前看走了眼不成?又或者她的打扮以前更成熟些的缘故?他忽然吃了一惊。铁护栏被人猛烈的敲击着,发出响亮的噹噹声,铁护栏也震荡不停,粘在上面的雨滴纷纷落下。女孩也朝那个一面坏笑着一面继续敲击着走远的小年青望去。
“神经病!”她白了那回头笑嘻嘻盯着她的年青人一眼,依然靠在铁护栏上。她无意朝他看了看。他正咧着嘴笑着。
“这人有意思。”他像是对女孩说。
女孩不做声,很快打量了他一下,好像似曾相识的样子,但她终归没有答腔,掉转视线,继续望着河面。
“听说台风今晚有可能在南港登陆。会不会把这座城市夷为平地啊?”他也站住了,离她三四步远,斜着身子,面朝向女孩。
“管他呢,刮得一干二净才好!”她满不在乎的应道,声音充满暴戾之气。小女孩心情不好时,都这样子。她是有什么委屈吧,不然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干嘛呢?
“嚯!可不能这么说啊。生命诚可贵呢!”
她又扭过头来,充满疑虑似的望着他,好像在说:“什么呀你这嚷嚷的是?!”他保持着安静的笑容,又问了一句:“吃晚饭了吗?”
“没呢。没胃口。”她好像放松了警惕,语气也疲疲沓沓的,但很明显并不拒人于千里之外了。她转动起伞柄来。
“你在这里上班吗?”
他咧嘴笑了起来。他摇了摇头,说:“我经常来这里出差。你呢?”
“我啊?”她扁扁嘴,像自我嘲讽一样的,拖长了语气说:“我能做什么?你觉得?”她自行笑开了,像是想到了跟这不相干的什么好笑事,她笑得两肩都抖动起来。
“你是本地人?我好像经常在这看到你呢。”
她不置可否,脸上还留着笑,快速转动着伞柄。雨滴都飞到他的脸上。她应该是个任性的小女孩吧。
“我是经常到这里来。心里一闷我就来。站一会儿,什么也不想,也根本就什么都不想。”
有很多时候,人们是不大愿意向哪怕是亲密的朋友们倾诉心声的,因为怕引起他们的内心里隐秘的嘲笑,轻蔑,呵责。但他们会向一个陌生人大吐衷曲。现在,这个小女孩子就是这样?他想引导她一下,就说:“什么烦心事啊?我看你这么年青,又长得这么漂亮,还有烦心事?”
她一点都不认为他在奉承她。她觉得她就是年青,就是漂亮,可是她却就还是有烦心事。她抽动嘴角,一脸鄙薄某人的神情,又像夹杂着憎恶。她用快速的语气表达她的想摆脱某种纠缠在她头脑里的不快,她几乎是脱口而出的说了句什么。他没听清。好像谩骂。但他不确定。最后,她停住了转动伞柄。疲惫不堪似的叹息道:“活着真没意思。”
他料到了这句话。她会跳河吗?大概不会。他想起酒店老板说的英雄救美,笑了。他稍微再靠近她一点,睁大眼睛盯着她,她好像很懊丧。
他打算认真的吟诵: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忧伤,也不要失意,
在等待的日子里,请不要焦急。”
他什么也没说。他模模糊糊的记起了这样的诗句,但他记不全。何况,她可能根本就不知道这是某人的什么诗呢。简直是对……但也不能说,她毫无所知。
“年纪青青就这么厌世啊?”
“只是有时候很气。”她真有烟,她不知从哪里掏出包烟来了。她毫不隐讳的抽了一支叼在嘴角,麻利的拿打火机点上。她望着他,把烟递过来,他很默契,抽了一支,她真跟他也点上了。
两个人都靠在铁护栏上,口吐着烟雾,望着远处渐渐昏暗的河面。还能感到捕鱼船紧靠在一起,随着柔和的节奏摇晃着,摇晃着。几只大铁轮上的红漆涂写的船名,这时早看不见了。雨点密集起来,风好像更大了。
“谁都会有不如意的,这个世界上。”他觉得自己说这话很虚伪。但她不这么认为。她默不作声,这大概就是表示同意了。她抽抽鼻子,站立重心移到右腿上,开始不住的有节奏的掸着她的左膝关节。她脸色开始明朗,如雨后晴空,显出令人愉悦的笑容。她忽然手指着前方,就是那泊满船只的河湾北岸,说:“我以前住那儿。那地方很吵。有个补胎还是什么的店,一大早就听到空压机硿硿硿的鬼响,吵得你根本不能睡,一吵一整天。”
“是够烦的。那你搬走不就得了?”
