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我-北美枫

[李加建]

甜蜜的麻药—自控性精神分裂症

一括风，树就感到自己开始行走，逆着风吹来的方向行走；风越大，树感觉自己走得越快。树没有眼睛、没有理智，世界只在它感觉的过程中存在。对于树来说，感觉中的世界才是它真实的世界。
树认为自己能够自由行走，它把风吹在身上所产生的“移动的幻觉”当成了自由行走，因为树从来没有过自由行走的经验；树也看不见其他动物如何在自由行走；树至死也不明白，它始终是钉在一个地方。
人，有眼睛、有头脑，能够观察、能够思考，他对世界的认知显然与树有实质的不同。这是指的人在正常生活中的正常情况，即他拥有健全的心智和情感。而在一种无法回避的险恶环境中，无力承受的心理压力下，正常人如果不是被逼得发疯，就是精神分裂。
精神分裂是人脑自我保护的机制，在特定的生存境况下，它总比精神错乱的疯子强。在特定的环境里，人的眼晴视而不见，理智突然消失，进入一种虚拟的情景之中；它甚至可以暂时缓解心灵压力与肉体的痛苦。它是甜密的麻药—但也可能在麻醉状态中，不知不觉有人在你大脑里删除了什么、植入了什么。
世界上一切号称是共产主义的政党和国家，无一例外都宣称劳动是神圣的、伟大的、光荣的；可在实践中他们大多以劳动来作为惩罚异己者的手段。这种劳动是强制的、屈辱的，它根本不可能激发人的创造造性与激情，因而这种劳动也是沉重的、痛苦的。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期，我在四川省公安厅劳教筑路支队服苦役时，就是这种处境。
那年寒冬腊月，我所在的《101》右派劳教中队正在巡场金沙湾修筑铁路大桥。子夜时分，飘着小雨，水边寒气袭人，工地上却是灯光明亮、机器轰鸣、人影幢幢。这时，位于小河中心正在浇灌水泥的二号基坑突然冒水，坑边的沙石泥土纷纷下塌，情况十分危急。这场景、这氛围、这情势，使我设想现在是在当年战火硝烟迷漫的战场，敌人正冲上友邻部队坚守的一个阵地……一股久违了的青春热血冲上大脑。我把上身的棉衣一扒，冲着全工地大声喊道：“当过兵的跟我来！”随即“咚”的一声跳进基坑水里，接着，又有几条汉子跳下水来。当时，全不颀冷水刺骨的疼痛和被沙石塌方掩埋的危险。
我现在来说这些，一点也没有夸耀自己的意思：我是想说，当时的那种心态真耐人寻味：作为一个被强制从事屈辱苦役的人，处此情景，首先会想到水下刺骨的严寒和被塌方掩埋的危险，避之犹恐未及，哪来的战士舍身为国的壮志豪情？这不是明显的精神分裂又是什么？
造成这种精神分裂的原因是什么？现在想起来，第一，作为被强制劳动的被专政者，我们非得跳下基坑去抢险不可，怎样来应对眼前严寒的痛苦与死亡的恐惧？第二，它是源于潜意识里那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的另一种恐惧：怕言行稍有不慎，加重刑罚处分；怕不能回家，缓解受我株连的亲人们的屈辱和痛苦；怕我在恪守作人准则与因此而危害亲人的尖锐矛盾中自己挺不住沉沦下去……
这种精神分裂状态，我不只经历一次。1966年春天，盛传省公安厅劳教筑路支队要改变性质，交给省交通厅管理。看来这个传言并非空穴来风，果然不久就正式改名为《四川省铁路工程总队》，大量招收民工，发下当时铁路工人穿的灰色制服，只是双肩多桁了几条线当垫肩，略有不同。有好心的管理人员告诉我们，《101》队右派们不久后将“解教摘帽”仍然当干部，并且准备以这个文艺、新闻人才成堆的右派队为基础，组建铁路工程总队的报社、广播站和文工团。此时，我受命为一场首次对外演出写一个大型节目《宜珙铁路组歌》，表现筑路工人逢山开路遇水桇桥的英雄事迹与壮志豪情。組歌的音乐构成我采用了独唱、对唱、轮唱、合唱等多种形式，为此组建了一个三十人的合唱队，一个包括马思聪弟子和原省军区第一提琴手在内的管弦乐队，全队一半以上的人停工练习。演出那个晚上，广场灯光明亮人山人海，大幕一拉开台下就是一片掌声。整齐的铁路员工服装和淡淡的脂粉，掩盖了这些“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脸上的晦气与额头的皱纹，舞台上分明就是一支端庄严肃、气势恢宏的专业合唱团队。
我站上指挥位置，缓缓抬起双手，会场上立即安静下来。呵，这么多年来，我被当作“无产阶级”专政下的贱民，完全被剥夺了人格尊严和发挥自己才智的可能性，任人凌辱与践踏。嗨，今天老子一站上这指挥位置，看吧，你们，唱队与乐队全体，你们，台下平日轻贱我、唾弃我、蔑视我的共芸众生，你们，长年凌辱我、折磨我、斥骂我的劳攺干部，现在，你们全都屏住呼吸注视着我，任我率领歌声与乐曲声的大军，在你们的头上、在你们的心上驰骋！对我“踏止一支脚永世不得翻身”么？老子这就在“翻身”！
一阵轻微的晕眩。我又一下回复到反右以前指挥“机关合唱团”那时的、热血与旋律共振的迷狂况态。
我进入了“自控型”的精神分裂症！
演出结束，掌声和欢呼声热烈非常。我转身谢幕，看到台下密密麻麻的面孔发出油光在不停地晃动，他们大张着的黑洞洞的嘴巴在不断扩大，使我猛然间想起了什么……
呵，那些长年的屈辱与苦役，那些妻离子散家破人亡，那些血肉模糊体裂肢残自杀与被杀，难道就被我这样萧洒地一挥手抹去了么？
我在向台下谢幕一鞠躬时，突然感到背脊一阵冰凉，急忙跳下舞台跑回工棚蒙头便睡。当晚，我发起了高烧。
我终于从精神分裂中挣脱了出来、并学会了时时对它保持警惕。
这种精神分裂状态，有一个特点，就是它根据人的需要，可以由自己控制何时进入与何时退出。姑且称它做《自控精神分裂症》吧。这也是“中国特色”之一。
这种自控性精神分裂的症候，并非我所独有，但凡大陆的中国人，或多或少都带有这种病症。就说是现今令人仰慕的官员吧，他们大多也概莫能外。就拿近期倒台的几个大贪官来说，倒台之前，他们在大会上作“亷政报告”之前，首先就设想自己是个一尘不染两袖清风以人为本的好人。面对下面成百上千虔诚或装作虔诚的面孔，耳听自己正气凛然的声音和文件上放之四时皆宜执政为民的词句，他会被自己深深感动，进入精神分裂状态，完全相信自己真正是个清正廉明的好官，并因之而对台下自己的一切胡作非为可能感到的内疚取得心理平衡。
那么，他们的精神分裂症是源何而来呢？依我看，还是恐惧。
这恐惧当然不是来自媒体的监督、舆论的谴责与民众的揭发，因为这些实际上根本就不存在或者不起作用；害怕的是政局的变化，权力结构内部的阴谋、倾扎……
在这个意义上说，中国大陆没有一个人能享有免于恐惧的自由。