“我是搬家了。我的一个朋友贪便宜,不愿意搬,我可不愿意再跟她呆下去了,我都快要疯了。她爱留就留吧,我是要搬走了。我一刻都不想跟她在一起了。真恶心!这个人。我怎么就跟她住在了一起,还成了朋友!”
这话就有点不大对头。他不再笑了,他意识到这就是她烦心的事了。他不知道怎样开导她,安慰她。“究竟是怎么回事,可以说来听听吗?”他微微眯起眼睛,吐出一口烟雾,盯着她问。
“哼!这世界上是什么人都有。最可恨的就是假好人。”她拉长了脸,紧绷着,满是鄙夷和愤恨。她望着他,像是在问:“你认为呢?”她最后以一种超然物外的悠长口吻说道:“由他们去吧。”
她终究没有说清什么事。也许她认为没人会真关心发生了什么事。她望着他,张嘴笑着,露出一排整整齐齐的洁白的牙齿。她问他:“你碰到烦心事怎么办?一直抽烟?抽得满屋子烟雾弥漫,像发生火灾了一样?”她又大笑起来,笑得两肩抖动,她忽然就呛住了,大声咳嗽着,她弯下腰,缓了缓气。神经质的念叨着:“他妈的都是假好人!假好人!”
他终究不明白。汽车,货车,出租车,都亮着灯,在桥面上滋滋的开过。偶尔响起喇叭声。桥两边人行道上几乎没有一个行人。来来往往的车灯发出昏黄的光亮,雨滴在那光线中纷纷扬扬的飘下。他望着那些纷纷扬扬飘落下来的雨滴,有一刻竟产生一种身子在不停往下沉沦的感觉。他有点头晕目眩。他有点饿了。他忽然冒冒失失的问道:“你吃过晚饭吗?”
“没有。我一点没有胃口。你不是问过吗!”
他倒一点没记得。他咧开嘴,盯着她,说:“我知道一个地方的牛肉丸不错,要不要一起去尝尝?——我也还没吃晚饭呢!”
那明亮的眸子盯着他,像要看看他是否真心实意似的,她没有立即答应。她转动着伞柄。几滴雨珠飞落到他的脖颈上,顺着脖颈滑了下去,凉嗖嗖的。他心里竟莫名其妙的有点紧张。
“怎么去啊?”
“打个的吧,离这不是很远。我们打个的。”他迅速转过身站在人行道边,朝一辆亮着绿灯的出租车挥动着手臂。出租车朝他们缓慢的开过来,停在人行道下边。


出租车把他们带到一条临河的弯弯曲曲的老街上,这是条饮食店密集的老街,门店大都是七八十年代修的。也有后来翻新过的。门店前都是粗大的水淋淋的洋蒲桃。他们在一个丁字路口转角处下了车。那里有家灯火通明的小店,红色的LED灯招牌上,是“南港小吃店”几个大字。店门旁是一个玻璃隔开的小小烹调室,里面热气蒸腾。从烹调室旁进店,有两排五六张快餐店常用的那种金属餐桌,橙色外漆的,擦得干干净净。桌上摆着抽式餐巾纸包,筷盒,醋瓶,酱油瓶,胡椒粉瓶,牙签盒。他们一前一后走到店里最里面的那张桌边。他抽了张纸,往座位上擦了擦,叫她坐。
“两位吃点什么啊?”
“牛肉丸来两碗吧。”他也在她对面坐下来。她拿出手机,开始摁起键来,不做声。她大概是玩什么游戏。他盯着她,笑呵呵的问:“什么游戏呢,这么入迷?”
她皱了下眉头,像是按错了键。她轻描淡写的说:“我发个短信,叫我朋友不要等我吃饭了。”她像是结束了,把手机放进口袋。她抬起头来,望了望四周,最后盯着他,笑了一下,问道:“你经常到这里来啊?”
“也不是经常,偶尔。这里的牛肉丸还真不错的。你等下尝尝就知道了。”
“哎——怎么称呼你啊?”她两手叉起来,双肘立在胸前的桌面上。她的软软的嘴唇好像搭拉着,有一丝挖苦的笑意。
他好像一直忘了他们还是陌生人。但他一直笑着,也轻描淡写的说:“叫我小新就好了。”
“小心?小心陷阱的小心?蜡笔小新的小新?笑死了,还有这样子的名字!”她起先抿着嘴,憋着笑,但终于憋不住咯咯咯咯的大笑起来。她拿手捂住嘴,盯着他的眼睛。店老板也盯着这边看,他有点窘迫。他真觉得她有点,嗯,是有点北方人说的那种“二”。她一定联想到什么了,不然不会这样,她究竟想到了什么呢?
“你现在脸变成这样子了——”她拿手指在桌面上画起来。他仔仔细细盯着看,她那是在写着一个字:冏。他们对望了一眼,同时扑嗤一笑。
“我怎么称呼你呢?”他精神大好,容光焕发“我也要请问芳名啊。”
“菲莎,叫我菲莎好了。”她还没止住笑。
“你这是英文名吗?”
“你觉得呢?”
“哎,不是这次台风就叫菲莎吗?”他好奇的问,她一定是随口编的,一定是的。
“你觉得只有台风能叫菲莎吗?”
她可能就是这样子,任性,我行我素,不谙世情,毫无心肝的样子,甚至有点落落寡合。但还是有她可爱的地方。譬如,她抿嘴坏笑时,就有点撩人。
两碗牛肉丸端来了,清汤上浮着七八粒丸子和切得碎碎的葱花,冒着热气。她拿汤匙舀了点汤,吹了吹,轻轻啜了一口。他马上问道:“还行吧?”
“嗯。”
他放心了。他也开始喝汤,发出很响的呼呼声。他又要了瓶啤酒,问她要不要喝。她拒绝了。她不喝啤酒,她喝可乐。他只好给她拿了可乐。他好像很过瘾,好像一直就好这口。他话也开始多了起来。“你先前那么苦大仇深的,究竟是怎么回事嘛?”
“也没什么。遇见三个人渣。”她放下吸管,把可乐推在一边,又咬了一小口丸子,一面嚼着,一面说:“我起先认识一个凯子,他妈的专门蹭我的油。吃我的喝我的,整天赖在我上班的那家酒吧里。后来借口到我住的那里去找我,竟他妈的又跟我那个朋友勾搭上了——气死我了。后来我那个朋友还要把她哥哥介绍给我,她哥哥那个家伙还真搞笑,三天两头还真跑来找我,吓死我了。我就跑掉了。真他妈恶心,假好人,是不是?”
他惊讶得张大了嘴。他“嗯嗯”的应着,睁大眼睛盯着她,问:“那现在呢?”
“什么现在?现在我不是在这儿?”
“我是说后来,他们找过你没有?”
“管他,垃圾!”她又气呼呼了。
“嗯。你男朋友太那个了,你那个朋友也是——朋友妻,不可——”他停住了,他对她昂起下巴,嘴努着,想了一会,才说:“反正就这意思。他们真太不够意思了。是些什么人嘛。”
“最恨的就是我那个朋友,假好人。”
他已经吃完喝完,拿餐巾纸擦过嘴。他一只肘撑在桌上,手支着半边脸,望着女孩,如有所思的样子。这些人真是乱七八糟啊。怪不得会那么神经兮兮的呢。他兀自笑了。他又问她:“你跑了,他们肯定还在找你呢。你原来的男朋友还会找你吗?”
“还买那混蛋的帐?我是猪头啊?让他滚远点!”
他盯着她柔软的淡粉色的唇,那薄薄的双唇蠕动着,一会儿拉长,一会儿缩短,有着优美的唇线和神秘的柔韧性。那一定是温暖的,湿润的,平滑的。他甚至于想到那个“混蛋”的吸吮……当然,这些头脑发热的人啊,呵呵,他们就喜欢这样,不是吗?他们喜欢,大家都喜欢。就这样。收缩的淡粉色的唇,她擦着,闪光的眸子盯着他,像是在探询:“怎么办呢现在?”