—2011.7.25 闷热的子夜。

[[秋夜独行者]]

甜蜜的麻药—自控性精神分裂症

一括风，树就感到自己开始行走，逆着风吹来的方向行走；风越大，树感觉自己走得越快。树没有眼睛、没有理智，世界只在它感觉的过程中存在。对于树来说，感觉中的世界才是它真实的世界。
树认为自己能够自由行走，它把风吹在身上所产生的“移动的幻觉”当成了自由行走，因为树从来没有过自由行走的经验；树也看不见其他动物如何在自由行走；树至死也不明白，它始终是钉在一个地方。
人，有眼睛、有头脑，能够观察、能够思考，他对世界的认知显然与树有实质的不同。这是指的人在正常生活中的正常情况，即他拥有健全的心智和情感。而在一种无法回避的险恶环境中，无力承受的心理压力下，正常人如果不是被逼得发疯，就是精神分裂。
精神分裂是人脑自我保护的机制，在特定的生存境况下，它总比精神错乱的疯子强。在特定的环境里，人的眼晴视而不见，理智突然消失，进入一种虚拟的情景之中；它甚至可以暂时缓解心灵压力与肉体的痛苦。它是甜密的麻药—但也可能在麻醉状态中，不知不觉有人在你大脑里删除了什么、植入了什么。
世界上一切号称是共产主义的政党和国家，无一例外都宣称劳动是神圣的、伟大的、光荣的；可在实践中他们大多以劳动来作为惩罚异己者的手段。这种劳动是强制的、屈辱的，它根本不可能激发人的创造造性与激情，因而这种劳动也是沉重的、痛苦的。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期，我在四川省公安厅劳教筑路支队服苦役时，就是这种处境。
那年寒冬腊月，我所在的《101》右派劳教中队正在巡场金沙湾修筑铁路大桥。子夜时分，飘着小雨，水边寒气袭人，工地上却是灯光明亮、机器轰鸣、人影幢幢。这时，位于小河中心正在浇灌水泥的二号基坑突然冒水，坑边的沙石泥土纷纷下塌，情况十分危急。这场景、这氛围、这情势，使我设想现在是在当年战火硝烟迷漫的战场，敌人正冲上友邻部队坚守的一个阵地……一股久违了的青春热血冲上大脑。我把上身的棉衣一扒，冲着全工地大声喊道：“当过兵的跟我来！”随即“咚”的一声跳进基坑水里，接着，又有几条汉子跳下水来。当时，全不颀冷水刺骨的疼痛和被沙石塌方掩埋的危险。
我现在来说这些，一点也没有夸耀自己的意思：我是想说，当时的那种心态真耐人寻味：作为一个被强制从事屈辱苦役的人，处此情景，首先会想到水下刺骨的严寒和被塌方掩埋的危险，避之犹恐未及，哪来的战士舍身为国的壮志豪情？这不是明显的精神分裂又是什么？
造成这种精神分裂的原因是什么？现在想起来，第一，作为被强制劳动的被专政者，我们非得跳下基坑去抢险不可，怎样来应对眼前严寒的痛苦与死亡的恐惧？第二，它是源于潜意识里那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的另一种恐惧：怕言行稍有不慎，加重刑罚处分；怕不能回家，缓解受我株连的亲人们的屈辱和痛苦；怕我在恪守作人准则与因此而危害亲人的尖锐矛盾中自己挺不住沉沦下去……
这种精神分裂状态，我不只经历一次。1966年春天，盛传省公安厅劳教筑路支队要改变性质，交给省交通厅管理。看来这个传言并非空穴来风，果然不久就正式改名为《四川省铁路工程总队》，大量招收民工，发下当时铁路工人穿的灰色制服，只是双肩多桁了几条线当垫肩，略有不同。有好心的管理人员告诉我们，《101》队右派们不久后将“解教摘帽”仍然当干部，并且准备以这个文艺、新闻人才成堆的右派队为基础，组建铁路工程总队的报社、广播站和文工团。此时，我受命为一场首次对外演出写一个大型节目《宜珙铁路组歌》，表现筑路工人逢山开路遇水桇桥的英雄事迹与壮志豪情。組歌的音乐构成我采用了独唱、对唱、轮唱、合唱等多种形式，为此组建了一个三十人的合唱队，一个包括马思聪弟子和原省军区第一提琴手在内的管弦乐队，全队一半以上的人停工练习。演出那个晚上，广场灯光明亮人山人海，大幕一拉开台下就是一片掌声。整齐的铁路员工服装和淡淡的脂粉，掩盖了这些“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脸上的晦气与额头的皱纹，舞台上分明就是一支端庄严肃、气势恢宏的专业合唱团队。