现在。店门外的风雨声清晰可闻。看来台风今夜一定会登陆了。洋蒲桃枝叶不安的翻腾着,相互摩擦着,满耳的簌簌声。雨水从屋檐流下,源源不断,落在地上啪啪直响。街道上车流稀少,市声已被风雨声完全淹没了。
他们对坐着,偶尔相互对望一眼,近乎痴呆的笑笑。在他们渐渐迷茫的脸上,出现了倦怠,犹疑,猜测。他清了清嗓子。他感到自己很猥琐,很庸俗。说实在的,对一个已婚男子,在现在这种境地,已丝毫没有称得上是高尚的动机可言了。他们不都是这样吗?他们不都是喜欢这样吗?这就是一种考验?荒唐,滑稽!他谈起些毫不相干的事,往事,遇到的人。他又是如何的仗义。她两手支着下颌,似乎听得津津有味。都是一些不相干的人和事。她有时笑笑,有时又满是疑惑,有时无所谓的往下拉长唇线。她的眸子里放出一种光亮,盯着他,他则不住地打着手势,不住的张着嘴,像个演说家一样。
“我见不得可怜人,你知道的,我每次从街上走过,看到那些在街边乞讨的,都会给他们一个两个硬币。我好像不给他们点什么,心里就过不去。真的,我就是这样。我到饭店吃过饭,都会打包,吃不完的东西——有些东西根本就没吃嘛——给那些可能一整天都没好好吃过一顿饭的人不是很好嘛。”
“你真是个好心人!” 扁扁的嘴又拉长了唇线,脸上说不出是轻蔑还是毫不在乎,她已经开始感到他的啰嗦了?她不大耐烦了?她不会在误会他的意思吧?她的耐心要耗完了,她对他的毫无意义的废话毫无兴致,她掏出了手机。
他终究开口了:“吃饱了吗?”
“很饱了。”她还打了个嗝,因为喝了可乐的缘故。她望着他,像一直在等待着他说什么。
“那,嗯——雨真大,今天没有酒吧开张了。台风啊,台风啊——要不要到我那先坐坐?”
“坐坐?”
他没听清她的语气。她是说“坐坐?”还是说“坐坐。”他盯着她。她低下头,看着手机,又开始摁键,她不置可否吗?他真弄不清楚,心脏怎么一下子跳得这么快了?
“雨太大了,怎么走啊?”
“打的,我去打一辆的!”
他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就到了店门口,风吹来檐下和洋蒲桃枝叶上的水珠,打在他的脸上,手臂上,凉凉的,滑滑的。他伸长脖子,望着远处的路口,一看到一辆亮着绿灯的出租车,他恨不得跳上前去堵住它才行。他朝店里叫道:“菲莎!菲莎!”那个女孩却纹丝不动。他加大嗓门大声叫道:“菲莎!——喂,菲莎!”她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来,望着他,用手指指自己的鼻子,张大了嘴,那意思是:“叫我吗?”
他朝她不住招手,点点头。她笑嘻嘻的站起身,小跑过来,出租车已经开过来了。
“你的雨伞,小姐!”店老板在店里叫道。
他急忙又冲进店里替她取了雨伞。


一路上露灯都没有亮。说是台风要来,停电了。
他推开酒店大门时,朝里面瞄了一眼,还好,前台没有人在。大堂里电灯还亮着。他让她先进门。他带着她从旁边的一道铺着红地毯的楼梯上楼。楼道里散发着一股霉味。
“这里没有电梯的啊?”
“唉,将就了。”
“空气好像也不好。”
他回过头看她,苦笑着,撇着嘴,“将就啦。”
他开了门,接上电源。房间不大,铺着脏不拉即灰不溜秋的地毯。满是烟头烧焦的痕迹。虽然有开过窗子通过风,也还是有股淡淡的霉味。这是个标准单间,靠门是磨沙玻璃隔成的沐浴室,带马桶,盥洗台的那种。另一面的大窗户外,是黑乎乎茂密的树枝,这时簌簌抖做一团。他走过去拉上窗帘。
“看看电视?”
他打开电视,开始调台。
“你这里有热水吧?”她坐在床头,身子往后倾,双手也撑在身后,她仰着脸,望着他,神情轻松的望着他。好像她已很熟悉他的样子。
他的心突突的跳得厉害。那抿紧的双唇勒得他难受,是的,那柔软温暖的唇,淡粉色的唇,他们就喜欢那样,唉,他这是怎么啦?他从心底里升起一种软弱的呼声,猥琐……但是,但是,他点点头,应道:“有的,今晚不是说停电吗?”
“是宾馆自己的发电机吧。”
“哦。你要……”
“我想先洗个澡,行吗?”
“哦。那你先洗吧。”
女孩一跃而起。她走进了沐浴室,快关门时,她探出头来,嘻嘻的对他说:“不准偷窥哦!”
他哈哈大笑。像抽筋一样,连肚子都抖动起来。他大声说:“那可保不准咯!那可保不准咯!”他觉得这世界太超现实主义了,太荒诞而且荒谬了。他无端想起日本动画《千与千寻》里那个小女孩在腐败之神的澡盆里的情形,他乐不可支,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他听到喷头洒水的声音,他像气泵打气那样,哼哧哼哧,笑个不停。她在里面叫道:“哎!你有病啊?笑什么?”他盯着磨砂玻璃上那模糊的人影,通过不同的角度,辨认出小小的乳房,细细的腰肢,瘦小但很圆滑的臀部。他像被火烘烤一样,燥热。他抑制不住那种荒唐的想法,他倒在床上,摊开四肢,他们就是那样的,他们就是那样的,他们就喜欢那样,不是吗?他像抽搐一样,嗬嗬笑着,震得床都抖动起来。
“真是有病啦!”
“是啊,自从看见你的那一刻起就不可救药的生病了,生病了啊。”

她终究出来了。浑身是薄荷型沐浴露的味儿,她头上包着毛巾,一绺湿漉漉的鬓发垂在耳边。她直直的盯着还躺在床上的他,他不笑了,他直起身来,他凝视着她的眼睛。
“你笑什么?”
“嗯。”他忽然又忍不住笑起来,他浑身抖成一团,又倒在了床上。她走过去,拉住他的手,把他拉起来,嗔怪的口气说:“快去洗澡!”她爬到床上,坐在床中间,开始调台。他走过去,蹲下身子,抓住她的脚,抚摸着,她皱起眉头哼了一声,厌烦的说:“快去洗澡!”
他猛的挺直身子,站了起来,他连做了两个夸张的砍和劈的招式,发出夸张的喊声:“哈!哈!”就迅速的脱下衣服,只穿了条短裤走进了沐浴室,他打开喷头,水还是热热的,室内有股女人身上香甜的气味。他把头浸在水柱里,嘻嘻哈哈的叫道:“欢迎偷窥哦!”他开始抹沐浴露,他飞快的冲洗着,他恨不得马上从水里冲出去。他听到电视里在打一个内衣的广告。热烈的电话声,滔滔不绝的主持人唠叨得人头脑发昏,真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看的,除了嘈杂得令人神经衰弱,只有那些二百五娘们会守着这个频道真去定购。他擦干头发,拿了条浴巾裹了下身,打算走出沐浴室,他忽然回到盥洗台上面的镜子前,擦了擦镜面,看看他自己的形象,他见到一个龇着牙傻笑着的家伙。他拿手指狠狠的朝他指指点点,威胁着他呢。他终归笑呵呵的出来了。
房间里,他的衣裤散落一地。他立马赶出去,裸着上身,他噔噔噔噔就跑下楼梯,等他大踏步跨出大堂,打开大门时,一股强风猛烈的撕扯着他围在下身的浴巾,差点就让他完全赤身裸体了。街道上黑乎乎的,只有风声,雨声,树枝树叶摩擦的簌簌声,树枝折断的喀嚓声,铁皮被吹得哐啷哐啷的震耳欲聋的响声。冰凉的雨水哗哗的涌来,抽打在他身上,他打了一个冷战,他无助的退回大堂,一个年青的前台女服务员目瞪口呆的望着他看了一会儿,终于不好意思的移开目光。她低下头假装在忙着什么。
“刚才看到一个女孩出去了吗?”
“啊?女孩?是有一个出去了,有一会儿了。菲莎台风开始了,现在不能出去了,很危险的!” 服务员提醒他说,又低下头去似乎在忙什么。
“她往哪边走了?”
“那我没有注意呢。”她依然没有抬头,仍在摆弄着什么。
“啊!啊!他妈的,骗……”他惊醒过来了,他紧紧的勒住浴巾,失魂落魄的站在那里,他心里好像在一刻刮起了一阵猛烈呼啸而过的台风。他内心里现在空荡荡的,只剩一片狼藉。现在,现在,他没头没脑的望着服务员面前不停向他招手的招财猫,不由得想起那扁扁的嘴,满带着轻蔑和憎恶,但却又冲他笑嘻嘻的轻轻拉长了声音轻佻地说道:“再见咯——好心人,再见咯——好心人,再见咯……”

2014-10-15 01:02 改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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