我站上指挥位置，缓缓抬起双手，会场上立即安静下来。呵，这么多年来，我被当作“无产阶级”专政下的贱民，完全被剥夺了人格尊严和发挥自己才智的可能性，任人凌辱与践踏。嗨，今天老子一站上这指挥位置，看吧，你们，唱队与乐队全体，你们，台下平日轻贱我、唾弃我、蔑视我的共芸众生，你们，长年凌辱我、折磨我、斥骂我的劳攺干部，现在，你们全都屏住呼吸注视着我，任我率领歌声与乐曲声的大军，在你们的头上、在你们的心上驰骋！对我“踏止一支脚永世不得翻身”么？老子这就在“翻身”！
一阵轻微的晕眩。我又一下回复到反右以前指挥“机关合唱团”那时的、热血与旋律共振的迷狂况态。
我进入了“自控型”的精神分裂症！
演出结束，掌声和欢呼声热烈非常。我转身谢幕，看到台下密密麻麻的面孔发出油光在不停地晃动，他们大张着的黑洞洞的嘴巴在不断扩大，使我猛然间想起了什么……
呵，那些长年的屈辱与苦役，那些妻离子散家破人亡，那些血肉模糊体裂肢残自杀与被杀，难道就被我这样萧洒地一挥手抹去了么？
我在向台下谢幕一鞠躬时，突然感到背脊一阵冰凉，急忙跳下舞台跑回工棚蒙头便睡。当晚，我发起了高烧。
我终于从精神分裂中挣脱了出来、并学会了时时对它保持警惕。
这种精神分裂状态，有一个特点，就是它根据人的需要，可以由自己控制何时进入与何时退出。姑且称它做《自控精神分裂症》吧。这也是“中国特色”之一。
这种自控性精神分裂的症候，并非我所独有，但凡大陆的中国人，或多或少都带有这种病症。就说是现今令人仰慕的官员吧，他们大多也概莫能外。就拿近期倒台的几个大贪官来说，倒台之前，他们在大会上作“亷政报告”之前，首先就设想自己是个一尘不染两袖清风以人为本的好人。面对下面成百上千虔诚或装作虔诚的面孔，耳听自己正气凛然的声音和文件上放之四时皆宜执政为民的词句，他会被自己深深感动，进入精神分裂状态，完全相信自己真正是个清正廉明的好官，并因之而对台下自己的一切胡作非为可能感到的内疚取得心理平衡。
那么，他们的精神分裂症是源何而来呢？依我看，还是恐惧。
这恐惧当然不是来自媒体的监督、舆论的谴责与民众的揭发，因为这些实际上根本就不存在或者不起作用；害怕的是政局的变化，权力结构内部的阴谋、倾扎……
在这个意义上说，中国大陆没有一个人能享有免于恐惧的自由。

—2011.7.25 闷热的子夜。

[秋天的枫叶林]

恐惧 、精神分裂、、、、、


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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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本真而活，持生命之青色。

[[holly]]

恐惧 、精神分裂、、、、、


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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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本真而活，持生命之青色。